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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狄龙子


第二十二回
小隐在城郊 廿载辛勤医疾苦
大名垂宇宙 一生谨慎向先贤



  前文周文麟学成剑术奉命下山,准备往成都武侠祠旁卖草药小店中寻卞老人,请其
指点引路,同往依还岭幻波池,取那女侠上官红所留的宝剑宝钩;如未寻见卞老人,每
日可往望江楼上守候,自能相遇,行时还给了几封柬帖,并说幻波池经过地震和一场大
水,业已淹没,地底宫室也经封闭,只藏剑之处有一秘径通往地底石洞,全由只此一处
地道与水隔断,但是上下四外均水包没,稍一不慎便遇奇险,剑钩之上均有钢泥包没,
形似一块顽铁,极难分辨,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刻有图形字迹,也须细心查看才能认出,
各异派中人以前已疑洞中藏有珍宝,欲往发掘,虽然无一寻到,并未死心,近来风声传
出,去的人更接连不断,必须格外小心才可无事,日期应在端午以前三月底去更好等语。
  文麟拜别起身,走到路上回忆前情,正在心神不定,到一山岭头上,前山道观业已
在望,山腰上面有一石峰不高,四外花木扶疏,桃柳争妍,春光明艳,风景甚好,腹中
又正饥渴,便往峰旁石上坐定,取出干粮,刚吃了个半饱,忽听峰后有人说笑,谈起狄
龙子,过去一问,乃是屠蕃、李长生两个武师。双方一见投机,因而得知众小兄妹多已
下山,龙子夫妇更在外面除暴安良,杀了几个著名恶贼,屠李二人便曾得到他们帮助,
为了一见如故,正请文麟同往成都,住在二人家中。文麟也觉对方人好,家住成都,种
有菜园花圃,还开着一个马鞍铺,盛意殷勤,不便推拒,方想答应。二人还不知他是位
剑侠中人,无意中询问可有行李。文麟忽然想起宝剑包袱尚在峰后,当地虽不会有人来,
出门人不应这样疏忽,心中一动,不顾答话,忙即起身往取,见包袱宝剑仍是原样放在
那里,匆促之间也未细看。
  刚刚拿起,李长生也跟了过来,一见宝剑,便知不是寻常,惊喜问道:“我弟兄真
个粗心失敬,方才周兄探询狄氏兄妹十分仔细,因见斯文一派,不曾细问,周兄来取行
李时,回忆前言方觉有因,莫非这兄妹双侠是周兄自己人么?”文麟早觉对方人好,一
听踪迹已被识破,不便再为隐瞒,笑答:“这两兄妹和小弟交情甚深,坐定再谈如何?”
说时,人已走过峰角。
  屠、李二人闻言大喜,一同回到原坐之处。文麟人本忠厚。看出屠、李二人豪爽真
实,只将奉命住依还岭幻波池取女侠上官红所留剑钩以及大闹冯村、峨眉从师经过隐起,
非但承认大侠狄龙子是他忘年之交,连往成都寻访卞老人之事都说了出来。
  屠、李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先见文麟孤身游山已觉有异,及听这等说法,越
发惊奇,因文麟不曾说出由峨眉移居青城一段,也未闻言来处,这类剑侠异人隐迹风尘
不愿人知,自然不便深问,但见对方应答爽快,词色诚恳,并允与之同路,可见不曾对
他轻视,最奇是像大侠狄龙子那等异人,连那两个同伴,本领剑术何等高强,竟会说是
忘年之交,可见为自己解围的那几个少年英侠还是他的后辈。此人年纪不大,看去还似
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少年,居然是他师长一辈,本领之高可想而知,不禁肃然起敬,连称
“失敬”,重又起立行礼,被文麟再三劝住。
  三人越谈越高兴,光阴易过,不觉时近黄昏,山风渐凉,暮烟四起。文麟一想天已
不早,当日起身自来不及,此时出山还可赶往城内寻人,便和二人说了,一同出山。到
了屠、李二人住处,因在山中吃饱,再三谢绝主人厚意,准备赶往灌县城内,和老友匡
南坡同榻夜话,明早再会。到后一问,人已他往,说在外面行医,至少还有两三个月才
回,只得扫兴回转。又去卞老人家中,人也不在,据附近村农说入山未归,预计不会寻
