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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体奥运》

作者: 佩罗蒂提

正源博物文库总序






天地万物,美而不言。自然及其中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总是充满了无数的故事、无限的魅力。人类对博物的兴趣由来已久。博物学和博物馆由是产生。博物学又称自然史,它不仅是关于自然万物的自然史,也是关于人类及其文明的自然史,是关于天地万物自身故事的学问。
如果想与大自然有亲密的接触,就必须掌握能与大自然对话的语言。而博物学正是自然万物能够听得懂的语言。博物学是人类最古老的、也是最有生命力的科学。它产生于人类与自然的直接交往和对话。博物学是研究万物的,博物馆是展示万物的。博物学研究每个事物(活物与静物及其背后的故事与意涵。博物馆展示每个事物及其背后的故事与意涵。博物学是科学,也是艺术,是人与自然和谐生存的艺术。博物馆则是展示这一艺术的场所。这样,博物把博物学与博物馆牢牢地连接起来了。
人类对博物的持久兴趣,除了造就了无数的博物馆外,还在东西方造就了许多伟大的博物学家。在中国,有传说中的神农氏,有葛洪、徐光启、李时珍、郭守敬等一大批东方博物学家。晋代的张华著有《博物志》、明代的董斯张著有《广博物志》。在西方,古希腊有亚里士多德、古罗马有普林尼,近代也出现了像布丰、林耐、居维叶、拉马克、达尔文、华莱士、梭罗等一系列伟大的名字。20世纪以来则成就了像杜布赞斯基、洛伦茨、古尔德、威尔逊等享有盛誉的博物学家。
博物学经历了从早期的广义博物学,到近代的狭义博物学,再发展到现在的广义博物学三个阶段。狭义的博物学是研究活物(人、动物与植物)及其由来(古生物)的科学。广义的博物学研究关于每个事物的自然史。它不仅包括存在于自然界的物体、人类文明的衍生物和人类的文明史。
博物学的根基深深地扎根在人性之中。自然及其万物激发了人类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每个人都称得上是业余的博物学家。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颗博物学的种籽,都具备成为博物学家的潜质。观鸟、赏花、养鱼、玩虫、迷天文、看山水,是人类成员中非常普遍的爱好。每个人在其孩提时代都有过对一兽一虫、一草一木深深着迷的阶段。那些一辈子也不愿走出这一阶段的人便成了职业博物学家。
自然界有万物,读者们当然应该拥有博物文库。正源博物文库流连于博物学与博物馆之间,在博物学与博物馆之间架设一座知识的桥梁。博物文库的使命是把自然、把文明、把万物带到每个人的书架上,引导每个人探索自然、领略万物、体味造物的天成之美。因此,一切被博物学关注的,一切被博物馆关注的,也都是正源博物文库所关注的。
正源博物文库像博物学一样,提供有关自然与人类文明的读物。它也像博物馆一样,介绍具有科学、历史和艺术价值的件物和现象,把迷途的人们重新带回自然母亲的怀抱。正源博物文库也是知识营养库,其使命就是催生每个人心中的博物学种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正源博物文库倡导博物广识,致力于向读者们打开一个神奇的博物世界,将博物广识变成生活潮流和生活方式。
博物广识,从正源博物文库开始!

瞧,那个英雄时代!(代序)

刘军宁




关于奥林匹克运动会与古希腊的渊源,在中国几乎尽人皆知。但是,关于奥林匹克这一盛况的细节,在中国却鲜为人知。《天体奥运》是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关于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通俗历史读物,也是一本关于古代奥运的自然史。
作者身为考古学家,调用自己所掌握的大量史实和专业知识,用轻松、活泼且幽默的笔调,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将千年以前的奥运盛况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使读者能够借助文字进行一次大脑的旅行,亲历当时的火热现场,领略古希腊的体育文化和风俗人情。作者甚至不为古人讳,将运动场上的作弊、运动场外的行贿、奥林匹克村帐篷里的放浪、酒吧里的狂欢,抖落无遗,使那段英雄的时代显得更加真实亲切。

