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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同性恋调查》 作者: 陈礼勇 一个败给母亲的侦察兵 24岁的陆野是现役某军事院校的研究生,拥有八年军龄的他被认为是“这辈子吃定军饭”的有前途的人。这不仅得益于他有转征新疆、东北三省的功绩,更有他出身军队高干的优裕身世。他的父亲,那个当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人,荫护着他的这个独生子。 然而,没有人会想到,陆野朦胧而美好的前程被他从不示人的日记披上了阴影。 一个侦察兵的日记 2002年8月27日,陆野从外面回到自己刚买的新房,就接到母亲“有事”叫他回去的电话。母亲的语气异于平常,这让陆野跷蹊不安,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心中隐藏的秘密已在此时被母亲无意中戳破。 “我有爱写日记的习惯。一本是写我成长经历的,一本是写我工作学习的,另一本也是最厚的一本是专门记录我情感的。”作为一个同性恋者,陆野只能将他的秘密记录在他从不示人的日记里。但是就在当天写完情感日记后,他忘了将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收回到原处就出门了。而他的母亲,和他父亲一样兵戎一生的空军高级军官,这时打开了陆野独居的房门。 看到儿子摆放在书案上的日记,母亲好奇地走近,并翻开了其中的一页。映入眼帘的遒劲的文字述说着儿子对同性爱情的苦闷和向往。母亲一页页看下去,那些纷乱而忧伤的情感惊得母亲如雷轰顶。她逃似地离开儿子的房间,她甚至责怪自己对儿子瞒了这么久的心事居然一无所知。儿子搞同性恋,这让她的荣华家族、她的威然凛仪的战友、她的同事朋友怎么看她?她以首长的威严和母亲的关爱决定跟儿子好好谈谈,她的家庭不能容许这样不肖的事情出现。 当陆野小心翼翼地坐到母亲对面,听到从她口里吐出“同性恋”三个字时,正在点烟的手颤抖一下,火柴掉在地上。 “妈妈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又质问我日记里写的是什么。”陆野这时才知道母亲已看到他的日记了,为自己一时的大意懊悔不迭。他本想把这个秘密一直瞒下去,对父母、对这个社会,但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枉然。陆野见真相被戳穿,就如实地道出了曾经与男友相爱的实情。儿子的迷茫和苦恼真实地呈现在母亲面前,母子二人为这个秘密的发现尴尬着对峙着,互不相让,他们都明白“同性恋”这三个字在各自的人生中占据的地位。 一个孩子的谎言 陆野八岁时就和一个男孩在嬉耍中用口接触对方的生殖器。及至年长,学画画,对男生们目不转睛盯着看的女模特的身体,陆野也表现出了少有的冷漠。“看了真不舒服。”陆野认为自己的同性恋与生俱来。 陆野的同性初恋真正开始于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一个比陆野学习好的男生经常帮他做功课,这使得陆野有机会接近他。两人过密的关系成为班里同学取乐的对象,这些年幼而好奇的学生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讪笑对两个少年带来的伤害。多年后,陆野仍记得他和这个男生最后一次接近的情景。“同学逗弄他,说如果他喜欢我,就应该表现一下让他们看。一天,他‘咣当’一声推开了教室门,这巨大的声响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他径直朝我走来,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过来抱着我亲了一口。”这个英勇无比的举动吓懵了陆野,他不知道怎么来收拾这个小小爱情。 作为同龄人的学生们哄笑这个尴尬的闹剧。然而,事情的影响超出了孩子们的想象。第二天,风闻此事的老师把陆野和这个男生叫去谈话,并要求双方家长来接受他们“败坏学风”的检讨。 老师一脸严肃地对双方父母说,现在由他来问两个孩子,如果两个孩子说确是喜欢对方,这就不是他的责任,如果说“不”,他就要严加管教这“差劲”的孩子。 老师先问那个男生是否喜欢陆野,男孩以不容怀疑的口吻说“是”,他的坚定和大胆令老师和他的父母失望。只有陆野心中涌起暖流,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他只是把拳头攥紧,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欢喜。