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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作者: 卡尔·波普尔 第二十二章 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给自己确定的任务是要揭示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它
不是要揭示对技术人员有用的经济规律。它既不分析经济条件——这些条件允许实
现诸如公平价格、财富的平均分配、安全、生产等的合理计划,以及首先是自由之
类的社会主义目标;也不试图分析和澄清这些目标。
然而,尽管马克思强烈反对乌托邦工艺学,反对任何为社会主义目标作道德辩
护的企图,但是他的著作不言自明地包含着一种道德理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讽
刺毕竟是一种道德谴责。这种体系受到谴责,是因为其中内在地包含着残酷的不公,
这种不公与完全是“形式上的”公正和正义是结合在一起的。这种体系受到谴责,
是因为它通过迫使剥削者奴役被剥削者,这两种人的自由都给剥夺了。马克思不反
对财富,也不赞美贫穷。他憎恶资本主义,不是因为它积累财富,而是由于它的寡
头垄断的特性;他憎恶它,是因为在这个体系中,财富意味着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政
治权力。劳动力被当作商品;这意味着,人必须在市场上出卖自身。马克思憎恶这
种体系,是因为它与奴隶制类似。
通过这样强调各种社会制度的道德方面,马克思强调我们对自己行为的更远的
社会反应负有责任;例如,那些有助于延长社会不公的制度之寿命的行为。
然而,虽然《资本论》事实上主要是一篇论述社会伦理学的论文,这些伦理观
念从来没有被这样表述过。它们只是通过暗示表述出来,但并不因此而缺乏力度,
因为这些暗示是很明显的。我认为,马克思避免一种明确的道德理论,是因为他憎
恶说教。出于对那帮经常宣讲圣水却自己喝酒的道德学家的极端不信任,马克思不
愿意明确阐述他的伦理观念。人道和正派的原则在他看来是无需讨论的问题,是理
所当然的问题(在这方面,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入他攻击道德学家,是因为他把他
们看做一种他认为是不道德的社会秩序的馅媚的辩护主;他攻击自由主义的颂扬者,
是因为他们自我满足;是因为他们把自由等同于当时存在于毁灭自由之社会体系中
的形式上的自由权。因此,通过暗示,他承认自己热爱自由;尽管作为一个哲学家,
他对整体论存在偏见,但他肯定不是一个集体主义者,马克思的信仰基本上是一种
开放社会的信仰。
马克思对于基督教的态度既与这些信念密切相关,也与这一事实相关,即,为
资本主义剥削作伪善的辩护是那个时代官方基督教的特征。(他的态度与同时代的
基督教伦理学的伟大改革者克尔凯戈尔的态度不同,后者揭露了当时的官方基督教
道德是反基督教和反人道的伪善。)这种基督教的典型代表是高教会的牧师J.詹森,
一个愿人幸福的人所著的《论济贫法》一书的作者,一个马克思所揭露的剥削的最
粗俗的辩护士。唐森一开始就赞美说:“饥饿不仅是和平的、无声的和持续不断的
压力,而且是刺激勤勉和劳动的最自然的动力,会唤起最大的干劲。”在唐森的
“基督教的”世界秩序中,一切都依赖于(如马克思所观察的)让饥饿在工人阶级
中永存;唐森认为,这的确是人口增长原则的神圣目的;因为他继续说:“这似乎
是一个自然规律:穷人在一定程度上是轻率的,所以,总是有一些人去担任社会上
最卑微、最肮脏和最下贱的职务。于是,人类的幸福基金大大增加,比较高雅的人
们……可以自由地不受干扰地从事那些适合于他们的不同性情的职业。”而这位
“高雅的教士谄媚者”(马克思这样称呼他)还补充说:通过帮助饥饿者,救贫法
趋于“要破坏上帝和自然在世界上所创立的这个制度的和谐与优美、均称与秩序。”
如果这种“基督教”从我们地球的较好的部分的表面消失了,那么,它在极大
的程度上应该归功于马克思所带来的道德改革。我并不是指,早在马克思对英国发
