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同性恋调查》 作者: 陈礼勇 共和国同性恋第一案 1991年,中国安徽省无为县,因为一桩同性恋案件为世人知晓。这一年的8月6日,安徽省无为县政法委员会和县公安局同时收到一封署名林家保的“控告信”。林指控其长女林永霞和另一名潘姓女子同性恋,要求政法和公安机关“严惩丑恶现象”,否则“将不顾一切后果,与两个流氓拼下去”。林的控告在这个极为偏僻封闭的地方引起轩然大波。当地政法和公安机关拿不准对这起案件的定性,于是逐层上报,以至惊动国家公安部。 当年的11月6日,公安部经安徽省公安厅转给安徽省巢湖地区行署公安处的答复是:“什么是同性恋, 以及同性恋的责任问题在目前我国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的情况下,你们所反映的问题,原则上可不予受理,也不宜以流氓行为给予治安处罚。本案具体如何处理,可与检察院、法院等有关部门研究解决。” 公安部的批复被视为中国对同性恋问题的首例司法解释,并且成为日后警方处理此类问题时的参考依据。国家卫生部也随即转发了公安部的这一意见,这成为一个历史性的标志,表明了中国对同性恋问题的非刑事化态度。在后来的很多国际场合,中国政府经常引用这个意见来表明在对待同性恋人权方面所取得的进步。在中国不多的当代研究同性恋问题的著作中,安徽无为县同性恋案件被称为新中国同性恋第一案。 旧的世纪已经结束,新世纪的太阳正在升起。在过去的十一年里,中国同性恋经历了非刑事化、非病理化,直到现在逐渐走向文明时代。作为对中国法制环境深有影响的案件的当事人,当年的两位少女今在何方?她们的爱情是否与岁月同行?她们现在的生活怎样? 为此,记者于2002年8月10赶赴安徽,寻访当年的这段旧情往事。 “共和国同性恋第一案”新闻回放:安徽两女痴情不移苦惊天 奇异的申诉信 1991年8月6日,安徽省无为县政法委员会和无为县公安局同时收到一封署名为江坝乡5号村林家保的“申诉信”。林控告其长女林永霞和该县白茆镇银行营业所职工潘玉珍“搞同性恋”,要求政法机关“严惩丑恶现象”,否则“将不顾一切后果,与两个流氓拼下去”。 林的控告信如下: 无为县政法委员会: 无为县公安局: 我是江坝乡5号村人,因我家中出现一件在本地区是亘古未有的奇事,否则普通公民不敢随便上书打扰上级领导。 事情的发生和经过是这样的:1989年春,我的长女林永霞到白茆镇学缝纫,去(却)被潘玉珍盯上了。姓潘的是女人身体男人打扮,男人的生活习性。此人一贯流氓成性,在这之前她曾玩弄过几个女孩,从此她就与林来往频凡(繁),死缠不放。我的女儿林永霞就是从这个时候走向深渊的。 90年林来到江坝轧花厂,并暂住在男友家中,而潘多次进行调唆、夜晚投宿、爬窗、钩(勾)引林一同出去鬼混,这桩婚事就这样被拆散了。尔后,林去南京帮工,潘又去书信叫林回来。从此,她俩就开始长期同居了。为了阻止她俩的同性相恋,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耽误了一年多的生产,请所有亲友进行劝导、教育,也采取过强制性的拆散手段,也多次请求过有关部门协助处理,但毫无效果,(她们)反而变本加厉。林扬言要与潘生活一辈子,潘公开叫嚷:古时的女附马还犯欺君之罪,而我娶了个美女子,谁也奈何不了我。 营业所主任责令潘不要与林在营业所办公室过夜,并招呼所有工作人员夜晚不要给潘钥匙,但潘目无领导视法律为儿戏,私配钥匙,夜进办公室与林同宿。另外,潘吃酒、抽烟、租房每晚5元加之两人的生活超过工资的几倍,她又没有其它经济来源,定是将(挪)用公款请查明。 最近她俩在无为县城南门派出所对门租房同居,现又在江坝租房同居。 上叙(述)情况,显而易见是同性恋是流氓行为,是社会主义制度下不能容忍的丑恶现象,也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况且我中华山河壮丽,法网辉辉(恢恢),怎能让这些不法分子逍遥法外,辱国害民?对其如不及时绳之以法,将后患无穷。 在社会语(舆)论和家庭关系日趋破裂的影响下,将迫使我不顾一切后果,与这两个流氓拼下去。其后果小民去(却)无法担当得起,故备文上级领导,请求千万不能等闲视之,迫切要求从严处理,方解民愤。 