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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里的夏天

作者: 潘荣文

风雪长城站


暴风雪刮了几天几夜。从“向阳红10号”船放下的两艘小艇——它们分别叫“长城 Ⅰ号”和“长城Ⅱ号”,是江南造船厂专为长城站运输物资赶制的7吨运输艇。这会儿 因为风浪太大,只好开到长城站前方的码头去避避风。倘若它们还吊在大船的旁边,说 不定会碰得粉碎哩! 狂风,恶浪,白茫茫的雪花,挡住了视线,也切断了乔治王岛和船上的交通,惟一 的联系只能指望那台高频步话机了。 你很难想像眼前的景象能够和夏天联系在一起。不错,前几天老天爷似乎张开笑脸 了,久违的太阳钻出低垂的厚厚的云层,在白茫茫的岛上洒下了温暖的阳光。那些匍匐 在砾石岩块上面的地衣好不容易钻出积雪,岸边的一群群企鹅也情不自禁跳入冰冷的海 水,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海水浴。可是当我跑到船上的气象预报室,那里的空气却是异常 沉闷。 气象预报员们围坐在长条会议桌前,举行一天一次的大气会商会。墙上挂着刚刚接 收的卫星云图和天气传真图。他们轮番上台,指着墙上的图表,各自发表对天气发展趋 势的见解。 “本地区已接近低压云系的边缘,”主班预报员黄德银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气 象工作者,他首先谈了他的分析,“今天后半夜云系影响本区域,风力要逐渐加大。明 天白天风力5~6级,下午还要增大……” 黄德银的措辞很谨慎,但是他们却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在那张美国NOAA-6极轨卫 星发布的卫星云图照片上,旋涡式的气流像是灰白色的星系在眼前旋转,快速移动,有 一个小红点即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卷进可怕的涡流之中。 这时,预报员王景毅、王邦根、许淙、刘训仁也纷纷提出他们的看法。 “现在气压在逐渐下降,”王景毅走在壁前,指着纸色发黄的天气预报传真图说, 那是智利马尔什基地费雷气象中心每天3次发布的大气图,他认为,“明天受锋面影响, 风力大,转偏北风……” 我们年轻的气象人员尽管是第一次闯到南极,缺乏经验,但是他们依靠每天24小时 不断地监视南极变幻的风云,发现了围绕着南极大陆,有一串串迅速转动的气旋。这些 冷暖气团交汇的产物,是导致天气变化的主要原因。只要气旋一旦进入本区,天气立刻 就要变坏。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从南极大陆席卷而来的气旋,挟着极地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 锐不可当地掠过漂着浮冰的洋面,突然把乔治王岛包围了。 我是抢在暴风雪刚刚袭来,海湾风浪开始骚动的瞬间,登上运输艇上岛来的。运输 艇装上了一船水泥,希望抢时间再赶运一趟。我已经作好了不回大船的准备,把被子和 毛毯也带上,装进一个很大的塑料口袋里。我们都穿上橘黄色的救生衣,因为海况很不 好,小艇在喧嚣的浪涛中颠簸起伏,船首激起的浪花不时涌进船舱,把我们浑身淋个透 湿。当小艇刚刚进入开阔的海面,风更大了,大浪使小艇急剧摇晃,仿佛随时都可能将 小艇掀翻,这时暴风雪开始变猛了,横飞的雪花在眼前飞旋,我的身上和眼镜上是薄薄 一层白雪,甲板和船舷立即变白了。而在我们的右侧,那从企鹅岛伸展过来的礁石巉岩, 阴森森的,尖利异常。我心想,“要是不小心撞上去了,那可就完了……” 当我们安全地把缆绳系上长城站的码头时,每个人不由地松了口气。 “喂,伙计们,快来卸水泥呀!”小艇上的水手们大声喊道,他们已经累得精疲力 尽了。 “行啦,你们去休息休息吧,这里的活儿交给我们了……”站在码头上系缆绳的董 兆乾笑嘻嘻地答道。他是长城站的副站长,一位多次来过南极的海洋学家。 我把行李扛在肩上,踏着坑坑洼洼的砾石滩向上走去。几天不见,长城站变了样儿, 站上的考察队员们也不认识了。他们的头发胡子长得老长,成了最时髦的现代派发型, 谁也顾不上修饰门面。脸上的皮肤被风雪吹得粗糙、黧黑。许多人的手因为成天泡在泥 浆雪水里,皲裂成一道道口子,不得不用胶布贴起来。至于他们身上的羽绒服和南极夏 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沾满了油污泥浆。他们在这里过的是怎样艰苦的生活,似 乎用不着细问,一看他们那憔悴的面容就完全明白了。 频繁的暴风雪,使大家更加意识到,南极建站必须争分夺秒,战胜恶劣的大气,加 快施工的进度,当务之急是把几百吨建站物资运上岸。除此之外,为了在乔治王岛站稳 脚跟,还必须兴建相应的设施。短短十几天功夫,他们建成3栋木板房,其中一栋漆成 绿色的“长城餐厅”,是考察队员在暴风雪中奋战一昼夜建起的;他们还建成了码头、 发电房、气象观测场…… 我把行李放进一间双人帐篷,那将是我在长城站的栖身之地,接着就去参加卸装水 泥的劳动。不知什么时候,漫天的雪花又变成了绵绵的阴雨,拖拉机在泥泞的砾石滩艰 难地吼叫着,不时地打滑,轮子捆上了铁链也无济于事。雨忽大忽小地下着,到处湿漉 漉的,考察队员都淋着雨作业。拖拉机拉着平板拖车把一袋袋水泥,还有建房的陶粒和 沙子运到施工地点,我们就排成几行开始接力,一包包沉甸甸的水泥在无数双手里传递, 然后分门别类堆在一起。 “喂,这样太慢了!”站在车上的陈富财粗声粗气地喊道,他是上海科学教育电影 制片厂的摄影师,一位很能干的队员,“把那些木板拿过来!” 他的建议被大家愉快地接受了。一块块跳板搭在车上,队员们站在两旁,一袋袋水 泥就像放上传送带,很快就卸了下来,又省力,又省时。 我夹在这劳动的行列中,看着这些满脸汗水,浑身湿透的队员,心中不禁涌起阵阵 波澜。他们看起来都很平凡,一点也不起眼,可是一旦干起活来,不管疲惫的身躯像散 了架似的,也不管外面是风是雨还是茫茫大雪,他们一个个就像猛虎下山,什么也顾不 上了。 几大前,海湾里风急浪高,冒着寒气的潮水借着狂啸的暴风,突然排山倒海地冲向 海滩。那里有一座刚刚修好的码头,是考察队员们夜以继日站在冰冷的海水中埋下一根 根钢管,填了四百多个装满沙石的麻袋(还有草袋和塑料袋),辛辛苦苦修筑而成。但 是潮水涌来,码头顿时被淹没了,那些用来加固码头的木板漂出水面,随时可能被风浪 卷走,大浪吞噬着沙袋,像是一个贪婪的张开大嘴的海兽…… 这时,长城餐厅里飘来诱人的香味,队员们忙碌了一天,在温暖的木板房里津津有 味地用晚餐。突然在海边值更的队员陈富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把潮水涌上码头的消 息告诉大家。 长城餐厅里立即炸开了。他们搁下饭碗,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坐在一旁的郭 琨队长,郭琨此时已经站起来,把手一挥,“走,抢救物资!”说罢,他已经冲出了木 板房。 几十双脚飞快地奔向怒涛汹涌的海滩,当时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住码头,因 为没有码头就无法卸货。何况这些木板、麻袋都来之不易,是万里迢迢从祖国运到南极 的,丢了一件就少一件,有钱无处买呀。当然,郭琨在这个时刻没有失去领导者的沉着 冷静,要知道,在这种时刻,稍有不慎,手忙脚乱,是很容易出事的。当众人冲到海边, 他一个箭步跑到前面,指着浪涛涌起的脚下,大喝一声:“谁也不准越过这条线!” 他的冷静使大家很快从忙乱中清醒过来,抢险也变成有组织有指挥的行动。几名队 员冲进劈头盖脑扑来的浪涛,从激流中抓住漂浮的木板。“快,拴绳子!”站在岸上的 队员把几根又粗又长的绳子扔过去。 