生任何影响之前,英国教会对穷人的态度的改革没有开始;但是他影响了这一发展,
尤其在欧洲大陆,社会主义的兴起在英国也强化了它的这种效果。他对基督教的影
响或许可以与路德对罗马教会的影响相比。两者都是一种挑战,两者都在他们的敌
对营垒中导致了一种反改革,导致对他们的伦理标准的修正和重估。如果说基督教
今天走向了一条与它30年前追寻过的道路不同的道路,那么,它应该把许多都归功
于马克思的影响。基督教会能够听到克尔凯戈尔的声音,部分地也应归功于马克思
的影响。克尔凯戈尔在《审判书》中把自身的活动描述如下:“谁的工作是创造一
种矫正的理念,谁就只好准确地深入地去研究现存秩序的腐败部分——从而以尽可
能袒护的方式去强调它的对立面”(他补充道:“既然如此,一个表面上聪明的人
很容易提出反对与这个矫正的理念相反的袒护——他会使公众相信这就是它的全部
真理’)。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可以说,早期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它的伦理的严谨和
它对行动而不是纯粹词句的强调,或许就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矫正理念。这点解释
了它的巨大的道德影响。
在马克思的一些早期著作中,要求人必须在行动中证明自身,这是特别明显。
这种态度——它可以被描述为马克思的行动主义——在他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的最后一条中得到最明显的阐述:“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
在于改变世界。”然而,有许多其他话也表明了同样的“行动主义”的倾向;尤其
是那些马克思把社会主义说成是“自由王国”的话,人在其中将成为“他自身的社
会环境的主人”的王国。马克思把社会主义设想为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
我们基本上摆脱了现在决定我们生活的那些不合理的力量,人的理性能够积极地控
制人的事务。根据所有这一切来判断,根据马克思的一般道德和情感态度来判断,
如果面对这样一个选择,即“我们是做自己命运的创造者呢?还是满足于做一个命
运的预言家?”我相信他会做一个创造者,而不只是做一个预言家。
但是,就像我们已经知道的,马克思著作中的这些强烈的“行动主义”倾向受
到了他的历史主义的抑制。在历史主义的影响下,他主要地成了一个预言家。他确
定,至少在资本主义之下,我们必须服从“各种无情的规律”,服从这一事实,即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去“缩短和减轻其进化的自然阶段的分娩的痛苦”。在马克思的
行动主义和他的历史主义之间,存在一条很宽广的鸿沟,这条鸿沟被他的这一理论
进一步扩大了,即认为我们必须服从历史的纯粹不合理的力量。因为,自从他把为
了设计未来而运用我们的理性的一切尝试斥之为乌托邦,理性就可能不再参与带来
一个更合理的世界。我认为,这样一种观点是不可能成。的,并且必然会导致神秘
主义。然而,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不认为这座桥会是坚固的,但似乎还是有为这种
鸿沟架桥的理论上的可能性。我把这座桥——关于它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只能
找到一些粗略的计划——称为他们的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
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愿意承认,他自身的伦理观念在任何意义上是终极的和自
明的,他们宁愿按照一种把它们解释为社会环境的产物或反映的理论,来看待他们
的各种人道主义的目标。他们的理论可以描述如下。如果一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一个