申诉人:林家保 1991.7.10 无为县政法委员会收到此信后,非常重视。在这个不足10万人的小县,此事的确如信中所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鉴于林家保此前多次请求和这封近千言的言辞强烈的申诉信,县政法委副书记亲自将申诉信批转给县公安局,要求立即查处。县公安局也觉得此案尚属首例,究竟能对得上哪一条法律不太清楚。于是公安局一位负责人批示:如信中反映情况属实,可按流氓罪处理此事。请安排查处并报结果。有了这位负责人的批示,白茆镇派出所决定将潘拘留。 父母之责 潘玉珍,时年22岁。在她父亲潘猝玉的回忆中,潘玉珍自小就喜欢男式衣服,并爱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甚至还和他们打架。潘生性倔强,上学时便进了镇上的武术学校学武术。为了改变潘玉珍这一“恶习”,潘父曾用竹梢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但是这样也没能改变潘的性格和习惯。在家庭和周围人的冷眼与歧视下,初中毕业后的潘,顶替父亲成了白茆镇上一家银行的储蓄员。 林永霞,时年20岁,是个长得小巧透着秀气的姑娘。初中毕业后先在乡办的轧花厂做工人,后来到白茆镇学裁缝。 林的裁缝店离潘的营业所不远,这使得二人有机会接近并相识。一次,潘约林和另外几个男孩子去游泳,林和潘互相倾诉对生活遭遇的看法。两颗心碰在了一起。从1989年10月起,两人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二人相爱的事情很快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潘玉珍的父亲首先把自己的女儿管了起来,除上班外哪儿也不许去。营业所领导也以营业所不能住人为由,不让潘在办公室过夜。但是潘连续四次私配办公室钥匙 ,与林永霞在里面过夜。气极的潘母把她俩的被子扯出来扔在大街上,还把她们拖到派出所要求处理。 林的父母也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他们拉来一辆推车,将林五花大绑地捆在车上,大白天招摇过市,以此羞辱自己的女儿。林的哭声和潘的叫骂声引来街上行人,众人像看戏一样把他们围着。“我父母太伤我的心了,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们。”提起父母对她们的折磨,林伤心地哭了。 “我们是一对‘鸳鸯’,没有人能拆散我们!”世俗的压力并没有将二人分开,相反,潘林的爱情在经历种种磨难后愈加坚固。不久,潘从家里偷拿了2600元钱准备和林出去旅游结婚,并称回家来还要放鞭炮。当她们在临江码头准备登船时,被得知消息赶来的潘的父母追了回去。 回去后的潘林二人分别被自己的父母关了起来。 两处相思 两人在分开的日子里,度日如年,写下了大量的情书,表达相互的爱恋。从下面的几封信件中足以看出她们相爱之深,相思之苦。 情书一 棱童(潘玉珍对林永霞的爱称): 如果没有我,你的一生也就不会变得如此悲惨,命运和我和你开了这样一个不正经的玩笑。对你对我都是怎样的一个打击。 想也不能够,爱也不能够,分也不能够,聚也不能够。爱你的心,因你而伤心,因你而激动,因你而快乐,因你而心碎。爱你却让你受尽苦头,爱你却不能让你夺(得)到幸福。 我恨自己,为何不是男儿,爱你我也只能这样告诉你,永远不能让你尝到真正的幸福。 棱点(林永霞对潘玉珍的爱称) 情书二 棱点: 为什么让我爱得这么痛苦?棱点你可知道,我的感情快崩溃了。我吃不下、睡不好,好想你。为什么在一起却又吵架,分开后却又想得要命。如果说我不爱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在我心中,从来没有一刻停止爱你,你是我唯一的爱。我不想和你分开一分钟,实在没有办法,现在在家里待一天,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不知道怎么办,没有办法让我忘记你。 棱童 情书三 棱点: 我好想再喊着你,好想再次看看你,我这炽热的爱是否太晚?