到,也就未再访问。
  正往回走,恰巧屠、李二人访友回去,中途相遇,同回住处,又吃了一顿极丰美的
消夜,议定明早起身,因屠、李二人中途还要绕路访友,办点私事,本已变计,先把文
麟陪到成都再说。文麟不愿为了自己,耽搁人家的事,何况日期也有富余,无须忙此一
时,再三推谢,否则情愿单独上路。二人只得应了。为了途中耽搁,第四日方始赶到成
都。屠、李二人自然竭诚款待,老早便在暗中托人赶回成都,在李长生家中收拾出一间
静室,安好床铺。
  文麟见主人招呼得样样周到,心甚不安,无奈来意业已告知,成都没有什么亲友,
就有两个相识的,均是前在沈家附带认得的富绅,这类俗人更不愿与之交往。李家所居
便在马鞍铺的旁边,房子不多,但颇清洁整齐,因其全家勤劳,房后又有三亩方圆一片
土地,成都人喜爱种花成了风气,这三亩地,一半种花一半种菜,花圃侧面还筑了两丈
方圆一座土台,作为全家老少练功之所,地势也颇隐僻,离武侯祠更近,样样方便,主
人盛意殷殷,实难拒绝,便住了下来。
  到时天黑,主人细心,徒弟和相识的人又多,人还未到,已命人往对家药铺探访卞
老人是否在彼。回信说是这位老药人和那药铺是老主客,每年至少要来两三次,每次带
有许多药草。铺子虽小,药的样数又不多,名为野药铺,并不做大生意,但他铺中的药
均有奇效,尤其自备的六七种膏丹丸散,简直灵到极点,上面并还附有药方和配制之法,
如法炮制,一样收功。别的药铺全都看了红眼,几次想将那药铺收买过去,并将店主聘
去供养,做药老师,专代制药采药,管他全家丰衣足食,还有红利,哪怕只出主意,在
家享受,白拿工钱,只不将药方泄漏出去,均可答应。店主人雷公道是个五十来岁的小
老头,竟会严词拒绝,情愿苦吃苦做,照本加一出卖,连人工都赔在里面,并对人说:
“连这一成为养家口不得不拿的利息都是惭愧,话虽如此,对于无钱买药的人仍是白
送。”井代煎药敷制,反更仔细。人多说他是个疯子,放着独门利益不要,白受辛苦,
一出去就是好几个月,在深山中受尽辛苦,采来珍奇灵药,却只要一点人工钱,有时还
要贴将出去,常年过那苦日子,偏不肯听好话,一班穷人却对他感激非常,因那伤药之
灵从来所无,起初有钱人家听他卖得大贱还不敢用,后来听说真灵,勉强试了一试,果
然灵极。经此一来,雷家药铺的名声越传越远,外州府县均被哄动,纷来采买。他是全
家店,不用一个伙计,当然备不了那许多,偏又不肯推广,照例来买的人必须真有伤病,
多了不卖,只送药方。这些药材均产山中,只一知道用法和那形象便可寻到,近年仿制
的越多。人都知其不是值钱之物,药商如法炮制,也不能奇货自居取得暴利,甚而连已
有的几种珍药的本来面目也被揭露出来。那些大药商少了财路,如何不恨?想要收买又
买不动。恨到极处,有一家性暴的便买出几个地痞,想打他一顿以作警告,甚而还想取
他性命,虽知平日人缘大好,连那些土棍地痞都有一点公道,听说是要打他,多不愿意,
结果虽也买动一伙,想在青羊宫花会他收药摊的时候,以买药为名聚众群殴,打他一个
半死再说,哪知还未动手,双方刚争执了两句,旁观的人业已不服,首先仗义出头代为
挡横,等到~声喊打,已经快散的游人闻声赶来,一听是和雷公道作对,不问青皂白一
拥齐上。照例穷苦的人总占多数,也最分得出善恶邪正,于是连旁边那些摆花摊的小贩
也出了手。内中几个认得痞棍的,再一说出对方为人,群情越发愤激。痞棍这面本就有
些理屈情虚,一见众怒难犯便软了下来,不是雷公道再三劝说,众人还非要罚这班痞棍
跪香赔礼磕四方头不可。接连闹过两次,都是如此。未一次暗中买人动手的两个大药商,
还被痞棍说出姓名,几乎把事闹大。这些大药铺只干生气,拿他无可奈何。卞老人和他
交往多年,每来均带不少药草,人也住在那里,只是日期难定,现在人还未到;并说雷
老头性情古怪,如非去的人和他相识,又听说是青城山来的一位周客人打听,还不会说
得这么仔细等语。
  文麟听主人转告之后,心想,听师父口气,卞师兄人已来在成都,但不容易见到,
