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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学 作者: 池田大作 第一节 《新·平家物语》
但是,我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去访问过现在的吉川英治纪念馆,这座纪念馆原是吉
川先生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为了躲避战火,来到吉野村(现在的青梅市),在那里
住了整整十年的草思堂。
提到吉川英治先生,首先使我想起“苦彻成珠”这句话。
在吉川英治纪念馆里,引起我注意的,也是先生本人“苦彻成珠”的墨迹。不用说,
这是先生自己喜爱的作为“修行箴言”的词句。先生常写了赠送给人的,我也在墙上挂
过它。这次对纪念馆的访问,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下述《富士高耸》这首诗,是我根
据参观纪念馆当时的感情,为了追怀这位稀有的文豪的为人及其作品写下的诗句:
清风拂面绿荫里,草思堂前瞻遗迹。
一生孤高文豪路,泛澜心中久难已。
著作青春思索书,吾师与我共研读。
文豪笔下心之粮,想见风采梅林圃。
波澜起伏度一生,十一岁时家飘零。
命途酷苛多试炼,学徒路上秋晨冷。
向学之志转炽烈,月下读书吟俳谐。
青春胸中永沸腾,创作情热无休歇。
病弱父亲久卧床,昼夜做工在幼龄。
糊口之资仍难继,伫立海边看黎明。
骨肉离散各分手,薄命小花任飘流。
可怜弱妹婴疾归,连呼阿母在弥留。
仰望瘦削慈亲容,船坞做工为营生。
一朝坠下脚手架,灾难临头几丧命。
天佑大任在斯人,死亡深渊幸逃生。
心怀苦学凌云志,踏上旅途赴东京。
男儿一旦立志坚,刃折矢尽不返顾。
碎骨粉身何所惧,“苦到尽头自成珠”。
耿耿深忧忆亲人,生计无着念在心。
此身惶惶勤学苦,紧贴怀中阿娘信。
(中略)
山河破碎国事非,枯荣盛衰民心悲。
吉野山乡避战祸,年来绝笔心欲碎。
世人骨肉自相杀,幸福何处难救拔。
贪欲织成人间愚,拭泪写下《新平家》。
飞扬权势似狂涛,涛底庶民自乐生。
平凡愿望无多求,此生尊贵息竞争。
殿堂虽高地平坚,真诚夫妇凯歌侣。
正义之路在前方,烂漫樱花浑如许。
魔性权势迷世间,惯习杀人实堪悲。
生命之渊暂伫立,独有孤影深思维。
诸行无常花落去,佛法妙花永鲜妍。
上下求索常住法,文章大道永幽玄。
文如其人寄托深,史观澄澈且深沉。
描绘时世栩栩生,我师盛赞君文心。
(中略)
噫嘻温煦奥多摩,久久伫立多摩岸。
无限思念随流水,碧波依稀君笑颜。
与众为伍同众在,文笔滋润众心田。
荒凉旷野独有见,野梅馥郁一枝妍。
文章大业造峰巅,宛如富士耸云端。
呜呼旭日光芒耀万丈,呜呼光芒永劫照人间。
正如这首诗所写,吉川先生从幼小时期起就饱尝艰辛。十一岁时家运衰败,从小学
退学,到刻字店去做学徒。不久父亲染病在床,一贫如洗,出现了骨肉分离的惨状。他
为了帮助家计,隐瞒年龄做了一名船坞的工人。又遭到了在工作中从脚手架上坠下的事
故。以后到东京去“苦学”,一边在螺丝钉工厂劳动,一边苦练写文章的才能。
但是我并未听说过吉川先生叹息过自己的苦辛,也未听说他自鸣得意地向人夸耀他
艰辛的身世。即使读他写的《四半自叙传》,也绝无炫耀或自负之意,而是用淡淡的笔
致写了他的苦难时期。
吉川先生曾写下这样的一段话:
“大抵自称是‘再也没有比我更多地经历过苦难的了’这类人,百分之百并未遭受
过苦难。”“那些真正遭受过名副其实苦难之人,都是些心胸豁达的、温和的,看不出
曾经像似和苦难搏斗过的人。他们就好比一朵花曾经受风雨洗过一般,以他淡淡的姿态,
呈现出一种无所芥蒂的人品。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经历过劳苦、能真正取得胜利的生命,
当然要在这人身上体现出高尚的风度和襟怀来”(“焚毁故纸之记”,收于《吉川英治
全集第五十二卷》,讲谈社版)。
这一揭示是十分尖锐的。我觉得,一个人如何对待苦辛,决定他以后自身的发展。
一种人的情况是:瞧不起自己,变得卑屈,以悲观的态度来看待一切事物。这是对当前
抱有不满,认为他的苦辛未得到报偿的人容易陷入的倾向。在他的言谈话语中流露着灰
暗、牢骚和挑剔,也有的人则一贯悲观绝望。
另一种人的情况是:他傲慢地认为自己比别人受的苦难多得多,因而看不起别人,
