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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知识获得解放 作者: 卡尔·波普尔 通过知识获得解放 Emancipation through Knowledge 在德国,人们常常认为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的哲学,连同他的历史哲学,是陈旧的,已被黑格尔及其追随者所取代。这很可能是由于德国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卓越的理智和道德境界;因为他的伟大成就本身是他的稍逊一筹的继承人的肉中刺,以致费希特[Fichte]后来还有黑格尔使世人相信,康德不过是他们的先驱者之一,试图以此解决这个令他们沮丧的问题。但是康德并不是他们的先驱。相反,他是整个浪漫主义运动尤其是费希特的坚定的对手:康德实际上是那场遭到许多人漫骂的运动即启蒙运动的最后一名伟大的倡导者。在一篇题为“什么是启蒙运动?”[What is Enlightenment?」(1785年)的重要文章中,康德写道: 启蒙运动使人类从自我强加的受监护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在这种状态下人不依赖外在指导就不能运用自己的理智。这样一种我称之为“自我强加的”「或“该受谴责的”〕受监护的状态不是由于缺乏理智,而是由于缺乏不借助于领导的帮助就没有勇气和决心来使用自己的理智。Sapere aude「敢于显示智慧]!要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摘自康德文章的这段文字解释了在他看来什么是启蒙运动的中心观念。它就是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 对康德来说,这种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Self-liberation orself-emaneipation]的观念一直是他毕生的任务及向导;尽管他相信这种观念对于每个具有必要理智的人可以是一种鼓励,康德却没有犯这样的错误,即提出我们应当把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或任何其他主要是理智上的训练,当作人类生活的全部意义或目的。的确,康德不需要浪漫主义者的帮助来批评纯粹理性,也不需要他们的暗示来认识到人不是纯粹理性的;他知道,单纯理性知识既不是人类生活中的最佳事物,也不是最崇高的事物。他是多元论者,相信人类经验的多样性和人类目标的多样性;作为多元论者,他信奉开放的社会——多元的社会,它会实践他的准则:“敢于自由,尊重他人的自由和自主权;因为人的尊严在于他的自由,在于尊重他人的自主的和负责任的信仰,尤其在这些信仰与他自己的信仰迥然不同的情况下。”然而,尽管他主张多元论,他却把理智的自我教育或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当作从哲学观点来看必不可少的任务;要求每个人在此时此地立即行动并永远行动的任务。因为只有通过知识的增长,心灵才能从它的精神束缚即偏见、偶像和可避免的错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因此自我教育的任务尽管没有完全体现生活的意义,他却认为能为它做出决定性贡献。 “生活的意义”和“历史的意义”两个短语的相似是值得考察的,但是我首先将考察“生活的意义”这个短语中“意义”一词的多义性。这个词语有时在更深邃、更隐蔽的意义上使用——有些像警句诗的,或诗歌的,或歌德[Goethe]的《浮士德》[Faust]中的Chorus Mysticus[神秘的合唱]的隐蔽意义。但是一些诗人或许也有一些哲学家的智慧教导我们,“生活的意义”这个短语可以用一种不同的方式理解;生活的意义与其说是隐蔽的、或许可发现的事物,不如说是我们自己可以赋予我们生活的事物。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工作,通过我们的主动行为,通过我们的整个生活方式,通过我们对朋友、同胞和对世界采取的态度,赋予我们的生活以意义。(当然,我们会觉得我们能以这种方式赋予生活以意义是一个重要发现。) 这样,对生活意义的探索变成了一个伦理学的问题——“为使我的生活有意义,我可以给自己提出哪些任务?”的问题。或者如康德所说:“我应该做什么?”在康德的自由和自主性的思想和只受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彼此尊重自由的观念限制的多元论的观念中提供了这个问题的部分答案。