为什么在希腊?
轻松之余,该书同样发人深思。2004年8月13日,离开故乡108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荣归故里”,再次回到它的诞生地——希腊的雅典。为什么奥林匹克运动会诞生在古希腊的雅典?而不是在地理位置相近、文明更加悠久的古埃及或另外两大文明?为了回答这些问题,《天体奥运》间接地提供了一丝线索: 奥运盛典及其背后的奥运精神只可能植根于古希腊尊崇个人和现世的土壤,而不可能诞生在专注于来世的地方。换句话说,奴隶制根深蒂固的地方也不会产生奥运现象。象征着古埃及文明的金字塔,是无数奴隶用自己的生命为专制者建筑的坟墓。古埃及是个尊重君主和来世的地方。所以,展示个人健与美的奥运会是不会出现在以太阳王为核心的古埃及的。
古希腊时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古希腊民族也是个追求英雄主义的民族。无论贫民还是贵族,他们心中从小就充满着对英雄的向往和对自由的渴求。与雅典神庙、民主体制相契合,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全方位地呈现了那个英雄时代,并在此后的岁月里深刻地影响着欧洲大陆,乃至整个世界。

为什么要裸着奔?
《天体奥运》,顾名思义,精神上与自然和天体达到的完美融合,回归原始的状态,表现的形式就是不着衣衫的奥运会。英雄的表面特征是健美的体格,内在的特征是勇敢、刚毅、自信。所以,英雄的内在特征比其外在特征更为丰富。要在运动会上展示英雄气概,首先就要展现男子身体健硕之美。展现天体,不仅需要体格,更需要勇气和自信。所以,那时的奥运会不仅是运动场,更是人文主义教育的大课堂,培育的是对个人的体力成就的崇尚,对个人价值的发掘与肯定。奥运精神是基于一种深层的哲学,即个体主义的哲学。它张扬对个人成就的推崇,主张潜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和个人的自我实现。这种人文主义传统崇尚公民精神、英雄气概、公平竞赛、青春与人体的天成之美。因此,古代奥运会规定必须裸体进行竞技,同时运动员全身涂上橄榄油,以使古铜色的肌体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更加显示出运动员健美的体态,让人们从健与美的张力中获得一种感官上的愉悦。
古希腊文明洋溢着对个体英雄的崇拜。古代奥运会的主角从来就是个人,而不是国家,那时也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国家。个人的荣誉就是属于个人的。根据剑桥一位历史教授的研究,古时参与奥运的人来自古希腊的四面八方,西至西西里岛及意大利南方,东到土耳其的地中海沿岸,都有选手来共飨盛举。
公元前二世纪,古希腊被罗马人所统治,奥林匹克运动会虽然没有因此中断,但古希腊人在奥运会中充分展示个体的裸体竞技的传统颇让罗马统治者惊骇不已,也注定这种运动形式不能为皇权制度所容。奥运会最终被罗马皇帝强行取缔。在共和政体下,人人都是英雄,在皇权体制下,只能有一个英雄,那就是皇帝。如果人人都是英雄,皇权必将受到威胁!可见,着衣与否,兹事体大。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奥运会燃起公平竞争的火焰时,人类就要熄灭战争的火焰。在皇权专制的体制下,要战争为运动会让路,完全是天方夜谭。

