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武侠天地还珠楼主作品皋兰异人传

皋兰异人传


第 二 回 (续)
恶报徒伤心 残喘苟延惊后约
重关飞大侠 良朋佳会喜同仇



  宋林见黑影飞落,便知两同党已为瘦长子所杀,连话未听清楚,狂吼一声,恶狠狠
纵上前去,方举刀要砍,忽从对面树林内飞也似窜出一条黑影,相隔七八丈,只一纵便
到了二人面前,喝道:“宋三儿,你要找死么?”说时,瘦长子已将身旁短棍拔出,待
要迎敌,吃来人用手一挥,将棍格住,同时宋林的刀也被抓住不放。宋林听来人唤他十
多年前的小名,好生惊讶,刀在人手,夺不回来,又见瘦长子已将短棍收起,躬身施礼,
知道二人一路,明非敌手,但在急愤交加之际,死生已置度外,便问:“来者何人?管
我闲事。”来人哈哈笑道:“我把你这偷牛贼!一朝做贼,昧了良心,连我的声音都听
不出来么?”
  宋林见来人是中等身材,黑影中看不清面貌,只是耳音甚熟,忽然想起一事,不禁
大惊,随口问道:“尊驾可是马……”底下话未说完,来人已抢口答道:“你还记得,
总算不错,正是你说那马。你怎说呢?”宋林闻言,仔细认了认,纳头便拜道:“自从
那年酒后无德,打碎老恩主的玉碗,和同伴赌气,一时无知,私自逃走。原想在外面弄
一白玉碗回去,一直不曾寻见。后听我娘去世,多蒙恩主葬埋,又给我哥好些田地。年
数一久,又没混好,反落在绿林中,益发没脸回去了,不想今日在此相见。三儿实是该
死,容我给恩主磕几个头,略表这十六年来日夜感恩之心吧。”说罢叩头不止。来人说
道:“你这是怎的?快些起来。”
  宋林叩了一阵响头,忽然立起,拾了地上的刀,回手便要自刎。来人似已防到,大
喝:“你要怎的!”随说,抬腿一脚,将刀踢飞老远。疼得宋林单手直抖,哭声答道:
“当着恩主,并非三儿要行拙见,只为去年人了夏三黑一伙。他见三儿弹弓打得不差,
升我当了头目,管着两处寨卡。今日带着十几个弟兄,出来做事,吃了这位的亏,连手
都不动,用弹弓打了满地死尸,只剩下我一个。明知不是对手,无奈没脸再活,正要和
这位拼命,不想恩主到来。他既是你老人家的朋友,休说打他不过,就是对手,我也不
敢和他动武。三黑这多年来没失过风,今天的事单单让我遇上,这是命里该着,有什法
子?许多兄弟现都吃人打死。我如若逃走,既对不起死人,也没脸再在江湖上鬼混。如
若厚脸回去,三黑法令素严,犯了过处六亲不认,即便不杀,那活罪和羞辱也不好受,
不死怎的?”
  来人道:“你真混账糊涂!凭这伙狗娃娃驴蛋,也值得和他同死!我来问你,多年
不曾回家,可知你哥哥的近况么?”宋林道:“三儿因无颜回见恩主,只前数年听人说
恩主待他许多恩典,现在自然越发好了。”来人道:“本来倒好,只是如今人却死了。
你嫂头一年病死,丢下一个三岁小娃,还由我雇人照管。你真该死,也不说回家看看
去。”宋林惊问:“什么病死的?”来人道:“他年力方强,如何会死?他便是吃三黑
那驴日的害死的。”
  宋林惊问何故。来人道:“说来话长。你哥聪明本不如你,偏他从小好武。我不愿
教他,也是怕他学不到家,异日出外给我丢人。谁知他肯下苦功,常背着我跟我侄习练。
你走后两三年工夫,居然也学了一些门道。他本不想出外走动,上年因往兰州有事,路
上遇见两个镖师,一见如故,拜了把子。今年正月,内中有一个叫王文彪的忽来寻他,
说是新近保了五六万银子货物,因近年黄河沿岸出了一伙强盗,他们行事与普通贼寇不
同,专欺软怕硬,真正大商帮和有名头来历的人物并不敢吃,专寻小商帮和二三路镖师
的晦气。也不日常打劫,非看准的确准确不肯下手,下手却是辣的,照例不留一名活口,
可恶已极,又不露准窝子,没法行使江湖上规矩,递过节。风闻党徒甚多,离兰州上下
流好几百里内都有他的卡子。自己本领声望俱都有限,惟恐途中出错,务必念在结拜份
上,相助一臂。你哥口快心直,素重情面,事先又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吃来人连激带央
告,没话回绝,只得一口应下。我不在家,无人拦阻,等我事完回家,乱子早出下了。
保镖失风,常有的事,不算希奇,但是夏三黑这驴日的心辣手狠,行事忒毒,可恶极
了。”
  宋林忙问道:“三黑自知本领有限,性情又暴又骄,手下容不得真正高人。一半借
着勾结官家,得有护庇,卡子虽安得多,照例不摸准来路十拿九稳,不轻下手,下起手
来却是毒辣,连牲口都宰,不留一个活的。可是事完之后,每隔一两个月,必把各路头
目聚在一起,将所做的案子和商客来历、杀人多少、叫什么名字、得了多少油水、各按
几成分账,一一明说出来,命众牢记,万一有什脱漏,对头寻来时大家有底,该软该硬,
好有个应付。老恩主既说我哥死在他手,定不会差。怎这一两年中没听说有这样事呢?
