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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同性恋调查》

作者: 陈礼勇

一个油矿工人的爱与哀


 2002年11月19日早上6点。洪大庆推着自行车向他的办公区走去,这段距离他宿舍的路程步行需要五分钟,骑车不到三分钟。洪喜欢推着自行车步行过去。冬天的这个时间,天还不太亮,陪伴他的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使这条路不再孤独。

  国企里的接班人

 32岁的洪是豫东南某油田司炉工。这家因为养活超过三万名职工的油矿是河南省少数几个绩效良好的大型国有企业之一,同时,它也是中国石油行业的佼佼者。尽管中国国企改革多年,但像这样由国家垄断的石油业仍继续着它起步时的平稳步伐。在外人看来,油田工人仍捧着一个福利丰厚的这个时代不多见的铁饭碗。洪的父亲从1978年油矿成立就成为这里的一名采油工,他的青春和奋斗史作为那个年代的标志成为洪家今天的社会资本。作为职工子弟,洪的二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被分配在中国其他几个大型油田。理所当然的,洪被送进油田职工技校接受专业训练,作为这家最小的孩子,十八岁的洪1990年顺利成为他父亲的接班人,成为一名油田司炉工。

  油田分三个采油区,洪所在的单位是油田最偏远也是职工最少的一个采油区,驻离总部八十公里,离它最近的采油区也相隔二十公里以上。它被孤零零地扔在豫东南一片无人知晓的平原深处。由于距离集镇较远,采油区就在当地形成了一个新的集镇,附近乡民早上出工前将自家菜园里的水果蔬菜挑到这个集镇上卖,大部分是供应这个矿区近千名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了。太阳升起,买卖无几,集也就散了。所以,这个采油站也被当地乡民称为“露水集”。

  显然,这个不足百十户长驻人家的“露水集”已成为这一带人员活动最具世面的集中地。洪的宿舍和办公区就在“露水集”的中心位置。按照矿上的安排,洪隔一天轮一个白班,四天轮一个夜班,他的工作简单而枯燥,只需盯着办公室密布的仪表是否运转正常,外面输油和沥水管道是否漏滴。遇上上级检查任务,他还要负责打扫管理区的卫生,包括给这些管子抹漆,和扯地上的闲草。饭也懒得回宿舍食堂吃,通常上班时带几个馒头或面条充作午餐。

  不上班的日子,洪显得快乐得多。和矿上的年轻人打打篮球,或是去80公里外的油田总部看望父亲,都会使他的时间过得飞快。

  当然,抽一天回二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采油区陪伴八岁的女儿,也是洪每周例行的任务。

  没有绯闻的绯闻

  没离婚前的洪在另一个采油区工作。那里因为矿区更大,也紧挨集镇,所以也显得更热闹。结婚前的洪是油田有名的才子,他个子高挑,文质彬彬,使他与其他黝黑而粗野的矿工有很大区别。作为唯一的文娱活动,洪的舞技受到青年男女的羡慕。

  洪的婚姻成为女孩子们关注的焦点。经媒人介绍,22岁的洪跟同一个单位一位长相不俗的女孩结为夫妻。“这个地方吃国家皇粮的人是不多的,我们未来的一切都有保障。”洪评价他的这场婚姻时说。出于这样的理由,他们的结合被这个贫困地区的人们视为门当户对。

  的确,结了婚的洪正在享受婚姻带给一个男人的快乐。“工作上事也不多,每天周而复始,最大的乐趣就是找同伴们跳舞。”洪的舞蹈还获得当地比赛大奖。但是这项荣誉没有给洪带来更多的光荣,相反,由此而引起一个人的不满。

  “她不高兴看见我搂着别的女人跳舞。”洪妻对丈夫的要求和反感随着洪舞技的提高也逐渐强烈,但情况并没因此而改变,洪的大部分闲暇时光仍给了妻子以外的其他人。

  “我不习惯她这样管制我,我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洪在向妻子表明他并没有因为爱好而移情别恋之后,仍坚持自己的习惯。“实际上,我不太可能对别的女人产生兴趣。”洪说。但是洪妻明显地心存疑虑,见丈夫仍然违背她的意志我行我素,遂提出离婚。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因为‘那事’犯过错误,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显然,洪所接受的传统教育令他对“性”产生敬畏和恭从。在他过去三十年的历史中,哪怕是在他青春气盛身边不乏女孩追求的年纪,洪也没有因为女色而传出绯闻。在人们的印象里,洪是这个油矿上少有的“正经”的矿工。没有道歉和不舍,洪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命运在此时给了他第一次选择自己的机会。

  爱情迟来的季节

  离婚后的洪被调到二十公里外现在的这个采油区,他的房子和不多的积蓄都留给了前妻。他们的女儿那时已来到人间,作为补偿,洪也将这个小生命留给了陪他走过三年的女人。这之后,再没人见到跟洪接近过的女人。(至今,除了几位好友,知道他们离婚的人无几。在这个中原小镇,离婚仍是一项关乎名声、地位和利益的事件,当事人尤其回避因此出现的意外麻烦。)

  独自生活的洪只能和那些未婚的单身矿工挤住集体宿舍,单位里针对结婚者的福利他已无权分享。幸好,为了改善职工福利,单位在宿舍区铺设专线联通互联网,洪因此搭上便车,和比他小若干岁的年轻人一起在这个虚拟空间寻找着可能的刺激和快乐。尽管这已是他离婚五年后的事了。