这些观念像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一样,可以赋予我们的生活以意义。 我们可以用相似的方式理解“历史的意义”这个短语。对于这一点,人们也常常在构成世界历史进程的基础的神秘或隐蔽意义的意义上,或者也许在历史所固有的隐蔽的方向或进化趋势的意义上,或者在世界力求达到的目标的意义上加以解释。然而我相信,对隐蔽的“历史的意义”的探索遭到误解,如对生活的隐蔽意义的探索遭到误解一样:我们可以把给予历史一种意义,而不是探求历史的隐蔽意义,当作我们的任务。我们可以试图给予政治史一个目标——因此给予我们自己一个目标。我们不是去寻求政治史中更深邃的、隐蔽的意义,而是可以询问自己,什么会是政治史的有价值和高尚的目标:既可行又益于人类的目标。 因此,我的第一个命题是,我们应当拒绝在其中隐藏的事物的意义上,或者在隐蔽于神圣的历史悲剧中的道德教训的意义上,或者在某些历史的进化趋势或规律的意义上,或者在也许被某个伟大的历史学家或者哲学家或者宗教领袖发现的某种其他意义的意义上,谈论历史的意义。 因而我的第一个命题是否定的。我坚持认为在历史中没有隐蔽的意义,相信自己发现了一种隐蔽意义的那些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在自欺(和欺人)。 然而,我的第二个命题是非常肯定的。我相信我们自己可以试图给予政治史一种意义——更确切地说许多意义,适宜于人的、与人相称的意义。 但是我走得比那还要远。因为我的第三个命题是,我们可以从历史了解到,给予历史以伦理学的意义,或者称我们自己为谨慎的伦理学改革者的尝试未必是徒劳的。相反,如果我们低估伦理学目标的历史力量,我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历史。毫无疑问,它们常常导致最初构想它们的那些人未曾预见到的可怕的结果。然而在某些方面,我们比先前的任何一代都更接近了美国革命或康德所代表的启蒙运动的目标和理想。尤其是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多元的或开放的社会的观念、通过建立持久和平结束可怕的战争历史的观念,尽管也许仍是遥远的理想,却已成为几乎我们所有人的目标和希望。 我说我们更接近了这些目标,当然不是在冒昧地预言我们很快或总会达到这些目标。无疑我们可能失败。但是我认为,至少鹿特丹的伊拉斯谟「Erasmus]、伊曼纽尔·康德、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边沁[Bentham〕、穆勒父子[the Mills]和斯宾塞「Spencer」,在德国是贝尔塔·冯·祖特内尔[Berta von Suttner]和弗里德里希·威廉·弗尔斯特「Friedrich Wilhelm Forster]为之战斗的和平的观念,现在被所有文明国家的外交家和政治家公开承认为国际政治的目标。这超过了为和平观念而战斗的那些伟大战士的期待,而且超过了甚至二十五年前我们所能有的期待。 无可否认,这个伟大的成功只是非常局部的成功,与其说是伊拉斯谟或康德的观念,不如说是对核战争会毁灭人类的认识导致了这个成功。但那并未改变这个事实,即现在人们普遍地、公开地承认和平是我们的政治目标,我们的困难主要是由于外交家和政治家们至今还未找到实现它的手段。在这里我不能讨论那些困难;然而,更详细地解释和讨论我的三个命题,也许能够理解这些困难,正确地看待它们。 我的第一个命题的否定性断言,即在政治史中没有隐蔽的意义——没有我们可以寻找和发现的意义——也没有像隐蔽趋势的事物的否定性断言,与十九世纪各种不同的进步论相抵触,例如孔德[Comte」和黑格尔的理论。但是它也和奥斯瓦尔德·施本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Decline of theWest]的二十世纪理论及例如柏拉图「Plato」、乔瓦尼·巴蒂斯塔·维科 [Giovanni Battista Vico]、尼采[Nietzsche」等人所提出的关于循环的古典理论相抵触。 我认为所有这些理论都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空洞的。因为它们回答了一个提错的问题。诸如“进步”、“倒退”、“没落”等观念意味着价值判断;因此所有这些理论,无论预言历史的前进还是倒退,或者由前进和倒退构成的循环,一定涉及某种价值尺度。这种价值尺度可以是道德的,或者经济的,或者也许是美学的或者艺术的;在后面的价值领域中它可以涉及音乐或绘画或建筑或文学。它也可以涉及科学的或技术的领域。