我好想再次拥有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没有机会的爱,为什么让我孤单?望着你,我日渐消瘦;望着你,我泪眼满眶;望着你,我无言语;望着你,我终于明白,你就是我的唯一,你就是我最后的爱。 想你,我好想你,你知道吗?翻看我俩的像片,晓童哭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天天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为什么你就不能娶我?!我不敢想,我应该怎么办,离开你,我们的日子怎么过?! 棱童 情书四 棱童: 你知道,我也一样天天想你。我真不知道,有一天我真正失去你后,我将怎样面对那么可怕的现实,我是个私欲很强的人,我想要你永远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直到老。可是这是一场梦,一切都是梦,爱你不知怎样才能到永远。 棱点 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潘林二人不久后从各自的家中逃跑出来,再次在外租房同居。这次的外逃,使潘的父母决定与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断绝关系。 然而,在潘和林自己的“家”里,她们却获得了充分的幸福。潘以“丈夫”自居,林则尽“妻子”之义务,两人和谐地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着。尽管也会有口角磨擦,但她们都懂得幸福来之不易,更加珍惜这份感情。 她们生活得充实却又充满危险,这危险来自四面八方。在这个世界,没有地方能容得下这“异常”的爱情。为了表示对未来的坚定,1990年12月15日,两个女孩共同写下誓言: 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孩; 我也是一个正常的女孩; 我们愿意在一起,愿意生活一辈子,我们不想结婚,只想住在一起,不管将来法律怎么处理,我们一直坚持! 单位“调查” 潘林二人的同居生活引起强烈反应的除了她们的家庭,就是潘的单位了。时任营业所主任的刘胜祥说:“我们不知道她们在搞什么,我们曾向区委书记、区长反映了情况,领导认为要动员家庭做好疏导工作。”于是,在上级领导的特别指示下,营业所要求潘的家人带潘去医院做性别检查,并在1991年1月20日至5月7日勒令潘停职。后来潘被迫写了一份检讨书,才算保住了这个饭碗。但是,营业所对潘的检查并没罢休,1991年8月,县农行以要转正一批临时工为由,再次对潘进行身体检查。1991年8月21日,县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处女膜完整,未发现异常。 同时,除了对潘人身进行侮辱性的多次“检查”外,还对潘经手的银行帐目进行检查,但经过反复查证,并没有发现林永霞父亲所说的挪用款项。潘的同事对她的评价是:她人缘好,工作认真。 警方介入 潘林二人以两个女孩微弱的力量抵抗来自世俗的压力,她们最担心的来自警方的干扰终于还是出现了。派出所先是对林进行问话,“当问到她们在一起是否有拥抱、接吻行为时,林否认了。”当年的一篇报道这样说。 派出所在有意识地对潘进行其它大量调查后,也没有发现潘有违法行为,这让警方为找到拘留潘的理由 感到为难。尽管如此,为了平息潘林二人在当地引起的沸沸扬扬的舆论,派出所仍决定对潘执行十五日拘留。 派出所经办此案的叶明洲和许成海于1991年9月24日在“治安处罚审批表”上填下了如下字样: 类别:流氓(同性恋) 处罚人姓名:潘玉珍,女,22岁 主要案由:潘于1990年10月份起与江坝乡五号村女青年林永霞以朋友相称,同居在一起,不顾家庭劝阻和社会舆论压力,引起社会强烈不满,败坏社会风气。根据其家长和群众要求,派出所找其谈话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租房同吃同住同外出,造成极坏影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条例》第19条规定,建议对潘治安拘留十五日处罚。 