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社会功能
作者: J.D.贝尔纳
第二章 科学的历史概况
科学、学术和手工艺
我们现在所说的科学是比较晚近的产物。它在十六世纪才具体形成,但是它的根源可以
一直追溯到文明的萌芽时期,甚至可以进而追溯到人类社会的起源期。现代科学具有双重的
起源。它既起源于巫师、僧侣或者哲学家的有条理的思辩,也起源于工匠的实际操作和传统
知识。直到现在,人们重视科学的前一方面远远超过后一方面,结果,科学的整个发展就显
得比实际情况更富于奇迹色彩。人类的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的交互作用是帮助我们理解科学
史的一把钥匙。
原始的科学
毫无疑问,科学的这两方面曾经一度集中于同一个人身上,那时人人身兼巫师和工匠两
职。原始生活的巫术方面和技术方面都有同一目标:要主宰外部世界,不管他们对这个外部
世界是怎样设想的;要取得食物并且避免痛苦与死亡。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技术,至少有三分
之一肯定是旧石器时代人类的技术:打猎、设置陷阱、烹调、制革、皮毛加工、石料、木料
和骨料的加工,绘画。这一切都比动物阶段有了巨大进步,而且是靠了社会和语言的发展才
做到的。
可是人类同自然界最早的接触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科学性质。
人类在最早同自然界接触的时候,一定是先接触到自然界中同他有最直接关系的事物,
即他自己的那一群人,他需要用来作为食物和用来加工制成其他产品的动植物。我们现在知
道:这些是自然界中最复杂的部分,我们至今在很大程度上还无法用纯科学技术加以控制。
所以,太古人以大不相同的方法来应付它们是不足为奇的,而且事实上也是绝对必要的。
实际上,应付其他的人,动物和植物的办法就是依靠社会的生产性协作,逐渐改良人本
身的动物行为机制。在另一方面,理论则是随着语言而开始产生的纯社会的产物。因此,最
初人们不可避免地要从社会行为的角度来解释外部世界,也就是说,把动植物甚至无生命的
东西都看作是人,理应受到部落非正规成员的待遇。在这个阶段中,逻辑和科学思想不仅是
不可想象的,而且也是毫无用处的。
农业和文明
随着农业的产生就发生了人类社会中的第一次大革命。它开始于近东的某一小小的地
区,然后缓慢地扩大到世界其他部分去。这个缓慢过程至今仍在继续之中。
农业和一些新技术密切相关——驯养家畜,纺织,陶瓷生产和不久以后随之产生的对金
属的利用。由于农业的发明而破天荒第一次有可能建立起来的两种社会结构,即贸易和城
镇,对科学的发展更为重要。一种生产食物的新方法可能而且的确常常生产出一定数量的剩
余食物,可以贮存和运输而不变质,这样就使越来越多的人有可能脱离生产食物的劳动而生
活。这也使人们有可能到远处去觅求非食物的其他物质(开始时是孔雀石和琥珀之类的巫术
用物品,接着是金属和建筑材料,)并运往农业中心。这样,贸易的办法就从更原始时期的
礼仪性质的礼品交换中不知不觉地产生出来了。可是即使在物物交换的情况下,贸易也需要
某种标准,于是度量衡和数第一次有了重要的实用价值。随着度量衡和数的使用,也就有可
能把智力活动直接用于实用目的,这样就产生了一种并不是完全脱离实践的理论。度量衡和
数需要有比记忆力更牢靠的记录,因而就产生了书写的技术。它开始时用于记帐,进而用于
一切记录,并且使社会具有了在时间上前后连贯的面貌。从此,社会就再也没有丢失这种面
貌。不久一切现代的贸易形式——信用、汇票、贷款和利息——就产生了,随之又产生了相
应的数学。所以至少早在公元前4000年,商人和他的职员就已经必需拥有相当完备的算术
和代数知识。
城镇和工匠
后来,贸易使许多村庄连成一起,不久就出现了城镇。城镇依靠许多村庄的余粮过活,
并生产工具和奢侈起来同乡村交换。在城镇里,手工艺、特别是冶金工匠的新工艺,在经常
很急迫的武器需求的刺激下,有了发展的机会。因为这时农业已有可能累积大量剩余粮食,
战争和征服变得有利可图了。这些古代的城镇工匠约在公元前6000至4000年之间为我们留
下了至今仍在使用的大部分生活技术:设有房间和炉灶的永久性的木石砖瓦结构房屋,浴室
和排水设备,有轮子的车辆和船只,以及最简单的机器:斜面、滑轮、机床和螺丝。所有这
一切都需要人们对力学和物理学有相当的了解。至于冶金工匠,他们还需要懂得化学。我们
不知道人们当初对科学的理解是清清楚楚的,还是含含糊糊的:我们除了看到他们生产的物
品外,没有看到什么记录。不过在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1500年之间那些技术相对停滞不前
的局面说明,促成这些技术的产生的科学知识可能比我们所知道的要多。因为在那期间,尽
管文明屡经变迁,除了数量和样式之外,技术传统大部分都原封未动地保存下来。
僧侣和工匠之间不幸的分家当然,可能是由于文明的创造者已经十分妥善地找到了解决
生活主要问题的办法,因而就没有什么力量推动后来人去加以改变。阻挠发展的可能是连绵
不断的战争和不安定,不过另一个原因可能是:随着城市的兴起,实干家工匠和词令家僧侣
之间第一次开始分家了。在许多世纪中,文字工作几乎完全是由僧侣包下来的;僧侣们的生
活优于工匠而且更受人尊敬,因而能吸引最有才智的人。对生活有保障、毋需关心世俗之事
的人来说,神学和形而上学是一种游戏,就象科学那样的有趣。理论家和实干家之间的界限
一旦确立,物质上的进步和科学的发展都会变得困难、不肯定而且容易衰落。
天文学
幸而理论和实践还能继续在天文和医学两个领域里相遇。天文学对农业这项根本性工