这类人大多属于事业有成者。他们喜欢夸耀、吹嘘自己的苦难经历。然而实际上他们对
未来想尽量回避苦辛的愿望极强,驱使巧妙的处世术,一味致力于保身。不能不说这种
人即使已经功成名就,苦难并不能成为提高人格的养分。
对此,有的人由于经历过苦难,人格得到磨练,人品变得宽厚,增加了做人的深度。
这种人绝不自吹自擂自己的苦难,即使讲,也带上明朗的味道。不,有的甚至本人并未
把它当作苦难。他会说“自己经受过来的还不能真正算作苦难,在人世上还有更多更多
历尽辛酸的人哩。”这说明这种人是极其谦虚的。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差别呢?无非是在于其人的人生观的深度和所持的生活态度,在
于其人是否能够自觉地、能动地对待每件事物,是否能认识到“苦辛是将来的财产”和
“没有劳苦,也就没有成长,没有巨大成就”的道理。
“苦彻成珠”的“苦彻”,也就是说“主动迎接苦到极点”,可以说,这存在于一
个人始终抱有的精神准备之中。
当出现社会矛盾或社会混乱时,人们采取置之不理或采取逃避的态度是容易的。由
自己去切断与社会的联系,构筑一个自我满足的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是,麻鸟是在现
实世界当中,在有妻子,和为孩子的前途操心的情况下,一方面苦恼着,一方面作为精
力旺盛的生活人,坚强地生活着。在这种情况下,他照管了京都中的数十名弃儿,在荒
芜的京都,动员人们去种田地,自己也率先在田间劳动。如果离开现实,逃避现实,那
么即使追求任何理想,那毕竟也不过只能是一场梦想而已。如果不是每天浸透汗水与泥
土,继续走自己理想的路,那么任何建树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麻鸟说:
“在这种时候,除了一心一意、振奋精神、能劳动的劳动、扶助弱者、彼此互助以
等好日子的到来之外,更无其他活下去的办法。”“虽说是饥荒年月,有智慧,有双手
的人,怎么能坐以待毙呢?”(“俱棃伽罗之卷”)
这里边可以使人感受到那种自己既要拼命活下去,也要使别人活下去的人的精神。
对他来说,不是空泛的理论而是行动。因此,在他的话语里人们发现了勇气,跟在他的
后面。
这是因为人们知道他是一个和人们同样作为生活者饱尝过辛酸、在苦恼中生活过的
人。
人,说到底,是不会跟权威走的,而是要跟在一个真正的“人”的后边的。作为一
个人的品格,诚实、真挚,以及由这些产生出来的激发别人的力量和唤起别人的共鸣,
才是吸引他人的力量。
麻鸟——这个在现实的激流中一步也不退避、站在人群当中,和民众在一起,永远
和贫苦的朋友承受着同样的苦难,沿着自己的人生行路正正堂堂、一无悔恨地走下去的
麻鸟——我认为这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生应该走的道路,我愿为之热烈鼓掌。
不久,清盛进入了上皇的“武者所”①,和父亲一起服伺鸟羽上皇,在睿山的法师
们强来请愿的时候,上皇把镇抚法师们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父子,他们箭射法师们的“神
舆”,把法师的行动压下去了。但是,偏袒源氏的“左府”(左大臣)
藤原赖长,掌握着实权,不但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奖赏,而且毋宁是认为他们的行为
越轨,停止了清盛到上皇处出勤,甚至连他们的亲族都受到了处罚。 再也没有比生活在无论怎样卖力也不会得到报偿的机构之下,更使人感到绝望的了。
但是,清盛毫无怨言,并公然说:
“这有什么?太阳落山,月亮就会升起。月亮西沉,太阳又会出现。明天的太阳,
总不会不升起的”(“九重之卷”)。
源赖朝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
“平治之乱”①源氏失败时,赖朝十四岁。不久,他被流放到伊豆的蛭小岛,以后,
到他举兵的二十年间,他一直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度过他的青年时期。 而且在举兵后不久的石桥山一役中他遭到了惨败。
当时,赖朝对自己这样激励地说:
“不错,打败了,你是打败了”,“也许将来会说,这次惨败是件好事。如果没有
命了,那就真的完了。可是,我的这条命还在,等着瞧吧,我还活着!”