革命者认为,他是由于憎恶“不义”和热爱“正义”而受到激励,那他基本上就是
一种幻想的牺牲品(像任何其他人一样,例如旧秩序的辩护土)。或者更确切地说,
他的“正义”和“不义”的道德观念是社会和历史的发展副产品。然而,它们却是
一种重要的副产品,因为它们是发展推动自身的机制的一部分。要说明这一点,至
少总有两种“正义”(或者“自由’域“平衡”)的观念,这两种观念的确有很大
区别。一种是统治阶级所理解的“正义”观念,另一种是被压迫阶级所理解的同一
观念。当然,这两种观念都是阶级境况的产物,但是它们却同在阶级斗争中发挥了
重要作用——他们都必须为两方提供他们所需要的问心无愧,以便进行战斗。
这种道理理论可以被概括为历史主义的,是因为它坚持认为,一切道德范畴都
依赖历史境况;在伦理领域,这通常被描述为历史相对主义。从这一观点看,提出
“这样做对吗?”,就不是一个完备的问题,完备的问题应该是:在15世纪封建道
德的意义上,这样做对吗?或许是问:在19世纪无产阶级道德的意义上,这样做对
吗?这种历史相对主义曾被恩格斯阐释如下:“今天向我们宣扬的是什么样的道德
呢?首先是由过去好几个世纪传下来的基督教的封建的道德,这种道德主要地又分
成天主教和新教的道德,其中又不乏不同分支,从耶稣会天主教和正统新教的道德,
直到松弛的‘进步’道德。除这些道德之外,我们发现现代资产阶级的道德,伴随
着资产阶级道德,我们还发现未来的无产阶级的道德……”
但是,这种所谓的“历史相对主义”绝没有穷尽马克思主义道德理论的历史主
义特征。我们试想一下,我们能够询问那些持这种理论的人,譬如马克思本人:为
什么你以你做的方式行事呢?为什么你认为,例如为停止你们的革命活动而接受资
产阶级的新娘,是令人厌恶的和可增的呢?我并不认为马克思会乐意回答这样的问
题;他可能会试图回避它,或许断言,他只是按他所喜欢的去做,或者按他所感受
的被迫去做。然而所有这些并没有触及到我们的问题。在其生活的实际决定中,马
克思肯定遵从着一种非常严谨的道德准则;他也肯定要求他的合作者有高超的道德
水准。无论应用于这些事物的术语是什么,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找出一个马克
思可能会为这一问题提供的回答:“为什么你以这种方式行事?”例如,为什么你
要帮助被压迫者?(马克思本人并不属于这个阶段,无论从他的出生、成长还是从
他的生活方式来看。)
如果要这样来追问的话,我想,马克思可能会以下列术语来阐明他的道德信仰,
这些术语构成了我所称作的其历史主义道德理论的核心。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家(他
可能说过),我知道,我们的道德观念是阶级斗争的武器。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可
以考虑它们,却不采纳它们。然而,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也发现,在这种斗争中我
不可能置身事外;任何态度,即使超然的态度,都意味着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站在了
某一方。因此,我的问题假设了这种形式:我站在哪一方呢?当我选择了某一方时,
那么我当然也就是依据我的道德作了决定。我将不得不采纳一种必然与我决定支持
的阶级的利益有联系的道德体系。但是,在作出这个基本的决定以前,我毕竟没有
采纳任何道德体系,如果我能够使自身摆脱我的阶级的道德传统的话;不过这对于
要在彼此竞争的道德体系之间作出任何自觉的和合理的决定来说,当然是一个必要
的前提。现在,既然一个决定只是相对于某种先前采纳的道德规范才是“道德的”,
那么,我的基本决定就可能根本不是“道德的”的决定。但它却能够是一个科学的
决定。因为作一个社会科学家,我能够认清什么将要发生。我能够认清,资产阶级
连同它的道德体系,必然要消失,而无产阶级,连同它的新的道德体系,必然要胜
利。我知道这种发展是不可避免的。企图抵抗它是狂妄的,正像试图抵抗万有引力
定律是狂妄的一样。这就是我的基本决定赞成无产阶级及其道德的原因。这个决定
只是建立在科学预见之上,建立在科学的历史预言之上。虽然它本身不是一个道德
