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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

作者: 熊育群

第八章 灵魂升天的仪式




定日 神界与凡间的分水岭
翻越嘉措拉山,只是隔了一个晚上,它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夜飘飘大雪,千山万 岭银装素裹。远处的天空,阴沉沉压到了雪坡上,视线里,除了银白的雪原,就是灰冷 的天体。 道路十分泥泞,如同走在江南的水田里,几次差一点车就陷进去了,轮子不停地在 稀泥里打滑,车尾摆来摆去,若非走惯了这种路的司机,这一段路别想开过去。 索多开着车,逢泥过泥,逢水过水,他的胆量也许一部分来自于归家心切。出来这 么久了,经历了这么多,只有二三天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索多的情绪也变了,两眼直 钩钩盯着前方,仿佛他的家随时都可能出现似的。


    山坡上、一辆东风大货车停在路边,车厢、踏板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司机还没
睡醒。冲上海拔五千二百二十米的山顶,一群藏民向我们兜售蘑菇。我们下车照相,个
个冻得缩成一团。
    下山了,路边一顶小帐篷,帐篷边横倒着两部变速自行车,这两位勇敢的外国旅行
者,也许正在两人世界温存着呢。雪花为他们这一夜添了不少浪漫情调。也许,他们早
就累得不行了,一夜酣睡,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钻出帐篷,才发
现大地皆白,一片安谧。
    无人打扰他们,只有我们的车从帐篷边疾驶而过。
    昨天从珠峰下来,天完全黑了,我们才赶到定日。路边的珠峰宾馆已经住得满满的,
大多是外国人。在珠峰的游客只有寥寥的十几人,到了这里怎么冒出这么多人呢?面对
这些比我还来得遥远的“鬼佬”,我替他们感到遗憾。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是站在绒布
寺的峡谷里,远远地眺望了一下这座世界最高峰,相对于他们,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在珠峰宾馆,人们全然没有了珠峰脚下那种冷峻的表情,人人喜笑颜开,熙熙攘攘,
像参加什么婚礼大典一样。已经回到了俗世的地界,需要的只是物质上的吃喝,这里是
人间的气象。
    定日大概就是精神与物质、神界与凡间的一道分界线吧。久违的吃的场面同样令我
动容。
    又碰到胖子和那群姑娘,他们也刚从珠峰下来,跟我们一样找不到住的地方。我们
一起到路边的小旅馆找住处。
    晚上,胖子来推我们的房门。西藏人不锁门的,也没有安装门闩,门一推就开。他
想搭我们的车走。
    胖子是深圳人,在拉萨专门组织广东游客游西藏。这批游客就是他组织的,原计划
去阿里,走到二十二道班,路断了。游客中也有人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一时生命垂危。
他们只得原路返回,有高原反应的回了拉萨,其余的来了珠峰。阿里去不成了,游客都
已交了钱,提出去其他地方玩的要求理所当然,胖子却想一走了之,丢下他们不管,我
们当然拒绝了他。

暴雨袭卷高原