当自己被问到是否同样喜欢那个男生时,这个年仅十三岁的男孩,却恍惚而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陆野看到了那个男生眼里的鼓励和期待,但是迎接他的是更多来自家长及 老师的责怪与鄙薄,他违心地说出“不”字。这个字成了他生命中再也擦不去的痛。 “由于他家长感觉来自学校的压力,不久就把他转学了。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失去了他的任何消息。”那个男生失望的眼神留在了陆野的感情日记里。 显然,在这场小小爱情中,老师成了胜利者。 惊险的相遇 陆野的学习成绩一直难如人愿,父母决定把他送进部队接受“改造”。1994年底,时任北京军区某部首长的父亲利用关系把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儿子送进了新疆伊利军分区的某军营里。在那里陆野度过了新兵最苦最累的一年。翌年,因为新疆地区局势的不稳定,父亲把陆野调到了满洲里边防团当了一名步兵侦察兵。 出于疼爱,一年后18岁的陆野被父亲转送到了离内地稍近些的沈阳军区驻吉林的某部队里继续接受“改造”。 那时陆野所在的连队旁边驻扎着军区警卫连,只有文武兼备的优秀兵才有资格当一名军区的警卫员。陆野从每次路过他营部的队伍中注意到了一个清秀而挺拔的哨兵。他试着打听有关那个年轻人的一切可知的消息。这个来自安徽农村刚入伍一年的新兵刘东,身世凄惨。父亲肝硬化过早地离开人世,母亲也撇下年幼的他远嫁他乡,他与垂暮之年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由于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打击,奶奶也于父亲去世的翌年撒手人寰。七十多岁的爷爷硬是靠捡易拉罐把他抚养成人。 刚满十六周岁的他被乡武装部特殊照顾送进了部队接受锻炼,就在他参军的第二年,家乡唯一的亲人爷爷也作别人世。孤苦伶仃的刘东在部队苦练本领,很快从军区的严格筛选中脱颖而出当上了警卫兵。在这个生龙活虎青春洋溢的男儿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的对家的渴望。 除了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陆野。“他在入伍的第二年就当上警卫连三排一班的副班长了 我那时是侦察连二排三班的班长,看到他的时候就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但是苦于一直无法接近他的陆野只能把这份喜欢深藏在心底。 不久后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使陆野终于如愿以偿。“那次我们搞实弹演习,我们班八个人和他们班七个人就在紧挨着的两个掩体里,我并不知道五米之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危险就在此时降临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刘东班扔出的最后一颗炸弹没有爆炸,作为副班长的他一马当先冲出去捡那个哑弹,这时陆野这边的一个新兵扔出了手里的手榴弹。就在炸弹被抛出的瞬间,陆野一个箭步冲出掩体将那人扑倒在炸弹坑里。随着一身轰响,炸起的飞石将陆野打得满脸鲜血,被他压倒在身下的那个人安然无恙,他甚至还想爬起来继续去捡那个哑弹。陆野担心哑弹爆炸,对身下的人大喊“不要动”。那个人说不怕,炸弹还没拉弦呢,并把捡回来的哑弹在陆野面前晃晃。“当时我气的哭笑不得。如果不是我怕担责任,我可能没那么大的勇气去舍身救人。”陆野私下对领导给予的“勇于献身”的奖励不以为然。 演习由于这次事故被迫中断了二十分钟,陆野被抬到医院救护室。“当时我不知道身下就是他,相对于这场惊险,我的收获很大,我终于挨着我想念的人了。”陆野在得知被救的正是刘东时显得兴奋。但令他感到后悔的是,当时由于情况紧急,加上被飞石划得满脸鲜血眼睛都睁不开,他并没有看到心上人的面容。 后来连长来医院看望陆野,并准备指派一个士兵作为陪护,被陆野以“事小不要太声张了”为由拒绝。 几天后连长又来了,告诉陆野他救的那个人说祸是他闯的,他愿意陪护,并征求陆野同不同意。“我当时一听就很高兴,问营里的教导员同意吗?你跟他说说让他同意得了。”陆野有些担心营指导员的不同意让他失去与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上次不是不要人陪护吗,怎么这次又要了?”连长有些不解地问。“我救了他,他不来我过意不去。”