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秦第一
1。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2。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其頓奸戴羽為將軍,斷死於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在後,而卻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於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倉虛,四鄰諸候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3。臣敢言之。住者齊南破荊,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土地廣而兵強,戰克攻取,詔令天下。齊之清濟蜀河,足以為限;長城巨防,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克而無齊。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臣聞之曰:“削株無遺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渚、江南。荊王君亡走,東服于陳。當此時也,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荊可舉,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中以淩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候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荊人為和。令荊人得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大王以詔破之,兵至梁郭下。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然舉;舉魏,則荊、趙之意絕;荊、趙之意絕,則趙危;趙危而荊狐疑;東以弱齊、燕,中以淩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候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魏氏為和。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露於外,士民疲病于內,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4。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萌,悉其士民軍于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破之,拔武安。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拔邯鄲,莞山東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孫,上党十七孫,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代、上党不戰而畢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畢反為齊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戰而畢為燕矣。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挾荊,東以弱齊、燕,決白馬之口以沃魏低,是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隋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曾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而不亡,秦當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乃複悉士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弩,戰竦而卻,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軍乃引而複,並于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至,與戰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軍罷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為天下之從,幾不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倉虛。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5。且臣聞之曰:“戰戰慄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於淇溪,右飲於洹溪,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王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日,而破紂之國,禽其身,擄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知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于晉陽,決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鑽龜筮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於是乃潛行而出,反知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知伯,禽其身,以複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候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候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戒也。
存韓第二
1。韓事秦三十餘`年,出則為捍蔽,入則為席薦。秦特出銳師取地而韓隋之,怨懸於天下,功歸於強秦。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今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夫趙氏聚士卒,養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候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今釋趙之患,而攘內臣之韓,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
2。夫韓,小國也,而以應天下四擊,主辱臣苦,上下相與同憂久矣。修守備,戒強敵,有蓄積,築城池以守固。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輕於天下,天下摧列兵矣。韓叛,則魏應之,趙據齊以為原,如此,則以韓、魏資趙假齊,以固其從,而以與爭強,趙之福而秦之禍也。夫進而擊趙不能取,退而攻韓弗能拔,則陷銳之卒勤於野戰,負任之旅罷於內攻,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非所以亡韓之心也。均也貴臣之計,則秦必為天下兵質矣。陛下雖以金石相弊,則兼天下之日未也。
3。今賤臣之愚計:使人使荊,重幣用事之臣,明趙之所以欺秦者;與魏質以安其心,從韓而伐趙,趙雖與齊為一,不足患也。二國事畢,則韓可以移書定也。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則荊、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兇器也。”不可不番用也。以秦與趙敵衡,加以齊,今又背韓,而未有以堅荊。魏之心。夫一戰而不勝,則禍構矣。計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趙、秦強弱,在今年耳。且趙與諸候陰謀久矣。夫一動而弱于諸候,危事也;為計而使諸候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見二疏,非所以強于諸候也。臣竊願陛下之幸熟圖之,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
4。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子之未可舉,下臣斯。臣斯甚以為不然。秦之有韓,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虛處則1然,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矣。夫韓雖臣于秦,未嘗不為秦病,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秦與趙為難,荊蘇使齊,未知何如。以臣觀之,則齊、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也;若不絕,是悉秦而應二萬乘也。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于強也,今專于齊,趙,則韓必為腹心之病而發矣。韓與荊有謀,諸候應之,則秦必複見崤塞之患。
5。非之來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于韓也。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於秦,而以韓利窺陛下。夫秦、韓之交親,則非重矣,此自便之計也。
6。臣視非之言,文其淫說靡辯,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辯而聽其盜心,因不詳察事情。今以臣愚議:秦發兵而未名所伐,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為計矣。臣斯請往見韓王,使來人見,大王見,因內其身而勿遺,稍召其社稷之臣,以與韓人為市,則韓可深割也。因令象武發東郡之卒,窺兵於境上而未名所之,則齊人懼而從蘇之計,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未擒,強齊以義從矣。聞于諸候也,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必有忠計。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候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願陛下幸察愚臣之計,無忽。
秦遂遣斯使韓也。
7。李斯往詔韓王,未得見,因上書曰:“昔秦、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世矣。前時五諸候嘗相與共伐韓,秦發兵以救之。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候班位於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時五諸候共伐秦,韓反與諸候先為雁行為以向秦軍于關下矣。諸候兵困力極,無奈何,諸候兵罷。杜倉相秦,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下天。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韓則居中國,殿轉不可知。’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複強。
8。“今趙欲聚兵士,卒以秦為事,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後秦。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魏欲發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于韓。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曩奸臣之計,使韓複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見,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願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臣斯願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菹戮,願陛下有意焉。今殺臣于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有聽臣之計,則禍必構矣。秦發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臣斯暴身于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於耳,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且夫韓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則反掖之寇必襲城矣。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城固守,則秦必與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願陛下熟圖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願大王幸使得畢辭於前,乃就吏誅不晚也。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順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于韓,願陛下幸複察圖之,而賜臣報決。
難言第三
1。臣非非難言孔,所以難言者:言順比滑澤,洋洋¤¤然,則見以為畢而不實;敦祗恭厚,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掘而不倫;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總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譖而不讓;宏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誇而無用;家計小談,以具數言,則見以為陋;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為貪生而諛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間,則見以為誕;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殊釋文學,以質信言,則見以為鄙;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
2。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謀而吳戮之,仲尼善說而匡圍之,管夷吾實賢而魯囚之。故此三大夫豈不賢哉?而三君不明也。上古有湯,至聖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說至聖,然且七十說而不受,身執鼎俎為庖宰,昵近皆親,而湯乃僅知其賢而用之。故曰:以至智說至聖,未必至而見受,伊尹說湯是也;以智說愚必不聽,文王說紂是也。故文王說紂而紂囚之;翼候炙;鬼候臘,比士剖心;梅伯醢;夷吾束縛;而曹羈奔陳;伯裏子道乞;傳說轉鬻;孫子臏腳于魏;吳起擦泣於岸門,痛西河之為秦,卒枝解于楚;公叔痤言國器反為悖,公孫鞅奔秦;關龍逢斬;萇弘分¤ ;尹子罕於棘;司馬子期死而浮于江;田明辜射;宓子賤、西門豹不鬥而死人手;董安于死而陳於市;宰予不免于田常;范雎折協于魏。此十數人者,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亂暗惑之主而死。然則雖賢聖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則愚者難說也,故君子難言也。且至言忤於耳而倒於心,非賢聖莫能聽,願大王熟察之也。
愛臣第四
1。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聞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以徒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以徒其威而傾其國。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諸候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將相之管主而隆家,此君人者所外也。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諸外,不請於人,議之而得之矣。故曰:人主不能用其富,則終於外也。此君人者之所識也。
2。昔者紂之亡,周之卑,皆從諸候之博大也;晉也分也,齊之奪也,皆以群臣之太富也。夫燕、宋之所以弑其君者,皆此類也。故上比之殷周,中比之燕、宋,莫不從此術也。是故明君之蓄其臣也,盡之以法,質之以備。故不赦死,不宥刑;赦死宥刑,是謂威淫。社稷將危,國家偏威。是故大臣之祿雖大,不得藉威城市;黨與雖眾,不得臣士卒。故人臣處國無私朝,居軍無私交,其府軍不得私貸於家。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是故不得四從,不載奇兵,非傳非遽,載奇兵革,罪死不赦。此明君之所以備不虞者也。
主道第五
1。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故曰: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舊去智,臣乃自備。故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賢而不以行,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君臣守職,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謂習常。故曰:寂乎其無位而處,濯乎莫得其所。明君無為於上,君臣竦懼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躬于智;賢者勘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窮於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於名。是故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也。
2。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則萬物皆盡。函掩其跡,匿有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絕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謹執其柄而固握之。絕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欲之,不謹其閉,不固其門,虎乃將在。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賊乃將生。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與,故謂之虎。處其主之側為奸臣,聞其主之忒,故謂之賊。散其党,收其餘,閉其門,奪其輔,國乃無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測,同合邢名,審驗法式,擅為者誅,國乃無賊。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閉其主曰壅,臣制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明;臣得樹人,則主失黨。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
3。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是以不言而善應,不約而善增。言已應,則執其契;事已增,則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賞罰之所生也。故君臣陳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明君之道,臣不得陳言而不當。是故明君之行賞也,暖乎如時雨,百姓利其澤;其行罰也,畏乎如雷霆,神聖不能解也。故明君無偷賞,無赦罰。賞偷,則功臣墮其業,赦罰,則奸臣易為非。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憂必誅。疏賤必賞,近愛必誅,則疏賤者不怠,而近愛者不驕也。
有度第六
1。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荊莊王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莊王之氓社稷也,而荊以亡,齊桓公並國三十,啟地三千里;桓公之氓社稷也,而齊以亡。燕襄亡以河未境,以薊為國,襲涿、方城,殘齊,平中山,有燕者重,無燕者輕;襄亡之氓社稷也,而燕以亡。魏安厘王攻燕救趙,取地河東;攻盡陶、魏之地;加兵于齊,私平陸之都;攻韓拔管,勝於淇下;睢陽之事,荊軍老而走;蔡、召陵之事,荊軍破;兵四布於天下,威行於冠帶之國;安厘王死而魏以亡。故有荊莊、齊桓,則荊。齊可以霸;有燕襄、魏安厘,則燕、魏可以強,今皆亡國者,其群臣官吏皆務所以亂而不務所以治也。其國亂弱矣,又皆釋國法而私其外,則是負薪而救火也,亂弱甚矣!
2。故當今之時,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國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則兵強而敵弱。故審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君臣之上,則主不可欺以詐偽;審得失有權衡之稱者,以聽遠事,則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輕重。今若以譽進能,則臣離上而下比周;若以黨舉官,則民務交而不求用於法。故官之失能者其國亂,以譽為賞,以毀為罰也,則好賞惡罰之人,釋公行,行私術,比周以相為也。忘主外交,以進其與,則其下所以為上者薄也。交眾、與多,外內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於無功。忠臣之所以危死而不以其罪,則良臣伏矣;奸邪之臣安利不發功,則奸臣進矣;此亡之本也。若是,則群臣廢法而行私重,輕公法矣。數至能人之門,不一至主之廷;百慮私家之便,不一圖主之國。屬數雖多,非所以尊君也;百官雖具,非所以任國也。然則主有人主之名,而實托於群臣之家也。故臣曰:亡國之廷無人焉。廷無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務相益,不務厚國;大臣務相尊,而不務尊君;小臣奉祿養交,不以官為事。此其所以然者,由主之不上斷於法,而信下為之也。故明主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能者不可弊,敗者不可飾,譽者不能進,非者弗能退,則群臣之間明辯而易治,故主讎法則可也。
3。賢者之為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朝廷不敢辭賤,軍旅不敢辭難;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而無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視,而上盡制之。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頭,下以修足;清暖寒熱,不得不救;鏌鋣傳體,不敢弗搏,無私賢哲之臣,無私事能之士。故民不越鄉而交,無百里之戚。貴賤不相¤,愚智提衡而立,治之至也。今夫輕爵祿,易去亡,以擇其主,臣不謂廉。詐說逆法,倍主強諫,臣不謂忠。行惠施利,收下為名,臣不謂仁。離俗隱居,而以詐非上,臣不謂義。外使諸候,內耗其國,伺其危險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親,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國聽之。卑主之名以顯其身,毀國之厚以利其家,臣不謂智。此數物者,險世之說也,而先王之法所簡也。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從王之指;無或作惡,從王之路、"古者世治之民,奉公法,廢私術,專意一行,具以待任。
4。夫為人主而身察百官,則日不足,力不給。且上用目,則下飾觀;上用耳,則下飾聲;上用慮,則下繁辭。先王以三者為不足,故舍已能而因法數,審賞罰。先王之所守要,故法省而不侵。獨制四海之內,聰智不得用其詐,險躁不得關其佞,奸邪無所依。遠在千裏外,不敢易其辭;勢在郎中,不敢蔽善飾非;朝廷群下,直溱單微,不敢相¤越。故治不足而日有餘,上之任勢使然之。
5。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漸以往,使人主失端,東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於法之外,不為惠於法之內,動無非法。峻法,所以禁過外私也;嚴刑,所以逐令懲下也。威不貳錯,制不共門。威、制共,則眾邪彰矣;法不信,則君行危矣;刑不斷,則邪不勝矣。故曰:巧匠目意中繩,然必先以規矩為度;上智捷舉中事,必以先王之法為比。故繩直而枉木斫,准夷而高科削,權衡縣也重益輕,鬥石設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國,舉措而已矣。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辟大臣,賞善不遺不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絀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厲官威名,退淫殆,止詐偽,莫如刑。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法審,則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則主強而守要,故先王貴之而傳之。人主釋法用私,則上下不別矣。
二柄第七
1。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則不然:所惡,則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愛,則能得之其主而賞之;今人主非使賞罰之威利出於已也,聽其臣而行其賞罰,則一國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歸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則虎反服於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則君反制於臣矣。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群臣,下大鬥斛而施于百姓,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簡公見弑。子罕謂宋君曰:“夫慶賞賜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者,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於是宋君失形而子罕用子。故宋君見劫。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弑,子罕徒用邢而宋君劫。故今世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則是世主之危甚于簡公、宋君也。故劫殺擁蔽之主,兼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則未嘗有也。
2。人主將欲禁奸,則審合刑名;刑名者,言與事也。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則罰,非罰小功也,罰功不當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罰,非不說于大功孔,以為不當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罰。昔者韓昭候醉而寢,典冠者見君之寒也,故加衣於君之上,覺寢而說,問左右曰:“誰加衣者?"左右對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與典冠。其罪典衣,以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為越其職也。非不惡寒也,以為侵官之害甚於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越官則死,不當則罪。守業其官,所言者貞也,則群臣不得朋黨相為矣。
3。人主有二患:任賢,則臣將乘於賢以劫其君;妄舉,則事沮不勝。故人主好賢,則群臣飾行以要君欲,則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則人主無以異其臣矣。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齊桓公妒而好內,故豎刁自宮以治內;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燕子噲好賢,故子之明不受國。故君見惡,則群臣匿端;君見好,則群臣誣能。人主欲見,則群臣之情態得其資矣。故子之托於賢以奪其君者也,豎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噲以亂死,桓公蟲流出戶而不葬。此其故何也?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人臣之情非必能愛其君也,為重利之故也。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則群臣為子之、田常不難矣。故曰:“去好去惡,群臣見素。群臣見素,則大君大蔽矣。
揚權第八
1。天有大命,人有大命。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齒,說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無害。權不欲見,素無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慮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陰見陽。左右既立,開門而當。勿變勿易,與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謂履理也。
2。夫物者有所這且,材者有所施,各處其宜,故上無為。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上有所長,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辯惠好生,下因其著。上下易用,國故不治。
3。用一之道,以名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徒。故聖人執一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見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將自不會之;正與處之,使皆自定之。上以名舉之,不知其名,複修其形。形名參同,用其所生。二者誠信,下乃貢情。
4。謹修所事,待命於天。毋失其要,乃為聖人。聖人之道,去智與巧,智巧不去,難以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國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參鞠之,終則有始。虛以靜後,未嘗用已。凡上之患,必同其端;信而勿同,萬民一從。
5。夫道者,弘大而無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於群生,斟酌用之,萬物皆盛,而不與其寧。道者,下周於事,因稽而命,與時生死。參名異事,通一同情。故曰:道不同於萬物,德不同於陰陽,衡不同於輕重,繩不同於出入,和不同於燥濕,君不同於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也。
6。凡聽之道,以其所出,反以為之入。故番名以定位,明分以辯類。聽言之道,溶若甚醉。唇乎齒乎,吾不為始乎;齒乎唇乎,愈湣湣乎。彼自離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輻溱,上不與構。虛靜無為,道之情也;參伍比物,事之形也。參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虛。根幹不革,則動泄不失矣。動之溶之,無為而攻之。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上不與共之,民乃寵之;上不與義之,使獨為之。上固閉內扃,從室視庭,咫尺已具,皆之其處。以賞者賞,以刑者刑,因其所為,各以自成。善惡必及,孰敢不信?規矩既設,三隅乃列。
7。主上不神,下將有因:其事不當,下考其常。若天若地,是謂累解;若地若天,孰疏孰親?能象天地,是謂聖人。欲治其內,置而勿親,欲治其外,官置一人;不使自恣,安得移並?大臣之門,唯恐多人。凡治之極,下不能得。周合刑名,民乃守職;去此更求,是謂大惑。猾民愈眾,奸邪滿側。故曰: 毋富人貸焉, 毋貴人而逼焉; 毋專信一人而失其都國焉;腓大於股,難以趣走。主失其神,虎隨其後。主上不知,虎將為狗。主不蚤止,狗益無已。虎成其群,以弑其母。為主而無臣,奚國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將怯;主施其刑,大虎自毫。法制苟信,虎化為人,複反其真。
8。欲為其國,必伐其聚; 不伐其聚,彼將聚眾。欲為其地,必適其賜;不適其賜,亂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將用之以伐我。黃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戰。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寶也;黨與之具,臣之寶也。臣之所不弑其君者,黨與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下得尋常。有國之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貴其家。有道之君,不貴其臣;貴之富之,彼將代之。備危恐殆,急置太子,禍乃無從起。內索出圉,必身自執其度量。厚者虧之,薄者靡之。虧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虧之若月,靡之若熱。簡令謹誅,必盡其罰。
9。 毋弛而弓,一妻兩雄,其鬥¤¤。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貴,事乃無功。夫妻持政,子無適從。
10。為人君者,數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木枝扶疏;將塞公閭,私門將實,公庭將虛,主將壅圍。數披其木,無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將逼主處。數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將不勝春風;不勝春風,枝將害心。公子既眾,宗室憂¤ 。止之之道,數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數披,黨與乃離。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洶淵,毋使水清。探其懷,奪之威。主上用之,若電若雷。
八奸第九
1。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術:一曰在同床。何謂同床?曰: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處之虞,乘醉飽之時,而求其所欲,此必聽之術也。為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謂“同床"。二曰在旁。何謂在謗?曰:優笑侏儒,左右近習,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進俱退,皆應皆對,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為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玩好,外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謂“在旁"。三曰父兄。何謂父兄?曰:側室公子,人主之所親愛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與度計也。此皆盡力畢議,人主之所必聽也。為人臣者事公子側室以音聲子女,收大臣廷吏以辭言,處約言事,事成則進爵益祿,以勸其主,使犯其主,此之謂“父兄"。四曰養殃。何謂養殃?曰:人主樂美宮室台池,好飾子女狗馬以娛其心,此人主之殃也。為人臣者盡民力以美宮室台池,重賦斂以飾子女狗馬,以娛其主而亂其心,從其所欲,而樹私利其間,此謂“養殃"。五曰民萌。何謂民萌?曰:為人臣者散公財以說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市井皆勸譽已,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之謂“民萌"。六曰流行。何謂流行?曰:人主者,固壅其言談,希於聽論議,易移以辯說。為人臣者求諸候之辯士,養國中之能說者,使之以語其私。為巧文之言,流行之辭,示之以利勢,懼之以患害,施屬虛辭以壞其主,此之謂“流行"。七曰威強。何謂威強?曰:君人者,以群臣百姓為威強者也。群臣百姓之所善,則君善之;非群臣百姓之所善,則君不善之。為人臣者,聚帶劍之客,養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為已者必利,不為已者必死,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此之謂“威強"。八曰四方。何謂四方?曰:君人者,國小,則事大國;兵弱,則畏強兵。大國之所索,小國必聽;強兵之所加,弱兵必服。為人臣者,重賦斂,盡府庫,虛其國以事大國,而用其威求誘其君;甚者舉兵以聚連境而制斂于內,薄者數內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此之謂“四方"。凡此八者,人臣之所以道成奸,世主所以壅劫,失其所有也,不可不察焉。
2。明君之於內也,娛其色而不行其謁,不使私請。其於左右也,使其身必責其言,不使益辭。其于父兄大臣也,聽其言也必使以罰任於後,不令妄舉。其於觀東玩好也,必令之有所出,不使擅進擅退,不使群臣虞其意。其于德施也,縱禁財,發墳倉,利於民者,必出於君,不使人臣私其德。其於說議也,稱譽者所善,毀疵者所惡,必實其能,察其過,不使群臣相為語。其於勇力之士也,軍旅之功無窬賞,邑鬥之勇無赦罪,不使群臣行私財。其于諸候之求索也,法則聽之,不法則距之。則謂亡君者,非莫有其國也,而有之者,皆非已有也。令臣以外為制於內,則是君人者亡也。聽大國為救亡也,而亡亟於不聽,故不聽。群臣知不聽,則不外諸候,諸候知不聽,則不受臣之誣其君矣。
3。明主之為官職爵祿也,所以進賢材權有功也。故曰:賢材者處厚祿任大官;功大者有尊爵受重賞。官賢者量其能,賦祿者稱其功。是以賢者不誣能以事其主,有功者樂進其業,故事成功立,今則不然,不課賢不肖,不論有功勞,用諸候之重,聽左右之謁,父兄大臣上請爵祿於上,而不賣之以收財利及以樹私黨。故財利多者買官以為貴,有左右之交者請謁以成重。功勞之臣不論,官職之遷失謬。是以吏偷官而外交,棄事而親財。是以賢者懈怠而不權,有功者隳而簡其業,此亡國之風也。
十過第十
1。十過:一曰、行小忠,則大忠之賊也。二曰、顧小利,則大利之殘也。三曰、行僻自用,無禮諸候,則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務聽治而好五音,則窮身之事也。五曰、貪愎喜利,則滅國殺身之本也。六曰、耽於女東,不顧國政,則亡國之禍也。七曰、離內遠遊而忽於諫士,則危身之道也。八曰、過而不聽于忠臣,而獨行其意,則滅高名為人笑之始也。九曰、內不量力,外恃諸候,則削國之患也。十曰、國小無禮,不用諫臣,則絕世這勢也。
2。奚謂小忠?昔者楚共王與晉厲公戰于鄢陵,楚師敗,而共王傷其目。酣戰之時,司馬子之反渴而求飲,豎谷陽操觴酒而進之。子反曰:“嘻!,退,酒也。谷陽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飲之。子反之為人也,嗜酒,而甘之,弗能絕於口,而醉,戰既罷,共王欲複戰,令人召司馬子反,司馬子反辭以心疾。共王駕而子往,入其幄中,聞酒臭而還,曰:“今日不戰,不穀親傷。所恃者,司馬也,而司馬又醉如此,是亡楚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不谷無複戰矣。”於是還師而去,斬司馬子反以為大戮。故豎谷陽之進酒,不以仇子反也,其心忠愛之而適足以殺之。故曰:行小忠,則大忠之賊也。
3。奚謂顧小利?昔者晉獻公欲假道于虞以代虢。荀息曰:“君其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賂虞公,求假道焉,必假我道。”君曰:“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寶也;屈產之乘,寡人之駿馬也。若受吾幣不假之道,將奈何?"荀息曰:“彼不假我道,必不敢受我幣。若受我幣而假我道,則是寶獲取之內府而藏之外府也,馬獲取之內廄而著之外廄也。君勿尤。"君曰:“諾。”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賂虞公而求假道焉。虞公貪利其璧與馬而欲許之。宮之奇諫曰:"不可許。夫虞之有虢也,如車之有輔。輔依車,車亦依輔,虞、虢之勢正是也。若假之道,則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不可,願勿許。虞公弗聽,逐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還反處三年,與兵伐虞,又克之。荀息牽馬操璧而報獻公,獻公說曰:“璧則獲是也。雖然,馬齒亦益長矣。"故虞公之兵殆而地削者,何也?愛小利而不慮其害。故曰:顧小利,則大利之殘也。
4。奚謂行僻?昔者楚靈王為申之會,宋太子後至,執而囚之;狎徐君;拘齊慶對。中射士諫曰:“合諸候不可無禮,此存亡之機也。昔者桀為有戎之會,而有緡叛之:紂為黎丘之搜,而戎,狄叛之;由無禮也。君其圖之。“君不聽,遂行其意。居未期年,靈王南遊,群臣從而劫之。靈王餓而死乾溪之上。故曰:行僻自用,無禮諸候,則亡身之至也。
5。奚謂好音?昔者衛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上,稅車而放馬,設舍以宿。夜分,而聞鼓新聲者而說之。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乃召師涓而告之,曰:“有鼓新聲者,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其狀似鬼神,子為我聽而寫之。"師涓曰:“諾。"因靜坐撫琴而寫之。師涓明日報曰:“臣得之矣,而未習也,請複一宿習之。靈公曰:“諾。”因複留宿。明日,已習之,遂去之晉。晉平公觴之于施夷之台。酒酣,靈公起”公曰:“有新聲,願請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師涓,令坐師曠之旁,援琴鼓之。未終,師曠撫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師曠曰:“此師延之所作,與紂為靡靡之樂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東走,至於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于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師涓鼓動究之。平公問師曠曰:“此所謂何聲也?”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不如清微。”公曰:“清微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微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吾群德薄,不足以聽。”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願試聽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秦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于郎門之¤。再秦之,而列。三秦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聞於天。平公大說,坐者皆喜。平公提觴而起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音莫悲於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今吾君德薄,不足聽之。聽之,將恐有敗。”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願遂聽之。”師曠不得已而鼓之。一秦之,有玄雲從西北方起;再秦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於廊室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務聽治,而好五音不已,則窮身之事也。
6。奚謂貪愎?昔者智伯瑤率趙、韓、魏而伐範、中行,滅之。反歸,休兵數年。因令人請地于韓。韓康子欲勿與,段規諫曰:“不可不與也。夫知伯之為人也,好利而驁愎。彼來請地而弗與,則移兵于韓必矣。君其與之。與之彼狃,又將請地他國。他國且有不聽,不聽,則知伯必加兵。如是,韓可以免於患而待其事之變。”康子曰:“諾。”因令使者致萬家之縣一于知伯。知伯說,又令人請地于魏。宣子欲勿與,趙葭諫曰:“彼請地于韓,韓與之。今請地于魏,魏弗與,則是魏內自強,而外怒知伯也。如弗予,其措兵于魏必矣。不如予之。”宣子曰:“諾。”因令人致萬家之縣一于知伯。知伯又令人之趙請蔡,皋狼之地,趙襄子弗與。知伯因陰約韓、魏將以伐趙。襄子召張孟談而告之曰:“夫知伯之為人也,陽親而陰疏。三使韓、魏與寡人不與焉,其措兵於寡人必矣。今吾安居而可?”張孟談曰:“夫董關於,簡主之才臣也,其治晉陽,而尹鐸循之,其餘教猶存,君其定居晉陽而已矣。”君是曰:“諾。”乃召延陵生,令將車騎先至晉陽,君因從之。君至,而行其城郭及五官之藏。城郭不治,倉無積粟,府無儲錢,庫無甲兵,邑無守具。襄子懼,乃召張孟談曰:“寡人行城郭五官之藏,皆不備具,吾將何以應敵。?”張孟談曰:“臣聞聖人之治,藏於民,不藏於府庫,務修其教不台城郭。君其出令,令民自遺三年之食,有餘粟者入之倉;遺三年之用,有餘錢者之府;遺有奇人者使治城郭之繕。”君夕出令,明日,倉不容粟,府無積錢。庫不受甲兵。居五日而城郭已治,守備已具。君召張孟談而問之曰:“吾城郭已治,守備已具。錢粟已足,甲兵有餘。吾奈無箭何?”張孟談曰:“臣聞董子之治晉陽也,公宮之垣皆以荻蒿¤楚牆之,有¤高至於丈。君發而用之。"於是發而試之,其堅則雖菌¤之勁弗能過也。君曰:“箭已足矣,奈無金何?”張孟談曰:“臣聞董子之治晉陽也,公宮令舍之堂,皆以練銅為柱、質。君發而用之。”於是發而用之,有餘金矣。號令已定,守備已具。三國之兵果至。至則乘晉陽之城,遂戰。三月弗能拔。因舒軍而圍之,治晉陽之水以灌之。圍晉陽三年。城中巢居而處,懸釜而炊,財食將盡,士大夫贏病。襄子謂張孟談曰:“糧食匱,財力盡,士大夫贏病,吾恐不能守矣!欲以城下,何國之可下?”張孟談曰:“臣聞之,亡弗能存,危弗能安,則無為貴智矣。君釋此計者。臣請試潛行而出,見韓、魏之君。”張孟談見韓、魏之君曰:“臣聞唇亡齒寒。今知伯率二君而伐趙,趙將亡矣。趙亡,則二君為之次。”二君曰:“我知其然也。雖然,知伯之為人也粗也而少親。我謀而覺,則其禍必至矣。為之奈何?”張孟談曰:“謀出二君之口而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二君因與張孟談約三軍之反,與之期日。夜遣孟談入晉陽,以報二君之反。襄子迎孟談而再拜之,且恐且喜。二君以約遣張孟談,因朝知伯而出,遇智過於轅門之外。智過怪其色,因入見知伯曰:“二君貌獎有變。”君曰:“何如?”曰:“其行矜而意高,非他時節也,君不如先之。”君曰:“吾與二主約謹矣,破趙而三分其地,寡人所以親之,必不侵欺。兵之著于晉陽三年,今旦暮將拔之而鄉其利,何乃將有他心?必不然。子釋勿憂,勿出於口。”明旦,二主又朝而出,複見智過於轅門。智過入見曰:“君以臣之言告二主乎?”君曰:“何以知之?”曰:“今日二主朝而出,見臣而其色動,而視屬臣。此必有變,君不如殺之。”君曰:“子置勿複言。”智過曰:“不可,必殺之。若不能殺,遂親之。”君曰;“親之奈何?”智過曰:“魏宣子謀臣曰趙葭,韓康子之謀臣曰段規,此皆能移其君之計。君其與二君約,破趙國,因封二子者各萬家之孫一。如是,則二主之心可以無變矣。”知伯曰:“破趙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萬家之孫一,則吾所得者少。不可。”智過見其言之不聽也,出,因更其族為輔氏。至於期日之夜,趙氏殺其守堤之吏而決其水灌知伯軍。知伯軍救水而亂,韓、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知伯之軍而擒知伯。知伯身死軍破,國分為三,為天下笑。故曰:貪愎好利,則滅國殺身之本也。
7。奚謂耽於東?昔者戎王使由余聘于秦,穆公問之曰:“寡人嘗聞道而未得目見之也,原聞古之明主得國失國常何以?”由餘對曰:“臣嘗得聞之矣,常以儉得之,以奢失之。”穆公曰:“寡人不辱而問道於子,子以儉對寡人何也?”由餘對曰:“臣聞昔者堯有天下,飯於土簋,飲於土¤。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所出入者,莫不賓服。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子,削鋸修其跡,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諸候以為益侈,國之不服者十三。舜禪天下而傳之于禹,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畫其內,縵帛為茵,將席頗緣,觸酌有采,而樽俎有飾。此彌侈矣,而國之不服者三十三。夏後氏沒,殷人受之,作為大路,而建九旒,食器雕琢,觴酌刻鏤,白壁堊墀,茵席雕文。此彌侈矣,而國之不服者五十三。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彌少。臣故曰:儉其道也。”由餘出,公乃召內史廖而告之,曰:“寡人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聖人也,寡人患之,吾將柰何?”內史廖曰:“臣聞戎王之居,僻陋而道遠,未聞中國之聲。君其遺之女樂,以亂其政,而後為由餘請期,以疏其諫。彼君臣有間而後可圖也。”君曰:“諾。”乃使內史廖以女樂二八遣戎王,因為由餘請期。戎王許諾,見其女樂而說之,設酒張飲,日以聽樂,終幾不遷,牛馬半死。由餘歸,因諫戎王,戎王弗吸,由餘遂去之秦。秦穆公迎而拜之上卿,問其兵勢與其地形。既以得之舉兵而伐之,兼國十二,開地千里。故曰: 耽于女樂,不顧國政,則亡國之禍也。