这是打了败仗以后,失掉了一切的赖朝,可是,当他一想到自己三十四岁、依然身
体健壮精力旺盛,就感到喜悦。他说:
“等待黎明吧,天不亮,挣扎也没有用。”
他的臣下回答说:
“您说的不错,没有迎不来早晨的黑夜,……不过,早晨来得多么慢啊!”
这是陷入困境的主君与从者的回答(“断桥之卷”)。
漫长的人生中会有挫折,也可能不得不遭受失败。人在陷入苦难的狂涛,饱尝失败
之苦时,往往自己就先陷入绝望的境地。其实,这种绝望之时,正等于是用自己的手摘
掉一切可能性的幼芽。
时移事迁,必然产生事态的变貌。暗夜也正在一刻一刻地改变它黑暗的程度,终于
黎明降临,这是自然之理,也可以说是必然的规律。如果缺乏这种认识,就会在关键时
刻陷入失望,将一切机会轻易放过。重要的是,相信未来,保持希望,自会从中出现再
生的道路。清盛、赖朝都没有丢掉希望。当然,即将出现的未来也不一定都是顺利的。
但是,它会使人等待时机,产生“不久,总会有一天……”的想法,在胸中燃起希望之
火。这可以说是“在信念下的乐观主义”。
一个悲观者的想法,也许会起到防止安逸、排除疏忽大意的作用,但它不能成为脱
出窘境的动力。因为它往往使人减弱迎接挑战的气力,使人怀上断念的想法。那么,只
要乐观就好吗?这也不一定。肤浅的乐观主义,会使人在应该尽力的地方,不去尽力,
很可能形成不努力去为未来做准备的根源,最后驱使人走上绝望的道路。
在牢固的信念之下,做好充分的努力与准备,在内心里描绘着在黑暗的彼方将会旭
日东升,奋勇前进——怀有这样信念的乐观主义,才是开启闭锁着的暗夜门扉的锁钥。
清盛、赖朝,可以说都是因为能做到这点,才得以在生死关头打开窘境,实现自己
的巨大愿望。我希望青年们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难,都是个勇敢的人,都能按照“没有
迎不来早晨的暗夜”的信念生活下去。
关于源赖政,有种种不同的历史评价,有人将他作为美谈中的人物,有人将他作为
变节汉。对于这个人物的生平似乎还有许多不明之点,不过,吉川先生却把源赖政的形
象做了如下的刻画。——
源赖政在“平治之乱”时,本属源氏一族,他认为这次动乱不过是为公卿利用作
“实现野心的工具”,因此他没有参与战斗。为此,他被源氏一族斥为叛徒,终于使他
加入到平氏一边。随后进入平氏称霸的时期,他并未受到任何封赏。平氏轻侮他,认为
他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倒戈投降的胆小鬼。他忍受贫困和人们的毁谤,作为一名普通战士,
默默地担任着警备的任务。不久,平氏出于怜悯,使他获得了位阶,他虽被允许升殿①,
但是人们轻视他,异口同声地呼他为“禽兽”,“平家的鹰犬”。 但是,他对平氏的效忠受到平清盛的赏识,交给他监视源氏的任务,为此,在伊豆
赐给了他一块领地,他成了东国的监察官。源氏一族,无不憎恨赖政,甚至连他的孙子
都憎恨他。
赖政衣服破旧,连武士应有的马匹都没有,只好骑驴。他的这种穷酸相,又成了嘲
笑之的。他踡伏在家中,也会有人向他投掷小石块。周围所有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个只
考虑安稳度过余生的老废物而已。
但是,他实际上怀有很大的目的。那就是打倒平家,建立源氏的天下。他把一生都
放在这一赌注上。
他的穷困,是为了准备弓箭、大刀、马具、轻甲、大铠等等这些一旦赖朝举兵时必
不可少的作战用具和粮秣,从而他把生活缩减到最低限度。而且也是为了用他平时的这
些行径来欺骗平家使之不提防他。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老谋深算。
他遭受人们的唾弃,宛如在地上爬行一样,足足忍耐了二十年。在这期间,他私下
里和志同道合的人取得联系,一步一步完成了准备,等待着时机。