另一种价值尺度可能基于对我们的健康或死亡率的统计数字,又一种价值尺度基于我们的道德。显而易见,我们可以在这些领域中的一个或和几个领域中进步,同时在其他领域中倒退并退到最低点。(因此,1720-1750年,在巴赫[Bach]创作最伟大的作品的时期,我们在德国没有发现非常杰出的文学或绘画作品。)某些领域的进步——比如说在经济或教育领域中——常常必须以其他领域的倒退来偿还,正如汽车交通在速度、覆盖面和频率上的进步以安全为代价得到偿还一样。 适用于技术或经济价值的实现的,当然也适用于某些道德价值的实现,尤其适用于自由和人类尊严的基本先决条件。因此美国的许多公民觉得在南部各州继续实行奴隶制是不可容忍的,而且与他们良心的要求水火不容;但是他们不得不以十分可怕的内战,以对繁荣昌盛的、无与伦比的文明的破坏来偿还奴隶的解放。 与此相似,科学的进步——其本身部分地是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理想的结果——正在对延长我们的寿命和丰富我们的生活做出贡献;然而它使我们度过在核战争威胁下的那些岁月,它总的说来是否对人类的幸福和满足做出贡献,这是令人怀疑的。 我们可以同时进步、倒退的事实表明,历史的进步论、倒退论、循环论、甚至毁灭的预言,都是同样站不住脚的,因为显然它们提出问题的方式是错误的。它们都受伪科学的理论的支配(如我在别处曾试图表明的那样)。这些伪科学的历史理论,我所称的“历史决定论”的理论,有着自己十分有趣的历史。 荷马的历史理论——如创世纪中的理论一样——把历史事件解释为一些非常反复无常的与人相仿的神明的古怪意志的直接表现。这种理论与后来犹太教和基督教中盛行的上帝的概念水火不容。确实,把政治史——抢劫、战争、掠夺、攫夺和日益增加的破坏手段的历史——看作上帝的直接创造完全是亵渎。如果历史是仁慈的上帝的创造,那么只有他的意志对我们来说不可思议、无法理解、莫测高深,才会如此。如果我们试图把历史看作仁慈的上帝的直接行为,这就使我们不可能理解历史的意义。因此,一种试图使历史的意义对于我们来说真正可以理解(而不是使它深不可测)的宗教必须试图不是把它理解为全能上帝神圣意志的直接显示,而是理解为一些善的和一些恶的力量的斗争——对于我们并通过我们发生作用的力量。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在他的《上帝之城》[De CivitateDei」一书中就试图这样去做。他不仅受到旧约的影响,而且受到柏拉图的影响,柏拉图把政治史解释为一个最初神圣、完美、和谐和共产主义的城市国家堕落的历史,它的道德堕落是由种族退化及其结果造成的:主要贵族的世俗野心和自私。对圣奥古斯丁的另一个影响源自他自己的摩尼教时期:源自波斯-摩尼教的异教学说,它把这个世界解释为由奥姆兹德[Ormuzd」和阿里曼「Ahriman]所分别象征的善的原则与恶的原则之间的斗争的舞台。 这些影响使圣奥古斯丁把人类的政治史描述为civitas dei[上帝之城]的善的原则和 civitas diaboli「世人之城]的恶的原则间的——即天堂与地狱间的——斗争。几乎所有后来的历史理论——可能除去一些更朴素的进步论之外——都可追溯到圣奥古斯丁的这种几乎是摩尼教的理论。大多数现代历史决定论仅仅是把他的玄学和宗教的范畴翻译为自然或社会科学的语言。因此,它们可能仅仅用道德上或生物学上的优良的种族,或者适于统治的种族,和道德上或生物学上的劣等的种族,或者不适于统治的种族;或者用优良的阶级和劣等的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取代了上帝和魔鬼(“我们共产党人相信”,赫鲁晓夫约1970年写道,“资本主义是劳动人民遭受奴役的地狱。”)。这几乎没有改变奥古斯丁理论的特征。 这些理论中可以承认为正确的一点东西是它们内在的假定,即我们自己的观念和理想是影响我们历史的力量。但是,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这一点,良好的和高尚的观念有时会对历史产生灾难性影响;相反,有时我们可以发现,一种观念,一种历史力量,欲做坏事却做成了好事(如伯纳德·德·曼德维尔[Bernard de Mandeville」也许最先看到的),正如我们常常可以发现一个错误导致发现真理那样。 因此,我们必须小心提防把我们十分多元的历史看作一幅黑白素描,或看作用几种对比色画成的一幅画。我们必须更加当心不要把可用于进步、循环或毁灭的预言或任何类似的历史预言的历史规律强加到对它的理解中去。 然而遗撼的是,尤其自从黑格尔以来,更尤其自从施本格勒以来,一般大众期待和要求一名真正的学者——哲人或哲学家或历史学家——应能充当预言者或占卜者的角色:他应能预言未来。更糟糕的是,这个需求导致了它自己的供给。实际上,这种一再的要求产生了供过于求的预言家。