决定——因为它不是建立在任何道德体系上——但它会导致对一种特定道德体系的
采纳。总之,我的基本决定不是(如你们所怀疑的卜种帮助被压迫者的情感上的决
定,而是不向社会发展的规律提供徒劳的抵抗的科学的和合理的决定。只是在我作
了这种决定之后,我才准备采纳并充分利用那些道德情感,对于那种无论如何要来
临的事物来说,它在战斗中是必要的武器。这样,我就把即将来临的时期这一事实
作为我的道德标准来采纳了。这样,我就解决了一个明显的悖论:即一个更加合理
的世界无需通过理性设计而来临。因为按照我现在采纳的道德标准,未来的世界必
然会更好,因而更合理。我也就在我的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之间架起了一座桥。因
为很显然,我发现了决定社会运动的自然规律,但是我不能把社会时代的自然阶段
从世界上一笔勾销。然而,我能够做的却只是这些。我尽管积极地缩短和减轻它分
娩的痛苦。
我认为,这就是马克思的回答,正是这种回答在我看来代表了我称之为“历史
主义道德理论”的最重要的形式。恩格斯写下面这段话时所暗示的正是这种理论:
“在现时代内,代表着推翻现时代、代表着未来的那种道德,肯定包含着最多的能
够长久保持的因素……按照这种概念,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革命的终极原因不是对
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不应该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
经济学中去寻找。对现存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性和不公平的日益觉醒的认识,只是一
种征兆……”一位现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谈到这一理论时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
把各种社会主义的渴望建立在合理的社会发展的经济规律之上,而不是依照道德的
根据为之辩护时,宣布了社会主义是一种历史必然性。”这是一种被广泛坚持的理
论;但是它很少被清楚和明白地阐释过。因此,批判它比乍看起来明白了它更为重
要。
首先,很显然,这一理论基本上依赖于正确预言历史的可能性。如果这点受到
责疑——那么这个理论就会丧失其大部分力量。但是,出于分析它考虑,我首先假
定,历史的预知是一个已确定的事实;我只是约定这个历史的预见是有限的;譬如
说,我将约定我们已经预见了今后500年,这是一种甚至不会限制于马克思主义历史
主义的最大胆的主张的约定。
现在,让我们先考察一下历史主义道德理论的主张,即认为赞成或反对一种有
争议的道德体系的基本决定本身就不是一种道德的决定;基本决定不是建立在任何
道德的考虑或情感之上的,而是建立在科学的历史预言之上。我认为,这种主张是
站不住脚的。为了使这点变得更清楚,必须尽量澄清隐含在这种基本决定中的行为
的命令或行为原则。这就是如下原则:要么采纳未来的道德体系!要么采纳那些其
行为对产生未来有极大作用的人所坚持的道德体系!现在对我来说似乎很清楚,即
便按照我们能够确切的知道500年后将会是怎样这一假定,对我们来说,也根本没有
必要采纳这样一种原则。举例来说,至少可以设想,伏尔泰的一些人道主义的学生
在1764年预见到,譬如说法国到1864年的发展,但他们可能并不喜欢这种前景;至
少可以设想,他可能会断定这种发展是令人厌恶的,他将木会去把那种拿破仑三世
的道德标准采纳为他自己的标准。他可能会说,我要忠于我的人道主义标准,我要
把它们教给我的学生;或许它们在这个时期还会存活,或许总有一天它们会胜利。
至少同样可以设想(目前我不想过多作判断),某人今天准确地预见到我们将走向
奴隶制时代,我们将复归于囚禁社会的牢笼,甚或我们即将复归于野兽,但是,他
不可能采纳这个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道德标准,而是为使他的人道主义理想的存活作
出他能及的贡献,或许是希望在某个朦胧的未来复活他的道德。