本有“药铺寻他不到,每日去往望江楼等候”之言,指定要在三月底边起身,只在端午
节前赶到幻波池便不误事,众人之言决不会差。为了遵守师命,准备明早先往雷家药铺,
寻他不见便去望江楼上守望,就便往武侠祠游玩一番,顺便查访狄龙子等是否在此。当
日夜饭并未出门,和主人谈了一阵,各自安歇。
  次早起身,寻到雷家药铺。屠、李二人均极老练,料知有事,就雷公道也是一位风
尘中的异人,对他留心已非一日,不料双方果然相识,因恐对方不便,也未跟去。文麟
独自一人寻到药铺,见那主人是个瘦小枯干的小黑老头,间知文麟是卞老人的师弟,立
时动容,表面仍装不识,等把两个买药的顾客打发走去,两面一看,又朝文麟上下打量,
重又请问来历。
  文麟看出对方不是常人,所问都有深意,也不十分隐瞒,刚告以由青城山金鞭崖来
此;雷公道立时低声说道:“师叔,恕我无知,昨日有人来此打听,因未听师父说起,
还拿不准是否自己人,以致失礼,还望师叔原谅。弟子本名公孙雷,如今以名为姓,奉
了师父之命,在此暗中行医,救济苦人。因我二次从师,人门才二十年,虽知师父峨眉
门下,自从奉命来此,难得离开,偶然出门,也是奉有师命,去往远近山中运回师父所
采药材,休说各位师长和同门师兄弟极少见过,连名姓都不知道。师叔表面年纪又轻,
与我昨日所料那位不符,以为就是自己人也是同辈兄弟;又因师父去冬警告,他说敌人
已在蠢动,以后见人,样样都要留意,以致没有将人认出,也不便向师叔行礼。弟子所
开药铺虽小,连草药才数十样,成药更少,只得几样,但是灵效无比。近年方子送出大
多,人多能配还好一些,最热闹的一年,由一清早开门起忙到黄昏,全家动手还常难于
应付,现在依旧不断有人来此买药。今日天气甚好,这里不是谈话之所,师叔如无什事,
可装外面来的买药客人,去往武侯祠内等候。弟子托好了人,立时前往领教。不知可
否?”
  文麟方答:“我专寻你师父,并无别事,现在就去等你。”忽见有人买药。双方稍
微点头,文麟便往武侯祠赶去。进了庙门,见庙中翠柏森森,香火颇盛,比起昔年所见
还要显得整齐。暗忖,孔明负盖世之才,甘为人下,彼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以他
才能,又能深知民隐,长于政事,什么大事业做不出来?只为数千年来忠君的遗毒深入
人心,难于改革,加上北有曹操、南有孙权,不是心谋窃国便想割据自雄,打着汉家旗
号便可激励民心士气,使这两个强敌心有顾忌。明知奉着汉家正朔,许多牵制,偏不敢
将这块牌位冒失去掉,因而露出许多破绽矛盾。他这吊民伐罪的义举,下起手来便有许
多便利,何况刘玄德一时枭雄,长于权变,人民对他又颇倾向,一面还有知己之感,便
是刘禅虽极昏庸,对他也还能够信任,深知非此不行,如学孙、曹榜样,非身败名裂不
可,还要连累西川人民同受其害,转不如鞠躬尽瘁,全始全终。如能兴复汉室,在他政
治修明、大施改革之下,将全民救出水火,固是平生志愿,即便不能,至少也在自己生
前或是死后若干年中,保得西川人民免于涂炭,用心实是苦极。非这种种限制顾虑,成
就决不止此。史书说他长于政治而短于军事,简直胡说。如其政治不良,单靠兵力,怎
得成功?以西川一隅之地,与中原倾国之势相抗,道路如此险而且远,样样吃亏,无异
以卵敌石,早已自取灭亡,哪能鼎足三分,终身保持偏安之局,使曹操、司马之兵轻易
不敢西顾呢?别的不说,只看从刘备入川起,共经过多少次的战事,这些举动要消耗多
少民力物力,西川人民简直极少休息之时,可是蜀兵如虎,汉将皆飞,千里运粮,给用
不绝,多用民力而民不怨,多用财物而国不敝,如非政治修明、样样合理、算无遗策,
非但七擒六出不能完成,照他那样频年用兵,西蜀虽是天府之国,人也死亡逃散个精光
了。不是事前打算得好,取得民心士气方肯用兵,如何能够可战可止、能进能退、由心
运用、相机而行、无不自如呢?这真是一个极高明的将才、从古至今数一数二的英雄豪
杰之士,偏说他不会用兵,岂非荒谬之谈?心中寻思,不觉走进正殿。