毫不夸张地说,现今每个有名望的知识分子都感到一种不可推卸的义务,要成为历史预言术的专家。他的极度深沉的悲观主义(因为不做悲观主义者几乎是对职业成规的违反)由他的玄妙启示的极其深奥和普遍地给人深刻印象与之相配合。 我认为,现在该尝试把占卜留在它的所属之地了——它属于集市地摊。当然我不是说占卜者从不预言真理:如果他们的预言足够地模糊,他们的正确预言的数量甚至会超过他们的错误预言的数量。我所断言的只是,不存在会帮助我们提出有些像施本格勒引起对它们的大量需求的那些雄心勃勃的历史预言的事物的科学方法或历史方法或哲学方法。 一个历史预言是否会实现既不是方法的问题,也不是智慧或直觉的问题,它纯粹是偶然性的问题。这些预言是任意的、偶然的、非科学的。但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很可能取得强有力的宣传效果。只要有足够多的人相信西方的没落,西方就会没落;即使若没有对它的没落的宣传它本来会继续兴盛,情况也是如此。预言家,甚至假预言家,可以移山;观念,即使错误观念亦然。幸运的是,也许有一些能够用正确观念反对错误观念的时机。 下面我将表达一些相当乐观的观念,但是非常明显,不应把它们看作对未来的预言,因为我不知道未来包含着什么,我不相信那些相信自己知道的人。我只对我们从往昔和当前之中学习的能力表示乐观,我们可以了解许多事情,既包括好的又包括环的事情,一直是而且仍然是可能的,我们没有理由不再对更美好的世界充满希望,不再为之奋斗,为之工作。 我的第二个命题是,我们可以给予政治史一种意义,提出一个目标;一种意义和一个目标或者几种意义和目标,它们是慈善的、人道的。 给予历史一种意义可以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去理解:更重要和更基本的方式是提出一种基于我们的伦理学观念的目标。在“给予一种意义”这个短语的另一种、不那样基本的意义上,一位康德学派哲学家西奥多·莱辛[Theodor Lessing]把撰写历史描述为Geschichte als Sinngebung des Sinnlosen [给予无意义的事物以意义]。西奥多·莱辛的命题(尽管与我的命题不同,我却倾向于同意)是这样的:我们可以给撰写的、传统的史书强加一种意义,即使历史本身是无意义的。例如,通过提问我们的观念——比如说,自由的观念和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在整个历史的曲折进程中情况如何。如果我们当心不在“进步的法则”的意义上使用“进步”一词,我们甚至可以通过提问我们取得了什么“进步”,或者我们遭受了什么挫折,尤其是我们不得不为在某些方面取得进步付出什么代价,来给予传统历史一种意义。我们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被我们许多悲剧性错误——我们目标的错误和我们手段选择的错误的历史所揭示。 一种类似的观念由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H.A.L费希尔[H.A.L.Fisher]做了极好的表达,他摒弃了历史决定论及所有人们声称的历史发展规律,然而他毫不畏缩地以批评的观点评价历史事件,把伦理的、经济的和政治的进步的尺度应用于这些事件。费希尔写道: 比我聪明和博学的人们在历史上辨认出了一个情节、一个节奏、一个预定的模式……我只能看到一个突然事件紧跟着另一个突然事件,如一浪接一浪,只能看到一件伟大的事实,由于它独一无二,不能对它进行概括,只能看到对于历史学家的一个可靠的规则:他应当承认……偶然事件和意外事件的作用。 在这里费希尔说明没有内在的发展趋势。然而他继续写道: 这不是犬儒主义的和绝望的学说。进步的事实清清楚楚地载于史册;但是进步不是自然规律。一代人获得的进展可以被下一代人失去。 因此,尽管有无意义的、残酷的战争或权力——政治斗争的突发事件,某种进步——费希尔说的进步在这里是指在自由和公正领域中的社会改良,也指经济进步——也可能出现。但是,由于没有历史规律可以确保这种进步的延续,进步的未来命运——及我们自己的命运——将主要取决于我们自己。 我引用费希尔的话不仅是因为我相信他正确,而且是因为我想表明,历史部分地取决于我们的观念,比起历史具有其内在的、不可抗拒的规律——无论是机械的、辩证的或有机的——的观念,或者我们是历史木偶戏中的木偶,或者超人的历史力量的受害者,或者也许是无产者和资本家的集体力量的受害者的观念,远为“有意义”和“高尚”。 因此在撰写和阅读历史或史书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给予它一种意义。但是现在我把话题转到“给予历史一种意义”的另一种和更重要的意义:我是指这样一种观念,即我们可以向自己提出任务;不仅作为过个人生活的个人,而且作为公民,尤其是作为世界公民,认为无意义的历史悲剧是不可容忍的,把这一点看作是一种挑战,来尽我们的最大努力使未来的历史具有意义。