难道三黑这驴日的知道杀的是我哥,瞒起了么?”
  那人啐道:“蠢娃,你知道啥!如是明打明斗,你哥纵然不济,到底也随我习学了
些年,即使寡不敌众,难道活命都逃不回来么?我话还没说完,你忙怎的?”宋林受了
申斥,垂手静听,不敢则声。
  来人又道:“那镖师把你哥请上了路才说出实话。他的本名并非王文彪,连那同伴
名姓都是假的。这两人原是西安金眼狻倪回手箭沙五的门下,一名赵立堂,一名刘有信,
不知何事犯了家规,逐出门墙,前年跑到山西太原开了一家安泰镖行。先只在晋、陕路
上走动,每接买卖,多是亲自出马。因是本短,手面不宽,又迎合老西贪小心理,取费
较少,再加上出道时候不多,近省一些毛贼怕他拼命,撞了几次没敢再撞。二人自信手
底去得,胆子越来越大,多远多难都敢应接,不久便应了由太原往兰州一趟买卖,共只
两万银子,数并不多。甘肃本是二人旧游之地,虽不便打着沙五旗号闯道,可是沿途的
一些人物多半知名,内中还有几个认识,自信没错。因是头一次走镖,还格外加了小心,
事先派人问路借道,按着极客气的规矩走,一点也没张狂。谁知夏三黑这驴日的得吃就
吃,六亲不认,讲什么江湖义气,摸准二人来历,知是出道不久,门路不宽。如在以前,
有乃师沙五,还不敢妄动,如今沙五恨极二人,连门都不准登,别无靠山,有什顾忌?
尤其厌恶是自己行事素极隐秘,不知怎会被二人知道,先期命人投帖借道,为免传扬,
更非下手除去不可,表面对来人将帖和礼物收下,却去暗中埋伏布置。二人还看不起这
驴日的,原意不与小人怄气,将来走长了图个省心,见沿途平安,再到兰州听去人回说
三黑收了帖礼,并在暗中叮嘱,说体己话,请二人对同行外人不要提他。虽在笑骂三黑
卑鄙,行事含糊,又吃鱼又嫌腥,一点也不光明,以为事情绝无差错。不料三黑不等他
到,先来个迎头堵,行离金沙镇区十来里的河岸上便失了风。二人在沙五门下,并未得
着真正传授。三黑人多地熟,行事又狠,上场时,什么过节交代一概不论,见人就杀。
二人虽惯和人拼命,一见客人被杀,银货抢去,自己身已带伤,众寡不敌,就把命拼掉
也是不了,仗着水性精熟,互打一个暗号,嘴里连骂带喊,假装无法回去,与人拼命苦
斗,却往黄河岸边杀去。盗党以为二人同行商伙全数杀死,此时进退两难,又在被众围
困,负伤死战,当成笼中之鸟看待,见他情急拼命,怕自己人受伤不值,暗中传令软磨,
意欲将二人活活累死,或用暗器打倒再杀,竟自中计。二人和几名盗党打来打去,打到
岸边,打得正急,倏地一声招呼,双双不约而同,竟自往黄河中跳去。盗党头目见此情
景才知上当,仗着多半会水,连忙分人下水擒杀时,偏那地方水流甚急,二人在水中顺
流分水并未露头,快速非常,河岸又高,时正黄昏,河上暗洪洪的,只有浪花滚滚,水
影闪动,迫踪起落,竟辨不出人往何方泅去,后来分向上下流追出老远,也未追上。赵、
刘二人回去不得,还不知是三黑所为,先寻地方养好了伤,然后打听出真情。因三黑近
年时与官府勾结,颇网罗了几个能手,前师又决不肯管,正在无法,无心遇见你哥,这
才起意邀他出来。你哥忠厚仗义,如何听得这等行径?不但没怪二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反倒一身承当,非寻三黑算账不可。刘、赵二人本已商量停妥,仍然装着保了一批红货,
自己已然露面,恐被贼党看出破绽,便乔装假充随着商客,把你哥哥和另约的一班朋友,