陆野被连长问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中国古老的人生哲学在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再一次显示出它的神秘魅力。 在陪护陆野的过程中,刘东的聪慧和善解人意令陆野倍受感动。“每次我说我背上痒,让他帮我挠一下。我还没说是哪儿,他就知道地儿,一挠就准。有一次我不痒,但我故意说痒,他过来拍了我一下,说你根本不痒,是你心里痒。”陆野认为他与恋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 在陆野住院的期间,刘东白天陪护晚上回连队。一天午休,刘东没回去,和陆野挤在一张床。“我想抱他又不敢,我就嗅着他的头发他的体味。我说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给你拔掉。他知道自己的头上没有白头发,但他也知道我的目的,可还是顺从地让我拔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一直夹在陆野的最隐秘的日记本里。 洪荒之爱 由于陆野当时还不能确定刘东是否能成为他的同性伴侣,他不敢向爱恋的人挑明心思,但两人关系已超出一般战友。中秋节的时候,刘东拿着月饼来找陆野,两个离家千里的人,在同一轮圆月下心思澎湃。 两人先是来到部队操场。陆野望着天上的月亮脱口而出问刘东是不是想家了。“我很后悔问这句话,我知道他家里没人了。我慌着说不是那个意思。他回过脸说:‘那你说是什么意思?’”“我、我很喜欢你的……你感觉到什么了吗?”陆野结结巴巴地向心上人表白。刘东的笑而不答让陆野感到了自己的冒失。 夜里分手的时候,陆野追问刘东对他刚才说的那番话怎么想。刘东说回去考虑考虑再答复陆野。 从第二天起,刘东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任陆野打电话或是亲自去找,接电话的刘东的战友都说他不在。在这些官兵眼里,实在看不到陆野和刘东心中怀藏的秘密,他们甚至把陆野频繁找刘东看作恶意。“那时部队里有人借钱不还,他的战友们都把我当成那样的人了,所有人都帮着他。”陆野为中秋夜的表白感到后悔:“不说出来还能见到他,说了连人也见不到了。”显然,刘东在有意躲着陆野。 在焦急与等待中又过去了半个月。一天陆野和全连战友正在听指导员上政治学习课,突然听到刘东在教室门口喊‘报告’对指导员说他们警卫连正在出黑板报,人手不够,他们连长让他来借陆野过去帮忙。由于陆野过去学过画画,自然的,指导员同意陆野去刘东他们连帮忙办板报了。 “一出教室门我就大声地问:找了你这么久你怎么不见我?”听到身后连长对学员们说“不许交头接耳,现在继续上课!”,陆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两人飞快地跑出连队,刘东告诉陆野连里没让办黑板报。“那你找我干什么?”憨厚的陆野竟一时没有领会刘东的意思,大声地质回道。然而,刘东仍是笑而不答。这让陆野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刘东以办黑板报的名义闯课堂就是为了让陆野出来和他见上一面的。 两人又找到了背人的军队礼堂后面的仓库空地。这时天正下着雨,二人拣了块靠墙根的干地坐下来。“你不是说考虑好了就给我一个我答复吗,怎么老躲着我。”陆野又问起这个他一直没得到答复的问题。“我有三个条件,如果你答应,我们就建立恋爱关系。如果不答应,这儿也没人……然后,我们从此谁也不认识谁。”刘东说。对感情的认真和纯朴使陆野更喜欢眼前的这个小伙子。 刘东说,部队里管得严,他不想让双方因为这出事,要求两人见面只谈工作不谈感情。另外,在军营里,两个男人一起生活是天方夜谭。作为第二个条件,刘东要求陆野争取考上军校,他则在吉林地方上找份工作,在军营外面等他。陆野知道,凭刘东的才华和素质,他考军校提干是没问题的,但是刘东主动放弃自己的理想,而鼓励他留在部队攀登他军旅生涯的高峰。 陆野听刘东为自己牺牲了这么多,不肯答应,说两人一块复员在外面找份工作不一样团圆吗。刘东说,为了使爱情更长久和牢固,他宁愿放弃属于自己的事业,但是陆野必须得替他完成。“再者,都是普通老百姓,连基本的物质生活都不能保障又怎样谈感情呢?”作为激励陆野的附加条件,刘东说如果陆野不能考上军校,就不要碰他。陆野听完了刘东的一番解释,答应了他的第二个要求。 而第三个条件却让陆野不知如何办好。刘东叮嘱陆野,如果自己哪一天不在了,你就找一个比我更理解你更爱你的人,你要好好地活着。“我当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他复员走了怕我在部队里寂寞而让我再找一个人。