赖政七十七岁时,起事的时机终于到来。这是指他成功地拥立后白河上皇的第二皇
子以仁王,使以仁王发出了讨伐平家的“令旨”。赖政和以仁王同去奈良,计划在那里
设立大营,以专等各地源氏的起义。
但是,这原本是众寡悬殊的战斗。
他这样想:“反正我的余生无几,但是整个源氏一族都正处在年富力强的兴旺时期,
我死了,源氏一族不会死,这就满足了。我起了点燃火种的作用,就心满意足”(“轮
回之卷”)。
赖政在奔往奈良的路上,和清盛听到他造反消息后派来的军队进行交战,这是对方
大军比自家兵多十倍的一次会战,经过激烈的战斗,最后赖政的军队惨败,以仁王自杀,
他也奋战而死。
但是,赖政深深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以仁王死了,自己也死了,但以仁王发出的讨
伐平家的“令旨”,肯定会给各地的源氏以新的希望……。
事实上,住在伊豆的赖朝在得知赖政得到了以仁王讨伐平家的“令旨”已经起事后,
便立即揭起了反平家的大旗。举兵所需要的武器、马具、食粮等等,赖政早已在三岛的
官仓中储备好了。这是他“一生淡饭粗粝自甘,悄悄积蓄好”的东西。这样,源氏称霸
天下的序幕揭开了。
赖政的一生,要说悲惨也真算得上悲惨到了极点。而且,他的目的也只是在于源氏
一族的再兴,并非为全民的幸福与繁荣而战。但是,他那为了一个目的所怀抱的信念与
高度的忍耐,是值得称道的。对于一个想做出番大事业的人来说,不管什么事,忍耐是
不可缺少的条件。一时的感情冲动,这很容易。从忍受各种苦难活下去的角度来看,就
是豁出性命去战斗,也是容易的。因为这只是转眼就可以完成的事。在漫漫长夜中隐忍
地活下去,是极其艰辛的,只有能战胜它的人,才能贯彻初衷,完成大业。
忍耐也可以说是生长在地下的树根。这种根在地下深深地延伸,一层又一层地交叉
伸展,这才能成为绿叶纷披的大树。不能忍耐而要完成大业,那和希望得到无根的大树
没有什么不同。
青年时期,从某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未来的梦与现实产生矛盾的季节。心里跃动,
希望与不安交错,将他人与自己比较,往往产生焦躁不安的情绪。抗拒这种不安与焦躁,
进行自我抑制,朝向自己所定的目标每天每天默默地向前突进——这种勇气就是忍耐。
如果换个说法,那么,所谓忍耐,也可以说,就是那种能够非使目的达到不可的人,
所采取的行为。为了实现其目的,不惜彻底丢掉一切虚荣、耻辱、悔恨、悲伤,下定决
心,无所悔恨——这样的心态才是“忍耐之母”。而当自己实际感受到:朝向目的的一
切计划正在缜密地布置、一切准备工作正在暗地里逐步进行,这种实际感受,就会进一
步加强忍耐的力量。
源赖政不只是遭受敌人——平家的轻蔑与憎恶,而且也从同是自己一族的源氏方面,
受到同样的对待。但是赖政之所以能忍所不能忍,是因为他下定决心为讨伐平氏这一目
的而献身,尽管谁都没有发觉,但他自己却深深感受到他为实现这一目标所进行的每一
步骤,都显示出明显的成果。
确立豁出自己一切、誓死不悔的目标,然后,为了实现目标、对每个课题每个课题
进行挑战——这就是使赖政二十年的忍隐成为可能的重要因素。
我常听人讲起现代的青年人缺少耐力。当然,回避艰苦、只想获得好结果这样的时
代风气,不能说没有。但是,我觉得更为重要的是,缺少能使自己不惜为之豁出一切的
人生目标,可能是缺少耐力的更重要的原因。
而且,源赖政虽死,但他的死却使源氏一族开创了基业。
他虽被咒骂为“走狗”,但他的死,对源氏一族说来,绝不是“轻于鸿毛”的。
人生的意义,由生存意义来决定。生存意义又和死的意义互为表里。
对自己的死,发现出对未来的巨大意义,从而甘愿就死的赖政的一生,也许可以说
是一个盖棺论定的人的生存意义吧。
大八郎是义经的部下,与一是赖朝的宠臣梶原景时的部下。
与一的第一句话就说:“弟弟,你真幸运,难道你不感到幸运吗?”大八郎问道:
“为什么?”与一回答说:“你在判官①身边嘛。同样是部下,遇上好的主君那就太好
啦”(“八岛之卷”)。 对于臣下说来,义经的确是为源氏的臣下所羡望的。那么义经之所以如此受到臣下
的爱戴其原因何在呢?义经本人所具有的魅力虽然很多,但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他善
于体贴人,他爱部下情深意重。他对辩庆①的母亲、原是他的奴婢的阿雨婆的爱怜,可
以说是这方面的象征。当他和阿雨婆相会时,送给她旧里衣和点心,象对待母亲一般尊
敬她,庇护她。而且答应了阿雨婆把她一起带到京都去的迫切要求,把自己的马让给阿
雨婆乘坐,甚至他自己要为阿雨婆牵马。这本是一次十分危险的行旅,带着老媪同行,
该是甘冒多么大的风险与苦辛啊。 我感到在义经这种温情与诚实的背后,隐藏着无限的刚毅精神。一般认为,温情与
刚毅总是相对立的,温情倒是往往与柔弱联系在一起。但是,真心实意使温情与刚毅成
为表里一体,最大的温情只能蕴含在最大的刚毅之中。
下边的故事最能具体地说明这点。
——义经的叔父新宫十郎行家,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策略家。为了使平家所统治的京
都治安陷于混乱,想出了放火等等奇计,带领其子行宗和“草实党”中一些年轻人,真
的实行起来。结果行宗和十几个年轻人被平时宗捕获。这一事件本来与义经毫无关系,
但是他不能坐视伙伴陷入窘境而不管,为了救出他们,他决心牺牲自己,只身到敌人中
去。
为了伙伴能平安地被释出来,自己付出牺牲也在所不辞——这可以说是最大的温情
或体贴。这绝不是心理怯懦的人所能做到的行为。人,一般地说,大都是在自己有余力、
自己安全的限度内,才会同情他人,才会以温情来对待他人的,而一旦自己陷入穷地,
为了保存自己,就顾不上同情他人了。
但是,真正的温情、体贴、诚实、人情,从这里才看出真假。因为这是不顾个人安
危,为别人所做的行为,所以才可贵,才使人感动。这可以说是作为人、或作为领导者
超越“利己”的最重大的“利他”行为所发出的闪灼的光辉吧。
人,谁都是爱自己的心十分强烈的,在这样情况下决心转为利他行动,至少必须有
两个条件:一是以利他精神来规范自身的哲学和精神的支柱。而另一条则是付诸行动的
勇气和强韧的意志力量。
对于义经来说,构成他的哲学基石的,是他十六岁那年决心作为武门一员的时候,
他母亲常盘对他所说的话:
“这是宿命,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你一定要做一名不欺凌无力的百姓的好武将。
作为你母亲的我,带着你们几个幼儿,忍饥挨饿,对于战争的残酷我自己体会得太深了。
而且对于和我同样陷于悲惨境地的人,我也看得太多了。”
“如果,你的武门,是保卫世上安稳的弓矢之道,是从人世上消灭那种令人酸鼻的
景象,那么母亲我,该会多么高兴呀!”(“吉野雏之卷”)
“保卫世上安稳的弓矢之道”——这正是义经受母亲深切嘱咐的“武门之道”。他
虽然为此不得不走上动用武力打倒平家之路的矛盾,但他始终把母亲的这个训诫铭记在
心,极力避免无益地残害生灵,希望和睦,对每一个人都倾注了最大的真诚。也就是说,
作为保卫世上安稳的具体行动,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尊重。
义经对人的体贴,在他临死前表露得再清楚不过。在他即将自尽之前,他思念起他
的爱妻静御前的不幸、想到在平家中也会有许多和静御前同一处境的极度痛苦的人,对
于自己过去的武勋,毋宁感到羞耻,感到悲伤。而且,在他将死之前,还劝说他的忠实
部下逃亡,劝说他们不要再产生复仇的念头。他说:
“希冀一个人的幸福,祈求所有的人幸福,都是出于同一善意的。因为我相信,只
有这种善意,世上的和平才会实现。
更何况,你们今后如果产生为旧主报仇的想法,那么我义经的死就成了轻于鸿毛、