第二天,大家一起同行。路上,他们的东风车几次陷进泥里,拖了后腿,被我们远 远地甩在后面。然而,正当我们一路向前,直扑拉孜时,没想到一股泥石流也把我们给 挡住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自从我们离开拉萨后,除阿里和羌塘草原外,高原连续下 了半个多月的暴雨,一时河水猛涨,几乎所有的道路桥涵都被冲毁,像今年长江、松花 江遭遇百年罕见洪灾一样,西藏也同时受到了洪水的无情冲击,许多地区灾害严重。驻 藏部队参加了抗洪抢险,一位战士壮烈牺牲。这一切,我们闻所未闻,我们与外界隔绝 了。 自出拉萨,我们只在狮泉河看到过一次电视,这些大灾难的新闻是到了日喀则才得 知的。这时,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人民为灾区捐款的活动正在开展。我的家乡湖南岳阳 屈原行政区正是水灾最严重的地区。当我在日喀则得知这一情况时,急得寝食难安,却 又一筹莫展。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中国人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洪灾的考验。
    我的老家所处的位置,原为洞庭湖东汉,五十年代未的围湖造田运动中,这一片原
是浅湖沼泽的地区被人为地筑堤围垸,建成了一个农场。于是,人们总是生活在洪水灾
害的恶梦之中。这几年,洪水凶猛。去年的大洪水,家家把屋内家什搬了个空,堤垸却
奇迹般地保住了,没有垮下来。但人的精神却垮了。民间一时谣言四起,说明年洪水比
今年更大。我父亲就说,即使淹了,以后也坚决不搬家了,没想到不幸而被言中,到了
今年夏天,滔滔洪水果真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又卷土重来。
    面对大自然的无穷威力,人类终于屈服了。围湖造田,严重妨碍了洞庭湖对长江水
的蓄洪泄洪能力;大量的砍伐森林,又使灾情进一步加剧,人们与自然对抗的结果,终
于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痛定思痛,我们不得不与自然重新达成妥协——退田还湖、
封闭林场。
    如今,长江上游的四川省已经禁止林场伐树了。鄱阳湖正在退田还湖,洞庭湖也正
在酝酿毁垸还湖的计划。
    我由此想到藏民对于自然的态度与感情。他们崇拜土地,高山湖泊永远如神灵一样
受到他们的敬仰。这种对于大自然的敬民情感,不只是产生了泛神的苯教,找到了精神
的皈依,也使藏民族找到了与自然相处的方法,他们从不破坏自然、对抗自然,一直保
持着人类最初对于土地的有限索取,世界和谐。平衡,大地上才永远牧歌悠然。
    前面路段被泥石流冲毁了。它是从一条山沟突然冲下来的,山脚下的公路立即被冲
得无影无踪。走在我们前面的一辆货年和一台丰田吉普试图冲过去,结果双双陷入泥淖。
货车只有车厢露在外面,车厢以下全部陷入淤泥。司机放弃了任何努力。小车陷到了轮
胎顶,一帮人挖的挖,推的推,反而越弄越陷得深了。
    我们赶到后,泥石流已经停止了,只有一股股黑水仍在一摊石子上汩汩地流着。我
们全下了车,光C因为脚踝受伤,留在年上。索多发动车子,他不愿等,要碰碰运气。
    冲过去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索多选择好路线后,小车一阵狂吼,索多加大油门,
一踩离合器,小车便箭一样往前冲去。到了泥石滩上,车子就难使上劲了,变成了慢动
作。只要轮子在往前走,就不会有大问题,怕的是车轮打滑,只要一打滑轮子就会下沉。
索多专拣石头多的地方走,几十米宽的滩涂,他居然成功地冲过去了!


    轮到我和光A、光B过泥石流了。我和光A绕到山上,一条一条水沟跳,也跨过去了。
光B没这个耐心,干脆脱了鞋,挽了裤脚,就从车子碾过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踩了过
去。
    我和光A在山上转,下不了山坡。光A尝试斜着下去,前脚一滑,仰天一跤,身子就
往下滑。幸好我反应快,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他才没有滚下山去。
    索多的车走了还不到一百米,峡谷中的河水又斜冲过来,把路基都冲跑了。河流之
上,是个山坡,要过去,就得在山坡上挖出一条路来。
