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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 作者: 熊育群 第五章 圣待们的宇宙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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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阿里最高的兵站之一。兵站的战士最难忍受的恐怕就是寂寞,它比高原反应更
可怕。
指导员和连长带我们去河里抓鱼。上午下过一场雨,河水猛涨,按理,他们应该知
道鱼是抓不到的,但是,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带着我们在半荒漠的草原上寻鱼。
汽车转来转去,又过了两条流水很急的河,才在一条小河边停车。我们沿河边草丛
一路寻鱼而行,清洁的河水连鱼的影儿也没见到,冒雨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无功而返。
扎西一个劲取笑我们:“晚上有鱼吃啰!”“是煮汤还是红烧?”“这个袋装得下
吗?”他是不愿我们留下来的,他唯一的目的是想在这里加点油,既然目的已经达到,
对我们留在这里不走就十分不解了。
我们之所以留下来,是受到了这位指导员的蛊惑。他给我们申述了三条理由:一条
是去河里抓鱼,第二条是打野兔,第三条是晚上与战士们联欢。鱼是抓不到了,打野兔
也打不成,指导员说,野兔身上带有一种病菌,不能吃。最后一条就是晚上联欢。
也许,一路上太过于寂寞了,我们对于联欢仍兴趣盎然。只是停下车后,觉得无事
可干,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了。
为了使联欢气氛更浓一些,我们提出去买一只羊,晚上与战士们共进晚餐。指导员
带我们找到那户唯一的藏民家,人家就是不卖。回到兵站,剩下来的就只有时间了,要
一分一秒地花完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们挤在指导员的寝室里唱歌,唱了
《青藏高原》,又唱《北国之春》,一首接着一首,越唱越来劲。情绪一上来,时间就
不知不觉被我们打发了。
吃过晚饭,正当我们满怀着希望时,却只看到三四个战士,他们像没这么一回事一
样,吃了饭就懒洋洋地躲到房子里看电视去了。看来,联欢也是个空头支票,我们自己
乐了一回自己。这多少让我们有点失望。
在巴尔兵站的那一晚,特别觉得头轻脚重,像在漫游太空。我们都到付卫东房间听
他说当兵的故事。他是经过大难的人,汽车兵出身的他,几次死眼逃生。他跑新藏线跑
了八年。这条路不是雪崩就是泥石流,准遇上重则丧命,轻则不是冻伤就是饿出胃病。
在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烟稀少的路上,就是车坏了,也有被活活冻死、饿死的危
险。付卫东的战友有冻掉耳朵的,冻坏手指的,有的在雪崩中牺牲。有一次,三个司机
没检修车就匆匆上路,结果半路抛锚,又忘了带零件。第二天遇到雪崩,三个人死里逃
生,从雪地里爬了回来,结果挨了批评。六七十年代,从这条路由新疆的叶城上昆仑,
常常是一边修路一边走,有时走了半个月,才走出二三百公里,这对人的忍耐力是个残
酷的考验。
到了巴尔兵站,付卫东结束了汽车兵的生涯,没那么险和苦了,但寂寞又随之而未。
冬天一到,兵站就没人来了。大雪把兵营都埋了。留守的战上从这时候开始就得与时间
展开一场白刃战了。他们一天一天撕着挂历,一天接一天钻被窝,有时偶尔飞来几只麻
雀,战士们也要高兴一阵,大半年时间就是这样苦熬过去的。当夏天听到第一辆汽车开
近的声音时,他们如同茫茫黑夜看到了曙光,忍不住流下热泪。
巴尔兵站的连长有一个爱好,他喜欢摆弄照相机,面对这片空旷的高原,他天天拍
的是云,他把高原各种各样的云都拍了下来。他以权威的口吻说:“没有一朵云是相同
的。”
在这个夏未秋初的美好季节,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营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空房,
留我们住上一晚当然顺理成章。
据说,离巴尔兵站不远还有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那里海拔很低,四面都被高
山围困。付卫东说,那里春天还有桃花感开,但那里的战士几乎见不到外人,他们更苦。
这一夜,付卫东滔滔不绝的倾诉,让我懂得了我们这一群匆匆过客对于他的重要,
他们实在是太寂寞了。当我们从他房间走出来时,清冷的高原月已滑过了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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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由溶岩形成的色彩斑斓的充满了喜气洋洋气氛的山,见不到人居住的痕迹,是
个荒山野岭。这些石片都是信徒们从远方背过来的!
