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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里的夏天

作者: 潘荣文

挺进南极圈


卫星导航仪上闪动的红色数码,报告了我们的船位是南纬6O°9'4"、 西经69°26'35",这是茫茫大海中的A点。从这里开始,船只改变航向, 来了一个急转弯,直趋正南,向我们预定的目标——南极圈挺进。 天气是出乎意料地宽待我们,离开了南设得兰群岛东北端的第6号站位,船只迎着 偏西风破浪前进。这一段航程有350海里,浪涌不大,温暖的极地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北 方的天空,在蓝得耀眼的海面洒下金色的光带。一群群勇敢的暴风海燕随着船尾,在推 进器搅起的翻腾的水道上盘桓,时而还有动作灵巧的港湾鸽安详地躺在晃晃悠悠的波浪 之间,好像那是柔软的床。深棕色的黑背鸥,身为白色翅膀灰褐的管鼻鹱,在蓝天碧海 振翅飞翔,不时从甲板上空掠过。还有大群大群的企鹅在波浪中整齐地排成队列,在波 浪中逐流进退,好似一群竞赛的游泳健将。生物学家告诉我,这一带海域的磷虾特别丰 富,把鸟儿都吸引过来了。 从A点向南,风向突然由偏西风转为罕见的偏北风,我们的考察船顺风而行,长驱 直入,似乎老天爷理解我们的心情,要把我们的船只快快送到向往已久的南极圈。在那 里,南大洋考察计划中设置了位置最南端的一个站位。 全船上下都被成功的喜悦所激动,几天几夜的航行已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预 定的计划在规定的时间内提前完成。一瓶瓶的样品堆满了船上的实验室,这里有从不同 深度采集的海水,有海底的淤泥和碎石块,还有许多形状怪异的海底生物,它们的数量 之多、个体之大,连生物学家也为之瞠目结舌。科学家们此刻忙得没有喘息的功夫,他 们夜以继日地整理标本,分析化验,测定各种数据。对于他们,似乎没有比这更叫人高 兴的事情。 我走进底栖生物组的实验室,这是一间停止使用的浴室,临时改作生物学家贮放标 本的地方。几天以前,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出色的腔肠动物专家唐质灿副研究员,还 在为他们的初战失利懊丧不已。颠簸的船只,巨浪巨涌,使他们投入的底栖拖网两次被 海底尖利的石块撕破,结果一无所获。但是,现在他却为贮放标本的地方太小而大伤脑 筋,因为他们的收获比谁都更加叫人羡慕。 唐质灿和国家海洋局二所的鱼类专家尹向芙指着摆满的塑料瓶,里面是用福尔马林 或酒精浸泡的标本,向我展示他们从海底世界捕获的猎物。 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在阳光难以到达的海底世界,居然栖息着如此繁多、 形状怪异的生物。 那肉红色的软乎乎的海参,大小不一,小的像个肉枣,大的像个黄瓜。 那眼睛暴突、颜色灰白的是南极鱼,不过鱼类专家尹向芙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他还 是头一次见到。 那灰白色的像石头块一样多孔的生物,是生活在深水中的冷水珊瑚——柳珊瑚。 “珊瑚有两种,”唐质灿解释道,“一种是造礁珊瑚,一种是非造礁珊瑚,这种冷水珊 瑚就属于后一类。”他特别告诉我,珊瑚并不一定都生长在热带海洋。 在塑料瓶里,还有水螅虫、苔藓虫、等足类、端足类、海蜘蛛、海蛇尾、海鞘…… 都是我闻所未闻的生物。 “你看,这种生物特别珍贵。”他拿起一个外观很像一柄张开的伞的标本,长为15 厘米,“这叫伞形花海腮,有很多触手可以捕食,是一种腔肠动物……这是第一次采集 到的。” 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枝枯树枝形状的标本:“这就是水螅虫,在它的刺细 胞里,含有苛性碱成分的毒液,人的手一旦触摸到它就会中毒。”他讲起二次大战期间 发生的故事:当时在所罗门群岛驻扎着很多美军士兵,一到假日,他们就去海滨玩。有 的人见到海里长着一种很好看的“水草”,就用手去拉,谁知刚刚接触到那种“水草”, 手就像被火烫了似的,顿时火烧火燎,接着是中毒昏迷,全身红肿……事故一件接着一 件发生,以致影响了美军的战斗力,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却是一个谜。“后来,美国派了 一个生物学家小组专门进行调查,发现是水螅虫造成的,为此还发了文件,告诫那些不 了解海洋生物习性的士兵们,千万不能随随便便动不认识的海洋生物……”唐质灿笑着 把标本放进塑料容器里。 