作、对制订历法都有实用价值,商人和航海家也需要利用天文学来区别星座以便导航。但是
决不能让农民或商人自己去掌握天文学;它不但过于艰深,而且涉及上界之事,涉及掌握人
类命运的神的领域。因而必须让僧侣们去解释和预告神的意志。占星术推动了精密而系统的
观察,大大有助于天文学和一般科学。天文学是初等数学可以对外部世界现象给予有效解释
的唯一领域,当时,只运用智力还不足揭开工匠活动中所包含的过于复杂的科学道理,不过
天体的运动似乎是完全按几何学规律进行的,可以加以推导。这就需要进行观察和计算,而
且也需要在各地都驻有天文学家长期进行工作,期限之长远远超过一个人的生命(这一点对
我们的研究目的来说是很重要的)——这种情况就意味着需要有大帝国和稳固的政府。作为
一种机构的科学事业是在寺院的天文观察所中诞生的。众星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行星和月球
的运动极为复杂,迫使天文学家们进行愈来愈艰苦的努力来加以解释。几何学的主要轮廓就
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成的。
医学
医学的情况就不那么幸运了。人们对于某种医治疾病的方法的需要比对于天文学的需要
更为急迫,不过医疗取得成功的机会必然要少得多。在上一世纪中叶以前,医生实际上还不
可能明白自己为了行医所必须了解的基本生理学和化学现象。的确,在外科方面可以采取一
些有效的措施,在护理方面也可以运用某种常识,所用药物的一小部分偶而也可能有些好
处。不过,尽管医生有学问,他作为一个医务人员的主要任务仍然是使病人怀抱希望并使家
属觉得尽了责任。由于医生侍候的是有钱有势的人,所以一开头医生就是从有特权和有知识
的阶级中选拔的。由于有这样的出身,他们也的确想把他们的实践上升为某种理论。假如我
们把希波克拉底药典等极少数有见地的著作除外的话,这些理论就都是一些比神学或哲学还
可悲的胡思乱想,不过它们到底还是研究科学的一种尝试,我们的生物实验方法和科学教育
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这些医生们。
希腊人和科学
随着希腊文明的兴起,有一段时间似乎可能已经产生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学。早期的希
腊人,特别是埃奥尼亚地方的希腊人,本身都是出身于海盗的商人。他们既对实用感兴趣,
又对理论具有孩子般的好奇心。这两种气质对于澄清我们对宇宙的认识是大有好处的。希腊
人当然不是直接去探索宇宙的。他们只是不择手段地去获得古代世界的一切技术。他们有一
个极大的有利条件,就是他们刚刚开始接触到这些技术,还有新鲜之感;因此,他们从一开
始就可以撇开纯属传说和纯属神秘的东西,挑选出有用的、有启发性的东西。最近的研究告
诉我们:古希腊人的科学成果极少是纯由他们创始的,很多是直接从巴比伦人和埃及人那里
引进来的。例如,希腊人的天文学成就是在别人进行了几百年有系统观察的基础上取得的,
而在那几百年中,他们还仅是毫无教养的野蛮人。
哲学家们支配下的科学
但是理论家和实干家之间不幸的分家很快就变得十分明显了,到第五世纪,这种分家在
希腊比在古代近东国家更加泾渭分明。这时,希腊人还在继续消化外来思想并在技术上取得
某些进展,不过却得不到有权势者的赞助了。希腊各城邦已经把政治当作仅次于贸易和战争
的切身大事了。为了从事政治活动,掌握语言技巧变得比掌握事物原理更为重要了。希腊人
的最伟大的天才都是善于冥想的人物;他们设法理解客观世界,但仅仅是为了敬慕永恒的真
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对于利用人的智慧去促成变革,都感到深恶痛绝;他们从城邦之间和
各城邦内部各阶级之间的毁灭性斗争中,看到了太多这类变革了。所以柏拉图写道:
“人们从事科学是为了认识那永恒的事物,而不是为了认识暂时出现、但不久就消失的
事物。”——《理想国》第七卷。
希腊文化复兴
随着亚历山大帝国和以后的希腊式城邦的建成,就开始发生了对这种观点的某种反动。
亚历山大大帝的导师亚里士多德在自己的全面哲学中把实用因素和形而上学的因素结合起
来,虽然他仅是通过后一因素对后代产生了影响。希腊的君主们喜欢比较实用的科学。这时
的确也是希腊力学和数学的伟大时期,不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十分有限的,实际上只限于建
筑和军事工程。围攻战和海战对机械制造技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力学是天文学之后最容易
以数学形式表述的学科。阿基米德本人就是一个伟大的技匠。他的工作表明:希腊人至少已
完全掌握了静力学的原理了。
不过,我们认为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在亚历山大城,科学工作破天荒第一次组织
起来了,而且是由国家来组织的。亚历山大城博物院是图书馆,大学和研究院三位一体的结
合体;科学家由国家供养,再不必到各处去觅求衣食了。
这个博物院的工作不久就蜕化变质,陷入故弄玄虚和神秘主义的泥坑。它依赖向君王们
提供劳务存在下去。君王们的需要是很容易加以满足的;总有一大群奴隶随时准备去完成需
要花费力气的工作。这一经济发展的时期也好景不长;各城邦不久就转入守势,希腊科学的
最有前途的特征之一,对外国的好奇心,也消失了。只有文学、哲学和一点天文学存在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