8。奚謂離內遠遊?昔者齊景公游于海而樂之。號令諸大夫曰:“言歸者死。”顏涿聚曰:“君游海而樂之,奈臣有圖國者何?君雖樂之,將安得。”齊景公曰:“寡人布令曰‘言歸者死’,今子犯寡人之令。”援戈將擊之。顏涿聚曰:“昔桀殺關龍逢而紂殺王子比士,今君雖殺臣之身以三之可也。臣言為國,非為身也。”延頸而前曰:“君擊之矣!”君乃釋戈趣駕而歸。至三日,而聞國人有謀不內齊景公者矣。齊景公所以遂有齊國者,顏涿聚之力地。故曰:離內遠遊,則危身之道也。
9。奚謂過而不聽于忠臣?昔者齊桓公九合諸候,一匡天下,為五伯長,管仲佐之。管仲老,不能用事,休居於家。桓公從而問之曰:“仲父家居有病,即不幸而不起此病,政安遷之?”管仲曰:“臣老矣,不可問也。雖然,臣聞之,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君其試以心決之。”君曰:“鮑叔牙何如?”管仲曰:“不可。鮑叔牙為人,剛愎而上悍。剛則犯民以暴,愎則不得民心,悍則下不為用。其心不懼,非霸者之佐也。”公曰:“然則豎刁何如?”管仲曰:“不可。夫人之情莫不愛其身。公妒而好內,豎刁自¤以為治內。其身不愛,又安能愛君?”公曰:“然衛則衛公子開方何如?”管仲曰:“不可。齊、衛之間不過十日之行,開方為事君,欲適君之故,十五年不歸見其父母,此非人情也。其父母之不親也,又能親君乎?”公曰:“然則易牙何如?”管仲曰:“不可。夫易牙為君主味。君之所未嘗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君所知也。人之情莫不愛其子,今蒸其子以為膳於君,其子弗愛,又安能愛君乎?”公曰:“然則孰可?”管仲曰:“隰朋可。其為人也,堅中而廉外,少欲而多信。夫堅中,則足以為表;廉外,則可以大任;少欲,則能臨其眾;多信,則能親鄰國。此霸者之佐也,君其用之。”君曰:“諾。”居一年餘,管仲死,君遂不用隰朋而與豎刁。刁蒞事三年,桓公南遊堂阜,豎刁率易牙、衛公子開方及大臣為亂。桓公渴餒而死南門之寢、公守之室,身死三月不收,蟲出於戶。故桓公之兵橫行天下,為五伯長,卒見弑於其臣,而滅高名,為天下笑者,何也?不用管仲之過也。故曰:過而不聽于忠臣,獨行其意,則滅其高名為人笑之始也。
10。奚謂內不量力?昔者秦之攻宜陽,韓氏急。公仲朋謂韓君曰:“與國不可恃也,豈如因張儀為和于秦哉!因賂以名都而南與伐楚,是患解于秦而害交于楚也。”公曰:“善。”乃警公仲之行,將西和秦。楚王聞之,懼 ,召陳軫而告之曰:“韓朋將西和秦,今將奈何?”陳軫曰:“秦得韓之都一,驅其練甲,秦、韓為一以南鄉楚,此秦王之所以廟祠而求也,其為楚害必矣。王其趣發信臣,多其車,重其幣,以奉韓曰:‘不谷之國雖小,卒已悉起,願大國之信意于秦也。因願大國令使者入境視楚之起卒也。'”韓使人之楚,楚王因發車騎,陳之下路,謂韓使者曰:“報韓君,言弊邑之兵今將入境矣。”使者還報韓君,韓君大大悅,止公仲。公仲曰:“不可。夫以實害我者,秦也;以名救我者,楚也。聽楚之虛言而輕強秦之實禍,則危國之本也。”韓君弗聽。公仲怒而歸,十日不朝。宜陽益急,韓君令使者趣卒于楚,冠蓋相望而卒無至者。宜陽果拔,為諸候笑。故曰:內不量力,外恃諸候者,則國削之患也。
11。奚謂國小無禮?昔者晉公子重耳出亡,過於曹,曹君袒裼而觀之。厘負羈與叔瞻侍于前。叔瞻謂曹君曰:“臣觀晉公子,非常人也。君過之無禮,彼若有時反國而起兵,即恐為曹傷,君不如殺之。”曹君弗聽。厘負羈歸而不樂,其妻問之曰:“公從外來而有不樂之色,何也?”負羈曰:“吾聞之,有福不及,禍來連我。今日吾君召晉公子,其遇之無禮。我與在前,吾是以不樂。”其妻曰:“吾觀晉公子,萬乘之主也;其左右從者,萬乘之相也。今窮而出亡過於曹,曹過之無禮。此若反國,必誅無禮,則曹其首也。子奚不先自貳焉。”負羈曰:“諾。”盛黃金於壺,充之以餐,加璧其止,夜令人遺公子。公子見使者,再拜,受其餐而辭其璧。公子自曹入楚,自楚入秦。入秦三年,秦穆公召群臣而謀曰:“昔者晉獻公與寡人交,諸候莫弗聞。獻公不幸離群臣,出入十年矣。嗣子不善,吾恐此將仿令其宗廟不祓除而社稷不血食也。如是弗定,則非與人交之道。吾欲輔重耳而入之晉,何如?”群臣皆曰:“善。”公因起卒。革車五百乘,疇騎二千,步卒五萬,輔重耳入之于晉,立為晉君。重耳即位三年,舉兵而伐曹矣。因令人告曹君曰:“懸叔瞻而出之,我且殺而以為大戮。”又令人告厘負羈曰:“軍旅薄城,吾知子不違也。其表子之閭,寡人將以為令,令軍勿敢犯。”曹人聞之,率其關戚而保厘負羈之閭者七百餘家。此禮之所用也。故曹,小國也,而迫于晉、楚之間,其君之危猶累卵也,而以無禮蒞之,此所以絕世也。故曰:國小無禮,不用諫臣,則絕世之勢也。
孤憤第十一
1。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2。當塗之人擅事要,則外內為之用矣。是以諸候不因,則事不應,故敵國為之訟;百官不因,則業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士不因,則養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3。凡當塗者之於人主也,希不信愛也,又且習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惡,固其所自進也。官爵貴重,朋黨又眾,而一國為之訟。則法術之士欲幹上者,非有所信愛之親,習故之澤也,又將以法術之言矯人主阿辟之心,是與人主相反也。處勢卑賤,無黨孤特。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其數不勝也;以新旅與習故爭,其數不勝也;以反主意與同好惡爭,其數不勝也;以輕賤與貴重爭,其數不勝也;以一口與一國爭,其數不勝也。法術之士操五不勝之勢,以幾數而又不得見;當塗之人乘五勝之資,而旦暮獨說於前。故法術之士奚道得進,而人主奚時得悟乎。故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過誣者,以公法而誅之;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是明法術而逆主上者,不戮於吏誅,必死於私劍矣。朋黨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使私者,必信於重人矣。故其可以攻伐借者,以官爵貴之;其不可藉以美名者,以外權重之。是以弊主上而趨於私門者,不顯而官爵,必重于外權矣。今人主不合參驗而行誅,不待見功而爵祿,故法術之士安能蒙死亡而進其說?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門益尊。
4。夫越雖國富兵強,中國之主皆知無益於已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國者雖地廣人眾,然而人主壅蔽,大臣專權,是國為越也。智不類越,而不智不類其國,不察其類者也。人之所以謂齊亡者,非地與城亡也,呂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謂晉亡者,亦非也與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專之也。今大臣執柄獨斷,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襲跡于齊、晉,欲國安存,不可得也。
5、凡法術之難行也,不獨萬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聽之,因與左右論其言,是與愚人論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賢也,人主於人有所賢而禮之,因與左右論其行,是與不肖論賢也。智者決策于愚人,賢士程行於不肖,則賢智之羞而人主之論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潔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辯進業。其修士不能以貨賂事人,恃其精潔而更不能以枉法為治,則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聽請謁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貨賂不至,則精辯之功息,而毀誣之言起矣。治辯之功制于近習,精潔之行夷也,求索不得,貨賂不至,則精辯之功息,而毀誣之言起矣。治辯之功制于近習,精潔之行決於毀譽,則修智之吏慶,則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決智行,不以參伍審罪過,而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汙之吏處官矣。
6。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們;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種相與異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傑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勢而臣得國,主更稱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譎主便私也。故當世之重臣,主變勢而得固寵者,十無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當死亡也,智士者遠見而畏於死亡,必不從重人矣;賢士者修廉而羞與奸臣欺其主,必不從重臣矣,是當塗者徒屬,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汙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挾愚汙之人,上與之欺主,下與之收利侵漁,朋黨比周,相與一口,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主上勞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於上,臣有大罪於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說難第十二
1。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2。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3。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於外,必以為已也,如此者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已矣;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論其所愛,則以為借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已也,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監博辯,則以為多而久之。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4。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有與同汙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系縻,然後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
5。伊尹為宰,百里奚為虜,皆所以幹其上也。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汙也!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恥也。夫曠日離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6。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於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已,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雲。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故繞朝之言當矣,其為聖人于晉,而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7。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術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刖。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異日,與君遊於果圍,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故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有贈于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
8。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和氏和十三
1。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為誑,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為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2。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雖獻璞而未美,未為主之害也,然猶兩足斬而寶乃論,論寶若此其難也。今人主之於法術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然則有道者之不戮也,特帝王之璞未獻耳。主用術,則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官行法,則浮萌¤於耕農,而游士危於戰陳;則法術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禍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議,越民萌之誹,獨周乎道言也,則法術之士雖至死亡,道必不論矣。
3。昔者吳起都楚悼王以楚國之欲曰:“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爵祿,絕減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枝官,以奉選練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吳起枝解於楚。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遊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八年而薨,商君車裂於秦。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法而富強。二子之言也已當矣,然而枝解吳起而車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者法而細民惡治也。當今之世,大臣貪重,細民安亂,甚于秦、楚之欲,而人主無悼王、孝公之聽,則法術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已之法術哉?此世所以亂無霸王也。
奸劫殺臣第十四
1。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親幸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凡人之大體,取捨同者則相是也,取捨異者則相非也。今人臣之所譽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謂同取;人臣之所毀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謂同舍。夫取捨合而相與逆者,未嘗聞也。此人臣之所以取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勢以毀譽進退群臣者,人主非有術數以禦之也,非參驗以審之也,必將以曩之合已信今之言,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欺於上,而臣必重於下矣,此之謂擅主之臣。
2。國有擅主之臣,則群下不得盡其智力以陳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今為臣盡力以致功,竭智以陳忠者,其身困而家貧,父子罹其害;為奸利以弊人主,行財貨以事貴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澤;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處哉?治國若此其過也,而上欲下之無奸,吏之奉法,其不可得亦明矣。故左右知貞信之不可以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積功勞而求安,是猶盲而欲知黑白之情,必不幾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富貴,事上而求安,是猶聾而欲審清濁之聲也,愈不幾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無相比周、蔽主上、為奸私以適重人哉?”此必不顧人主之義矣。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無規矩而欲為方圓也,必不幾矣;若以守法不朋黨治官而求安,是猶是足搔頂也,愈不幾也。二者不可以得安,能無慶法行私以適重人哉?”此必不顧君上之法矣。故以私為重人者眾,而以法事君者少矣。是以主孤於上而臣成黨於下,此田成之所以弑簡公者也。
3。夫有術者之為人臣也,得效度數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國者也。是以度數之言得效於前,則賞罰必用於後矣。人主誠明於聖人之術,而不苟於世欲之言,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是以左右近習之臣,知偽詐而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去奸私之行,盡力竭智以事主,而乃以相與比周妄毀譽以求安,是猶負稈鈞之重陷於不測之淵而求生也,必不幾矣。”百官之吏亦知為奸利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以清廉方正奉法,乃以貪污之心枉法以到私利,是猶上高陵之顛隋峻裕之下而求生,必不幾矣。”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虛言惑主,而百官安敢以貪漁下?是以臣得陳其忠而不弊,下得守其職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齊,而商君之所以強秦也。
4。從是觀之,則聖人之治國也,固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恃人之以愛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親,正直之道可以得利,則臣盡力以事主;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則臣行私以幹上。明主知之,故設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夫是以人主雖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邪,而國已治矣。人主者,非目若離婁乃為明也,非耳若師曠乃為聰也。目必不任其數,而待目以為明,所見都少矣,非不弊之術也。耳必不因其勢,而待耳以為聰,所聞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為已視,天下不得不為已聽。故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暗亂之道慶而聰明之勢與也。故善任勢者國安,不知因其勢者國危。古秦之欲,君臣慶法而服私,是以國亂兵弱而主卑。商君說秦孝公以變法易俗而明公道,賞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當此之時,秦民習故欲之有罪可以得免,無功可以得尊顯也,故輕犯新法。於是犯之者其誅重而必,告之者其賞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眾,民疾怨而眾過日聞。孝公不聽,遂行商君之法。民後知有罪之必誅,而告私奸者眾也,故民莫犯,其刑無所加。是以國治而兵強,地廣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罰重,而告奸之賞厚也。此亦使天下必為已視聽之道也。至治之法術已明矣,而世學者弗知也。
5。且夫世之愚學,皆不知亂之情,¤¤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智慮不足以避阱井之陷,又妄非有術之士。聽其言者危,用其計者亂,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與有術之士有談說之名,而實相去千萬也,此夫名同而實有異者也。夫世愚學之人比有術之士也,猶蟻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遠矣。而聖人者,審於是非之實,察於治亂之情也。故其治國也,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群臣相關,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顧以為暴。愚者固欲治而惡其所以治,皆惡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喜,而國之所以危也。聖人為法國者,必逆於世,而順于道德。知之者,同于義而於俗;弗知之者,異於義而同於俗。天下知之者少,則義非矣。
6。處非道之位,被眾口之譖,溺於當世之言,而欲當嚴天子而求安,幾不亦難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顯於世者也。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有愛妾曰余,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余欲君之棄其妻也,因自傷其身以視君而泣,曰:“得為君之妾,甚幸。雖然,適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適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適二主,其勢不俱適,與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賜死君前。妾以賜死,若複幸於左右,願君必察之,無為人笑。”君因信妾餘之詐,為棄正妻。餘又欲殺甲而以其子為後,因自裂其親身衣之裹,以示君而泣,曰:“餘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強戰餘。餘與爭之,至裂餘之衣,而此子之不教,莫大於此矣。”君怒,而殺甲也。故妻以妾余之詐棄,而子以之死。從是觀之,父子愛子也,猶可以毀而害也。君臣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親也,而群臣之毀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賢聖之戮哉!此商君之所以車裂於秦,而吳起之所以枝解於楚者也。凡人臣者,有罪固不欲誅,無功者皆欲尊顯。而聖人之治國也,賞不加於無功,而誅必行於有罪者也。然則有術數者之為人也,固左右奸臣之所害,非明主弗能聽也。
7。世之學者說人主,不曰“乘威嚴之勢以困奸邪之臣”,而皆曰“仁義惠愛而已矣”。世主美仁義之名而不察其實,是以大者國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何以明之?夫施與貧困者,此世之所謂仁義;哀憐百姓不妨誅罰者,此世之所謂惠愛也。夫有施與貧困,則無功者得賞;不妨誅罰,則暴亂者不止。國有無功得賞者,則民不外務當敵斬首,內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貨財事富貴,為私善立各譽,以取尊官厚俸。故奸私之臣愈眾,而暴亂之徒愈勝,不亡何時?夫嚴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罰者,民之所惡也。故聖人陳其所畏以禁其邪,設其所惡以防其奸,是以國安而暴亂不起。吾以是明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無棰策之威,銜橛之備,雖造父不能以服馬;無規矩之法,繩墨之端,雖王爾不能以成方圓;無威嚴之勢,賞罰之活,雖堯舜不能以為治。今世主皆輕釋重罰嚴誅,行愛惠,而欲霸王之功,亦不可幾也。故善為主者,明賞設利以勸之,使民以功賞而不以仁義賜;嚴刑重罰以禁之,使民以罪誅而不以愛惠免。是以無功者不望,而有罪者不幸矣。托於犀車良馬之上,則可以陸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則可以水絕江河之難;操法術之數,行重罰嚴誅,則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國之有法術賞罰,猶若陸行之有犀車良馬也,水行之有輕舟便楫也,乘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湯以王;管仲得之,齊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強。此三人者,皆明於霸王之術,察於治強之數,而不以牽於世欲之言;適當世明主之意,則有直任布衣之士,立為卿相之處;處位治國,則有尊主廣地之實:此之謂足貴之臣。湯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為五霸主,九合諸候,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廣,兵以強。故有忠臣者,外無敵國之患,內無亂臣之憂,長安於天下,而名垂後世,所謂忠臣也。若夫豫讓為智伯臣也,上不能說人主使之明法術度數之理以避禍難之患,下不能領禦其眾以安其國。及襄子之殺智伯也,豫讓乃自黔劓,敗其形容,以為智伯報襄子之仇。是雖有殘刑殺身以為人主之名,而實無益於智伯若秋毫之末。此吾之所下也,而世主以為忠而高之。古有伯夷叔齊者,武王讓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餓死首陽之陵。若此臣,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
8。諺曰:“厲憐王。”此不恭之言也。雖然,古無虛諺,不可不察也。此謂劫殺死亡之主言也。人主無法術以禦其臣,雖長年而美材,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而各為其私急。而恐父兄毫傑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誅於已出,故殺賢長而立幼弱,慶正的而立不義。故《春秋》記之曰:“楚王子圍將聘於鄭,未出境,聞王病而反。因入問病,以其冠纓絞王而殺之,遂自立也。齊崔杼其妻美,而莊公通之,數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賈舉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請與之分國,崔子不許;公請自刃於廟,崔子又不聽;公乃走,窬於北牆。賈舉射公,中其股,公墜,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之所見:李兌之用趙也,餓主父百日而死,卓齒之用齊也,擢¤王之筋,懸之廟梁,宿昔而死。故厲雖¤腫¤瘍,上比於《春秋》,未至於絞頸射股也;下比於近世,未至饑死擢筋也。故劫殺死亡之君,此其心之憂懼,形之苦痛也,必甚於厲矣。由此觀之,雖“厲憐王”可也。
亡徽第十五
1、凡人主之國小而家大,權輕而臣重者,可亡也。簡法禁而務謀慮,荒封內而恃交援者,可亡也。群臣為學,門子好辯,商賈外積,小民右仗者,可亡也。好宮室台榭陂池,事車服器玩,好罷露百姓,煎靡貨財者,可亡也。用時曰,事鬼神,信蔔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聽以爵不待參驗,用一人為門戶者,可亡也。官職可以重求,爵祿可以貨得者,可亡也。緩心而無成,柔茹而寡斷,好惡無決,而無所定立者,可亡也,餐貪而無厭,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喜淫辭而不周於法,好辯說而不求其用,濫於文麗而不顧其功者,可亡也。淺薄而易見,漏泄而無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語者,可亡也。很剛而不和,愎諫而好勝,不顧社稷而輕為自信者,可亡也。恃交援而簡賓鄰,怙強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國者,可亡也。羈旅僑士,重帑在外,上間謀計,下與民事者,可亡也。民信其相,下不能其上,主愛信之而弗能慶者,可亡也,境內之傑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課試,而好以名問舉錯,羈旅起貴以陵故常者,可亡也。輕其適正,庶子稱衡,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大心而無悔,國亂而自多,不料境內之資而易其鄰敵者,可亡也。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太子已置,而娶於強敵以為後妻,則太子危,如是則群臣易慮;群臣易慮者,可亡也。怯懾而弱守,蚤見而心柔懦,知有謂可,斷而弗敢行者,可亡也。出君在外而國更置,質太子未反而君易子,如是則國攜;國推者,可亡也。挫辱大臣而狎其身,刑戮小民而逆其他,懷怒思恥而專習則賊生;賊生者,可亡也。大臣兩重,父兄眾強,內黨外援以爭事勢者,可亡也。婢妾之言聽,愛玩之智用,外內悲惋而數行不法者,可亡也,簡侮大臣,無禮父兄,勞苦百姓,殺戮不辜者,可亡也。好以智矯法,時以行雜公,法禁變易,號令數下者,可亡也。無地固,城郭惡,無畜積,財物寡,無守戰之備而輕攻伐者,可亡也。種類不壽,主數即世,嬰兒為君,大臣專制,樹羈旅以為黨,數割地以待交者,可亡也。太子尊顯,徒屬眾強,多大國之交,而威勢蚤具者,可亡也。變褊而心急,輕疾而易動發,心¤忿而不訾前後者,可亡也。主多怒而好用兵,簡本教而輕戰攻者,可亡也。貴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敵國,內困百姓,以攻怨讎,而人主弗誅者,可亡也。君不肖而側室賢,太子輕而庶子伉,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則國躁;國躁者,可亡也。藏怨而弗發,懸罪而弗誅,使群臣陰憎而愈憂懼,而久未可知者,可亡也。出軍命將太重,邊地任守太尊,專制擅命,徑為而無所請者,可亡也。後妻淫亂,主母畜穢,外內混通,男女無別,是謂兩主;兩主者,可亡也,後妻賤而婢妾貴,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輕而典謁重,如此則內外乖;內外乖者,可亡也。大臣甚貴,偏党眾強,壅塞主斷而重擅國者,可亡也。私門之官用,馬府之世絀,鄉曲之善舉,官職之勞慶,貴私行而賤公功者,可亡也。公家虛而大臣實,正戶貧而寄寓富,耕戰子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見大利而不趨,聞禍端而不備,淺薄於爭守之事,而務以仁義自飾者,可亡也。不為人主之孝,而慕匹夫之孝,不顧社稷之利,而聽主母之令,女子用國,刑餘用事者,可亡也。辭辯而不法,心智而無術,主多能而不以法度從事者,可亡也。親臣進而故人退,不肖用事而賢良優,無功貴而勞苦賤,如是則下怨;下怨者,可亡也。父兄大臣祿秩過功,間服侵等,宮室供養大侈,而人主弗禁,則臣心無窮;臣心無窮者,可亡也。公胥公孫與民同門,暴傲其鄰者,可亡也。
2。亡徽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夫兩堯不能相王,兩桀不能相亡;亡,王之機,必其治亂,其強弱相¤者也。木之折也必通蠹,牆之壞也必通隙。然木雖蠹,無疾風不折;牆雖隙,無大雨不壞。萬乘之主,有能服術行法以為亡徽之君雨者,其兼天下不難矣。
三守第十六
1。人主有三守。三守完,則國安身榮;三守不完,則國危身殆。何謂三守?人臣有議當途之失,用事之過,舉臣之情,人主不心藏而漏之近習能人,使人臣之欲有言者,不敢不下適近習能人之心,而乃上以聞人主。然則端言直道這人不得見,而忠直日疏。愛人,不獨利也,待譽而後利之;憎人,不獨害也,待非而後害之。然則人主無威而重在左右矣。惡自治之勞憚,使群臣幅湊之變。因傳柄移藉,使殺生之機,奪予之要在大臣,如是者侵。此謂三守不完。三守不完,則劫殺之徵也。
2。凡劫有三:有明劫,有事劫,有刑劫,人臣有大臣之尊,外操國要以資群臣,使外內之事非已不得行。雖有賢良,逆者必有禍,而順者必有福。然則群臣直莫敢忠主憂國以爭社稷之利害。人主雖賢,不能獨計,而人臣有不敢忠主,則國為亡國矣。此謂國無臣。國無臣者,豈郎中虛而朝臣少哉?群臣持祿養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此謂明劫。鬻寵擅權,矯外以勝內,險言禍福得失之形,以阿主之好惡。人主聽之,卑身輕國以資之,事敗與主分其禍,而功成則臣獨專之。諸用事之人,壹心同辭以語其美,則主言惡者必不信矣,此謂事劫。至於守司囹圄,禁制刑罰,人臣擅之,此謂刑劫。三守不完,則三劫者;三守完,則三劫者止。三劫止塞,則王矣。
備內第十七
1。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制於人。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故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弑主也。為人主而大信其子,則奸臣得乘於子以成其私,故李兌傳趙王而餓主父。為人主而大信其妻,則奸臣得乘於妻以成其私,故優施傳麗姬殺申生而立奚齊。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
2。且萬乘之主,千乘之群,後妃、夫人適子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愛則親,不愛則疏。語曰:“其母好者其子抱。"然則其為之反也,其母惡者其子釋。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見疏賤,而子疑不為後,此後妃,夫人之所以冀共君之死者也。唯母為後而子為主,則令無不行,禁無不止,男女之樂不減於先君,而擅萬乘不疑,此鴆毒扼昧之所以用也。故《桃左春秋》曰:“人主這疾死者不能處半。”人主弗知,則亂多資。故曰:利君死者眾,則人主危。故王良愛馬,越王勾踐愛人,為戰與馳。醫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利所加也。故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故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贈人也,利在人之死也,故後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之死,則勢不重。情非贈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主不可以不加以於利已死者。故日月暈圍於外,其賊在內,備其所憎,禍在所愛。是故明王不舉不參之事,不食非常之食;遠聽而近視以審內外之失,省同異之言以知朋黨之分,偶參伍之驗以責陳言之實;勢後以應前,按法以治眾,眾端以參觀;士無幸賞,無窬行;殺必當,罪不赦;則奸邪無所容其私。
3。徭役多則民苦,民苦則權勢起,權勢起則複除重,複除重則貴人富。苦民以富貴人,起勢以藉人臣,非天下長利也。故曰:徭役少則民安,民安則下無重權,下無重權則權勢滅,權勢滅則德在上矣。今夫水之勝火亦明矣,然而釜¤間之,水煎沸竭盡其上,而火得熾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勝者矣。今夫治之禁奸又明於此,然法守之臣為釜¤之行,則法獨明於胸中,而已失其所以禁奸者矣。上古之傳言,《春秋》所記,犯法為逆以成大奸者,未嘗不從尊貴之臣也。然而法令之所以備,刑罰之所以誅,常於卑賦,是以其民絕望,無所告訴。大臣比周,蔽上為一,陰相善而陽相惡,以示無私,相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無道得聞,有主名而無實,臣專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偏借其權勢,則上下易位矣,此言人臣之不可借權勢力。
南面第十八
人主之過,在已任臣矣,又必反與其所不任者備之,此其說必與其所任者為仇,而主反制於其所不任者。今所與備人者,且曩之所備也。人主不能明法而以制大臣之威,無道得小人之信矣。人主釋法而以臣備臣,則相愛者比周而相譽,相憎者朋黨而相非。非譽交爭,則主惑亂矣。人臣者,非名譽請謁無以進取,非背法專制無以為威,非假于忠信無以不禁,三者,湣主壞法之資也。人主使人臣雖有智能,不得背法而專制;雖有賢行,不得窬功而先勞,雖有忠信,不得釋法而不禁:此之謂明法。
人主有誘於事者,有壅於言者,二者不可不察也。人臣易言事者,少索資,以事誣主。主誘而不察,因而多之,則是臣反以事制主也。如是者謂之誘,誘於事者困於患。其進言少,其退費多,雖有功,其進言不信。不信者有罪,事有功者不賞,則群臣不敢飾言以¤主。主道者,使人臣前言不復於後,後言不復於前,事雖有功,必伏其罪,謂之任下。
人臣為主設事而恐其非也,則先出說設言曰:“議是事者,妒事者也。”人主藏是言,不更聽群臣;群臣畏是言,不敢議事。二勢者用,則忠臣不聽而譽臣獨任。如是者謂之壅於言,壅於言者制於臣矣。主道者,使人臣必有言之責,又有不言之責。言無端末辯無所驗者,此言之責也;以不言避責持重位者,此不言之責也。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以責其實,不言者必問其取捨以為之責。則人臣莫敢妄言矣,又不敢默然矣,言、默則皆有責也。
人主欲為事,不通其端末,而以明其欲,有為之者,其為不得利,必以害反。知此者,任理去欲。舉事有道,計其入多,其出少者,可為也。惑主不然,計其入,不計其出,出雖倍其入,不知其害,則是名得而實亡。如是者功小而害大矣。凡功者,其入多,其出少,乃可謂功。今大弗無罪而少得為功,則人臣出大弗而成小功,小功成而主亦有害。
不知治者,必曰:“無變古,毋易常。”變與不變,聖人不聽,正治而已。然則古之無變,常之毋易,在常古之可與不可。伊尹毋變殷,太公毋變周,則湯、武不王矣。管仲毋易齊,郭偃毋更晉,則桓、文不霸矣。凡人難變古者,憚易民之安也。夫不變古者,襲亂之跡;適民心者,恣奸之行也。民愚而不知亂,上懦而不能更,是治之失也。人主者,明能知治,嚴必行之,故雖拂於民,必立其治。說在商君之內外而鐵殳,重盾而豫戒也。故郭偃之始治也,文公有官卒;管仲始治也,桓公有武車:戒民之備也。是以愚戇窳墮之民,苦小費而忘大利也,故夤虎受阿謗。而震小變而失長便,故鄒賈非載旅。狎習于亂而容於治,故鄭人不能歸。
飾邪第十九
鑿龜數策,兆曰“大吉”,而以攻燕者,趙也。鑿龜數策,兆曰“大吉”,而以攻趙者,燕也。劇辛之事燕,無功而社稷危;鄒衍之事燕,無功而國道絕。趙代先得意于燕,後得意于齊,國亂節高,自以為與秦提衡,非趙龜神而燕龜欺也。趙又嘗鑿龜數策而北伐燕,將劫燕以逆秦,兆曰“大吉”。始攻大樑而秦出上黨矣,兵至厘而六城拔矣;至陽城,秦拔鄴矣;龐援揄兵而南,則鄣盡矣。臣故曰:趙龜雖無遠見于燕,且宜近見於秦。秦以其“大吉”,辟地有實,救燕有有名。趙以其“大吉”,地削兵辱,主不得意而死。又非秦龜神而趙龜欺也。初時者,魏數年東鄉攻盡陶、衛,數年西鄉以失其國,此非豐隆、五行、太一、王相、攝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搶、歲星數年在西也,又非天缺、弧逆、刑星、熒惑、奎台數年在東也。故曰:龜策鬼神不足舉勝,左右背鄉不足以專戰。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古者先王盡力於親民,加事於明法。彼法明,則忠臣勸;罰必,則邪臣止。忠勸邪止而地廣主尊者,秦是也;群臣朋黨比周以隱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東是也。亂弱者亡,人之性也;治強者王,古之道也。越王勾踐恃大朋之龜與吳戰而不勝,身臣入宦于吳;反國棄龜,明法親君以報吳,則夫差為擒。故恃鬼神者慢於法,恃諸侯者危其國。曹恃齊而不聽宋,齊攻荊而宋滅曹。邢恃吳而不聽齊,越伐吳而齊滅邢。許恃荊而不聽魏,荊攻宋而魏滅許。鄭恃魏而不聽韓,魏攻荊而韓滅鄭。今者韓國小而恃大國,主慢而聽秦、魏,恃齊、荊為用,而小國愈亡。故恃人不足以廣壤,而韓不見也。荊為攻魏而加兵許、鄢,齊攻任、扈而削魏,不足以存鄭,而韓弗知也。此皆不明其法禁以治其國,恃外以滅其社稷者也。
臣故曰:明於治之數,則國雖小,富;賞罰敬信,民雖寡,強。賞罰無度,國雖大,兵弱者,地非其地,民非其民也。無地無民,堯、舜不能以王,三代不能以強。人主又以過予,人臣又以徒取。舍法律而言先王明君之功者,上任之以國。臣故曰:是原古之功,以古之賞賞今之人也。主以是過予,而臣以此徒取矣。主過予,則臣偷幸;臣徒取,則功不尊。無功者受賞,則財匱而民望;財匱而民望,則民不盡力矣。故用賞過者失民,用刑過者民不畏。有賞不足以勸,有刑不足以禁,則國雖大,必危。
故曰:小知不可使謀事,小忠不可使主法。荊恭王與晉厲公戰于鄢陵,荊師敗,恭王傷。酣戰,而司馬子反渴而求飲,其友豎谷陽奉卮酒而進之。子反曰:“去之,此酒也。”豎谷陽曰:“非也。”子反受而飲之。子反為人嗜酒,甘之,不能絕之於口,醉而臥。恭王欲複戰而謀事,使人召子反,子反辭以心疾。恭王駕而往視之,入幄中,聞酒臭而還,曰:“今日之戰,寡人目親傷。所恃者司馬,司馬又如此,是亡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寡人無與複戰矣。”罷師而去之,斬子反以為大戮。故曰:豎谷陽之進酒也,非以端惡子反也,實心以忠愛之,而適足以殺之而已矣。此行小忠而賊大忠者也。故曰:小忠,大忠之賊也。若使小忠主法,則必將赦罪以相愛,是與下安矣,然而妨害於治民者也。
當魏之方明立辟、從憲令之時,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誅,強匡天下,威行四鄰;及法慢,妄予,而國日削矣。當趙之方明國律、從大軍之時,人眾兵強,辟地齊、燕;及國律滿,用者弱,而國日削矣。當燕之方明奉法、審官斷之時,東縣齊國,南盡中山之地;及奉法已亡,官斷不用,左右交爭,論從其下,則兵弱而地削,國制於鄰敵矣。故曰:明法者強,慢法者弱。強弱如是其明矣,而世主弗為,國亡宜矣。語曰:“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國有常法,雖危不亡。”夫舍常法而從私意,則臣下飾于智能;臣下飾于智能,則法禁不立矣。是妄意之道行,治國之道廢也。治國之道,去害法者,則不惑于智慧,不矯於名譽矣。昔者舜使吏決鴻水,先令有功而舜殺之;禹朝諸候之君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後至而禹斬之。以此觀之,先令者殺,後令者斬,則古者先貴如令矣。故鏡執清而無事,美惡從而比焉;衡執正而無事,輕重從而載焉。夫搖鏡,則不得為明;搖衡,則不得為正,法之謂也。故先王以道為常,以法為本。本治者名尊,本亂者名絕。凡智能明通,有以則行,無以則止。故智能單道,不可傳於人。而道法萬全,智能多失。夫懸衡而知平,設規而知圓,萬全之道也。明主使民飾於道之故,故佚而無功。釋規而任巧,釋法而任智,惑亂之道也。亂主使民飾于智,不知道之故,故勞而無功。釋法禁而聽請謁群臣賣官於上,取賞於下,是以利在私家而威在群臣。故民無盡力事主之心,而務為交於上。民好上交,則貨財上流,而巧說者用。若是,則有功者愈少。奸臣愈進而材臣退,則主惑而不知所行,民聚而不知所道。此廢法禁、後功勞、舉名譽、聽請謁之失也。凡敗法之人,必設詐托物以來親,又好言天下之所稀有。此暴君亂主之所以惑也,人臣賢佐之所以侵也。故人臣稱伊尹、管仲之功,則背法飾智有資;稱比干、子胥之忠而見殺,則疾強諫有辭。夫上稱賢明,不稱暴亂,不可以取類,若是者禁。君之立法以為是也,今人臣多立其私智以法為非者,是邪以智,過法立智。如是者禁,主之道也。
明主之道,必明於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夫令必行,禁必止,人主之公義也;必行其私,信于朋友,不可為賞勸,不可為罰沮,人臣之私義也。私義行則亂,公義行則治,故公私有分。人臣有私心,有公義。修身潔白而行公行正,居官無私,人臣之公義也;汙行從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明主在上,則人臣去私心行公義;亂主在上,則人臣去公義行私心。故君臣異心,君以計畜臣,臣以計事君,君臣之交,計也。害身而利國,臣弗為也;害國而利臣,君不行也。臣之情,害身無利;君之情,害國無親。君臣也者,以計合者也。至夫臨難必死,盡智竭力,為法為之。故先王明賞以勸之,嚴刑以威之。賞刑明,則民盡死;民盡死,則兵強主尊。刑賞不察,則民無功而求得,有罪而倖免,則兵弱主卑。故先王賢佐盡力竭智。故曰:公私不可不明,法禁不可不審,先王知之矣。
解老第二十
德者,內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於外也。神不淫於外,則身全。身全之謂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無為集,以無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為之欲之,則德無舍;德無舍,則不全。用之思之,則不固;不固,則無功;無功,則生於德。德則無德,不德則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所以貴無為無思為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夫無術者,故以無為無思為虛也。夫故以無為無思為虛者,其意常不忘虛,是制於為虛也。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今制於為虛,是不虛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德盛;德盛之謂上德。故曰:“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
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故曰:“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
義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內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懷上宜,子事父宜,賤敬貴宜,知交朋友之相助也宜,親者內而疏者外宜。義者,謂其宜也,宜而為之。故曰:“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
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中心懷而不諭,故疾趨卑拜而明之;實心愛而不知,故好言繁辭以信之。禮者,外飾之所以諭內也。故曰:禮以貌情也。凡人之為外物動也,不知其為身之禮也。眾人之為禮也,以尊他人也,故時勸時衰。君子之為禮,以為其身;以為其身,故神之為上禮;上禮神而眾人貳,故不能相應;不能相應,故曰:“上禮為之而莫之應。”眾人雖貳,聖人之複恭敬盡手足之禮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
道有積而積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實而實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澤而澤有事;義者,仁之事也。事有禮而禮有文;禮者,義之文也。故曰:“失道而後失德,失德而後失仁,失仁而後失義,失義而後失禮。”
禮為情貌者也,文為質飾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者,其質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後行者,其質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間,其禮樸而不明,故曰禮薄也。凡物不並盛,陰陽是也;理相奪予,威德是也;實厚者貌薄,父子之禮是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心衰也。然則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者也。眾人之為禮也,人應則輕歡,不應則責怨。今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而資之以相責之分,能毋爭乎?有爭則亂,故曰:“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
先物行先理動之謂前識。前識者,無緣而妄意度也。何以論之?詹何坐,弟子侍,牛鳴於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題。”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視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術,嬰眾人之心,華焉殆矣!故曰:“道之華也。”嘗試釋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視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傷神,而後與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
所謂“大丈夫”者,謂其智之大也。所謂“處其厚而不處其薄”者,行情實而去禮貌也。所謂“處其實不處其華”者,必緣理而不徑絕也。所謂“去彼取此”者,去貌、徑絕而取緣理、好情實也。故曰:“去彼取此。”
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得事理,則必成功。盡天年,則全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之謂福。而福本於有禍。故曰:“禍兮福之所倚。”以成其功也。
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邪僻而動棄理。行邪僻,則身夭死;動棄理,則無成功。夫內有死夭之難,而外無成功之名者,大禍也。而禍本生於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
夫緣道理以從事者,無不能成。無不能成者,大能成天子之勢尊,而小易得卿相將軍之賞祿。夫棄道理而妄舉動者,雖上有天子諸侯之勢尊,而下有猗頓、陶朱、卜祝之富,猶失其民人而亡其財資也。眾人之輕棄道理而易妄舉動者,不知其禍福之深大而道闊遠若是也,故諭人曰:“孰知其極?”