我在小小的主庙前,见到两个远道而来的藏民,他们颇像古代的信使,抵达驿站后,
翻身下马,把马匹拴于寺庙前的木桩上,取下行囊,就往庙前的台阶上走。他们去向佛
像烧香、叩拜。
一群又一群上了年纪的朝拜者,更多是步行而来的。他们在这里转玛尼堆,像是一
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农夫。因为悠闲,生活又是另一种情调,只有藏民能超然于这个
快节奏竞争激烈的世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生存着。那种不浮不躁让人歆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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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徒们的眼里,大地万物有灵。佛教是典型的泛神论,巨大的玛尼堆就是他们对
于大地、天空和宇宙幻想的产物,是灵魂窃语的地方。扎达布热被佛教徒想像成了神山
岗仁波齐的衣领。
山下,有一个喷涌而出的硫磺味很浓的温泉。它流经的山坡冒出团团雾气。还是在
狮泉河洗的澡,我顾不得体面,泡在温泉里享受了一下大自然难得的恩赐。高原温暖的
太阳、热气腾腾的喷泉,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在自然中赤裸的愉悦。它是我放达和超脱
后的心情最真诚的表露。面见神山,我无意中进行了浴身,我将以一个洁净的身子去面
对这座高原最神圣的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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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仁波齐没有连绵的雪峰,只有单峰孤立。山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像一朵尚
未开放的莲花,又似大地母亲的一个丰满乳房,其外形近似于标准的几何形体在她的下
面,平庸的山体拱卫在她的周围,构成了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我们就在山脉下平坦的
草原上,仰视她被云团缭绕,时隐时现永难呈现全部的尊容。
岗仁波齐海拔高度只有六千七百一十四米,它由水平向的冈底斯砾岩构成,是西藏
少有的构造变动微弱的始新世地层。她的周围有着群峰争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岭。
我的想象中,神山在两大山系的围绕之中,世人极少能够抵达那里,她荒僻、怪异,
不染尘凡,只闪烁着冰雪的冷光。她在天体中倔傲一切,向偶尔到达她脚下的人类,呈
现天堂似的玄秘容颜。我甚至为宗教选择这样的山系和山峰而感到一股寒气。每一个被
佛教相中的圣地,大部是人迹罕至的荒漠地带或严酷的冰雪地带。人们把自己的一切妄
想和传说,像抵达于她的目光一样,层层加于其上。神山的沉默仿佛鼓励了这种狂热的
激情,人们甚至为自己鼓舌的种种假说和梦呓搞得迷迷糊糊,到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是
真是假,他们拜倒在自己所创造的妄想之下,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看似人类在自己
欺骗自己,自己作践自己,实则是大自然的神秘威严,不得不令人生出妄想,生出崇拜
的感情。面对这样的山体,除了宗教的感情,你还能有平常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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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神山下体悟人类最初的这种感情。因为现代文明对于自然的解构,它对于一
个有着足够科学知识的人产生不了敬畏的情感,却也产生了一份惊奇和震撼:在如此神
奇的雪峰下,人间其渺小;那与天庭纠缠在一起的雪之峰峦,若隐若现,能不令人想人
非非?神山与我想象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峰巅更神奇!