  正在徘徊凭吊,怀念前贤风烈,忽然发现廊柱上多了一副对子,乃清初名士顾某所
题,上写:“臣本布衣,一生谨慎;君真名士,万古云霄。”对仗十分工稳,句法也极
浑成,几句集拢来的成语,是读书人惯用的手法,原不足奇,多读点诗书的人均能办到,
难得是这样天衣无缝,妙造自然。暗笑:顾某何人,也闹这等臭名士的习气?借着对联
影射自己,想和诸葛先生作比,此虽无聊文人的通病,这十六个字并不着实,“一生谨
慎”四字却是确评,也是他的真实本领,如非样样谨慎细心,怎能成就他一世英名,千
秋佳话,恩德深入人心,至今使人景慕,香火不绝呢?不过诸葛一生惟谨慎,一班读书
人不从他的爱民爱军、算无遗策、苦心孤诣上面着想,都拿来附和在忠于刘备、忠于阿
斗、恭谨事君上去,便是顾某自命名士,也未必深知诸葛心志罢了。想到这里,方觉从
古至今许多英雄才智之士,为历代所传的君臣大义遗毒所限,本身固是鞠躬尽瘁,只为
一姓私荣,死而后已,不能发挥他的全副本领,便像孔明这样能够修明政治、爱民如子
的伟人奇士,也因种种牵制不能尽量施为,就有善政也是及身而止,这还算是勉强成功
的人,那些不得时和因性稍刚烈为时所忌、埋没一世不能出头的,真不知有多少!被皇
帝权贵残杀陷害的尚不在内,真个可叹。忽听旁边有人低声笑说:“道兄你叫赛孔明,
人又姓孔,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和到你家一样么?”
  文麟虽觉那人说话鄙俗,心正想事,感今慨古,忽又听另一人接口道:“二哥,这
里人多,如何随便乱说?”还有一人也插口道:“你两个都不要说了,本来一句笑话有
什相干?这等说法,反倒……”底下便未听真。文麟闻言,心动回顾,见那三人因立得
近也正看他,都是一脸横肉,貌相狞恶,目射凶光,内一中年道士更是一脸凶狡之相,
装束却极华丽,一望而知不是善类。见其注意自己,一则初来不愿惹事,又和公孙雷订
有约会,便装游客,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一面假装看那柱头上的对联匾额,暗中留意
查听。停了一会,不闻声息,回顾人已走去。来了不少时候,公孙雷仍未见到,心中奇
怪,便由大殿后面穿过,想往里面游玩一番再绕出来。
  中途遇见一个卖花的幼童,先问:“要花不要?”文麟刚一摇头,猛瞥见前见三人
正往后偏殿走去,恐其疑心,正要回走,忽听幼童低语道:“雷老汉在山门外面树林中
等你老人家,快去吧。他因庙中人多,又有几个瘟神,不愿叫他们看出,请你老人家不
要见怪。”说完,不俟答言便朝后偏殿赶去。文麟才知公孙雷业已来过,听口气,所说
瘟神,也许就是那三个说笑话的游人,忙照卖花幼童所说,赶往庙外。
  公孙雷立在树后张望,一见文麟,忙即招手,引往无人之处,正要礼拜,被文麟强
行位住。互相一谈,才知卞老人刚走没有几天,并且每次都装交往多年、送药来卖的药
夫子,住在药铺里面,往往一两个月不走,惟独这次行踪最为隐秘,每日明去夜来,常
有不归之时。公孙夫妇尊敬师长,本为他备有一小间静室,从来听其自然,不敢多问,
临去以前,方觉师父这次似有事情发生,自从到后,简直未在人前露面,连病都未亲自
给人看过,心中惊疑,想要探询。老人忽说:“明日夜里要走。”吩咐多备一点锅魁牛
肉,因知他夫妇平日清苦,还给了十两银子,多下的留作平日用度,不令交回;并说:
“此去归期难定,但是早晚必回,不遇自家人不可说出真话。敌人业已蠢动,遇见异言
异服、形迹可疑的人,务要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出手。”公孙夫妇深知老人衣
食简单,不大吃荤,要这许多干粮牛肉必有原因;在此多年,除却游山路遇,也只前后
见过两位本门师长和几个专一行医的师兄弟,从未有人上门探询,所说自家人不知是谁,
师父又令谨慎,惟恐有失,刚一请问,老人便说:“到时自知。你便二次随我有二十来
年,人的邪正善恶总分得出。事情未定,先就问他作什?”