人莫不欲富貴全壽,而未有能免於貧賤死夭之禍也。心欲富貴全壽,而今貧賤死夭,是不能至於其所欲至也。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謂迷,迷則不能至於其所欲至矣。今眾人之不能至於其所欲至,故曰:“迷。”眾人之所不能至於其所欲至也,自天地之剖判以至於今。故曰:“人之迷也,其日故以久矣。”
所謂方者,內外相應也,言行相稱也。所謂廉者,必生死之命也,輕恬資財也。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公心不偏黨也。所謂光者,官爵尊貴,衣裘壯麗也。今有道之士,雖中外信順,不以誹謗窮墮;雖死節輕財,不以侮罷羞貪;雖義端不黨,不以去邪罪私;雖勢尊衣美,不以誇賤欺貧。其故何也?使失路者而肯聽習問知,即不成迷也。今眾人之所以欲成功而反為敗者,生於不知道理而不肯問知而聽能。眾人不肯問知聽能,而聖人強以其禍敗適之,則怨。眾人多而聖人寡,寡之不勝眾,數也。今舉動而與天下之為仇,非全身長生之道也,是以行軌節而舉之也。故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視,寄於天聰以聽,托于天智以思慮。故視強,則目不明;聽甚,則耳不聰;思慮過度,則智識亂。目不明,則不能決黑白之分;耳不聰,則不能別清濁之聲;智識亂,則不能審得失之地。目不能決黑白之色則謂之盲;耳不能別清濁之聲則謂之聾;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盲則不能避晝日之險,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則不能免人間法令之禍。書之所謂“治人”者,適動靜之節,省思慮之費也。所謂“事天”者,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于任。苟極盡,則費神多;費神多,則盲聾悖狂之禍至,是以嗇之。嗇之者,愛其精神,嗇其智識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嗇。”
眾人之用神也躁,躁則多費,多費之謂侈。聖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嗇。嗇之謂術也,生於道理。夫能嗇也,是從於道而服於理者也。眾人離患,陷於禍,猶未知退,而不服從道理。聖人雖未見禍患之形,虛無服從於道理,以稱蚤服。故曰:“夫謂嗇,是以蚤服。”
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故曰:“重積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氣日至者,蚤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謂重積德。”積德而後神靜,神靜而後和多,和多而後計得,計得而後能禦萬物,能禦萬物則戰易勝敵,戰易勝敵而論必蓋世,論必蓋世,故曰“無不克。”無不克本於重積德,故曰“重積德,則無不克。”戰易勝敵,則兼有天下;論必蓋世,則民人從。進兼有天下而退從民人,其術遠,則眾人莫見其端末。莫見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極。故曰:“無不克,則莫知其極。”
凡有國而後亡之,有身而後殃之,不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國,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終其天年;而後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矣。夫能有其國、保其身者,必且體道。體道,則其智深;其智深,則其會遠;其會遠,眾人莫能見其所極。唯夫能令人不見其事極,不見其事極者為保其身、有其國。故曰:“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則可以有國。”
所謂“有國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於所以有國之術;所以有國之術,故謂之“有國之母。”夫道以與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長,持祿也久。故曰:“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樹木有曼根,有直根。直根者,書之所謂“柢”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祿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於理者,其持祿也久,故曰:“深其根。”體其道者,其生日長,故曰:“固其柢。”柢固,則生長;根深,則視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工人數變業則失其功,作者數搖徙則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人之功矣;萬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萬人之功矣。然則數變業者,其人彌眾,其虧彌大矣。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務變之謂變業。故以理觀之,事大眾而數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故曰:“治大國者若烹小鮮。”
人處疾則貴醫,有禍則畏鬼。聖人在上,則民少欲;民少欲,則血氣治而舉動理;舉動理則少禍害。夫內無痤疽癉痔之害,而外無刑罰法誅之禍者,其輕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與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鬼祟也疾人之謂鬼傷人,人逐除之之謂人傷鬼也。民犯法令之謂民傷上,上刑戮民之謂上傷民。民不犯法,則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謂上不傷人,故曰:“聖人亦不傷民。”上不與民相害,而人不與鬼相傷,故曰:“兩不相傷。”民不敢犯法,則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則民蕃息。民蕃息而畜積盛。民蕃息而畜積盛之謂有德。凡所謂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亂,精神亂則無德。鬼不祟人則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亂,精神不亂之謂有德。上盛畜積而鬼不亂其精神,則德盡在於民矣。故曰:“兩不相傷,則德交歸焉。”言其德上下交盛而俱歸於民也。
有道之君,外無怨仇於鄰敵,而內有德澤於人民。夫外無怨仇於鄰敵者,其遇諸侯也外有禮義。內有德澤於人民者,其治人事也務本。遇諸侯有禮義,則役希起;治民事務本,則淫奢止。凡馬之所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內給淫奢也。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內禁淫奢。上不事馬於戰鬥逐北,而民不以馬遠淫通物,所積力唯田疇。積力於田疇,必且糞灌。故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也。”
人君無道,則內暴虐其民,而外侵欺其鄰國。內暴虐,則民產絕;外侵欺,則兵數起。民產絕,則畜生少;兵數起,則士卒盡。畜生少,則戎馬乏;士卒盡,則軍危殆。戎馬乏,則¤馬出;軍危殆,則近臣役。馬者,軍之大用;郊者,言其近也。今所以給軍之具于¤馬近臣。故曰:“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矣。”
人有欲,則計會亂;計會亂,而有欲甚;有欲甚,則邪心勝;邪心勝,則事經絕;事經絕,則禍難生。由是觀之,禍難生於邪心,邪心誘於可欲。可欲之類,進則教良民為奸,退則令善人有禍。奸起,則上侵弱君;禍至,則民人多傷。然則可欲之類,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者,大罪也。故曰:“禍莫大於可欲。”是以聖人不引五色,不淫於聲樂;明君賤玩好而去淫麗。
人無毛羽,不衣則不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於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憂也。故聖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虛,則不憂矣。眾人則不然,大為諸侯,小余千金之資,其欲得之憂不除也。胥靡有免,死罪時活,今不知足者之憂終身不解。故曰:“禍莫大於不知足。”
故欲利甚於憂,憂則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則失度量;失度量,則妄舉動;妄舉動,則禍害至;禍害至而疾嬰內;疾嬰內,則痛禍薄外;痛禍薄外,則苦痛雜於腸胃之間;苦痛雜於腸胃之間,則傷人也慘。慘則退而自咎,退而自咎也生於欲利。故曰:“咎莫慘於欲利。”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鬥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禦其變氣,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聖人得之以成文章。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以為近乎,游於四極;以為遠乎,常在吾側;以為暗乎,其光昭昭;以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內之物,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隨時,與理相應。萬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萬事得之以敗,得之以成。道譬諸若水,溺者多飲之即死,渴者適飲之即生;譬之若劍戟,愚人以行忿則禍生,聖人以誅暴則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敗,得之以成。
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凡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後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死,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而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於常所,是以不可道也。聖人觀其玄虛,用其周行,強字之曰“道”,然而可論。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人始於生而卒於死。始之謂出,卒之謂入。故曰:“出生入死”。人之身三百六十節,四肢、九竅,其大具也。四肢與九竅十有三者,十有三者之動靜盡屬於生焉。屬之謂徒也,故曰:生之徒也十有三者。至死也,十有三具者皆還而屬之於死,死之徒亦有十三。"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凡民之生生,而生者固動,動盡則損也;而動不止,是損而不止也。損而不止,則生盡;生盡之謂死,則十有三具者皆為死死地也。故曰:民之生,生而動,動皆之死地,之十有三。"
是以聖人愛精神而貴處靜。不愛精神不貴處靜,此甚大於兕虎之害。夫兕虎有域,動靜有時。避其域,省其時,則免其兕虎之害矣。民獨知兕虎之有爪角也,而莫知萬物之盡有爪角也,不免於萬物之害。何以論之?時雨降集,曠野間靜,而以昏晨犯山川,則風露之爪角害之。事上不忠,輕犯禁令,則刑法之爪角害之。處鄉不節,憎愛無度,則爭鬥之爪角害之。嗜欲無限,動靜不節,則痤疽之爪角害之。好用其私智而棄道理,則綱羅之爪角害之。兕虎有域,而萬害有原,避其域,塞其原,則免于諸害矣。凡兵革者,所以備害也。重生者,雖入軍無忿爭之心;無忿爭之心,則無所用救害之備。此非獨謂野處之軍也。聖人之游世也,無害人之心,則心無人害;無人害,則不備人。故曰:“陸行不遇兕虎。”入山不恃備以救害,故曰:“入軍不備甲兵。”遠諸害,故曰:“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錯其爪,兵無所容其刃。”不設備而必無害,天地之道理也。體天地之道,故曰:“無死地焉。”動無死地,而謂之“善攝生”矣。
愛子者慈於子,重生者慈於身,貴功者慈於事。慈母之于弱子也,務致其福;務致其福,則事除其禍;事除其禍,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得事理,則必成功;必成功,則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謂勇。聖人之于萬事也,盡如慈母之為弱子臣也,故見必行之道。見必行之道則明,其從事亦不疑;不疑之謂勇。不疑生於慈,故曰:“慈,故能勇。”
周公曰:“冬日之閉凍也不固,則春夏之長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侈常弗,而況於人乎?故萬物必有盛衰,萬事必有弛張,國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賞罰。是以智士儉用其財則家富,聖人愛寶其神則精盛,人君重戰其卒則民從,民眾則國廣。是以舉之曰:“儉,故能廣。”
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論之?有形,則有短長;有短長,則有小大;有小大,則有方圓;有方圓,則有堅脆;有堅脆,則有輕重;有輕重,則有白黑。短長、大小、方圓、堅脆、輕重、白黑之謂理。理定而物易割也。故議於大庭而後言則立,權議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圓而隨其規矩,則萬事之功形矣。而萬物莫不有規矩,議言之士,計會規矩也。聖人盡隨于萬物之規矩,故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敢為天下先,則事無不事,功無不功,則議必蓋世,欲無處大官,其可得乎?處大官之謂為成事長。是以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事長。”
慈於子者不敢絕衣食,慈於身者不敢離法度,慈於方圓者不敢舍規矩。故監兵而慈於士吏則戰勝敵,慈於器械則城堅固。故曰:“慈,于戰則勝,以守則固。”夫能自全也而盡隨於萬物之理者,必且有天生。天生也者,生心也,故天下之道盡之生也。若以慈衛之也,事必萬全,而舉無不當,則謂之寶矣。故曰:“吾有三寶,持而寶之。”
書之所謂“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謂貌“施”也者,邪道也。所謂“徑”大也者佳麗也。佳麗也者,邪道之分也。“朝甚除”也者,獄訟繁也。獄訟繁,則田荒;田荒,則府倉虛;府倉虛,則國貧;國貧,而民俗淫侈;民穀淫侈,則衣食之業絕;衣食之業絕,則民不得無飾巧詐;飾巧詐,則知采文;知采文之謂“服文采”。獄訟繁倉廩虛,而有以淫侈為谷,則國之傷也若以利劍刺之。故曰:“帶利劍。”諸夫飾智故以至於傷國者,其私家必富;私家必富,故曰:“資貨有餘。”國有若是者,則愚民不得無術而效之;效之,則小盜生。由是觀之,大奸作則小盜隨,大奸唱則小盜和。竽也者,五聲之長者也,故竽先則鍾瑟皆隨,竽唱則諸樂皆和。今大奸作則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則小盜必和。故“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而貨資有餘者,是之謂盜竽矣。”
人無愚智,莫不有趨舍。恬淡平安,莫不知禍福之所由來。得于好惡,怵於淫物,而後變亂。所以然者,引於外物,亂於玩好也。恬淡有趨舍之義,平安知禍福之計。而今也玩好變之,外物引之;引之而往,故曰“拔”。至聖人不然:一建其趨舍,雖見所好之物,不能引,不能引之謂“不拔”;一於其情,雖有可欲之類,神不為動,神不為動之謂“不脫”。為人子孔者,體此道以守宗廟,宗廟不滅之謂“祭祀不絕”。身以積精為德,家以資財為德,鄉國天下皆以民為德。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亂其精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真者,慎之固也。治家,無用之物不能動其計,則資有餘,故曰:“修之家,其德有餘。”治鄉者行此節,則家之有餘者舉眾,故曰:“修之鄉,其德乃長。”治邦者行此節,則鄉之有德者益眾,故曰:“修之邦,其德乃豐。”蒞天下者行此節,則民之生莫不受其澤,故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修身者以此別君子小人,治鄉治邦蒞天下者名以此科適觀息耗,則萬不失一。故曰:“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
喻老第二十一
天下有道,無急患,則曰靜,遽傳不用。故曰:“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攻擊不休,相守數年不已,甲胄生蟣虱,燕雀處帷幄,而兵不歸。故曰:“戎馬生於郊。”
翟人有獻豐狐、玄豹之皮于晉文公。文公受客皮而歎曰:“此以皮之美自為罪。”夫治國者以名號為罪,徐偃王是也;以城與地為罪,虞、虢是也。故曰:“罪莫大於可欲。”
智伯兼范、中行而攻趙不已,韓、魏反之,軍敗晉陽,身死高梁之東,遂卒被分,漆其首以為溲器。故曰:“禍莫大於不知足。”
虞君欲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不聽宮之奇,故邦亡身死。故曰:“咎莫¤於欲得。”
邦以存為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為常,富貴其可也。不以欲自害,則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為足矣。”
楚莊王既勝,狩於河雍,歸而賞孫叔敖。孫叔敖請漢間之地,沙石之處。楚邦之法,祿臣再世而收地,唯孫叔敖獨在。此不以其邦為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絕。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孫叔敖之謂也。
制在己曰重,不離位曰靜。重則能使輕,靜則能使躁。故曰:“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曰:“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也。邦者,人君之輜重也。主父生傳其邦,此離其輜重者也,故雖有代、雲中之樂,超然已無趙矣。主父,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輕則失臣,躁則失君。”主父之謂也。
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君人者,勢重於人臣之間,失則不可複得也。簡公失之于田成,晉公失之於六卿,而邦亡身死。故曰:“魚不可脫於深淵。”賞罰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則制臣,在臣則勝君。君見賞,臣則損之以為德;君見罰,臣則益之以為威。人君見賞,則人臣用其勢;人君見罰,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越王入宦于吳,而觀之伐齊以弊吳。吳兵既勝齊人于艾陵,張之江、濟,強之于黃池,故可制於五湖。故曰:“將欲弱之,必固強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晉獻公將欲襲虞,遺之以璧馬;知伯將襲仇由,遺之以廣車。故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起事於無形,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謂微明”。處小弱而重自卑損,謂“弱勝強也。”
有形之類,大必起於小;行久之物,族必起於少。故曰:“天下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欲制物者於其細也。故曰:“圖難於其易也,為大於其細也。”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丈人之慎火也塗其隙,是以白圭無水難,丈人無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者也。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扁鵲出。桓侯曰:“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居十日,扁鵲複見曰:“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複見曰:“君之病在腸胃,不治將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病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醫之治病也,攻之於腠理。此皆爭之於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聖人蚤從事焉。
昔晉公子重耳出亡,過鄭,鄭君不禮。叔瞻諫曰:“此賢公子也,君厚待之,可以積德。”鄭君不聽。叔瞻又諫曰:“不厚待之,不若殺之,無令有後患。”鄭君又不聽。及公子返晉邦,舉兵伐鄭,大破之,取八城焉。晉獻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宮之奇諫曰:“不可。唇亡而齒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晉滅虢,明日虞必隨之亡。”虞君不聽,受其璧而假之道。晉已取虢,還,反滅虞。此二臣者皆爭於腠理者也,而二君不用也。然則叔瞻、宮之奇亦虞、鄭之扁鵲也,而二君不聽,故鄭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
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於土¤,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為肉圃,設炮烙,登糟丘,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勾踐入宦于吳,身執干戈為吳王洗馬,故能殺夫差于姑蘇。文王見詈于王門,顏色不變,而武王擒紂於牧野。故曰:“守柔曰強。”越王之霸也不病宦,武王之王也不病詈。故曰:“聖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也。”
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獻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為君子器,不宜為細人用。”子罕曰:“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是以鄙人欲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
王壽負書而行,見徐馮于周塗。馮曰:“事者,為也;為生於時,知者無常事。書者,言也;言生於知,知者不藏書。今子何獨負之而行?”於是王壽因焚書而舞之。故知者不以言談教,而慧者不以藏書篋。此世之所過也,而王壽複之,是學不學也。故曰:“學不學,複歸眾人之所過也。”
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導之。因隨物之容,故靜則建乎德,動則順乎道。宋人有為其君以象為楮葉者,三年而成。豐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功食祿于宋邦。列子聞於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資而載一人之身,不隨道理之數而學一人之智,此皆一葉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後稷不能羨也;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以一人之力,則後稷不足;隨自然,則臧獲有餘。故曰:“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也。”
空竅者,神明之戶牖也。耳目竭於聲色,精神竭於外貌,故中無主。中無主,則禍福雖如丘山,無從識之。故曰:“不出於戶,可以知天下;不窺於牖,可以知天道。”此言神明之不離其實也。
趙襄主學禦于王子于期,俄而與於期逐,三易馬而三後。襄主曰:“子之教我禦,術未盡也?”對曰:“術已盡,用之則過也。凡禦之所貴:馬體安于車,人心調于馬,而後可以進速致遠。今君後則欲逮臣,先則恐逮於臣。夫誘道爭遠,非先則後也,而先後心皆在於臣,上何以調于馬?此君之所以後也。”白公勝慮亂,罷朝,倒杖而策銳貫¤,血流至於地而不知。鄭人聞之曰:“¤之忘,將何不忘哉!”故曰:“其出彌遠者,其智彌少。”此言智周乎遠,則所遺在近也。是以聖人無常行也。能並智,故曰:“不行而知。”能並視,故曰:“不見而明。”隨時以舉事,因資而立功,用萬物之能而獲利其上,故曰:“不為而成。”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於河雍,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莊王不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楚莊王欲伐越,杜子諫曰:“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亂兵弱。”杜子曰:“臣愚患之。智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王之兵自敗于秦、晉,喪地數百里,此兵之弱也;莊蹊蹺為盜於境內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王之弱亂,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故曰:“自見之謂明。”
子夏見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對曰:“戰勝,故肥也。”曾子曰:“何謂也?”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於胸中,未知勝負,故¤。今先王之義勝,故肥。”是以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故曰:“自勝之謂強。"
周有玉版,紂令膠鬲索之,文王不予;費仲來求,因予之。是膠鬲賢而費仲無道也。周惡賢者之得志也,故予費仲。文王舉太公于渭濱者,貴之也;而資費仲玉版者,是愛之也。故曰:“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
說林上第二十二
湯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為貪也,因乃讓天下於務光。而恐務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說務光曰:“湯殺君而欲傳惡聲於子,故讓天下於子。”務光因自投於河。
秦武王令甘茂擇所欲為於仆與行事。孟卯曰:“公不如為仆。公所長者,使也。公雖為仆,王猶使之於公也。公佩仆璽而為行事,是兼官也。”
子圉見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請問客。太宰曰:“吾已見孔子,則視子猶蚤虱之細者也。吾今見之於君。”子圉恐孔子貴於君也,因謂太宰曰:“君已見孔子,亦將視子猶蚤虱也。”太宰因弗複見也。
魏惠王為臼裏之盟,將複立于天子。彭喜謂鄭君曰:“君勿聽。大國惡有天子,小國利之。若君與大不聽,魏焉能與小立之?”
晉人伐鄭,齊桓公將救之。鮑叔曰:“太蚤。邢不亡,晉不敝;晉不敝,齊不重。且夫持危之功,不如存亡之德大。君不如晚救之以敝晉,齊實利。待邢亡而複存之,其名實美。”桓公乃弗救。
子胥出走,邊候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候因釋之。
慶封為亂于齊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晉近,奚不之晉?”慶封曰:“越遠,利以避難。”族人曰:“變是心也,居晉而可;不變是心也,雖遠越,其可以安乎?”
智伯索地于魏宣子,魏宣子弗予。任章曰:“何故不予?”宣子曰:“無故請地,故弗予。”任章曰:“無故索地,鄰國必恐。彼重欲無厭,天下必懼。君予于地,智伯必驕而輕敵,鄰邦必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國,則智伯之命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君不如與之以驕智伯。且君何釋以天下圖智氏,而獨以吾國為智氏質乎?”君曰:“善。”乃與之萬戶之邑。智伯大悅,因索地于趙,弗與,因圍晉陽。韓、魏反之外,趙氏應之內,智氏以亡。
秦康公築台三年。荊人起兵,將欲以兵攻齊。任妄曰:“饑召兵,疾召兵,勞召兵,亂召兵。君築台三年,今荊人起兵將攻齊,臣恐其攻齊為聲,而以襲秦為實也,不如備之。”戍東邊,荊人輟行。
齊攻宋,宋使臧孫子南求救于荊。荊大說,許救之,甚勸。臧孫子憂而反。其禦曰:“索救而得,今子有憂色,何也?”臧孫子曰:“宋小而齊大。夫救小宋而惡于大齊,此人之所以憂也,而荊王說,必以堅我也。我堅而齊敝,荊之所利也。”臧孫子乃歸。齊人拔五城于宋而荊救不至。
魏文侯借道于趙而攻中山,趙肅侯將不許。趙刻曰:“君過矣。魏攻中山而弗能取,則魏必罷。罷則魏輕,魏輕則趙重。魏拔中山,必不能越趙而有中山也。是用兵者魏也,而得地者趙也。君必許之。許之而大歡,彼將知君利之也,必將輟行。君不如借之道,示以不得已也。”
鴟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齊,走而之燕,鴟夷子皮負傳而從。至望邑,子皮曰:“子獨不聞涸澤之蛇乎?澤涸,蛇將徙。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為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不如相銜負我以行,人以我為神君也。’乃相銜負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惡。以子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為我使者,萬乘之卿也。子不如為我舍人。”田成子因負傳而隨之。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獻酒肉。
溫人之周,周不納客。問之曰:“客耶?”對曰:“主人。”問其巷人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問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謂非客,何也?”對曰:“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君,天子,則我天子之臣也。豈有為人之臣而又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君使出之。
韓宣王謂¤留曰:“吾欲兩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對曰:“不可。晉用六卿而國分;簡公兩用田成、闞止而簡公殺魏兩用犀首、張儀,而西河之外亡。今王兩用之,其多力者樹其黨,寡力者借外權。群臣有內樹黨以驕主,有外為交以削地,則王之國危矣。”
紹績味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對曰:“桀以醉亡天下,而《康誥》曰‘毋彝酒’者,彝酒,常酒也。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
管仲、隰朋從於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行山中無水,隰朋曰:“蟻冬居山之陽,夏居山之陰。蟻壞一寸而仞有水。”乃掘地,遂得水。以管仲之聖而隰朋之智,至其所不知,不難師于老馬與蟻。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師聖人之智,不亦過乎?
有獻不死之藥于荊王者,謁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曰:“可。”因奪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殺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說王曰:“臣問謁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也。且客獻不死之藥,臣食之而王殺臣,是死藥也,是客欺王也。夫殺無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釋臣。”王乃不殺。
田駟欺鄒君,鄒君將使人殺之。田駟恐,告惠子。惠子見鄒君曰:“今有人見君,則¤其一目,奚如?”君曰:“我必殺之。”惠子曰:“瞽,兩目¤,君奚為不殺?”君曰:“不難勿¤。”惠子曰:“田駟東慢齊侯,南欺荊王。駟之於欺人,瞽也,君奚怨焉?”鄒君乃不殺。
魯穆公使眾公子或宦于晉,或宦于荊。犁鋤曰:“假人於越而救溺子,越人雖善遊,子必不生矣。失火而取水於海,海水雖多,火必不滅矣,遠水不救近火也。今晉與荊雖強,而齊近,魯患其不救乎!”
嚴遂不善周君,患之。馮沮曰:“嚴遂相,而韓傀貴於君。不如行賊于韓傀,則君必以為嚴氏也。”
張譴相韓,病將死。公乘無正懷三十金而問其疾。居一日,君問張譴曰:“若子死,將誰使代子?”答曰:“無正重法而畏上,雖然,不如公子食我之得民也。”張譴死,因相公乘無正。
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樂羊坐於幕下而啜之,盡一杯。文候謂堵師贊曰:“樂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這,且誰不食?”樂羊罷中山,文候賞其功而疑其心。孟孔獵得¤,使秦西巴持之歸,其母隨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與之。孟孔歸,至而求¤。答曰:“餘弗忍而與其母。”孟孔大怒,逐之。居三月,複召以為其子傳。其禦曰:“曩將罪之,今召以為子傳,何也?”孟孔曰:“夫不忍¤,又且忍吾子乎?”故曰:“巧詐不如拙誠。”樂羊以有功見疑,秦西巴以有罪益信。
曾從子,善相劍者也。衛君怨吳王。曾從子曰:“吳王好劍,臣相劍者也。臣請為吳王相劍,拔而示之,因為君刺之。”衛君曰:“子之為是也,非緣義也,為利也。吳強而富,衛弱而貧。子必往,吾恐子為吳王用之於我也。”乃逐之。
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盛羹於土¤,則必將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則必錦衣九重,高臺廣室也。稱此以求,則天下不足矣。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故見象箸而怖,知天下之不足也。
周公旦已勝殷,將攻商蓋。辛公甲曰:“大難攻,小易服。不如服眾小以劫大。”乃攻九夷而商蓋服矣。
紂為長夜之飲,歡以失日,問其左右,盡不知也。乃使人問箕子。箕子謂其徒曰:“為天下主而一國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國皆不知而我獨知之,吾其危矣。”辭以醉而不知。
魯人身善織屨,妻善織縞,而欲徙於越。或謂之曰:“子必窮矣。”魯人曰:“何也?”曰:“屨為屢之也,而越人跣行;縞為冠之也,而越人被發。以子之所長,游于不用之國,欲使無窮,其可得乎?”
陳軫貴于魏王。惠子曰:“必善事左右。夫楊,橫樹之節生,倒樹之即生,折而樹之又生。然使十人樹之而一人拔之,則毋生楊。至以十人之眾,樹易生之物,而不勝一人者,何也?樹之難而去之易也。子雖工自樹于王,而欲去子者從,子必危矣。"
魯季孫新弑其君,吳起仕焉。或謂起曰:“夫死者,始死而備,已備而衄,已衄而灰,已灰而土。及其土也,無可為者矣。今季孫乃始血,其毋乃未可知也。”吳起因去之晉。
隰斯彌見田成子,田成子與登臺四望。三面皆暢,南望,隰子家之樹蔽之。田成子亦不言。隰子歸,使人伐之。斧離數創,隰子止之。其相室曰:“何變之數也?”隰子曰:“古者有諺曰:‘知淵中之魚者不祥。’夫田子將有大事,而我示之知微,我必危矣。不伐樹,未有罪也;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乃不伐也。
楊子過於宋東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惡者貴,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謂弟子曰:“行賢而去自賢之心,焉往而不美。
衛人嫁其子而教之曰:“必私積聚。為人婦而出,常也;其成居,幸也。”其子因私積聚,其姑以為多私而出之。其子所以反者倍其所以嫁。其父不自罪於教子非也,而自知其益富。念人臣之處官者,皆是類也。
魯丹三說中山之君而不受也,因散五十金事其左右。複見,未語,而君與之食。魯丹出,而不反舍,遂去中山。其禦曰:“反見,乃始善我。何故去之?”魯丹曰:“夫以人言善我,必以人言罪我。”未出境,而公子惡之曰:“為趙來間中山。”君因索而罪之。
田伯鼎好士而存其君,白公好士而亂荊。其好士則同,其所以為則異。公孫友自刖而尊百里,豎刁自宮而諂桓公。其自刑則同,其所以自刑之為則異。慧子曰:“狂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其東走則同,其所以東走之為則異。故曰:同事之人,不可不審察也。”
說林下第二十三
伯樂教二人相¤馬,相與之簡子廄觀馬。一人舉¤馬。其一人從後而循之,三撫其尻而馬不¤。此自以為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為馬也,¤肩而腫膝。夫踢馬也者,舉後而任前,腫膝不可任也,故後不舉。子巧于相¤馬而拙于任腫膝。"夫事有所必歸,而以有所腫膝而不任,智者之所獨知也。惠子曰:“置狷於柙中,則與豚同。"故勢不便,非所以逞能也。
衛將軍文子見曾子,曾子不起而延於坐席,正身於奧。文子謂其禦曰:“曾子,愚人也哉!以我為君子也,君子安可毋敬也?以我為暴人也,暴人安可侮也?曾子不戮,命也”
鳥有¤¤者,重首而屈尾,將欲飲於河,則必顛。乃銜其羽而飲之,人之所有飲不足者,不可不索其羽也。
¤似蛇,蠶似¤。人見蛇,則驚核;見¤,則毛起。漁者持¤,婦人拾蠶,利之所在,皆為賁、諸。
伯樂教其所憎者相千里之馬,教其所愛者相馭馬。千里之馬時一,其利緩;駑馬日售,其利急。此《周書》所謂“下言而上用者,惑也。”
桓赫曰:“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舉事亦然。為其後可複者也,則事寡敗矣。
崇候、惡來知不適紂之誅也,而不見武王之滅之也。比干、子胥知其君之必亡也,而不知身之死也。故曰:“崇候、惡來知心而不知事,比干、子胥知事而不知心。”聖人其備矣。
宋太宰貴而主斷。季子將見宋君,梁子聞之曰:“語必可與太宰三坐乎,不然,將不免。”季子因說以貴主而輕國。
楊朱之弟楊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呔之。楊布怒,將擊之。楊朱曰:“子勿擊也,子亦猶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墨而來,子豈能毋怪哉?"
惠子曰:羿勢決持捍,操弓關機,越人爭為持的。弱子捍弓,慈母入室閉戶。”故曰:“可必,則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則慈母逃弱子。”
桓公問管仲:“富有涯乎?”答曰:“水之以涯,其無水者也;富之以涯,其富已足者也。人不能自止於足,而亡其富之涯乎!”
宋之富賈有監止子者,與人爭買百金之璞玉,因佯失而毀之,負其百金,而理其毀瑕,得千溢焉。事有舉之而有敗,而賢其毋舉之者,負之時也。
有欲以禦見荊王者,眾騶妒之。因曰:“臣能¤鹿。”見王。王為禦,不及鹿;自禦,及之。王善其禦也,乃言眾騶妒之。
荊令公子將伐陳。丈人送之曰:“晉強,不可不慎也。”公子曰:“丈人奚憂?吾為丈人破晉。”丈人曰:“可。吾方廬陳南門之外。”公子曰:“是何也?”曰:“我笑勾踐也。為人之如是其易也,已獨何為密密十年難乎?”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逃之,舍于家人,家人藏其皮冠,夫棄天下而家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許由者也。
三虱相與訟,一虱過之,曰:“訟者奚說?”三虱曰:“爭肥饒之地。”一虱曰:“若亦不患臘之至而茅之燥耳,若又奚患?”於是乃相與聚嘬其母而食之。彘¤,人乃弗殺。
蟲有虺者,一身兩口,爭食相¤也。遂相殺,因自殺。人臣之爭事而亡其國者,皆虺類也。
宮有堊,器有滌,則潔矣。行身亦然,無滌堊之地,則寡非矣。
公子糾將為亂,桓公使使者視之。使者報曰:“笑不樂,視不見,必為亂。”乃使魯人殺之。
公孫弘斷發而為越王騎,公孫喜使人絕之曰:“吾不與子為昆弟矣。”公孫弘曰:“我斷發,子斷頸而為人用兵,我將謂之何?”周南之戰,公孔喜死焉。
有與悍者鄰,欲賣宅而避之。人曰:“是其貫將滿矣,子姑待之。”答曰:“吾恐其以我滿貫也。”遂去之。故曰:“物之幾者 ,非所靡也。”
孔子謂弟子曰:“孰能道子西釣名也?”子貢曰:“賜也能。”乃道之,不復疑也。孔子曰:“寬哉,不被於利!潔哉,民性有恆!曲為曲,直為直。”孔子曰子西不免。白公之難,子西死焉。故曰:“直于行者曲于欲。”
晉中行文子出亡,過於縣邑。從者曰:“此嗇夫,公之故人。公奚不休舍,且待後車?”文子曰:“吾嘗好音,此人遺我鳴琴;吾好佩,此人遺我玉環:是振我過者也。以求容於我者,吾恐其以我求容於人也。”乃去之。果收文子後車二乘而獻之其君矣。
周¤謂宮他曰:“為我謂齊王曰:以齊資我于魏,請以魏事王。”宮他曰:“不可,是示之無魏也,齊王必不資于無魏者,而以怨有魏者。公不如曰:以王之所欲,臣請以聽魏聽王。齊王必以公為有魏也,必因公。是公有齊也,因以有齊、魏矣。”
白圭謂宋大尹曰:“君長自知政,公無事矣。今君少主也而務名,不如令荊賀君之孝也,則君不奪公位,而大敬重公,則公常用宋矣。
管仲、鮑叔相謂曰:”君亂甚矣,必失國。齊國之諸公子其可輔者,非公子糾,則小白也。與子人事一人焉,先達者相收。”管仲乃從公子糾,鮑叔從小白。國人果弑君。小白先人為君,魯人拘管仲而效之,鮑叔言而相之。故諺曰:“巫咸雖善祝,不能自祓也;秦醫雖善除,不能自彈也。”以管仲之聖而待鮑叔之助,此鄙諺所謂“虜自賣裘而不售,士自譽辯而不信”者也。
荊王代吳,吳使沮衛、¤融犒于荊師,而將軍曰:“縛之,殺以釁鼓。”問之曰:“女來蔔乎?”答曰:“蔔。”“卜吉乎?”曰:“今荊將欲女釁鼓,其何也?”答曰:“是故其所以吉也。吳使臣來也,固視將這軍怒,將軍怒,將深溝高壘;將軍不怒,將懈怠。今也將軍殺臣,則吳必警守矣。且國之蔔,非為一臣蔔。夫殺一臣而存一國,其不言吉,何也?且死者無知,則以臣釁鼓無益也;死者有知也,臣將當戰之時,臣使鼓不鳴。”荊人因不殺也。
知伯將伐仇由,而道難不通,乃鑄大鍾遺仇由之君。仇由之君大說,除道將內之。赤章曼枝曰:“不可。此小之所以事大也,而今也大以來,卒必隨之,不可內也。”仇由之君不聽,遂內之。赤章曼枝因斷轂而驅,至於齊,七月而仇由亡矣。
越已勝吳,又索卒于荊而攻晉。左史倚相謂荊王曰:“夫越破吳,豪士死,銳卒盡,大甲傷。今又索卒以攻晉,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師與分吳。”荊王曰:“善。”因起師而從越。越王怒,將擊之。大夫種曰:“不可。吾豪士盡,大甲傷。我與戰,必不克,不如賂之。”乃割露山之陰五百里以賂之。
荊伐陳,吳救之,軍間三十裏。雨十日,夜星。左史倚相謂之期曰:“雨十日,甲輯而兵聚。吳人必至,不如備之。”乃為陳。陳未成也而吳人至,見荊陳而反。左史曰:“吳反覆六十裏,其君子必休,小人必食。我行三十裏擊之,必可敗也。”乃從之,遂破吳軍。
韓趙相與為難。韓子索兵于魏曰:“原借師以伐趙。”魏文候曰:“寡人與趙兄弟,不可以從。”趙又索兵以攻韓。文候曰:“寡人與韓兄弟,不敢從。”二國不得兵,怒而反。已乃知文候以構於已,乃皆朝魏。
齊伐魯,索讒鼎,魯以其雁往。齊人曰:“雁也。”魯人曰:“真也。”齊曰:“使東正子春來,吾將聽子。”魯君請樂正子春,樂正子春曰:“胡不以其真往也?”君曰:“我愛之。”答曰:“臣亦愛臣之信。”
韓咎立為君未定也。弟在周,周欲重之,而恐韓咎不立也。綦母恢曰:“不若以車百乘送之。得立,因曰為戒;不立,則曰業效賊也。”
靖郭君將城薛,客多以諫者。靖郭君謂謁者曰:“毋為客通。”齊人有請見者曰:“臣請三言而已。過三言,臣請烹。”靖郭君因見之。客趨進曰:“海大魚。”因反走。靖郭君曰:請聞其說。客曰:“臣不敢以死為戲。”靖郭君曰:“原為寡人言之。”答曰:“君聞大魚乎?綱不能止,繳不能¤也,蕩而失水,螻蟻得意焉。今夫齊亦君之海也。君長有齊,奚以薛為?君失齊,雖隆薛城至於天,猶無益也。”靖郭君曰:“善。”乃輟,不城薛。
荊王弟在秦,秦不出也。中射之士曰:“資臣百金,臣能出之。”因載百金之晉,見叔向,曰:“荊王弟在秦,秦不出也。請以百金委叔向。”叔向受金,而以見之晉平公曰:“可以城壺丘矣。”平公曰:“何也?”對曰:“荊王弟在秦,秦不出也,是秦惡荊也,必不敢禁我城壺丘。若禁之,我曰:‘為我出荊王之弟,吾不城也。’彼如出之,可以德荊;彼不出,是卒惡也,必不敢禁我城壺丘矣。”公曰:‘善。’乃城壺丘。謂秦公曰:“為我出荊王之弟,吾不城也。”秦因出之。荊王大說,以鏈金百鎰遺晉。
闔廬攻郢,戰三勝,問子胥曰:“可以退乎?”問子胥曰:“溺人者一飲而止,則無遂者,以其休也。不如乘之以沉之。”
鄭人有一子,將宦,謂其家曰:“必築壞牆,是不善,人將竊。”其巷人亦雲。不時築,而人果竊之。以其子為智,以巷人告者為盜。
觀行第二十四
古之人,目短於自見,故以鏡觀面;智短於自知,故以道正已。故鏡無見疵之罪,道無明過之怨。目失鏡,則無以正鬚眉;身失道,則無以知迷惑。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已;董安於之心緩,故佩統以自急。故以有餘補不足,以長績短之謂明主。
天下有信數三:一曰智有所有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舉,三曰強有所有不能勝。故雖有堯之智而無眾人之助,大功不立;有鳥獲之勁而不得人助,不能自舉;有賁、育之強而無法術,不得長勝。故勢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鳥獲輕千鈞也而重其身,非其身重於千鈞也,勢不便也。離朱易百步而難眉睫,非百步近而眉睫遠也,道不可也。故明主不竊鳥獲以其不能自舉,不因離朱以其不能自見。因可勢,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立。時有滿虛,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為三者發鼓怒之色,則金石之士離心焉。聖賢之朴深矣。故明主觀人,不使人觀已。明于堯不能獨成,烏獲不能自舉,賁、育之不能自勝,以法術則觀行之道畢矣。
安危第二十五
安術有七,危道有六。
安術: 一曰,賞罰隨是非;二曰,禍福隨善惡;三曰,死生隨法度;四曰,有賢不肖而無愛惡;五曰,有愚智而無非譽;六曰,有尺寸而無意度;七曰,有信而無詐。
危道:一曰,斫削於繩之內;二曰,斷割於法之外;三曰,利人之所害;四曰,樂人之所禍;五曰,危人于所安;六曰,所愛不親,所惡不疏。如此,則人失其所以樂生,而亡其所以重死。人不樂生,則人主不尊:不重死,則令不行也。
使天下皆極智慧於儀錶,盡力於權衡,以動則勝,以靜則安。治世使人樂生於為是,愛身於為非,小人少而君子多。故社稷常立,國家久安。奔車之上無仲尼,覆舟之下無伯夷。故號令者,國之舟車也。安則智廉生,危則爭鄙起。故安國之法,若饑而食,寒而衣,不令而自然也。先王寄理於竹帛。其道順,故後世服。今使人去饑寒,雖賁、育不能行;廢自然,雖順道而不立。強勇之所不能行,則上不能安。上以無厭責已盡。則下對“無有”;無有,則輕法。法所以為國也,而輕之,則功不立,名不成。
聞古扁鵲之治其病也,以刀否則骨;聖人之救危國也,以忠拂耳。刺骨,故小痛在體而長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國。故甚病之人利在忍痛,猛毅之君以福拂耳。忍痛,故扁鵲盡巧;拂耳,則子胥不失。壽安之術也。病而不忍痛,則失扁鵲之巧;危而不拂耳,則失聖人之意。如此,長利不遠垂,功名不久立。
人主不自刻以堯而責人臣以子胥,是幸殷人之盡如此幹;盡如此幹,則上不失,下不亡。不權其力而有田成,而幸其身盡如比干,故國不得一安。廢堯、舜而方桀、紂,則人不得樂所長而憂所短。失所長,則國家無功;守所短,則民不樂生。以無功禦不樂生,不可行于齊民。如此,則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
安危在是非,不在於強弱。存亡在虛實,不在於眾寡,故齊,萬乘也,而名實不稱,上空虛于國,內不充滿於名實,故臣得奪主。桀,天子也,而無是非;賞於無功,使讒諛以詐偽為貴;誅於無罪,使傴以天性剖背。以詐偽為是,天性為非,小得勝大。
明主堅內,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於遠者無有。故周之奪殷也,拾遺於庭。使殷不遺於朝,則周不敢望秋毫於境。而況敢易位乎?
明主之道忠法,其法忠心,故監之而治,去之而思。堯無膠漆之約於當世而道行,舜無置錐之地於後世而德結。能立道于往古,而垂德于萬世者之謂明主。
守道第二十六
聖王之立法也,其賞足以勸善,其威足以勝暴,其備足以必完法。治世之臣,功多者位尊,力極者賞厚,情盡者名立。善之生如春,惡之死如秋,故民勸極力而樂盡情,此之謂上下相得。上下相得,故能使用力者自極於權衡,而務至於任鄙;戰士出死,而願為賁、育;守道者皆懷金石玉之心,以死子胥之節。用力者為任鄙,戰如賁、育,中為金石,則君人者高枕而守己完矣。
古之善守者,以其所重禁其所輕,以其所難止其所易,故君子與小人俱正,盜蹠與曾、史俱廉。何以知之?夫貪盜不赴溪而掇金,赴溪而掇金,則身不全。賁、育不量敵,則無勇名;盜蹠不計可,則利不成。明主之守禁也,賁、育見侵於其所不能勝,盜蹠見害於其所不能取,故能禁賁、育之所不能犯,守盜蹠之所不能取,則暴者守願,邪者反正。大勇願,巨盜貞,則天下公平,而齊民之情正矣。
人主離法失人,則危于伯夷不妄取,而不免于田成、盜蹠之禍。何也?今天下無一伯夷,而奸人不絕世,故立法度量。度量信,則伯夷不失是,而盜蹠不得非。法分明,則賢不得奪不肖,強不得侵弱,眾不得暴寡。托天下於堯之法,則貞士不失分,奸人不僥倖。寄千金于羿之矢,則伯夷不得亡,而盜蹠不敢取。堯明於不失奸,故天下無邪;羿巧於不失發,故千金不亡。邪人不壽而盜蹠止。如此,故圖不載宰予,不舉六卿;書不著子胥,不明夫差。孫、吳之略廢,盜蹠之心伏。人主甘服於玉堂之中,而無嗔目切齒傾取之患;人臣垂拱手金城之內,而無扼腕聚唇嗟¤之禍。服虎而不以柙,禁奸而不以法,塞偽而不以符,此賁、育之所患,堯、舜之所難也。故設柙,非所以備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立法,非所以備曾、史也,所以使庸主能止盜蹠也;為符,非所以豫尾生也,所以使眾人不相謾也。不獨恃比干之死節,不幸亂臣之無詐也;恃怯之所能服,握庸主之所易守。當今之世,為人主忠計,為天下結德者,利莫長於此。故君人者無亡國之圖,而忠臣無失身之畫。明於尊位必賞,故能使人盡力於權衡,死節於官職。通賁、育之情,不以死易生;惑於盜蹠之貪,不以財易身;則守國之道畢備矣。
用人第二十七
聞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順人而明賞罰。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順人,則刑罰省而令行;明賞罰,則伯夷、盜蹠不亂。如此,則白黑分矣。治國之臣,效功于國以履位,見能於官以受職,盡力于權衡以任事。人臣皆宜其能,勝其官,輕其任,而莫懷餘力于心,莫負兼官之責於君。故內無伏怨之亂,外無馬服之患。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訟;使士不兼官,故技長;使人不同功,故莫爭。爭訟止,技長立,則強弱不觳力,冰炭不合形,天下莫得相傷,治之至也。
釋法術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短長,王爾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
明主立可為之賞,設可避之罰。故賢者勸賞而不見子胥之禍,不肖者少罪而不見傴剖背,肓者處平而不遇深溪,愚者守靜而不陷險危。如此,則上下之恩結矣。古之人曰:“其心難知,喜怒難中也。”故以表示目,以鼓語耳,以法教心。君人者釋三易之數而行一難知之心,如此,則怒積於上而怨積於下。以積怨而禦積怨,則兩危矣。明主之表易見,故約立;其教易知,故言用;其法易為,故令行。三者立而上無私心,則不得循法而治,望表而動,隨繩而斫,因攢而縫。如此,則上無私威之毒,而下無愚拙之誅。故上居明而少怒,下盡忠而少罪。
聞之曰:“舉事無患者,堯不得也。”而世未嘗無事也。君人者不輕爵祿,不易富貴,不可與救危國。故明主厲廉恥,招仁義。昔者介子推無爵祿而義隨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故人主結其德,書圖著其名。人主樂乎使人以公盡力,而苦乎以私奪威;人臣安乎以能受職,而苦乎以一負二。故明主除人臣之所苦,而立人主之所樂。上下之利,莫長於此。不察私門之內,輕慮重事,厚誅薄罪,久怨細過,長侮偷快,數以德追禍,是斷手而續以玉也,故世有易身之患。
人主立難為而罪不及,則私怨生;人臣失所長而奉難給,則伏怨結。勞苦不撫循,憂悲不哀憐;喜則譽小人,賢不肖俱賞;怒則毀君子,使伯夷與盜蹠俱辱;故臣有叛主。
使燕王內憎其民而外愛魯人,而燕不用而魯不附。民見憎,不能盡力而務功;魯見說,而不能離死命而親他主。如此,則人臣為隙穴,而人主獨立。以隙穴之臣而事獨立之主,此之謂危殆。
釋儀的而妄發,雖中小不巧;釋法制而妄怒,雖殺戮而奸人不恐。罪生甲,禍歸乙,伏怨乃結。故至治之國,有賞罰而無喜怒,故聖人極有刑法,而死無螫毒,故奸人服。發矢中的,賞罰當符,故堯複生,羿複立。如此,則上無殷、夏之患,下無比干之禍,君高枕而臣樂業,道蔽天地,德極萬世矣。
夫人主不寒隙穴而勞力於赭堊,暴雨疾風必壞。不去眉睫之禍而慕賁、育之死,不謹蕭牆之患而固金城於遠境,不用近賢之謀而外結萬乘之交於千里,飄風一旦起,則賁、育不及救,而外交不及至,禍莫大於此。當今之世,為人主忠計者,必無使燕王說魯人,無使近世慕賢于古,無思越人以救中國溺者。如此,則上下親,內功立,外名成。
功名第二十八〈全〉
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時,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勢位。非天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雖賁、育不能盡人力。故得天時,則不務而自生,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因技能,則不急而自疾;得勢位,則不推進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窮之令,故曰明主。
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溪,材非長也,位高也。桀為天子,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堯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鈞得船則浮,錙銖失船則沉,非千鈞輕錙銖重也,有勢之與無勢也。故短之臨高也以位,不肖之制賢也以勢。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載之,故安;眾同心以共立之,故尊。人臣守所長,盡所能,故忠。以尊主禦忠臣,則長樂生而功名成。名實相持而成,形影相應而立,故臣主同欲而異使。人主之患在莫之應,故曰,一手獨拍,雖疾無聲。人臣之憂在不得一,故曰,右手畫圓,左手畫方,不能兩成。故曰,至治之國,君若桴,臣若鼓,技若車,事若馬。故人有餘力易於應,而技有餘巧便於事。立功者不足於力,親近者不足于信,成名者不足於勢,近者不親,而遠者不結,則名不稱實者也。聖人德若堯、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載於世,則功不立,名不遂。故古之能致功名者,眾人助之以力,近者結之以成,遠者譽之以名,尊者載之以勢。如此,故太山之功長於國家,而日月之名久著於天地。此堯之所以南面而守名,舜之所以北面而效功也。
大體第二十九〈全〉
古之全大體者:望天地,觀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時所行,雲布風動;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亂於法術,托是非於賞罰,屬輕重於權衡;不逆天理,不傷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難知;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守成理,因自然;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心無結怨,口無煩言。故車馬不疲弊於遠路,旌旗不亂乎大澤,萬民不失命於寇戎,雄駿不創壽於旗幢;豪傑不著名于圖書不錄功於盤盂,記年之牒空虛。故曰:利莫長乎簡,福莫久于安。使匠石以千歲之壽操鉤,視規矩,舉繩墨,而正太山;使賁、育帶幹將而齊萬民;雖盡力于巧,極盛于壽,太山不正,民不能齊。故曰:古之牧天下者,不使匠石極巧以敗太山之體,不使賁、育盡威以傷萬民之性。因道全法,君子樂而大奸止。澹然閒靜,因天命,持大體。故使人無離法之罪,魚無失水禍。如此,故天下少不可。
上不天則下不遍覆,心不地則物不必載。太山不立好惡,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擇小助,故能成其富。故大人寄形于天地而萬物備,曆心於山海而國家富。上無忿怒之毒,下無伏怨之患,上下交樸,以道為舍。故長利積,大功立,名成於前,德垂於後,治之至也。
內儲說上七術第三十〈全〉
主之所用也七術,所察也六微。七術:一曰眾端參觀,二曰必罰明威,三曰信賞盡能,四曰一聽責下,五曰疑詔詭使,六曰挾知而問,七曰倒言反事。此七者,主之所用也。
經一 參觀
觀聽不參則誠不聞,聽有門戶則臣壅塞。其說在侏儒之夢見灶,哀公之稱“莫眾而迷”。故齊人見河伯,與惠子之言“亡其半”也。其患在豎牛之餓叔孫,而江乙之說荊俗也。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敵,是以明主推積鐵之類,而察一市之患。
經二 必罰
愛多者,則法不立,威寡者,則下侵上。是以刑罰不必則禁令不行。其說在董子之行石邑,與子產之教游吉也。故仲尼說隕霜,而殷法刑棄灰;將行去樂池,而公孫鞅重輕罪。是以麗水之金不守,而積澤之火不救。成歡乙太仁弱齊國,卜皮以慈惠亡魏王。管仲知之,故斷死人;嗣公知之,故買胥靡。
經三 賞譽
賞譽薄而謾者下不用也,賞譽厚而信者下輕死。其說在文子稱“若獸鹿”。故越王焚宮室,而吳起倚車轅,李悝斷訟以射,宋崇門以毀死。勾踐知之,故式怒蛙;昭侯知之,故藏弊褲。厚賞之使人為賁、諸也,婦人之拾蠶,漁者之握¤,是以效之。
經四 一聽
一聽愚智不紛,責下則人臣不參。其說在索鄭與吹竽。其患在申子之以趙紹、韓遝為嘗試。故公子泛議割河東,而應侯謀弛上黨。
經五 詭使
數見久待而不任,奸則鹿散。使人問他則不鬻私。是以龐敬還公大夫,而戴歡詔視¤車,周主亡玉簪,商太宰論牛矢。
經六 挾智
挾智而問,則不智者智;深智一物,眾隱皆變。其說在昭侯之握一爪也。故必南門而三鄉得。周主索曲杖而群臣懼,卜皮使庶子,西門豹詳遺轄。
經七 倒言
倒言反事以嘗所疑則姦情得。故陽山謾¤豎,淖齒為秦使,齊人欲為亂,子之以白馬,子產離訟者,嗣公過關市。
說一
衛靈公之時,彌子瑕有寵,專于衛國。侏儒有見公者曰:“臣之夢踐矣。”公曰:“何夢?”對曰:“夢見灶,為見公也。”公怒曰:“吾聞見人主者夢見日,奚為見寡人而夢見灶?”對曰:“夫日兼燭天下,一物不能當也;人君兼燭一國人,一人不能擁也。故將見人主者夢見日。夫灶,一人煬焉,則後人無從見矣。今或者一人有煬君者乎?則臣雖夢見灶,不亦可乎!”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鄙諺曰:‘莫眾而迷。’今寡人舉事,與群臣慮之,而國愈亂,其故何也?”孔子對曰:“明主之問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議於下。今群臣無不一辭同軌乎季孫者,舉魯國盡化為一,君雖問境內之人,猶不免於亂也。”
一曰:晏子聘魯,哀公問曰:“語曰:‘莫三人而迷。’今寡人與一國慮之,魯不免于亂,何也?”晏子曰:“古之所謂‘莫三人而迷’者,一人失之,二人得之,三人足以為眾矣,故曰‘莫三人而迷。’今魯國之群臣以千百數,一言于季氏之私,人數非不眾,所言者一人也,安得三哉?”