他接着说,海洋生物按照它们的生态习性可以分为游泳生物、浮游生物和底栖动物, 其中的底栖动物又有“底上”(生活在海底表面)和“底内”(在海洋沉积物中)之分。 在大约16万种海洋动物中,底栖动物占的比例最大,约占90%。 “南大洋的底栖动物个体大,生物量也很大,”唐质灿接着说,“南大洋的海水几 乎没有河流补给,完全来自三大洋(即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这些来自深层的海 水,从很深的大洋底部爬上较浅的大陆架,带来大量的营养盐,所以使得南大洋的生物 量相当丰富。”不过,他又补充说,底栖动物主要生活在大陆坡和大陆架,又叫次深海; 至于几千米以下的深海,底栖动物就很少了。 毕业于南开大学生物系水生生物专门化的尹向芙是一位任劳任怨、踏踏实实的科学 工作者。捕捞底栖动物起初屡屡受挫,网具被海底的冰碛石块撕破了不止一次,是他想 方设法改进了操作方式而解决的。当时大家一筹莫展,尹向芙根据海洋底地质复杂、地 形变化大、石头多的特点,采用船只泊锚拖网,让网具随着海流漂移而采集底栖动物。 按照常规拖网的办法,网具是在航速2~4节的情况下放入海中的。他采用的拖网方式, 实践证明是非常成功的,不但网具再没有破过,而且捕获的数量很可观。“常规的办法 是根据海底为软质的淤泥总结的办法,它不适合南极的海洋调查,因为这里多是冰碛物, 有很多锋利如刃的石头和岩块。” 他接着说,除了用底栖拖网(分阿氏拖网和三角拖网两种)采集标本,还用一种有 机玻璃制的取样盒——箱式取样器,采集海底沉积物,通过X光透视研究底栖动物对沉 积过程的作用,看它们是稳定的还是扰动的,从而了解底栖动物与沉积物的相互关系。 “这次南大洋考察,我们的重点是研究底栖生物和海洋环境的关系,调查南大洋底 栖动物资源和南大洋底栖动物区系的特点,以及它在世界海洋生物地理中的位置,”尹 向芙说到这里,又特地说明道,“当然有很多工作还要等回去做,说老实话,光是鉴定 标本的工作量就很大,很多生物我们是第一次见到,还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们的科学考察船正在向那充满诱人秘密的海洋驶去。在驾驶台的海图室,展开了 一张陌生海区的海图,这陌生的海域称作别林斯高晋海。好熟悉的名字,乔治王岛的苏 联站也称为别林斯高晋站。这位别林斯高晋从1819年至1821年,在茫茫大洋航行了751 天,行程92,000多千米,单是在南极60°以南的南大洋就航行了122天,100天在冰海 中航行,12次闯入南极圈。他的探险船队发现了彼得一世岛。这是第一次在南极圈发现 的岛屿。他们还发现了后来被命名的亚历山大一世岛,“这个陆地直到现在可能还有疑 问,这究竟是一个岛屿,还是一个永为冻冰所覆盖的地峡把南极大陆连接起来的半岛?” 苏联有的学者这样认为。 我们此刻正在开足马力向别林斯高晋海疾驰。一个世纪以前,俄国的探险家闯入这 片冰海企图寻找未知的南方大陆,但是无法通过的浮冰,使他们未能最终到达预定的目 标。如今,我们的13,000吨的考察船也沿着这条古老的航道,闯入了这片风涛险恶的 海峡,谁能预料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结果呢? 船只以17节的航速向南航行,极地的太阳不久躲进厚厚的乌云里去了。海平线的上 空阴霾满天,天色昏暗,分不清这是清晨还是黄昏。海水不再是令人悦目的靛蓝,而是 泛出深灰色的冷漠的寒光。气温开始迅速下降,掠过甲板和船舷的风呼呼作响,矗立在 气象平台的大线,被狂风扭曲着发出金属的嘶鸣。 南纬60°是可怕的风暴带,果然名不虚传。我们的船只刚刚越过南纬60°,向南极 圈冲刺时,天空变得阴森可怕,大海开始发怒了。汹涌的狂澜气势汹汹地扑向船舷,扑 向甲板。看来,南大洋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了。 但是,挺进南极圈的喜悦像无形的电流激动着每个人的心。前舱过道的黑板上郑重 贴出通知,为了纪念我国首次南大洋考察队挺进南极圈,将要向每个队员和船员颁发一 枚纪念章。通知还征求纪念章的图案,有美术才能的队员和船员都跃跃欲试。在后来的 几天,走廊的玻璃框贴满了应征的作品,并且进行民主投票,由大家评出最佳方案。当 我们回到祖国的怀抱,这枚在南大洋的惊涛骇浪中设计的纪念章,已经由上海证章厂精 心制作出来,佩戴在每个考察队员的胸前了。 不仅如此,这天船上的炊事员特别忙碌,伙房里飘溢着煎鱼、煮饭的香味。穿过地 球上南温带和南寒带分界线,变成了欢乐的节日,伙房决定今天给大家加餐。 傍晚,广播中传来“开饭”、“今天加餐”的通知,伙房外面的走廊已经排成长队。 