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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上的龟兹》

作者: 刘亮程

9、龟兹驴志



  库车四十万人口,四万头驴。每辆驴车载十人,四万驴车一次拉走全县人,这对驴车来说不算太超重。民国33年(1944)全县人口十万,驴二点五万头,平均四人一驴。在拜城克孜尔石窟壁画中有商旅负贩图,画有一人一驴,驴背驮载着丝织品之类的货物,这幅一千多年前的壁画是否在说明那时的人驴比例:一人一驴。

  文献记载,公元三世纪,库车驴已作为运输工具奔走在古丝绸道上。库车驴最远走到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解放初期,解放军调集南疆数十万头毛驴,负粮载物紧急援藏,大部分是和田喀什驴,库车毛驴征去多少无从查实。数十万头驴几乎全部冻死在翻越莽莽昆仑的冰天雪地。库车驴的另一次灾难在五六十年代,当时政府嫌库车驴矮小,引进关中驴交配改良。结果,改良后的驴徒有高大躯体,却不能适应南疆干旱炎热的气候,更不能适应库车田野的粗杂草料,改良因此中止。库车驴这个古老品种有幸保留下来。

  在库车数千年历史中,曾有好几种动物与驴争宠。马、牛、骆驼,都曾被人重用,而最终毛驴站稳了脚跟。其他动物几乎只剩下名字,连蹄印都难以找到了。这是人的选择,还是毛驴的智谋?

  《大唐西域记》记载,库车城北山中有大龙池,池中的龙善于变化,常变成马,“交合牝马,遂生龙驹,乖戾难驭”,所以龟兹以盛产骏马闻名西域。那时当是马的世界,骆驼亦显赫其中。毛驴躲在阴暗角落,默默无闻,等待出头之日。龟兹城中无水井,妇女们要到龙池边汲水,那条交合过牝马的龙又变成男人,与女人交合。结果生出的全是龙种,能像马一样跑得飞快,个个恃武好强,不受国王管束。国王无奈,只好“引构突厥,杀此城人”,龙驹也受牵连,剥皮宰肉,剩下乖巧听说的小黑毛驴。这条好色之龙,又幻化成驴形,与母驴交合,公驴不愿意,遂四处呜叫,召集千万头,屁股对着龙池放草屁。池水被熏臭了,龙招架不住,沉入池底,千余年未露头。驴的贞操被保住,其乖巧天性得以代代相传。

  如今的库车已是有名的毛驴大县。每逢巴扎日,千万辆驴车拥街挤巷,前后不见首尾,没有哪种牲畜在人世间活出这般壮景。羊跟人进了城便变成肉和皮子;牛牵到巴扎上也是被宰卖;鸡、鸽子,大都有去无回。只有驴,跟人一起上街,又一起回到家。虽然也有驴市买卖,只是换个主人。维吾尔人禁吃驴肉,也不用驴皮做皮具,驴可以放心大胆活到老。驴越老,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比其他动物活得都好。

  库车看上去就像一辆大驴车,被千万头毛驴拉着。除了毛驴,似乎没有哪种机器可以拉动这架千年老车。

  在阿斯坦街紧靠麻扎的一间小铁匠房里,九十五岁的老铁匠尕依提,打了七十多年的驴掌,多少代驴在他的锤声里老死。尕依提的眼睛好多年前就花了,他戴一副几乎不透光的厚黑墨镜,闭着眼也能把驴掌打好。在驴背上摸一把,便知道这头驴长什么样的蹄子,用多大号的掌。

  他的两个儿子在隔壁一间大铁匠房里打驴掌,兄弟二人又雇了两个帮工的,一天到晚生意不断。大儿子一结婚便跟父亲分了家,接着二儿子学成手艺单干,剩老父亲一人在那间低暗的小作坊里摸黑打铁。只有他们俩知道,父亲的眼睛早看不见东西了,当他戴着厚黑墨镜,给那些老顾客的毛驴钉掌时,他们几乎看不出尕依提的眼睛瞎了。两个儿子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让人知道了,老父亲就没生意了。