于是,人们道听途说,不管合不合理,应不应该,几乎是盲目地下加选择地都把各
自的解释加于这座山峰,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争相把她加封为自己的圣地。苯
教封她为“九重万字山”。苯教祖师敦巴辛绕自此而降,沿雪顶天然的梯级走下人间。
其神灵居住于山中达三百六十位之众。
佛教中最著名的须弥山指的就是岗仁波齐。
耆那教封她为“阿什塔婆达”,其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在此获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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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人把她称为“凯拉斯”,认为她是宇宙中心。印度教认为她是破坏之神湿婆的
居所。这位湿婆法力无边,既可毁灭世界,亦可创造世界。世界因了她的舞蹈而运转。
她时而端坐于莲花座上,时而从山巅显现慈祥面容。
佛教与苯教在争夺信徒的斗争之后,最后也要来争夺这一座山峰,尽管这只是纯粹
精神上的争夺。
传说佛教高僧米拉日巴与苯教修行者那如本穷为争夺神山,先以对歌斗智,后比试
神变。那如本穷输后仍不服气,决定以二月二十五日那天谁先到达山顶裁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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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那如本穷骑鼓向峰顶飞升,米拉日巴正在睡觉。太阳升起来了,他穿好僧
衣,当第一道阳光迸射而出,米拉日巴乘着光线瞬间抵达了山顶。那如本穷还在山脖子
上飞呢。看着米拉日巴飞上山顶,那如本穷惊得连鼓都掉下去了。那鼓顺着山坡一路滚
了下去,留下一条垂直的深壑(岗仁波齐西侧有一条如同梯级的浅沟)。
胜了的米拉日巴出于同为信徒的考虑,便抓了一把雪往东面山上一撒,说:看在佛
面上,你就住在那边吧。那座叫做本日的山就成了苯教神山。
这可不是精神胜利法,佛教与土生于西藏的苯教确实有过激烈的竞争。发源于象雄
的苯教在佛教尚未从印度传入高原时,曾经统治过西藏。甚至在吐蕃时期,其权力膨胀,
参与国政,势力压过了吐蕃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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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五世纪初,佛教传入藏区。公元七五五年,吐蕃王赫松德赞提出让佛教和苯教
代表人物互相辩论两种宗教的优劣。当辩论结束时,早已倾向于佛教的赤松德赞宣布:
佛教更有道理,他信奉佛教,接着,他把苯教徒集中起来,给他们指出三条出路:一,
改信佛教;二,放弃宗教职业,做普通百姓;三,二者都不愿者,流放边地,苯教从此
被打入冷宫,龟缩到边地。后来,苯教借鉴了佛教的教义作了大的修改,一直生存至今。
就是这座神山,聚拢了数以亿计的包括蒙古人种、雅利安人种及一些马来人种在内
的崇拜目光。他们以自己最丰富的想象来抚摸这座遥远的圣山,以自己最诚挚的心来祝
福她歌颂她敬奉她。人们把她视为世界的中心而拜倒在她的脚下。
作为自然的岗仁波齐,有着神奇的地貌和地理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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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四大河流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都发源于冈底斯山。经考证,四
条河流中,狮泉河与象泉河都发源于冈底斯山,孔雀河虽不源自冈底斯,但其源头喜马
拉雅山兰批雅山口就在神山的对面,同属普兰县境。马泉河则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
山脉共同孕育的河流,其源头亦靠近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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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泉河向东发育成了全西藏第一条大江雅鲁藏布江,它在横断山脉的阻挡下,向西
南一个大拐弯,流入印度,被称做布拉马普特拉河;在孟加拉再与恒河相汇。狮泉河向
北进入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进入印度被称做萨特累季河。
孔雀河向南出尼泊尔再进入印度,成了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
这四条河几乎从同一个地方岗仁波齐出发,各自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沿路山峰上
的雪水和雨水,越走越远,越走越壮大,经过千里万里之行后、却最后又奇迹般同时以
惊人的力量和气魄,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一同流入
印度洋。
这神奇非凡的巧合,让人迷惑不解,冥冥中显出了神示:世界中心不在这里又在何
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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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岗仁波齐的南面约四十公里,圣湖玛旁雍错闪动着一片奇异的蓝光。站在湖边遥
望岗仁波齐,只见簇拥着她的山峰都消失了,只余一道幽蓝的山脉,低低地伏身于地平
线上。唯有岗仁波齐高高在上,她是那么洁白无暇、亭亭玉立,好像临空升起的一轮晓
月,又如一支摇曳生辉的风荷,开放在这片幽蓝的湖面之上。这是宇宙间少有的奇景,
圆球形的岗仁波齐代表的是太阳、是父神,弯曲的玛旁雍错代表的是阴柔的月亮、是母
