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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里的夏天

作者: 潘荣文

再见,南极洲


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起床,快起床,小艇马上 要来了……”我连忙坐了起来,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这是副队长董兆乾的声音,他那沙哑的声音在宿舍的过道里嗡嗡直响,不时地还抡 起拳头狠狠地砸着房门。 我似乎是刚刚睡着,就被他的喊声吵醒了。这些日子,也许是意识到在长城站的时 间不多了,我的工作不得不加快速度,白天采访,找各种各样的人谈话,晚上钻进帐篷 整理素材。有几篇大的通讯已经开始动笔,听说几个兄弟单位的新闻记者决定乘飞机回 国,我想请他们把稿子带回,这样既保险又要快得多。这就势必要开夜车,否则是来不 及的。何况这几天长城站的事情还特别多,代表团回国以后——他们是开完落成典礼的 次日就离开的,根据武衡同志他们的决定,长城站由原来的夏季站改为越冬站。规格升 高这固然很好,但物资方面的准备和人的调派都有很多具体工作要做。越冬的8名队员 的名单总算定下来,并且和代表团一同离开南极返回祖国,他们将回国休假一个月,然 后乘飞机返回长城站。除此之外,在两船两队全体撤离乔治王岛时,还必须留下几名同 志看守长城站,这个名单也定下来了,5名留守队员,他们将等待休假的越冬队员回来 之后才离开此地。为了保证8名越冬队员在南极安全越冬,武衡、杨国宇、钱志宏等同 志从智利拍来急电,要求两船给长城站留下充足的食品和各种物资。这几天,两条船上 的小艇都纷纷送来许多急需物品。站区的房屋尤其是几栋木板房按照越冬的要求重新加 固,所有的帐篷已经完成它们的历史使命,全部拆掉打包,大部分运回国去。琐琐碎碎 的事情还有很多,整理仓库呀,清点物资呀,把一些不需要留下的装备仪器运上船呀, 清扫站区呀,处理垃圾呀……除此之外,南极洲考察队还在最后一个晚上召开支部大会, 发展了5名新党员,日程排得满满的。 我是被一场凶猛异常的暴风雪赶进宿舍楼的。来到长城站采访有10多天了,我一直 住在海边的小帐篷里。在那无地可坐的帐篷里,我接待过武衡同志,驻智利大使和夫人, 智利使馆的段继承、李辉和袁世亮等同志,当然很抱歉,我只能请他们席地而坐,招待 他们的也只是清水一杯。这都是可纪念的趣事。不过,对于我来说,帐篷里的木箱这时 的利用率特别高,只要有空,我就趴在上面,忘掉了帐篷外面呼啸的狂风、漫天的飞雪 和密密的冷雨。我的时间老觉得不够用,好些构思都来不及整理成文。 这天晚上,大概是代表团离开后不久,南极的天气又露出狰狞的面目。我从主楼归 来,踏着坑坑洼洼的砾石滩,远远就看见帐篷在狂风中挣扎,像一个浑身乱颤的怪物。 帐篷门外原先用木板钉了一个挡风的屏障,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被狂风撕碎掀掉,那四面 用来固定的绳索扭曲着,蠕动着,随时可能从地上拔走。我旁边的另一个无人住的帐篷, 已经完全扑倒在地,像是拳击场上被对方击败的拳斗士,在那里呼呼喘息。我见势不妙, 连忙用绳子加固帐篷,但也无济无事,帐篷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滑溜溜的,绳子挂不住。 看来,这个晚上是难熬了,我心想。但是,我也毫无办法,钻进帐篷,我找了一块 大石头将门帘从底下牢牢压住,四壁用多余的充气垫子衬了衬。我还把电灯拉在木箱上, 木箱上钉了一块木板,电灯就缠在木板上,这样就不致随着摇晃的帐篷乱晃了。 我摊开稿纸,就着灯光继续爬格于,一篇题为《他们是开拓者》的报告文学还刚刚 开头,我必须抓紧时间在长城站写完。另外,著名作家叶圣陶、丁玲、舒群、牛汉、魏 巍、刘绍棠为他们创办的《中国》文学月刊写来了热情洋溢的约稿信。一个月以前,丁 玲和舒群同志给陈德鸿总指挥发了电报,电文是这样写的: “我们怀着崇敬、兴奋的心情,热情地祝贺你们征服艰难险阻,胜利地登上菲尔德 斯半岛,第一次把五星红旗插上南极洲的土地上……反映你们的英雄业绩,颂扬你们的 高贵品质,是《中国》文学双月刊的神圣责任。我们继续注视着你们。恳切希望得到你 们的支持和帮助。” 陈德鸿总指挥把电报给我们看了,但我们只有应付发稿的时间,哪里还有余力完成 其他刊物的写作任务。也许是这封电报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文学界的老前辈又发来亲 笔署名的信函,托祖国代表团专程送来。 不仅仅是这一家杂志,还有许多报刊编辑部辗转寄往乔治王岛的约稿信,也由代表 团捎来。看到这一封封热情感人的信,我们既感到全国人民对南极考察的关心,同时也 感到无形的压力,即使我们不睡觉,24小时不停地写,也无法应付这么多的约稿。 帐篷外面的风声像野兽在嗥叫,被石头压住的门帘不住地撕扯着,钻进一股股寒气。 最麻烦的还是帐篷经不住狂风的推搡,像是风浪中颠簸的一叶扁舟,东倒西歪,左右摇 摆,有时整个地倒下来,压在我的身上,然后又挣扎着弹回去,这样不停地反复来回。 