  公孙雷又道:“我知师父一向沉默,除医药救人外,极少谈到别的,不便多问,方
才师叔去后,本定随后跟来,不料来了五个外路来的顾客。内中一个道士和两中年人,
师叔想已见到;还有两个均是山人一男一女,貌相多半凶恶,女子打扮十分华丽,单那
胸前两串珍珠便值好几千两银子,言动那么妖淫,一望而知不是好货。明是一路,偏要
装成两起,在弟子眼里自然瞒不过去。男女二人自称云南来的土司,五贼所买均是一种
极灵效的伤药。我那改娃年已十四,颇有心眼,恰由门外走进,我朝他使一眼色,立时
改装买主,拿了一贴膏药挤将出去,掩在男女二人的身后,至今不曾归报。当五贼未走
以前,我因来此赴约,本请有两个乡邻代管买卖乙弟子故意说要来此和一外路客人交易,
也跟了下来,看出后去三贼对我留意,不愿被他看破,到了庙中,先和香伙说了几句,
又往正殿转了一转,见师叔和三贼均在里面,也未上前招呼,故意拉了一个熟人走出,
在树后等了一会,师叔还在里面,料是初来,地理不熟,也许去往后面寻我,仗着这里
的人都和我好,这才遣一幼童将师叔请来。以我之见,师父日内不会来此,就来也在深
夜无人之时,不会人前露面,师叔最好不必再去打听。这里面有点原因,暂时还不能说。
师叔虽非外人,师命如此,不敢违背,他老人家只一见面,必往寻你。事情如真重要,
我代师叔托人寻他也可,”
  文麟知他是卞老人的弟子,人又那么老练,年纪不小,便把来意吐露,刚说了一个
大概,便被公孙雷拦住,四外张了一张,低声悄说:“师叔,这些话就是自己人也须谨
慎,以防走口。地方虽极隐僻,我料敌人业已来此。这五个奇装异服的人都是云、贵那
面土音,师叔所见三贼,内有两个也似山人。我们言动之间真非小心不可,何况你说那
件事我也有点耳闻,要去的人恐还不止师叔一位,便弟子将来也许还要想求师叔指教呢。
照此说法,我已明白几分,既在三月底前相见不晚,无须急此一时。照简太师伯所说每
日去往望江楼守候之言,必有深意,比起弟子这里还要重要。师父近年为了相识人多,
常变形貌,到铺子来还是本相,一望即知,如在外面相遇,他再有事,不易认出,他那
一部银髯虽然不肯去掉,但是服装颜色均有不同,人也时高时矮,望去像个又矮又胖、
黑髯飘胸、红光满脸的老富翁,因其从不故意化装怪相,看去平平常常,当人言动均极
迟钝,不先说穿,谁也认他不出,最奇是随便换上一身装束,手里多拿一件东西,用药
把胡须一染或是打成一结,再不带上一个须囊,把身形一缩,矮上一点,立时判若两人,
端的神妙已极。弟子自从痛悔前非重返师门,这二十年来,为避旧日那些同道,形貌声
音全都变过,但据家里人说,头几年好些地方还是勉强,仗着恩师指点,又有变形灵药,
才不至于被人看破,就这样,遇到极熟的人,对面时久,仍难免于露出破绽,直到近六
七年才好一些,为此一事,并曾受过不少辛苦。后来才知师父一半是要弟子永不和这班
人相见,一半借此劝练本门罡气,内中含有深意。近年得到它的妙用,真个感激,好在
为期尚早,望江楼不必这样早去,三日之内弟子如不托人通知,再往守候便了。”
  文麟不知公孙雷原是卞老人昔年逐出的大弟子,为了爱上一个异派中的女子,做了
两件犯规之事。夫妻二人逃往西昆仑隐迹不出,正在越想越悔恨。隔了些年,卞老人忽
然寻上门去,吓得两夫妻一同跪地求饶,女的并把罪过全揽在她一人身上,只求饶恕丈
夫一命。哪知卞老并未发作,只将前事经过和善恶邪正之分仔细说了一遍,并说:“我
如不是知你夫妇悔过心甚,当时迫于无奈,虽然犯了大过造下罪恶,事情一过立生悔恨,
但又不敢见我,特意逃来此问隐迹不出,照你这样作法,你那罪恶永远去它不掉。现有
两条路走:一条由你自去,早晚被;日日同党寻到,诱将出去,自取灭亡,同归于尽,
不必说了;一是照我所说,去往成都,代我开一个小药铺,行医济世将功折罪。休看此
事容易,第一必须用我方法改易形貌,不许再与那些异派中人往来,对方如敢为恶,还
要分别轻重,视若仇敌,将其除去;一是我那药铺极小,又没什么出息,所卖药价最贱,
至多够你夫妻吃碗粗茶淡饭,生活十分清苦,救人却多,日夜劳累,极少休息,不时还
要代我往返深山森林,深入蛮荒采那各种具有特效的灵药。你夫妻虽有一身本领,但是
不能同去,须留一人守在铺内。孤身往返数千里,所经都是险阻之区,遇见毒蛇猛兽,
凭本领还可无害,如与仇敌狭路相逢,事便难料。你自问忍得住这近二十年的劳苦岁月
么?”