竞赛比体育更重要
近代奥林匹克运动在世界范围内普及之前,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定期地举办像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那样大型的、综合的、全国性甚至是跨国性的体育比赛。总之,体育锻炼常有,而体育竞赛鲜见。实际上竞赛的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体育锻炼。奥林匹克的丰富内涵和最大的魅力,在于它将体育运动变成了弘扬竞技精神的比赛。
古代奥运中不存在今天的那种职业运动员,不论参加者处于社会的什么地位,他们在运动场、在规则面前一律平等。平等精神、规则意识催生了体育竞赛,而体育竞赛又反过来强化了平等精神和规则意识。公平竞争的奥运赛场就如同共和政体的一个小小缩影,没有共和政体就难以有平等公正的体育比赛,因而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体育比赛。
仅有体育,没有比赛,就不能产生英雄。古希腊人珍视伟大的运动员为取得胜利而不懈奋斗的精神。当时的赢家获得的是橄榄枝编成的花冠,回归故里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家人或同乡为其出资塑雕像置于奥林匹亚接受众人瞻仰,还有著名诗人做诗,歌颂其伟大成就,并由唱诗班在城中吟诵。在崇拜成功和胜利的希腊人眼中,参与虽然也很不重要,胜利是最重要的。
不仅如此,比赛还提供了一个衡量人类成就的标杆。体育成就与科学成就不同。科学领域的竞赛曲高和寡,不够感性和直观,需要参与者具有专门的甚至是非常精深的知识,旁观者才能领略科学成就的妙处。体育比赛的观赏性无与伦比,不需要参与者和旁观者具有非常专门的知识,且结果很容易量化。
体育比赛是一个展示人性的舞台。为了取得冠军,一定会有人像书中所揭露的那样,采用不正当的手段,这都是人性中劣根的部分。体育比赛是一个制造差异的过程,展示差异的舞台。平时体现不出来的差异,在竞赛中一览无余。公平的体育,与公平的社会一样,给弱者一个平等的机会。同时,体育比赛崇尚平等,杜绝平均。没有差异,竞赛就没有意义;没有差异,社会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如果运动会实行平均主义,冠军人人有份,那么比赛的意义就完全丧失了,比赛的观赏性也就不具备了,比赛最终也就会失去所有的观众和参与者。
体育比赛还有助于英雄品格的养成。古希腊的英雄主义传统与定期的奥林匹克竞赛是分不开的。竞赛不仅考验人的体力和技能,更考验人的智力、毅力和定力。当两位顶级选手体力和技能旗鼓相当时,决定胜负就是智力、毅力和定力,偶尔还有运气。体育比赛给每个选手一个平等的机会来展示他们的才能和毅力,来追求卓越。在人的一生中,相对持久的成功又何尝不是一场马拉松?
对于选手来说,在比赛中获得成功是一种快乐;对于观众来说,目睹成就也是一种快乐。获得和目睹一旦同步,更将是莫大的幸事,所以,雅典奥运和现代奥运一样,吸引了无数不计代价、历尽艰苦前来观看的观众。没有观众,就没有英雄。
阅读该书就像是在重新温习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那生气勃勃的竞赛场面,震撼着每个读者的心灵,其中透出的人文气息,荡涤着每个读者的灵魂。
作者虽然是学者出身,但是该书文笔流畅、妙趣横生,毫无学究之气,读者根本不必担心阅读中会产生枯燥感,要提防的反而是自己肾上腺素升高的指数!
就着葡萄酒,读着《天体奥运》,追忆那个久远的英雄时代,仿佛神人同在、天人一体,这是何等的享受!

第一章
献给宙斯的爱



(希腊的)阳光具有一种透明的特质:那不只是地中
海的阳光,还具有某种深不可测的神圣气质。在这里,阳
光直接穿过灵魂,打开心扉,令人感到心旷神怡,无拘无
束,心无旁骛……在这样的阳光下,别想进行任何理性的
分析,在这里,神经质的人或者立即痊愈,或者马上疯掉。
——亨利·米勒,《玛洛西的大石像》

在破晓之前,我在奥林匹亚平原的群山中突然惊醒,但是仍然感到双眼酸涩,这是前一夜和几个吵闹的人类学家一起喝了几杯希腊酒的结果。这注定是一个完美的夏日:我在酒店凭窗远眺,晴朗的天空下,阿卡迪亚山脉的群峦叠嶂在地平线上延绵起伏,好似蔚蓝的海面上波涛汹涌。 我需要来点儿运动,慢跑一会儿也许能让头脑清醒起来。但是在这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远乡僻壤,我该到哪里慢跑呢?突然间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有什么地方比古代奥林匹克体育场更合适的呢?
我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到达了那片古老的遗址,脚上穿着一双旧耐克(这是以胜利女神Nike的名字命名的)鞋。就连那里的守卫们也好像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似的,他们在橄榄树下浅啜慢饮着浓咖啡,挥手示意我穿门而入,让我独享整个广阔的竞技场。此时时间尚早,至少一个小时后才会有旅游车到达,因此我可以在我的希腊圣殿里不受打扰。我穿过伟大神庙的残垣断柱,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跑,这些倒塌的石柱好像枯瘦的手指,东仰西歪地伸出草丛;已被遗忘的运动冠军们的纪念碑之间,众多紫色野花摇曳生姿。2500年过去了,奥林匹亚竞技场仍不改其田园牧歌般的风貌:阿尔斐斯河依然沿着绿阴掩映的河床淙淙地流过体育馆;北面的青山岿然耸立,山上松林郁郁葱葱,那里便是宙斯与其父,巨人克罗诺斯(Titan Kronos)争夺世界统治权的斗法之地。
很快,我看到一个石拱门,这正是体育场的入口。晨跑此时忽然开始有些宗教仪式的味道了。古朴的竞技场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亨利·米勒曾热情赞颂过这种毋庸置疑的希腊式的灿烂,而一个世纪之前,诗人拜伦也曾为之歌颂,甚至两千年前,演说家西塞罗(Cicero)也曾对此大加赞美——这阳光似乎穿越了漫长的岁月,融合了往日与现实,历史与神话。两旁高耸的土堤上覆盖着茵茵青草。体育场的中心,就是跑道所在的地方:一个铺着泥土的长方形场地上,浅浅的石槽隔出简易的跑道。根据古代传说,跑道210码的长度最初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亲自丈量出来的。在近12个世纪里,那里是西方历史中最伟大盛会的焦点所在。
我走近古代的起跑线——大理石砌成的起跑线,仍然完好无损,真是个奇迹——踢掉耐克鞋,将脚趾蹬进凹槽中。远处传来了蜜蜂的嗡嗡声,四周更寂静了。接着我冲了出去,沿着古希腊冠军们的足迹发足狂奔——那些神奇的希腊人包括米提林 (Mytilene)的斯卡曼德罗斯(Skamandros)和罗德岛的莱奥尼达斯(Leonidas)。在我阅读有关早期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几个星期中,这些人物总是显得那么不寻常,那么虚幻。但是现在,当我的双足飞奔在坚硬的土地上,便很容易想像出那时古代观众和他们的众神是怎样注视着此地,以及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