这个任务是十分艰巨的,主要是因为善良的意图和善良的信念可以悲剧性地把我们引入歧途。因为我支持启蒙运动的观念、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和批评的理性主义的观念,我觉得更加有必要强调这样一点,即,甚至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的观念也导致了最可怕的结果。 是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的恐怖统治教导了曾欢迎法国革命的康德,可以以自由、平等和博爱为名犯下最凶恶的罪行:正如在十字军时期、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行政治迫害的各个不同时期和三十年战争中以基督教名义犯下的罪行一样凶恶的罪行。和康德一起,我们可以从法国革命的恐怖中汲取一个教训,这个教训无论怎样重复也不过分:狂热总是邪恶的,与多元社会的目标水火不容,以任何形式反对它是我们的职责——甚至当它的目标尽管被人们狂热地追求但其本身在伦理上无可非议时也如此,当它的目标与我们自己的个人目标相巧合时更是如此。狂热的危险,和我们在一切情况下都要反对它的职责,这两点是我们可以从历史中汲取的两个最重要的教训。 但是可能避免狂热及其过分行为吗?难道历史没有教导我们,正是因为只有当人们狂热地信奉并拥护那些目标的时候它们才能起到历史的作用,因此得到伦理学目标的指导的一切尝试都是徒劳的吗?一切宗教和一切革命的历史难道没有表明,狂热地信奉一种伦理学观念不仅会败坏它,而且一再把它转变为恰恰与之相反的东西吗?难道没有表明,它会使我们以自由的名义打开所有牢门,几乎立刻在我们新的自由的新的敌人身后关上它们吗?难道没有表明,它使我们宣告人人平等,也表明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吗?难道这种平等不是一个忌妒的神,他命令我们为一些不太平等的父辈的不公正使直至第三和第四代的儿孙受到惩罚吗?难道它没有使我们宣告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宣告,我们是我们弟兄的看护人——仿佛提醒我们,我们统治他们的愿望是自相残杀的吗?难道历史没有教导我们,所有伦理学观念都是有害的,它们最好的常常是最有害的吗?难道我们不能从法国的,俄国的,最近还有一些非洲的革命中了解到,启蒙运动的观念和对更美好的世界的梦想不仅仅是胡言,而且是罪恶的胡言吗? 我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包含在我的第三个命题中:我们可以从西欧和美国的历史中了解到,我们给予我们的历史一种伦理学意义或目标的尝试未必总是徒劳的。那并不是说我们曾实现或将完全实现我们的伦理学目标。我的主张非常有节制。我所说的只是在伦理方面激发的社会批评在某些地方成功了,它曾能够至少暂时消除社会与公共生活中一些最严重的缺点。 那么这就是我的第三个命题。它是乐观主义的,因为它是对一切悲观主义历史观的否定。因为,如果我们自己有可能成功地强加给历史一种伦理学目标,一种伦理学的意义,那么所有循环进化的理论和没落的理论显然都遭到反驳。 但是,对于强加伦理学目标,对于成功地改良社会关系,有着某些很明确的先决条件。只有在人们学会尊重与自己不同的见解、其政治目标严肃而现实的地方:在他们了解到创造人间天国的尝试很容易成功地把我们的世界变成我们同胞的地狱的地方,社会理想与社会批评才会最后取得成功。 最先得到这个教训的国家是瑞士和英国,在那里,创造人间天国的一些乌托邦式的尝试很快使人们清醒过来。 第一场伟大的现代革命,英国革命,带来的不是天国,而是查理一世「Charles Ⅰ]被处死和克伦威尔「Cromwell」的独裁。彻底清醒之后,英国得到了它的教训:它转而相信需要法治。詹姆斯二世「James Ⅱ]强迫在英国重新引入罗马天主教的尝试就建立在那种态度的基础之上。由于厌烦了宗教斗争和内乱,英国乐于听从约翰·洛克[John Locke]和启蒙运动的其他先驱关于宗教宽容的观点,乐于接受强制的宗教不会有益的原则;可以引导人们加入教会,但不可试图违背他们的信念强迫他们加入(如英诺森十一世教皇[Pope Innocent XI」所表明的那样)。 美国革命设法避免了狂热和不容异说的陷阱。 瑞士、英国和美国都获得了一些清醒的政治经验,这些国家通过民主改革实现了凭借革命、狂热、独裁与使用武力所不能达到的伦理-政治目标,这几乎不会是偶然的。