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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 作者: 朱天文 《悲情城市》十三问(1) 第一问侯孝贤是摇钱树? 是的,对不起,他是。 侯孝贤是摇钱树,这句完全违反常识的大胆预言,不是我说的,是詹宏志早在一九八六年所说。称它作预言,因为不仅是它说得简直太早,早在开放探亲党禁报禁解除之前那时候孝贤正是当红的票房毒药,并且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能看见的,侯孝贤但求作为一棵保本树,那已经是他最好的状况。 一九八六年《恋恋风尘》与一九八七年《尼罗河女儿》的拍摄期间,为了请詹宏志策划宣传有数次见面谈话的机会,我后来才发现,詹宏志对单次单部影片的宣传其实兴趣不高。他的想法很大,大到出资老板不免也对他觉得同情。他的许多看似险招奇术,事实上是吾道一以贯之。要用,就要彻彻底底连他的背景和基础一起用,押全部,赢大的。詹宏志洞悉这一切,一边却也婉转尽意地陪耗了不少时间,结果亦如他所料,大脚穿小鞋,三折五扣绕一大圈后毕竟还是回到原来安全的老路上。对于他的创意,不能用,不敢用,也不会用。就是在那段时期,我恭逢其盛,耳闻他谈话之中谬语肆出。譬如他说,侯孝贤是摇钱树。 他说,我谈的是生意,不是文化。 他说,这是一个没有风险的生意。 他说,卖电影可以像卖书。 他说,侯孝贤下部片子的首映应当在国外,巴黎,纽约,或东京。 他说,把侯孝贤当西片做。 他说……他说过很多。我感到荣幸,在爆发那些似偈似颂的结论的一刻,我是现场目击者。詹宏志常常是"结论在先,证明于后"。关于以上所说,尚未见他演证于文字,那么可否暂时让我以现场目击者的亢奋心情,先来夹议夹叙地芜讲一遍。 第二问艺术与商业兼顾吗? 错了,为什么要兼顾。 侯孝贤之所以仍有赚钱的一点希望,乃是因为他的艺术,而非他的商业。 是这样的。一般产品的市场策略,可以寻求"大众市场",也可以寻求"特殊区隔市场"。如唱片,一张古典音乐唱片在台湾也许只有数千张的市场,但它会在全世界都有一部分区隔市场,集合起来就是惊人的规模。同样,影片除了好莱坞的"大型公司"能真正出品掌握全世界的大众市场以外,其他在国际市场活跃的电影出品国都采用了特殊区隔市场的策略,尤其是法国。法国目前乃世界第二大电影出口国,凭借的并非大众通俗作品,而是调子偏高的艺术创作。 录影带市场崛起之后,使电影市场的"卖埠"有了全新的面貌,区隔化的程度愈高,各类影片互贩的机会愈大,过去亚洲人影片难打进欧美市场的情形已有新的改变。录影带亦改变了电影的收益结构,它进入一种可称之为"劝募式"的收益方式,即电影开拍时,实际上已卖出了有线电视和录影带的版权,最后再加上戏院的租金。戏院不再是电影收益的惟一来源,它只是一部分。 所以一方面经营台湾的中高水准观众市场,一方面争取欧美其他地区的艺术电影市场和小众市场,如此包括国内、海外和影视录影带各项权益总和,才是评估一部影片的盈亏实绩。 欧美市场的卖埠交易回收较慢,约需一年至一年半,电影公司必须有较长期的投资计划,和较为健全的财务能力。此不同于以往国片的市场计算观念,带给我们莫大福音,之一,感谢老天,至少不必每部片子都被迫驱入一场毫无选择的赌博中--在台北地区首映的一翻两瞪眼掀牌之后,三天以内立刻定生死。而不论是短命的三天一周,长命的两星期,或成龙超长命的三星期,片子演完就完了。短线进出,便是台湾一般片商经营电影的惟一方式,根深蒂固,箍制了多少想象力与发展。 现在,新的市场策略,使得国片在台湾上映也将有革命性的变化,好比采用西片发行方式,意指上片时的戏院数目较少,映期更长,票价较高,寻找精英观众为诉求。它使得更多种少数人看的电影成为可能,电影的类型更加多元,不再那么集权。它使得电影寿命是可以因着对品质的要求而获得延长,其长期持续性的各种权益回收,是可以到十年二十年后仍然在进账。卖电影像卖书。詹宏志说,我谈的是生意,不是文化。 此迥异于国片向来的运作系统,是本来就在那里的,以往我们并没有足够条件进入这个系统。而今国片有产品能以其数年来影展累积的成果,转为商业上的实质收益的时候,就当充分发挥产品其不可被取代的特殊性,去开发这个市场的无比潜力。 于是作为我们思考的空间和时间的场景,不一样了。以全世界的卖埠为对象,以五年十年作单位来营运,想想,我们可以做出多么不一样的事情来。 让朱延平做的归朱延平,让星马市场的归星马,让美加华埠的归华埠,让侯孝贤拍他要拍的。拜托他不要梦想去做史蒂芬司匹柏,那是不可能。拜托他也别以为他可以拍出叫好又叫座的影片诸如《金色的池塘》或《日瓦戈医生》。他只能拍他所能拍的,此若得以充分实践的话,他才有机会变成"只此一家,别无仅有",而这个,就成为他的商业。 假如有一天他的片子不小心大卖了,对不起,那绝对是一个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