我当时想他是不是在考验我,看我对感情忠不忠。”陆野一口拒绝了刘东的第三个条件,并为刘东的“不理解”感到气愤。 雨继续下着。陆野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不说一句话。刘东见陆野不同意他的第三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就按照他事先说的,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准备将自己给了眼前的这个人后,便与他分道扬镳。 “他见我没动,问我还愣着干什么吗?”陆野见刘东如此倔强,几乎哭出来:“我答应你。” 刘东的第三个条件,陆野始终没有再问具体原因。相爱,也许在这两个年轻人眼里预示着什么,但是他们谁也不明白它倒底预示什么。 1998年6月20日,嫩江发生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陆野所在的部队全部开进灾区抗洪抢险。陆野开运输车抢运救灾物资,而刘东所在的警卫连去守护一个水库大坝。刘东和战友们一起扛沙袋、堵管涌,处处以身作则。累了一天的战士们睡觉都在大坝上,谁也不敢离开自己坚守的工作岗位。但是洪水越来越大,到处飘浮着死去的禽畜尸体,危险逼近每一个战士的生命。8月27日夜,刘东和战友们值守的大坝上游出现了管涌,这个没能及时补救的漏洞造成了大坝溃于一旦,滔天洪水从天而降。当其他救援人员赶过来,这里一切生命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只有浑浊的洪水在咆哮呜咽。 然而,正忙着运送救灾物资的陆野对这一切根本不知,甚至晚上营长到他所在的驻守地巡视说警卫连昨夜失踪了好几个人,陆野还相信刘东不在其中。他想,刘东水性好,是不会有事的。但是旁边有人说,管涌冲过来的洪水带的全是泥沙,人在水下呛也得呛死。 部队后来的统计数字证实了这种说法,派去抗洪抢险的二万二千官兵只回来了一万八。损失最重的一个团只有一个连长领着二个新兵回来了,其他的都永远地留在了那儿。19岁的刘东也是其中之一。 水退了,部队去淤泥中挖人。从刘东衣服口袋里看到了他的士兵证,领导让他单位派人去领尸。“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说你们搞错了……”坐在他宽敞的独居的卧室里,陆野回忆着四年前的那场洪水,语声断行,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刘东三个月前对他提出的第三个条件竟一语成谶,命运再次捉弄了陆野。两个相爱的人 在那场洪水中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已阴阳相隔。 “我后悔那次抗洪没跟他一起走。我那时就应该走,现在活着是受罪。”失去恋人的陆野一直不肯吃饭,几天下来,人虚脱了被送进医院。然而,极度悲伤的陆野却无人诉说这失去至爱之人的痛苦。“那时正值夏天,灾区的人身上起湿疹、皮炎什么的很正常,空气、水都脏,很多人不吃饭,这在当地看来很正常。”没有人知道陆野心中的痛,更没人知道被洪水吞没的刘东那永远遗憾的爱。 很快,刘东家乡武装部和民政部门来人把刘东的烈士证连同他的骨灰取走,带回他的老家和他的爷爷安葬在一起。 失去刘东后,陆野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医院,他以自己睡不着觉为由缠磨着护士要安定片。护士一次只帮他拿来三二片。等过两天,陆野又跟她要药片,就这样积攒了一百多片。一天晚上,趁护士不备,他将这些药片全部吞下,然后等着与心爱的刘东见面。 但是等陆野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医院抢救过来的陆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帮他找安定片的护士被医院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军区为了表彰抗洪有功人员,确定提干十三个人,陆野表现突出成为当选人之一。在庆功大会上,师参谋长指着这份名单说,你们是经历了大风大浪考验的优秀的人,应该得到嘉奖。“我一听就急了,那些牺牲的就不优秀吗?我当时就顶了一句:假若你的儿子牺牲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显然,师参谋长从没听到有人敢如此顶撞他,而且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下。 