    对面停了一长串车,已经有人在挖路了。开路者有喇嘛、士兵、牧民、公安,游客
和“鬼佬”,可谓一个国际联合阵线。高原上的车,都备有铁锹,这时都派上用场了。
有锹的铲土,无锹的捡石头,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司机们在山坡上蹲成一排,一
边抽烟一边看大家劳动。
    大约一个小时,路快修通了,一个矮个头小伙子站在山坡上吹起了萨克斯,把大家
的目光都吸了过去。乐声一起,大家更是兴高采烈,热热闹闹的劳动场面带给我们的不
是苦而是欢乐。工地上弥漫着只有节日才有的愉快气氛。大家素不相识,劳动中彼此如
同老友。
    当第一台车开过去时,人群爆发出一片喝彩声。掌声、萨克斯迷人的旋律和哗哗的
水声,使这个时刻有了妙不可言的情调。
    这样的场面,在内地简直不可设想,那完全是相反的情景:人们垂头丧气、怨声载
道,急得团团转。快节奏的生活把人们弄得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学会把困境当成享乐,
看来,西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游客的人生态度。
    索多把车也开过来了,我们又快速上路。路途上,不是公路被洪水冲掉了大半边,
就是桥被冲断,车要绕到河滩下,从水里趟过。有一段路,落了许多大石头,都是山崖
上砸下来的,道班的人正在清理,又有两处塌方,堵了一长串车,道班抢修了半天后,
让小车先过去。
    就这样走走停停,赶到日喀则时已经是黄昏了。尽管我们未遇到洪水、未经历暴雨,
一路由洪水肆虐所留下的破败残局,已经让我们领受了那份惊骇。

随黑夜降临的魔幻世界
睡在日喀则桑珠孜宾馆,半夜被人吵醒,一看表己是深夜一点多了,胖子他们刚刚 赶到,饿得正在冲快食面吃。又一次相会,胖子约我们凌晨去看天葬。 大约五点,胖子来敲门,我们早已醒了。天还是黑乎乎的,窗外有一丝昏暗的灯光。 晚上下了一阵小雨,空气清凉又潮湿。大家起床时都蹑手蹑脚,仿佛去干一件什么神秘 的事情。 我们确实是去关注一个生命的终结,看藏族人对于死亡的宗教诠释。死的神秘,几 乎每个国家和民族都会作出自己的解释。高原上的死亡与我们内地的死亡不是同一码事 了。到底什么是死亡呢?无数的宗教和哲学正是因为这一简单而又玄秘的疑问而产生的。 对于藏传佛教的理解,如果舍弃了它的天葬,你将很难走进其中并体悟到它的精髓,你 只是在知识这一层面了解,无法真切感受到它。 恍恍惚惚的灯影里,我在顷刻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漱口、 洗脸。收拾东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一个真实的自己已经在很 遥远的地方,我所行动的已非完全的我。 我们齐聚大门。铁门紧锁。又在积水的反光里,走到侧门,叫醒了守门的老人。哐 当一声,锁打开了,我们走出门外。汹涌的黑暗立即把我们裹入其中。我们进入了另一 个世界。

    狗在远处吠着,风吹得树叶簸籁而响,雨滴从叶尖上滚落下来,打在脸上,手上,
冰凉冰凉。我们的说话声,像梦游一般,如同张汗的一张蛛网,飘向了黑暗的深处。
    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无法把白天所见到的与现在的一切联系起来。大
地是一个舞台,人类随光生活其间,光去了,人们进入梦乡,另一个魔幻世界随黑暗降
临,带来了一个遥远的天国。那里既有神灵,又有魑魅魍魉。死者的灵魂,也许就在这
黑夜中行走着。
    高原人对于鬼的描述是:它们长得像人,只是时隐时现。走在鬼的后面,可以看见
它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鬼背是透明的。在我的老家,人们也以极大的热情来想象鬼的形
象,他们大都是夜间行路时开始鬼的冥想的。村里一位铁匠,力大无比,一天,他用两