经办人:叶明洲 许成海 1991年9月24日 叶明洲和许成海对作出这个处罚决定的解释是:“我们只想从道义风气来处理此事,并没有想到按法律规定办事,实质上的‘同性恋’罪又不存在。两个流氓又都是女的怎么定罪?因为她们父母坚决要求处理,要求把她们逮起来,我们只好如此上报了。” 叶、许二人的审批表和调查材料交到无为县公安局,法制科科长汪慈进意识到此案处理依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条例》第19条并未具体做出对同性恋进行处罚的内容,而且安徽省人大常委会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条例》的司法解释中有明确规定,此条例不能类推。 为了慎重起见,无为县公安局又将此案报到巢湖地区行署公安处,公安处法律政策研究室主任郑世林为此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也无法找出处罚依据。郑还与汪对此案进行了复查。在巢湖地区行署公安处专门为此案开会研究讨论无果后,案件被转送到安徽省公安厅。省公案厅同样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类案件,也拿不准该对潘如何定性处罚,最后决定上报国家公安部。 1991年11月6日,巢湖地区行署公安处接到了由省公案厅转来的国家公安部的批复: 巢湖地区行署公安处: 关于你们报的无为县同性恋案件,我们已报公安部,并给予答复如下:什么是同性恋,以及同性恋的责任问题在目前我国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的情况下,你们所反映的问题,原则上可不予受理,也不宜以流氓行为给予治安处罚。本案具体如何处理,可与检察院、法院等有关部门研究解决。 安徽省公安厅 潘林二人的事情轰动了刚刚对外开放的中国,当时媒体报道这起案件时都称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警方介入的同性恋第一大案件,它对后来此类案件明显起到了司法影响作用,也被视为中国对同性恋非刑事化态度的象征。 虽然国家公安部及时的批复免除了潘的囹圄之灾,但在她们心中,生活已完全失去安全感,她们害怕家人的挑衅报复,更害怕警方无理干扰,她们只能躲着,躲开阳光和人群,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流泪。 命运抗争 为了彻底摆脱命运的阴影,能够名正言顺地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潘想到了变性。 潘林二人找到合肥报道过她们生活的媒体,希望通过她们与上海长征医院的何清濂教授联系做变性手术。“我们活得太累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垮掉的。”潘指着手腕上自杀留下的伤疤说。 1993年3月,潘林二人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她们抱着求生的欲望去见这位国内少有的变性大师。何教授让潘回家准备做手术前的各种证明,包括考虑好手术后的工作、生活、经济、家庭、社会等方面的压力,并要她们提供各种所需证明,如公安部门证明、精神病院证明、父母的证明等。 为了得到相爱的权利,潘林二人在通往幸福家园的路上苦苦寻找。回家的这条路还有多远,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共和国同性恋第一案”追踪报道之一:记者探访小镇 惊悉潘林情变多年 十年后的寻访 十年后的2002年8月10日上午11点,中同新闻网记者从合肥驱车来到位于皖东南的无为县白茆镇,专程探访当年的这对苦命“鸳鸯”。 已是中午时光,街上行人不多,记者背着行包外地人的装扮引起街上人的注意。一些等客的三轮车司机围着记者揽活。也许这就是他们希望的午餐。 小镇分新街和老街两个版块,由于镇政府所在地是新街,这一带要比老街排场得多。但老街人气依然很旺。 在这个只有3万人口的小镇,分布着镇政府机关、卫生院、影剧院、婚纱影楼、蛋糕屋,网吧。 