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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制度与大革命

作者: 托克维尔〔法〕


第六章 旧制度下的行政风尚



    凡读过旧制度的总督与其上级和下属的通信的人,无不赞叹政治制度的相似竟使那
个时代与我们时代的行政官如出一辙。他们仿佛跨过将他们分割的大革命的深渊,携起
手来。
    我看被统治者也是这样。立法在人们精神上所显示的力量从来也没有这样明显。
    大臣已经萌发出一种愿望,要洞察所有事务,亲自在巴黎处理一切。随着时代的前
进和政府的完善,这种愿望日益强烈。到18世纪末,在任何边远省份建立一个慈善工场,
都要由总监亲自监督其开支、制定规章、选定地址。创办乞丐收容所也必须告知总监所
收乞丐的姓名以及进出的准确时间。早在18世纪中期(1733年)达尔让松先生就写道:
“委托给大臣们的细务漫无边际。没有他们,什么事也办不了,只有通过他们,事情才
办成;如果他们的知识与他们庞大的权力有距离,他们便被迫将一切交给办事员办理,
这些人便成了真正的掌权的人。”
    总监要求接到不仅对有关事务的报告,而且对有关个人的详细情况的报告。总督则
致函总督代理,将报告中所提供的情报逐字逐句地重复一遍,仿佛是他亲自了解的确切
情况。
    为了做到身在巴黎而能领导一切,洞悉一切,必须发明上千种审查手段。书面文件
已经十分庞大,行政程序慢得惊人,我从未发现一个教区重建钟楼或修理本堂神甫住所
的要求能在少于一年内获得批准,最通常需要两年成三年才能获准。
    御前会议在一份判决(1773年3月29日)中承认:“行政手续无限期地拖延误事,只
能不断激起最正当的怨言;然而手续又是绝对必需的。”
    我原以为对统计的嗜好是我们今天的政府官员所特有的;但是我错了。旧制度末期,
人们经常将印好的小型报表寄送总督,报表由总督代理和教区理事填写。总监要求呈递
报告,详述土地特性、耕作、产品种类与产量、牲畜头数、工业和居民习俗。这样取得
的情报和今天的专区区长与市长在同一情况下提供的情报相比,是同样地详尽而不确切。
总督代理在那种场合对其属民的品质作出的评语一般都不太好。
    他们经常重复这样的评价:“农民生性懒惰,若不是迫于活命,就不会干活。”这
种经济学说在行政官员中颇为盛行。
    两个时代的行政语言,并没有彼此迥异之处。它们的风格同样没有文采,就像流水
帐,含糊而软弱;撰写人的独特面貌被湮没在普遍的平庸之中。省长的文字和总督的文
字一模一样。
    只有到18世纪末,当狄德罗和卢梭的特殊言语经过一段时间传播开来,并用通俗语
言进行冗长陈述时,这些作家书中充斥的多愁善感才感染了行政官员,甚至深入到财政
界。行政文风通常是枯燥不堪的套话,这时变得有点感人和温柔。一位总督代理向在巴
黎的总督抱怨说,“他经常在履行职责时感到一种极其强烈的痛苦,刺痛着充满怜悯的
心。”
    政府像今天一样,向各教区分发慈善赈济,条件是居民也须作出一定的奉献。当他
们奉献的份额充足时,总监便在分派清单边上写道:好,表示满意;但是,当份额巨大
时,他写道:好,表示满意和感动。
    行政官员几乎全是资产者,他们已经构成一个阶级,有其特有的精神、传统、道德、
荣誉感和自尊心。这是新社会的贵族,它已经形成,生气勃勃;只待大革命为它腾出位
置。
    法国行政当局已经具有下述特点:资产阶级或贵族,所有想从它的外部左右公共事
务的人,对于政府一律怀有强烈的仇恨。想不靠政府帮助便自行成立的最小的独立团体
也使它畏惧;最小的自由结社,不论目标如何,均使政府不快;它只让那些由它一手组
成并由它主持的社团存在。大工业公司也不大遂它的心愿;总之,它不愿让公民以任何
方式干预对他们自身事务的考察;它宁愿贫乏,也不要竞争。但是,必须让法国人尝一
点放纵的甜头,以慰藉他们所受的奴役,因此,政府允许极其自由地讨论有关宗教、哲
学、道德乃至政治种种普遍的和抽象的理论。只要人们不恶意评论政府的芝麻小官,政
府甘愿容忍他们攻击社会当时赖以存在的基本原则,或者甚至讨论上帝的问题。它以为
那种事与它无关。
    18世纪的报纸,或当时人们所称作的“加泽特”(gazettes),刊载四行诗句多于
争议性文章,尽如此,政府对这支小小的力量已垂涎三尺。对书籍它很宽容,对报纸却
非常苛刻;由于无法专横地予以取缔,它便努力使报刊转而为政府所专用。我找到一份
1761年致王国各总督的通告,其中宣布国王(即路易十五)决定,从今以后,《法兰西
报》将由政府监督编排,通告说:“鉴于国王陛下欲使该报饶有兴味,确保它凌驾其他
报刊之上,因此,”大臣进一步说道,“你们要寄给我一份简讯,载明你们财政区内激
发公众好奇心的一切,尤其是有关物理学、博物学的奇闻趣事。”通告还附有一份内容