  尕依提对毛驴的了解,已经达到了多么深奥的程度,他让我这个自以为“通驴性的人”望尘莫及。他见过的驴,比我见过的人还多呢。

  早年,库车老城街巷全是土路时,一副驴掌能用两三个月,跟人穿破一双布鞋的时间差不多。现在街道上铺了石子和柏油,一副驴掌顶多用二十天便磨坏了。驴的费用猛增了许多。钉副驴掌七八块钱,马掌十二块钱。驴车拉一个人挣五毛,拉十五个人,驴才勉强把自己的掌钱挣回来。还有草料钱,套具钱,这些挣够了才是赶驴车人的饭钱。毛驴是否知道,它辛辛苦苦也是在给自己挣钱。赶车人只挣了个赶车钱,车的本钱还不知道找谁算呢。

  尤其老城里的驴车户,草料都得买,一公斤苞谷八毛钱,贵的时候一块多。湿草一车十几块,干草一车二三十块。苜蓿要贵一些,论捆子卖。不知道驴会不会算账。赶驴车的人得掰着指头算清楚,今年挣了多少,花了多少。老城大桥下的宽阔河滩是每个巴扎日的柴草集市,上千辆驴车摆在库车河道里。有卖干梭梭柴的,有卖筐和芨芨扫帚的,再就是卖草料的。买方卖方都赶着驴车,有时一辆车上的东西跑到另一辆车上,买卖就算做成了。空车来的实车回去。也有卖不掉的,一车湿草晒一天变成焉草,又拉回去。

  驴跟着人屁股在集市上转,驴看上的好草人不一定会买,驴在草市上主要看驴。上个巴扎日看见的那头白肚皮母驴,今天怎么没来,可能在大桥那边,堆着大堆筐子的地方。驴忍不住昂叫一声,那头母驴听见了,就会应答。有时一头驴一叫,满河滩的驴全起哄乱叫。驴眼睛是所有动物中最色的,驴一年四季都发情。人骂好色男人跟毛驴子一样。驴性情活泛,跟人一样,是懂得享乐的好动物。

  驴在集市上看见人和人讨价还价,自己跟别的驴交头接耳。拉了一年车,驴在心里大概也会清楚人挣了多少,会花多少给自己买草料,花多少给老婆孩子买衣服吃食。人有时自己花超了,钱不够了,会拍拍驴背:哎,阿达西(朋友),钱没有了,苜蓿嘛就算了,拉一车干麦草回去过日子吧。驴看见人转了一天,也没吃上抓饭、拌面,只啃了一块干馕,也就不计较什么了。

  毛驴从一岁多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老死,毛驴从不会像人一样老到卧榻不起要别人照顾。驴老得不行时,眼皮会耷拉下来,没力气看东西了,却还能挪动蹄子,拉小半车东西,跑不快,像瞌睡了。走路迟迟缓缓,还摇晃着,人也再不催赶它,由着驴性子走,走到实在走不动,驴便一下卧倒在地,像一架草棚塌了似的。驴一卧倒,便再起不来,顶多一两天,就断气了。

  驴的尸体被人拉去埋了,埋在庄稼地或果树下面,这片庄稼或这棵果树便长势非凡,一头驴在下面使劲呢。尽管驴没有坟墓,但人在好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块地下埋了一头驴。

  四万头毛驴,四万辆驴车的库车,几乎每条街每个巷子都有钉驴掌的铁匠铺。做驴拥子、套具的皮匠铺在巷子深处。皮匠活儿臭,尤其熟皮子时气味更难闻,要躲开街市。牛皮套具依旧是库车车户的抢手货,价格比胶皮腈纶套具都贵。尽管后者好看,也同样结实。一条纯牛皮袢二十块、二十五块钱。胶皮车袢顶多卖十五块。

  在老城,传统的手工制品仍享有很高地位。工厂制造的不锈钢饭勺,三块钱一把,老城人还是喜欢买五六块钱一把的铜饭勺。这些手工制品,又厚又笨,却经久耐用。维吾尔人对铜有特别的喜好,他们信赖铜这种金属。手工打制的铜壶,八十元、一百元一只,比铝制壶贵多了,他们仍喜欢买。尽管工厂制造的肥皂,换了无数代了,库车老城的自制土肥皂,扁圆的一砣,三块钱一块,满街堆卖的都是。让它们退出街市,还要多少年工夫,可能多久也不会退出,就像他们用惯的小黑毛驴。即使整个世界的交通工具都用四个轮子了,他们仍会用这种四只小蹄的可爱动物。