潮水朝人们猛扑过去,翻卷的狂澜一次又一次从队员们手中夺走沉重的木板。他们 脚下装满砂石的麻袋也经受不住巨浪的猛击,一次又一次被浪涛所吞没。 站在岸上的队员喘着气拼命拉紧绳子,有的人全身死死压在绳上。这时几名队员飞 快地找来几根钢钎牢牢固定,然后把绳子捆住了。 拴在绳子一端的木板,在与狂风恶浪的角逐中被队员们夺了回来;堆放在海滩的零 散物资、钢管、三角铁和大批木板也运到安全地带。码头虽然被大浪冲塌了一段,但是 物资都安然无恙,风浪一息,他们马上把码头重新加固了。 在长城站,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这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步伐钻进帐篷。暴 风雪越刮越猛,我们住的这个帐篷实在可以用“弱不禁风”四个字来加以形容,它不像 军用棉布帐篷那样坚固,薄薄的帐篷面子被狂风拉扯得噼啪作响,起初还以为是外面下 大雨,其实是帐篷呼啦作响的声音。那充气的房柱根本经受不住狂风的扭曲,不停地摇 晃倾倒。你可以想像,躺在这样的卧榻上怎么能够安睡。有时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 是躺在风浪颠簸的一叶孤舟上,喧嚣的风浪不绝于耳,随时可能把小船弄翻。除了这种 不安全感,那出出进进的门,只是薄薄的橡胶门帘,已经关不严了,狂风卷着雪花不时 倒灌进来。 我跟吴振嘉住一个帐篷,他是编队政工组组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盏煤气灯,是取 暖用的。我找了块大石头,把门帘挡住,又从外面扣上一块挡风的木板。就这样,风还 是呼呼地从门缝钻进来,带来阵阵寒气。幸亏煤气灯好不容易点着了,帐篷里稍稍暖和 一些。我在充气垫上铺了一床睡袋,本来钻进睡袋是够暖和的,但是睡袋太小,我这样 的大个子根本钻不进,即使勉强钻进去也无法转身,所以只好把它当褥子垫在身下,好 在我事先早有预备,带了被子和毛毯,睡下来并不觉得太冷。 我躺在帐篷里好久没有睡着,但是我知道,我们的考察队员对于南极的暴风雪早就 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了。帐篷底下是砾石遍地的古海滩,只要挖开砾石,就可以遇上 潜水,那是山坡的积雪融化的雪水和降水汇集的。再深的地方就是永久冻土,即使夏天 也不会融化。他们成天睡在冰冷的潮湿的地上,早上起来充气垫上可以发现一个湿漉漉 的水印,正好是自己身体的形状。此外,帐篷内壁挂满水珠,那是呼吸的水蒸气凝结而 成。不过最讨厌的还是暴风雪,狂风时常把帐篷掀倒,有时厚厚的积雪把帐篷压扁,飞 雪掀开门帘,恶作剧地在他们的睡袋上铺上厚厚一层雪。即使这样,你也不必担心,他 们照样睡得很香。紧张的施工,每天工作超过十五六个小时,一进帐篷,倒在铺上就进 入梦乡了。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因为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帮厨。但是当我钻出被风雪埋住的 小帐篷时,几乎不认识眼前的长城站了。 一夜风雪,把前些天极地太阳好不容易辛勤劳作的成果一点不留地抹掉了。积雪融 化的山坡像敷上厚厚一层银粉,勾勒出岩层变化的轮廓,鳞次栉比的帐篷城埋在深深的 积雪当中,像一个个白馒头堆放在海滩。从我住的帐篷到长城餐厅之间,是一条奔流的 小溪,这会儿已经被雪淤平,结上薄薄的冰。只有一只缩着脖子的贼鸥,小心谨慎地飞 旋着,落在贮放垃圾的汽油桶上,在那里讨生活,大概大雪使它很难找到食物了。 我踏着嗞嗞作响的雪,走向小溪对面的长城餐厅。厨师徐秀明比我起得更早,已经 在那里点汽油灶,烧了一锅热水。早餐的食谱是热汤面、油炸馒头片和花生米。我的任 务首先是把两个铝制水缸挑满,然后帮忙把中午要做的菜洗好。