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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里的夏天 作者: 潘荣文 新年之夜 我们3名记者——新华社的朱幼棣、人民画报社的孙志江加上我,每人攥着一个软 塌塌的充气垫,鼓起腮帮子,像是测量肺活量似的,朝一个很小的孔眼里吹气。我实在 不能理解,是谁发明的这劳什子,如此愚笨费力。小朱见我吹得两眼发昏,跑过来接过 我手里的充气垫,“来,我帮你吹吹看……” 这些日子,乔治王岛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不是那样分明了。腕上海鸥表的表盘,指 针已移到12月30日深夜12点,但是帐篷外面低垂的白雾仍在山与海之间弥漫,朦胧的白 夜的光亮,加上雪地反射的光辉,映照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清晰可辨。我们的帐篷是刚刚 搭起来的,说得准确一点,是用气吹起来的,只不过不是用嘴吹,而是用一种脚踏的充 气器。这是一种双人充气帐篷,用很薄的橡胶制成,四周是房柱似的骨架,只要打足了 气,它就硬挺起来,可遮风雨的小屋立刻出现在眼前了。 我已非常疲乏,而且饥饿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无赖汉时刻纠缠着我。我自然知道, 这不光是我一个人,所有的考察队员,包括随同采访的十几位记者都在忍饥挨饿。但是 为了在夜色愈来愈浓的极地度过短暂的夜晚,我们还要拼出最后的气力,用肺部的气体 去填满这单人床一样大小的充气垫。在这气温越来越低的极地之夜,它是我们的床,我 们的安身之地…… 小朱毕竟年轻,很快把气垫吹鼓起来了。我们3人横躺在帐篷里,大约是照顾我的 年龄最大吧,我睡在里边,小朱夹在中间,小孙把守着门口。充气垫的底下,是潮湿的 海滩,我们就这样和衣而卧。 这是1984年的最后一大。在遥远的祖国,几万千米之外的北京,我们的亲人们该是 愉快地迎来新年了。我当然无法知道他们此刻在忙些什么。但是我完全可以想像,张灯 结彩的商场和菜市场,簇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电影院和北京几个大剧场,洋溢着节日 的气氛。孩子们的笑声和他们身上的新衣裳,总是比任何标志更能使人想起新年的莅临。 平日难得相聚的亲朋好友,这时候可以串门聊天,做几个好菜喝上一杯了。厨房里飘出 的诱人的香味和呛人的油烟味,即使在走廊里也能闻见。节日的彩灯披挂在***城楼 和高大建筑物上,大街小巷如同白昼……这过去司空见惯的新年,此刻对于我们是那样 遥远,甚至连想的时间也没有。 乔治王岛的登陆便是选定在这个新旧相交的日子。 天气很不作美,比昨天坏多了。凌晨四五点,喧嚣的风浪怒气冲冲地碰击舷窗。昨 天还是晴空万里、水波不兴的麦克斯韦尔湾,今日已是乌云压顶,浪涛奔涌,岸上白茫 茫的冰川和高高屹立的陡壁,被一幅游移不定的纱幕罩住,时隐时现——南极的天气就 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 上午9时,“向阳红10号”船的大餐厅里召开卸货建站动员誓师大会,陈德鸿总指 挥宣读了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武衡主任的慰问电,号召全体人员发扬大协作精神,打好 卸货建站这一战役。南极洲考察队、南大洋考察队和“向阳红10号”船的代表都上台表 决心,“为了建成南极长城站,宁可掉下身上几斤肉。”船政委周志祥的这几句话表达 了所有人的心愿。本来计划是开完动员大会就开始登陆的,但是当我走到餐厅的舷窗旁, 只见白浪滔滔,狂风呼啸,阵风已达9级,登陆时间不得不推迟了。 大家焦急地等待天气好转,到了下午,风小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不过登陆的计 划不允许再拖延。2点45分,广播器中传出集合上艇的通知,两艘橘红色的运输艇装上 第一批物资立即从大船吊下船舷,登陆的考察队员和全体记者都穿上橘黄色的救生衣, 纷纷朝右舷奔去。 “快,快!” “小心,扶好!” 倾斜的舷梯从大船伸向下面的小艇,人们小心翼翼地扶着船帮,一步一步地走下舷 梯。