个铁皮桶挑了一担菜油赶夜路回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于是叫他等一等,欲与之结
伴同行。他一连呼了十来声,那人就是不搭理。他追,那人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偶尔,他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人是没有脑袋的。正当他惊恐万状之际,那人影往路边甘
蔗林里一钻就不见了踪影。是往前继续赶路,还是往回走?铁匠犹豫不决。最后,他找
了一根树棍,一边敲打铁桶一边疾走,走到家一看,铁桶敲扁了,菜油也漏了个精光。
    我们一行十余人,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若有若无的路灯光晕下,远处如墨的黑暗,
闪出层出不穷的幻觉和联想。清晰的脚步声惊扰了夜的宁静,引来了夜风。坚硬的夜色
一块一块如山似的耸动。那个鬼故事的恐怖气氛也在这里弥漫,我不敢抬头望远处的夜
空。
    这个铁匠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当着我的面说这一夜经历的,他说得很认真,甚至仍
保持着当时恐怖的表情。我不能说他是在编造。在那个漫长冬夜的火炉边,人们最神秘
最关注的话题就是鬼与人的遭遇。有些明显有编造的痕迹,有些却是真诚的。
    对于灵魂的关怀,湘北那块楚文化浸淫的土地,人们各行其是,想象五花八门。由
于没有一个系统的宗教教规,对于死亡的想象与态度,人们莫衷一是,左右摇摆。对灵
魂大都采用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因让,葬礼的仪式,既有一定成规,
又总是随意和马虎,显得无所适从,有时甚至是自相矛盾,绝没有高原那么神圣、真诚
和严谨。这里,既有道家的神仙鬼怪,佛家的地狱天堂,又有无神论的假戏真作。人们
对于死亡和灵魂的问题,更多的是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把全部精力和关怀投注到现世
中来。死亡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人们背过脸去,不敢直接面对。

高原上的天葬
我要又一次去接触冰冷的死亡了。我感到它坚硬的棱角正深深刺痛隐处,脚步有些 散漫,心里有一份好奇,又有一份郁闷。 相对而言,虔诚信佛的人是有福了,他们免除了死亡的恐怖,他们对待葬礼的态度 是真诚的。他们坚信“舍身饲虎”是人生最后一桩善行,坚信灵魂脱离躯壳后,徘徊七 七四十九天便可飞升,尸体已成无用皮囊。因此,他们选择了极端的对于人体的毁灭— —天葬。他们把人的尸体切割,分给鹰吃。 天葬,一方面表现了喇嘛教对于自己信仰的无比虔诚;另一方面,它彻底地把现世 的生命毁给人看,让世人惊醒,要轻薄现世的一切欲念,忘掉今生的利禄纷争,一心向 善,专修来世。 天葬给无神论者带来的是死的极度恐怖,给信徒带来的却是来生的无限向往。 喇嘛教对天葬有一套严格的仪规,一要择定吉日,二要请神职人员天葬师,三要请 喇嘛念经超度亡灵,一般要念七七四十九天。 苯教徒念《却巴》经,每天念两遍,共念一百遍。人死后,三天里灵魂尚在体内, (汉人死后停尸三日的习俗,是不是与之相关?)先得念使灵与肉分离的经。其后,灵 魂仍徘徊不去,直念到第四十九天,灵魂才醒悟:“噢,我已经死了!”最后一天的经, 要请有名望的喇嘛念,为灵魂升天送行。 念经作法的密宗法师戴着缀有骷髅头饰的马头形帽,面罩黑纱,为的是不让灵魂看 见活人的眼睛,超度经主要内容是劝灵魂往前走,一一列举路上可能遇见的东西,给灵 魂讲解那都是些什么,劝其不要害怕,给他壮胆、导游。最后祈祷灵魂升天。 在这灵魂升天的漫长的四十九天中,死者家人要每天焚烧两次酥油糌粑,为灵魂充 饥。
一个灵魂的高地