齊人有謂齊王曰:“河伯,大神也。王何不試與之遇乎?臣請使王遇之。”乃為壇場大水之上,而與王立之焉。有間,大魚動,因曰:“此河伯。”
張儀欲以秦、韓與魏之勢伐齊、荊,而惠施欲以齊、荊偃兵。二人爭之。群臣左右皆為張子言,而以攻齊、荊為利,而莫為惠子言。王果聽張子,而以惠子言為不可。攻齊、荊事已定,惠子入見。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齊、荊之事果利矣,一國盡以為然。”惠子因說:“不可不察也。夫齊、荊之事也誠利,一國盡以為利,是何智者之眾也?攻齊、荊之事誠不可利,一國盡以為利,何愚者之眾也?凡謀者,疑也。疑也者,誠疑:以為可者半,以為不可者半。今一國盡以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一也。”
叔孫相魯,貴而主斷。其所愛者曰豎牛,亦擅用叔孫之令。叔孫有子曰壬,豎牛妒而欲殺之,因與壬游于魯君所。魯君賜之玉環,壬拜受之而不敢佩,使豎牛請之叔孫。豎牛欺之曰:“吾已為爾請之矣,使爾佩之。”壬因佩之。豎牛因謂叔孫:“何不見壬於君乎?”叔孫曰:“孺子何足見也。”豎牛曰:“壬固已數見於君矣。君賜之玉環,壬已佩之矣。”叔孫召壬見之,而果佩之,叔孫怒而殺壬。壬兄曰丙,豎牛又妒而欲殺之。叔孫為丙鑄鍾,鍾成,丙不敢擊,使豎牛請之叔孫。豎牛不為請,又欺之曰:“吾已為爾請之矣,使爾擊之。”丙因擊之。叔孫聞之曰:“丙不請而擅擊鍾。”怒而逐之。丙出走齊。居一年,豎牛為謝叔孫,叔孫使豎牛召之,又不召而報之曰:“吾已召之矣,丙怒甚,不肯來。”叔孫大怒,使人殺之。二子已死,叔孫有病,豎牛因獨養之而去左右,不內人,曰:“叔孫不欲聞人聲。”不食而餓殺。叔孫已死,豎牛因不發喪也,徙其府庫重寶空之而奔齊。夫聽所信之言而子父為人戮,此不參之患也。
江乙為魏王使荊,謂荊王曰:“臣入王之境內,聞王之國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誠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則若白公之亂,得無危乎?誠得如此,臣免死罪矣。”
衛嗣君重如耳,愛世姬,而恐其皆因其愛重以壅己也,乃貴薄疑以敵如耳,尊魏姬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參也。”嗣君知欲無壅,而未得其術也。夫不使賤議貴,下必坐上,而必待勢重之均也,而後敢相議,則是益樹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
夫矢來有鄉,則積鐵以備一鄉;矢來無鄉,則為鐵室以盡備之。備之則體不傷。故彼以盡備之不傷,此以盡敵之無奸也。
龐恭與太子質于邯鄲,謂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龐恭曰:“夫市之無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鄲之去魏也遠於市,議臣者過於三人,願王察之。”龐恭從邯鄲反,竟不得見。
說二
董閼于為趙上地守。行石邑山中,澗深,峭如牆,深百仞,因問其旁鄉左右曰:“人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曰:“嬰兒、癡聾、狂悖之人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牛馬犬彘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董閼於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治之無赦,猶入澗之必死也,則人莫之敢犯也,何為不治?”
子產相鄭,病將死,謂游吉曰:“我死後,子必用鄭,必以嚴蒞人。夫火形嚴,故人獻灼;水形懦,人多溺。子必嚴子之形,無令溺子之懦。”子產死。游吉不肯嚴形,鄭少年相率為盜,處於¤澤,將遂以為鄭禍。游吉率車騎與戰,一日一夜,僅能克之。游吉喟然歎曰:“吾蚤行夫子之教,必不悔至於此矣。”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春秋》之記曰:‘冬十二月¤霜不殺菽。’何為記此?”仲尼對曰:“此言可以殺而不殺也。夫宜殺而不殺,桃李冬實。天失道,草木猶犯幹之,而況於人君乎?”
殷之法,刑棄灰於街者。子貢以為重,問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棄灰於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則鬥,鬥必三族相殘也,此殘三族之道也,雖刑之可也。且夫重罰者,人之所惡也;而無棄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無離所惡,此治之道也。”
一曰:殷之法,棄灰於公道者斷其手。子貢曰:“棄灰之罪輕,斷手之罰重,古人何太毅也?”曰:“無棄灰,所易也;斷手,所惡也。行所易,不關所惡,古人以為易,故行之。”
中山之相樂池以車百乘使趙,選其客之有智能者以為將行,中道而亂。樂池曰:“吾以公為有智,而使公為將行,今中道而亂,何也?”客因辭而去,曰:“公不知治。有威足以服人,而利足以勸之,故能治之。今臣,君之少客也。夫從少正長,從賤治貴,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亂也。嘗試使臣,彼之善者我能以為卿相,彼不善者我得以斬其首,何故而不治!”
公孫鞅之法也重輕罪。重罪者,人之所難犯也;而小過者,人之所易去也。使人去其所易,無離其所難,此治之道。夫小過不生,大罪不至,是人無罪而亂不生也。
一曰:公孫鞅曰:“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以刑去刑也。”
荊南之地,麗水之中生金,人多竊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輒辜磔於市。甚眾,壅離其水也,而人竊金不止。大罪莫重辜磔於市,猶不止者,不必得也。故今有於此,曰:“予汝天下而殺汝身。”庸人不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猶不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則雖辜磔,竊金不止;知必死,則有天下不為也。
魯人燒積澤。天北風,火南倚,恐燒國。哀公懼,自將眾趣救火。左右無人,盡逐獸而火不救,乃召問仲尼。仲尼曰:“夫逐獸者樂而無罰,救火者苦而無賞,此火之所以無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賞;救火者盡賞之,則國不足以賞於人。請徒行罰。”哀公曰:“善。”於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獸者,比入禁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
成歡謂齊王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不忍人,非善名邪?”對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臣必仁而後可與謀,不忍人而後可近也;不仁則不可與謀,忍人則不可近也。”王曰:“然則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對曰:“王太仁于薛公,而太不忍于諸田。太仁薛公,則大臣無重;太不忍諸田,則父兄犯法。大臣無重,則兵弱於外;父兄犯法,則政亂於內。兵弱於外,政亂於內,此亡國之本也。”
魏惠王謂卜皮曰:“子聞寡人之聲聞亦何如焉?”對曰:“臣聞王之慈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則功且安至?”對曰:“王之功至於亡。”王曰:“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對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與也。不忍則不誅有過,好予則不待有功而賞。有過不罪,無功受賞,雖亡,不亦可乎?”
齊國好厚葬,布帛盡於衣衾,材木盡於棺槨。桓公患之,以告管仲曰:“布帛盡則無以為蔽,材木盡則無以為守備,而人厚葬之不休,禁之奈何?”管仲對曰:“凡人之有為也,非名之,則利之也。”於是乃下令曰:“棺槨過度者戮其屍,罪夫當喪者。”夫戮死,無名,罪當喪者,無利,人何故為之也?
衛嗣君之時,有胥靡逃之魏,因為襄王之後治病。衛嗣君聞之,使人請以五十金買之,五反而魏王不予,乃以左氏易之。群臣左右諫曰:“夫以一都買胥靡,可乎?”王曰:“非子之所知也。夫知無小而亂無大。法不立而誅不必,雖有十左氏無益也;法立而誅必,雖失十左氏無害也。”魏王聞之曰:“主欲治而不聽之,不祥。”因載而往,徒獻之。
說三
齊王問于文子曰:“治國何如?”對曰:“夫賞罰之為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若如臣者,猶獸鹿也,唯薦草而就。”
越王問于大夫文種曰:“吾欲伐吳,可乎?”對曰:“可矣。吾賞厚而信,罰嚴而必。君欲知之,何不試焚宮室?”於是遂焚宮室,人莫救之。乃下令曰:“人之救火者死,比死敵之賞;救火而不死者,比勝敵之賞;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人塗其體被濡衣而走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勝之勢也。
吳起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臨境,吳起欲攻之。不去,則甚害田者;去之,則不足以征甲兵。於是乃倚一車轅於北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門之外者,賜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還賜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東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於西門之外者,賜之如初。”人爭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國大夫,賜之上田宅。”人爭趨之。於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李悝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訟者,令之射的,中之者勝,不中者負。”令下而人皆疾習射,日夜不休。及與秦人戰,大敗之,以人之善戰射也。
宋崇門之巷人服喪而毀甚瘠,上以為慈愛於親,舉以為官師。明年,人之所以毀死者歲十余人。子之服親喪者,為愛之也,而尚可以賞勸也,況君上之於民乎?
越王慮伐吳,欲人之輕死也,出見怒蛙,乃為之式。從者曰:“奚敬於此?”王曰:“為其有氣故也。”明年之請以頭獻王者歲十餘人。由此觀之,譽之足以殺人矣。
一曰:越王勾踐見怒蛙而式之。禦者曰:“何為式?”王曰:“蛙有氣如此,可無為式乎?”士人聞之曰:“蛙有氣,王猶為式,況士人有勇者乎!”是歲,人有自剄死以其頭獻者。故越王將複吳而試其教:燔台而鼓之,使民赴火者,賞在火者;臨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賞在水也;臨戰而使人絕頭刳腹而無顧心者,賞在兵也。又況據法而進賢,其勸甚此矣。
韓昭侯使人藏弊褲,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褲不以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聞明主之愛一顰一笑,顰有為顰,而笑有為笑。今夫褲,豈特顰笑哉!褲之與顰笑相去遠矣。吾必待有功者,故收藏之未有予也。”
¤似蛇,蠶似¤。人見蛇則驚駭,見¤則毛起。然而婦人拾蠶,漁者握¤,利之所在,則忘其所惡,皆為孟賁。
說四
魏王謂鄭王曰:“始鄭、梁一國也,已而別,今願複得鄭而合之梁。”鄭君患之,召群臣而與之謀所以對魏。公子謂鄭君曰:“此甚易應也。君對魏曰:‘以鄭為故魏而可合也,則弊邑亦願得梁而合之鄭。”魏王乃止。
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國處士請為王吹竽,宣王說之,廩食以數百人。宣王死,¤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
一曰:韓昭侯曰:“吹竽者眾,吾無以知其善者。”田嚴對曰:“一一而聽之。”
趙令人因申子于韓請兵,將以攻魏。申子欲言之君,而恐君之疑己外市也,不則恐惡于趙,乃令趙紹、韓遝嘗試君之動貌而後言之。內則知昭侯之意,外則有得趙之功。
三國兵至韓,秦王謂樓緩曰:“三國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東而講,何如?”對曰:“夫割河東,大費也;免國于患,大功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何不召公子汜而問焉?”王召公子汜而告之,對曰:“講亦悔,不講亦悔。王今割河東而講,三國歸,王必曰:‘三國固且去矣,吾特以三城送之。’不講,三國也入韓,則國必大舉矣,王必大悔。王曰:‘不獻三城也。’臣故曰:講亦悔,不講亦悔。”王曰:“為我悔也,寧亡三城而悔,無危而悔。寡人斷講矣。”
應侯謂秦王曰:“王得宛、葉、藍田、陽夏,斷河內,困梁、鄭,所以未王者,趙未服也。弛上黨在一而已,以臨東陽,則邯鄲口中虱也。王拱而朝天下,後者以兵中之。然上党之安樂,其處甚劇,臣恐弛之而不聽,奈何?”王曰:“必弛易之矣。”
說五
龐敬,縣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還之。立有間,無以詔之,卒遣行。市者以為令與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無奸。
戴歡,宋太宰,夜使人曰:“吾聞數夜有乘¤車至李史門者,謹為我伺之。”使人報曰:“不見¤車,見有奉笥而與李史語者,有間,李史受笥。”
周主亡玉簪,令吏求之,三日不能得也。周主令人求而得之家人之屋間。周主曰:“吾之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於是吏皆聳懼,以為君神明也。
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顧反而問之曰:“何見於市?”對曰:“無見也。”太宰曰:“雖然,何見也?”對曰:“市南門之外甚眾牛車,僅可以行耳。”太宰因誡使者:“無敢告人吾所問於女。”因召市吏而誚之曰:“市門之外何多牛屎?”市吏甚怪太宰知之疾也,乃悚懼其所也。
說六
韓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此察左右之誠不。
韓昭侯使騎於縣。使者報,昭侯問曰:“何見也?”對曰:“無所見也。”昭侯曰:“雖然,何見?”曰:“南門之外,有黃犢食苗道左者。”昭侯謂使者:“毋敢泄吾所問於女。”乃下令曰:“當苗時,禁牛馬入人田中固有令,而吏不以為事,牛馬甚多入人田中。亟舉其數上之;不得,將重其罪。”於是三鄉舉而上之。昭侯曰:“未盡也。”複往審之,乃得南門之外黃犢。吏以昭侯為明察,皆悚懼其所而不敢為非。
周主下令索曲杖,吏求之數日不能得。周主私使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乃謂吏曰:“吾知吏不事事也。曲杖甚易也,而吏不能得,我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豈可謂忠哉!”吏乃皆悚懼其所,以君為神明。
卜皮為縣令,其禦史汙¤而有愛妾,卜皮乃使少庶子佯愛之,以知禦史陰情。
西門豹為鄴令,佯亡其車轄,令吏求之不能得,使人求之而得之家人屋間。
說七
陽山君相衛,聞王之疑己也,乃偽謗¤豎以知之。
淖齒聞齊王之惡己也,乃矯為秦使以知之。
齊人有欲為亂者,恐王知之,因詐逐所愛者,令走王知之。
子之相燕,坐而佯言:“走出門者何,白馬也?”左右皆言不見。有一人走追之,報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之不誠信。
有相與訟者,子產離之而無使得通辭,倒其言以告而知之。
衛嗣公使人為客過關市,關市苛難之,因事關市以金,關吏乃舍之。嗣公為關吏曰:“某時有客過而所,與汝金,而汝因遣之。”關吏乃大恐,而以嗣公為明察。
內儲說下六微第三十一〈全〉
六微:一曰權借在下,二曰利異外借,三曰托於似類,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參疑內爭,六曰敵國廢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
經一 權借
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外為用,內外為用則人主壅。其說在老聃之言失魚也。是以人主久語,而左右鬻懷刷。其患在胥僮之諫厲公,與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
經二 利異
君臣之利異,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滅。是以奸臣者,召敵兵以內除。舉外事以眩主,苟成其私利,不顧國患。其說在衛人之妻夫禱祝也。故戴歇議子弟,而三桓攻昭公;公叔內齊軍,而翟黃召韓兵;太宰¤說大夫種,大成牛教申不害;司馬喜告趙王,呂倉規秦、楚;宋石遺衛君書,白圭教暴譴。
經三 似類
似類之事,人主之所以失誅,而大臣之所以成私也。是以門人捐水而夷射誅,濟陽自矯而二人罪,司馬喜殺爰騫而季辛誅,鄭袖言惡臭而新人劓,費無忌教郤宛而令尹誅,陳需殺張壽而犀首走。故燒芻¤而中山罪,殺老儒而濟陽賞也。
經四 有反
事起而有所利,其屍主之;有所害,必反察之。是以明主之論也,國害則省其利者,臣害則察其反者。其說在楚兵至而陳需相,黍種貴而廩吏覆。是以昭奚恤執販茅,而僖侯譙其次;文公發繞炙,而穰侯請立帝。
經五 參疑
參疑之勢,亂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是以晉驪姬殺太子申生,而鄭夫人用毒藥,衛州籲殺其君完,公子根取東周,王子職甚有寵而商臣果作亂,嚴遂、韓¤爭而哀侯果遇賊,田常、闞止、戴歡、皇喜敵而宋君、簡公殺。其說在狐突之稱“二好”,與鄭昭之對“未生”也。
經六 廢置
敵之所務,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則敵廢置矣。故文王資費仲,而秦王患楚使;黎且去仲尼,而幹象沮甘茂。是以子胥宣言而子常用,內美人而虞、虢亡,佯遺書而萇弘死,用雞¤而鄶桀盡。
廟攻
參疑”“廢置”之事,明主絕之于內而施之於外。資其輕者,輔其弱者,此謂“廟攻”。參伍既用於內,觀聽又行於外,則敵偽得。其說在秦侏儒之告惠文君也。故襄疵言襲鄴,而嗣公賜令席。
說一
勢重者,人主之淵也;臣者,勢重之魚也。魚失於淵而不可複得也,人主失其勢重於臣而不可複收也。古之人難正言,故托之於魚。
賞罰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擁主。故君先見所賞則臣鬻之以為德,君先見所罰則臣鬻之以為威。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靖郭君相齊,與故人久語,則故人富;懷左右刷,則左右重。久語懷刷,小資也,猶以成富,況於吏勢乎?
晉厲公之時,六卿貴。胥僮、長魚矯諫曰:“大臣貴重,敵主爭事,外市樹黨,下亂國法,上以劫主,而國不危者,未嘗有也。”公曰:“善。”乃誅三卿。胥僮、長魚矯又諫曰:“夫同罪之人偏誅而不盡,是懷怨而借之間也。”公曰:“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盡也。”長魚矯對曰:“公不忍之,彼將忍公。”公不聽。居三月,諸卿作難,遂殺厲公而分其地。
州侯相荊,貴而主斷。荊王疑之,因問左右,左右對曰:“無有。”如出一口也。
燕人無惑,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來,士適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無客。”問左右,左右言“無有”,如出一口。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一曰:燕人李季好遠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內中,妻患之。其室婦曰:“令公子裸而解發,直出門,吾屬佯不見也。”於是公子從其計,疾走出門。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無有。”季曰:“吾見鬼乎?”婦人曰:“然。”“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曰:“諾。”乃浴以矢。一曰浴以蘭湯。
說二
衛人有夫妻禱者,而祝曰:“使我無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對曰:“益是,子將以買妾。”
荊王欲宦諸公子于四鄰,戴歇曰:“不可。”“宦公子于四鄰,四鄰必重之。”曰:“子出者重,重則必為所重之國黨,則是教子於外市也,不便。”
魯孟孫、叔孫、季孫相戮力劫昭公,遂奪其國而擅其制。魯三桓逼公,昭公攻季孫氏,而孟孫氏、叔孫氏相與謀曰:“救之乎?”叔孫氏之禦者曰:“我家臣也,安知公家?凡有季孫與無季孫于我孰利?”皆曰:“無季孫必無叔孫。”“然則救之。”於是撞西北隅而入。孟孫見叔孫之旗入,亦救之。三桓為一,昭公不勝。逐之,死于乾侯。
公叔相韓而有攻齊,公仲甚重于王,公叔恐王之相公仲也,使齊、韓約而攻魏。公叔因內齊軍于鄭,以劫其君,以固其位,而信兩國之約。
翟璜,魏王之臣也,而善於韓。乃召韓兵令之攻魏,因請為魏王構之以自重也。
越王攻吳王,吳王謝而告服,越王欲許之。范蠡、大夫種曰:“不可。昔天以越與吳,吳不受,今天反夫差,亦天禍也。以吳予越,再拜受之,不可許也。”太宰¤遺大夫種書曰:“狡兔盡則良犬烹,敵國滅則謀臣亡。大夫何不釋吳而患越乎?”大夫種受書讀之,太息而歎曰:“殺之,越與吳同命。”
大成牛從趙謂申不害于韓曰:“以韓重我于趙,請以趙重子于韓,是子有兩韓,我有兩趙。”
司馬喜,中山君之臣也,而善於趙,嘗以中山之謀微告趙王。
呂倉,魏王之臣也,而善於秦、荊。微諷秦、荊令之攻魏,因請行和以自重也。
宋石,魏將也;衛君,荊將也。兩國構難,二子皆將。宋石遺衛君書曰:“二軍相當,兩旗相望,唯毋一戰,戰必不兩存。此乃兩主之事也,與子無有私怨,善者相避也。”
白圭相魏,暴譴相韓。白圭謂暴譴曰:“子以韓輔我于魏,我以魏待子于韓,臣長用魏,子長用韓。”
說三
齊中大夫有夷射者,禦飲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門。門者刖跪請曰:“足下無意賜之餘瀝乎?”夷射叱曰:“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飲長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門溜下,類溺者之狀。明日,王出而訶之,曰:“誰溺於是?”刖跪對曰:“臣不見也。雖然,昨日中大夫夷射立於此。”王因誅夷射而殺之。
魏王臣二人不善濟陽君,濟陽君因偽令人矯王命而謀攻己。王使人問濟陽君曰:“誰與恨?”對曰:“無敢與恨。雖然,嘗與二人不善,不足以至於此。”王問左右,左右曰:“固然。”王因誅二人者。
季辛與爰騫相怨。司馬喜新與季辛惡,因微令人殺爰騫,中山之君以為季辛也,因誅之。
荊王所愛妾有鄭袖者。荊王新得美女,鄭袖因教之曰:“王甚喜人之掩口也,為近王,必掩口。”美女入見,近王,因掩口。王問其故,鄭袖曰:“此固言惡王之臭。”及王與鄭袖、美女三人坐,袖因先誡禦者曰:“王適有言,必亟聽從王言。”美女前近王甚,數掩口。王悖然怒曰:“劓之。”禦因揄刀而劓美人。
一曰:魏王遺荊王美人,荊王甚悅之。夫人鄭袖知王悅愛之也,亦悅愛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擇其所欲為之。王曰:“夫人知我愛新人也,其悅愛之甚於寡人,此孝子所以養親,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為妒也,因為新人曰:“王甚悅愛子,然惡子之鼻,子見王,常掩鼻,則王長幸子矣。”於是新人從之,每見王,常掩鼻。王謂夫人曰:“新人見寡人常掩鼻,何也?”對曰:“不知也。”王強問之,對曰:“頃嘗言惡聞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誡禦者曰:“王適有言,必可從命。”禦者因揄刀而劓美人。
費無極,荊令尹之近者也。郤宛新事令尹,令尹甚愛之。無極因謂令尹曰:“君愛宛甚,何不一為酒其家?”令尹曰:“善。”因令之為具于郤宛之家。無極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謹敬,先亟陳兵堂下及門庭。”宛因為之。令尹往而大驚,曰:“此何也?”無極曰:“君殆,去之!事未可知也。”令尹大怒,舉兵而誅郤宛,遂殺之。
犀首與張壽為怨,陳需新入,不善犀首,因使人微殺張壽。魏王以為犀首也,乃誅之。
中山有賤公子,馬甚瘦,車甚弊。左右有私不善者,乃為之請王曰:“公子甚貧,馬甚瘦,王何不益之馬食?”王不許。左右因微令夜燒芻廄。王以為賤公子也,乃誅之。
魏有老儒而不善濟陽君。客有與老儒私怨者,因攻老儒殺之,以德于濟陽君,曰:“臣為其不善君也,故為君殺之。”濟陽君因不察而賞之。
一曰:濟陽君有少庶子,有不見知欲入愛於君者。齊使老儒掘藥于馬梨之山。濟陽少庶子欲以為功,入見於君曰:“齊使老儒掘藥于馬梨之山,名掘藥也,實間君之國。君不殺之,是將以濟陽君抵罪于齊矣。臣請刺之。”君曰:“可。”於是明日得之城陰而刺之,濟陽君還益親之。
說四
陳需,魏王之臣也,善於荊王,而令荊攻魏。荊攻魏,陳需因請為魏王行解之,因以荊勢相魏。
韓昭侯之時,黍種嘗貴甚。昭侯令人覆廩,吏果竊黍種而糶之甚多。
昭奚恤之用荊也,有燒倉¤¤者而不知其人。昭奚恤令吏執販茅者而問之,果燒也。
昭僖侯之時,宰人上食而羹中有生肝焉,昭侯召宰人之次而誚之曰:“若何為置生肝寡人羹中?”宰人頓首服死罪,曰:“竊欲去尚宰人也。”
一曰:僖侯浴,湯中有礫。僖侯曰:“尚浴免,則有當代者乎?”左右對曰:“有。”僖侯曰:“召而來。”譙之曰:“何為置礫湯中?”對曰:“尚浴免,則臣得代之,是以置礫湯中。”
文公之時,宰臣上炙而發繞之。文公召宰人而譙之曰:“女欲寡人之哽耶,奚以發繞炙?”宰人頓首再拜請曰:“臣有死罪三:援礪砥刀,利猶幹將也,切肉肉斷而發不斷,臣之罪一也;援木而貫臠而不見發,臣之罪二也;奉熾爐,炭火盡赤紅,而炙熟而發不燒,臣之罪三也。堂下得無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譙之,果然,乃誅之。
一曰:晉平公觴客,少庶子進炙而發繞之。平公趣殺炮人,毋有反令。炮人呼天曰:“嗟乎!臣有三罪,死而不自知乎!”平公曰:“何謂也?”對曰:“臣刀之利,風靡骨斷而發不斷,是臣之一死也;桑炭炙之,肉紅白而發不焦,是臣之二死也;炙熟,又重睫而視之,發繞炙而目不見,是臣之三死也。意者堂下其有翳憎臣者乎?殺臣不亦蚤乎!”
穰侯相秦而齊強。穰侯欲立秦為帝而齊不聽,因請立齊為東帝,而不能成也。
說五
晉獻公之時,驪姬貴,擬於後妻,而欲以其子奚齊代太子申生,因患申生於君而殺之,遂立奚齊為太子。
鄭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愛美女欲以其子為後,夫人恐,因用毒藥賊君殺之。
衛州籲重于衛,擬於君,群臣百姓盡畏其勢重。州籲果殺其君而奪之政。
公子朝,周太子也,弟公子根甚有寵於君。君死,遂以東周叛,分為兩國。
楚成王以商臣為太子,既而又欲置公子職。商臣作亂,遂攻殺成王。
一曰:“楚成王以商臣為太子,既欲置公子職。商臣聞之,未察也,乃為其傅潘崇曰:“奈何察之也?”潘崇曰:“饗江羋而勿敬也。”太子聽之。江羋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廢女而立職也。”商臣曰:“信矣。”潘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為之諸侯乎?”曰:“不能。”“能舉大事乎?”曰:“能。”於是乃起宿營之甲而攻成王。成王請食熊¤而死,不許,遂自殺。
韓¤相韓哀侯,嚴遂重於君,二人甚相害也。嚴遂乃令人刺韓¤于朝,韓¤走君而抱之,遂刺韓¤而兼哀侯。
田恒相齊,闞止重于簡公,二人相憎而欲相賊也。田恒因行私惠以取其國,遂殺簡公而奪之政。
戴歡為宋太宰,皇喜重於君,二人爭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殺宋君而奪其政。
狐突曰:“國君好內則太子危,好外則相室危。”
鄭君問鄭昭曰:“太子亦何如?”對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子已置而曰‘未生’,何也?”對曰:“太子雖置,然而君之好色不已,所愛有子,君必愛之,愛之則必欲以為後,臣故曰‘太子未生’也。”
說六
文王資費仲而游於紂之旁,令之諫紂而亂其心。
荊王使人之秦,秦王甚禮之。王曰:“敵國有賢者,國之憂也。今荊王之使者甚賢,寡人患之。”群臣諫曰:“以王之賢聖與國之資厚,願荊王之賢人,王何不深知之而陰有之。荊以為外用也,則必誅之。”
仲尼為政于魯,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黎且謂景公曰:“去仲尼猶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祿高位,遺哀公女樂以驕榮其意。哀公新樂之,必怠于政,仲尼必諫,諫必輕絕于魯。”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樂六遺哀公,哀公樂之,果怠於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
楚王謂幹象曰:“吾欲以楚扶甘茂而相之秦,可乎?”幹象對曰:“不可也。”王曰:“何也?”曰:“甘茂少而事史舉先生。史舉,上蔡之監門也,大不事君,小不事家,以苛刻聞天下。茂事之,順焉。惠王之明,張儀之辨也,茂事之,取十官而免於罪,是茂賢也。”王曰:“相人敵國而相賢,其不可何也?”幹象曰:“前時王使邵滑之越,五年而能亡越。所以然者,越亂而楚治也。日者知用之越,今亡之秦,不亦太亟亡乎?”王曰:“然則為之奈何?”幹象對曰:“不如相共立。”王曰:“共立可相何也?”對曰:“共立少見愛幸,長為貴卿,被王衣,含杜若,握玉環,以聽於朝,且利以亂秦矣。”
吳政荊,子胥使人宣言于荊曰:“子期用,將擊之;子常用,將去之。”荊人聞之,因用子常而退子期也,吳人擊之,遂勝之。
晉獻公伐虞、虢,乃遺之屈產之乘,垂棘之璧,女樂六,以榮其意而亂其政。
叔向之讒萇弘也,為書曰:“萇弘謂叔向曰:‘子為我謂晉君,所與君期者,時可矣,何不亟以兵來?”因佯遺其書周君之庭而急去行。周以萇弘為賣周也,乃誅萇弘而殺之。
鄭桓公將欲襲鄶,先問鄶之豪傑、良臣、辯智果敢之士,盡與姓名,擇鄶之良田賂之,為官爵之名而書之。因為設壇場郭門之外而埋之,釁之以雞¤,若盟狀。鄶君以為內難也而盡殺其良臣。桓公襲鄶,遂取之。
鄴令襄疵,陰善趙王左右。趙王謀襲鄴,襄疵常輒聞而先言之魏王。魏王備之,趙乃輒還。
秦侏儒善於荊王,而陰有善荊王左右而內重于惠文君,荊適有謀,侏儒常先聞之以告惠文君。
衛嗣君之時,有人於令之左右。縣令發蓐而席弊甚,嗣公還令人之席,曰:“吾聞汝今者發蓐而席弊甚,賜汝席。”懸令大驚,以君為神也。
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全〉
經一
明主之道,如有若之應密子也。人主之聽言也,美其辯;其觀行也,賢其遠。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離世。其說在田鳩對荊王也。故墨子為木鳶,謳癸築武宮。夫藥酒忠言,明君聖主之以獨知也。
經二
人主之聽言也,不以功用為的,則說者多棘刺、白馬之說;不以儀的為關,則射者皆如羿也。人主於說也,皆如燕王學道也,而長說者,皆如鄭人爭年也。是以言有纖察微難而非務也。故季、惠、宋、墨皆畫策也;論有迂深閎大,非用也。故魏、長、瞻、陳、莊皆鬼魅也;行有拂難堅確,非功也,故務、卞、鮑、介、田仲皆堅瓠也。且虞慶詘匠也而屋壞,範且窮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誠者,非歸餉也不可。
經三
挾夫相為則責望,自為則事行。故父子或怨譙,取庸作者進美羹。說在文公之先宣言與勾踐之稱如皇也。故桓公藏蔡怒而攻楚,吳起懷瘳實而吮傷。且先王之賦頌,鐘鼎之銘,皆播吾之跡,華山之博也。然先王所期者利也,所用者力也。築社之諺,自辭說也。請許學者而行宛曼于先王,或者不宜今乎?如是,不能更也。鄭縣人得車厄也,衛人佐弋也,卜子妻寫弊褲也,而其少者侍長者飲也。先王之言,有其所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為大而世意之小者,未可必知也。說在宋人之解書與梁人之讀記也。故先王有郢書,而後世多燕說。夫不適國事而謀先王,皆歸取度者也。
經四
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是以功外於法而賞加焉,則上不能得所利於下,名外於法而譽加焉,則士勸名而不畜之於君。故中章、胥己仕,而中牟之民棄田圃而隨文學者邑之半;平公腓痛足痹而不敢壞坐,晉國之辭仕托者國之錘。此三士者,言襲法,則官府之籍也;行中事,則如令之民也;二君之禮太甚。若言離法而行遠功,則繩外民也,二君有何禮之?禮之當亡。且居學之士,國無事不用力,有難不被甲。禮之,則惰修耕戰之功;不禮,則害主上之法。國安則尊顯,危則為屈公之威,人主奚得于居學之士哉?故明主論李疵視中山也。
經五
《詩》曰:“不躬不親,庶民不信。”傅說之以“無衣紫”,援之以鄭簡、宋襄,責之以尊厚耕戰。夫不明分,不責誠,而以躬親位下,且為下走睡臥,與夫掩弊微服。孔丘不知,故稱猶盂;鄒君不知,故先自戮。明主之道,如叔向賦獵,與昭侯之奚聽也。
經六
小信成,則大信立,故明主積於信。賞罰不信,則禁令不行,說在文公之攻原,與箕鄭救餓也。是以吳起須故人而食,文侯會虞人而獵。故明主表信,如曾子殺彘也。患在厲王擊警鼓于李悝謾兩和也。
說一
宓子賤治單父。有若見之曰:“子何¤也?”宓子曰:“君不知賤不肖,使治單父,官事急,心憂之,故¤也。”有若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今以單父之細也,治之而憂,治天下將奈何乎?故有術而禦之,身坐於廟堂之上,有處女子之色,無害於治;無術而禦之,身雖瘁¤,猶未益也。”
楚王謂田鳩曰:“墨子者,顯學也。其身體則可,其言多而不辯,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晉公子,令晉為之飾裝,從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晉,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此可謂善嫁妾,而未可謂善嫁女也。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櫝,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今世之談也,皆道辯說文辭之言,人主覽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說,傳先王之道,論聖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辯其辭,則恐人懷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與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類,故其言多不辯。”
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鳶飛。”墨子曰:“吾不如為車¤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費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遠力多,久於歲數。今我為鳶,三年成,蜚一日而敗。”惠子聞之曰:“墨子大巧,巧為¤,拙為鳶。”
宋王與齊仇也,築武宮。謳癸倡,行者止觀,築者不倦。王聞,召而賜之。對曰:“臣師射稽之謳又賢於癸。”王召射稽使之謳,行者不止,築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築者知倦,其謳不勝如癸美,何也?”對曰:“王試度其功。”癸四板,射稽八板;¤其堅,癸五寸,射稽二寸。
夫良藥苦於口,而智者勸而飲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於耳,而明主聽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說二
宋人有請為燕王以棘刺之端為母猴者,必三月齋,然後能觀之。燕王因以三乘養之。右禦冶工言王曰:“臣聞人主無十日不燕之齋。今知王不能久齋以觀無用之器也,故以三月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無以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問之,果妄,乃殺之。冶人謂王曰:“計無度量,言談之士多棘刺之說也。”
一曰:燕王好微巧。衛人曰:“能以棘刺之端為母猴。”燕王說之,養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試觀客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觀之,必半歲不入宮,不飲酒食肉。雨霽日出,視之晏陰之間,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見也。”燕王因養衛人,不能觀其母猴。鄭有台下之冶者謂燕王曰:“臣,削者也。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於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鋒,難以治棘刺之端。王試觀客之削,能與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謂衛人曰:“客為棘刺之母猴也,何以理之?”曰:“以削。”王曰:“吾欲觀見之。”客曰:“臣請之舍取之。”因逃。
兒說,宋人,善辯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辯者。乘白馬而過關,則顧白馬之賦。故籍之虛辭,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謾於一人。
夫新砥礪殺矢,彀弩而射,雖冥而妄發,其端未嘗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複其處,不可謂善射,無常儀的也。設五寸之的,引十步之遠,非羿、逄蒙不能必全者,有常儀的也。有度難而無度易也。有常儀的,則羿、逄蒙以五寸為巧;無常儀的,則以妄發而中秋毫為拙。故無度而應之,則辯士繁說;設度而持之,雖知者猶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聽說,不應之以度而說其辯;不度以功,譽其行而不入關。此人主所以長欺,而說者所以長養也。
客有教燕王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學之,所使學者未及學而客死。王大怒,誅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誅學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誅無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無如其身,不能自使其無死,安能使王長生哉?