食品库暂时就在露天地 里,一箱箱的冷冻肉和新鲜蔬菜放在天然的大冰库,上面盖了一块大帆布。目前冷库正 在施工,冷藏箱还未安装,一旦冷库建成,食品都要入库保存了,因为这些食品不仅要 保证建站人员的需要,将来留下过冬的队员也全要指靠它。 长城站的伙食是大家众口交赞的。年轻的天津厨师徐秀明上岛以后没有休息过一天, 也没有到附近去看看南极的风光,从早到晚想方设法使大家吃好吃饱。这个小伙子工作 态度非常认真负责,他知道考察队员工作很艰苦,体力消耗大,没有足够的营养是顶不 住的。因此,他在有限的条件下不断变换花样,使大家增加食欲。这天晚上,晚餐已经 结束,我正在洗刷一大盆碗筷,他让我把几个大铝盆洗出来。 “徐师傅,你休息去吧,”我看见他在一旁挽起袖子,劝道,“这里的活儿交给 我……” “我得和面,明天包饺子。”他一口的天津味的口音。 我心想,做几十个人的饭就够忙乎了,还要包几十个人的饺子,哪里有这么多的功 夫。帮厨一天,我已经领教了这项工作的繁重,从天不亮到傍晚,我手脚不停,腰都累 得直不起来。而他,却是天天如此呀。 他也许看出了我的犹豫,便告诉我,明天考察队的两名队员过生日,34岁的测绘工 作者国晓港和30岁的后勤装备班的张京生,将在南极迎来自己的生日。在南极考察的日 子里,每个队员过生日都要加菜,船上条件差一点,只能发两听罐头;可是在长城站, 借机会可以改善伙食,让全体队员痛痛快快地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动议还是长城站站长郭琨提出的,这天他不在站上,而在“向 阳红10号”船指挥卸货。虽然狂风恶浪切断了岛上和船上的交通,但他的心里却记挂着 这件小事。他在高频步话机里告诉副站长董兆乾,一定要让过生日的同志热闹一番。 “请食堂加个菜,弄点酒……转达我对他们生日的祝贺……”他在报话机中说。 当天下午,风雪更大,室外工作不得不暂停下来。从各班抽调的二十多名队员纷纷 跑来包饺子。一大铝盆的猪肉大葱馅,两扇木门当作案板,大蒸锅热气腾腾,众人说说 笑笑,包起各种富有创造性花样的饺子。这时中央电视台的摄影师马维军、汪保国也笑 嘻嘻地前来凑兴,摄影机对准了一个个欢快的镜头。 “吹哨子……开饭了……”饺子下了锅,徐秀明立即告诉《人民画报》记者孙志江, 今天轮到他帮厨。 哨声在白雪茫茫的荒野传开,风雪中一个个端着碗筷的队员钻出帐篷。我们的“酒 官”——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老记者杨时光,早已带着一帮兄弟抱来一箱箱啤酒,还有 白酒和葡萄酒。 “老杨哥,今天还有酒呀?” “保证供应,不够再去拿。”满脸红光的杨时光怀里揣着酒瓶,手里攥的也是酒瓶, “够你们喝的,可就是不准喝醉……” 队员们围着两排长条桌团团而坐,长条桌不过是建房的梁柱,两根拼在一起,放在 空油桶上。在一阵碰杯声和哄笑声中,副站长董兆乾笑眯眯地走在两排长桌当中,发表 了祝酒辞,但是谁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心情激动的国晓港和张京生拿着酒瓶,轮番 地向在座的同志敬酒,接受大家的祝贺。不知是谁把录音机弄来,优美欢快的旋律顿时 弥漫着热气腾腾的餐厅。接着,几名活跃分子——陈富财、陈善敏、陶宝发和杨时光, 伴随着优美的旋律,在众人的鼓动下,跳起了迪斯科…… 看着这一张张笑脸,听着满屋的笑语喧声,谁能想到此刻正是暴风雪袭来之时。 窗外,狂风怒号,风雪弥漫。无遮无拦的海滩上,呼啸的狂风,卷着飞雪,打得人 睁不开眼。远处的冰川,近处的山崖,甚至几步之外的帐篷,都淹没在风雪之中,连不 畏风雪的企鹅也不见踪影了。 啊,好大的暴风雪,小木屋在风雪中屹立。笑声和歌声,充满中国南极健儿的壮志 豪情,飘向暴风雪的荒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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