神。这里是一个日月生辉的圣地,神示再一次暗谕了世界中心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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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藏族人一样,古印度人对于这些与他们生命紧密相连的大江大河,怀有特殊的感
情:他们在恒河中沐浴;他们把河水顶在头上当成圣水,“光芒闪耀、绚丽多彩、不可
战胜的印度河,带着千川盯河横过田野,快中之快,就像一匹美丽的牝马一闪而过。”
他们由衷地赞美这些轰然如奔马的壮阔河流,并由此而上溯大江大河的源头,并加以膜
拜。他们总是在北望喜马拉雅冰雪峰峦时,向那里投以神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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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被诱惑,有的人爬过了峻拔的喜马拉雅山脉,沿着河流来到了神山圣湖,
惊奇地发现了岗仁波齐,发现了他们神圣河流的源头。于是,他们坐在山脚下陷入沉思,
发现了他们的宇宙本原、生命本原,天堂于是在岗仁波齐神奇的雪光中呈现,缥缈梵音
自天而降,他们的神就居住到了这样的天堂。
对于敬山爱水的西藏人来说,他们有着对于山川的原始崇拜情结。岗仁波齐神奇的
形象,是高原的唯一,苯教、佛教都无可避免地挤到了这一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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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人们最初对于神山的圣洁感情,以对自己肉体的折磨来表达一种超凡出俗的宗
教情感,他们投入了最真挚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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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神说,转一圈岗仁波齐可洗清本次轮回中的罪孽(佛教信奉灵魂不死,在人、
猪、狗等六种动物中选择轮回转世),转十圈可洗清一“该巴”(劫)罪孽,转一百圈,
今生可以成佛。
于是,杂沓的脚步声接踵而来,神山脚下难有宁日。接着,现代的马达声在山脚下
响起来了,有开着车来的,他们拿着望远镜来窥探神山,在这里喝酒行令。最后,神山
成了现代人的旅游景点。
我们是一帮不信佛或者并不虔诚信佛的人,来神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为了躲避什
么,抚平什么?我没有考虑过,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游过许许多多的名山大川之
后,神山自然成了一个独特的好去处。田斌、周小兵呢,她们似信非信,来之前,一再
声明非转神山不可,此行好像就冲她而来,结果吓得张宇终于打了退堂鼓,他耗不起时
间和体力,她们为什么转呢,为了洗却罪孽?为了许下某个心愿?不肯轻易示人,个人
总有个人的隐私。光B声称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路带着一本密宗的书,每晚临
睡前,无论多累多晚,他都要打坐半小时以上。然而,他一路上杀生最甚,迷恋饮食,
嗜酒成瘾,以美食家自居,尤其是在激动时,目光中常有凶光闪过。而平常举动里,他
又事事让着别人,不争吃、不抢位,助人为乐。在转神山时,雪雨中把自己的雨衣让给
别人,在去林芝的路上,屈着双腿挤在车厢后,让位于他人。可见人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光A、光C一副随大流的样子,来也行去也行,无可无不可扎西,索多是佛教徒,他们却
不转山,住在神山脚下小旅馆等我们,并暗自盼望我们转不成,溃不成军败下阵来。果
如他们所愿,我们从原路回到营地,一副残兵败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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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这一批转山者真实的心态,神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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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溪流从中穿过,玉色的雪水直泻而下,“鬼佬”自由自在于溪边草坡上漫步。
山脚下,只有这条溪流是清洁的,在此一洗风尘,令人怡神,跨溪而过的木板桥下,吊
着三个血淋淋的牛头,也许桥底阴凉,雪水旋起的冷风有冰冻作用吧。直面血腥,让人
无所适从。
把行李打点、捆扎在两头牦牛背上。光B又去买了一箱矿泉水,正欲往上放,给我
们驮行李的小伙子过来了,说要加五十元钱。
我们上路了,开始大家还有兴趣要小伙子唱唱藏族歌曲,他不会唱,只会唱流行歌
曲。才唱了两首,我们渐渐力气有点不支了,一步一挪,口里直喘粗气,牦牛和两个藏
民走得很快,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路在低矮的山坡上起起伏伏向西延伸着,五十七公里的转山道,我们计划用两天走
完。对于高海拔区走长路,我们心里都没底。我屏息敛气,紧闭双唇,以均匀的步子往
前迈,仍然气喘胸闷,提腿似有千钧之重。由于缺氧,人像低烧一样,脑子里有点晕晕
乎乎的。也许因为信念坚定,步子有节律,我越走状态反而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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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被丘陵遮住了。山坡下是个大草原,草原的南边纳木那尼峰雄峙一方,皑皑白
雪,辉映碧空。它海拔七千六百九十四米,白云全聚集在它的山巅,在阳光照耀下,与