介绍,其中宣称,新报纸虽然较之它所取代的报纸出版更勤,内容更多,但订阅费则便
宜得多。
    总督有了这些文件后,便写信给总督代理,下令贯彻;但是总督代理开始回答说,
他们一无所知。大臣因而发出第二封信,严斥外省无能。“国王陛下命令我告知你们,
他要你们至为严肃地负责此事,向你们的属员下达最确切的命令。”总督代理行动起来
了:其中一位报告有个走私盐犯(偷运盐)被处绞刑而且表现出很大勇气;另一位报告
该区有个妇女一胎生三个女孩;第三位报告爆发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但确无任何损失。
有一人宣称,他曾十分留心,但没有发现一件值得一提的事,不过他自己仍订了一份如
此有用的报纸,并打算请所有有教养的人都订阅。然而这番努力看来收效甚微,因为大
臣在另一封信中说:“国王不辞劳苦,亲自详细了解各项措施,使报纸办得更好,并愿
给这家报纸应得的殊荣和名气,但是国王看到他的旨意如此不受重视,表示了极大的不
满。”
    可见历史是一座画廊,在那里原作很少,复制品很多。
    此外必须承认,在法国,中央政府从未模仿欧洲南部那些政府,它们控制一切似乎
只是为了使一切都陷于荒芜。法国政府对自己的任务常常是十分理解的,而且总是表现
出惊人的积极性。但是它的积极性常常毫无结果,甚至反倒有害,因为它有时想做超出
自己力量的事,或做无人能控制的事。
    政府很少进行或很快便放弃最为必要的改革,这些改革需要不屈不挠的毅力才能成
功;但是政府不断地更改某些规章或某些法律。没有什么东西能在它所处的范围内得到
片刻安宁。新规则以如此奇特的速度一个接着一个更替着,使官员们由于身受上级控制,
常常摸不清应该怎样顺从。市府官员向总监本人抱怨,附属的立法太不稳定,他们说道:
“单单财政条例的变化就足以迫使一个市府官员——即使他是终身职——懈怠自身事务,
光去研究各种新规章。”即使法律没有变更,执行法律的
方法每天都在变动。若未从旧制度政府遗留下来的秘密文件中看到政府的工作状态,就
无法设想法律最后竟如此遭人蔑视,甚至遭执行法律者的蔑视,因为那时既无政治议会,
又无报纸,大臣及其官署的任意胡为、专横跋扈和变化无常均不受限制。
    在御前会议的判决中,有不少援引先前的法律,这些法律常常是新近制定的,已经
颁布,但是未能实行。国王敕令、宣言、诏书都经过庄严的登记注册,可是在执行中无
不受到重重变更。在总监和总督的信函中,我们可以看到,政府不断允许人们援引例外,
而不按它自己的命令办事。它很少破坏法律,但它每天都根据特殊情况,为了办事方便
起见,悄悄地将法律向任一方向扭曲。
    总督致函大臣,谈到一个国家工程招标者要求免交入市税的问题:“确实,按照我
刚刚引证的敕令和判决的严格规定,对于这些捐税,王国内人人都得交纳,无一例外;
但是谙熟法律事务的人都知道,这些硬性摊派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处罚一样,尽管有确立
税制的种种敕令、宣言和判决,却从未妨碍例外措施。”
    旧制度原形毕露:条规强硬严峻,实行起来软弱松怠;这是它的特点。
    谁若想通过法律汇编来判断那个时代的政府,谁就会陷入最可笑的谬误之中。我找
到国王于1757年颁布的一个宣言,宣称凡编写或印刷书刊违反宗教或现行制度者,将一
律被判死刑。出售这类书籍的书店,贩卖这类书籍的商人,均应受此刑罚。那么我们岂
不又回到了圣多米尼克的时代了吗?不,这个时代恰恰是伏尔泰威临文坛的时代。
    人们常常抱怨法国人蔑视法律;哎呀!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学会尊重法律啊?可以说,
在旧制度的人们身上,法律概念应在他们头脑里占有的位置一向是空的。每个恳请者都
要求人们照顾他而撇开现行法规,其态度之坚决和威严就像要求人们遵行法规一样,的
确,只有当他们想拒绝法规时才会以法规来反法规。人民对当局的服从还是全面的,但
是他们遵从当局却是出于习惯而非出于意愿;因为,倘若人民偶然激动起来的话,最微
小的波动立即就可将人民引向暴力,这时,镇压人民的,也总是暴力和专权,而不是法
律。
    在18世纪,法国中央政权尚未具有它后来才有的健全有力的政体;然而,由于中央
政权已经摧毁了所有中间政权机构,因而在中央政权和个人之间,只存在广阔空旷的空
间,因此在个人眼中,中央政权已成为社会机器的唯一动力,成为公共生活所必须的唯
一代理人。
    没有比诋毁政府者本人的文章更能证明这点了。当大革命前的长期的困惑开始发生
作用时,形形色色有关社会与政府的新体系破门而出。这些改革家们提出的目标虽然不
同,他们的手段却始终一致。他们想借中央政权之手来摧毁一切,并按照他们自己设计
的新方案,再造一切;在他们看来,能够完成这种任务的,唯有中央政府。他们说道,