舷梯旁的船员和南大洋考察队的队员,用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为我们送行,“祝你们 成功!”“注意安全!”他们一再叮咛。 小艇启动了,迎着猎猎的寒风和扑向船首的浪涛飞快疾驰。船头激起的大浪,越过 船帮,像倾盆大雨兜头浇来。小艇里无处藏身,我们只好缩着脖子,戴上风帽,背风而 立,但衣服全被浇湿。几位摄影师最狼狈了,为了保护相机,他们只好躬着背,把相机 和摄影机紧紧搂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即便如此,有的相机还是进了水…… 船靠岸的时间,我特地看了看表,3点30分。这时手持国旗的郭琨队长和排成队列 的考察队员,走上滩头,穿过砾石遍地的海滩和蜿蜒的小溪,向海岸阶地的高处走去。 摄影师忙坏了,飞快地朝前跑,摄下这个珍贵的镜头。中央电视台的摄影师小马扛着沉 甸甸的摄像机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掉进水沟里,慌忙爬了起来。 郭琨队长走在队伍最前列,他和队员们今天都戴着标有“中国”字样的帽子,身穿 南极服,脚蹬胶皮靴或帆布硬底靴。人们的心情自然是激动的,我想起在上海举行的欢 送会上,郭琨曾经说过,“我们中华民族多少年来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当他 说这番话时,声音便咽,眼眶也湿润了。那还是即将启航离开祖国的时刻。现在,他举 着神圣的国旗,这面鲜艳的国旗是祖国人民亲自交给他的,他终于航行数万千米,把国 旗插上了南极的土地。我想,他的激动是无法用语言所能表达的。 一阵热烈欢呼声震撼着寂静的荒原,郭琨队长把国旗插在一片开阔的高地,所有的 人都拥上前去,用石块将旗杆固定起来。 “登陆成功了!登陆成功了!”欢呼声此起彼伏,考察队员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这 时,大家都争相在五星红旗下留影,这是第一面插在南极的国旗,是值得留下终生难忘 的记忆的。 很快,考察队员们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分散开了,他们早已作了明确的分工。 我跟随测绘组的3名队员登上一个顶部平缓的山包,山包座落在站区的西部,海拔 虽不高,视野却很开阔。 测绘组里的鄂栋臣、刘允诺和国晓港把几个笨重的木箱抬上山包后,随即开箱取出 仪器,在山包上支起了接收天线。 “这是什么仪器?”我问鄂栋臣,他是武汉测绘学院的讲师。 “卫星多普勒定位仪,”老鄂答道,“我们用它来测量站址精确的地理位置,建立 考察站区的坐标系统。” “啊,打算画地图吗?” “对呀,乔治工岛没有详细的地形图,只有小比例尺的,我们打算绘制一幅大比例 尺的。” “比例尺是多少?” “1/2000。”老鄂说。 1/2000比例尺的地形图,也就是将地面上两米的景物缩小在图上1毫米,这是非常 精确的地形图,工作量是相当繁重的,对于只有3人的测绘组,需要花费多大的精力! 何况这里没有测绘基点,他们的一切都将从零开始,甚至连起码的海拔高程,也必须在 海边建立验潮站,测量潮水每天的涨落来确定。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科考班的考察队员把预先制作的一块块木牌竖立起来,上面 标有中英文的“生物保护区”的字样。站区西部一座小山岗,岩缝中有巨海燕栖息,岩 石上长满黄茸茸的地衣,最先享受了这种荣誉。更多的人在建筑考察队的营地,一捆捆 的帐篷支架和成包的篷布抬上高地,那里将是长城站的中心区,他们动手搭帐篷了。 我在站区周围走了一圈,然后离开国旗飘扬的高地,朝着站区西北方耸立的3座并 连的山岗走去。当我一直爬上风化得十分破碎的山巅时,站区的全貌顿时一览无余地展 示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不赞赏这个理想的建站地点。这是一个坡地,背枕起伏的山岭,面向开阔海 湾,地势缓缓下降,一直抵达波浪拍岸的海边。坡地大体像台阶一样,隔一段距离即是 一道比较平坦的砾石堤,自下而上有5级。这是古代海滩的遗迹,堆积着大大小小滚圆 的砾石,地表水和地下水都很丰富。