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不仅从讲英语的民主国家的历史而且从瑞士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历史了解到,我们可以为自己提出目标,有时可以达到这些目标——只要这些目标既不过于宽泛,也不过于狭隘,而是以多元论的精神想到的——即,它们体现了对各种具有迥然不同的观念和信仰的人们的自由和信念的尊重。这表明给予我们的政治史以意义不是不可能的,这正是我的第三个命题。 在我看来,肤浅的正是浪漫主义学派及其对启蒙运动的批评,而不是启蒙运动,即使它的名称已成为肤浅的同义语。康德和启蒙运动由于认真对待自由的理想,由于相信民主的观念不仅是短暂的历史现象,而被讥笑为肤浅和天真。现今我们又能听到许多这些观念必然短暂的言论。但是,还是不要解释它们的必然短暂性和预言它们即将来临的衰落,最好为它们的生存而斗争。因为这些观念不仅表现了它们的生命力以及它们经受得住可怕攻击的能力:它们也如康德认为的那样,最终为多元的社会提供了必要的框架。反之亦然,多元的社会是确定政治意义和目标的必要框架;超越当前的任何政策的必要框架;为我们过去的历史强加一种意义,试图给予我们目前与未来的历史一种意义的任何政策的必要框架。 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它们都把人类的历史主要看作相竞争的观念和信仰的历史,看作观念形态斗争的历史。在这方面它们是一致的。但是,正是在它们对这些观念的态度上,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大相径庭。浪漫主义看重信仰本身的力量:它看重它的活力和深度,同它的真理无关。这似乎是浪漫派如此轻蔑启蒙运动的真正原因。因为启蒙运动以几分不信任的态度看待信仰和信仰的力量。尽管它教导人们要宽容甚至尊重别人的信仰,它最大的价值却不是信仰,而是真理。它教导说有像绝对真理那样的事物,即使它可能不为我们所知;我们可以通过纠正我们的错误而更接近它。这实际上是启蒙运动哲学的基本命题,它与浪漫主义的历史相对主义的最大对比就在于此。 但是接近真理并非易事。只有一条道路通向真理,通过错误的道路。我们只能通过我们的错误进行学习;只有乐于把别人的错误作为通向真理的踏脚石看待甚至珍爱的人,只有寻求自己错误的人才会学习:因为只有当他意识到这些错误的时候,才能使自己摆脱它们,因此试图发现错误的人,才会学习。 因此,我们的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不同于我们的征服自然的观念。比较地说,前者是从错误、从迷信和从虚假偶像的精神上的自我解放。它是通过人们自己对自己的观念的批评——尽管总会需要别人的帮助——而达到的自己的精神上的自我解放和发展的观念。 因此我们看到,启蒙运动摒弃狂热和信仰的狂热形式不是由于纯粹功利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它发现用更冷静的态度在政治中和实际事务中可以取得更美好的事物。它摒弃狂热信仰倒是我们应当通过批评我们的错误探索真理这种观念的自然结果。只有在多元的社会中,即,在宽容我们的错误及别人的错误的开放社会中,这种自我批评和这种自我解放才是可能的。 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观念是启蒙运动的基本观念,它本身是狂热的劲敌,因为它使我们努力把自己与我们自己的观念相分离甚至相脱离(以便批评地看待它们),而不是把自己与它们相同一。对于观念的有时势不可挡的历史力量的认识应使我们领会到,使自己摆脱虚假或错误观念的难以抗拒的影响有何等重要。为了寻求真理和摆脱我们的错误,我们必须训练自己以看待我们所反对的观念的同样的批评态度看待我们自己所喜爱的观念。 这不是向相对主义的让步。实际上,错误的观念本身以真理的观念为前提。承认另一个人可能正确,我可能错误,这显然并不而且不可能意味着每个人的个人观点都同样地正确或同样地站得住脚,并且如相对主义者所说,在自己的参照系中人人都正确,尽管他在别人的参照系中可能是错误的。在西方民主国家中,我们许多人都了解到,有时我们是错误的,而我们的对手是正确的;但是有过多的领会了这个重要真理的人滑到相对主义方面去。在我们创造自由的多元社会及知识增长和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的社会框架的伟大历史任务中,重要的莫过于能够批评地看待我们自己的观念;然而不要成为相对主义者或怀疑论者,不要失去为我们的信念而斗争的勇气和决心,即使我们认识到这些信念应当总是可以纠正,认识到只有通过纠正它们我们才会使自己摆脱错误,从而使我们能够增长知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