毫无意义的了”(同前书)。
这真是令人感动的一个场面。希望自己的妻儿子女、自己所爱的人幸福的心情,必
须和希求全人类幸福的心情合为一体。如果只是口头说什么人类爱或世界和平,而对自
己周围的人,不关痛痒,或使他们陷入不幸,那么这只不过是观念的游戏,只不过是假
象而已。同时,那种只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而不管他人、不管全体是否幸福的生活
方式,是离不开自私的领域的。所谓和平,要从身边开始,将在自己身边努力创造起来
的幸福、人与人的和平,尽量扩展到社会去,尽量扩展到全世界去,这种努力才是最重
要的。
义经的另一个魅力,他始终是个“苦恼的武将”。由于赖朝的奸计,他被迫与野百
合结婚,他虽然对赖朝有着耿耿的忠心,但却一直被误解,一直受冷酷的待遇。但是他
决心不怨恨其兄赖朝,尽管他遇到过别人无法尽知的种种矛盾,但他自己仍然决心按
“武门之道”生活下去。
一方面和种种悲伤、痛苦进行搏斗,而同时又决心坚强地活下去——人们正是对这
种人生之姿产生共鸣。如果是在优越的地位或顺利的环境当中,堂堂去进行指挥,那当
然是容易的,也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但是,尽管处在困难的境遇当中,仍能不屈不挠地
贯彻初衷,这才能够和人们的心灵深深相通。义经的臣下越是了解他痛苦的心情,就越
加强对他的尊敬心,加强对他的忠义之心。
这样,义经在与每个人的接触当中,扩展了共感的领域,形成了超越主从关系的一
种伙伴式的情谊。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臣下在作战时能发挥出那么大的力量的缘故。
赖朝和义经——历史以极残酷的形式将这两个兄弟的情谊撕碎了。从某种意义说,
这也许就是志在夺取天下的冷酷的权势者与受到人们爱戴的、富于人性的、优秀的领导
者之间一种必然的趋向与结局。这样,赖朝驱逐了他自己对之怀有恐惧心的弟弟,他本
人则作为历史上第一次武家政治的奠基人,在历史正面舞台上留下了他的显赫的名字。
但是,从某种意义说,以悲剧结束一生的弟弟的名字,却使人们怀念他胜过其兄千倍万
倍,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这一悠久历史的画卷当中。
当然,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评论哪种生活方式为好。而且,也许《新·平家物语》中
的义经形象过于理想化了。不过,对于吉川英治先生从追求理想的领导者形象出发、力
图塑造出一个使人深深为之感动的义经形象这一点来说,我是完全理解的。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个领导者,为了使民众过上安稳的生活,理当奋不顾
身、具有为他人而献身的勇气与坚毅的品质;同时具备这种男子汉的坚毅品质和温情两
个方面,才是领导者的重要条件。而且,作为人,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应该是纵然不给
予任何奖赏,而犹能默默坚守自己的大义,为大义而死的人。
义经的一生,发出了只有无私的人才能具有的光辉。而且如历史所示,任何时代,
民众都是热爱这种直行我是的“义经型的英雄”的;相反,权力者由于不相信这些英雄
们会无私,所以猜忌他们,害怕他们,然后出于嫉妒,把他们排除掉。这点,从某种意
义说,可以说是每个人的人性的分歧点——是相信人的终极的善性呢还是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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