在半圆形的海滩中央,从两座山岗之间,流出一条 清溪,它的上源是个圆形的淡水湖,上面结了一层天蓝色的冰,像一块碧绿的镜子镶嵌 在黝黑的山坳里。海滩上到处冒出一股股泉流,许多地方只要一动镢头便是潮湿的含水 层。此外,在不见阳光的背阴的山坡,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但是大部分地方积雪已不见 踪影。积雪融化的雪水渗入松散的、孔隙很大的土层岩屑里,造成有些山坡洼地像沼泽 一样难以容足,一脚踩上去足可陷进去半尺多深。 尽管眼前的冰川和雪地很难使人想像这时是夏天,但是你不能不承认,气温的回升, 白昼的延长,毕竟给荒芜的土地带来了生机。自然界赐与这里的生命是贫乏的,潮湿积 水的洼坑和水流漫漶的滩头,柔软如海绵的苦藓长得十分茂盛。干旱的山坡则是地衣生 长的沃壤,地衣实际上不是单一的植物,而是藻类和真菌的共生体,藻类能进行光合作 用,真菌的本领更大,它的须根能够吸收水分,还能分解岩石中的矿物成分,供地衣生 长所需要的营养盐。但是地衣生长的速度很慢,几厘米的地衣至少已有五六十年的高龄。 在南极严酷的自然环境,它们能够生存下来也真不容易。一块块尚未融化的雪地,有的 在山坡,有的在海滩,依然顽强地抵抗太阳的热力。企鹅们似乎非常依恋这冬天的遗迹, 仍然成群结队栖息在残存的雪地上。至于巨海燕和贼鸥,它们占山为王,在高耸的山巅 筑巢孵卵,警戒地俯看着山下一群新来的邻居。 我们和考察队员一道,把小艇卸下的物资,一箱箱帐篷、气垫以及钢架和各种用具 搬到指定地点。接着,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搭了四五顶军用帐篷,顷刻之间,考察队的营 地伊然是一个初具规模的科学村了。 离营地较远的滩头,还有3名队员在搭一间小屋,两个汽油筒埋进海滩,四周围上 结实的帆布。但是这个小屋却没有房顶,上面是露天的。 “这是什么房子呀?”我呆头呆脑地问。 他们望着我,放下手中的活计,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顿时明白了,这是厕所。在南极,各国科学站对粪便垃圾处理都很重视,惟恐污 染了这块洁白的冰雪世界。为此,科学家们想了种种办法,用柴油焚烧,设计自燃的大 便池,或者将污物用直升飞机抛入大洋。据说新西兰在这方面做得最好,他们定期将污 物运回国内,然后加以处理。 时间很快地从身边溜走了。当我们搭起一座座帐篷时,突然雾散云开,迟迟不肯露 面的太阳,在海湾、山岭和海滩上洒下明丽的光辉,这时已是傍晚7点多钟。不过没过 多久,一切又陷入白茫茫的雾霭,浑浑沌沌的浓雾将眼前的海湾整个笼罩起来…… “向阳红10号”船派出来接应我们的小艇,因为雾大,能见度极差,不能预期到达。 更加糟糕的是,后勤班原先估计登陆成功后很快返航,也没有预备充足的食品。忙碌了 大半天的考察队员,每人只分得一块面包,外加一根只有一寸长的肉肠,这就是一顿晚 餐。 而且,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坏,沉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海滩上空,疾风从海上吹来, 使人不能迎风而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线也愈来愈晦暗,暮色四合,黑夜提前降临了。 大家开始预感到,等待小艇接我们返回大船的希望,怕是非常地渺茫了。与其在寒气逼 人的旷野坐等,不如在此过夜,等明天再说罢。 “搭帐篷,睡觉!”有人喊起来。 在昏暗的海滩上,临时拆箱,开始分发帐篷,这是充气帐篷,有双人的,也有单人 的。在呼叫的寒风中,又困又饿的我们艰难地吹鼓起帐篷,然后又用最后的力气吹好充 气垫子,当我们钻进呼啦作响的栖身之地,已近午夜了。 帐篷之外,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暴风和敲击帐篷的雨点。有几只企鹅蜷缩在 雪地上,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南极的第一夜。睡梦中,我恍惚听见新年的钟声,从极遥远的天 穹传来,动听极了,美妙极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