一辆无尾红色夏利出租车悄无声息地从夜幕里滑到了我们身边,司机听说我们去天 葬台并未拒绝,也许因为他是个汉族人的缘故吧。我们分作两批,我和光A、光B先上了 车。 车灯撩开夜的一角,往黑色深处的神秘地带开去。这是一条灵魂远离人间走向天堂 的路,它路上会遇见什么?害怕什么?我们又会看见什么,遇到什么呢?它知道我们害 怕它吗?喇嘛的诵经声似有似无地飘荡着,给灵魂壮胆,也给我们增添勇气。 藏民对于灵魂的坚信,对于死亡的轻视,使得高原看不到死亡的踪迹。无论哪一个 角落,都找不到内地的土坟,更没有新疆维吾尔族人那样壮观的墓园。即使天葬台,也 看不到尸骨,只有极个别的留下头颅,垒成了围墙。高原随处可见的是五彩经幡和刻满 了经文的玛尼堆,它张扬的是人的灵魂,是神灵的昭示。它是一个灵魂的高地。只要你 一踏上高原,任你到哪一个湖边、哪一座山顶、哪一个村庄、哪一座寺庙和灵塔,你都 能听见其随风而舞的窃窃低语,看到经文在石片上留下的刻痕和堆砌的石头剪影。哪怕 无人的羌塘草原、冰天雪地的喜马拉雅山口,它都如期地与你的目光相遇。灵魂的无处 不在,此世界与彼世界共处一堂,大自然处处成了神灵的化身。 猎猎而响的五色幡,一千遍一万遍向大地和天空传达着牧人的祝福和祈祷,呼唤着 灵魂的依附和护佑。 车在郊外的泥路上左弯右拐,车灯里是野草,土沟、黄泥,那些灯光不能照见的沟 壑,藏匿着孤魂野鬼的张皇。灵魂升天的路上,却没有经幡,没有玛尼堆,连一条平坦 的路也没有。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就脱离了人类,人为亡灵做最后一件事情,心甘情愿 吗?这条路你要小心摔跤,如果你也是靠双脚行路的话。
不准外人踏足的地方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和顾忌,西藏严禁外族人进入天葬台,即使同族人也只允许亲属 来悼念。在拉萨色拉寺天葬台就发生过不幸的事件,有人偷拍天葬的照片,被天葬师发 现后,当即砍下了偷拍者的手。偷窥者一旦被发现,神职人员会以石袭击,因此,天葬 仪式几乎与世隔绝,秘不外传。 一块告示碑出现在车灯里,车嘎地一声停住了。打着手电筒看碑文,上面用藏汉两 文写了严令外人进入,一切后果自负的条文。 出租车倒回去接人,被卡在一条土沟里。发动机一声声吼着,把夜色轰得四处涌动。 冲出土沟后,一转身,只有两点尾灯的红光。的士远了,灯光似萤火,一个完整的黑暗 被扔在这里。我们立刻裹进了无声无息的神秘世界。 扎西说,天葬师收入十分可观,但现实生活中,他们却被人们敬而远之,连老婆也 难娶到。他说,天葬太残酷了。我至今仍记得他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 等第二批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进入死亡腹地,进入肉体与灵魂彻底分离、两相消 失的地方,进入一个生死冲突、精神强刺激的场所——天葬台。 手电筒照着一道木栅栏,左侧是一个山坡,右边是一条山沟,前面两座大山的朦胧 影子,粘贴在高高的夜空,一座尖尖如金字塔。山下的日喀则远远传来几声狗吠,那里 几点微弱的灯火,护卫着人们的春梦。不知天葬台在哪一座山的哪一处坡地。我们沿着 天葬师和抬尸人走的小道,一步步走向漆黑的山谷,只有脚步声、喘息声,一切都是静 静的。死亡的大门就在寂静的深处悄悄张开着。 胖子来过一次,当我们转到两座山的坯口下,他用电筒指了指一面黑魆魆的山坡, 说:“可能就是这里,”这时,纷纷扬扬的夜雨从头顶飘然而下,山谷里有了轻轻的抚 摸一样的声音。 屏息驻足,谁也不敢往前跨步。我想,前面也许就有尸体,也许,有人的骨头,也 许还有寂寞的灵魂迟迟不肯上路,留恋着人间。我用电筒照着脚下的石块,一股极小的 水流从中流过。空气中一种异味飘来。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