积雪不分彼此。山峰下,鬼湖拉昂错闪出一线诡秘的蓝光,它是那么艳丽、饱满,妖媚
而晶莹剔透,横卧于草原,像露珠滚动于草从。
羊肠小道上,转山者络绎不绝。他们一群一群从我身边走过,有的超越我向前快速
而去,他们是佛教徒;更多的迎面而来,他们是逆时针而转的苯教徒。每遇一批转山人,
我和光A都要问候一声:“扎西德勒。”这句话藏语的意思是吉祥如意。从不同的发育
和声调里,可以听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装束上,有的戴圆毡帽,有的梳小辫,有的围
红头巾,有的戴有舌的太阳帽;穿的衣服也大相径庭,少数人穿汉服,其他大都着藏式
羊皮祆、氆氇,式样五花八门;无一例外,他们人人背着一个布袋或羊皮囊,里面装了
糌粑和酥油,这些食物最适宜于旅行了,有这么一袋东西,十天半月不用怕饿肚子了。
转山者个个面容友善,透着安详平和的神情。因为心中有佛,尽管历经非人的长途
跋涉之苦,有的鞋帮磨穿了,裤腿都走破了,他们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和亲切的表情。
朝圣队伍中,还有七八岁的小孩,他们因劳累而造成身躯的弯曲,脸上流露出疲惫
不堪的表情,看了令人心痛。甚至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也被其父母背在背上,参与
了转山。有的一家老少倾巢出动;有的也许是一个部落,人数有多有少,一起来到了神
山脚下,他们全部专注于行走,除了快速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在这漫长的沉
默不语中,他们心里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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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行走,意识也在流动,走的与想的是那么步调一致,共同朝着一个方向,我感
到自己的意识如同一片轻盈的白云逸出了体外,自由自在地飘游,冥思、幻想,真真假
假,一个我变成了两个。
我在想象一个人,我把他描画成了一个流浪汉,他似乎已在我心中存在了很久,只
是偶尔从意识里一闪面过就突然不见了,我无法把他拼凑成一个有血有肉完整的人。每
每惊鸿一瞥,总让我失神半日。我终于有了一种沉静的心态,把昔日掠过脑际的片断收
集起来,用想象描画了他的形象。他是一个具体可感的人,又是一个抽象虚幻的想象。
以后的一些日子,他时时进入我的梦里,与我对话,幻觉一般逝去。在我的凝神里,我
看到他就在那里,我相信他一直在世界的另一端疾疾行走着。
他长发披肩,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光,那是与信念有关的一
种光芒。他有一副洁白的牙齿,笑时总露出它来。他很少言谈,行动怪异,总爱做无休
无止的不速之客(尽管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欢迎这种人了)。他爱犯的毛病是异想天开,
这种错误一犯再犯,永无改正的时候。他总是后悔着,直到下一次后悔重来。他很想走
进人群之中,但他却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有时真想哭一场,尽管他总是以坚
强来标榜自己。想哭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却是笑,他恨自己哭不出声音。那哭的起伏
波折将把内心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宣泄得淋漓尽致,涤荡得痛痛快快。但这只是他对哭的
想象罢了。他只是笑,他所认识的世界在他的笑里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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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孤独的,孤独不仅仅因为是独行客。起先,他也把路途上的见闻说给人听,他
的听众不是分神,就是半路说出一句与他所谈内容毫不相干的话来,把他噎得直瞪眼。
从此,他渐渐不爱说了,许许多多的事像秋天的落叶一层层沉积在他的心头,他的心里
深得像一片原始丛林。后来,他只是对人笑。人们说他平易和气,是个好人。又后来,
他学会了当别人的听众,他发现人都有宣泄欲,表现欲,他只听,他不说,他满足人的
这种欲望,对他的夸奖就是这样多起来的。
也有人见了他的笑,被震动了。他笑中包蕴的无穷含义和意味令他们缄默而生敬意。
这些人想探究他的世界,那流浪中苍茫无际的大地更是令人神往。他只是三言两语,仿
佛没有更多的话题。他已经不习惯夸夸其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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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漫长的羊肠小道上,我无休无止给他增添着独立特行的品质,满足着我自己
的某种要求,直到把他要弄得面目全非了,他终于拒绝了我,由此而打断了我的幻想。
我的目光被从遥远而虚幻的时空收回到现实中的峡谷里来,我如南柯一梦,也许,佛家
的闭关修行,冥想中见到佛身,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处吧。在这越走越荒凉,连草也消失
了的高原上,离生命和人烟越远,离佛教灵魂却更近了。西藏苯教的发源地和佛教的神
山圣湖因此而选择了这块半荒漠的土地。我理解了荒芜中人们对于虚幻事物的渴望是怎
样强烈地呈现幻觉和冥想。我何尝又不是一个生命的流浪者,走到了世界的中心,欲历
尽所处世界未曾见过的一切,让灵魂有一个浩荡的空间,存放梦想和企望。没有安分的
灵魂,哪里会有流浪者止步的地方。人有双腿,他就永远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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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走了三十小时,从晴空万里到乌云满天,高原上的气候说变就变。从纳木