  公孙雷从小孤苦,被卞老人恩养,传授了一身惊人本领,眼看便得本门上乘心法,
为了爱妻风火剑郁灵珸,虽未公然背叛师门,却逼得无法,做了两件大错事,不能不和
那些异派中人交往,后来越想越怕,方始逃往西昆仑隐起,每日悔恨交集,心里有苦说
不出来。女的见丈夫为她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另一面;日日同道还要说她叛师背教,只
一遇上必遭毒手,也是心中悲苦无计可施,正商量拼着受师责罚。也不要受这两面夹攻
的活罪,不料师父竟会寻来,当时感激涕零,誓死将功折罪,一同去到成都,表面开一
小药铺,暗中救济的人不知多少。因这两夫妻在西昆仑隐居时,无意中得到大量荒金,
虽然富可敌国,为了遵守对师长的诺言,将那大量藏金暗中变成银米,专作济贫之用,
本身不用分文,多少年来始终过着清苦的岁月,以前所得分文不用,年时一久成了习惯。
  卞老人见他夫妇志行这样坚定,十分高兴,并且所许年限已满,欲令其过得稍微舒
服一点,不必那样固执,前年并还亲往成都劝告,说:“所积善功早已圆满,还超出两
倍以上。这大量荒金是你二人劳力所得,并非不义之财,如不是你二人之力,岂能取来
用之于世?表面虽应原样不改,暗中舒服一点并无妨碍,就作为我的奖赏,也不应过得
大苦。”
  公孙雷一向不敢违背师命,虽然诺诺连声,一则习久相安,不以为苦,又想借此磨
练自己志气,并未十分照办。只是夫妻情厚,偶然借个题目,作为积蓄点钱想要出去游
玩,遇到春秋佳日,带了爱子公孙改,将铺子交托两位平日交厚。来往年久、并还深知
药性用法的乡邻代为照管,老少三人同出游山玩水,或往蓉城内外名胜之区,或是有好
饮食的小馆之内吃上一顿,带着半醉而归。每月只此一两次的例外享受,不奉师命从不
远出。女的更是自到成都便未到外面去过。
  表面上看去,谁都觉他夫妇又本分又和气,人更公道,心肠好极,偶然带出一点做
性,显得脾气古怪,也是对那有钱人而发。二住廿年,无论贵贱,谁都知道雷公道的几
佯特效药最出名,人家都喜仿制。那些有钱人家惟恐将药配错,请他前往监制,公孙夫
妇向不肯往富贵人家走动,惟独请他制药,只要对方意诚,答应施舍一半救人,以礼来
请,不管那家为人好坏,照例必往,所制的药均由主人自己施舍,馈赠亲友,并不带回,
事完即去,休说不要工钱,连酒饭都不肯吃人一口。请他医病,却是不论多大财势决请
不动。近年名声越好,谁也没有看出这是两位隐名大侠。如论功力,实在文麟之上,只
为中途吃亏,伤了元气,将来成就不如文麟罢了。
  当日不令文麟去往望江楼守候,请其改在三日之后,原有用意,知道文麟虽是师叔,
外面的事许多外行,已难免于吃亏,何况照着当日所见,苗、邹二凶孽所派恶徒必已有
人来到当地,就是未来,今早所见五人必是同党,先走山人夫妇更是厉害,离铺中走时,
曾说起“望江楼”三字,恐文麟无心相遇,一不留神被仇敌看出形迹,难免连累那两个
主人。再说自己还拿不准对方什么道路,只要不是南疆来的贼党,就是异派凶孽,经过
去年峨眉一斗,全都胆寒,决不敢自出花样无故生事,打算先把贼党底细探明,照师父
所说相机行事,一面托人传信,向师禀告,问其何日来此相见,免得盼望。
