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同性恋调查》 作者: 陈礼勇 一个“精神病人”的短暂春光 魏克强从不愿意跟人谈起他成为“精神病人”的“傻事”,在他看来,向一个男人示爱远比在外面乱搞女人耻辱。 一个同性恋者的“精神病”症状 1981年9月,21岁的魏成为北京一家工厂的药品化验员。他所在的班组是车间里公认的“ 先进班组”,这些都因为他们有一个好班长——那个快40岁的已婚男人。魏从进厂的第一天就对这个男人特别留意,“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秃,个子也不高。”魏承认也许是他沉默稳健的阳刚气质吸引了精力旺盛的自己。所以,能和班长 一块工作,是魏最感快乐的事。 魏痴想着能和班长在一起。哪怕每天只能在中午吃饭的一小会儿,他也会端着饭碗去他家坐坐。班长的妻子,那个温良的女人总是热情地招待这个聪明伶俐的同事。班长爱抽烟,虽然魏刚参加工作收入并不高,但还是悄悄地塞给他自己买来的烟。只有魏自己明白“孝敬头儿”的含意。 一天,魏看见一本杂志上介绍国外有关同性恋的文章,当时这类报道在国内几乎看不到,魏很兴奋地拿着这本杂志给班长看。他希望以此暗示班长,自已喜欢一个男人,而且就是他期待的这位读者。但是班长却开导他:“你还这么年轻,千万别胡思乱想呀。”就像劝导一个人悬崖勒马,班长语重心长。魏只到二十年后还不甚明了当年这个40岁的男人是否真的听懂了他言辞之间的暗示,“或是他害怕了吧,毕竟那个时代不一样。”魏这样原谅生活带给他的不幸。 魏的搬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由于拆迁,魏的家要搬到离单位更远的地方,为了不影响上班,魏被允许住单位宿舍。这样,由于同在厂区,魏除了白天可以见到暗恋的人外,晚上也可以看到这个人了。多年以后的魏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准备住宿舍的兴奋。 然而,魏终究没有享受到这片刻兴奋带给他的愉悦,就先被这兴奋击垮了。就在搬去宿舍的前一天晚上,魏按捺不住要和班长住在一起的兴奋,到他们家一直聊到十一点多,到底说了些什么,魏根本没有了意识,他只记得班长和他妻子催他回去时说:“你不走,我们就走。” 那个班长连夜叫来魏的父母和同事把魏送到了安定门精神病院,厂子里的人都知道魏疯了。 魏对自己出事是有预感的。在那段日子里,他白天夜里想着这个中年男人,可是又不敢向他表白,更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讲,只能将这份暗恋强压在心里。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这份苦闷和压抑令他神思恍惚。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魏半夜突然醒转两肋发热浑身冒汗。“如果不是搬家给了我一个希望,也许不会失常的吧。”已近中年的魏坐在河边幽幽地说。他坚持认为希望并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对一个同性恋者来说。 一个“精神病人”的二十年 被送到安定医院的魏并没有狂躁或抑郁的精神病典型症状,区别于其他精神病人的是,魏仍是出事那晚一样的话多。这令医生感到跷蹊。医生问他为什么老去班长家里,魏总是这样一句话:“我喜欢他”。魏还听见医生埋怨说不该把一个同性恋者送到精神病院来。 然而,魏依然被当作精神病接受治疗。虽然他脑子里清楚如果他能与相爱的男人一起生活,就什么“病”也不会有,但他不敢将这个想法告诉医生、他的父母,这个世上所有的人,包括那个让他出事的男人,他只能在这里和其它精神病人一样任医生摆布。二个月的时间里,魏经受电击、强行喂药、捆绑扎针等手段的“治疗”。渐渐地,魏的话不多了,甚至不再说话了,直到出院,魏由一个青春洋溢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木纳痴呆的“精神病患者”。 回家后,魏的父母担心他再“犯病”,多方托人给他找媳妇。听从父母的安排,三个月后,魏与一个有轻微精神疾病的女人结为夫妻。第二年,孩子的出世为魏的父母带来安慰,他们认为魏的病完全好了。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出生的孩子患有轻微智障。“当时我每天都在吃药,生出的孩子能不受影响吗?”魏对眼前的生活显得无动于衷,除了自卑。魏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带给他的一切,挣扎对他来说无任何意义。实际上,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病”了。 2001年的4月,当魏从报纸上看到中国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名单中剔除,立刻从单位跑回家,关上房门一个人躲在家中嚎啕大哭。