那尼峰飘过来几朵乌云,峡谷立刻山雨欲来。两个藏民在一处草地放牧那三头牦牛,等
我们赶上来。几道细长的瀑布从陡崖顶直落谷底,我们刚刚走过瀑布,噼哩啪啦就下起
了雨。
光B急着搭帐篷。我抬头一看,发现我们正处于一堆乱石坡上,石头都是从上面山
沟滚下来的,一旦雨水冲击,石头滚落,后果不堪设想。我忙阻止,叫大家往前再走一
段,走过这片乱石坡。
我们在河滩搭起了帐篷,那位藏族小伙子想阻止我们,他要求往前赶路,雨越下越
大,我们懒得理他。
这是一个进口帐篷,第一次使用,不知如何把它支撑起来,越急越乱,最后还是光
B发现了天机,刚刚搭好,雨又不下了,只有阴风惨惨,铅云低垂。犹豫片刻,小伙子
又在催,我们看看时间七点多,又拆了帐篷继续赶路。
九点多了,我们还在神山的雪冠下向行走。天空出现晚霞,像一团团飘动的火苗。
大家走不动了,在两条峡谷交汇的一块平地上搭起了帐篷,朔风如同刀子一样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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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准备了方便面,没有汗水。那小伙子到河边一个毡包里弄开水卖给我们,五元
一瓶,温温的水泡不开面团,吃在口里还脆脆作响。
天很快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站在帐篷外,只闻水喧风唳。突然对这个荒无人烟
的陌生峡谷恐惧起来。钻进帐篷,睁着眼睛听四处动静,大自然从来没有与我这样靠近。
我与这个荒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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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到一头野兽的喘气声,帐篷在动,我壮着胆子猛咳了一
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仍绕着帐篷响。大家都醒了,谁也不敢吭声。
朦朦胧胧进入梦乡。才过了二三个小时,藏族小伙子过来了,踢着帐篷叫我们起来。
我用电筒照了一下表,才三点钟。爬起来探头望一望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
有天上似有若无的一两颗星。见我们不起来,小伙子悻悻地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雨
点打在篷布上,冷在心头不到四点,小伙子又来喊,仍没有人理他。他一连来了三次,
搅得人一夜都没睡好。谁知他心里在盘算什么,是不是为了赶下一趟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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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小伙子开始嚷着闹着要原路回去,对我们躲雨大为不满。今天一早,他一到帐
篷边就要我们再加钱,说他赶来了三头牦牛,至少要加五十元钱。现在又喊着,前面的
路难走,牦牛上不去,要再加五十元,要不就原路返回去。
我们冻得顶不住了,如果冒雨行路,淋湿了衣服,患上感冒,在极易引发肺水肿的
高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往前走还是往后撤,让人犹豫。我们已经走到了神山的北面,
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程,往前走,按小伙子的说法,海拔更高,路更难走,往回撤,又
似不心甘。田斌,周小兵两个最坚决的转山者也不再是坚持的表情了。
在我们长久的犹豫观望中,藏民一个个仍在往前走着,雨雪淋在他们身上,就跟没
有这回事一样,几个年迈的老人,几个幼小的孩子都是这样意志坚定,从容而行。我不
禁生出一股心痛的感情,为这个虔诚的民族而心痛。他们何曾怜惜过自己的身子!人生
真能苦极甘来?也许,磨难正如一杯苦茶,品过之后,就会回味起甜来,大难才见大美。
肉体的劳碌能使人活得坚实,甜腻腻的生活会使人浮滑、空虚和无聊。西藏游历,我更
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人生在世,本是不可过于追求享乐的,我相信粗粝的生活是对生命
有益的。转山,就能使人的精神超拔、纯净。宗教的仪轨大部要经过肉体的惩罚而获得。
佛教修行,有的要求在幽闭的山洞中与世隔绝,时间从数月到数十年,“或断发,或椎
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这是灵魂的炼狱,去人欲而存佛心,
高僧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永远的慈祥、宁静和豁达,是洞透人生的智慧和襟怀。
迟迟疑疑,心有不甘地往回走,渐渐地,雨小了,云开了,裸露的石头山已是厚厚
一层积雪。又回到厢形峡谷时,天已放晴。只有神山始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难窥全貌。
在峡谷出口,碰到了一群小学生,他们排着队伍也来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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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个磕长头的,蠕动的身影离我们慢慢近了。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中间是
两个年轻的妇女,后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举手、合掌、曲腰、前仆、俯卧、再
伸手,爬来走三步,到刚才伸手所及的位置,又一次重复。一个又一个等身长的头连接
着,两米、四米、六米……艰难的距离,用身子在大地上丈量着。
她们一起一伏,扑地的响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在空旷的峡谷是那么响亮,一幅
多么奇异的画面!这是用肉体在强化着一种信念,依靠了多么强大的精神动力才驱动了
这繁重的运动!
