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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 作者: 朱天文 创造游戏规则(1) 有一种读书的方式叫素读,朴素的来读,不藉方法训练或学理分析,而直接与书本素面相见。看电影也是。 这样的经验是美丽愉悦的。 去年金马奖外片观摩展,托陈国富买票,完全是被动的任由他选什么电影,就看什么电影。第一天看了"游戏规则",正觉得新,第二天又看了"大幻影",几个人深受撞动,日后再看的六部皆差之远矣,当时便想着,这位尚雷诺是谁啊?恰好戏院一侧在卖电影书籍,看到一本周晏子编译的尚雷诺,买了来读,才知道尚雷诺之大名鼎鼎如此。一面很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惭愧,一面不由窃喜--居然我也会看电影了。 认识小津安二郎的经验差不多也这样。之前听过影评人谈侯孝贤电影时,常会提到小津,但也不甚清楚小津是干什么的。拍完"童年往事"后四个月,侯孝贤去法国参加南特影展,在巴黎看到一部黑白默片"我出生了,但是……"第一次遇见小津的电影,惊为天人。回来台北,忙不迭跟大家讲这部片子,逢好友便举手抬足、脑袋一伸、眼珠子毂辘辘一看,那是片中那个鬼心眼特多的弟弟,他的顽皮动作。看侯孝贤转述得活真活现,引起了我们的兴趣,竟也在录影带店找到"秋刀鱼的滋味",一时间小津热于朋友之间传开。不久侯孝贤去香港复回时,从舒琪那里录来"我出生了,但是……"送到我们家中,一票人靠我母亲把萤光幕上每次出现的日文说明字卡翻译出来,看得入迷。接着又陆续找到"东京物语"、"早安",都看了。 这种看法最好的地方,我想是将心比心,碰面即中,不论看到了什么,于自己都是真知。正如刘大任"浮游群落"中所写小陶大病一场之后的了悟,"波特莱尔的忧郁不是他的忧郁,他不能也不应该眼睛望着台北市栉比鳞次的泥灰色屋瓦,却一味追寻波特莱尔坐在塞纳河畔的阁楼里望着巴黎波浪滚滚的屋瓦油然而生的忧郁。他不应该把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想成自己的悲怆,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的世界,他应该先牢牢抓住自己生活里的一点一滴,就像他抓住病中第一碗蒸蛋一样,细细地、全心全意地领略它的真实滋味。" 真味与真知,这个应该是侯孝贤电影,从选择内容到选择表达方式时所凭持的判断依据。他始终是贯彻用自己眼睛去看,用自己语言去说的一位电影作者。 陈映真替时报小说奖决审时曾说明他的评审标准,是从"说什么","怎么说","为谁说"三方面来看。如果问侯孝贤的电影说什么,怎么说,为谁说?我想他说的是他所浸润生长的台湾这个地方,一般人们生活的况味。他是为同时代跟他一起生活的这些人们而说。若想要把这份况味传达出来,他必须用一种只有适合这份况味的语言来说,这就成为他的电影的形式。当欧洲人惊见于侯孝贤电影中独特的形式、结构和美学意识时,那是因为有那样的内容,才有那样的形式。 形式也成为内容,文体亦即是况味。詹宏志在"创意人"一书中指出,语言是意义的载体(carrier),也是概念的载体。新的概念发生,则必然要铸造新的语汇,有时候,语言发生变化,也意味着新概念或新的生活方式已经产生。"文字,本身就是主意(Wordsarethemselvesideas)。"詹宏志说,文字的发生,如果我们追踪它的历史,其实就是在追踪概念的历史。 譬如李磬的"中国文学史话"提出春秋战国时的论文,发明了许多新字新语,一种用来说明"无"这个概念的,如物象的象字,乾坤、阴阳、虚实的虚字,与窈冥、仿佛等形容词。又一种是用来说明"生"这个概念的,如萌、息、屯、茁字。又一种是说明无限时空的字,如宇宙、天下、世界、人世等,与其形容的字如悠悠、渺渺、迢迢等。这种种新字新语使春秋战国时论文的内容特色得到明确的表现,而且使论文成为诗的。同时期印度佛经里有许多说明"空"、与说明无限时间和无限空间的字语,但是没有说明"生"的字语,此实则已表现了两个文明在文物制度造型上的差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