  文麟初次相见,以前又未听人说起,自不知他心意,谈完前事,便说:“屠著、李
长生二武师托代致意,欲往拜访,并请夜来小饮,可否前去?”公孙雷笑答:“这两位
武师虽然还有江湖气,为人却是善良。他们那么多的徒弟,从未倚势凌人,只做他的买
卖,种菜种花度日。和他来往原是无妨,何况又是师叔新交好友。不过他们徒弟大多,
我不比师叔,说走就走来去自若,就他能代隐瞒,迟早也必泄露,请师父代为回答,说
弟子和卞老人只是多年交易,并无渊源,向来不肯受人之惠,再说也没工夫,一个寻常
的人,不见也罢。他们都知弟子脾气古怪,多半相信。也许日内有事往见师叔,但我去
时决不是这等形态。如在黄昏以后有一姓龚的来访,便是弟子前往送信,请师叔不要说
破。”
  文麟应了。二人随即分手,各走一路,公孙雷自往庙后一面绕去。文麟独自回家,
刚出树林,便见那形迹可疑的道俗三人由内走出,目光俱都注定自己。文麟此时虽有一
口好宝剑,比起幻波池所藏神物利器自然是差,到底也非寻常,差一点的异派中人仍非
对手,到底平日是个读书人,刚刚学成下山,心中怀有入门年浅、功力尚差的成见,第
一次发现敌人,不知他们深浅,人数又多,虽然不怕,由不得心生戒慎,遇事矜持,不
敢对面冲过,正假装由林内解手出来,整理衣服,一面将身侧转,想往另一面走去,不
料因见对方貌相狞恶,目有凶光,仿佛踪迹已被识破,动作稍慌,撩衣时节,无意中竟
将紧藏身上的那口剑鞘露出了一段,耳听三人中冷笑了一声,知被看破。
  心方后悔,忽然想起下山时节,师父曾说我禀赋甚好,用功尤为勤奋,虽是短短不
足一年的光阴,非但机缘凑巧得了本门真传,又服了一粒六阳丸,大雪山银光顶之行必
能胜任,便是所学剑术,也非寻常异派中人所能抵敌,如将幻波池藏珍得到一件,加上
日常背人勤习,便遇强敌,也不至于真为所败,如何初次见人,不过貌相凶恶神情可疑,
是否敌党还拿不准,便这样胆怯心慌起来,岂非笑话?真要大敌当前,又当如何?想到
这里,心胆立壮,忙即转身回顾。
  就这边走边想,只走出一两丈的光景,那三个可疑的人业已不知去向。庙中正有一
二十个游人走出,还有不少刚到的游人也正往里走进,庙前停着不少轿马,比起方才更
显热闹,知道再下去游人越多,不愿回到庙中去趁热闹,公孙雷又曾嘱咐听他回信,过
了三日再往望江楼去。他虽后辈,年纪既长,经历又多,昔年既能在西昆仑那样高寒荒
僻之区隐居,又是卞老人的大弟子,本领想必也非寻常,所说当有用意。屠、李二人方
才再三请我同吃午饭,这里多年未来,人地生疏,还是回到李家赴约为是。
  往回走不多远,方想起萍水相逢,不应多扰人家,打算先往草堂寺转上一转,随便
寻一小饭铺吃上一顿,再往桂湖一访旧游,顺便寻访狄龙子等是否在此,岂不也好?忽
听有人招呼。抬头一看,正是屠著,见面笑说:“方才去往雷家药铺打听,说周兄早已
去过,朝主人间了几句话便各走去。周兄早来又有往武侯祠、望江楼两处寻人之言。我
和长生商定,知道周兄不愿与俗人相见,也未请什外人,由长生去往望江楼备酒守候,
我往这里寻来,不料巧遇。如今长生已在望江楼上定好酒菜,就我弟兄二人与周兄洗尘,
早来已曾答应,只未说定地方。那里风景饮食都好,又是周兄想去之地,正好两便。雷
兄方才不在铺里,打算约他同去,不知可否?”