顶撞的后果不言而喻。在经历了教导队严格的训练和学习结束后,在师授衔大会上,提干名单其他十二个人都上台领奖授衔,唯独没有出现陆野的名字。这一次,陆野又为自己的执著付出了代价。 后来,世故的连长找到陆野谈话,让他想办法调走,怕因他一个人得罪了师首长而拖累全连。“我当时只想回家。离家这么多年了,我头一次感到这么想家,想我的父母。”陆野 这个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有着坚硬外壳的汉子不禁哭出了声。 1998年10月10日,东北下了第一场雪,陆野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在以后的多年里,他害怕听到“东北”这个词,他说每听到一次,心就会碰痛一次。 心中的哀歌 被调回家乡的陆野在父亲的活动下成了一名军校的学员。他说现在当将军的梦想已没有了,他的学习只是为了兑付对刘东的承诺。“我答应过他,我要当军官,哪怕我只当一天的军官就转业,我们的愿望也实现了。”恋人逝去四年后的陆野说。 这四年中陆野尝试实现刘东对他提出的第三个条件,但是他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同性恋朋友总不满意,他不断地拿眼前的这些人与心中的刘东比较。他知道,那个占据心房的人一生也走不出自己的思念了。“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初一的同学,我不敢承认我喜欢他;第二个就是刘东。”作为唯一的纪念物,刘东当年在医院陪护时被陆野摘下的一根头发,被他装在一个精心制作的小盒子里,永远带在身边。“想他的时候,我就闻一闻它的味道。”陆野泪流满面。 为了纪念刘东,1999年陆野自己作了一首歌《归魂》。“……想当初我们的山盟海誓,只为了将来能够幸福,谁知从今以后,我们只能在梦中相会。五更天雄鸡报晓,爱我的灵魂却在空中飘呀飘。黎明催促着他快点离去,他迷茫着不知该去向何方……”但是这首动人心魄的歌词却找不到谱曲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听得懂陆野心里的哀歌。在这首歌词的后面,陆野的附言写道:“东,每次看到这首歌,我都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你永远是我的人。我的战友,我的小弟,我的爱人,就让这首《归魂》伴你上路。别了,我的战友,我的小弟,我的爱人,愿来世我们结成伴侣。” 现在的陆野连包括鱼的水中一切鲜品都不吃。“那次抗洪回来,营长老婆买了一条大鱼,剖开鱼肚时我们发现了一个耳环,那是人身上的。这让我想到了刘东……”每次陆野的妈妈好奇地问他怎么当兵回来连鱼都不吃了,陆野都谎称自己怕鱼刺卡喉。 自从母亲无意中看到陆野的日记后,这位可怜而伤心的母亲总是不放心独居的儿子,担心他在同性恋这条“邪路”上越走越远。 母亲承认她单位就有两对女同性恋和一对男同性恋在一起生活,但那是人家的事,她绝不允许这种“丑陋行为”出现在自己这个军人家庭。她试图以她对儿子二十四年的恩情唤归儿子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像他的父亲一样。 在这个家庭,两个人的战争已开始。他们都尽量避开父亲——那个威严的军官,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其灾难性的后果他们谁都不愿意想象。于是,母亲尽着她的“职责”,她会时不时地打电话到陆野这里来,看看他在干什么,而碰巧陆野的电话占线也会被她认为儿子是与一个肮脏的男人“鬼混”。这让陆野感到恐惧和羞耻。“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我答应她以后我不会再做同志了,并让她放心。可说实话,我是改不掉的。我该怎么办?”陆野向远在北京的一位朋友发送的求救邮件说。 “现在最害怕面对母亲的眼睛, 在她不知道我的事情之前,我愧对她;现在,她知道我的同性恋身份了,我更怕见到那双眼睛。人们在这个社会舞台上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而我对自己扮演的打心眼里不愿意。我希望有一天把面具摘下来过我自己的生活。”陆野在他的日记里写道。 父母之爱已成了这位年轻军官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强大的传统面前,他会放弃军人的姿态,做一个投诚者吗?这是中国同性恋者无法做出判断的问题。 