  互联网给这些寂寞的男人们带来新鲜内容,也给洪单调的日子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2000年,我在网上发现了同性恋网站,那时我仿佛才清楚生命里一直蒙蔽的真知。”洪悄悄打开宿舍同事的电脑向网上那些同性恋者诉说认同自己身份的感受。

 洪第一次跟男人接触,可追溯至他离婚前的1998年。一位刚退伍的中学同学到他值班的宿舍来玩,并留宿于此。半夜,洪感觉到一双宽大的手在轻抚他的胸背。

  “我感到羞辱和厌恶,推开他的手。”显然,洪在他已经过的大部分时光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同性怀有敏感和喜欢。对这个已婚男人来说,同性恋被教育成是一种卑贱而邪恶的行为。受到洪的呵斥和反抗,那个同学天不亮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此后,偶而关于他的传闻

,也是从遥远的南方打工者口里传来。明白自己其实也是同性恋的洪回忆当年的那个夜晚,为自己曾带给一个人伤害感到歉意和不安。尽管这样,洪否认自己离婚与男人有关,但他更清楚,离婚也与女人无关。

  就在这二者之间,在这个浑沌不明的领域,洪懵懂地走过了近三十年,直到互联网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出现,他才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真相。

  “就像潜藏在地底下的种子在合适的季节苏醒了,我感觉到另一种渴望的存在。”从同性恋网站上,洪看到他未来生活的模样,他希望尽可能地找回那些被婚姻包括孩子埋没的激情。一年之后,洪通过互联网结识了省内外的多名网友,并先后与其中几位试图确立恋爱关系。但努力失败。

  一个父亲的责任与理想

  机遇仍在诱惑着一个即将失去青春的男人。2002年9月,洪通过互联网认

  识了上海的一位同性恋者全。对洪的理解和支持,使两人在走进现实之前对彼此充满依恋与寄托。“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当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迷茫痛苦的时侯,是你让我看到了前行的方向,看到希望。”洪在给千里之外的恋人的信中写道。

  此时,除了互联网,电话更牵连着两个同样期待爱情发生的心灵。洪每月不足千元的工资扣除给女儿的抚养费和自己的生活费已所剩无几,每天超过一小时的长途电话让这个司炉工囊中羞涩,而这时,全便选择洪上夜班的日子,将电话直接打到他的办公室,知心而体贴的话语陪伴洪度过漫漫长夜。多年未见的生命迹象在洪情不自禁的幻想中出现。“仿佛正经历初恋,我感觉幸福极了,一天夜里竟发生了梦遗。”爱情使洪略显苍老的面孔重现活力,连他最亲近的朋友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是他们善意地警告洪,在这种时候需要冷静地想一想孩子的未来。

  所有的劝告都认为洪是在跟一个浪漫的女人来往,他们的印象里这种女人一般不太关心家庭。

  “可能的话,我想把她带到上海去。我希望他也能接受我的孩子,把她当成我们共同的孩子。”洪在如何处理孩子这件事上颇费脑筋,在这个时候,他考虑得更多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保证一个年幼孩子的健康成长。这也被他自己认为是作为一个父亲不可推脱的责任。

  然而,洪的设想在全看来几乎不太可能,两个同性恋者组成的家庭在对待子女教育问题上看来还是这个社会面临的新问题,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何况,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全们来说,这还需要稳定的经济基础。而现在就谈这个基础,为时尚早。

  “每天都和这些铁疙瘩打交道,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干。”技校毕业的洪无奈地说。离开这个赖以生存的油矿去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对这个无一技之长的男人来说是残酷而不可想象的。

  博弈之间的两难

  理想在启步之时阴云重重,这不应该是个好兆头。二个月后,全从上海赶来看望洪。相处的不到二天时间里,两人对彼此又增加了具体的感受。显然,洪的担忧多于相聚的快乐。

  “我真想他能留在我这里,他可以什么都不干,我的工资能养活两人。”然而,这句被全当作“玩笑”的话被搁置一边,更现实的问题是,一对生活在一起的同性恋者怎么面对周围射来的猜疑的目光。

  “汽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的理想已随他远去。那是无可挽回的遗憾和痛。”洪预感到未来的不测,显然,这种不祥是对自己的不能把握。

  更多的麻烦和压力随之而来。洪的父母望着岁数逐渐增长的儿子心急如焚,而洪的前妻离婚后也一直未再婚,老人希望二人能重续前缘,给孩子也给自己一个安稳的巢。这是他们在百年之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其实她也没什么不好的,在别人眼里,她聪明贤慧,又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洪在去父母家回来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确切地说,自从他和全相爱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复婚,一切将回到从前,他将堂前有孝子榻旁是发妻,像这个单位大多数人一样,生老病死早已被油田安排好,他的可以预见的一生无大起伏转折,无大悲欢离合。一辈子守着这些明明暗暗的日子,最后成为一名光荣退休的油矿工人。重复他父亲的一生。

  而另一种不同的人生结局是,洪放弃油田的一切,包括他的女儿,执著地追随远方的爱人,远走他乡。但是未来又因为它的缥忽而遥不可测。让一个人舍弃既得利益追求缥缈的东西,需要有一种博弈的心态和承担失败的勇气。

  这些显然对洪来说都没准备好。

  懂事的女儿已隐约知道爸爸要出远门了,关心地问洪什么时候走。洪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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