公元前150年左右的一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洒在这个体育场上,大约四万名观众就挤入绿色护栏内,接踵摩肩地涌到现在已经不再平坦的草地上。他们是古希腊时代的铁杆儿体育迷,来自社会各个阶层,肩并着肩站在一起的既有戴帽子的贵族和长着骨痂的渔民,也有数学家和不识字的面包师傅。观众大多为男子,已婚妇女是不准出席的,但未婚的姑娘和少女可以前来观看。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每双眼睛都急切地盯着那条覆盖着一层耀眼的白沙的笔直的跑道。
此时,十个蓄着胡须、身着靛青长袍、头戴花环的裁判,在跑道中点侧面的小棚子中就位了,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体育官员,倒像是印度婚礼上的宾客。他们面前,是一张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桌子,上面便是最初的奥运奖牌——用奥林匹亚的圣树上砍下的橄榄枝编成的花冠。接下来,一阵兴奋的低语传遍了整个体育场。突然之间,随着一声响亮的号角,运动员们开始从西面山坡的一个通道入场。
他们像一队骄傲的孔雀鱼贯而入,全身一丝不挂,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有芳香的橄榄油从卷曲的黑发一直滴到脚下。裸体比赛,是古希腊一项历史悠久的运动传统,就像饮酒、讨论荷马或崇拜阿波罗一样,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在希腊人看来,只有野蛮人才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这项传统和宗教仪式有关,象征着剥离社会阶层的束缚,是一种在阶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古代社会中,追求民主运动精神的非凡姿态。(尽管参赛者仍然必须是拥有自由之身的希腊男子——妇女、奴隶和外国人被拒之门外。)一个司仪在宣读了每个运动员的名字,其父之名,以及他的家乡城市后,询问在场观众是否反对其参赛。宣读之后,参赛者在其崇拜者的欢呼声中,和教练一起在阳光下做准备活动,进行起跑和急停,蹲起和压腿等动作——这是场地跑比赛的一项悠久的惯例。
当观众的叫喊和喧嚣声沉静下来以后,司仪举起号角,发出信号,让20名运动员“在起跑线处各就各位”——起跑线指的就是大理石铺就的那条线,上面刻有凹槽,运动员将脚趾蹬在上面。古代运动员传统的起跑方式不是蹲踞式,而是站立式——身体略微前倾,双脚并拢,双臂前摆,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在他们前方,齐胸拦起了一道绳索,形成了简易的门闸。参赛者充满敬意地注视着这道绳索:抢跑者将受到裁判员鞭笞。
主裁判点头示意,司仪大喊一声“跑”(apete)!
在运动员们沿着跑道飞奔的同时,观众的呼喊声如同晴天霹雳,响彻了整个清晨,连周围山野里的羊群都会受到惊吓。