  在新疆,哈萨克人选择了马,汉族人选择了牛,而维吾尔人选择了驴。一个民族的个性与命运,或许跟他们选择的动物有直接关系。

  如果不为了奔跑速度,不为征战、耕耘、负重,仅作为生活帮手,库车小毛驴或许是最适合的,它体格小,前腿腾空立起来比人高不了多少,对人没有压力。常见一些高大男人,骑一头比自己还小的黑毛驴,嚼嚼嚼从某个巷子出来,驴屁股上还搭着两搭裢(布袋)货物,真替驴的小腰身担忧,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驴骑一辈子也不会成罗圈腿,它的小腰身夹在人的两腿间大小正合适。不像马,骑着舒服,跑起来也快。但骑久了人的双腿就顺着马肚子长成括弧形了。

  库车驴最好养活,能跟穷人一起过日子。一把粗杂饲草喂饱肚子,极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样耐干旱。

  在南疆,常见一人一驴车,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见村子,一条模糊的沙石小路,撇开柏油大道,径直地伸向荒漠深处。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处,有什么好东西吸引驴和人,走那么远的荒凉路。有时碰见他们从沙漠中出来,依旧一人一驴车,车上放几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东西。

  一走进村子便是驴的世界,家家有驴。每棵树下拴着驴,每条路上都有驴的身影和踪迹。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驴车一长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赶,一副人驴共世的美好景观。

  相比之下,北疆的驴便孤单了。一个村子顶多几头驴,各干各的活儿,很难遇到一起撒欢子。发情季节要奔过田野荒滩,到别的村子找配偶,往往几个季节轮空了。在北疆的乡村路上很难遇见驴,偶尔遇见一头,神色忧郁,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睛中满是末世忧患,似乎驴心头上的事儿,比肩背上的要沉多少倍。

  库车小毛驴保留着驴的古老天性,它们看上去是快乐的。撒欢子,尥尕子,无所顾及地鸣叫,人驴已经默契到好友同伴的地步。幽默的维吾尔人给他们朝夕相处的小毛驴总结了五个好处。

  一、不用花钱。

  二、嘴严。跟它一起干了啥事它都不说出去。

  三、没有传染病。

  四、干多久活它都没意见。

  五、你干累了它还把你驮回家去。

  在库车两千多年的人类历史中,小黑毛驴驮过佛经,驮过古兰经。我们不知道驴最终会信仰什么。骑在毛驴背上的库车人,自公元前三四世纪起信仰佛教,广建佛寺,遍凿佛窟。当时龟兹国三万人口,竟有五千佛僧,佛塔庙千所,乃丝绸北道有名的佛教中心。葱岭以东的王族妇女都远道至龟兹的尼寺内修行。毛驴是那时的重要交通工具,驮佛经又驮佛僧,还驮远远近近的拜佛人。相传高僧鸠摩罗什常骑一头脚心长白毛的小黑毛驴,手捧佛经,往来于西域各国。驴的悠长呜叫跟诵经声很接近,不知谁受了谁的影响。无论佛寺的诵唱,还是清真寺的喊唤,都接近这种生命的叫声。这种声音神秘而神圣,能让人亢奋,肃然回首,能将散乱的人群召唤到一处。在西域历史上,佛教与伊斯兰教,制造了两次生命与精神的大集合。过了一千年,公元十四世纪,曾经笃信佛教的库车人改信伊斯兰教。杀佛僧,毁佛庙,建清真寺,毛驴依旧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常见阿訇手捧《古兰经》,骑一头小黑毛驴,往返于清真寺之间,样子跟当年的鸠摩罗什没啥区别。那头小黑毛驴没变,驴上的人没变,只是手里的经变了。不知毛驴懂不懂得这些人世变故。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的去处,不管这个去处在哪儿,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小黑毛驴的天真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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