至少这一切都是可以设想的。它也许不是要做的“最聪明的”决定。但是,这
样一个决定既不被预知,也不被社会学的或心理学的规律所拒绝,这个事实表明,
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的第一个主张是站不住脚的。无论我们接受未来的道德是否是
因为它是未来的道德,这本质上恰恰是一个道德问题。基本决定不能派生于任何未
来的认识。
在前几章中,我提到过道德实证主义(尤其是黑格尔的道德实证主义),这是
一种只有现存的标准、没有道德标准的理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和善的;因此,强
权就是公理。这个理论的实际方面就是如此。对现存的事物状态作道德批判是不可
能的,因为这种状态本身决定着事物标准。我现在考虑的这个历史主义的道德不过
是道德实证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因为它坚持即将到来的强权就是公理。未来在这里
代替了现在——仅此而已。而这个理论的实际方面就是如此。对即将到来的事物状
态作道德批判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状态决定着事物的道德标准。当然,“现在”
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在这里只是一个程度问题。人们可以说未来从明天开始,也
可以说500年后开始,或者说从100年后开始。在他们的理论结构中,不存在道德保
守主义、道德现代主义和道德未来主义之间的区别。在涉及道德情感方面,它们之
间也没有多少选择。如果道德未来主义者批评站在现存权力一边的道德保守主义者
怯懦,那么,道德保守主义者也可以反过来这样指责道德未来主义者;他也可以说
道德未来主义者怯懦,因为他站在了将存的权力一边,站在了明天的统治者一边。
我深信,如果马克思考虑过这些含义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拒斥历史主义的道德
理论。无数的评论和行动证明,它不是一个科学的判断,而是一种道德的冲动:希
望帮助被压迫者,希望解放尊严扫地的被剥削的和苦难的工人,这把他引向了社会
主义。我并不怀疑,马克思的教导之有影响的秘密正是这种道德呼吁。这种呼吁的
力量为他从不抽象地宣扬道德而大为加强。他不假装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他似乎在
问自己:假如这不是一个很低的标准,谁能达到他自身的标准呢?正是这种感受,
导致他在伦理问题上信赖少说为佳,导致他试图在预言的社会科学中寻找一种比他
自身感觉到的更可信的道德问题的权威。
当然,在马克思的实践伦理中,像自由、平等之类的范畴发挥了主要的作用。
他毕竟是那些严肃地对待1789年的理想的人之一。他看到像“自由”这样的概念如
何受到了无耻的歪曲。这就是他口头上不宣扬自由而在行动上宣扬自由的原因。他
想要改进社会,而改进对他意味着更加自由,更加平等,更加公正,更加安全、更
高的生活标准,尤其是缩短劳动日(这能立刻给工人某些自由)。正是他憎恶伪善,
不愿谈这些“崇高的理想”,加之他的惊人的乐观主义和他对这一切在不远的将来
都会实现的信念,导致他把自己的道德信仰隐藏在历史主义的阐释的背后。
我敢断言,如果马克思看到它寓示着承认本来的强权就是公理,他肯定不会以
道德未来主义的形式为道德实证主义辩护。但是也有另一些人,他们对人道并不具
有充满感情的热爱,却为这些含义而成了道德未来主义者,即成了想站在胜利一方
的机会主义者。道德未来主义在今天已广为传播。它的更深刻的、非机会主义的基
础可能是这一信仰,即善“最终”必定会战胜邪恶。但是,道德未来主义者忘了,
人们不可能活到证明当前事件的“最终”结果。“历史将是我们的法官!”这是什
么意思呢?成功将作出判决。对成功和未来强权的崇拜是许多人的最高标准,这些
人从不承认现在的强权是公理(他们恰恰忘了,现在是过去的未来)。所有这一切
基础就是道德乐观主义和道德怀疑主义之间的一种半心半意的调和。相信人们的良
心似乎很困难。抵抗站在胜利一方的冲动似乎也很困难。