帐篷门对面的透气孔以前是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掀开,对流的空气把 门帘掀开,一刹那间,大风卷着雪花从洞开的窗户里钻进来,帐篷立刻被掀倒了。 我就是这样狼狈不堪地被风雪赶出了帐篷,迎着风雪在黑暗中摸索。因为这时旷野 里风雪弥漫,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抱着一床棉被踉踉跄跄地朝主楼的方向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窗户中透出的灯光,像是遇难的水手在无边的海洋中游向陆地。 在长城站的宿舍,我度过了南极的最后4天。这里的条件和帐篷确是天壤之别。室 内暖融融的,只需要穿件毛衣,床铺是席梦思的软床,但是最喜人的还是这里有真正的 桌子和椅子,对于我来说,有了一个安静舒适的工作环境,写作速度无形中大大加快了。 但是,离别南极的时刻终于到了。这是2月28日清晨,我们听见董兆乾副站长的喊 声,纷纷离开温暖的被窝。消息来得并不突然,昨天已经接到撤离的通知,但是离开得 这样匆忙,却没有思想准备,现在才6点多钟,天还刚刚亮。干嘛这么急呢。 很快,我们听到一个准确的消息,天气马上就要变坏,一个强大的极地气旋飞快地 向乔治王岛移动。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撤离麦克斯韦尔海,突然降临的冬天很有可能使我 们不能按时返航。阿根廷方面提供的情况,麦克斯韦尔湾在2月底可能被大量的浮冰堵 住出入口,而眼下已是2月的最末一天了。 南极的夏季快要结束了,短暂的夏季,几乎是不知不觉就离开我们而去。天空是阴 沉的,笼罩着铅灰色的云层,群山披上了白雪的轻纱,显得异常肃穆。太阳隐没了,谁 知道它会不会重新露面,还是从此坠入冰原的背后,让漫长的黑夜重新统治这冰雪的大 地。多么希望再看一眼极地的太阳,那热力微弱却是无限光明的太阳,可是再也没有这 样的机会了。 匆匆忙忙吃了早饭,从长城海湾远远开来两艘救生艇。所有的人忙着把自己的行李 和仪器、器材运上码头,装上小艇,接着又在主楼前方的广场集合。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踏上返回祖国的归途,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所有的人包括 我在内,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但是一旦要告别长城站,离开生活了两个月的南极洲, 我们却又感到怅惘,难舍难分。这荒原上的房屋,这屹立的长城站,这高高的天线塔和 气象观测场,都留下了我们每个人的汗水,留下了我们终生难忘的足印。它已经深深地 刻在我们的记忆中,不论天长日久,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将伴随着我们,永远,永 远…… 考察队员们的脸色都显得异常严肃。他们排成一行,面对着长城站的主楼,目光凝 视着门楣上闪闪发光的长城站站标。郭琨队长走出队列,率领大家向长城站敬礼致意, 随即他发表简短的告别辞: “今天是我们在长城站度过的第61天,马上要离开她,我们大家都有点难舍难分。 希望留守的同志们爱护它,管理好,使她更加完善……”他的神情激动,声音哽咽了, “这是我们的心愿,也是全国人民的要求……”他说不下去了。 告别仪式很快结束,在最后的5分钟,撤离的队员和留守的5名同志依依惜别。许多 人在这最后的时刻,在主楼前面留下了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镜头,把自己的心永远留在 了南极洲,留在了艰苦奋战的长城站…… 小艇启动了,慢慢离开了码头。留下的5名同志站在那里激动地朝大家挥手告别, 船上的队员们纷纷向他们招手,一股惜别的离愁笼罩着每个人的心,许多人的眼里含着 热泪。 风雪把长城站包裹起来了。纷纷扬扬的雪幕中,那屹立在海滩上的房屋,白色的气 象台,像巨人一样挺立的天线塔和停放在露天里的车辆,此刻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连站 在码头的5名队员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变得模糊起来。但是我们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 着那永生难忘的长城站,深情地向战友们频频招手。 “再见吧,长城站!再见吧,南极洲!” 我们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呼喊。是的,我们还会再见的,但愿不久的将来,我们重逢 在南极,重逢在长城站。 1984年2月20日上午9时39分,“向阳红10号”科学考察船一声长鸣,告别了冰雪茫 茫的乔治王岛,踏上了返回祖国的万里航程。 我们的前面,波涛滚滚,满天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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