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刻——希腊哲学家们认为,如果能够忘却肉体上的不快的话,这可称得上是每个公民生活的一个顶点。
只要能在体育场中待上一整天,便值得获得一顶橄榄冠了。即使是在早晨,夏天的热气仍然让人喘不过气来,许多观众也还没有从昨夜的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观看奥林匹克运动会是免费的,在接下来的16个小时里,观众将一直站着,(古希腊词语stadion的本意就是双脚站立的地方。)他们头顶着烈日或者暴雨,而流动商贩则向他们高价兜售硬得像石头似的的面包和令人生疑的香肠和奶酪,这些食物要用呛嗓子带着松枝香气的葡萄酒送下去。最让人烦恼是,奥林匹亚地区没有可靠的水源,夏天一到,当地的河流变成了干涸的小溪,观众们就会大批中暑。人们很多天都不洗澡,浓烈的汗味和奥林匹亚松林和野花的芬芳交织在一起,但这一切又都被干涸的河床飘来的一阵阵恶臭所淹没,那里已经变成了露天公厕。而在白天,由于奥林匹亚不断遭到蚊群的袭击,每分钟都是一场考验。整个过程痛苦不堪,以至于某个奴隶主曾经以观看奥林匹克竞赛来威胁不顺从的奴隶。
而作为众神之王的宙斯,会坐在天庭宝座上欣赏这场盛会,众所周知,他和凡人一样密切关注比赛的结果,而体育场内的体育迷们却只能灰溜溜地忍受好几个星期的痛苦。奥林匹亚的圣殿美丽却十分偏远,它坐落在希腊南部,雅典以南210英里处,观众们得长途跋涉,翻过崇山峻岭来观看比赛;外国观众则要冒着遭遇暴风雨和船只失事的危险,从远至西班牙和黑海这样的地方远航而来,当疲惫的观众终于到达时,才发现这个竞技场的接待工作并未就绪。公元二世纪的作家卢西安(Lucian)抱怨说,“人山人海”完全淹没了奥林匹亚简陋的设施。此情此景让人不禁联想起一场乱哄哄、闹哄哄的伍德斯托克摇滚音乐节。
古代奥林匹亚的惟一的酒店名为里奥内达翁(Leonidaion),是大使和官员们专用的,其他人就只能自己解决住宿问题了。宙斯的神域——一片四周都是围墙的庙宇——周围是秩序混乱的大片营地,在这里,人们吵吵嚷嚷,执意要占领自己的地盘安营扎寨:大多数人仅仅把铺盖卷随地一扔,便在祭坛之间,优雅的柱子下,杰出冠军的雕像旁,拥搡着住了下来。其他人则在简易帐篷中租下铺位,或自己搭起帐篷,在山野中横七竖八地蔓延开来,像难民一样。柏拉图自己就曾在一个简易兵营里,同鼾声如雷、烂醉如泥的陌生人头脚相接地睡在一起。
上千堆篝火升起了缕缕炊烟,形成了烟幕污染。当地的官员得用鞭子来控制人群的数量。
英语里(chaos混乱之意)这个词源自古希腊语:看来不无道理;由于缺少基本的卫生和公共设施,奥林匹克盛会变成了古代的伍德斯托克摇滚音乐会。
希腊人在五天的时间里安排了径赛、战车赛、拳击和摔跤项目:赛程十分紧凑,然而观众的观看环境却在不断恶化。腐败的垃圾被倒进临时挖出来的竖井中,包括上百头祭祀牲口的尸骨。肮脏的环境使得热病和痢疾在人群中迅速蔓延,而令人发疯的虫灾使情况更加不堪。在每届运动会之前,奥林匹亚的牧师们都设立祭坛,祭祀“宙斯——驱虫之神”,心存侥幸地希望能够减少虫灾。即使在运动会结束时,观众也别想立刻得到解脱:他们可能要在此地滞留数天,为回家和马车夫讨价还价。
即便如此,观众的数量表明以上所有痛苦都不能使古代的体育迷们望而却步。奥运会异常受欢迎,是古代最伟大的盛会。从公元前776年开始,每四年举办一次,从未间断,直到公元394年被禁止——一停就是近12个世纪,时间长得惊人。对于希腊人来说,一生之中没有去过奥林匹亚是一个巨大的悲哀。一名雅典面包师自豪地在他的墓碑上写道,他曾经观看了12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帝啊!”泰安那的圣人阿波罗尼奥斯醉心地说,“人类世界里没有什么能像这样与众神亲密接触了。”