西藏人绝不杀生。他们与大自然的万物平等相处,从没有感觉作为人在其中的优越 地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站在生死的角度都是宝贵的、平等的。人类应与自然万物共 生共荣。 佛教告诫人们,人死可以再次转世,既可转世为牛、羊、猪等牲畜,也可转世为人。 同样,牛,羊、猪也能转世为人。人只是六道轮回之一(六道轮回,这才真是生命的大 流浪)。记得一位小孩指着天上的鹰对我说:“叔叔,那只鹰也会把我的眼睛叼走吗?” 我无言以对。有生必有死,这是天律,人只有顺从。庄子面对亡妻击鼓而歌,那是他对 生和死的大彻大悟。这位圣人,临死前告诫门生,把他的尸体抛到荒郊野外去,曝尸黄 土。他的门生不愿意,他反问:让牲畜吃也是吃,埋在土里计蝼蚁吃也是吃,为什么一 定要给蝼蚁去吃?雨越下越大,草地和低矮的树丛都在喃喃自语。我打着手电,第一个 走上那座山坡,我看到了凸凹不平的一个大石坡,石头上溅满了腻腻的一层浮油。一件 破烂的衣服,一只黑布鞋……这个生命的消失地,自然、荒蛮、原始,一个荒芜凄凉的 大石坪而已。 雨在对面山上落,雨在峡谷下面落,雨在来路上落……雨打在这块石坪上,溅起轻 轻的水雾,是天在落泪吗?灵魂无语,与我只隔着薄薄的一层黑暗。我如何闯进了这个 无声无息、却有呢喃四起的世界?夜的雨凄然而清凉,流到了我的脸庞和手背上。死亡 就在我的脚底。 “我……看到黑夜吞掉伟丽的白日; 看到紫罗兰失去了鲜艳的青春, 貂黑的鬈发都成了雪白的银丝; 看到昔日用繁枝密叶为牧人 遮阴的高树只剩了一根秃柱子。 夏季的绿秧都扎做一捆捆收成, 载在柩车上,带着穗头像白胡子—— …… 甜美的生命总是要放弃自己, 见别人生长,自己会迅速凋谢;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 “就连金石,土地,天涯的海洋, 最后都得消灭在无常的威力下, 那么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对抗—— 看她的活力还不过是一朵娇花? 啊,夏天的芳香怎么能抵挡 多少个日子前来猛烈地围攻? 要知道,算巉岩巩固,顽石坚强, 钢门结实,都得被时间磨空!” 三百多年前的涛人莎士比亚对死亡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他一生部在感受着死亡 的恐惧和死亡的无所不在。他的感受还在文字里,穿越时空向我们传达着。然而,他和 他的恐惧早已灰飞烟灭了,连白骨也都成泥,连死亡也死亡了。今天,我吟诵着他死亡 的诗句,明天,就是别人来吟咏我的死亡文字了。 此刻,我的脚下,死亡就是这片冰冷的岩石和岩石上冷冷的雨滴,冷冷雨滴上洗不 去的浮油,浮油之上的形体毁灭;死亡是一个凝固的时间,时间堆砌的深谷,深谷里三 百多年前的旧死亡,叠压在昨天的新死亡下,犹如薄薄的雨衣又把我们包裹;死亡就与 雨滴一起在我们的身躯之外流淌着,时间却在我们身躯的里面流动,一分一秒是我们不 断衰败着的躯体。 皈依佛门,是对于死的无可回避的回避。禅宗以物我双忘、空明见性的修持来超然 于个体生命之外,以圆寂和坐化来超越于生死。道家以求取长生不老药而东海放舟、密 室炼丹,最后错把自己当成了仙人,可以白须飘飘,洞中七日等同世上千年。喇嘛们坚 信六道轮回,视死如归,置生死于度外……宗教,无一不是死亡的产物。
诀别亡灵山下
日喀则出现了两点灯光,不久,就听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响声了。 不知死者是准。今天,死亡落在他的头上,明天又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每天必有 人来这里,来填充死亡的空白。 突突声越来越清晰。这是日喀则最早出现的声音,是大地里最孤独的声音。人们还 在睡梦里,死亡却在悄悄潜行。 拖拉机的声音已经到了山坡下了,白炽灯的强光刺破了黑暗。那个人的葬礼从上路 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天葬师们把尸体和早餐都一同放到了车斗里,亲人们只远 远地磕了头,就向死者诀别了。 