所有这些批判性的评论与这一假设是一致的,即我们能够预见,譬如说下一个
50年的未来。但是,如果我们放弃这个完全虚假的假设,那么,历史主义的道德理
论就会丧失它的一切似真性。我们必须放弃它。因为没有预言式的社会学会帮助我
们选择道德体系。我们不能为了这种选择把我们的责任转移给其他任何人,甚至不
能转移给“未来”。
当然,马克思的历史主义道德理论只是他关于社会科学方法和社会学决定论的
观点的结果,这是一种在今天变得非常时髦的观点。据说我们所有的意见,包括我
们的道德标准,都依赖社会及其历史状况。它们是社会或一定阶级境况的产物。教
育被界定为一种特殊的过程,共同体试图藉助这一过程将“它的包括那些使他们据
以生活的标准在内的文化”向其成员“传播”,“教育的理论和实践对于占统治地
位的秩序的相对性”受到强调。科学也依赖于科学工作者的社会地位,等等。
这种强调我们意见的社会学依赖性的理论,有时被称作社会学主义;如果这种
历史的依赖性被强调,就称作历史学主义。(当然,历史学主义不能与历史主义相
混淆。)无论社会学主义还是历史学主义,就它们支持社会或历史对科学认识的决
定来说,在后面两章中将得到讨论。就社会学主义依赖于道德理论来看,在这里应
该补充几点评论。但是在详细展开之前,我想澄清一下我对这些黑格尔化的理论的
意见。我认为他们是以神谕哲学的行话为外衣咦叨琐碎的事情。
让我们审查一下这种道德的“社会学主义”。人及其目的在一定的意义上是社
会的产物。这点相当真实。但是,同样真实的是,社会是人及其目的的产物,这将
不断变得如此。主要的问题是: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这两个方面,哪一个更重要呢?
应该强调哪一个呢?
如果我们把社会学主义与相似的“自然主义”观点——即认为人及其目的是遗
传和环境的产物——相比较,那么我们就会更好的理解社会学主义。我们必须再次
承认这是相当真实的。但是也可以十分肯定,人的环境在一种个断增加的程度上是
他及其目的的产物(在一种有限的程度上,同样的东西甚至可以被说成是他的遗传)。
我们必须再一次询问:两方面哪一个更重要?更富有成果?如果我们以如下更加实
际的形式提出问题,回答要容易一些。我们现在活着的一代人,我们的精神,我们
的意见,大部分是我们的父母以及他们抚育我们的方式的产物。然而,下一代人在
同样的程度上,将是我们自身的产物,是我们的行动以及我们抚育他们的方式的产
物。今天对我们来说,这两个方面哪一个更重要呢?
如果我们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那么我们会发现,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精
神、我们的意见大部分只依赖于我们的早期教育——而非全部。如果它们全部依赖
于我们的早期教育,如果我们不能进行自我批评,不能从我们自身事物的方式和从
我们的经验中学习什么,那么,上一代人的抚育我们的方式当然就会决定我们抚育
下一代人的方式。但是完全可以肯定,情况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可以将批判职能
集中于以某种方式抚育下一代的难题上,我们曾认为这种方式比我们自身被抚育的
方式更好。
对社会学主义如此强调的境况,可以以一种极其类似的方式来讨论。我们的精
神,我们的观点在某一方面是“社会”的产物,这当然是真实的。我们环境的最重
要的部分是其社会的部分;尤其是思想,基本上是依赖于社会交流;语言,作为思
想的媒介,是一种社会现象。但是几乎不能否定,我们能够审查思想,能够批判它
们,改进它们,而且,我们能够按照我们的改变和改进了的思想,进一步变革和改
进我们的物质环境。我们的社会环境同样具有真实性。
所有这些考虑完全不依赖于形而上学的“自由意志的问题”。即使非决定论者
也承认对遗传、环境影响、尤其是社会影响有一定的依赖性。另一方面,决定论者
必然同意,我们的观点和行动不是完全地和惟一地由遗传、教育和社会影响决定的。
他不得不承认,存在一些其他的因素,例如:在人的一生中积累的较“偶然的”经
验,这些经验也发挥了它们的影响。不管是决定论还是非决定论,只要他们保持在