奥运会长盛不衰的秘诀是什么呢?使一代又一代人重返圣地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公元一世纪末期,同样是铁杆儿体育迷的雅典哲学家爱比克泰德(Epictetus),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认为,奥运会隐喻着人类的生存状态,每天都充满着困苦与考验:难忍的酷热、拥挤的人群、烟尘、噪音,以及鸡毛蒜皮的无尽烦恼。“但是,你当然得承受这一切,”他说,“因为这是一场让人无法忘怀的奇观。”

人间奥运
为了寻找古代奥运会的魅力所在,我们必须意识到,体育只不过是这场盛会的一部分。奥运会实际上是一场综合的世俗娱乐盛会。在那里,无论运动场内外,人类的各种娱乐活动荟萃一堂。每次盛会都是希腊民族团结的体现,一场令人废寝忘食、全神贯注的露天表演,众神与凡人的交汇场所,在精神上对世俗影响之深远,不亚于印度教徒去瓦拉纳西圣城(Varanasi)朝圣,或者穆斯林的麦加朝觐。那里有宽阔的游行道路,数十座祭坛,公共宴会厅和街头艺术家的表演棚。就观众的满足程度来说,我们现代的奥运会可就难以相比了,除非和里约热内卢的狂欢节,梵蒂冈的复活节弥撒以及环球影城之旅联合起来才可有一比。
在这令人兴奋的五天五夜,奥林匹亚是无可争议的世界之都,来宾们简直不知道该先光顾哪里好。当地举行了盛大的宗教仪式。实际上,包括为大型公共宴会屠宰一百只公牛在内,这些仪式花费的时间和运动会本身一样多。游览圣迹也是必要的:奥林匹亚圣殿是个露天博物馆,旅游者穿梭于众多神庙之间,参加各种活动,当地的义务导游会自豪地向旅游者展示世界古代七大奇迹之一——高40英尺的宙斯神像。(当地导游过于热心,其解说之冗长是出了名的。一个朝圣者曾经热切地祈祷道:“宙斯啊,请在奥林匹亚的导游面前保护我吧!”)
接下来还有世俗的享受:在肮脏的帐篷城区内,到处是一派昼夜狂饮的欢宴景象,在这里,学生们在奢靡的酒会上挥霍遗产,妓女们在5天内能赚到一年的收入。那儿还有选美比赛,荷马史诗朗诵比赛和吃东西比赛等等。职业男按摩师给疲惫的人提供按摩服务。化了妆的年轻小伙子们大跳色情舞蹈。手相师、星相师、街头演说家和吞火者使人目不暇接,更有甚者,据评论家 “金口迪奥”(Dio)说,“数不清的律师在曲解正义”(演说家们在讨论即将发生的诉讼)。著名的希腊作家们在神庙的台阶上展示新作。男演员们高声朗诵,诗人们在背诵史诗,画家们毫不羞耻地展示着他们的作品,和潜在的赞助人闲聊。事实上,如果体育比赛本身不是具有超凡的戏剧性,想入非非的朝圣者在如此繁多的活动面前,就算忘记了看比赛,也是可以原谅的。
运动场上不吝奢华,运动员的游行队伍五彩缤纷,司仪吹着喇叭,还有人在凶恶的雕像前背诵戏剧长诗,(在类固醇时代以前,裁判更关心运动员是否使用魔法提高了自己的成绩。)在奥运会的18项核心赛事中,有些项目是我们所熟悉的,例如赛跑、摔跤、拳击、标枪和铁饼,其他就显得过于陌生了。 奥运会第一个项目是战车赛,一个极度狂野的项目,总共有40辆战车拥挤着冲过跑道,撞车并不犯规。经常是只有几辆,甚至可能只有一辆战车能够完成全程比赛。还有一个项目叫做全副武装赛跑(hoplitodromia)。跳远需要负重进行,而且还有长笛伴奏。观众最喜爱的项目之一是搏击(pankration,类似今天的自由搏击),这是一项极其野蛮的运动,除了挖眼睛之外,任何动作都允许做。野蛮一点的选手可能会折断对手的手指,扯出对方的肠子;教练注意到,裁判甚至“许可掐住对方脖子”。在现代人看来,每个项目之间的时间间隔太长了,没有团体项目,没有球赛、游泳比赛和马拉松,也没有类似于现代奥运会火炬传递的活动——但没人抱怨现场缺乏娱乐活动,就连最凶狠的壮汉也会愿意在观众面前露一手,像今天国际摔跤联盟的选手一样去讨好观众。在场外,有些人扮成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样子,身披狮皮,手持长棍,其他人则将巨大的重物抛来抛去,或沉溺于暴饮暴食中。
在这种令人兴奋的充满男子气概的气氛中,从不缺乏丑闻四处流传:现代奥运会的所有邪恶都是与生俱来的。尽管奥运会神圣休战协议禁止所有可能打断运动会的战争,古代奥运会还是经常卷入古希腊的国内政治斗争中:曾经有一支部队进攻奥林匹亚地区,打断了正在进行的摔跤比赛,将防御者逼到了神庙顶上。