《一个败给母亲的侦察兵》追踪报道:中秋节的谎言 报道撼真情 网络成红娘 2002年9月4日,中同新闻网头条报道了记者采写的陆野与刘东之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及陆野目前的不幸遭遇,引起读者强烈反响。在众多读者中,一位来自北京的年轻人默默记住了“陆野”这个名字。通过中同新闻网,这个名叫赵成功的男子与陆野取得联系,一些没能引人注意的细节通过互联网展开了。 在那本记录了与刘东相爱经历的日记里,陆野继续写下了新近发生的事情:“下午3点多钟打通了他的电话。我发现他很健谈也很正直,与其他的同志不同,他很有内涵。从他那里我找到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这个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的近七个小时的长途电话是陆野与赵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正是这个电话让同样遭受传统压力和情感挫折的这对同性恋者相互增进了解,并产生交往下去的愿望。 此后,每天晚上九点一过,赵就守在电话机旁,等待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出现。在赵专门给陆野录制的一张CD中,记录了他对爱情的理解与向往:“我被你和刘东的洪荒之爱深深震憾。人世间真情几许,你让我体味到了爱的真谛。虽然同性爱面临压力重重,但是只要坚定信心,利用我们的智慧和能力,我们一定能冲出黑暗,找到生命中的那盏明灯!” 爱情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让这两个路途遥远的同性恋者模糊地看到了它的容颜,这让他们兴奋起来。陆野每天从汉口打到北京的长途电话一聊就是四、五个小时,有时甚至是整个通宵。比陆野大三岁的赵鼓励心上人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不要向传统势力妥协,他建议陆野离开汉口,摆脱父母家庭的压力。 在如何抵抗父母压力这个问题面前,两人颇费心机。赵明白,只有让陆野的母亲在认为 儿子已按她的意愿改变为“正常人”了,她才可能放儿子离开自己,那么如何成为一个父母眼中的“正常人”,就是这对同性恋者迫切需要突破的困局。 赵为陆野出的主意是让他回家对母亲谎称他已有女朋友了,但敏感的母亲对他的快速“转变”不再相信,她甚至说只有他结婚生子她才能相信儿子真正“改”过来了。在这个五十岁的母亲眼里,只有像大多数人一样结婚才是一个“正常人”。她相信,眼前的儿子一定是在欺骗自己,除非一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而且这个出现者必须是一个女人。 顺着母亲的心思,赵又与陆野盘算着他们对付母亲的下一盘棋。没有人知道这样通宵达旦的电话在描绘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陆野的母亲为了阻止儿子与她眼中“卑鄙、下流”的同性恋者联系,不准他上网和打电话,这个忙碌的女人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打电话到儿子独居的家来“查房”,看看他的电话是否占线。为了避开母亲的“查房”,更畅通地与千里之外的赵保持联系,陆野秘密地去电信局申请安装了同址二部电话。 母亲这次又失算了。 男友帮助恋人寻找“女友” 赵决定给陆野尽快地找到一个“女朋友”,这个同性恋者深知,在目前这种情势下只有“女朋友”才能为自己的恋人解围,打消他母亲最后的疑虑。然后,多年前离家独自在北京闯荡的赵还建议,为了两人更长远的未来,他建议陆野去北京开始新的生活。 赵仔细地反复地搜寻最有可能帮助他们的人选,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在北京某高校上学比陆野小一岁的非同性恋女孩李嘉身上。“当时我正在办事的路上,连日的奔波加上晚上和他聊天没休息好,感觉困倦至极,但是请她帮忙的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全身所有细胞立刻被激活,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充满自信。”赵急忙掏出手机给李打电话,然而,所有的委屈和期望不知从何说起,赵只是说了一句“我需要你的帮助”便说不下去了。赵让李自己到中同新闻网上查看9月4日的头条报道。 当天晚上,赵拔通了李宿舍的电话,问她看完这篇报道后的感受。李说从这里看到同性爱比异性爱更纯粹更动人魂魄,中国同性恋者太不容易了。