在网吧里,坐满了放暑假来这里玩游戏的低年级学生,而比他们稍长的另一些学生则在网上开着QQ聊天,不时从他们的嘴里发出“Sorry”、“Yeah”的叫声。 在网吧外小镇的主要街道上,不时能看到像城里人一样染过头发的从身旁掠过去的时髦青年。 一条绿荫掩岸的小河绕着老街,河边钓鱼的孩子们在试着水的深浅。 像中国大多数正向现代化过渡的农村一样,这个小镇也在尽量快地丢掉传统,努力把自 己打扮得时尚一些。然而,在这时尚的叫喊声里,他们千百年流传的口音难改,这给人的感觉有些滑稽。 就在 这种时尚与传统的矛盾之间,小镇安祥而宁静地继续着她一成不变的日子。 拒见媒体 潘工作的农业银行就在小镇的东头,一座装扮一新的二层建筑,因为它全身被粉成白色,与周围低暗的住宅相衬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然而,从2002年的8月1日起,潘已不再属于这个她工作了十六年的地方。银行新来的领导倡导机构改革,潘以五万元买断工龄的方式永远离开了这里。 “她业务素质得到领导的肯定,与同事相处得也很好。”潘的一位男同事这样评价一周前刚办理内退手续的潘说。 “当时包括她最铁的哥们都劝她不要走,她还是坚决要走。”一位自称与潘有十二年交情的男人说她乐意让外人对她以“哥们”相称。在这个农业人口众多的小镇,潘在银行里的工作令人羡慕。“而且,她在单位业务精进,既使裁员也轮不到她。”另一位与潘同龄的小镇妇女说。尽管人们对潘的离职抱有种种惋惜和不解,潘还是决然地从农行办了离职手续。“也许这是她等了多年的一个机会吧。”一位要求匿名的酒店老板说。 没有人听到过潘做出这个可能影响她后半生的决定的真正原因。 然而,要求见潘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记者委托一位自称与潘有深厚交情的舞厅老板去说服潘接受访问,但遭到潘的拒绝。“她现在手上有一大本媒体报道她的文章,有些记者乱写,纯粹是不负责任的报道,这让她很难堪。”这位自称在上海工作了6年“见过世面”的老板用手比划着潘装订的媒体早年对她报道的册子说。显然,媒体的猎奇和炒作心态已给潘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记者只能继续等待采访她的机会。 知情人透露潘林情变 在小镇上,人们更愿意谈的是潘的人品和性格,有关潘与林十一年前的故事已从小镇人的记忆中淡忘。“都是陈年旧事了,她们现在已分手,各自生活得很平静。”镇党委办公室一位陈姓干事显然知道的也并不比其他人多。 据记者下榻酒店的老板称,潘与林数年前已分手。林的离去,潘从未对任何人解释过真正原因,别人看到的只是她手腕上的一道伤疤。“当时她割腕自杀,经及时抢救才醒过来。”潘经常去跳舞的舞厅老板说。 离开潘的林与邻村一个男人结婚,并育有一女,现已五岁。但是林的婚姻并不幸福,就在三年前,林与这个男人离婚,嫁给了在无为县城开长途客车的男人。客车每天从无为县城开往百多里外的马鞍山,然后当天再返回,林每天就在这辆车上做一个售票员。 “潘可能去马鞍山自己开店谋生。”舞厅老板肯定地说。 但是,潘与另一位镇外女孩子有密切来往。“那个女孩子经常来这里,和她同吃同住,潘也会去她那里。”一位接近潘的女人说,但她否认她们是同性恋。“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能有什么?很正常的呀。”这个中年妇女并称她曾与潘一起去外面浴池洗澡、共厕,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但是,她承认,潘“喝酒抽烟,像男人一样豪爽。”显然,在这个小镇女人的辞汇里对“同性恋”并无更多的解释。 让这个有一十六岁女儿的中年妇女对潘印象深刻的缘自于潘对她的教育。“当时我的女儿只有七八岁,我发现她像潘一样爱穿男孩子的衣服。我有些担心。”这位在镇上颇有人缘的女人跟潘说起女儿的“异常”,潘听了大声地叫:“抓紧时间调教,不要让她这样,长大后就改不了了。”这位妇女庆幸地说,她已成人的女儿现在绝不跟潘一样。显然,潘的人生经验无偿地传给了年幼的后来人,她自己清楚这种人生经验对一个成年人是多么可怕。 “共和国同性恋第一案”追踪报道之二:十年首次对媒体开口 昔日多情子为新生再上路 午夜倾谈 十年首次对媒体开口 经过多方联系,记者终于在8月10日晚21点15分见到了潘玉珍。 