鄭人有相與爭年者。一人曰:“吾與堯同年。”其一人曰:“我與黃帝之兄同年。”訟此而不決,以後息者為勝耳。
客有為周君畫策者,三年而成。君觀之,與髹策者同狀。周君大怒。畫策者曰:“築十版之牆,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時加之其上而觀。”周君為之,望見其狀,盡成龍蛇禽獸車馬,萬物狀備具。周君大悅。此策之功非不微難也,然其用與素髹策同。
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難。”“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齊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穀見之,曰:“谷聞先生之義,不恃仰人而食。今穀有巨瓠,堅如石,厚而無竅,獻之。”仲曰:“夫瓠所貴者,謂其可以盛也。今厚而無竅,則不可以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堅石,則不可以剖而以斟。吾無以瓠為也。”曰:“然,穀將棄之。”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亦無益人之國,亦堅瓠之類也。
虞慶為屋,謂匠人曰:“屋太尊。”匠人對曰:“此新屋也,塗濡而椽生。”虞慶曰:“不然。夫濡塗重而生椽撓,以撓椽任重塗,此宜卑。更日久,則塗幹而椽燥。塗幹則輕,椽燥則直,以直椽任輕塗,此益尊。”匠人詘,為之而屋壞。
一曰:虞慶將為屋,匠人曰:“材生而塗濡。夫材生則撓,塗濡則重,以撓任重,今雖成,久必壞。”虞慶曰:“材幹則直,塗幹則輕。今誠得幹,日以輕直,雖久,必不壞。”匠人詘,作之成,有間,屋果壞。
範且曰:“弓之折,必於其盡也,不於其始也。夫工人張弓也,伏檠三旬而蹈弦,一日犯機,是節之其始而暴之其盡也,焉得無折?且張弓不然:伏檠一日而蹈弦,三旬而犯機,是暴之其始而節之其盡也。”工人窮也,為之,弓折。
范且、虞慶之言,皆文辯辭勝而反事之情。人主說而不禁,此所以敗也。夫不謀治強之功,而豔乎辯說文麗之聲,是卻有術之士而任壞屋折弓也。故人主之于國事也,皆不達乎工匠之構屋張弓也。然而士窮乎范且、虞慶者:為虛辭,其無用而勝;實事,其無易而窮也。人多無用之辯,而少無易之言,此所以亂也。今世之為范且、虞慶者不輟,而人主說之不止,是貴敗折之類而以知術之人為工匠也。工匠不得施其技巧,故屋壞弓折,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術,故國亂而主危。
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塗為羹,以木為¤,然至日晚必歸餉者,塵飯塗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夫稱上古之傳頌,辯而不愨,道先王仁義而不能正國者,此亦可以戲而不可以為治也。夫慕仁義而弱亂者,三晉也;不慕而治強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畢也。
說三
人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而不周於為己也。夫買庸而播耕者,主人費家而每食,調布而求易錢者,非愛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盡巧而正畦陌者,非愛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錢布且易雲也。此其養功力,有父子之澤矣,而心調於用者,皆挾自為心也。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為心,則越人易和,以害之為心,則父子離且怨。
文公伐宋,乃先宣言曰:“吾聞宋君無道,蔑侮長老,分財不中,教令不信,餘來為民誅之。”
越伐吳,乃先宣言曰:“我聞吳王築如皇之台,掘深池,罷苦百姓,煎靡財貨,以盡民力,餘來為民誅之。”
蔡女為桓公妻,桓公與之乘舟,夫人蕩舟,桓公大懼,禁之不止,怒而出之。乃且複召之,因複更嫁之。桓公大怒,將伐蔡。仲父諫曰:“夫以寢席之戲,不足以伐人之國,功業不可冀也,請無以此為稽也。”桓公不聽。仲父曰:“必不得已,楚之菁茅不貢于天子三年矣,君不如舉兵為天子伐楚。楚服,因還襲蔡,曰:‘余為天子伐楚而蔡不以兵聽從’,遂滅之。此義於名而利於實,故必有為天子誅之名,而有報仇之實。”
吳起為魏將而攻中山。軍人有病疽者,吳起跪而自吮其膿。傷者之母立泣,人問曰:“將軍于若子如是,尚何為而泣?”對曰:“吳起吮其父之創而父死,今是子又將死也,今吾是以泣。”
趙主父令工施鉤梯而緣播吾,刻疏人跡其上,廣三尺,長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常游于此。”
秦昭王令工施鉤梯而上華山,以松柏之心為博,箭長八尺,棋長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嘗與天神博於此矣。”
文公反國,至河,令籩豆捐之,席蓐捐之,手足胼胝而面目黧黑者後之。咎犯聞之而夜哭。公曰:“寡人出亡二十年,乃今得反國。咎犯聞之不喜而哭,意不欲寡人反國耶?”犯對曰:“籩豆,所以食也,席蓐,所以臥也,而君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勞有功者也,而君後之。今臣有與在後,中不勝其哀。故哭。且臣為君行詐偽以反國者眾矣,臣尚自惡也,而況於君?”再拜而辭。文公止之曰:“諺曰:‘築社者,¤撅而置之,端冕而祀之。’今子與我取之,而不與我治之,與我置之,而不與我祀之,焉可?”解左驂而盟於河。
鄭縣人蔔子使其妻為褲,其妻問曰:“今褲何如?”夫曰:“象吾故褲。”妻子因毀新,令如故褲。
鄭縣人有得車軛者,而不知其名,問人曰:“此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俄又複得一,問人曰:“此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問者大怒曰:“曩者曰車軛,今又曰車軛,是何眾也?此女欺我也!”遂與之鬥。
衛人有佐弋者,鳥至,因先以其¤麾之,鳥驚而不射也。
鄭縣人卜子妻之市,買鱉以歸。過潁水,以為渴也,因縱而飲之,遂亡其鱉。
夫少者侍長者飲,長者飲,亦自飲也。
一曰:魯人有自喜者,見長年飲酒不能¤,則唾之,亦效唾之。
一曰:宋人有少者亦欲效善,見長者飲無餘,非堪酒飲也而欲盡之。
書曰:“紳之束之。”宋人有治者,因重帶自紳束也。人曰:“是何也?”對曰:“書言之,固然。”
書曰:“既雕既琢,還歸其樸。”梁人有治者,動作言學,舉事于文,曰:“難之。”顧失其實。人曰:“是何也?”對曰:“書言之,固然。”
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燭。”雲而過書“舉燭”。舉燭,非書意也。燕相受書而說之,曰:“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說,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今世舉學者多似此類。
鄭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歸取之。及反,市罷,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試之以足?”曰:“甯信度,無自信也。”
說四
王登為中牟令,上言於襄主曰:“中牟有士曰中章、胥己者,其身甚修,其學甚博,君何不舉之?”主曰:“子見之,我將為中大夫。”相室諫曰:“中大夫,晉重列也,今無功而受,非晉臣之意。君其耳而未之邪!”襄主曰:“我取登,既耳而目之矣;登之所取,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絕無已也。”王登一日而見二中大夫,予之田宅。中牟之人棄其田耘、賣宅圃而隨文學者,邑之半。
叔向禦坐,平公請事,公腓痛足痹轉筋而不敢壞坐。晉國聞之,皆曰:“叔向賢者,平公禮之,轉筋而不敢壞坐。”晉國之辭仕托慕叔向者,國之錘矣。
鄭縣人有屈公者,聞敵,恐,因死,恐已,因生。
趙主父使李疵視中山可攻不也。還報曰:“中山可伐也。君不亟伐,將後齊、燕。”主父曰:“何故可攻?”李疵對曰:“其君見好岩穴之士,所傾蓋與車以見窮閭陋巷之士以十數,伉禮下布衣之士以百數矣。”君曰:“以子言論,是賢君也,安可攻?”疵曰:“不然。夫好顯岩穴之士而朝之,則戰士怠于行陣;上尊學者,下士居朝,則農夫惰于田。戰士怠于行陣者,則兵弱也;農夫惰于田者,則國貧也。兵弱于敵,國貧於內,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伐之不亦可乎?”主父曰:“善。”舉兵而伐中山,遂滅也。
說五
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謂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貴甚,一國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曰:“君欲止之,何不試勿衣紫也?謂左右曰:‘吾甚惡紫之臭。’於是左右適有衣紫而進者,公必曰:‘少卻,吾惡紫臭。’”公曰:“諾。”於是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國中莫衣紫;三日,境內莫衣紫也。
一曰:齊王好衣紫,齊人皆好也。齊國五素不得一紫。齊王患紫貴。傅說王曰:“《詩》雲:‘不躬不親,庶民不信。’今王欲民無衣紫者,王請自解紫衣而朝。群臣有紫衣進者,曰:‘益遠!寡人惡臭。’”是日也,郎中莫衣紫,是月也,國中莫衣紫;是歲也,境內莫衣紫。
鄭簡公謂子產曰:“國小,迫于荊、晉之間。今城郭不完,兵甲不備,不可以待不虞。”子產曰:“臣閉其外也已遠矣,而守其內也已固矣,國雖小,猶不危之也。君其勿憂。”是以沒簡公身無患。
一曰:子產相鄭,簡公謂子產曰:“飲酒不樂也。俎豆不大,鐘鼓竽瑟不鳴,寡人之事不一,國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戰不輯睦,亦子之罪。子有職,寡人亦有職,各守其職。”子產退而為政五年,國無盜賊,道不拾遺,桃棗蔭于街者莫有援也,錐刀遺道三日可反。三年不變,民無饑也。
宋襄公與楚人戰于涿穀上。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濟。右司馬購強趨而諫曰:“楚人眾而宋人寡,請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擊之,必敗。”襄公曰:“寡人聞君子曰:‘不重傷,不擒二毛,不推人以險,不迫人於厄。不鼓不成列。’今楚未濟而擊之,害義。請使楚人畢涉成陣而後鼓士進之。”右司馬曰:“君不愛宋民,腹心不完,特為義耳。”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陣矣,公乃鼓之。宋人大敗,公傷股,三日而死。此乃慕自仁義之禍。夫必恃人主之自躬親而後民聽從,是則將令人主耕以為食,服戰雁行也民乃肯耕戰,則人主不泰危乎?而人臣不泰安乎?
齊景公遊少海,傳騎從中來謁曰:“嬰疾甚,且死,恐公後之。”景公遽起,傳騎又至。景公曰:“趨駕煩且之乘,使騶子韓樞禦之。”行數百步,以騶為不疾,奪轡代之禦;可數百步,以馬為不進,盡釋車而走。以煩且之良而騶子、韓樞之巧,而以為不如下走也。
魏昭王欲與官事,謂孟嘗君曰:“寡人欲與官事。”君曰:“王欲與官事,則何不試習讀法?”昭王讀法十余簡而睡臥矣。王曰:“寡人不能讀此法。”夫不躬親其勢柄,而欲為人臣所宜為者也,睡不亦宜乎?
孔子曰:“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
鄒君好服長纓,左右皆服長纓,纓甚貴。鄒君患之,問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貴。”君因先自斷其纓而出,國中皆不服纓。君不能下令為百姓服度以禁之,斷纓出以示先民,是先戮以蒞民也。
叔向賦獵,功多者受多,功少者受少。
韓昭侯謂申子曰:“法度甚不易行也。”申子曰:“法者,見功而與賞,因能而受官。今君設法度而聽左右之請,此所以難行也。”昭侯曰:“吾自今以來知行法矣,寡人奚聽矣。”一日,申子請仕其從兄官。昭侯曰:“非所學於子也。聽子之謁,敗子之道乎,亡其用子之謁?”申子辟舍請罪。
說六
晉文公攻原,裹十日糧,遂與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擊金而退,罷兵而去。士有從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諫曰:“夫原之食竭力盡矣,君姑待之。”公曰:“吾與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遂罷兵而去。原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歸乎?”乃降公。衛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從乎?”乃降公。孔子聞而記之曰:“攻原得衛者,信也。”
文公問箕鄭曰:“救餓奈何?”對曰:“信。”公曰:“安信?”曰:“信名,信事,信義。信名,則群臣守職,善惡不逾,百事不怠;信事,則不失天時,百姓不逾;信義,則近親勸勉而遠者歸之矣。”
吳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諾,今返而禦。”吳子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來,起不食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來,方與之食。
魏文侯與虞人期獵。明日,會天疾風,左右止文侯,不聽,曰:“不可以風疾之故而失信,吾不為也。”遂自驅車往,犯風而罷虞人。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隨之而泣。其母曰:“女還,顧反為女殺彘。”適市來,曾子欲捕彘殺之。妻止之曰:“特與嬰兒戲耳。”曾子曰:“嬰兒非與戲也。嬰兒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學者也,聽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遂烹彘也。
楚厲王有警,為鼓以與百姓為戍。飲酒醉,過而擊之也,民大驚。使人止之,曰:“吾醉而與左右戲,過擊之也。”民皆罷。居數月,有警,擊鼓而民不赴。乃更令明號而民信之。
李悝警其兩和,曰:“謹警敵人,旦暮且至擊汝。”如是者再三而敵不至。兩和懈怠,不信李悝。居數月,秦人來襲之,至幾奪其軍。此不信患也。
一曰:李悝與秦人戰,謂左和曰:“速上!右和已上矣。”又馳而至右和曰:“左和已上矣。”左右和曰:“上矣。”於是皆爭上。其明年,與秦人戰。秦人襲之,至幾奪其軍。此不信之患。
有相與訟者。子產離之而毋得使通辭,到其言以告而知也。
衛嗣公使人過鬧市,鬧市呵難之。因事鬧市以金,鬧市乃舍之。嗣公謂鬧市曰:“某時有客過而予汝金,因譴之。”鬧市大恐,以嗣公為明察。
外儲說左下第三十三
經一
以罪受誅,人不怨上,刖危坐子皋;以功受賞,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而乘軒。襄王不知,故昭卯五乘而履¤。上不過任,臣不誣能,即臣將為夫少室周。
經二
恃勢而不恃信,故東郭牙議管仲;恃術而不恃信,故渾軒非文公。故有術之士,信賞以盡能,必罰以禁邪,雖有駁行,必得所利。簡主之相陽虎,哀公問“一足”。
經三
失臣主之理,則文王自履而矜。不易朝燕之處,則季孫終身莊而遇賊。
經四
利所禁,禁所利,雖神不行;譽所罪,毀所賞,雖堯不治。夫為門而不使入,委利而不使進,亂之所以產也。齊候不聽左右,魏主不聽譽者,而明察照群臣,則钜不弗金錢,孱不用璧。西門豹請複治鄴,足以知之。猶盜嬰兒之矜裘,與刖危子榮衣。子綽左右車,去蟻驅蠅。安得無桓公之憂索官,與宣主之患¤馬也?
經五
臣以卑從儉為行,則爵不足以觀賞;寵光無節,則臣下侵逼。說在苗賁皇非獻伯,孔子議晏嬰。故仲尼論管仲與孫叔敖。而出入之容變,陽虎之言見其臣也。而簡主之應人臣也失主術。朋黨相和,臣下得欲,則人主孤;群臣公舉,下不相和,則人主明。陽虎將為趙武之賢,解狐之公,而簡主以為枳棘,非所以教國也。
經六
公室卑,則忌直言;私行勝,則少公功。說在文子之直言,武子之用杖;子產忠諫,子國譙怒;梁車用法,而成候收璽;管仲以公,而國人謗怨。
說一
孔子相衛,弟子子皋為獄吏,刖人足,所刖者守門。人有惡孔子于衛君者,曰:“尼欲作亂。”衛君欲執孔子。孔子走,弟子皆逃。子皋從出門,刖危引之而逃之門下室中,吏追不得。夜半,子皋問刖危曰:“吾不能虧主之法令而親刖子之足,是子報仇之時也,而子何故乃肯逃我?我何以得此於子?”刖危曰:“吾斷足也,固吾罪當之,不可奈何。然方公之獄治臣也,公傾側法令,先後臣以言,欲臣之免也甚,而臣知之。及獄決罪定,公鷲然不悅,形於顏色,臣見又知之。非私臣而然也,夫天性仁心固然也。此臣之所以悅而德公也。”
孔子曰:“善為吏者樹德,不能為吏者樹怨。概者,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國者,不可失平也。”
田子方從齊之魏,望翟黃乘軒騎駕出,方以為文侯也,移車異路而避之,則徒翟黃也。方問曰:“子奚乘是車也?”曰:“君謀欲伐中山,臣薦翟角而謀得果;且伐之,臣薦樂羊而中山拔;得中山,憂欲治之,臣薦李克而中山治,是以君賜此車。”方曰:“寵之稱功尚薄。”
秦、韓攻魏,昭卯西說而秦、韓罷;齊、荊攻魏,卯東說而齊、荊罷。魏襄王養之以五乘。卯曰:“伯夷以將軍葬與首陽山之下,而天下曰:‘夫以伯夷之賢與其稱仁,而將軍葬,是手足不掩也。’今臣罷四國之兵,而王乃與臣五乘,此其稱功,猶嬴勝而履¤。”
少室周者,古之貞廉潔愨者也,為趙襄主力士。與中牟徐子角力,不若也,入言之襄主以自代也。襄主曰:“子之處,人之所欲也,何為言徐子以自代?”曰:“臣以力事君者也。今徐子力多臣,臣不以自代,恐他人言之而為罪也。”
一曰:少室周為襄主驂乘,至晉陽,有力士牛子耕,與角力而不勝。周言於主曰:“主之所以使臣驂乘者,以臣多力也。今有多力於臣者,願進之。”
說二
齊桓公將立管仲,令群臣曰:“寡人將立管仲為仲父。善者入門而左,不善者入門而右。”東郭牙中門而立。公曰:“寡人立管仲為仲父,令曰:‘善者左,不善者右。’今子何為中門而立?”牙曰:“以管仲之智,為能謀天下乎?”公曰:“能。”“以斷,為敢行大事乎?”公曰:“敢。”牙曰:“若知能謀天下,斷敢行大事,君因專屬之國柄焉。以管仲之能,乘公之勢以治齊國,得無危乎?”公曰:“善。”乃令隰朋治內、管仲治外以相參。
晉文公出亡,箕鄭挈壺列而從,迷而失道,與公相失,饑而道泣,寢餓而不敢食。及文公反國,舉兵攻原,克而拔之。文公曰:“夫輕忍饑餒之患而必全壺餐,是將不以原叛。”乃舉以為原令。大夫渾軒聞而非之,曰:“以不動壺餐之故,怙其不以原叛也,不亦無術乎?”故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
陽虎議曰:“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試之。”逐于魯,疑于齊,走而之趙,趙簡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簡主曰:“陽虎務取之,我務守之。”遂執術而禦之。陽虎不敢為非,以善事簡主,興主之強,幾至於霸也。
魯哀公間於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噁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於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審而是,固足矣。”
一曰:哀公間於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於聲。堯曰:‘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說三
文王伐崇,至鳳黃虛,襪系解,因自結。太公望曰:“何為也?”王曰:“上,君與處皆其師;中,皆其友;下,盡其使也。今皆先君之臣,故無可使也。”
一曰:晉文公與楚戰,至黃鳳之陵,履系解因自結之。左右曰:“不可以使人乎?”公曰:“吾聞:上,君所與居,皆其所畏也;中,君之所與居,皆其所愛也;下,君之所與居,皆其所侮也。寡人雖不肖,先君之人皆在,是以難之也。”
季孫好士,終身莊,居處衣服常如朝遷。而季孫適懈,有過失,而不能長為也。故客以為厭易已,相與怨之,遂殺季孫。故君子去泰去甚。
一曰:南宮敬子問顏涿聚曰:“季孫養孔子之徒,所朝服與坐者以十數而遇賊,何也?”曰:“昔周成王近優侏儒以逞其意,而與君子斷事,是能成其欲於天下。今季孫養孔子之徒,所朝服而與坐者以十數,而與優侏儒斷事,是以遇賊。故曰:不在所與居,在所與謀也。”
孔子禦坐于魯哀公,哀公賜之桃與黍。哀公曰:“請用。”仲尼先飯黍而後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飯之也,以雪桃也。”仲尼對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穀之長也,祭先王為盛。果¤有六,而桃為下,祭先王不得入廟。丘之聞也,君子賤雪貴,不聞以貴雪賤。今以五穀之長雪果¤之下,是以上雪下也。丘以為妨義,故不敢以先於察廟之盛也。”
簡主謂左右:“車席泰美。夫冠雖賤,頭必戴之;屢雖貴,足必履之。今車席如此,太美,吾將何¤以履之?夫美下而耗上,妨義之本也。”
弗仲說紂曰:“西伯昌賢,百姓悅之,諸候附焉,不可不誅;不誅,必為殷禍。”紂曰:“子言,義主,何可誅?”弗仲曰:“冠雖穿弊,必戴於頭;履雖五采,必踐之於地。今西伯昌,人臣也,修義而人向之,卒為天下患,其必昌乎?人臣不以其賢為其主,非可不誅也。且主而誅臣,焉而過?”紂曰:“夫仁義者,上所以勸下也。今昌好仁義,誅之不可。”三說不用,故亡。
齊宣王問匡倩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倩對曰:“博貴梟,勝者必殺梟。殺梟者,是殺所貴也。儒者以為害義,故不博也。”又問曰:“儒者弋乎?”曰:“不也。弋者,從下害於上者也,是從下傷君也。儒者以為害義,故不弋。”又問儒者鼓瑟乎?曰:“不也。夫瑟以小弦為大聲,以大弦為小聲,是大小易序貴賤易位。儒者以為害義,故不鼓也。"宣王曰:“善。”仲尼曰:“與其使民諂下也,寧使民諂民。”
說四
钜者,齊之居士;孱者,魏之居士。齊、魏之君不明,不能親照境內,而聽左右之言,故二子弗金璧而求入仕也。
西門豹為鄴令,清克潔愨,秋毫之端無私利也。而甚簡左右。左右因相與比周而惡之。居期年,上計,君收其璽。豹自請曰:“臣昔者不知所以治鄴,今臣得矣,原請璽,複以治鄴。不當,請伏斧¤之罪。”文候不忍而複與之。豹因重斂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計,文候迎而拜之。豹對曰:往年臣為君治鄴。而君奪臣璽;今臣為左右治鄴,而君拜臣。臣不能治矣。"遂納璽而去。文候不受,曰:“寡人曩不知子,今知矣。原子勉為寡人治之。”遂不受。治矣。"
齊有狗盜之子與刖危子戲而相誇。盜子曰:“吾父之裘獨有尾。”刖危子曰:“吾父獨冬不失褲。”
子綽曰:“人莫能左畫方而右畫圓也。以肉去蟻,蟻愈多;以魚驅蠅,蠅愈至。"
桓公謂管仲曰:“官少而索者眾,寡人憂之。”管仲曰:“君無聽左右之請,因能而受祿,錄功而與官,則莫敢索官。君何患焉?”
韓宣子曰:“吾馬菽粟多矣,甚¤,何也?寡人患之。”周市對曰:“使騶盡粟以食,雖無肥,不可得也。名為多與之,其實少,雖無¤,亦不可得也。主不審其情實,坐而患之,馬猶不肥也。”
桓公問置吏于管仲,管仲曰:“辯察于辭,清潔于貨,習人情,夷吾不如弦商,請立以為大理。登降肅讓,以明禮待賓,臣不如隰朋,請立以為大行。墾草創邑,辟地生粟,臣不如甯戚,請以為大田。三軍既成陣,使士視如如歸,臣不如公子成父,請以為大司馬。犯顏極諫,臣不如東郭牙,請立以為諫臣。治齊,此五子足矣;將欲霸王,夷吾在此。”
說五
孟獻伯相晉,堂下生藿藜,門外長荊棘,食不二味,坐不重席,晉無衣帛之妾,居不粟馬,出不從車。叔向聞之,以告苗賁皇。賁皇非之曰:“是出主之爵祿以付下也。”
一曰:盂獻伯拜上卿,叔嚮往賀,門有禦,馬不食禾。向曰:“子無二馬二與,何也?”獻伯曰:“吾觀國人尚有饑色,是以不秣馬;班白者多以徒行,故不二與。”向曰:“吾始賀子之拜卿,今賀子之儉也。”向出,語苗賁皇曰:“助吾賀獻伯之儉也。”苗子曰:“何賀焉?”夫爵祿旗章,所以異功伐別賢不肖也。故晉國之法,上大夫二輿二乘,中大夫二輿一乘,下大夫專乘,此明等級也。且夫卿必有軍事,是故修車馬,比卒乘,以備戎事。有難,則以備不虞;平夷,則以給朝事。今亂晉國之政,乏不虞之備,以成節,以潔私名,獻伯之儉也可與?又何賀?"
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桓公曰:“使子有三歸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國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為仲父。孔子聞而非之曰:“泰侈逼上。”
一曰:管仲父出,朱蓋青衣,置鼓而歸,庭有陳鼎,家有三鼎。孔子曰:“良大夫也,其侈逼上。”
孫叔敖相楚,棧車牝馬,糲餅菜羹,枯魚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饑色;則良大夫也,其儉逼下。
陽虎去齊走趙,簡主問曰:“吾聞子善樹人。”虎曰:“臣居魯,樹三人,皆為令尹;及虎抵罪于魯,皆搜索於虎也。臣居齊薦三人,一人得近王,一人為縣令,一人為候吏;及臣得罪,近王者不見臣,縣令者迎臣執縛,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虎不善樹人。”主俯而笑曰:“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中牟無令,晉平公問趙武曰:“中牟,吾國之股肱,邯鄲之肩髀,寡人欲得其良令也,誰使而可?"武曰:“邢伯子可。”公曰:“非子之讎也?”曰:“私讎不入公門。”公又問曰:“中府之令,誰使而可?”曰:“臣子可。”故曰:“外舉不避讎,內舉不避子。”趙武所薦四十六人,及武死,各就賓位,其無私德若此也。
平公問叔向曰:“群臣孰賢?”曰:趙武。"公曰:“子党于師人。”向曰:“武立如不勝衣,言如不出口,然所舉士也數十人,皆得其意,而公家甚賴之。及武子之生也不利於家,死不托於孤,臣敢以為賢也。”
解狐薦其讎于簡主以為相。其讎以為且幸釋已也,乃因住拜謝。狐乃引弓迎而射之,曰:“夫薦汝,公也,以汝能當之也。夫讎汝,夫讎汝,吾私怨也,不以私怨汝之故擁汝於吾君。”故私怨不入公門。
一曰:解狐舉邢伯柳為上党守,柳往謝之,曰:“子釋罪,敢不再拜?”曰:“舉子,公也;怨子,私也。子往矣,怨子如初也。”
鄭縣人賣豚,人問其價。曰:“道遠日暮,安暇語汝。”
說六
範文子喜直言,武子擊之以杖;“夫直議者,不為人所容,無所容,則危身,非徒危身,又將危父。”
子產者,子國之子也。子產忠於鄭君,子國譙怒之曰:“夫介異於人臣,而獨忠於主。主賢明,能聽汝;不明,將不汝聽。聽與不聽未可必知,而汝已離於群臣。離開群臣,則必危汝身矣。非徒危已也,又且危父也。”
梁車新為鄴令,其姐往看之,暮而後,門閉,因逾郭而入。車遂刖其足。趙成候以為不茲,奪之璽而免之令。
管仲不縛,自魯之齊,道而饑渴,過綺鳥封人而乞食。鳥封人跪而危之,甚敬。封人因竊謂仲曰:“適幸,及齊不死而用齊,將何報我?”曰:“如子之言,我且賢之用,能之使,勞之論。我何以報子?”封人怨之。
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
君所以治臣者有三。
經一
勢不足以化則除之。師曠之對,晏子之說,皆舍勢之易也而道行之難,是與獸逐走也,未知除患。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說《夏秋》也:“善持勢者蚤絕其奸萌。”故季孫讓仲尼以遇勢,而況錯之於君乎?是以太公望殺狂¤,而臧獲不乘驥。嗣公知之,故不駕鹿。薛公知之,故與二欒博。此皆知同異之反也。故明主之牧臣也,說在畜鳥。
經二
人主者,利害之軺轂也,射者眾,故人主共矣。是以好惡見則下有因,而人主惑矣;辭言通則臣難言,而主不神矣。說在申子之言“六慎”,與唐易之言弋也。患在國羊之請變,與宣王之太息也。明之以靖郭氏之獻十珥也,與犀首、甘茂之道穴聞也。堂雞公知術,故問玉卮;昭候能術,故以聽獨寢。明主之道,在申子之勸獨斷也。
經三
術之不行,有故。不殺其狗,則酒酸。夫國也有狗,且左右皆社鼠也。人主無堯之再誅,與莊王之應太子,而皆有薄媼之決蔡嫗也。知貴、不能,以教歌之法先揆之。吳起之出愛妻,文公之斬顛頡,皆違其情者也。故能使人彈疽者,必其忍痛者也。
說一
常之譽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其除之。
齊景公之晉,從平公飲,師曠侍坐。景公問政于師曠曰:“太師將奚以教寡人?"師曠曰:“君必惠民而已。”中坐,酒酣,將出,又複問政于師曠。師曠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出之出舍,師曠送之,又問政于師曠。師曠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歸,思,未醒,而得師曠之所謂--公子尾、公子夏者,景公之二弟也,甚得齊民,家富貴而民說之,擬於公室,此危吾位者也。今謂我惠民者,使我與二弟爭民耶?--於是反國,發稟粟以賦眾貧,散府餘財以賜孤寡,倉無陳粟,府無餘財,宮女不禦者出嫁之,七十受祿米。鬻德惠施於民也,已與二弟爭。居二年,二弟出走,公子夏逃楚,公子尾走晉。
景公與晏了子游於少海,登柏寢之台而還望其國,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後世將孰有此?”晏子對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此國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對曰:“夫田氏甚得齊民。其於民也,上之請爵祿行諸大臣,下之私大鬥斛區釜以出貸,小鬥斛區釜以收之。殺一牛,取一豆肉,餘以食士。終歲,布帛取二制焉,餘以衣士。故市木之價,不加貴於山;澤之魯監龜鱉贏蚌,不貴於海。君重斂,而田成氏厚施。齊嘗大饑,道旁餓死者不可勝數也,父子相牽而趨田成氏者不聞不生。故秦周之民相與歌之曰:‘謳乎,其已乎!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詩》曰:‘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歸之矣。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國而田成氏有之。今為之奈何?”晏子對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奪之,則近賢而遠不肖,治其煩亂,緩其刑罰,振貧窮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給不足,民將歸君,則雖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或曰:景公不知用勢,而師曠、晏子不和在除患。夫豬者,托車輿之安,用六馬之足,使王良佐轡,則身不勞而易及輕獸矣。今釋車輿之利,捐六馬之足與王良之禦,而下走逐獸,則雖樓季之足無時及獸矣。托良馬固車,則臧獲有餘。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夫不處勢以禁誅擅愛之臣,而必德厚以與天下齊行以爭民,是皆不乘君之車,為因馬之利,舍車而不下走者也。故曰:景公不知用勢之主也,而師曠、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
子夏曰:“《春秋》之記臣殺君、子殺父者,以十數矣。皆非一日之積也,有漸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積,積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殺,故明主蚤絕之。今田常之為亂,有漸見矣,而君不誅。晏子不使其君標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簡公受其禍。故子夏曰:“善持勢者,蚤經色奸之萌。”
季孫相魯,子路為¤令。魯以五月起眾為長溝,當此之為,子路以其私鐵粟為漿飯,要作溝者于五父之衢而餐之。孔子聞之,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曰:“魯君有民,子奚為乃餐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請曰:“夫子疾由之為仁義乎?所學于夫子者,仁義也;仁義者,與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其也。今以由之秩粟而餐民,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禮也!女之餐之,為受之也。夫禮,天子愛天下,諸候愛境內,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家,過其所受曰侵。今魯君有民而子擅愛之,是子侵也,不亦誣乎!”言未卒,而季孫使者至,讓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之令徒役而餐之,將奪肥之民耶?“孔子駕而去魯。以孔子之賢,而委孫非魯君也,以人臣之資,假人主之術,蚤禁於未形,而子路不得行其私惠,而害不得生,況人主乎!以景公之勢而禁田常之侵也,則必無劫弑之患矣。
太公望東封于齊,齊東海上有居士曰狂¤、華士昆弟二人者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於營丘,使吏執殺之以為首誅。周公旦從魯聞之,發急傳而問之曰:“夫二子,賢者也。今日饗國而殺賢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無求於人者,是望不得以賞罰勸禁也。且無上名,雖知,不為望用;不仰君祿,雖賢,不為望功。不仕,則不治;不任,則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祿則刑罰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則望當誰為君乎?不服兵革而顯,不親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于國也。今有馬於此,如驥之狀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驅之不前,卻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則臧獲雖賤,不托其足。臧獲之所願托其足於驥者,以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為人用,臧獲雖賤,不托其足焉。已自謂以為世之賢士而不為主用,行極賢而不用於君,此非明主之所以臣也,亦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誅之。”
一曰:太公望東封于齊。海上有賢者狂¤,太公望聞之往請焉,三卻馬於門而狂¤不報見,太公望誅之。當是時也,周公旦在魯,馳往止之;比至,已誅之矣。周公旦曰:狂¤,天下賢者也,夫子何為誅之?"太公望曰:“狂¤也議不臣天子,不友諸候,吾恐其亂法易教也,故以為首誅。今有馬于此,形容似驥也,然驅之不往,引之不前,雖臧獲不托足於其軫也。”
如耳說衛嗣公,衛嗣公說而太息。左右曰:“公何為不相也?”公曰:“夫馬似鹿者而題之千金,然而有千金之馬而無千金之鹿者,馬為人用而鹿不為人用也。今如耳,萬乘之相也,外有大國之意,其心不在衛,雖辯知,亦不為寡人用,吾是以不相也。”
薛公子相魏昭候也,左右有欒子者曰陽胡,潘其,于王甚重,而不為薛公。薛公患之於,乃召與之博,予之人百金,令之昆弟博;俄又益之人二百金。方博有問,謁者言客張季之子在門,公怫然怒,撫兵而授謁者曰:“殺之!吾聞季之不為文也。"立有間,時季羽在側,曰:“不然。竊聞季為公甚,顧其人陰未聞耳。”乃輟不殺客,大禮之,曰:“曩者聞季之不為文也,故欲殺之;今誠為文也,豈忘季哉!”告稟獻千石之粟,告府獻五百金,告騶私廄獻良馬固車二乘,因令奄將宮人之美妾二十人並遺季也,欒子因相謂曰:“為公者必利,不為公者必害,吾曹何愛不為公?”因私競勸而遂為之。薛公以人臣之勢,假人主之術也,而寒不得生,況錯之人主乎!
夫馴鳥者斷其下翎焉。斷其下翎,則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馴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祿,不得無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祿,服上之名,焉得不服?
說二
申子曰:“上明見,人備之;其不明見,人惑之。其知見,人飾之;不知見,人匿之。其無欲見,人司之;其有欲見,人餌之。故曰:吾無從知之,惟無為可以規之。”
一曰:申子曰:“慎而言也,人且知女;慎而行也,人且隨女。而有知見也,人且匿女;而無知見也,人且意女。女有知也,人且臧女;女無知也,人且行女故曰:惟無為可以規之。”
田子方問唐易鞠曰:“弋者何慎?"對曰“鳥以數百目視子,子以二目禦之,子謹周子廩。”田子方曰:“善。子加之弋,我加之國。”鄭長者聞之曰:“田子方知欲為稟,而未得所以為稟。夫虛無無見者,稟見。”
一曰:齊宣王問弋于唐易子曰:“弋者奚貴?”唐易子曰:“在於謹稟。”王曰:“何謂謹稟?”對曰:“鳥以數十目視人,人以二目視鳥,奈何不謹稟也?故曰‘在於謹稟’也。”王曰:“然則為天下何以為此稟?今人主以二目視一國,一國以萬目視人主,將何以自為廩乎?”對曰:“鄭長者有言曰:‘夫虛靜無為而無見也。’其可以為此稟乎!”