显然,李只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在评价报道本身,一点也没意识到她可能从这时已进入故事中并成为其中的主角之一。赵告诉李他和报道中的陆野相爱了,但是困难同样让他们一筹莫展。直到这时,李才弄清楚赵让她看这篇报道的用意。按照赵和陆野的策划,李要以陆野女朋友的身份在北京给他父母家里打电话,让他母亲确信儿子已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了。而且,必要时,李还要在逢年过节和陆野一起拜见未来的“公婆”。作为一个“演员”,李最近的一次出场就被安排在十天后的中秋节这一天。由于这场“戏”的特殊性,“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为此,赵和陆野必须考虑到可能出现的每一个细节。殷勤地为心上人寻找“对象”的赵嘱咐李在陆野母亲面前必须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对陆野尽量“粘”一点,以免让他母亲看出破绽。然后在他母亲高兴时,不失时机地提出让陆野随她去北京念书的请求。赵相信,在“爱情”的名义下,陆野母亲是不太可能驳了未来“儿媳妇”面子的。 赵的要求对尚未谈过恋爱的李来说似乎有些高,李在回给赵的邮件中说:“我担心演不好会更麻烦。不过,为了能成全你们的爱情,编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将尽力去演好这个角色。” 情缘再续汉口 按照原计划,李将在一个月后的“十一”国庆节去汉口把陆野带回北京与赵团聚,但是,一个迟来的电话改变了这个计划的行程。 9月11日的晚上9点多,赵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守在电话机旁等待陆野的声音出现。这个时间是两人认识以来每天风雨不动的约会。但是,今天直到十点了,赵仍没接到陆野的电话。赵想起陆野白天说 过他要回他母亲家一趟,他隐约感到了某些不安和焦虑。 赵用手机给陆野发了一个短信息问他现在哪里,陆野很快回电话说他正在路边小店喝酒,让赵不要担心。电话那端的声音嘈乱。陆野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零乱,他说他害怕看见家里寂寞的灯光,只好躲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在路边看见一个小店,他就进去喝酒,希望以此麻痹孤独的到来。但是他看见夜色里走过去的情侣,又忍不住地想起了远方的赵。陆野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我想你……” “那一刻,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做出决定,我要立刻到他的身边去,他太苦闷太压抑,我怕他这样扛不下去。他太需要一个人了。”赵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是陆野最困难时期的陪伴者。他告诉陆野,他决定不等国庆节,先于李到汉口见他。两个同性恋者此时全然放下原来的顾虑,不顾一切地冲向陌生夜晚中的彼此。在他们的心中,相爱需要付出一切可能的代价。 9月13日上午10:51分,赵踏上了北京西站途径汉口开往越南河内的T5次国际列车,这是他能买到的去汉口最快的一趟列车。 飞驰南下的火车上,没有人知道这个斯文的年轻人此时在想什么。 刻在子弹壳上的誓言 当天的22:42分,列车正点到达汉口车站。提前半小时到的陆野在T5次列车站台见到了梦想中的恋人。“我甚至有些感谢我母亲识破我同志身份后的压力,如果不是她这般威逼,我不会找到中同新闻网倾诉,那么我也不可能和赵认识了。”陆野总结着他与赵的这段网络之缘说。 下着小雨的汉口似乎在为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洗尘,见到梦中情人的赵同样充满欢喜。刚回到家的陆野就接到他母亲的“查房”电话,陆野说刚才去学校上课了。听得出母亲的急促,在这之前她可能不止打过一次电话。然后,陆野把专门和赵通话而安装的新电话收起来,这样做的目的是免得让母亲看到他与另一个男人的痕迹。新电话此时已完成了它的特定功能。 在隐藏得最为隐秘的书桌夹层里,陆野拿出他这几天亲手赶制出来的三枚图章。在两个子弹壳上,陆野雕刻着他和赵的名字,曲直纵横之间,显出这个年轻人的用心。另一幅稍大的图章上端刻的是一对鸳鸯,底端用小篆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显然, 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同性恋者希望能找到生命的归宿。 