我想起了祖母的葬礼,那可是鼓乐齐鸣,炮仗轰然。我们牵着一条白布走在灵枢的 前面,乡亲们站在各自家门口,点燃一串串鞭炮为她送行,我们在制造一个死亡的仪式。 在我与祖母诀别的那个漫漫长夜,春雨哗哗,把大地上的万物吵醒了,叫它们复苏。 春雨鼓涨起了河床,让它漫溢。它是大地上生命的脚步,悄悄走在无垠的黑夜里。它像 一面江南小鼓,敲击得灵堂顶棚好不寂寥,春雨一夜,凄凄切切,寂寂惨惨。 祖母静静地卧于棺内,对一切无知无觉。她就在我的面前,我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她 的遥远,这就是死亡、祖母,你若远行,你冷吗,你孤独吗?你想念亲人吗?由灯下, 那碗冷肉,那杯残茶,你真能吃到喝到? 这是离我多么近的死亡,它就发生在我的心上,让我欲哭无泪。 今天,陌生的亡魂,陌生的葬礼,只有死亡才是我熟悉的。我的身子还是克制不住 抖动起来。 那人端坐在一个井字木架上,白色尸布裹得严严实实。他像胎儿一样坐着,怎么来 到人世还怎么归去,完成生命的一个轮回。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连拖拉机的声音也像一朵野菊一样熄灭。五个人的脚步声 踏响了我们刚刚走过的小径。一人手牵一条白布走在前面,四人抬着木架,不出一声。 偶尔有人咳嗽了一下。也许,他门怕吵醒了上路的亡灵吧。他像胎儿一样长睡了。 天渐渐放出了一点光亮,天葬师抬着尸体绕着两山相夹的山口走了三圈。那里有一 个圆形的祭坛——用石头象征地垒成的一个圆圈。然后,他们抬着他往山坡上去了,把 他放下,躺倒,解下裹尸布。 雨还在下着,他们把一块布盖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的冰冷的尸骨就紧贴在那油乎乎 的坚硬的石头上了。 天葬师向我们站的这边山坡走来,他们要烧酥油茶,吃糌粑,用过早餐好送亡灵上 路。
神圣的天葬
听说这是一个穷人。穷人这个字眼刺痛人,它包含了太多的辛酸。这个世界的温暖 总是远离他们,就连死也要带着这个不平等的字眼离去。 胖子迎上去,递烟,说好话,声明我们只远远地看一看。一个年轻的天葬师面无表 情,接过烟,没吭一声。他们从一块大岩石下找出放在那里的铝锅,把背来的木柴丢在 地上,开始生火煮茶。 水沸腾了,他们围在火堆边的脸也开始有了生动的表情,彼此热烈地交谈着。我们 站在他们附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两个白塑料桶是他们才从山下背上来的,装的是青稞酒,我还以为是汽油。(由于 不了解天葬,我想象人的骨头要么用汽油烧,要么埋掉。随后才知道,天葬连人的骨头 也一齐捣碎,拌上糌粑,喂了秃鹰。即使火葬,也不能用汽油的,要用柏枝、糌粑来烧, 异味是对神灵的不恭。)天葬师们倒下一碗碗青稞酒,也敬给我们喝,我笑着连忙摇头, 口里不停地道谢。 吃过早餐,两个年轻人从后山爬上了那个金字塔一样的山顶,站在天葬台看,那山 又像一道天然屏障。他们是去山上点燃柏枝的。有人说,秃鹰闻到香味就会飞来。我们 果然就在那两个年轻人下山后看到了一排兀立于山腰的秃鹰。 西藏电视台的朋友张焰拍了一部驱鬼作法的纪录片,那是转世灵童十一世班禅具有 法力后,第一次出来亲自作法。人们说,八年没驱鬼了,鬼魂太多了,冬天,外面银装 素裹,寒气逼人,驱鬼从寺庙内开始后,随着一个扎的大神像,驱鬼者来到了庙外广场。 跳神的喇嘛,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牛头马面,长可及地的是五彩 缤纷、前襟后背都绣有护法神脸谱图案的神袍。众神绕大像驱赶着鬼魂,其中一人手持 利刃,向供神的祭礼——一头乳猪砍去。 人们惧怕鬼魂,恰恰说明了对于生的留恋。喇嘛教也是人创造的,它也不可能摆脱 常人的感情。这种惧死恋生情绪也无不表现在宗教仪轨上。 