20年前,一个聪明热情的小伙子因为同性恋变成一个“精神病人”,今天,这个“精神病人”终于摘下了压迫他一生的帽子。20年,一个人的青春韶华付之东流。没有人能给他任何解释和安慰。 一个中年男人的理想 出院后的魏被调到离原工厂很远的一家酒厂上班。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步伐加快,酒厂面临市场经济挑战,效益连年下滑。魏一个月只能上半个月的班,每月八百元工资是他的全部收入。和这个城市多数缺乏学历背景的中年男人一样,魏面临下岗分流的危险。 魏变得暴躁起来。“我和我老婆经常吵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每次我都喊叫着要和她离婚,她总是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魏想尽一切办法疏离这个被他称为粘在身上撕不掉的“橡皮膏”的女人。那个可怜的女人,面对丈夫的折磨,总是默默承受。对一个青春已逝的女人来说,大半辈子已过去了,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家庭的安稳。她的想法得到公婆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甚至怀疑魏是不是在外面搞女人,才嫌弃老婆的。于是他们三个人,还有魏的儿子,共同对付魏,挽留魏,看紧魏,寻找藏在他背后的那个“妖精”。 然而,他们谁也没发现这个“妖精”,因为魏根本就不会对一个女人感兴趣。他们失望了,也放心了。他们最后一致认为魏只是一个坏脾气的男人。“我的生活里一个理解我的人也没有,更别说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同性朋友了。我一点也看不到希望,我觉得我彻底完蛋了。”魏就这样和一个女人勉强地过起了日子,未来对他来说,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2001年的“五一节”,从年轻人闲聊中听到北京某公园是同性恋者聚集的场所,魏 猛然觉到一道闪电撕破了他那片寂静,他隐约看到了一丝光亮照见未来。“我就这样过一辈子,特别不甘心,总觉得我这一生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魏决定去那个公园看看。 在那里,他发现了他的同类。他们在这里寻寻觅觅、出出进进,寻找靠近爱情的每个机会。一个深藏了20年的梦想,从当年那个21岁的青年身上,穿过20年的光阴终于在这个韶华已逝的男人身上重新生发,给他诱惑和理想。魏开始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寻找。 一段暮日的春光 由于酒厂不景气,魏在外兼了一份做保险业务员的工作,自由外出成了这个“业务员”从妻子那里获得的最大的支持。既使魏在外面过夜,那个女人也从不怀疑他是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而根本上,魏在家里很少理睬这个女人。 在进入“同志圈”一年多以来,魏跑遍了北京他能知道的同性恋者聚集的公园、浴池、酒吧。他快活地描述着在一家浴池里见到的景像:卸下在社会上戴着假面具的男人们,没有高低尊卑,没有机巧营运,这些赤裸身体里只有对人性本原的欣赏和欲望。魏就在这些身体间穿梭着,偶而迎上暧昧的目光一番亵玩,但更多的时候是他去挑逗别人。“在我老婆面前,我特被动,在这里,我就很主动了。”魏证明他的精力并没有因为年龄的老去而消褪,“不主动”只是因为他老婆是个女人而已。 “这一把年纪了,我还从没恋爱过。我想尝尝爱情的滋味。”魏固执地认为他会找到心中的爱情。他并且设想,如果有一个男人可以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这段路程,他甘愿放弃现在的一切,包括家庭和儿子。“孩子不可能跟着父母一辈子,我会从经济上给他弥补。不管是被判给了谁,我不会亏待他。”不过,魏没有说怎样补助那个与他共同生活20年的女人的年华,也许她的20年与他自己的一样被忽略了。 显然,他现在最大的忧虑并不是家庭的负担,而是能否找到自己的同性恋人。“这些人都很世故,他们对感情并不认真。因为社会的压力,他们普遍怀疑同性恋情的纯洁和长久。”魏这样评价他的同性伙伴。岁月斑剥已让魏当年的英俊气质荡然无存,在这些同性恋者面前,魏因为衰老和家庭负累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 “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就跟现在这样开放,我肯定是不会结婚的。”魏很羡慕他的年轻同类。魏迅速地往下一个同志基地赶去,他相信,这个灿烂春日,一定有很多同志会去那个地方,他不愿浪费也许不多的春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