自从中午潘推辞记者的采访要求后,记者一直设法联系相关采访事宜。晚上八时,记者决定在潘常去的舞厅等她。舞厅里除了记者和老板,一个人也没有。老板埋怨地说,小镇人不懂文化生活。小镇的夜晚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只有舞厅门口的几盏象征性的电灯挂在那里,使小镇更显得寂寥。 8点半左右,夜色中一袭白衣的潘出现在通往舞厅的路口,但是远远地看见站在舞厅门口的记者,潘犹豫不前。见状,舞厅老板让记者进入室内,自己迎上去与潘交谈了大约十分钟,潘离去。老板说她先去见她的一帮朋友,然后再来。 一个小时后,潘和另一位与她同龄的妇女走进舞厅。与着连衣裙的同伴不一样,坐在记者身边的潘,一米六五的个头,穿一条乳白色西裤,浅蓝色短袖西装衬衣像男士一样掖在裤腰带里,蓄着男式边分发型的头发有些乱,显得有些慵懒。潘的喉音嘶哑,这使得听者感到吃力。为了打消潘的顾虑,记者主动请她喝酒。在先前的近一个钟头的时间里,记者与一名刚从新加坡回来的本地女子陪着潘或远或近聊着各自的生活见闻。记者试图与潘走得更近些。 潘大口的呷着啤酒,谈笑间挥动的手臂顿挫有力。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剥开 伤疤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记者不忍心戳开潘尘封已久的往事,而且,把这样的私密话题与一个陌生人敞谈,对潘来说,似乎要求过高。 直到潘喝到第五瓶啤酒的时候,记者才小心翼翼地将话题转入采访正题。潘在采访快结束时称,是记者今晚陪她喝酒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她才愿意与记者“聊一聊”的,而这也是潘自1993年那些“无聊媒体”报道她之后首次接受媒体采访。 恋人已去 昔日旧情休提 潘向记者证实了她与林早在1996年就已分手的传闻。“我们都太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潘没有回答记者追问的具体分手原因。“人最重要的是感情,感情在时就一块儿玩,不在时,就各玩各的。”在三个多小时的谈话中,潘多次重复这句话。 潘不愿多提林,所有问及林的后来的消息,都被她以“不关心”为由回避掉,而她早在1996年就计划写的自传也因林的散去胎死腹中。 与潘分手的林在很快与丈夫离婚后又多次找到潘,希望潘能重新接纳她和她的女儿,但遭到潘的拒绝。“在我心中和在别人眼里,我都是一个男人,我怎么可能接受一个跟别的男人过的女人?”潘为拥有一个男人自负而自私的心态感到骄傲。这种骄傲让潘不愿意别人将她与同性恋者并列在一起。为此,潘在1993年曾努力变性,但当上海长征医院何清濂教授同意以六万元的费用为她做变性手术时,潘却不能下定决心是否在她的身体上接受这新的创口。“更重要的,我担心手术是否如愿,如果不成功,谁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体验?”潘不后悔自己最终保留女儿身的选择。 时光匆匆 亲情弥合恩怨抵牾 十年弹指间,当年百般阻挠潘林二人在一起的各自父母已进入耋耄之年,其中潘父于三年前做古。尽管上一辈人给这两位女子留下了各自承负一生的影响,潘仍没有责怪他们的念头。 现在,潘与已七十高龄的老母住在银行分给她的宿舍里。在小镇赶集的人群中,潘还不时能见到林六十多岁的双亲,并且双方已摒弃前嫌旧怨,往来如友。“天下父母没有不希望自己儿女生活幸福的,他们那样做是人之常情。我不恨他们。”也许,连潘自己也没弄清楚,当年她所执著的与父母们所反对的到底谁对谁错。时间磨灭了一切恩怨,亲情最终弥合了两代人之间曾经的抵牾和对立。 拒绝再爱 几许真情终须无 在潘广泛的朋友圈子里,潘以其性格直爽和坦诚为人津津乐道,这种口碑赢得其他女孩子们的好感,其中一位出身农村的女孩最终走进了潘的生活,并且与潘的交往得到女孩父母的默许。十年前与十年后走进潘生活里的两个不同女孩的家庭明显不同,潘认为这应归功于时代的变迁。 实际上,潘并不期望与这位亲密往来的女孩的关系长久下去。“人生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我已经历过了,并且它已死了。