國羊重于鄭君,聞君之惡已也,侍飲,因先謂君曰:“臣適不幸而有過,原君幸而告之。臣請變更,則臣免死罪矣。”
客有說韓宣王,宣王說而太息。左右引王之說之以先告客以為德。
靖郭君之相齊也,王后死,未知所置,乃獻玉珥以知之。
一曰:薛公相齊,齊威王夫人死,中有十孺子皆貴于王,薛公欲知王所欲立,而請置一人以為夫人。王聽之,則是說行于王,而重于置夫人也;王不聽,是說不行,而輕于置夫人也。欲先知王之所欲置以勸王置之,於是為十玉珥而美其一而獻之。王以賦士孺子。明日坐,視美珥之所在而勸王以為夫人。
甘茂相春惠王,惠王愛公孫衍,與之閑有所言,曰:“寡人將相子。”甘茂之吏道穴聞之,以告甘茂。甘茂入見王,曰:“王得賢相,臣敢再拜賀。”王曰:“寡人托國于子,安更得賢相?”對曰:“將相犀首。”王曰:“子安聞之?”對曰:“犀首告臣。”王怒犀道之泄,乃逐之。
一曰:犀首,天下之善將也,梁王之臣也。秦王欲得之與治天下,犀首曰:“衍其人臣者也,不敢離主之國。”居期年,犀首抵罪于梁王,逃而入秦,秦王甚善之。樗裏疾,秦之將也,恐犀首之代之將也,鑿穴于王之所常隱語者。俄而王果與犀首計,曰:吾欲攻韓,奚如?"犀首曰:“秋可矣。”王曰:“吾欲以國累子,子必勿泄也。”犀首反走再拜曰:“受命。”於是樗是疾也道穴聽之矣。郎中皆曰:“兵秋起攻韓,犀首為將。”於是日也,郎中盡知之;於是月也,境內盡知之。王召樗裏疾日:“是何匈匈也,何道出?”樗裏疾曰:“似犀首也。”王曰:“吾無與犀首言也,其犀首何哉?”樗裏疾曰:“犀首也羈旅,新抵罪,其心孤,是言自嫁於眾。”王曰:“然。”使人召犀首,已逃諸候矣。
堂雞公謂昭候曰:“今有千金之玉卮,通而無當,可以盛水乎?”昭候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候曰:“可。”對曰:“夫瓦器,至賤也,不漏,可以盛酒。雖有乎千金之玉卮,至貴而無當,漏,不可盛水,則人孰注漿哉?今為人之主而漏其君臣之語,是猶無當之玉卮也。雖有聖智,莫盡其術,為其漏也。”昭候曰:“然。”昭侯聞堂雞公之言,自此之後,欲發天下之大事,未嘗不獨寢,恐夢言而使人知其謀也。
一曰:堂雞公見昭候曰:“今有白玉之卮而無當,有瓦卮而無當。君渴,將何以飲?”君曰:“以瓦卮。”堂雞公曰:“白玉之卮美而君不以飲者,以其無當耶?”君曰:“然。”堂雞公曰:“為人主而漏泄其君臣之語,譬猶玉卮之無當。”堂雞公每見而出,昭候必獨臥,惟恐夢言泄于妻妾。
申子曰:“獨視者謂明,獨聽者為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
說三
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謹,為酒甚美,縣幟甚高著,然不售,酒酸。怪其故,問其所知,問長者楊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則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懷錢挈壺甕而往酤,而狗迓而¤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夫國亦有狗,有道之士懷其術而欲以明萬乘之主,大臣為猛狗迎而¤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肋,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故桓公問管仲:“治國最奚患?”對曰:“最患社鼠矣。”公曰:“何患社鼠哉?”對曰:“君亦見夫為社者乎?樹木而塗之,鼠穿其閑,掘穴托其中。熏之,則恐焚木,灌之,則恐塗¤,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出則為勢重而收利於民,入則比周而蔽惡於君。內閑主之情以告外,外內為重,諸臣百吏以為富。吏不誅則亂法,誅之則君不安,據而有之,此亦國之社鼠也。”故人臣執柄而擅禁,明為已者必利,而不為已者必害,此亦猛狗也。夫大臣為猛狗而¤有道之士矣,左右又為社鼠而間主之情,人主不覺。如此,主焉得無壅,國焉得無亡乎?
一曰:宋之酤酒者有莊氏者,其酒常美。或使仆往酤莊氏之酒,其狗¤人,使者不敢往,乃酤佗家之酒。問曰:“何為不酤莊氏之酒?”對曰:“今日莊氏之酒酸。”故曰:不殺其狗則酒酸。桓公問管仲曰:“治國何患?”對曰:“最苦社鼠。夫社,木而塗之,鼠因自托也。熏之則木焚,灌之則塗¤,此所以若於社鼠也。今人君左右,出則為勢重以收利於民,人則比周漫侮蔽惡以欺於君,不誅則亂法,誅之則人主危,據而有之,此亦社鼠也。”故人臣熱柄擅禁,明為已者必利,不為已者必害,亦猛狗也。故左右為社鼠,用事者為猛狗,則術不行矣。
堯欲傳天下於舜。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於匹夫乎?"堯不聽,舉兵而誅殺鯀於羽山之郊。共工又諫曰:“孰以天下而傳之於匹夫乎?”堯不聽,又舉兵而誅共工於幽州之都。於是天下莫敢言無傳天下於舜。仲尼聞之曰:“堯之知舜之賢,非其難者也。夫至乎誅諫者必傳之舜,乃其難也。”一曰:“不以其所疑敗其所察則難也。”
荊莊王有茅門之法曰:“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溜者,廷理斬其¤,戮其禦。”於是太子入朝,馬蹄踐溜,廷理斬其¤,戮其禦。太子怒,人為王泣曰:“為我誅戮廷理。”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誅也?夫犯法廢令不尊敬社稷者,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則主失威;下尚校,則上位危。威失位危,社稷不守,吾將何以遺子孫?”於是太子乃還走,避舍露宿三曰,北面再拜請死罪。
一曰:楚王急召太子。楚國之法,車不得至於茆門,非法也。天雨,廷中有潦,太子遂驅車至於茆門。廷理曰:“車不得至茆門。至茆門,非法也。”太子曰:“王召急,不得須無潦。”遂驅之。廷理舉殳而擊其馬,敗其駕。太子入為王泣曰:“廷中多潦,驅車至茆門,廷理曰‘非法也’,舉殳擊臣馬,敗臣駕。王必誅之。”王曰:“前有老主而不逾,後有儲主而不屬,矜矣!是真吾守法之牙也。”乃益爵二級,而開後門出太子。“勿複過。”
衛嗣君謂溥疑曰:“子小寡人之國以為不足仕,則寡人力能仕子,請進爵以子為上卿。乃進田萬頃。薄子曰:“疑之母親疑,以疑為能相萬乘所不窕也。然疑家巫有蔡嫗者,疑母甚愛信之,屬之家事焉。疑智足以信言字事,疑母盡以聽疑也;然已與肄言者,亦必複決之于蔡嫗也。故論疑之智能,以疑為能相萬乘而不窕也;論其親,則子母之間也;然猶不免議之于蔡嫗也。今疑之於人主也,非子母之親也,而人主皆有蔡嫗。人主之蔡嫗,必其重人也。重人者,能行私者也。夫行私者,繩之外也;而疑之所言,法之內也。繩之外與法之內,讎也,不相受也。”
一曰:衛君之晉,謂薄疑曰:“吾欲與子皆行。”薄疑曰:“媼也在中,請歸與媼計之。衛君自請薄媼。薄媼曰:“疑,君之臣也,君有意從之,甚善。”衛君曰:“吾以請之媼,媼許我矣。”薄疑歸,言之媼也,曰:“衛君之愛疑奚與媼?”媼曰:“不如吾愛子也。”“衛君之賢疑奚與媼也?”曰:“不如吾賢子也。”“媼與疑計家事,已決矣,乃請決之于卜者蔡嫗。今衛君從疑而行,雖與疑決計,必與他蔡嫗敗之。如是,則疑不則長為臣矣。”
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詘之,其聲反清徵者乃教之。
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宮,徐呼中徵。疾不中宮,徐不中徵,不可謂教。
吳起,衛左氏中人也,使其妻織組而幅狹於度。吳子使更之。其妻曰:“諾。”及成,複度之,果不中度,吳子大怒。其妻對曰:“吾始經之而不可更也。”吳子出之。其妻請其兄而索入。其兄曰:“吳子,為法者也。其為法也,且欲以與萬乘致功,必先踐之妻妾然後行之,子毋幾索入矣。”其妻之弟又重于衛君,乃因以衛君之重請吳子。吳子不聽,遂去衛而入荊也。
一曰:吳起示其妻以組曰:“子為我織組,令之如是。”組已就而效之,其組異善。起曰:“使子為組,令之如是,而今也異善,何也?”其妻曰:“用財若一也,加務善之。”吳起曰:“非語也。”使之衣歸。其父往請之,吳起曰:“起家無虛言。”
晉文公問於狐偃曰:“寡人甘肥周於堂,卮酒豆肉集于宮,壺酒不清,生肉不布,殺一牛遍于國中,一歲之功盡以衣士卒,其足以戰民乎?”狐子曰:“不足。”文公曰:“吾弛關市之征而緩刑罰,其足以戰民乎?”狐子曰:“不足。”文公曰:“吾民之有喪資者,寡人親使郎中視事,有罪者赦之,貧窮不足者與之,其足以戰民乎?”狐子對曰:“不足。此皆所以慎產也;而戰之者,殺之也。民之從公也,為慎產也,公因而迎殺之,失所以為從公矣。”曰:然則何如足以戰民乎?"狐子對曰:“令無得不戰。”公曰:“無得不戰奈何?”狐子對曰:“信賞必罰,其足以戰。”公曰:“邢罰之極安至?”對曰:“不辟親貴,法行所愛。”文公曰:“善。”明日令田于圃陸,期以日中為期,後期者行軍法焉。於是公有所愛者日顛頡後期,吏請其罪,文公隕涕而憂。吏曰:“請用事焉。”遂斬顛頡之脊,以徇百姓,以明法之信也。而後百姓皆懼曰:“君於顛頡之貴重如彼甚也,而君猶行法焉,況于我則何有矣。”文公見民之可戰也,於是遂與兵伐原,克之。伐衛,東其畝,取五鹿。攻陽。勝虢。伐曹。南圉鄭,反之陴。罷宋圉。還與荊人戰城濮,大敗荊人,返為踐土之盟,遂成衡雍之義。一舉而八有功。所以然者,無他故異物,從狐偃之謀,假顛頡之脊也。
夫痤疽之痛也,非刺骨髓,則煩心不可支也;非如是,不能使人以半寸砥石彈之。今人主之於治亦然,:非人不知有若則安;欲治其國,非如是不能聽聖知則誅亂臣。亂臣者,必重人;重人者,必人主所甚親愛也。人主所甚親愛也者,是同堅白也。夫以布衣之資,欲以離人主之堅白,所愛,是以解左髀說右髀者,是身必死而說不行者也。
外儲說右下第三十五
經一
賞罰共,則禁令不行。何以明之?明之以造父、于期。子罕為出彘,田恒為圃池,故宋君、簡公弑。患在王良、造父之共車,田連、成竅之共琴也。
經二
治強生於法,弱亂生於阿,君明於此,則正賞罰而非仁下也。爵祿生於功,誅罰生於罪,臣明於此,則盡死力而非忠君也。君通於不仁,臣通於不忠,則可以王矣。昭襄知主情而不發五苑,田鮪知臣情故教田章,而公儀辭魚。
經三
明主者,鑒於外也,而外事不得不成,故蘇代非齊王。人主鑒於上也,而居者不適不顯,故潘壽言禹情。人主無所賞悟,方吾知之,故恐同衣同族,而況借于權乎!吳章知之,故說以佯,而況借於誠乎!趙王惡虎目而壅。明主之道,如周行人之卻衛候也。
經四
人主者,守法責成以立功者也。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不聞有亂民而有獨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說在搖木之本與引綱之綱。故失火之嗇夫,不可不論也。救火者,吏操壺走火,則一人之用也;操鞭使人,則役萬夫。故所遇術者,如造父之遇驚馬,牽馬推車則不能進,代禦勢轡持策則馬鹹驚矣。是以說在椎鍛平夷,榜檠矯直。不然,敗在淖齒用齊戮閔王,李¤用趙餓主父也。
經五
因事之理,則不勞而成。故茲鄭之踞轅而歌以上高梁也。其患在趙簡主稅吏請輕重;薄疑之言“國中飽”,簡主喜而府庫虛,百姓餓而奸吏富也。故桓公巡民而管仲省腐財怨女。不然,則在延陵乘馬不得進,造父過之而為之泣也。
說一
造父禦四馬,馳驟周旋而恣欲于馬。恣欲于馬者,擅轡策之制之也。然馬驚於出彘,而造父不能禁制者,非轡策之嚴不足也,威分於出彘也。王子于期為駙駕,轡策不用而擇欲于馬,擅芻水之利也。然馬過於圃池而駙駕敗者,非芻水之利不足也,德分于圃池也。故王良、造父,天下之善禦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吒之,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馬不能行十裏,共故也。田連、成竅,天下善鼓琴者也,然而田連鼓上、成竅揖下而不能成曲,亦共故也。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轡而禦不能使馬,人主安能與其臣共權以為治?以田連、成竅之巧,共琴而不能成曲,人主又安能與其臣共勢以成功乎?
一曰:造父為齊王駙駕,渴馬服成,效駕圃中。渴見圃池,去車走池,駕敗。王子于期為趙簡主取道爭千里之表,其始發也,彘伏溝中。王子于期齊轡策而進之,彘突出於溝中,馬驚駕敗。
司城子罕謂宋君曰:“慶賞賜與,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殺戮誅罰,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宋君曰:“諾。”於是出威令,誅大臣,君曰:“問子罕也。”於是大臣畏之,細民歸之。處期年,子罕殺宋君而奪政。故子罕為出彘以奪其君國。
簡公在上位,罰重而誅嚴,厚賦斂而殺戮民。田成恒設慈愛,明寬厚。簡公以齊民為渴馬,不以恩加民,而田成恒以仁厚為圃池也。
一曰:造父為齊王駙駕,以渴服馬,百日而服成。服成,請效駕齊王,王曰:“效駕於圃中。”造父驅車入圃,馬見圃池而走,造父不能禁。造父以渴服馬久矣,今馬見池,¤而走,雖造父不能治。今簡公之以法禁其眾久矣,而田成恒利之,是田成恒傾圃池而示渴民也。
一曰:王子于期為宋君為千里之逐。已駕,察手吻文。且發矣,驅而前之,輪中繩;引而卻之,馬掩跡。拊而發之,彘逸出於竇中。馬退而卻,策不能進前也;馬¤而走,轡不能正也。
一曰:司城子罕謂宋君曰:“慶賞賜予者,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誅罰殺戮者,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於是戮細民而誅大臣,君曰:“與子罕議之。”居期年,民知殺生之命制於子罕也,故一國歸焉。故子罕劫宋君而奪其政,法不能禁也。故曰:“子罕為出彘,而田成常為圃池也。”今王良、造父共車,人操一邊轡而出門閭,駕必敗而道不至也。令田連、成竅共琴,人撫一弦而揮,而音必敗曲不遂矣。
說二
秦昭王有病,百姓裏買牛而家為王禱。公孫述出見之,入賀王曰:“右姓乃皆裏買牛為王禱。”王使人問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夫非令而擅禱,是愛寡人也。夫愛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與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不如人罰二甲而複與為治。”
一曰:秦襄王病,百姓為之禱;病癒,殺牛塞禱。郎中閻遏、公孫衍出見之,曰:“非社臘之時也,奚自殺牛而祠社?”怪而問之。百姓曰:“人主病,為之禱;今病癒,殺牛塞禱。”閻遏、公孫衍說,見王,拜賀曰:“過堯、舜矣。”王驚曰:“何謂也?”對曰:“堯、舜其民未至為禱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禱;病癒,殺牛塞褥。故臣竊以王為過堯、舜也”王因使人問之,何裏為之,訾其裏正與伍老屯二甲。閻遏、公孫衍愧不敢言。居數月,王飲酒酣樂,閻遏、公孫衍謂王曰:前時臣竊以王為過堯、舜,非直敢諛也。堯舜病,且其民未至為之禱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禱,病癒,殺牛塞禱。今乃訾其裏正與伍老屯二甲,臣竊怪之。"王曰:“子何故不知於此?彼民之所以為我用者,非以吾愛之為我用者也,以吾勢之為我用者也。吾釋勢與民相收,若是,吾適不愛而民因不為我用也,故遂絕愛道也。”
秦大饑,應候請曰:“五苑之草著:蔬散、橡果、棗栗,足以活民,請發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賞,有罪而受誅。今發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也。夫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者,此亂之道也。夫發五苑而亂,不如棄棗蔬而治。”一曰:“令發五苑之¤、蔬、棗、栗,足以活民,是用民有功與無功爭取也。夫生而亂,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釋之。”
田鮪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國。”
一曰:“田鮪教其子田章曰:“主賣官爵,臣賣智力,故自恃無恃人。”
公儀體相魯而嗜魚,一國盡爭買魚而獻之,公儀子不受。其弟諫曰:“夫子嗜魚而不受者,何也?”對曰:“夫唯嗜魚,故不受也。夫即受魚,必有下人之色,將枉於法;枉于法,則免於相。雖嗜魚,此不必致我魚,我又不能自給魚。即無受魚而不免於相,雖嗜魚,我能長自給魚。”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於人之為已者不如已之自為也。
說三
子之相燕,貴而主斷。蘇代為齊使燕,王問之曰:“齊王亦何如主也?”對曰:“必不霸矣。”燕王曰:“何也?”對曰:“昔桓公之霸也,內事屬鮑叔,外事屬管仲,桓公被發而禦婦人,日游於市。今齊王不信其大臣。”於是燕王因益大信子之。子之聞之,使人遺蘇代金百鎰,而聽其所使。
一曰:蘇代為齊使燕,見無益子之,則必不得事而還,貢賜又不出,於是見燕王,乃譽齊王,燕王曰:“齊王何若是之賢也?則將必王乎?”蘇代曰:“救亡不暇,安得王哉?”燕王曰:“何也?”曰:“其任所愛不均。”燕王曰:“其亡何也?”曰:“昔者齊桓公愛管仲,置以為仲父,內事理焉,外事斷焉,舉國而歸之,故一匡天下,九合諸候。今齊任所愛不均,是以知其亡也。”燕王曰:“今吾任子之,天下未之聞也?”於是明日張朝而聽子之。
潘壽謂燕王曰:“王不如以國讓子之。人所以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于許由,許由必不受也,則是堯有讓許由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國讓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則是王有讓子之之名而與堯同行也。"於是燕王因舉國而屬之,子之大重。
一曰:潘壽,隱者。燕使人聘之。潘壽見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王曰:“何益哉?”對曰:“古者禹死,將傳天下於益,啟之人因相與攻益而立啟。今王信愛之子,將傳國子之,太子之人盡懷印,為子之之人無一人在朝廷者。王不幸棄群臣,則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璽,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大重。夫人主之所以鏡照者,諸候之士徒也,今諸候之士徒皆私門之黨也。人主之所以自淺¤者,岩穴之士徒也,今岩穴之士徒皆私門之舍人也。是何也?奪褫之資在子之也。故吳章曰:“人主不佯贈愛人。佯愛人。佯愛人,不得複憎也;佯憎人,不得複愛也。”
一曰:燕王欲傳國於子之也,問之潘壽,對曰:“禹愛益而任天下於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於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党攻益而奪之天下,是禹名傳天下於益,而實令啟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堯、舜明矣。今王欲傳之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傳之而實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璽,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遂重。
方吾子曰:“吾聞之古禮:行不與同服者同車,不懷同族者共家,而況君人者乃借其權而外其勢乎!”
吳章謂韓宣王曰:“人主不可佯愛人,一日不可複憎:不可以佯憎人,一日不可複愛也。故佯憎佯愛之徵見,則諛者因資而毀譽之。雖有明主,不能複收,而況於以誠借人也!”
趙王游於圃中,左右以兔與虎而輟,盼然環其眼。王曰:“可惡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陽君之目可惡過此。見此未有害也,見平陽君之目如此者,則必死矣。”其明日,平陽君聞之,使人殺言者,而王不誅也。
衛君入朝于周,周行人問其號,對曰:“諸候辟強。”周行人卻之曰:“諸候不得與天了同號。”衛君乃自更曰:“諸候毀。”而後內之。仲尼聞之曰:“遠哉禁逼,虛名不以借人,況實事乎?”
說四
搖木者一一攝其葉,則勞而不遍;左右拊其本,而葉遍搖矣。臨淵而搖木,鳥驚而高,魚恐而下。善張綱者引其綱, 若一一攝萬目而後得,則是勞而難;引其綱,而魚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綱者也,故聖人治吏不治民。
救火者,令吏挈壺甕而走火,則一人之用也,操鞭¤指麾而趣使人,則制萬夫。是以聖人不親細民,明主不躬小事。
造父方耨,明有子父乘車過者,馬驚而不行,其子下車牽馬,父子推車,諸造父助我推車。造父因收器,輟而寄載之,援其子之乘,乃始檢轡持策,未之用也,而馬鹹騖矣。使造父而不能禦,雖盡力勞身助之推車,馬猶不肯行也。今身使佚,且寄載,有德於人者,有術而禦之也。故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無術以禦之,身雖勞,猶不免亂;有術以禦之,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
椎鍛者,所以平不夷也;榜檠者,所以矯不直也。聖人之為法也,所以平不夷、矯不直也。
淖齒之用齊也,擢閔王之筋;李¤之用趙也,餓殺主父。此二君者,皆不能用其椎鍛榜檠,故身死為戮,而為天下笑。
一曰:入齊,則獨聞淖齒而不聞齊王;入趙,則獨聞李¤而不聞趙王。故曰:人主者不操信,則威勢輕而臣擅名。
一曰:田嬰相齊,人有說王者曰:“終歲之計,王不一以數日之間自聽之,則無以知吏之奸邪得失也。”王曰:“善。”田嬰聞之,即遽請于王而聽其計。王將聽之矣,田嬰令官具押券鬥石參升之計。王自聽計,計不勝聽,罷食後,複坐,不復暮食矣。田嬰複謂曰:“群臣所終歲夜不敢偷台之事也,王以一夕聽這,則群臣有為勸勉矣。"王曰:“諾。”俄而王已睡矣,吏盡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計。王自聽之,亂乃始生。
一曰:武靈王使惠文王蒞政,李¤為相,武靈王不以身躬親殺生之柄,故劫于李¤。
說五
茲鄭子引輦上高梁而不能支。茲鄭踞轅而歌,前者止,後者趨,輦乃上。使茲鄭無術以致人,則身雖絕力至死,輦猶不止也。今身不至勞苦而輦以上者,有術以致人之故也。
趙簡主出稅者,吏請輕重。簡主曰:“勿輕勿重。重,則利入於士;若輕,則利歸於民。吏無私利而正矣。"
薄疑謂直簡主曰:“君之國中飽。”簡主欣然而喜曰:“何如焉?”對曰:“府庫空虛于上,百姓貧餓于下,然而奸吏富矣。”
齊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養者,桓公問其故。對曰:“臣有子三人,家貧無以妻之,傭未反。”桓公歸,以告管仲。管仲曰:“畜積有腐棄之財,則人饑餓;宮中有怨女,則民無妻。”桓公曰:“善。”乃論宮中有婦人而嫁之。下令於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婦人十五而嫁。”
一曰:桓公微服而行於民間,有鹿門稷者,行年七十而無妻。桓公問管仲曰:“有民老而無妻者乎?”管仲曰:“有鹿門稷者,行年七十矣而無妻。桓公曰:“何以令之有妻?”管仲曰:“臣聞之:上有積財,則民臣必匱乏於下;宮中有怨女,則有老而無妻者。”桓公曰:"“善。”令于宮中“女子未嘗禦出嫁之。”乃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則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延陵卓子乘蒼龍挑文之乘,鉤飾在前,錯輟在後,馬欲進則鉤飾禁之,欲退則錯輟貫禁之,馬因旁出。造父過而為之泣涕,曰:“古之治人亦然矣。夫賞所以勸之而毀存焉,罰所以禁之而譽加焉。民中立而不知所由,此亦聖人之所為泣也。"
一曰:延陵卓子乘蒼龍與翟文之乘,前則有錯飾,後則有利輟,進則引之,退則策之。馬前不得進,後不得退,遂避而逸,因下抽刀而刎其腳。造父見之,終日不食,因仰天而歡曰:“策,所以進之也,錯飾在前;引,所以退之也,利輟在後。今人主以其清潔也進之,以其不適左右也退之,以其公正也譽之,以其不聽從也廢之。民懼,中立而不知所由,此聖人之所為泣也。
難一第三十六
1。晉文公將與楚人戰,召舅犯間之,曰:“吾將與楚人戰,彼眾我寡,為之奈何?”舅犯曰:“臣聞之: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陣之閑,不厭詐偽。君欺詐之而已矣。”文公辭舅犯,因召雍季而問之,曰:“我將與楚人戰,彼眾我寡,為之奈何?"雍季對曰:“焚林而田,偷取多獸,後必無獸;以詐遇民,偷取一時,後必無複。”文公曰:“善。”辭雍季,以舅犯之謀與楚人戰以敗之。歸而行爵,先雍季而後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謀也。夫用其言而後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若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時之權也;雍季言,萬世之利也。"仲尼聞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時之權,又知萬世之利。”
2。或曰:雍季之對,不當文公之章。凡對問者,有因問小大緩急而對也。所問高大,而對以卑狹,則明主弗受也。今文公問“以少遇眾”,而對曰“後必無複”,此非所以應也。且文公不知一時之權,又不知萬世之利,戰而勝,則國安而身定,兵強而威立,雖有後複,莫大於此,萬世之利奚患不至。戰而不勝,則國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萬世之利?待萬世之利,在今日之勝;今日之勝,在詐於敵;詐敵,萬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對,不當文公之問。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謂“不厭詐偽”者,不謂詐其民,謂詐其敵也。敵者,所伐之國也;後雖無複,何傷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則所以勝楚破軍者,舅犯之謀也;以其善言耶?則雍季乃道其“後之無複”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則以兼之矣。舅犯曰:“繁禮君子不厭忠信”者,忠,所以愛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愛而不欺矣,言孰善於此。然必曰“出於詐偽”者,軍旅之計也。舅犯前有善言,後有戰勝。故舅犯有二功而後論,雍季無一為而先賞。“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賞也。
3。曆山之農者侵畔,舜往耕焉,¤年,¤畝正。河濱之漁者爭坻,舜往漁焉,¤年而讓長。東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歡曰:“耕,漁與陶,非舜官也,而舜往為之者,所以救敗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處苦而民從之。故曰:聖人之德化乎!”
4。或問儒者曰:“方此時也,堯安在?”其人曰:“堯為天子。”“然則,仲尼之聖堯奈何?聖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今耕漁不爭,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敗,則是堯有失也。賢舜,則去堯之明察;聖堯,則去舜之德化:不可雨得也。楚人有鬻¤與矛者,譽之曰:‘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堯、舜之不可兩譽,矛¤之說也。且舜救敗,期年已一過,三年已三過。舜有盡,壽有盡,天下過無已者;以有盡逐無已,所止者寡矣。賞罰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賞,弗中程者誅。'令朝至暮變,暮至朝變,十日而海內畢矣,奚待期年?舜猶不以此說堯令從己,乃躬親,不亦無術乎?且夫以身為苦而後化民者,堯、舜之所難也;處勢而矮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將治天下,釋庸主之所易,道堯、舜之所難,未可與為政也。"
5.管仲有病。桓公往問之,曰:“仲父病,不幸卒於大命,將奚以告寡人?"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將謁之。願君去豎刁,除易牙,遠衛公子開方。易牙為君主味,君惟人肉未嘗,易牙¤其子首而進之。夫人情莫不愛其子,今弗愛其子,安能愛君?君妒而好內,豎刁自宮以治內。人情莫不愛其身,身且不愛,安能愛君?開方事君十五年,齊、衛之間不容數日行,棄其母,久宦不歸。其母不愛,安能愛君?臣聞之:矜偽不長,蓋虛不久。願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蟲出戶不葬。
6.或日:管仲所以見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吉也。所以去豎刁、易牙者,以不愛其身,適君之欲也。日"不愛其身,安能愛君?"然則臣有盡死力以為其主者,管仲將弗用也。曰“不愛其死力,安能愛君?”是欲君去忠臣也。且以不愛其身,度其不愛其君,是將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糾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設民所欲以求其功,故為爵祿以勸之;設民所惡以禁其奸,故為刑罰以威之。慶賞信而刑罰必,故君舉功於臣,而奸不用於上。雖有豎刁,其奈君何?且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君臣之際,非父子之親也,計數之所出也。君有道,則臣盡力而奸不生;¤無道,則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數於桓公也,使去豎刁,一豎刁又至,非絕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蟲流出戶。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實,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則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間,使善敗不聞,禍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賤不待尊貴而進,大臣不因左右而見,百官修通,群臣輻湊;有賞者君見其功,有罰者君知其罪。見知不悖於前,賞罰不弊於後,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吉於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無度矣。
7,襄子圍於晉陽中,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為賞首。張孟談曰:“晉陽之事,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日,“晉陽之事,寡人國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無有不驕悔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禮,是以先之。仲尼聞之日:"善賞哉,襄子!賞一人而天下為人臣者莫敢失禮矣。”
8.或曰,仲尼不知善賞矣。夫善賞罰者,百官不敢侵職,群臣不敢失禮。上設其法,而下無奸詐之心。如此,則可謂善賞罰矣。使襄子於晉陽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無國,晉陽無君也,尚誰與守哉?今襄子於晉陽也,知氏灌之,臼灶生龜,而民無反心,是君臣親也。襄子有君臣親之澤,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猶有驕侮之臣,是襄子失罰也。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則賞。今赫僅不驕悔,而襄子賞之,是失賞也。明主賞不加於無功,罰不加於無罪。今襄子不誅驕侮之臣,而賞無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賞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賞”。
9,晉平公與群臣飲,飲酣,乃喟然歡曰:"莫樂為人君,惟其吉而莫之違。師曠侍坐於前,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琴壞於壁。公曰:"太師誰撞?"師曠曰:“今者有小人吉於側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師曠日:“啞!是非君入者之言也。”左右請除之。公日:"釋之,以為寡人戒。"
10.或日:平公失君道,師曠失臣禮。夫非其行而誅其身,君之於臣也;非其行,則陳其吉,善諫不聽,則遠其身者,臣之於君也。今師曠非平公之行,不陳人臣之諫,而行人主之誅,舉琴而親其體,是逆上下之位,而失人臣之禮也。夫為人臣者,君有過則諫,諫不聽,則輕爵祿以待之,此人臣之禮也。今師曠非平公之過,舉琴而親其體,雖嚴父不加於子,而師曠行之於君,此大逆之術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聽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跡不可明也,使人主過於聽而不悟其失;師曠之行亦不可明也,使奸臣襲極諫而飾弑君之道。不可謂兩明,此為兩過。故曰:平公失君道,師曠亦失臣禮矣。
11.齊桓公時,有處士曰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見。桓公曰:"吾聞布衣之士,不輕爵祿,無以易萬乘之主;萬乘之主,不好仁義,亦無以下布衣之士。於是五往乃得見之。
12.或曰,桓公不知仁羲。夫仁義者,憂天下之害,趨一國之患,不避卑辱謂之仁義。故伊尹以中國為亂,道為宰幹湯;百里奚以秦為亂,道為虜幹穆公。皆憂天下之害,趨一國之患,不辭卑辱,故謂之仁羲。今桓公以萬乘之勢,下匹夫之土,將欲憂齊國,而小臣不行,見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謂仁義。仁義者,不失人臣之禮,不敗君臣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內,執禽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職受事名曰萌。今小臣在民萌之眾,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謂仁羲。仁義不在焉,桓公又從而禮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隱也,宜刑;若無智能而虛驕矜桓公,是誣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則戮。桓公不能領臣主之理,而禮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輕上悔君之俗教於齊國也,非所以為治也。故曰:桓公不知仁義。
13.靡¤之役,韓獻子將斬人。郤獻子聞之,駕往救之。比至,則已斬之矣。郤子因日,"胡不以徇?"其仆曰:“曩不將救之乎?”郤子日:“吾敢不分謗乎?”
14.或日,郤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謗也。韓子之所斬也,若罪人,則幻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敗也,法敗則國亂;若非罪人,則不可勸之以徇,勸之以徇,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則國危。郤子之言,非危則亂,不可不察也。且韓子之所斬若罪人,子奚分焉?斬若非罪人,則已斬之矣,而郤子乃至,是韓子之謗巳成,而郤子且後至也。夫邪子日"以徇",不足以分斬人之謗,而又生徇之謗。是子言分謗也?昔者紂為炮烙,崇侯、惡來又日斬涉者之脛也,奚分於紂之謗?且民之望於上也甚矣,韓子弗得,且望郤子之得之也;今郤子俱弗得,則民絕望於上矣。故曰,郤子之言非分謗也,益謗也。且郤子之往救罪也,以韓子為非也;不道其所以為非,而勸之"取徇'",是使韓子不知其過也。夫下使民望絕於上,又使韓子不如其失。吾未得郤子之所以分謗者也。
15.桓公解管仲之束縛而相之。管仲日:"臣有寵矣,然而臣卑.公曰:"使子立高、國之上,管仲曰:“臣貴矣,然而臣貧。”公曰:“使子有三歸之家,”管仲曰:“臣富矣,然而臣疏。”於是立以為仲父。霄略曰:“管仲以賤為不可以治貴,故請高,國之上;以貧為不可以治富,故請三歸;以疏為不可以治親,故處仲父。管仲非貪,以便治也。
16,或曰:今使臧獲奉君今韶卿相,莫敢不聽,非卿相卑而臧獲尊也,主令所加,莫敢不從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緣桓公,是無君也。國無君,不可以為治。若負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獲之所以信也,奚待高、國、伸父之尊而後行哉?當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徵今者,不辟尊貴,不就卑賤。故行之而法者,雖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雖大吏詘乎民萌。今管仲不務尊主明法,而事增寵益爵,是非管仲貪欲富貴,必暗而不知術也。故曰,管仲有失行,霄略有過譽。
17.韓宣王間於¤留:“吾欲兩用公仲、公叔,其可乎?¤留對曰:昔魏兩用樓、翟而亡西河.楚兩用昭、景而亡緦、郢。今君兩用公仲、公叔,此必將爭事而外市,則國必憂矣。
18.或曰:昔者齊桓公兩用管仲、鮑叔,成湯兩用伊尹、仲虺。夫兩用臣者國之憂,則是桓公不霸,成湯不王也。¤王一用淖齒而身,死乎東廟,主父一用李¤,減食而死。主有術,兩用不為患;無術,兩用則爭,事而外市,一則專制而劫弑。今留無術以規上,使其主丟兩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憂,則必有身死減食之患,是¤留未有善以知言也。
難二第三十七
1。景公過晏子,曰:“子宮小,近市,請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拜而辭曰:“且嬰家貧,待市食,而朝暮趨之,不可以遠。”景公笑曰:“子家習市,識貴賤乎?”是時景公繁於刑。晏子對曰:“踴貴而屨賤。”景公曰:“何故?”對曰:“刑多也。”景公造然變色曰:“寡人其暴乎!”於是損刑五。
2。或曰:晏子之貴踴,非其誠也,欲便辭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患也。夫刑當無多,不當無少。無以不當聞,而乙太多說,無術之患也。敗軍之誅以千百數,猶北不止;即治亂之刑如恐不勝,而奸尚不盡。今晏子不察其當否,而乙太多為說,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盜賊者傷良民。今緩刑罰,行寬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非所以為治也。
3。齊桓公飲灑醉,遺其冠,恥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有國之恥也,公胡其不雪之以政?”公曰:“胡其善?因發倉困,賜貧竅,論囹圄,出薄罪。處三日而民歌之曰:“公胡不復遺冠乎!”
4。或曰:管仲雪桓公之恥於小人,而生桓公之恥於君子矣。使桓公發倉困而賜貧竅,論囹圄而出薄罪,非義也,不可以雪恥,使之而義也,桓公宿義,須遺冠而後行之,則是桓公行義,非為遺冠也?是雖雪遺冠之恥於小人,而亦生遺義之恥於君子矣。且失發困倉而賜貧竅者,是賞無功也;論囹圄而出薄罪者,是不誅過也。夫賞無功,則民偷幸而望於上;不誅過,則民不懲而易為非。此亂之本也,安可以雪恥哉?
5。昔者文王侵孟、克莒、舉¤,三舉事而紂惡之。文王乃懼,請入洛西之地、赫壞之國方千里,以請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說。仲尼聞之,曰:“仁哉,文王!輕千里之國而請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
6。或曰:仲尼以文王為智也,不亦過乎?夫智者,知禍難之地而辟之者也,是以身不及於患也。使文王所以見惡於紂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則雖索人心以解惡可也。紂以其大得人心而惡之,已又輕地以收人心,是重見疑也,固其所以桎梏、囚於¤裏也。鄭長者有言;“體道,無為無見也。”此最宜於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為智,未及此論也。
7。晉平公問叔向曰:“昔者齊桓公九合諸候,一匡天下,不識臣之力也,君之力也?”叔向對曰:“管仲善制割,寶胥無善削縫,隰朋善純緣,衣成,君舉而服之。亦臣之力也,君何力之有?”師曠伏琴而笑之。公曰:“太師奚笑也?:師曠對曰:“臣笑叔向之對君也。凡為人臣者,猶炮宰和五味而進之君。君弗食,孰敢強之也?臣請譬之;君者,壞地也;臣者,草木也。必壞地美,然後草木碩大。亦君之力也,臣何力之有?”
8。或曰:叔向、師曠之對,皆偏辭也。夫一匡天下,九合諸候,美之大者也,非專君之力也,又非專臣之力也。昔者宮之奇在虞,僖負羈在曹,二臣之智,言中事,發中功,虞、曹俱亡者,何也?此有其臣而無其君者也。且蹇叔處幹而幹亡,處秦而秦霸,非蹇叔愚於幹而智於秦也,此有君與無君也。向曰“臣之力也”,不然矣。昔者桓公宮中二市,婦閭二百,被發而禦婦人。得管仲,為五伯長;失管仲、得豎刁而身死,蟲流出戶不葬。以為非臣之力也,且不以管仲為霸;以這君之力也,且不以豎刁為亂。昔者,晉文公慕於齊女而亡歸,咎犯極諫,故使反晉國。故桓公以管仲合,文公以舅犯霸。而師曠曰“君之力也”,又不然矣。凡五霸所以能成功名於天下者,必君臣俱有力焉。故曰:叔向、師曠之對,皆偏辭也。
9。齊桓公之時,晉客至,有司請禮。桓公曰,“告仲父”者三。而優笑曰:“易哉,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桓公曰:“吾聞君人者勞於索人,佚於使人。吾得仲父已難矣,得仲父之後,何為不易乎哉?”
10。或曰:桓公之所應優,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為勞於索人,何索人為勞域?伊尹自以為宰士湯,百里奚自以為虜幹穆公。虜,所辱也;宰,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賢者之憂世急也。然則君人者無逆賢而已矣,索賢不為人主難。且官職,所以任賢也;爵祿,所以賞功也。設官職,陳爵祿,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勞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雖使人,必以度量准之,以刑名參之;以事遇於法則行,不過於法則止;功當其言則賞,不當則誅。以刑名收臣,以度量准下,此不可釋也,君人者焉佚哉?