她们穿厚厚的红色藏袍,胸前系皮质的长可及地的围裙,手戴一双硬山护套,脚穿
胶鞋,有的戴着线制袖套,厚厚的头巾把蓬乱的头发全束扎在里面,老太太每次扑向地
面,手都无力支撑,身子重重砸在地面。爬起来更加吃力,脸上流露着既痛苦、疲惫而
又坚定的表情。那头巾里露出的白发,那白发上的厚厚尘垢,那磨光的皮裙,那从新穿
到旧的胶鞋,都无言地诉说着漫漫长途中的艰辛。
两个年轻女子脸庞晒得黧黑,脸颊上两块又大又深的紫斑。见我照相,她们坐起来,
用一只长长的护套遮住嘴巴,向我露出善意的笑。语言不通,只有笑容才是唯一的交流。
我不知她们家在何方,走了多远。路上生病了怎么办?没有吃的了又怎么办?记得
在青藏公路那曲到当雄的公路上,我见过两位妇女,她们正在公路上磕长头。汽车开过
去,她们只是一闪就从车窗消失了。那里到拉萨大昭寺还有近三百公里之遥。
磕长头一般都有后勤服务的,他们或去前面等,或在后面跟,帐篷,衣被、食物、
炊具和牛羊均由他们负责携带和放养。他们先在前面安营扎寨,等磕长头的人一路磕过
来。吃的一般是糌粑。牛羊是一路的盘缠,他们或以之换取食物,或卖了它再去买点日
用品。也有没有后勤服务的,磕长头者先步行到前面,把糌粑、衣物藏在石头后面,再
回到自己磕到的地点继续往前磕。据说,磕长头转山,一圈相当于徒步转十几圈。
磕长头的人去了圣地回来,都会受到人们的崇敬。若额头上留下了磕头的疤痕,这
是磕头人的骄傲,它被视为善和美的标志,受到人们的敬爱。
面对这样的场面,现实起了变化,它不再显得重要,它是轻飘飘的。
我这个无神论者,夹在虔诚的信徒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奸细。我不理解她们的举动,
她们也绝想不到我只是来游山玩水的。在这样的氛围里,即便不信奉神灵,也是不能妄
语的。我就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胡言,感到了可体验得到的小小惊慌,唯恐有什么不测发
生。这也见出我并非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在这一个巨大的“磁力”场,谁能举头遥望
云缠雾绕的雪峰时,不会生出幻想?当我觉得转山不无荒诞时,转山人也一定感到了我
的荒诞。
目送她们一步一步远去,好像另一个世界也在离我远去。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我见而我却不知。
乌云又带来了一场雨,我们躲在篷布下。两个藏民把我们的矿泉水和食物都丢了个
精光。我们走不动,要他们先回去,通知司机开车过来接我们。小伙子非得先给钱才走。
我们解释,东西都在你那里,远远不只值你的工钱数,他就是不干。
我们就像他押着的一群俘虏,垂头丧气往回走着,只觉路越走越远,来时觉得很短
的山坡,走起来一坡连一坡,永无止境。
见到扎两、索多,我们果然被他们嘲笑。尽管回到出发地己是晚上七点了,我们都
异口同声要求马上走,离开这个遍地是垃圾的地方。更主要的是,我们想尽快摆脱这个
小伙子,给他工钱后,他竟然还要求我们送给他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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