国家力量应像国家权利一样,没有限制;问题只在于劝说它恰当地使里它的力量。老米
拉波是个极端迷恋贵族权利的贵族,他把总督直截了当地称为僭越者,并宣布,如果把
挑选法官的权力全部交给政府,法庭不久就会成为特派员帮伙。米拉波本人只信赖中央
政府,认为唯有靠中央政府的行动才能实现他的幻想。
    这些思想绝不停留在书本中;它们渗透到一切人的精神中,与风尚融为一体,进入
人们的习俗,深入到所有各部分,一直到日常生活的实际中。
    大家都认为,若是国家不介入,什么重要事务也搞不好。
    种田的人平常对清规戒律反抗最厉害,连他们也竟然相信,如果农业得不到改进,
应主要归咎于政府,因为政府既不提供足够的咨询,也不提供足够的帮助。一个种田人
写信给总督,信的口气很气愤,已预示大革命的来临:“为什么政府不任命巡视员,每
年在各省巡视一遍农作物状况,教育种田人改进耕作方法,告诉他们必须怎样管牲畜、
怎样把它们养肥、怎样饲养、怎样出售以及必须赶到哪里上市呢?这些巡视员应当得到
丰厚的报酬。作出最出色成绩的耕种者将得到荣誉奖。”
    巡视员和十字勋章!这套方法是萨福克郡的农夫从来也想不到的!
    在大多数人看来,如今唯有政府才能确保公共秩序:人民只怕骑警队;而有产者只
信任骑警队。对双方来说,骑警队骑兵不光是秩序的主要捍卫者,而且就是秩序本身。
吉耶纳省议会说道:“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要一看到骑警队骑兵就乖乖地收敛起
来,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因此每个人都希望在他门口有班骑兵。这一类性质的请求在
总督辖区的档案中比比皆是;似乎无人想到藏在保护人后面的很可能就是主人。
    逃亡贵族到英国后,最感惊异的是英国没有这种自卫队。
    他们惊异不止,有时对英国人也十分蔑视,其中有个人,虽然德才优异,可是他所
受的教育并没使他对即将看到的事物有所准备,他写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英国佬
被偷盗以后反倒庆幸,说至少他们国家没有骑警队。这些人对扰乱治安的一切感到恼火,
可是看到煽动分子回到社会当中却感到自慰,认为法律的条文胜过一切考虑。”他进一
步说道:“这些错误思想并非存在所有人的头脑中;有些
智者想法就与之相反;久而久之,智慧必占上风。”
    英国人的这些怪现象可能与他们的自由有某种关系,但这位流亡贵族没有想到这一
点。他爱用更科学的原因来解释这一现象。他说道:“气候潮湿,周围空气缺乏活力,
这两者给人的性情留下阴暗色彩。在这样的国家,人民自然特别喜爱严肃的事物。英国
人民的天性爱关注治国之道;而法国人民则距此甚远。”
    政府既然取代了上帝,每个人出于个人需要,自然就要祈求政府。诉状数量浩繁,
虽然总是以公共利益为名,其实涉及的仅仅是琐碎私利。装有诉状的文件箱也许是聚集
旧制度社会的所有阶级的唯一地方。这些诉状读起来令人忧郁:农民要求赔偿他们的牲
畜或房屋的损失;富裕的所有者要求帮助他们开发土地;工业家恳求总督给予特权,避
免于己不利的竞争。最常见的是,制造商对总督诉说买卖不景气,并请他向总监申请救
助或贷款。为此目的大概设立了一笔基金。
    有时连贵族也成了大恳求者;他们的身份使他们祈求时也态度高傲。对他们当中很
多人来说,二十分之一税是造成他们依赖性的主要症结。御前会议根据总督报告每年制
定贵族税额,因此贵族经常给总督写信,申请延期或免除税务。我读过许多这类请求书,
书写人都是贵族,几乎都有封号,而且常常是大领主,他们说道,写请求书是因收入不
足或景况不佳。一般来说,贵族称呼总督为“先生”,不
过我注意到,在请求书中,他们像资产者一样,总称呼他为“阁下”。
    在请求书中,穷困和傲慢有时以一种可笑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一个贵族致函总督道:
“您那敏感的心绝不会同意一个贵族的父亲像一个平民的父亲一样,被课以二十分之一
税,分文不差。”
    18世纪屡屡发生饥荒,在饥荒时期,各财政区的居民全都求助于总督,似乎只有从
他那里才能得到粮食。的确,每个人都因贫困而指责政府。连那些最无法避免的灾祸都
归咎于政府;连季节气候异常,也责怪政府。
    看到中央集权制在本世纪初如此轻而易举地在法国重建起来,我们丝毫不必感到惊
异。1789年的勇士们曾推翻这座建筑,但是它的基础却留在这些摧毁者的心灵中,在这
基础上,它才能突然间重新崛起,而且比以往更为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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