11。索人不勞,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勞於索人,佚於使人”者,不然。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難。管仲不死其君而歸桓公,鮑叔輕官讓能而任之,桓公得管仲又不難,明矣。已得管仲之後,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成王壯,授之以政,非為天下計也,為其職也。夫不奪子而行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讎;背死君而事其讎者,必不難奪子而行天下;不難奪子而行天下子者,必不能奪其君國矣。管仲,公子糾之臣也,謀殺桓公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捨非周公旦,可知也。若使管仲在賢也,且為湯、武。湯、武,桀、紂之臣也;桀、紂作亂,湯、武奪之。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桀、紂之行,居湯、武之士,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為田常。田常,簡公之臣也,而弑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簡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然為湯、武與田常,未可知也。為湯、武,有桀、紂之危;為田常,有簡公之亂也。已得仲父之後,桓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主已也。是知不欺主之臣,然雖知不欺主之臣也。今桓公以任管仲之專,借豎刁、易牙,蟲流出戶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與不欺主明矣,而任臣如彼其專也,故曰桓公暗主。
12。李克治中山,苦陘令上計而入多。李克曰:“語言辨,聽之說,不度於義,謂之窕言。無山林澤穀之利而入多者,謂之窕貨。君子不聽窕言,不受窕貨。子姑免矣。”
13。或曰:李子設辭曰:“夫言語辯,聽之說,不度於義者,謂之窕言。”辯在言者,說在聽者;言非聽者也。所謂不度於義,非謂聽者,必謂所聽也。聽者,非小人,則君子也。小人無義,必不能度之義也;君子度之義,必不肯說也。夫曰“言語辯,聽之說,不度於義”者,必不誠之言也。人多之為窕貨也,未可遠行也。李子之奸弗蚤禁,使至於計,是遂過了。無術以知而入多,入多者,穰也,雖倍人,將奈何?舉事慎陰陽之和,種樹飾四時之適,無早晚之失、寒溫之災,則入多。不以小功妨大務,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盡於耕農,婦人力於織¤,則入多。務於畜養之理,察於土地之宜,六畜遂,五穀殖,則入多。明於權計,審於地形、舟車、機械之利,用力少,致功大,則入多。利商市關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無,客商歸之,外貨留之,儉於財用,節於衣食,宮室器械周於資用,不事玩好,則入多。入多,皆人為也。若天事,風雨時,寒溫適,土地不加大,而有豐年之功,則入多。入事、天功,二物者皆入多,非山林澤穀之利也。夫無山林澤穀之利入多,因謂之窕貨者,無術之言也。
14。趙簡子圍衛之郛郭,犀¤、犀櫓,立於矢石之所不及,鼓之而士不起。簡了投 桴曰:“鳥乎!吾之士數弊也。”行人燭過免胃而對曰:“臣聞之:亦有君之不能耳,士無弊者。昔者吾先君獻公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戰十有三勝,是民之用也。獻公沒,惠公即位,淫衍暴亂,身好玉女,秦人恣侵,去絳十七裏,亦是人之用也。惠公沒,文公授之,圍衛,取鄴,城濮之戰,五敗荊人,取尊名於天下,亦此人之用也。亦有君不能耳,士無弊也。”簡子乃去¤,櫓,立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乘之,戰大勝。簡子曰:“與吾得革車千乘,不如聞行人燭過之一言也。”
15。或曰;行人未有以說也,乃道惠公以此人是敗,文公以此人是霸,未見所以用人也。簡子未可以速去¤,櫓也。嚴親在圍,輕犯矢石,孝子之所以愛親也。孝子愛親,百數之一也。今以為身處危而人尚可戰,是以百族之子於上皆若教子之愛親也,是行人之誣也。好利惡害,夫人之所有也。賞厚而信,人輕敵矣;刑重而必,夫人不北矣。長行徇上,數百不一人;喜利畏罪,人莫不然。將眾者不出乎莫不然之數,而道乎百無一人之行,行人未知用眾之道也。
難三第三十八
1。魯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2氏子之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曰:“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觀民。若夫過行,是細人之所識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入見。問龐2氏子,子服厲伯對曰:“其過三,皆君子所未嘗聞。”自是之後,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也。
2。或曰:魯之公室,三世劫於季氏,不亦宜乎?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奸而誅之,其得之一也。故以善聞之者,以說善同於上者也;以奸聞之者,以惡奸同於上者也,此宜賞譽之所及也。不以奸聞,是異於上而下比周於奸者也,此宜毀罰之所及也。今子思不以過聞而穆公貴之,厲伯以奸聞而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子所以劫也。且此亡王之俗,取、魯之民所以自美,而穆公獨貴之,不亦倒乎?
3。文公出亡,獻公使寺人披攻之薄城,披斬較其祛,文公奔翟。惠公即位,又使攻之惠竇,不得也。及文公反國,披求見。公曰:“薄城之役,君令一宿,而汝即至;惠竇之難,君令三宿,而汝一宿,何其速也?”披對曰:“君令不二。除君之惡,惟恐不堪。蒲人、翟人,余何有焉?今公即位,其無蒲、翟乎?且桓公置射鉤而相管仲。”君乃見之。
4。或曰:齊、晉絕祀,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亡射鉤之怨,文公能聽寺人之言而棄斬祛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者也。後世之君,明之及二公;後世之臣,賢不如二子。不忠之臣以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則有燕操、子罕、田常之賊;知之,則以管仲、寺人自解。君必不誅,而自以為有桓、文之德,是臣仇而明不能燭,多假之資,自以為賢而不戒,則雖無後嗣,不亦可乎?且寺人之言也,直飾君令而不貳者,則是貞於君也。死君複生臣不愧而後為貞。今惠公朝卒而暮事文公,寺人之不貳何如?
5。人有設桓公隱者曰:“一難,二難,三難,何也?”桓公不能對,以告管仲。管仲對曰:“一難也,近優而遠士。二難也,去其國而數之海。三難也,君老而晚置太子。”桓公曰:“善。”不擇日而廟禮太子。
6。或曰:管仲之射隱不得之。士之用不在近遠,而俳優侏儒,固人主之所與燕也,則近優而遠士,而以為治,非其難者也。夫處勢而不能用其有,而悖不去國,是以一人之功禁一國。以一人之力禁一國者,少能勝之。明能照遠奸而見隱微,必行之令,雖遠於海,內必無變。然則去國之海而不劫殺,非其難者也。楚成王置商臣以為太子,又欲置公子職,商臣作難,遂弑成王。公子宰,周太子也,公子根有寵,遂以東州反,分而為兩國,此皆非晚置太子之患也。夫分勢不二,庶孽卑,寵無藉,雖處大臣,晚置太子可也。然則晚置太子,庶孽不亂,又非其難也。物之所謂難者,必借人成勢而勿使侵害已,可謂一難也。貴妾不使二後,二難也。愛孽不使危正適,專聽一臣而不敢偶君,此則可謂三難也。
7。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哀公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齊景公間政於仲尼,仲尼曰:“正在節財。”三公出,子貢問曰:“三公間夫子政一也,夫子對之不同,何也?”仲尼曰:“葉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魯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諸候四鄰之士,內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廟不掃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選賢。’齊景公鞏雍門,為路寢,一朝而以三百乘之這賜者三,故曰‘正在節財’。”
8。或曰:仲尼之對,亡國之言也。葉民有倍心,而說之“賠近而來遠”,則是教民懷惠。惠之為政,無功者受賞,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敗也。法敗而政亂,以亂政治敗民,未見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也。不紹葉公之明,而使之悅近而來遠,是舍吾勢之所能禁而使與下行惠以爭民,非能持勢者也。夫堯之賢,六王之冠也。舜一徒而成邑,而堯無天下矣。有人無術以禁下,恃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無術乎?明君見小奸於微,故民無大謀;行小誅於細,故民無大亂。此謂“圖難於其所易也,為大者於其所細也”。今有功者必賞,賞者不得君,力之所致力;有罪者必誅,誅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誅賞之皆起身也,故疾功利於業,而不受賜於君。“太上,下智有之。”此言太上之下民無說也,安取懷惠之民?上君之民無利害,說以“悅近來遠”,亦可舍已。
9。哀公有臣外障距內比周以愚其君,而說之以“選賢”,此非功伐之論也,選其心之所謂賢者也。使哀公知三子外障距內比周也,則三子不一日立矣。哀公不知選賢,選其心之所謂賢,故三子得任事。燕子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故身死為戮;夫差智太宰¤而愚子胥,故滅於越。魯君不必知賢,而說以選賢,是使哀公有夫差、燕噲之患也。明君之不自舉臣,臣相進也;不自賢,功自徇也。論之於任,試之於事,課之於功,故群臣公政而無私,不隱賢,不進不肖。然則人主奚勞選賢?
10。景公以百乘之家賜,而說以“節財”,是使景公無術以知富之侈,而獨儉於上,未名於貧也。有君以千里養其口腹,則雖桀,紂不侈焉。齊國方三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養,是侈於桀、紂也;然而能為五霸冠者,知侈儉之地也。為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謂之劫,不能飾下而自飾者謂之亂,不節下而自節者謂之貧。明君使人無私,以詐而食者禁;力盡於事,歸利於上者必聞,聞者必賞;污穢為私者為知,知者必誅。然故忠臣盡忠於公,民士竭力於家,百官精克於上,侈倍景公,非國之患也。然則說之以節財,非其急者也。
11。夫對三公一言而三公可以無患,知下之謂也。知下明,則禁於微;禁於微,則奸無積;奸無積,則無比周;無比周,則公私分;公私分,則朋黨散;朋黨散,則無外障距內比周之患。知下明,則見清沐;見精沐,則誅賞明;誅賞明,則國不貧。故曰:一對而三公無患,知下之謂也。
12。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閭,聞婦人之哭,撫其禦之手而聽之。有閑,遣吏勢而問之,則手絞其夫者也。異日,其禦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則懼,是以知其有奸也。"
13。或曰:子產之治,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奸者寡矣。不任典成之吏,不察參伍之政,不明度量,恃盡聰明,勞智慮,而以知奸,不亦無術乎?且夫物眾而智寡,寡不勝眾,智不足以¤知物,故因物以治物。下眾而上寡,寡不勝眾者,言君不足¤知臣也,故因人以知人。是以形體不勞而事治,智慮不用而奸得。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羅,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已之胸察為之弓矢,則子產誣矣。老子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也。”其子產之謂矣。
14。秦昭王問於左右曰:“今時韓、魏孰與始強?”左右對曰:“弱於始也。”“今之如耳、魏齊孰與曩之孟嘗、芒卯?”對曰:“不及也。"王曰:“孟嘗、芒卯率強韓、魏猶無奈寡人何也。"左右對曰:”甚然。”中期推琴而對曰:“王之料天下過矣。夫六晉之時,知氏最強,滅範,中行而從韓、魏之兵以伐趙,灌以晉水,城之未沉者三板。知伯出,魏宣子禦,韓康子為驂乘。知伯曰:‘始吾不知水可以滅人之國,吾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魏宣子肘韓康子,康子踐宣子之足,肘足接乎車上,而知氏分於晉陽之下。今足下雖強,未若知氏;韓、魏雖弱,未至如其在晉陽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時,願王勿易之。”
15。或曰:昭王之間也有失,左右、中期之對也有過。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勢不可害,則雖強天下無奈何也,而況孟嘗、芒卯、韓、魏能奈我何?其勢可害也,則不肖如如耳、魏齊,及魏猶能害之。然則害與不侵,在自恃而已矣,奚問乎?自恃其不可侵,則強與弱奚其擇焉?失在不自恃,而問其奈何也,其不侵也幸矣。申子曰:“失之數而求之信,則疑矣。”其昭王之謂也。知伯無度,從韓康、魏宣而圖以水灌滅其國。此知伯之所以國亡而身死,頭為飲杯之故也。今昭王乃問孰與始強,其畏有水人之患乎。雖有左右,非韓、魏之二子也,安有肘足之事?而中期曰,“勿易”,此虛言也,且中期之所官,琴瑟也。弦不調,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中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而為所不知,豈不妄哉?左右對之曰“弱於始”與“不及”則可矣,其曰“甚然”則諛也。申子曰:“治不窬官,雖知不言。”今中期不知而尚言之。故曰:昭王之問有失,左右、中期之對皆有過也。
16。管子曰:“見其可,說之有證;見其不可,惡之無形。賞罰不信於所見,雖所不見,其敢為之乎?見其可,說之無證;見其不可,惡之無形。賞罰不信於所見,而求所不見之外,不可得也。”
17。或曰:廣廷嚴居,眾人之所肅也。宴室獨處,曾、史之所¤也。觀人之所肅,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為飾也。好惡在所見,臣下之飾奸物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燭遠奸,見隱微,而待之以觀飾,定賞罰,不亦弊乎?
18。管子曰:“言於室,滿於室;言於堂,滿於堂;是謂天下王。”
19。或曰:管仲之所謂言室滿室、言堂滿堂者,非特謂遊戲飲食之言也,必謂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也。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禦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滿於堂;用術,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而管子猶曰“言於室滿室,言於堂滿堂”,非法術之言也。
難四第三十九
1。衛孫文子聘於魯,公登亦登。叔孔穆子趨進曰:“諸候之會,寡君未嘗後衛君也。今子不後寡君一等,寡君未知所過也。子其少安。”孫子無辭,亦無悛容。穆子退而告人曰:“孫子必亡。亡臣而不後君,過而不悛,亡之本也。”
2。或曰:天子失道。諸候伐之,故有湯、武。諸候失道,大夫伐之,故有齊、晉。臣而伐君者必亡,則是湯、武不王,晉、齊不立也。孫子君於衛,而後不臣於魯,臣之君也。君有失也,故臣有得也。不命亡於有失之君,而命亡於有得之臣,不察。魯不得誅衛大夫,而衛君之明不知不悛之臣。孫子雖有是二也,巨以亡?其所以亡其夫,所以得君也。
3。或曰:臣主之施分也。臣能奪君者,以得相¤也。故非其分而取者,眾之所奪也;辭其分而取者,民之所予也。是以桀索岷山之女,紂求比士之心,而天下離;湯身易名,武身受詈,而海內服;趙¤走山,田氏外仆,而齊、晉從。則湯、武之所以王,齊、晉之所以立,非必以其君也,彼得之而後以君處之也。今未有其所以得,而行其所以處,是倒義而逆德也。倒義,則事之所以敗也;逆德,則怨之所以聚也。敗亡之不察,何也?
4。魯陽虎欲狼三桓,不克而奔齊,景公禮之。鮑文子諫曰:“不可。陽虎有寵於季氏而欲伐於季孫,貪其富也。今君富於季孫,而齊大於魯,陽虎所以盡詐也。”景公乃囚陽虎。
5。或曰:千金之家,其子不仁,人之急利甚也。桓公,五伯之上也,爭國而殺其兄,其利大也。臣主之間,非兄弟之親也。劫殺之功,則萬乘而享大利,則群臣孰非陽虎也?事以微巧成,以疏拙敗。群臣之未起難也,其備未懼也。群臣皆有陽虎之心,而君上不知,是微而巧也。陽虎貪,知於天下,以欲攻上,是疏而拙也。不合使景公加誅於齊之巧臣,而使加誅於拙虎,是鮑文子之說反也。臣之忠詐,在君所行也。君明而嚴,而群臣忠;君懦而暗,則群臣詐。知微之謂明,無救赦之謂嚴。不知齊之巧臣而誅魯之成亂,不亦妄乎?
6。或曰:仁貪不同心。故公子目夷辭宋,而楚商臣弑父;鄭去疾予弟,而魯桓弑兄。五伯兼併,而以桓律人,則是皆無貞廉也。且君明面嚴,則群臣忠。陽虎為亂於魯,不成而走,入齊而不誅,是承為亂也。君明則誅,知陽虎之可以濟亂之,此見微之情也。語曰:“諸候以國為親。”君嚴則陽虎之罪不可失,此無救赦之實也,則誅陽虎,所以使群臣忠也。未知齊之巧臣,而廢明亂之罰,責於未然,而不誅昭昭之罪,此則妄矣。今誅魯之罪亂以威群臣之有奸心者,而可以得季、孟、叔孫之親,鮑文之說,何以為反?
7。鄭伯將以高渠彌為卿,昭公惡之,固諫不聽。及昭公即位,懼其殺已,辛卯,弑昭公而立子¤也。君子曰;“昭公知所惡矣。”公子圍曰:“高伯其為戮乎,報惡已甚矣。”
8。或曰:公子圉之言也,不亦反乎?昭公子之及於難者,報惡晚也。然則高伯之晚於死者,報惡甚也。明君不懸怒,懸怒,則罪臣輕舉以行計,則人生危。故靈台之飲,衛候怒而不誅,故褚師作難;食黿之羹,鄭君怒而不誅,故子公殺君。君子之舉“知所惡”,非甚之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行誅焉,以及於死。故“知所惡”,以見其無權也。人君非獨不足於見能而已,或不足於斷制。今昭公見惡稽罪而不誅,使渠彌含憎懼死以徼幸,故不免於殺,是昭公之報惡不甚也。
9。或曰:報惡甚者,大誅報小罪。大誅報小罪也者,獄之至也。獄之患,故非在所以誅也,以讎而已之眾也。是以晉厲公滅三郤而欒、中行作難,鄭子都殺伯¤而食鼎起禍,吳王誅子胥而越勾踐成霸。則衛候之逐,鄭靈之弑,不以褚師之不死而公父之不誅也,以未可以怒而怒之色,未可誅而有誅之心。怒其當罪,而誅不逆人心,雖懸奚害?夫未立有罪,即位之後,宿罪而誅,齊胡之所以滅也。君行之臣,猶有後患,況為臣而行之君乎?誅既不當,而以盡為心,是與天下為讎也。則雖為戮,不亦可乎!
10。衛靈公之時,彌子瑕有寵,專於衛國。侏儒有見公者曰:“臣之夢淺矣。”公曰:“奚夢?”“夢見灶者,為見公也。”公怒曰:“吾聞見人主者夢見日,奚為見寡人而夢見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當也。人君兼照一國,一人不能壅也。故將見人主而夢日也。夫灶,一人煬焉,則後人無從見矣。或者一人煬君邪?則臣雖夢灶,不亦可乎?”公曰:“善。”遂去壅鋤,退彌子瑕,而用司空狗。
11。或曰:侏儒善假於夢以見主道矣,然靈公不知侏儒之言也。去壅鋤,退彌子瑕,而用司空狗者,是去所愛而用所賢也。鄭子都賢慶建而壅焉,燕子噲賢子之而壅焉。夫去所愛而用所賢,未免使一人煬已也。不肖者煬主,不足以害明;今不加知而使賢者煬已,則必危矣。
12。或曰: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菹,非正味也,而二賢尚之,所味不必美。晉靈候說參無恤,燕噲賢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賢不必賢也。非賢而賢用之與愛而用之同。賢誠賢而舉之,與用所愛異狀。故楚莊舉孫叔而霸,商辛用費仲而滅,此皆用所賢而事相反也。燕噲雖舉所賢而同於用所愛,衛奚距然哉?則侏儒之未可見也。君壅而不知其壅也,已見之後而知其壅也,故退壅臣,是加知之也。曰,“不加知而使賢者煬已,則必危”;而今以加知矣,則雖煬已,必不危矣。
難勢第四十
1。慎子曰:盡龍乘雲,騰蛇遊務,雲罷霧霽,而龍蛇與蛇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於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於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於風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於眾也。堯教於隸屬而民不聽,至於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由此觀之,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屈賢者也。
2。應慎子曰:盡龍乘雲,騰蛇遊霧,吾不以龍蛇為不托於雲霧之勢也。雖然,夫釋賢而專任勢,足以為治乎?則吾未得見也。夫有雲霧之勢而能乘遊之者,龍蛇之材美也;今雲盛而蛇弗能乘也,霧¤而蟻不能遊也,夫有盛雲¤霧之勢而不能乘遊乾,蛇蟻之材薄也。今桀、紂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之威為之雲霧,而天下不免乎大亂者,桀、紂之材薄也。
3。且其人以堯之勢以治天下也,其勢何以異桀之勢也,亂天下者也。夫勢者,非能必使賢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之也。賢者用之則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則天下亂。人之情性,賢者寡而不肖者眾,而以勢之利濟亂世之不肖人,則是以勢亂天下者多矣,以勢治天下者寡矣。夫勢者,使治而利亂者也。故《周書》曰:“毋為虎傳翼,將盡入邑,擇人而食之。”夫乘不肖人於勢,是為虎傳翼了。桀、紂為高臺深池以盡民力,為炮烙以傷民性,桀、紂得成顧肆行者,南面之威為之翼也。使桀、紂為匹夫,未始行一而身在刑戮矣。勢者,養虎狼之心而成暴亂之事者也,比天下之大患也。勢之於治亂,本未有位也,而語尊言勢之足以治天下者,則其智之所至者淺矣。
4。夫良馬固車,使臧獲禦之則為人笑,王良禦之而日取千里。車馬非異也,或至乎千里,或為人笑,則巧拙相去遠矣。今以國位為車,以勢為馬,以號令為轡,以刑罰為鞭策,使堯、舜禦之則天下治,桀、紂禦之則天下亂,則賢不肖相去遠矣。夫欲追速致遠,不知任王良;欲進利除害,不知任賢能,此則不知類之患也。夫堯、舜亦治民之王良也。
5。複應之曰:其人以勢為足恃以治官;客曰“必待賢乃治”,則不然矣。夫勢者,名一而變無數者也。勢必於自然,則無為言於勢矣。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也。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而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故曰:“勢治者則不可亂,而勢亂者則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勢也,非人之所得設也。若吾所言,謂人之所得設也而已矣,賢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客曰:“人有鬻矛與¤者,譽其¤之堅,‘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物無不陷也。’人應之曰:‘以子之矛,陷之子¤,何如?’其人弗能應也。”以為不可陷之¤,與無不陷之矛,為名不可兩立也。夫賢之為道不可禁,而勢之為道也無不禁,以不可禁之賢與無不禁之。勢,此矛¤之說也。夫賢勢之不相容亦明矣。
6。且夫堯、舜、桀、紂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隨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絕於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抱法處勢而待桀、紂,桀、紂至乃亂,是千世治而一亂也。且夫治千而亂一,與治一而亂千也,是猶乘驥、¤而分馳也,相去亦遠矣。夫棄隱栝之法,去度量之數,使奚仲為車,不能成一輪。無慶賞之勸,刑罰之威,釋勢委法,堯、舜戶說而人辨之,不能治三家。夫勢之足用亦明矣,而曰‘必待賢’,則亦不然矣。
且夫百日不食以待梁肉,餓者不活;今待堯、舜之賢乃治當世之民,是猶待粱肉而救餓之說也。夫曰‘良馬固車,臧猶禦之則為人笑,王良禦之則日取乎千里’,吾不以為然。夫待越猶越人之善海遊者以救中國之溺人,越人善遊矣,而溺者不濟矣。夫待古之王良以馭今之馬,亦猶越人救溺之說也,不可亦明矣。夫良馬固車,五十裏而一置,使中手禦之,追速致遠,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耳禦,非使王良也,則必使臧獲敗之;治,非使堯、舜也,則必使桀、紂亂之。此味非飴蜜也,必苦萊、亭曆也。此則積辯累辭,離理失術,兩末之議也,奚可以難夫道理之言乎哉?客議未及此論也。
問辯第四十一
1。或問曰:“辯安生乎?”
對曰:“生於上之不明也。”
問者曰:“上之不明因生辯也,何哉?”
對曰:“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言無二貴,法不兩適,故言行而不軌於法令者必禁。若其無法令而可以接詐、應變、生利、揣事者,上必采其言而責其實。言當,則有大利;不當,則有重罪。是以愚者畏罪而不敢言,智者無以訟。此所以無辯之故也。亂世則不然,主有令,而民以文學非之;官府有法,而民以私行矯之。人主顧漸其法令而尊學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學也。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夫砥礪殺矢而以妄發,其端未嘗不中秋毫也,然而不可謂善射者,無常儀的也。設五寸之的,引十步之遠,非羿、逢蒙不能必中者,有常儀的也。故有常,則羿、逢蒙以中五寸的為巧;無常,則以妄發之中秋毫為拙。今聽言觀行,不以功用為之的彀,言難至察,行難至察,則妄發之說也。是以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其觀行也,以離群為賢,以犯上為抗。人主者說辯察之言,尊“賢”“抗”之行,故夫作法術之人,立取捨之行,別辭爭之論,而莫為之正。是以儒服、帶劍者眾,而耕戰之士寡;堅白無厚之詞章,而憲令之法息。故曰:上不明,則辯生焉。
問田第四十二
1。徐渠問田鳩曰:“臣聞智士不襲下而遇君,聖人不見功而接上。今陽城義渠,明將也,而措於屯伯;公孔¤回,聖相也,而關於州部;何哉?”田鳩曰:“此無他故異物、主有度、上有術之故也。且足下獨不聞楚將宋觚而失其政,魏相馮離而亡其國?二君者驅於聲詞,眩乎辯說,不試於屯伯,不關乎州部,故有失政亡國之患。由是觀之,夫無屯伯之試,州部之關,豈明主之備哉!”
2。堂溪公謂韓子曰:“臣聞服禮辭讓,全之術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術,設度數,臣竊以為危於身而殆於軀。何以效之,所聞先生術曰:‘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而富強。二子之言已當矣,然而吳起支解而商君事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逢遇不可必也,患禍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竊為先生無取焉。"韓子曰:“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齊民萌之度,甚未易處也。然所以廢先王之教,而行賤臣之所取者,竊以為立法術,設度數,所以利民萌,便眾庶之道也。故不憚亂主暗上之患禍,而必思以齊民萌之資利者,仁智之行也。憚亂主暗上之患禍,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見民萌之資利者,貪鄙之為也。臣不忍向貪鄙之為,不敢傷仁智之行。先生有幸臣之意,然有大傷臣之實。
定法第四十三
1。問者曰:“申不害,公孫鞅,此二家之言孰急於國?”
應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則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謂之衣食孰急於人,則是不可一無也,皆養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法者,憲令著於官府,刑罰必於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師也。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2。問者曰:“徒術而無法,徒法而無術,其不可何哉?”
對曰:申不害,韓昭侯之佐也。韓者,晉之別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則道之;利在新法後令,則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後相勃,則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故托萬乘之勁韓十七年而不至於霸王者,雖用術於上,法不勤飾於官之患也。公孫鞅之治秦也,設告相坐而責其實,連什伍而同其罪,賞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勞而不休,逐敵危而不卻,故其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敗也,而張儀以秦殉韓,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韓,魏而東功齊,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城其陶邑之封。應侯功韓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來,著用秦者皆應,穰之類也。故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奸也。商君雖十飾其法,人臣反用其資。故乘強秦之資數十年而不至於帝王者,法雖勤飾於官,主無術於上之患也。
3。問者曰:“主用申子之術,而官行商君之法,可乎?”
對曰:“申子未盡於術,商君未盡於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雖知弗言。治不逾官,謂之守職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謂過也。人主以一國目視,故視莫明焉;以一國耳聽,故聽莫聰焉。今知而弗言,則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斬一首者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者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也。今有法曰:‘斬首者令為醫,匠。’則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醫者齊藥也。而以斬首之功為之,則不當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斬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斬首之功為醫,匠也。故曰:二子之於法術,皆未盡善也。
說疑第四十四
1。凡治之大者,非謂其賞罰之當也。賞無功之人,罰不辜之民,非所謂明也。賞有功,罰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於人者也,非能生功止過者也。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今世皆曰:“尊主安國者,必以仁義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國者之必以仁義智能也。故有道之主,遠仁義,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譽廣而名威,民治而國安,知用民之法也。凡術也者,主之所執也;法也者,官之所師也。然使郎中日聞道於郎門之外,以至於境內日見法,又非其難者也。
2。昔者有扈氏有失度,歡兜氏有孤男,三苗有成駒,桀是候侈,紂有崇候虎,晉有優施,此六人者,亡國之臣也。言是如非,言非如是,內險以賊,其外小謹,以征其善;稱道往古,使良事沮;善禪其主,以集精微,亂之以其所好;此夫郎中左右之類者也。往世之主,有得人而身安國存者,有得人而身危國亡者。得人之名一也,而利害相千萬也,故人主左右不可不慎也。為人主者誠明於臣之所言,則別賢不肖如墨白矣。
3。若夫許由、續牙、晉們陽、秦顛頡、衛僑如、孤不稽、重明、董不識、卞隨、務光、伯夷、叔齊,此十二人者,皆上見利不喜,下臨難不恐,或與之天下而不取,有萃辱之名,則不樂食穀之利。夫見利不喜,上雖後賞,無以勸之;臨難不恐,上雖嚴刑,無以威之:此這謂不令之民也。此十二人者,或伏死於窟穴,或槁死於草木,或饑餓於山谷,或沉溺水泉。有民如此,先古聖王皆不能臣,當今之世,將安用之?
4。若夫關龍逢、王子比干、隨季梁、陳泄治、楚申胥、吳子胥,此六人者,皆疾爭強諫以勝其君。言聽事行,則如師徒之勢;一言而不聽,一事而不行,則陵其主以語,待之以其身,雖身死家破,要領不屬,手足異處,不難為也。如此臣者,先古聖王皆不能忍也,當今之時,將安用之。
5。若夫齊田恒、宋子罕、魯季孔意如、晉僑如、衛子南勁、鄭太宰欣、楚白公、周單荼、燕子之,此九人者之為其臣也,皆朋黨比周以事其君,隱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亂治,援外以撓內,親下以謀上,不難為也。如此臣者,只聖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亂之君,能見之乎?
6。若夫後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趙衰、范蠡、大夫種、逢同、華登,此十五從者為其臣也,皆夙與夜寐,卑身賤體,竦心白意;明刑辟、治官職以事其君,進善言、通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勞;不難破家以便國,殺身以安主,以其主為高天泰山之尊,而以其身為壑穀¤洧之卑;主有明名廣譽於國,而身不難受壑欲¤洧之卑。如此臣者,雖當昏亂之主尚可致功,況於顯明之主乎?此謂霸王之佐也。
7。若夫周滑之,鄭王孫申、陳公孫寧、儀行父、荊芋尹、申亥、隨少師、越種幹、吳王孫¤、晉陽成泄、齊堅刁、易於,此十二人者之為道臣也,皆思小利而亡法義,進則掩蔽賢良以除暗其主,退則撓亂百官而為禍難;皆圃其君,共其欲,苟得一說於主,雖破國殺眾,不難為也。有臣如此,雖當聖王尚恐奪之,而況昏亂之君,其能無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國亡,為天下笑。故周威公身殺,國分為二;鄭子陽身殺,國分為三;陳靈公身死於夏征舒氏;荊靈王死於乾溪之上;隨亡於荊;吳並於越;知伯滅於亞陽之下;桓公身死七日不收。故曰;諂諛之臣,唯聖王知之,而亂主近之,故至身死國亡。
8。聖王明君則不然,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是在焉,從而舉之;非在焉,從而罰之。是以賢良遂進而奸邪並退,故一舉而能服諸候。其在記曰:堯有丹失,而舜有商均,啟有五觀,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誅者,皆父兄子弟之親也,而所殺亡其身殘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定國傷民敗法類也。觀其所舉,或在山林藪澤岩穴之間,或在囹圄¤絏纏索之中,或在割烹芻牧飯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賤也,以其能,為可以明法,便國利民,從而舉之,身安民尊。
9。亂主則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國,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國亡身死,不明於用臣也。無數以度其臣者,必以其眾人之口斷之。眾之所譽,從而悅之;眾之所非,從而憎之。故為人臣者破家殘¤,內構黨與、外接蒼族以為譽,從陰約結以相固也,虛相與爵祿以相勸也。曰:“與我者將利之,不與我者將害之。”眾貪其利,劫其威;“彼誠喜,則能利已;忌怒,則能害已。”眾歸而民留之,以譽盈於國,發聞於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為賢。彼又使譎詐之士,外假為諸候之寵使,假之以與馬,信之以瑞節,鎮之以辭令,資之以幣帛,使諸候,淫說其主,微挾私而公議。所為使者,異國之主也;所為談者,左右之人也。主說其言而辯其辭,以此人者天下之賢士也。內外之於左右,其諷一而語同。大者不難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祿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祿重而黨與彌眾,又有奸邪之意,則奸臣愈反而說之,曰:“古之所謂聖君明王者,非長幼世及以次序也。以其構黨與,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察四王之情,貪得之意也;度其行,暴亂之兵也。然四王自廣措也,而天下稱大焉;自顯名也,而天下稱明焉。則威足以臨天下,利足以蓋世,天下從之。”又曰:“以今時之所聞,田成子取齊,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鄭,單氏取周,易牙之取衛,韓、魏、趙三子分晉,此八人者,臣之弑其君者也。"奸臣聞此,¤然舉起耳以為是也。故內構黨與,外攄巷族,觀時發事,一舉而取國家。且夫內以黨與劫弑其君,外以諸候之權矯易其國,隱正道,持私曲,上禁君,下撓治者,不可勝數也。是何也?則不明於擇臣也。記曰:“周宣王以來,亡國數十,其臣弑其君而取國者眾矣。”然則難之從內起,與從外作者相半也。能一盡其民力,破國殺身者,尚皆賢主也。若夫轉身易位,全眾傳國,最其病也。
10。為人主者,誠明於臣之所言,則雖畢弋馳騁,撞鐘舞女,國猶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雖節儉勤勞,布衣惡食,國猶自亡也。趙之先君敬候,不修德行,而好縱欲,適身體之所安,耳目之所樂冬日畢弋,夏浮淫,為長夜,數日不廢禦觴,不能飲者以筒灌其口,進退不肅、應對不恭者斬於前。故居處飲食如此其不節也,制刑殺戮如此其無度也,然敬候享國數十年,兵不頓於敵國,地不虧於四鄰,內無群臣百官之亂,外無諸候鄰國之患明於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噲,邵公¤之後也,地方數千里,持戰數十萬,不安子女之樂,不聽鍾石之聲,內不堙汙池台榭,外不畢弋田獵,又親操耒耨以修畎畝。子噲子苦身以憂民如此其甚也,雖古之所謂聖王明君者,其勤身而憂世不甚於此矣。然而子噲身死國亡,奪於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11。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為人臣者,有侈用財貨賂以取譽者,有務廢賞賜予以移眾者,有務朋黨徇智尊士之以擅逞者,有務解免赦罪獄以事威者,有務奉下直曲、怪言、偉服、瑰稱以眩民耳目者。此五者,明君之所疑也,而聖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則噪詐之人不敢北面立談;文言多、實行寡而不當法者,不敢誣情以談說,是以群臣居則修身,動則任力,非上之令不敢擅作疾言誣事,此聖王之所以牧臣下也。彼聖主明君,不適疑物以窺其臣也。見疑物而無反者,天下鮮矣。故曰:“孽有擬適之子,配有擬妻子妾,廷有擬相之臣,臣有擬主之寵,此四者國之所危也。故曰:內寵並後,外寵貳政,枝子配適,大臣擬主,亂之道也。故《周記》曰:“無尊妾而卑妻,無孽適子而尊小枝,無尊嬖臣而匹上卿,無尊大臣以擬其主也。”四擬者破,則上無意下無怪也。四擬不破,則隕身滅國矣。
詭使第四十五
1。聖人之所以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非此三者,雖有不急矣。今利非無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聽從;官非無法也,而治不當名。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亂者,何也?夫上之所貴與其所以為治相反也。
2。夫立名號,所以為尊也;今有賤名輕實者,世謂之“高”。設爵位,所以為賤貴基也;而簡上不求見者,世謂之“賢"。威利,所以行令也;而無利輕威者,世謂之“重”。 法令,所以為治也;而不從法令為私善者,世謂之“忠"。官爵,所以勸民也;而好名義不進仕者,世謂之“烈士”。刑罰,所以擅威也;而輕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謂之“勇夫”。民之急名也,甚其求利也;如此,則士之饑餓乏絕者,焉得無岩居苦身以爭名於天下哉?故世之所以不冶者,非下之罪,上失其道也。常貴其所以亂,而賤其所以治,是故下之所欲,常與上之所以為治相詭也。
3。今下而聽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愨純信、用心怯言,則謂之“窶"。守法固,聽令審,則謂之“愚”。敬上畏罪,則謂之“怯”言時節,行中適,則謂之“不肖”。無二心私學,聽吏從教者,則謂之“陋”。
4。難致,謂之“正”。難予,謂之“廉”。難禁,謂之“齊”。有令不聽從,謂之“勇"。無利於上,謂之“願”。少欲、寬惠、行德,謂之“仁”。重厚自尊,謂之“長者"。私學成群,謂之“師徒"。閒靜安居,謂之“有思”。損仁逐利,謂之“疾”。險躁佻反覆,謂之“智”。先為人而後自為,類名號,言浮愛天下,謂之“聖”。言大本,稱而不可用,行而乖於世者,謂之“大人”。賤爵祿,不撓上者,謂之“傑”。下漸行如此,人則亂民,出現不便也。上宜禁其欲,滅其跡,而不止也;又從而尊之,是教下亂上以為治也。
5。凡上之所以治者,刑罰也;今有私行義者尊。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靜地;而躁險讒諛者任。四封之內所以聽從者,信與德也;而陂知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儉聽上也;而岩居非世者顯。倉稟之所以實者,耕農之本務也;而綦組、錦繡、刻畫為末作者富。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廣者,戰士也;今死士之孤饑餓乞於道,而優笑酒徒之屬乘車衣絲。賞祿,所以盡民力易下死也;今戰勝攻取之士勞而賞不沾,而蔔筮、視手理、狐蠱為順辭於前者日賜。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殺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嬰上而不得見,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禦。據法進言,名刑相當,循繩墨,誅奸人,所以為上治也,而愈疏遠;諂施順意從欲以危世者近習。悉租稅,專民力,所以備難充倉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門以避徭賦而上不得者萬數。夫陳善田利宅,所以戰士卒也,而斷頭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無宅容身,身死田奪;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無功者,擇宅而受,擇田而食,賞利一從上出,所以善¤下也;而戰介之士不得職,而間居之士尊顯。上以此為教,名安得無卑,位安得無危?夫卑名危位者,必下之不從法令、有二心務私學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黨,又從而尊之,用事者過矣。上之所以立廉恥者,所以厲下也;今士大夫不羞污泥醜辱而宦,女妹私義之門不待次而宦。賞賜,所以為重也;而戰鬥有功之士貧賤,而便辟優徒超級。名號誠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掩障,近習女謁並行,百官主爵遷人,用事者過矣。大臣官人,與下先謀比周,雖不法行,威利在下,則主卑而大臣重矣。
6。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廢矣。私者,所以亂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學、岩居¤路、托伏深慮,大者非世,細者惑下;上不禁,又從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實,是無功而顯,無勞而富也。如此,則士之有二心私學者,焉得無深慮、勉知詐與誹謗法令,以求索與世相反者也?凡亂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學者也。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亂者,私也。法立;則莫得為私矣。”故曰:道私者亂,道法者治。上無其道,則智者有私詞,賢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不有私欲,聖智成群,造言作辭,以非法措於上。”上不禁塞,又從而尊之,是教下不聽上、不從法也。是以賢者顯名而居,奸人賴賞而富。賢者顯名而居,奸人賴賞而富,是以上不勝下也。
六反第四十六
1。畏死遠難,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貴生之士”。學道立方,離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學之士”。游居厚養,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語曲牟知,偽詐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辯智之士”。行劍攻殺,暴¤之民也,而世尊之曰“¤勇之士”。活賊匿奸,當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譽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譽也。赴險殉誠,死節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計之民”也。寡聞從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樸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純粹,整穀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戇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懾之民”也。挫賊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這曰“諂讒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毀也。奸偽無益之民六,而世譽之如彼;耕有益之民六,而世毀之如此;此之謂“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譽之,世主聽虛聲而禮之,禮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於欲而賤之,賤之所在,定必加焉。故名賞在乎私惡當罪之民,而毀害在乎公善宜賞之士,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
2。古者有諺曰:“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愛棄發之費而忘長髮之種,不知權者也。夫彈痤者痛,飲藥者苦,為苦憊之故不彈痤飲藥,則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無子父之澤,而欲以行義禁下,則交必有郤矣。且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後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於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今學者之說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是求人主之過父母之親也,此不熟於論恩,詐而誣也,故明主不受也。聖人之治也,審於法禁,法禁明著,則官治;必於賞罰,賞罰不阿,則民用。民用官治則國富;國富,則兵強:而霸王之業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挾大利以聽治,故其任官者當能,其賞罰無私。使士民明焉,盡力致死,則功伐可立而爵祿可致,爵祿致而富貴之業成矣。富貴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挾大利以從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盡而不望。此謂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
3。夫奸必知則備,必誅則止;不知則肆,不誅則行。夫陳輕貨於幽隱,雖曾、史可疑也;懸百金於市,雖大盜不取也。不知,則曾、史可疑於幽隱;必知,則在盜不取懸金於市。故明主之治國也,眾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愛子也倍父,父令之行於子者十母;吏之於民無愛,令之行於民也萬父。母積愛而令窮,吏用威嚴而民聽從,嚴愛之策亦可決矣。且父母之所以求於子也;動作,則欲其安利也;行身,則欲其遠罪也。君上之於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親以厚愛關子於安利而不聽,君以無愛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養恩愛之心而增威嚴之勢。故母厚愛處,子多敗,推愛也;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
4。今家人之治產也,相忍以饑寒,相強以勞苦,雖犯軍旅之難,饑饉之患,溫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憐以衣食,相惠以佚樂,天饑歲荒,嫁妻賣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偷樂而後窮。聖人權其輕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棄仁人之相憐也。學者之言皆曰:“輕刑。”此亂亡之術也。凡賞罰之必者,勸禁也。賞厚,則所欲之得也疾;罰重,則所惡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惡害,害者,利之反也。反於所欲,焉得無惡?欲治者必惡亂,亂者,治之反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賞必厚矣;其惡亂甚者,其罰必重矣。今取於輕刑者,其惡亂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此非特無術也,又乃無行。是故決賢、不肖、愚、知之策,在賞罰之輕重。且夫重刑者,非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治賊,非治所治;治所治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盜,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者,是治胥靡也。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重罰者,盜賊也,而悼懼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於重刑,若夫厚賞者,非獨賞功也,又勸一國。受賞者甘利,未賞者慕業,是報一人之功而勸境內之眾也,欲治者何疑於厚賞?今不知治者皆曰:“重刑傷民,輕刑可以止奸,何必於重哉?”此不察於治者也。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輕止也;以輕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設重刑者而奸盡止,奸盡止,則此奚傷於民也?所謂重刑者,奸之所利者細,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加大罪,故奸必止者也。所謂輕刑者,奸之所利者大,上之所加焉者小也。民慕其利而傲其罪,故奸不止也。故先對有諺曰:“不躓於山,而躓於垤。”山者大,故人順之;垤微小,故人易之也。今輕刑罰,民必易之。犯而不誅,是驅國而棄之也;犯而誅之,是為民設陷也。是故輕罪者,民之垤也。是以輕罪之為民道也,非亂國也,則設民陷也,此則可謂傷民矣!