  文麟虽觉此去违背公孙雷之约,继一想屠、李二人盛意殷殷,主人业已准备,此去
不过寻常吃饭,又有两个本地方人作陪,有什妨碍?加以平日脸熟,不好意思坚拒,只
得答应,并告以雷公道并非素识,只是卞老人常共交易的药铺,人又古怪,请他也未必
来,改日再说等语。
  屠著原是一个老江湖,对于公孙夫妻早已留心,虽不知他们真实来历,早就断定不
是常人,文麟口头又嫩,一听便知推托,因觉这类异人均不喜人知他本相,连文麟也是
一时奇遇,又是一位初次学成下山的异人,人又情熟面软,才得勉强结交,否则对方决
不肯受自己款待,也就不再多说。因离午饭还有个把时辰,屠蕾又陪着文麟游玩了两处
名胜,方始绕到望江楼前。
  文麟到底还有书生气习,刚一上楼,望见槛柱上也多出一副长联,上联是“引袖拂
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灵山,青来剑外”,心已连声夸好,再看下联:“停琴仁凉月,
余怀浩渺,送一篇春水,绿到江南。”撰联人又是武侯祠对联上那位顾复初,始而连声
赞美,觉着这副长联非但对仗工稳,气度也极清华,确是才人之笔,后往深处一想,暗
忖,此君虽然文才出众,做出这么工稳的对联,气魄也是极大,但也不过自命清高,并
无实际,徒寄幽思,无补于人,于国计民生有什么用处呢?可见我虽立志从师,欲以毕
生心力救济眼前这数不清的多灾多难的穷苦百姓,偶然见到这等专供骚人墨客达官显宦
赏玩咏叹的文字,仍要低回吟诵不能自己,到底脱不了书呆子气。正在自己好笑,猛想
起屠善在旁,方才遥望李长生由外廊一角走来,也忘了招呼,忙即回顾。
  屠、李二人已早恭立身后,因见文麟望着联语低声咏诵赞好,出神之际,未敢惊动,
这一回头,一同赔笑揖容同往就座。坐定之后,正觉不好意思,笑向二人道:“我与二
兄一见如故,这等谦恭,小弟心实不安。既是慷慨论交,从此大家不作客套如何?”长
生正在连声应是,屠著忽然低声说道:“周兄这里并无熟人,这两人为何对你这样留意?
形迹十分可疑。看神气,决不会是周兄一路。方才跟在我们身后,还当无心同路,后到
楼上,他也抢先上来,目露凶光,大是不良,直到周兄赏玩那副长联,好似看出周兄是
个斯文君子,方始低声笑语了两句往侧面走去。周兄可见过这两人么?”
  话未说完,文麟业已望见,隔开六七张桌子,东西相对坐着两人,正是方才庙中所
见可疑的三个中年人,只道装的一个不曾跟来,回忆前情心中有气,因守公孙雷三日内
不要多事之言,自己又有要事在身,下山时节,师父曾说“在幻波池藏珍不曾得到以前,
不是真个迫于无奈或是遇到真个不平之事,不可轻易出手”之言,便装不知,一面将前
事低声告知二人。
  长生人最老谋深算,想了一想,喊来一个幺师(川语伙计)低声说了两句,又故意
稍微提高,说了两个菜名。原来屠、李二人乃当地最负盛名的武师,到处都是相识,二
人又没架子,各行各业都有徒弟从他学武,望江楼的幺师便有两个是他徒弟,那些茶酒
客,只是土著,不认得二人的极少。长生特意先来,便恐文麟厌烦,事前来打招呼,并
告知伙计,嘱咐那些相识的熟客,说当日请有外来的好友,是位斯文相公,人最喜静,
不喜与生人酬应,见时不要招呼。及听屠著一说,自己也看出那两人不是什么好路道,
立将徒弟喊来,令其寻人。那当么师的徒弟甚是机警,见那两个可疑的怪客正朝这边桌
上注视,故意喊了菜名,并催快上酒菜,然后溜下楼去,跟着酒菜摆上。
  屠、李二人是老江湖,文麟又不愿多事,稍微低声谈论便各会意,不再露出,本是
一见投缘,又未把这两个贼党放在心上,言动均极自然。那两个中年人时候一久,似知
无心相遇,对方又未露出敌意,再向幺师打听,得知屠、李二人均当地名武师,请一外
来文士凭栏饮酒,越觉方才所料不对,也就丢开。
  各顾各正吃得有兴头上,前去幺师忽借送菜为由,低声禀告说了几句。三人闻言,
方在又惊又怒,忽见屠善之弟屠茂匆匆赶来,说家中有人生了急病,请三人吃完快些回
去,并说方才有人来寻周先生,有话面谈,四时还要再来等语。三人料知有事,文麟更
疑公孙雷有事面商,也许卞老人寻来,匆匆吃完便同起身。屠、李二人见屠茂所说虽是
病情,实则家中并无此人,越知事情关系重大,这等说法必有原因,街上不便回问,随
口应答,装着一脸愁急之容往家急走,一直赶到屠家内进卧室之中。一问经过,三人俱
都动了义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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