这种感情是不可能长久的。”潘称在适当的时候,她要让女孩回到“正常”生活里去,“人总得有一个家,那里才是她的最后归宿。”在潘所接受的教育和她的人生经验里,来自传统婚姻的家庭仍是一个社会人必须接受的命运。如果叛逆或逃避,受伤的只有当事人。 潘拒绝透露更多关于这位新女友的细节,并称这是保护她的最好的方式。 “三十岁之前的我看重的是感情,三十岁以后,一切都看得淡了。”潘吐着烟圈平静地说。 自由不羁 渴望回归平静生活 8月1日的离职被潘看作人生的又一次选择,与前几次感情经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考虑的更多的是事业前途。“我出去考察了一个月后发现,在外面不管做什么,凭我的能力也不会比在银行里混得差,单位正好搞改革,我就主动申请离开了。这么多年,我失去了太多的自由和独立。”潘辞职的理由显然比外人猜测的要简单得多,这与她性格中的爽性相符。一个独立而自由的灵魂,总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偏离普通人的轨道。 为此,赋闲在家的潘谋划着她的人生新起点。在潘新近拟就的计划中,马鞍山成为她的首选目标。“那里有我的很多朋友,可以先不为生计发愁,然后,我会租个铺面,一点点开始。”潘向记者询问在城市里做什么生意能赚钱,她以没有学历为由否定了记者推荐的发挥她特长的会计工作。潘甚至希望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能在这个城市谋求立足之地。 “我希望平静地生活,不再被人打扰和烦恼。”这位已步入中年的单身女子说。 采访手记: 十年来首次面对媒体的潘显得谨慎而顾虑重重,直到子夜零点一刻采访结束,她对记者的戒备也没能完全放下。借助这三个多小时的谈话,记者慢慢看清楚了潘原本是一个平常女子,一个与皖东南这个小镇上的人无任何区别的女子,只是因为她的爱情与常人有别,才引起了外界对这个平常女子异乎寻常的关注。那些各怀心事各有目的的关注,似乎在暗示,潘林的爱情因与常人不同就是错的。然而,爱情错在哪里?这是记者本次采访最想知道也最想告诉读者的一个基本答案。 整个采访过程中,每当提及潘与林之间的旧情往事,潘总是淡淡的一句“太累了”以回应,不愿深究,但纵观潘与林所处年代的社会环境及双方父母对她们爱情的阻挠,不言自明,这些都对她们的感情起到了致命伤害的作用。如果不是这些因素存在,她们也许就不会因“太累了”而至最终分道扬镳。显然,来自社会和传统的压力是她们分手的最主要原因。但是,从采访所得的资料看,潘本人并不清楚她们爱情夭折的这一真正原因。如果能清楚这一点的话,潘对后来的新女友及现在对感情的态度也许会有所不同。这是潘人生的第一个悲剧 因子。 而谈及她的新女友时,潘称“这种感情不能长久,要让她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到,潘以多舛的“人生经验”否定了当年自己对爱情的执著和希望,从而产生了“同性恋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一结论。而更为可怕的是,从这句话的后半句可以看到,潘本人对同性恋并不接受,连她自己也认为同性恋是“不正常”的,是逃不了受到传统谴责和被道德扼杀的宿命的,所以,当又一个女孩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她却只能用一颗几近麻木的心放弃恋人的爱情。这是潘——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女子人生的第二个悲剧因子。 然而,就在采写这篇报道时,记者也有另一个疑问在心中不断扣问自己:潘的青春时代与我们的现在已恍如隔世,较之她,我们拥有的文明和机会要丰富和幸运多了,而我们对爱情的理解,又能比这个小镇女子高明多少呢? 岁月在潘的身上留下痕迹,已苍老的面庞扫去了十年前的光华,然而与记者告别时,她的握手依然那么沉稳有力。我们祝福这位在共和国法制史上留下一笔的小镇女子,还有更多的同性恋者,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