他们自己的形而上学的界限内,就不会影响我们的问题。但是,关键在于,他们可
以侵犯这些界限;例如,形而上学的决定论可以鼓励社会学的决定论或“社会学主
义”。但是,在这种形式下,这种理论可能会遭遇到经验。而经骏则表明,它肯定
是虚假的。
举个美学领域的例子(美学与伦理学有一定的相似性),贝多芬在某种程度上
肯定是音乐的教育和传统的产物,许多对他感兴趣的人都会对他的工作的这一方面
留下印象。然而,更重要的方面在于,他也是音乐的产物,从而是音乐的传统和教
育的产物。我并不想与形而上学的决定论者争吵,他们坚持认为,贝多芬所作的每
一小节音乐都由遗传与环境的影响的某种结合决定。这样一种判断从经验上看完全
是不重要的,因为实际上没有人能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他的作品的每个单独一节。
重要的事情在于,每个人都承认,贝多芬所写的作品既不能用他的前人的音乐作品
解释,也不能用他生活的环境来解释,既不能用他的耳聋来解释,也不能用任何一
组向经验调查敞开的特定的环境影响或外部条件来解释,或者用一切我们可能知道
的贝多芬的遗传来解释。
我不否认,在贝多芬的作品中存在一定的有趣的社会学的方面。例如,众所周
知,从小型的交响乐队到大型的交响乐队的转变,在某些方面是与社会的一政治的
发展有联系的。各种乐队不再是王子的私人爱好,至少部分受到了对音乐的兴趣有
了很大提高的中产阶级的支持。我很愿意欣赏这类社会学的“解释”,我承认这些
方面可以值得科学研究(毕竟,我自身在本书中,例如在讨论柏拉图时,尝试了类
似的事情)。
那么,更准确地说,我攻击的对象是什么呢?是一切这类的夸张和抽象化。如
果我们以上述暗示的方式“解释”贝多芬的交响乐,我们就什么也没有解释。如果
我们把贝多芬描述为代表处于解放自身的过程中的资产阶级,即使这是真的,我们
也就什么也没说。这样一种功能肯定与坏的音乐制作是联结在一起的(如我们从瓦
格纳那里看到的)。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或者全然以仔何一种方式解释贝多芬的
天才。
我认为马克思自己的观点同样可以用作对社会学决定论的经验反驳。因为,如
果我们技照这一理论来思考这两种理论——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以及它们同马克
思体系的至尊的斗争,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历史主义是一种更适合于保守的辩
护士、而不适合于革命者甚或是改革者的观点。黑格尔所用的历史主义具有这种倾
向。马克思不仅从黑格尔那里接过了它,而且最终允许它驱逐了他自己的行动主义,
因此,这件事可以表明,人在社会斗争中所站在的一方,无需总要决定他的理智决
定。像在马克思的情况中一样,这些人并不像受偶然的因素(诸如前人的影响)或
受短视决定一样,受到马克思所支持的真实的阶级利益的决定。因此,在这种情况
下,社会学主义可能增进我们对黑格尔的理解,但是马克思本人的例子揭露出,它
是一种未经证明的抽象。一种类似的情形是,马克思对其自身的道德观念的低估;
因为勿庸置疑,他的宗教影响的秘密在于其道德呼吁,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主要
是作为一种道德批判才有效。马克思指出,一种社会体系竟然会如此不公;如果这
个体系是恶的,那么一切从其中得到利益的个人的公正就是一种纯粹可耻的公正,
是纯粹的伪善。因为我们的责任将延伸到这个体系,延伸到我们允许坚持的各种制
度。
正是马克思的这种道德激进主义解释了他的影响;这本质上就是一种充满希望
的事实。这种道德激进主义依然存活着。我们的任务是使它继续存活着,防止它走
马克思的政治激进主义道路。“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死了。它的社会责任感和它对
自由的热爱必然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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