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喇嘛,他撑着一柄红伞,走上山来。接着,上来了一批男人,他 们可能是死者的亲戚朋友。上山后,他们就在天葬师吃饭的地方点起了柏枝,并一轮又 一轮不停地在上面洒着糌粑。又把那个祭坛的石头一块一块放上柏枝并一一点燃,再一 圈圈洒着糌粑。年轻的喇嘛就在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烧起一堆火,摆上供品,焚烧经文。 他口诵佛经,声音悠然,有洪亮的胸腔共鸣。念经声如浪如波涌向四方。 三个天葬师,拿着锋利的刀子、斧头,铁锤,走向山坡上的尸体。 天葬开始了。 西藏,天葬并非唯一的丧葬方式,其他还有活佛用塔葬,高僧、达宫贵人用火葬, 乞丐、无依无靠者死后用水葬,只有盗贼、杀人犯和传染病人用土葬。所有丧葬方式中, 土葬是最恶毒的。天葬人数是最多的,达到了九成。 铅云低垂,秋雨淅沥,山谷里香烟缭绕,唱经声缥缈若幻。天葬师手拿刀子,唱着 佛歌,在进行着他们神圣的工作…… 一只一只从后山飞起的秃鹰如同起飞的战机,滑翔过山谷,一只只落在天葬台上面, 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它们偶尔张开一下巨翅,翅膀足有二三米长。山坡 上叽叽咕咕叫成一片,秃鹰们挥翅,伸头,张嘴,一步一步围了过来。 天葬师一挥手对转过身来,秃鹰便蜂拥而上。有两只为争一块肉,打了起来。一具 完整的尸体在秃鹰的咕咕声里瞬间就消失了。
葬仪 只与死亡观念相关
心堵闷得谎,大脑更是恍恍惚惚,无可名状的哀伤让人万念俱灰。 走在回城的山路上,大家沉默无语。 雨停了,日喀则喧闹的市声远远传来。 再也不想吃早餐了。进了路边的扎什伦布寺,看着高高在上的佛,我更深切地理解 了人们的虔诚。人活着还有意义吗?利禄纷争智者能为吗?世间真有高贵低贱吗?一切 都是人为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象,一场空欢喜。连佛我也无心观看了,强烈的刺激 让我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夕,人在何方。 我想,人一旦接受了某一种观念,即便像以前看来惊世骇俗的天葬也变得自然而然 了。人反正已死了,怎样处理尸体还重要吗?人世间许多离奇的事物,只是你不了解它 时才觉得怪异,一旦熟悉了也就平凡了。 对于死,无神论与泛神论都把尸体当做了无用皮囊。无神论认定生命走向了寂灭, 泛神论认定灵魂已经升入天堂。无论哪种葬仪都变得无不可了,失去了生命的体验,所 谓残酷不残酷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不同的观念和因此而生发的想象罢了。它只是对现 实生活中的人构成了一种残酷的指认,丧葬方式是直接表现观念的,而非现实中的善待 生命。 两天后,在拉萨吉日旅馆,站在午夜的走廊上,我们与一帮广州的大学生讨论起天 葬时,不少人竟提出了天葬最环保的论点。是呀,还有什么比生更重要的呢?一位叫程 骥的女孩说:“跟解剖人体一样。”她是学医的,天葬甚至没有给她带来预期的刺激, 她是十分平静地看完全过程的。她的言论马上遭到了激烈反对,一位叫朱海伦的女生指 着她说:“你变态,你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对于毁灭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没有感觉,她 无法接受。小朱是学中文的。 看来,即使面对生命的毁灭,也会有不尽相同的体验,这全看我们对于生命的认识 和对于死亡的态度了。也许,人类只有在这里才没有科学可讲。无论什么样的人类文明, 都绕不过它,都要作出自己主观的解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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