晃动的大餐厅里传来阵阵笑语喧声,端着盘子和揣着酒瓶的人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 迈着步子,因为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 “啊……哈哈哈……”排在队列中的人们哄笑着,不知是谁差一点摔倒了。 端菜打饭的人身不由己地表演着特技。 餐厅里热气腾腾,放在甲板上的饭盆和汤桶,像是魔术师在变戏法,不停地在光滑 的甲板上滑动。 “喂,小心点,别吃到鼻子里去呀!” 船上的大餐厅有几十张固定的桌子,每张桌上都摆上丰盛的菜肴。从祖国带来的大 对虾,这是轻易吃不到的,红烧牛肉、油炸花生米、松花蛋、红烧黄花鱼,也散发诱人 的香味。每桌6个人,还发了啤酒和双沟大曲。广播喇叭奏出了欢快的乐曲,为欢乐的 会餐增添喜庆气氛。人们打开了酒瓶,搪瓷饭盆里的啤酒冒着气泡,手里的筷子也一齐 伸向桌子的菜碟…… “干杯,为了我们胜利挺进南极圈……”有人端起酒碗这样提议。 “祝贺南大洋考察的成功……”也有人这样附和道。 每张桌子都充满欢乐,充满笑声,充满年轻人无忧无虑的开玩笑的喧闹。 就在这一刹那,脚下的甲板像是发生了猛烈的地震,突然剧烈晃动,这是超常的摇 晃,船身被猛烈袭来的巨浪拦腰一击,突然向一侧急剧倾斜,如同一个快跑的人被脚下 的石头绊了一跤。顿时,餐厅里所有的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刚刚打开的酒瓶从手里 飞了出去,桌上的碗全都不翼而飞。人们身不由己地滚作一团,随着那无法抗拒的惯性, 全都挤在餐厅左侧的角落…… 我们几个记者是一桌,这时候还滴酒未沾,桌上的菜肴一块也没有尝尝滋味。当座 中一位记者刚打开第一瓶啤酒时,酒瓶从他的手里飞出,像一只鸟儿飞得无影无踪。碟 子里的对虾仿佛都复活了,一眨眼连碟子也不知去向。我只觉得有谁在背后恶作剧地拉 着我,不由地连连后退,接着退到旁边的另一张桌旁,然后扑倒在地,顿时什么也看不 见了,因为我的眼镜也飞了,不知飞到何处…… 餐厅里先是一声惊叫,然后是稀里哗啦的声响,酒瓶的破碎声,碗碟的撞击声,椅 子和人的摔倒声,顿时乱作一团。当大家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滚在一片狼藉的 甲板上,不由得面面相觑,又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哄笑声。 但是,哄笑声刚刚发出,立刻又被惊叫声淹没了。船只突然又朝另一个方向猛地一 晃,所有的人又立即滚作一团,朝着餐厅的右侧的角落倒去,如同一个个皮球……谢天 谢地,我在那短暂的静默中居然奇迹似的找到了眼镜,随后也滚到另一个角落里…… 南大洋就是以如此奇特的仪式欢迎我们中国人的莅临,真有点不够意思!我们笑作 一团,笑得流出了眼泪,但是这顿丰富的晚餐,被突如其来的风浪这么一搅,只好告吹 了。 风浪越来越大,我来到驾驶台,暮色升起的天际乌云低垂,汹涌的巨浪排山倒海似 的向船首扑来。船首忽而被高高地抬起,时而又深深地埋入浪涛之中。沉重的铁锚受大 浪撞击,不断在船帮发出可怕的轰响。考察队水文组的队员们在船尾抛下了抛弃式浪高 仪,经无线电遥测,最大浪高为8.6米,一般浪高是5.6~6.5米。这是出航以来最大的 风浪。随着夜色笼罩着别林斯高晋海,凌厉的风声夹着南极的冷雨在驾驶台的挡风玻璃 上蒙上一层水雾,黑暗中的大海变得更加狰狞可怕,仿佛到处埋伏着难以预料的危险。 我想起100年前的别林斯高晋率领的船队,想起谢克尔顿的冰海历险,那时候人类 征服冰海的船只仅仅只有几百吨,而且都是不堪一击的木帆船,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 胆量,才能勇敢地闯入如此凶猛的惊涛骇涛之中。看来挺进南极圈,每前进一步,都将 遇到很大的困难,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船长张志挺和副船长沈阿琨,还有其他驾驶人员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雾沉沉、 浪涛险恶的海面。雷达不停地运转,密切监视可能出现的冰山。我们特聘的阿根廷船长 顾问特龙贝达先生,这个矮胖的不苟言笑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地走进了驾驶台。 船只进入极区夜航,黑暗笼罩的冰海向着遥远的南极圈伸展,伸向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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