5。今學者皆道書策之頌語,不察當世之實事,曰:“上不愛民,賦斂常重,則用不足而下怨上,故天下大亂。”此以為足其財用以加愛焉,雖輕刑罰,可以治也。此言不然矣。凡人之取重罰,固已足之之後也;雖財用足而後厚愛之,然而輕刑,猶之亂也。夫當之家愛子,財貨足用。貨財足用,則輕用;輕用,則侈泰。親愛之,則不忍;不忍,則驕恣。侈泰,則家貧;驕恣,則行暴。此雖財用足而愛厚,輕刑之患也。凡人之生也,財用足則隳於用力,上懦,則肆於為非。財用足而力作者,神農也;上治懦而行修者,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農、曾、史亦明矣。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於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為皆知如老聃也。故桀貴在天子而不足也於尊,富有四海之內而不足於寶。君人者雖足民,不能足使為天子,而桀未必以為天子足也,則雖足民,何可以為治也?故明主之治國也,適其時事以致財物,論其稅賦以均貧富,厚其爵祿以盡賢能,重其刑罰以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貴,以過受罪,以功致賞,而不念慈惠之賜,此帝王之政也。
6。人皆寐,則盲者不知;皆嘿,則喑者不知。覺而使之視,問而使之對,則喑盲者窮矣。不聽其言也,則無術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則不肖者不知。聽其言而求其當,任其身而責其功,則無術不肖者窮矣。夫欲得力士而聽其自言,雖庸人與鳥獲不可別也;授之以鼎俎,則罷健效矣。故官職者,能士之鼎俎,任之以事而愚智分矣。故無術者得於不用,不肖者得於不任。言不用而自文以為辯,身不任而自飾以為高。世主眩其辯、濫其高而尊貴之,是不須視而定明也,不待對而定辯也,喑盲者不得矣。明主吸其方必責其用,觀其行必求其功,然則虛舊之學不談,矜誣之行不飾矣。
八說第四十七
1。為故人行私謂之“不棄”,以公財分施謂之“仁人”,輕祿重身謂之“君子”,枉法曲親謂之“有行”,棄官寵交謂之“有俠”,離世遁上謂之“高傲”,交爭逆令謂之“剛材”,行惠取眾謂之“得民”。不棄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財損也;君子者,民難使也;有行者,法制毀也;有俠者,官職曠也;高傲者,民不事也;剛材者,令不行也;得民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譽,人主之大敗也。反此八者,匹夫之私毀,人主之公利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譽,索國之無危亂,不可得矣。
2。任人以事,存亡治亂之機也。無術以任人,無所任而不敗。人君之所任,非辯智則修潔也。任人者,使有勢也。智士者未必信也,為多其智,因惑其信也。以智士之計,處乘勢之資而為其私急,則君必欺焉。為智者之不可信也,故任修士者,使斷事也。修士者未必智,為潔其身,因惑智。以愚人之所湣,處治事之官而為其所然,則事必亂矣。故無術以用人,任智則君欺,任修則君事亂,此無術之患也。明君之道,賤得議貴,下必坐上,決誠以參,聽無門戶,故智者不得詐欺。計功而行賞,程能而授事,察端而觀失,有過者罪,有能者得,故愚者不任事。智者不敢欺,愚者不得斷,則事無失矣。
3。察士然後能知之,不可以為令,夫民不盡察。賢者然後能行之,不可以為法,夫民不盡賢。楊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幹世亂而卒不決,雖察而不可以為官職之令。鮑焦、華角,天下之所賢也,鮑焦木枯,華角赴河,雖賢不可以為耕戰之士。故人主之所察,智士盡其辯焉;人主之所尊,能士能盡其行焉。今世主察無用之辯,尊遠功之行,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吏,曾、史不戰攻,則國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不作而養足,不仕而名顯,此私便也;息文學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勞,此公利也。錯法以道民也,而又貴文學,則民之所師法之也疑;賞功以觀民也,而又尊行修,則民之產利也惰。夫貴文學以疑法,尊行修以貳功,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
4。¤笏幹戚,不適有方鐵¤;登降周旋,不逮日中秦百;《狸首》射候,不當強弩趨發;幹城距沖,不若堙穴伏橐。古人亟於德,中世逐於智,當今爭於力。古者寡事而備簡,樸陋而不盡,故有珧銚而推車者。古者人寡而相親,物多而輕利易讓,故有揖讓而傳天下者。然則行揖讓,高慈惠,而道仁厚,皆推政也。處多事之時,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備也;當大爭之世,而循揖讓之軌,非聖人之治也。故智者不乘推車,聖人不行推政也。
5。法所以制事,事所以名功也。法有立而有難,權其難而事成,則立之;事成而有害,權其害而功多,則為之。無難之法,無害之功,天下無有也。是以拔千丈之都,敗十萬之眾,死傷者軍之乘,甲兵折挫,士卒死傷,而賀戰勝得地者,出其小害計其大利也。夫沐者有棄發,除者傷血肉。為人見其難,因釋其業,是無術之士也。先聖有言曰:“規有摩而水有波,我欲更之,無奈之何!”此通權之言也。是以說有必立而曠於實者,言有辭拙而急於用者。故聖人不求無害之言,而務無易之事。人之不事衡石者,非貞廉而遠利也,石不能為人多少,衡不能為人輕重,求索不能得,故人不事也。明主之國,官不敢枉法,吏不敢為私利,貨賂不行,是境內這事盡如衡石也。此其臣有奸者必知,知者必誅。是以有道之主,不求清潔之吏,而務必知之術也。
6。慈母之於弱子也,愛不可為前。然而弱子有僻行,使之隨師;有惡病,使之事醫。不隨師則陷於刑,不事醫則疑於死。慈母雖愛,無益於振刑救死,則存子者非愛也。子母之性,愛也;臣主之權,策也。母不能以愛存家,君安能以愛持國?明主者通於富強,則可以得欲矣。故謹於聽治,富強之法也。明其法禁,察其謀計。法明則內無變亂之患,計得則外無死虜力禍。故存國者,非仁義也。仁者,慈惠而輕財者也;暴者,心毅而易誅者也。慈惠,則不忍;輕財,則好與。心毅,則贈心見於下;易誅,則亡殺加於人。不忍,則罰多宥赦;好與,則賞多無功。贈心見,則下怨其上;妄誅,則民將背叛。故仁人在位,下肆而輕犯禁法,偷幸而望於上;暴人在位,則法令妄而臣主乖民,怨而亂心生。故曰:仁暴者,皆亡國者也。
7。不能具美食而勸餓人飯,不為能活餓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勸貸施賞賜,不能為富民者也。今學者之言也,不務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虛聖以說民,此勸飯之說。勸飯之說,明主不受也。
8。書約而弟子辯,法省而民訟簡,是以聖人之書必著論,明主之法必詳盡事。盡思慮,揣得失,智者之所難也;無思無慮,挈前言而責後功,愚者之所易見。明主慮愚者之所易,不責智者之所難,故智慮力勞不用而國治也。
9。酸甘鹹淡,不以口斷而決於宰尹,則廚人輕君而重於宰尹矣。上下清濁,不以耳斷而決於樂正,則瞽工輕君而重於樂正矣。治國是非,不以術斷而決於寵人,則臣下輕君而重於寵人矣,人主不親觀聽,而制斷在下,托食於國者也。
10。使人不衣不食而不饑不寒,又不惡死,則無事上之意。意欲不宰於君,則不可使也。今生殺之柄,在大臣,而主令得行者,未嘗有也。虎豹必不用其爪牙而與鼷鼠同威,萬金之家必不用其富厚而與監門同資。有土之君,說人不能利,惡人不能害,索人欲畏重已,不可得也。
11。人臣肆意陳欲曰俠,人主肆意陳欲曰亂,人臣輕上曰驕,人主輕下日暴。行理同實,下以受譽,上以得非。人臣大得,人主大亡。
12。明主之國,有貴臣,無重臣。貴臣者,爵尊而官大也;重臣者,言聽而力多者也。明主之國,遷官襲級,官爵受功,故有貴臣。言不度行而有偽,必誅,故無重臣也。
八經第四十八
1。因情
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君執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制也;勢者,勝眾之資也。廢置無度則權瀆,賞罰下共則威分。是以明主不懷愛而聽,不留說而計。故聽言不參,則權分乎奸;智力不用,則君窮乎牙。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則不非,鬼則不困。執行教嚴,逆而不違,毀譽一行而不議。故賞賢罰暴,舉善之至者也;賞暴罰賢,舉惡之至者也;是謂賞同罰異。賞莫如厚,使民利之;譽莫如美,使民榮之;誅莫如重,使民畏之;毀莫如惡,使民恥之。然後一行其法,禁誅於私家,不害功罪。賞罰必知之,知之,道盡矣。
2。主道
力不敵眾,智不盡物。與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國,故智力敵而群物勝。揣中則私勞,不中則任過。下君盡已之能,中君盡人之力,上君盡人之智。是以事至而結智,一聽而公會。聽不一則後悖於前,後悖於前則愚智不分;不公會則猶豫而不斷,不斷則事留。自取一,則毋墮壑之累。故使之諷,諷定而怒。是以言陳之日,必不策籍。結智者事發而驗,結能者功見而謀成敗。成敗有徽,賞罰隨之。事成則君收其功,規敗則臣任其罪。君人者合符猶不親,而況於力乎?事智猶不親,而況於懸乎?故其用人也不取同,同則君怒。使人相用則君神,君神則下盡 。下盡,則臣上不因群,而主道畢矣。
3。起亂
知臣主之異利者王,以為同者劫,與共事者殺。故明主審公私之分,審利害之地,奸乃無所乘。亂之所生六也;主母,後姬,子姓,弟兄,大臣,顯賢。任吏責臣,主母不放;禮施異等,後姬不疑;分勢不貳,庶適不爭;權籍不失,兄弟不侵;下不一門,大臣不擁;禁賞必行,顯賢不亂。臣有二因,謂外內也。外曰畏,內曰愛。所畏之求得,所愛之言聽,此亂臣之所因也。外國之置諸吏者,結誅親昵重帑,則外不籍矣;爵祿循功,請者俱罪,則內不因矣。外不籍,內不因,則奸宄塞矣。官襲節而進,以至大任,智也。其位至而任大者,以三節持之;曰質,曰鎮,曰固。親戚妻子,質也;爵祿厚而必,鎮也;參伍南怒,固也。賢者止於質,貪饕化於鎮,奸邪窮於固。忍不制則下上,小不除則大誅,而名實當則徑之。生害事,死傷名,則行飲食;不然,而與其讎;此謂除陰奸也。翳曰詭,詭曰易。見功而賞,見罪而罰,而詭乃止。是非不泄,說諫不通,而易乃不用。父兄賢良播出曰遊禍,其患鄰敵多資。戮辱之人近習曰狎賊,其患發忿疑辱之心生。藏怒持罪而不發日增亂,其患徼幸妄舉之人起。大臣兩重提衡而不¤曰卷禍,其患家隆劫殺之難作。脫易不自神日彈威,其患賊夫¤毒之亂起。此五患者,人主之不知,則有劫殺之事。廢置之事,生於內則治,生於外則亂。是以明主以功論之內,而以利資之外,故其國治而敵亂。即亂之道:臣憎,則起外若眩;臣愛,則起內若藥。
4。立道
參伍之道:行參以謀我,揆伍以責失。行參必拆,揆伍必怒。不拆則瀆上,不怒則相和。拆之¤足以知多寡,怒之前不及其眾。觀聽之勢,其¤在比周而演員異也,誅毋謁而罪同。言會眾端;必揆之以地,謀之以天,驗之以物,參之以人。四¤者符,乃可以觀矣。參言以知其誠,易視以改其澤,執見以得非常。一用以務近習,重言以懼遠使。舉往以悉其前,即邇以知其內,疏置以知其外。握明以問所暗,詭使以絕黷泄。倒言以嘗所疑,論反以得除奸。設諫以納獨為,舉錯以觀奸動。明說以誘避過,卑適以觀直諂。宣聞以通未見,作鬥以散朋黨。深一以警眾心,泄異以易其慮。似類則合其參,陳過則明其固。知罪辟罪以止威,除使時循以省衷。漸更以離通比。下約以侵其上:相室,約其廷臣;廷臣,約其官屬;軍吏,約其兵士;遣使,約其行介;約其辟吏;郎中,約其左右;後姬,約其宮媛。此之謂條達之道。言通事泄,則術不行。
5。參言
明主,其務在周密,是以喜見則德償,怒見則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故以一得十者,下道下;以十得一者,上道也。明主兼行上下,故奸無所失。伍、閭、連、縣而鄰,謁過賞,失過誅。上之於下,下之於上,亦然。是故上下貴賤相畏以法,相誨以利。民之性,有生之實,有生之名。為君者有賢知之名,有賞罰之實。名實俱至,故福善必聞矣。
6。聽法
聽不參,則無以責下;言不督乎用,則邪說當上。言之為物也以多信,不然之物,十人雲疑,百人然乎,千人不可解也。呐者言之疑,辯者言之信。奸之食上也,取資乎眾,籍信乎辯,而以類飾其私。人主不厭忿而待合參,其勢資下也。有道之主聽言,督其用,課其功,功課而賞罰生焉,故無用之辯不留朝。俐任事者知不足以治職,則官收。說大而誇則窮端,故奸得而怒。無故而不當為誣,誣而罪臣。言必有報,說必責用也,故朋黨之言不上聞。凡聽之道,人臣忠論以聞奸,博論以內一,人主不智則奸得資。明主之道,已喜,則求其所納;已怒,則察其所構;論於已變之後,以得毀譽公私之微。眾諫以效智故,使君自取一以避罪,故眾之諫之敗,君之取也。無副言於上以設將然,令符言於後以知謾誠語。明主之道,臣不得兩諫,必任其一語;不得擅行,必合其參,故奸無道進矣。
7。類柄
官之重也,毋法也:法之息也,上暗也。上暗無度,則官擅為;官擅為,故奉重無前;奉重無前,則征多;征多故富。官之富重也,亂功之所生也。明主之道,取於任,賢於官,賞於功。言程,主喜,俱必利;不當,主怒,俱必害;則人不私父兄而進其仇讎。勢足以行法,奉足以給事,而私無所生,故民勞苦而輕官。任事者毋重,使其寵必在爵;處官者毋私,使其利必在祿,故民尊爵而重祿。爵祿,所以賞也;民重所以賞也,則國治。刑之煩也,名之繆也,賞譽不當則民疑,民之重名與其重賞也均。賞者有誹焉,不足以觀;罰者有雀焉,不足以禁,明主之道,賞必出乎公利,名必在乎為上。賞譽同軌,非誅俱行。然則民無榮於賞之內。有重罰者必有惡名,故民畏。罰,所以禁也;民畏所以禁,則國治矣。
8。主威
行義示則主威分,慈仁聽則法制毀。民以制畏上,而上以勢卑下,故下肆很觸而榮於輕君之俗,則主威分。民以法難犯上,而上以法撓慈仁,故下明愛施而務賕納之政,是以法令隳。尊私行以貳主威,行賕納以疑法。聽之則亂治,不聽則謗主,故君輕乎位而法亂乎官,此之謂無常之國。明主之道,臣不得以行義榮,不得以家利為功,功名所生,必出於官法。法之所外,雖有難行,不以顯焉,故民無以私名。設法度以齊民,信賞罰以盡民能,明誹譽以觀沮。名號、賞罰、法令三隅。故大臣有行則尊君,百姓有功則利上;此之謂有道之國也。
五蠹第四十九
1。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蚌哈,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今有構木鑽燧於夏後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於殷、周之世者,必為湯、弄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笑矣。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複得兔,兔不可複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2。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
3。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雖監門之服養,不虧於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鍤以為民先,股無¤。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也,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潔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夫山居而穀汲者,¤臘而相遺以水;澤居苦水者,買庸而決竇。故饑幾之春,幼弟不讓餉;穰歲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實異也。是以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財寡也。輕辭天子,非高也,勢薄也;爭士橐,非下也,權重也。故聖人議多少、論薄厚為之政。故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稱俗而行也。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
4。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余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已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幹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戰,鐵¤短者及平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士戚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齊將攻魯,魯使子貢說之。齊人曰:“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裏以為界。故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貢之智,循徐、魯之力使敵萬乘,則齊、荊之欲不得行於二國矣。
5。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寬以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禦¤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為之不舉樂;聞死刑之報,君為流涕”。此所舉先王也。夫以君臣為如父子則必治,推是言之,是無亂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於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雖厚愛矣,奚遽不亂?今先王之愛民,不過父母之愛子,子未必不亂也。則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勝其法,不聽其泣,則仁之不可以為治亦明矣。
6。且民者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仲尼,天下聖人也,修行明道以遊海內、海內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個。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故以天下之大,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義者一人。魯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國,境內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於勢,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於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今學者之說人主也,不乘必勝之勢,而務行仁義則仲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數也。
7。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為改,鄉人譙之弗為動,師長教之弗為變。夫以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後恐懼,變其節,易其行矣。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驕於愛,聽於威矣。故十仞之城,樓季弗能窬者,峭也;千仞之山,跛¤易牧者,夷也。故明主峭其法而嚴其刑也。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蹠不掇。不必害,則不釋尋常;必害手,則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誅也。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
8。今則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賞之,而少其家業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輕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毀譽、賞罰之所加者,相與悖繆也,故法禁壞而民愈亂。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隨仇者,貞也。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於勇,而吏不能勝也。不事力而衣食,則謂之能;不戰功而尊,則謂之賢。賢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說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禍,則私行立而公利滅矣。
9。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故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君曰:“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子暴子也。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10。古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蒼頡固以知之矣。今以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則為匹夫計者,莫如修行義而習文學。行義修則見信,見信則受事;文學習則為明師,為明師則顯榮:此匹夫之美也。然則無功而受事,無爵而顯榮,為有政如此,則國必亂,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廉愛之說;堅甲厲兵以備難,而美薦紳之飾;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而貴文學之士;廢敬上畏法之民,而養遊俠私劍之屬。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簡其業,而遊學者日眾,是世之所以亂也。
11。且世之所謂賢者,貞信之行也;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今為眾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難知,則民無眾識之矣。故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之事,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於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若夫賢貞信之行者,必將貴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無不欺之術也。布衣相與交,無富厚以相利,無威勢以相懼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處制人之勢,有一國之厚,重賞嚴誅,得操其柄,以修明術之所燭,雖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於不欺之士?今貞信之士不盈於士,而境內之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則治者寡而亂者眾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
12。今人主之於言也,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於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是以天下之眾,其談而言者務為辨而不周於用,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而政不免於亂;行身者競於為高而不合於功,故智士退處岩穴,歸祿不愛,而兵不免於弱。兵不免於弱,政不免於亂,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譽,上之所禮,亂國之術也。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愈貧,言耕者眾,執耒者寡也;境內皆言兵,藏孔、吳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必禁無用,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戰之為事也危,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貴也。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寶,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
13。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斬於法,動作者歸之於功,為勇者盡之於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14。今則不然,士民縱恣於內,言談者為勢於外,外內稱惡,以待強敵,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於從衡之黨,則有仇讎之忠,而借力於國也。從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事一強以攻群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則遇敵受禍矣。”事大未必有實,則舉圖而委,效璽而請兵矣。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地削則國削。名卑則政亂矣。事大為衡,未見其利也,而亡地亂政矣。人臣之言從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則失天下,失天下則國危,國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實,則起兵而敵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伐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則為強國制矣。出兵則軍敗,退守則城拔。救小為從,未見其利,而亡地敗軍矣。是故事強,則以外權士官於內;救小,則以內重求利於外。國利未立,封土厚祿至矣;主上雖卑,人臣尊矣;國地雖削,私家富矣。事成,則以權長重;事敗,則以富退處。人主之聽說於其臣,事未成則爵祿已尊矣;事敗而弗誅,則遊說之士,孰不為用¤繳之說而徼幸其後?故破國亡主以聽言談者之浮說。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當否之言,而誅罰不必其後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則不可攻也。強,則能攻人者也;治,則不可攻也。治強不可責於外,內政之有也。今不行法術於內,而事智於外,則不至於治強矣。
15。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此言多資之易為工也。故治強易為謀,弱亂難為計。故用於秦者十變而謀希失;用於燕者一變而計希得,非用於秦者必智,用於燕者必愚也,蓋治亂之資異也。故周去秦為從,期年而舉;銜離魏為衡,半歲而亡。是周滅於從,銜亡於衡也。使周、銜緩其從衡之計,而嚴其境其內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賞罰,盡其地力以多其積,致其民死以堅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則其利少,攻其國,則其傷大,萬乘之國,莫取自頓於堅城之下,而使強敵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術也。舍必不亡之術而道必滅之事,治國者之過也。智困於外而政亂於內,則亡不可振也。
16。民之政計,皆就安利如辟危竅。今為之攻戰,進則死於敵,退則死於誅,則危矣。棄私家之事而必汗馬之勞,家困而上弗論,則竅矣。竅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門而完解舍,解舍完則遠戰,遠戰則安。行貨賂而襲當塗者則求得,求得則私安,私安則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眾矣。
17。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遊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務而趨末作。今世近習之請行,則官爵可買,官爵可買,則商工不卑也矣。奸財貨賈得用於市,則商人不少矣。聚斂倍農而致尊過耕戰之士,則耿介之士寡而商賈之民多矣。
18。是故亂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談者,為設作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禦者,積於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蠢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耿介之士,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
顯學第五十
1。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裏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複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不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明主弗受也。
2。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世主以為儉而禮之。儒者破家而葬,服喪三年,大毀扶杖,世主以為孝而禮之,夫是墨子之儉,將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將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儉俱在儒、墨,而上兼禮之。漆雕之議,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進則怒於諸候,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宋榮子之議,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世主以為寬而禮之。夫是漆雕之廉,將非宋榮之恕也;是宋榮之寬,將非漆雕之暴也。今寬、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禮之。自愚誣之學、雜反之辭爭,而人主俱聽之,故海內之士,言無定術,行無常議。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雜反之學不兩立而治。今兼聽雜學繆行同異之辭,安得無亂乎?聽行如此,其於治人又必然矣。
3。今世之學士語治者,多曰:“與貧窮地以實無資。”今夫與人相若也,無豐年旁入之利而獨以完給者,非力則儉也。與人相若也,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惰也。侈而惰者貧,而力而儉者富。今上¤斂於富人以佈施於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節用,不可得也。
4。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世主必從而禮之,貴其智而高其行,以為輕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陳良田大宅,設爵祿,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貴輕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稅,耕者也;而上之所養,學士也。耕者則重稅,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不可得也。立節參明,執操不侵,怨言過於耳,必隨之以劍,世主必從而禮之,以為自好之士。夫暫首之勞不賞,而家鬥之勇尊顯,而索民之疾戰距敵而無私鬥,不可得也。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用養,此所以亂也。且夫人主於聽學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為是也,而弗布於官;以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亂亡之道也。
5。澹臺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行不稱貌。宰予之辭,雅而文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智不充其辯。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實之聲,今之新辯濫乎宰予,而世主之聽眩乎仲尼,為悅其言,因任其身,則焉得無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辯,而有華下之患;趙任馬服之辯,而有長平之禍。此二者,任辯之失也。夫視鍛錫而察青黃,區冶不能以必劍;水擊鵠雁,陸斷駒馬,則臧獲不疑鈍利。發齒吻形容,伯樂不能以必馬;授車就駕,而觀其末塗,則臧獲不疑奴良。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試之官職,課其功伐,則庸人不疑於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夫有功者必賞,則爵祿厚而愈勸;遷官襲級,則官職大而愈治。夫爵大而官職治,王之道也。
6。磐石千里,不可謂富;象人百萬,不可謂強。石非不大,數非不眾也,而不可謂富強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忠距敵也。今商官技藝之士亦不墾而食,是地不墾,與磐石一貫也。儒俠毋軍勞,顯而榮者,則民不使,與象人同事也。夫知禍磐石象人,而不知禍商官儒俠為不墾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類者也。
7。故敵國之君王雖說吾義,吾弗入貢而臣;關內之候,雖非吾行,吾必使勢禽而朝。是故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於人。故明君務力。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
8。夫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圜之森,千世無輪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何也?隱栝之道用也。雖有不恃隱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也。不恃賞罪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貴也。何則?國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術之君,不隨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9。今或謂人曰:“使子必智而壽",則世必以為狂。夫智,性也;壽,命也。性命者,非所學於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為說人,此世之所以謂之為狂也。謂之不能然,則是諭也,夫諭性也。以仁義教人,是以智與壽說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嗇、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言先王之仁義,無益於治;明吾法度,必吾賞罰者,亦國之脂澤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緩其頌,故不道仁義。
10。今巫祝之祝之曰:“若使千秋萬歲。”千秋萬歲之聲括耳,而一日之壽無征於人,此人所以簡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說人主,不善今之所以為治,而語已治之功;不審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傳譽、先王之成功。儒者飾辭曰:“聽吾言,則可以霸王。”此說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故明主舉實事,去無用,不道仁義者故,不聽學者之言。
11。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為治,則是伊尹、管仲無所用也,將聽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夫嬰兒不剔首則腹痛,不¤痤則浸益。剔首、¤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猶啼呼不止,嬰兒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墾草以厚民產也,而以上為酷;修刑重罰以為禁邪也,而以上為嚴;征賦錢粟以實倉庫,且以救饑饉、備軍旅也,而以上為貪;境內必知介而無私解,並力疾鬥,所以禽虜力,而以上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孔,而民不知悅也。夫求聖通之士者,為民知之不足師用。昔禹決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產開畝樹桑,鄭人謗訾。禹利天下,子產存鄭人,皆以受謗,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舉士而求賢智,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
忠孝第五十一
1。天下皆以孝悌忠順之道為是也,而莫知察孝悌忠順之道而審行之,是以天下亂。皆以堯舜之道為是而法之,是以有弑君,有曲於父。堯、舜、湯、武或反君臣之義,亂後世之教者也。堯為人君而君其臣,舜為人臣而臣其君,湯、武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屍,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夫所謂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所謂賢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職以戴其君者也。今堯自以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為賢而不能以戴堯,湯、武自以為義而弑其君長,此明君且常與,而賢臣且常取也。故至今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國者矣。父而讓子,君而讓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之道也。臣之所聞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則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今夫上賢任智無常,逆道也,而天下常以為治。是故田氏奪呂氏於齊,戴氏奪子氏於宋。此皆賢且智也,豈愚且不肖乎?是廢常上賢,則亂;舍法任智,則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賢。
2。記曰:“舜見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當是時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臣曰: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順之道也。然則有道者,進不為主臣,退不為父子耶?父子所以欲有賢子者,家貧則富之,父苦則樂之;君之所以欲有賢臣者,國亂則治之,主卑則尊之。今有賢子而不為父,則父之處家也苦;有賢臣而不為君,則君之處位也危。然則父有賢子,君有賢臣,適足以為害耳,豈得利焉哉?所謂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今舜以賢取君之國,而湯、武以義放弑其君,此皆以賢而危主者也,而天下賢之。古之烈士,進不臣君,退不為家,是進則非其君,退則非其親者也。且夫進不臣君,退不為家,亂世絕嗣之道也。是故賢堯、舜、湯、武而是烈士,天下之亂術也。瞽瞍為舜父而舜放之,象為舜弟而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仁義無有,不可謂明。《詩》雲;“普天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信若《詩》之言也,是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故烈士內不為家,亂世絕嗣;而外矯於君,朽骨爛肉,施於土地,流於川穀,不避蹈水火。使天下從而效之,是天下遍死而願夭也。此皆釋世而不治是也。世之所為烈士者,離眾獨行,取異於人,為恬淡之學而理恍惚之言。臣以為恬淡,無用之教也;恍惚,無法之言也。言出於無法,教出於無用者,天下謂之察。臣以為人生必事君養親,事君養親不可以恬淡;治人必以言論忠信法術,言論忠信法術不可以恍惚。恍惚之言,恬淡之學,天下之惑術也。孝子之事父也,非競取父之家也;忠臣之事君也,非競取君之國也。夫為人子而常譽他人之親曰:“某子之親,夜寢早起,強力生財以養子孫臣妾。”是誹謗其親者也。為人臣常譽先王之德厚而願之,是誹謗其君者也。非其親者知謂之不孝,而非其君者天下皆賢之,此所以亂也。故人臣毋稱堯舜之賢,毋譽湯、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盡力守法,專心於事主者為忠臣。
3。古者黔首¤密蠢愚,故可以虛名取也。今民儇¤智慧,欲自用,不聽上。上必且勸之以賞,然後可進;又且畏之以罰,然後不敢退。而世皆曰:“許由讓天下,賞不足以勸;盜蹠犯刑赴難,罰不足以禁。”臣曰:未有天下而無以天下為者,許由是也;已有天下而無以天下為者,堯、舜是也;毀廉求財,犯刑趨利,忘身之死者,盜蹠是也。此二者,殆物也。治國用民之道也,不以此二者為量。治也者,治常者也;道也者,道常者也。殆物妙言,治之害也。天下太上之士,不可以賞勸也;天下太下之士,不可以刑禁也。然為太上士不設賞,為太下士不設刑,則治國用民之道失矣。
4。故世人多不言國法而言從橫。諸候言從者曰:“從成心霸”;而言橫者曰:“橫成必王。”山東之言從橫未嘗一日而止也,然而功名不成,霸王不立者,虛言非所以成治也。王者獨行謂之王,是以三王不務離合而正,五霸不待從橫而察,治內以裁外而已矣。
人主第五十二
1。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大臣太貴,左右太威也。所謂貴者,無法而擅行,操國柄而便私者也。所謂威者,擅權勢而輕重者也。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夫馬之所以能任重引車致遠道者,以筋力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諸候者,以其威勢也。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今大臣得威,左右擅勢,是人主失力;人主失力而能有國者,千無一人。虎豹之所以能勝人勢百獸者,以其爪牙也,當使虎豹失其爪牙,則人必制之矣。今勢重者,人主之爪牙也,君人而失其爪牙,虎豹之類也。宋君失其爪牙於子罕,簡公失其爪牙於田常,而不蚤奪之,故身死國亡。今無術之主皆明知宋、簡之過也,而不悟其失,不察其事類者也。
2。且法術之士,與當途之臣,不相容也。何以明之?主有術士,則大臣不得制斷,近習不敢賣重;大臣、左右權勢息,則人主之道明矣。今則不然,其當途之臣得勢擅事以環其私,左右近習朋黨比周以制疏遠,則法術之士奚時得進用,人主奚時得論裁?故有術不必用,而勢不兩立,法術之士焉得無危?故君人者非能退人臣之議,而背左右之訟,獨合乎道言也,則法術之士安能蒙死亡之危而進說乎?此世之所以不治也。明主者,推功而爵祿,稱能而官事,所舉者必有賢,所有者必有能,賢能之士進,則私門之請止矣。夫有功者受重祿,有能者處大官,則私劍之士安得無離於私勇而疾距敵,遊宦之士焉得無撓於私門而務於清潔矣?此所以聚賢能之士,而散私門之屬也。今近習者不必智,人主之於人也或有所知而聽之,人因與近習論其言,聽近習而不計其智,是與愚論智也。其當途者不必賢,人主之於人或有所賢而禮之,人因與當途者論者行,聽其言而不用賢,是與不肖論賢也。故智者決策於愚人,賢士程行於不肖,則賢知之士奚時得用,而人主之明塞矣。昔關龍逢說桀而傷其四肢,王子比士諫紂而剖其心,子胥忠直夫差而誅於屬鏤。此三子者,為人臣非不忠,而說非不當也,然不免於死亡之患者,主不察賢智之言,而蔽於愚不肖之患也。今人主非肯用法術之士,聽愚不肖之臣,則賢智之士孰敢當三子之危而進其智能者乎?此世之所以亂也。
飭令第五十三
1。飭令,則法不遷;法平,則吏無奸。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任功,則民少言;任善則民多言。行法曲斷,以五裏斷者王,以九裏斷者強,宿治者削。
2。以刑治,以賞戰,厚祿以用術。行都之過,則都無奸市。物多末眾,農弛奸勝,則國必削。民有餘食,使以粟出爵,必以其力,則農不怠。三寸之管毋當,不可滿也。授官爵出利祿不以功,是無當也。國以功官與爵,此謂以成智謀,以威勇戰,其國無敵。國以功授官與爵,則治者省,言有塞,此謂以治去治,以言去言,以功與爵者也。故國多力,而天下莫之能侵也。兵出必取,取必能有之;案兵不攻必富。朝廷之事,小者不毀,效功官爵,廷雖有辟言,不得以相干也,是謂以數治。以力攻者,出一取十;以言攻者,出十喪百。國好力,此謂以難攻;國好言,此謂以易攻。
3。其能,勝其害,輕其任,而道壞餘力於心,莫負乘宮之責於君。內無伏怨,使明不相干,故莫訟;使士不兼官,故技長;使人不同功,故莫爭。言此謂易攻。
4。重刑少賞,上愛民,民死賞;多賞輕刑,上不愛民,民不死賞。利出一空者,其國無敵; 利出二空者,其兵半用;利出十空者,民不守。重刑明民,大制使人,則上利。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此謂以刑去刑。罪重而刑輕,刑輕則事生,此謂以刑致刑,其國必削。
心度第五十四
1。聖人之治民,度於本,不從其欲,期於利民而已。故其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刑勝而民靜,賞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勝,治之首也;賞繁,亂之本也。夫民之性,喜其亂而不親其法。故明主之治國也,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勸功,則公事不犯;親法,則奸無所萌。故治民者,禁奸於未萌;而用兵者,服戰於民心。禁先其本者治,兵戰其心者勝。聖人之治民也,先治者強,先戰者勝。夫國事務先而一民心,專舉公而私不從,賞告而奸不生,明法而治不煩。能用四者強,不能用四者弱。夫國之所以強者,政也;主之所以尊者,權也。故明君有權有政,亂君亦有權有政,積而不同,其所以立異也。故明君操權而上重,一政而國治。故法者,王之本也;刑者,愛之自也。
2。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佚則荒,荒則不治,不治則亂,而賞刑不行於天下者必塞。故欲舉大功而難致其力者,大功不可幾而舉也;欲治其法而難變其故者,民亂不可幾而治也。故治民無常,唯法為治。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故民樸而禁之以名則治,世知維之以刑則從。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能眾而禁不變者削。故聖人之治民孔,法與時移而禁與能變。
3。能越力於地者富,能起力於敵者強,強不塞者王。故王道在所開,在所塞,塞其奸者必王。故王術不恃外之不亂也,恃其不可亂也。恃外不亂而治立者削,恃其不可亂而行法者與。故賢君之治國也,適於不亂之術。貴爵,則上重,故賞功爵任而邪無所關。好力者其爵貴;爵貴,則上尊;上尊,則必王。國不事力而恃私學者其爵賤;爵賤,則上卑;上卑者必削。故立國用民之道也,能閉外塞私而上自恃者,王可致也。
制分第五十五
1。夫凡國博君尊者,未嘗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於天下者也。是以君人者分爵制祿,則法必嚴以重之。夫國治則民安,事亂則邦危。法重者得人情,禁輕者失事實。且夫死力者,民之所有者也,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而好惡者,上之所制也,民者好利祿而惡刑罰。上掌好惡以禦民力,事實不宜失矣;然而禁輕事失者,刑賞失也。其治民不秉法為善也,如是,則是無法也。
2。故治亂之理,宜務分刑賞為急,治國者莫不有法,然而有存有亡;亡者,其制刑賞不分也。治國者,其刑賞莫不有分;有持異以為分,不可謂分;至於察君之分,獨分也。是以其民重法而畏禁,願毋抵罪而不敢胥賞。故曰:不待刑賞而民從事矣。
3。是故夫至治之國,善以止奸為務。是何也?其法通乎人情,關乎治理也。然則去微奸之道奈何?其務令之相規其情者也。則使相窺奈何?曰:蓋裏相坐而已。禁尚有連於已者,理不得不相窺,惟恐不得免。有奸心者不令得忘,窺者多也。如此,則慎已而窺彼,發奸之密。告過者免罪受賞,失奸者必誅連刑。如此,則奸類發矣。奸不容細,私告任坐使然也。
4。夫治法之至明者,任數不任人。是以有術之國,不用譽則毋適,境內必治,任數也。亡國使兵公行乎其地,而弗能圉禁者,任人而無數也。自攻者人也,攻人者數也。故有術之國,去言而任法。
5。凡畸功之循約者難知,過刑之於言者難見也,是以刑賞惑乎貳。所謂循約難知者,奸功也;臣過之難見者,失根也。循理不見虛功,度情詭乎奸根,則二者安得無兩失也?是以虛士立各於內,而談者為略於外,故愚、怯、勇、慧相連而以虛道屬俗而容乎世。故其法不用,而刑罰不加乎戮人。如此,則刑賞安得不容其二?實故有所至,而理失其量,量之失,非法使然也,法定而任慧也。釋法而任慧者,則受事者安得其務?務不與事相得,則法安得無失,而刑安得無煩?是以賞罰擾亂,邦道差誤,刑賞之不分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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