腐败指控也时常让参赛者丢尽颜面。第一起在奥林匹亚的诉讼发生在公元前338年,来自塞萨利(Thessaly)地区的欧波吕斯贿赂了三名拳击手,让他们在与自己的比赛中诈败。从那以后,欺诈行为就受到重罚,并斥资修建石碑,上面刻有警示运动员的碑文:“想在奥林匹亚折桂,要用双脚的速度和身体的力量,而不是金钱。”甚至连裁判员也不能摆脱有关嫌疑。公元67年,他们被罗马皇帝尼禄重金收买,同意在比赛检录过程中加入诗歌朗诵,并将战车比赛的第一名给了尼禄——尽管他在比赛中从车上跌落下来,未能完成比赛。
事实上,金钱交易充斥着古代运动会的每一个方面。所有的选手都是职业运动员:他们依靠市政部门和私人赞助的津贴生活,随团参加一项又一项赛事,捞取丰厚的奖金。(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古希腊人甚至没有表示“业余”的词,最相近的词应该是idiotes,意思是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或者说一个笨蛋。)奥运会极尽奢华,疯狂地挥霍金钱,甚至在结束时,还会为胜利者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对他们来说,一个金色的未来就在眼前。一顶橄榄冠是官方的奖励,但运动员心里明白,真正的回报是物质的:在希腊各地,他们将被当做神一样来崇拜,并在下半生生活得奢侈自在,诗人品达(Pindar)将其描述为一段“甜蜜顺利的旅行”。
一个体育迷怎会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呢?如同爱比克泰德所述,这样一场生动的经历,使得每天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变得微不足道。或者,就像今天的运动员所说的,“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往日冠军的灵魂
重现古代奥运会有时像做拼图游戏一样,而大部分拼板却已经丢失了。所有古代史的历史学家,都在研究曾经繁荣过的文化留下的一点可怜的碎片。我们现在仅可以读到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古希腊著名戏剧家)113部戏剧中的7部,以及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古希腊著名戏剧家)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这足以说明古希腊文化失传的情况有多么严重。至于奥运会,考古学家们还在争论许多最基本的问题,比如奥运会开始的日期,甚至是比赛项目的顺序等,更不用说古希腊跳远技术的细节了。即便如此,重要的实物证据还是存留了下来。例如,古代奥林匹亚的官方档案馆曾经存有厄利斯城的希比亚斯(Hippias)记录的,后由亚里士多德更新的取胜者名单,但现在已经失传了。然而人们却在一本罗马银行账本的背面,发现了部分复制品,上面潦草地抄写着从公元前五世纪开始的奥运会冠军名单。
综合数以百计这样的发现,我们就可以重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场景,即作为运动员、观众或者苦恼的组织者参与奥运会的情形。
最主要的框架当然是古代奥林匹亚本身。那里现在是最热门的古希腊遗址之一,尽管那里曾居住着野蛮人,被基督徒的铁蹄踏过,当地河流暴发洪水的时候,还被埋在了淤泥之下。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奥林匹亚完全消失了。直到1766年,一名到访的英国文物工作者钱德勒,发现希腊农民在田野里犁地时,翻上来一些大理石碎片,奥林匹亚因此重见天日。钱德勒清楚地辨认出,一些柱基是宙斯神庙的一部分,但在一个世纪以后,当时在德皇菲特烈-威廉四世的资助下,德国考古队才开始正式的挖掘工作。1936年,德国人又重新对奥林匹亚产生了兴趣,为了配合在柏林召开的纳粹奥运会,希特勒亲自下令,将奥林匹亚体育场挖掘出来,他想像奥林匹亚应该是古代雅利安人的乐园遗址。德国学者和当地居民的关系一向是和睦的,希腊结束了二战时被德军占领的痛苦经历后不久,德国学者就获准返回该地。今天,德国学者仍然在和希腊考古局合作,忙碌地进行有关研究。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来自美因茨和慕尼黑的许多专家都与当地人结了婚,而且,在奥林匹亚,每两个希腊酒店主中,似乎就有一个洗礼名字是赫尔曼或是希尔达(德国名字)。