在陆野的卧室,赵还看到了陆野在洪水中牺牲的恋人刘东的照片,那个清纯笑容被永远定格在岁月的深处。“我感觉我完成了刘东当年对我提出的第三个条件——要我到找一个爱我我也爱他的人。我现在已完成了他的这个要求,他应该是高兴的。”二人抚摸着刘东的照片唏嘘不已。 为了不让陆野母亲知道他生活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男人,陆野从他就读的军校借来一套军装,让赵以他战友的名义应付他随时可能来“查房”的母亲。 然后,两人等待中秋节这天李的到来。 一切准备妥当,他们朝着预定的方向走去。 将军梦的幻灭 “看得出这些天她都很高兴,对我的盘问和怀疑的目光也少了。我说什么她都相信。”陆野评论他母亲一段时间以来对他少了那种盯梢似的电话。在离他三公里外的另一住外,那个辛勤的老人此时正在清扫房屋,为三天后将要见到的儿子的“女朋友”准备着。 但是母亲的高兴和准备却让陆野倍感痛苦。“在其他任何时候我都是依从父母的,惟独婚姻这件事上我不能妥协。这是我二十四年来对母亲最大的一次撒谎,我感觉好无奈。”对母亲的自责和愧疚感很快盖过了两人相聚的短暂的喜悦,陆野的额头被阴云笼罩。“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的家庭因为我是同性恋而中道败落,我要让我的父母因为我感到骄傲。所以,我现在只能离开他们,寻找自己的路。”陆野把在中秋节上演的这场戏称做是他“破釜沉舟”的一个决定。显然,这个二十四岁的同性恋者在对未来的选择上更大因素来源于对父母的孝道,虽然他现在背离了父母眼中“无后为大不孝”的传统。 实际上,对婚姻的忧虑不仅来源于父母的“孝道”,对于现役军人的陆野来说,婚姻也是他事业上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我自幼就有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帅梦,但是现在我不可能在军营里呆得太久。在我们部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正营级以上干部的选拔必须是已婚军人,如果我不结婚的话,我就永远得不到提拔的机会。而问题是我根本就不可能找个女人结婚。”显然,部队里那个“不成文的规定”同样来源于传统社会根深蒂固的力量,它的强大丝毫不比陆野在社会上遇到的压力小,这让现已官至连级的陆野为仕途上的障碍感到郁闷。“但是我宁愿放弃这个将帅梦,也要追求我的人生幸福。”这个军龄超过8年的同性恋者重复说。 争夺中的期望正负值 21日14:59分,秋雨过后的中秋乌云初退,被陆野和赵称为“红娘”的李急赴汉口。陡然见到“男朋友”的李说自己很平静,“就像平时帮助一个同学一样正常得很。”李没有为真实站在眼前的这对同性爱人感到尴尬。 15:30分,三人回到陆野的住处,“演练”即将来临的“中秋夜之戏”。陆野和赵向李不厌其烦地交待着他们商量好的应对母亲之策,以保万无一时。在如何安排赵这件事上,陆野的意见是,赵留在他的房子里等候二人的消息,他们会尽快地赶回来,“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怕露了 马脚。”陆野还特别叮嘱说,父母吃完晚饭后还要陪李到他的住处坐一坐,等他们快来的时候,他会装作上厕所通知赵到外面的街上去避一避,然后,等父母走了,他再电话召回赵。赵对陆野的安排不持异议,在中秋夜这个关键时刻,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恋人与另一个女人合演的戏,像一个局外人。 17点15分,陆野和李这对“恋人”出现在母亲面前。此时,老人已做好最后的准备,迎接这个他们期望改变儿子的“儿媳妇”。这个“改变”恰恰被包括赵的局中所有人期望着,只是他们期望的目的正好相反,而李,这个异性恋者成了这个期望值的正负基点。 陆野的父母为眼前的这对男女说着祝福的话,他们幻想着再过多久把儿媳妇娶进门,然后,再过多久他们像邻居一样含饴弄孙。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这是他们最大的幸福所在。 而赵,在陆野父母看不见的另一个角落,在脑海里快速运算着李和陆野表演的技巧与可能出现的窘势,他默默地想念陆野,并祈祷上苍的护佑。在月色朦胧的这个中秋夜,他幻想着与陆野的未来。 在李,这个期望值正负值基点的两端,陆野和赵、陆野父母和传统正构成两种力量发动一场争夺战,中秋夜成了他们较量的第一战场。 输赢难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