但奥林匹亚的残垣断壁也只能告诉我们这么多了。要重现古代奥运会,我们还需围绕着古代世界撒一张更宽泛的网。
首先,一些视觉上的根据流传了下来。希腊花瓶上的画作能够传达很多信息,当然,在博物馆的刺眼的氖光灯下,第一眼望去,是看不出来的。这种大量制造的陶制品几乎反映了世俗运动文化的方方面面,揭示了裁判服装的关键资料,古代摔跤的擒拿技巧,以及跳远中所负的重物,更不用说对于奥运会社会背景的惊人洞悉了。我们看到,摔跤手由于挖对方的眼睛而被鞭笞,好色的老男人抚弄年轻的运动员,聚会动物们沉溺于肉体的狂欢之中。这些林林总总的形象,共同创造了它们独有的叙事体:这几乎是一个电影预告,裁判、壮汉、骗子、懦夫、色鬼、小贩和无赖在其中时隐时现。
雕像也存留了下来。古罗马人对希腊文化十分着迷,制作了许多当时青铜像的大理石复制品,现在也仍然流传于世。柏林、巴黎、纽约和伦敦的博物馆联合起来,可以展现古代运动员的庆功盛宴,一些阿波琳(Apolline)的形象光鲜,另一些更接近现实,疲惫,带着伤疤。(原始的希腊人形象已经湮没在信仰基督教的烧窑工人手中了,《掷铁饼者》称得上是最著名的西方体育形象,被印在希腊的咖啡杯上四处流传,即使是这一形象,我们也是从复制品得到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还可以找到有关文字记载。古代的现场报道激活了冰冷的大理石像。由于古代奥运会影响广泛,有关描述散落在各个古代文学作品之中,就像在爱琴海的海底会出乎意料地找到玻璃砖一样。我们可以在希罗多德(Herodotus,希腊历史学家)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希腊历史学家)的史书,老普林尼的百科全书,普鲁塔克(Plutarch,希腊哲学家)的传记,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古希腊戏剧家)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古希腊戏剧家)的喜剧,罗马抒情诗人普罗波惕乌斯(Propertius)的带有色情色彩的幻想诗中找到它们。柏拉图曾经在他的政治学著作中提到奥运会,西塞罗在其诗中描述过奥运会,讽刺作家卢西安(Lucian)曾至少四次到场观看,也曾在其诙谐对白中提及这项赛事。事实上,如果仔细搜索文字记载,我们会发现:古代人不是在去奥运会的路上,就是刚从那里回来。
而为之增添人性细节的,则是像《一个体育教练的手册》(Handbook for a Sports Coach)这样的优秀作品,这是公元三世纪由斐洛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编写的训练手册,提供了大量有益的建议,内容涵盖了从痱子粉到高蛋白饮食的方方面面。我们还可以找到诗人品达的庆功颂歌,奥运会的宴会上,男孩子们曾经合唱过这些歌曲;古希腊医生盖伦(Galen)为运动员扭伤的肌肉开出药膏;历史学家色诺芬(Xenophon)曾评论过斯巴达姑娘的健美训练课程。其中,最珍贵的是一本古代的希腊导游手册,由考古学者包撒尼雅斯(Pausanias)在公元160年左右撰写。他参观了每个雕像、石碑和壁画,为奥林匹亚许多艺术圣地做了细致的注解,甚至包括了当时导游杜撰的故事。包撒尼雅斯的书非常精确,就连19世纪70年代的德国考古学家都把它当做实地导游手册来使用。
接下来,还有更加令人兴奋的考古发现,比如古代的诅咒铭牌,赌徒们为之付钱用来影响战车赛的结果——“他们的马将被马具缠住,动弹不得”——在埃及的一个希腊殖民城镇发现了蒲纸碎片,上面写着摔跤手的训练细节。(抓紧!抱住!右臂抱住他后背!抓住它下体!”)甚至连涂鸦都有其历史价值,比如搞同性恋的老男人为在他们面前的尘土里扭打的青涩男孩写下的爱情诗。
渐渐的,破碎的欢庆画面开始变得清晰——现在,我们可以为昏昏欲睡的奥林匹亚废墟,重新注入勃勃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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