装成新立字号刚出外闯道的二批刀镖师和伙计。一进那贼辖境,便耀武扬威乱喊趟子,
凡人不理,朝前硬撞,居然竟将三黑这驴日的哄信,飞牌传信,准备埋伏,静等到了险
要所在,合力夹攻。但有一节,赵、刘二人知道三黑眼线甚多,如说别省发来的镖,想
他不信生疑,恰好是到青海来寻你哥,便作为是那里新开的镖行,各取武器,却打着一
柄朱字镖旗,旁边绣着五虎。你知道的,西宁买卖,十有九是马家所开,镖局只得两家,
与我多有纠葛,都是早就闯出牌号,轻易无人敢惹。虽然新出道的毛头小伙,既打西宁
出来,多少总和我们打过交道。这伙狗贼不摸清楚怎敢妄动?三黑上次没有明张旗鼓,
你自叫阵发歪,他只缩头藏尾,做龟孙,甘受闲气,不来答理。他有官府护庇,算是正
经客店。你打着镖旗,不能过于做作,也是无奈他何。照这样,至多不过徒劳往返,日
子一耽搁,我恰好回去,你哥对我一说,要对付他,岂非容易?坏事就在那面镖旗,让
三黑看出他们不是本教中人,这还不说。刘、赵二人好似恐怕命送不快,为防狗贼疑心
与我们马家有瓜葛,每在途中打尖落店,虽没好意思说我,总要支使同行的人故意显出
和那两家镖局毫无渊源,外加一些不服气的闲话。这一来,才使驴日的下了决心,还怕
来人口出狂言,真有拿手,手下狗党几乎全数出动,又用泻羊水报,由下流五百里外,
飞马请来一个厉害同党,倚多为胜,还使毒计,在其沟峡险地两边危崖上,埋伏了百十
名好箭手。他那布置甚是好刁周密,我只后来知道一点大概,也说不全。你想你哥虽不
算很乏,毕竟人家罗网周密,机谋诡毒,双拳怎敌百手?刘、赵二人本是败军之将,所
约来的还有五人,只一个是崔九寒的徒弟,还算稍行外,余者多是徒有虚名,如何能是
人家对手?”
  说至此,那人一双练就的神目,黑影里早看出宋林颜音惨变,双手乱抖,知是情切
同胞,悲痛已极。还待往下说时,宋林忽然凄声叫道:“老恩主,不用再说,底下的事
我知道了。我自来这里入伙,夏三黑见我比他手下稍强一些,是大阵仗,哪一次也少不
了我。如若知是有我哥在内,怎有此事?独单这次刘、赵两镖师请人报仇,夏三黑初得
信时还派得有我。到未次跑风的回报,已然约请好些能人,八面埋伏准备下手了,三黑
忽然亲来寻我,说他小婆子想娘,自己仇人太多,途中恐有失闪,丢不起那么大人,叫
我代为护送来往。那小婆娘家住凉州西关,三黑平日连门都不许出,这次却许她回老家
去看娘,我还奇怪。等到护送小贼婆回来,正赶会期,各路头目都在,照例要把近两月
的事对众诉说。有人提到赵、刘二镖师之事,三黑连忙接过去说二人专为报仇而来,一
行十多人全数做掉,又无什油水,没有上账,再还提他则甚?话对那人说,却瞟了我两
眼。我因三黑虽然强横,分财却公,听过拉倒,后忽想起每次杀人照例要记下名姓,以
防后来有人报复好有个底,怎未听提?一问别人,又说那日三黑亲身督场,不许一名走
漏,将敌人诱进埋伏之后,大家齐起,一路乱杀乱射,连话都没怎和敌人说便全数弄死。
总瓢把说敌人名姓来历已早探明,俱是无名之辈,不会有人再找,无庸记了。我此时不
知怎的,一想起这事就觉心动,想找那几个跑风的问时,内中一个名叫田有的忽然不见。
三黑轻易不许退伙,谁要一有三心二意,被他知道,十九难免受他暗害,就被逃走,也
必派人四出追赶,不肯甘休。田有无故不见,三黑并未在意,只说这厮是青海人,想家
多年,请退不是一回,在我这里积了不少钱财,只会跑路探风,又无本领,由他自回洗
手享福也好。再问余下跑风的,都说这事只田有辛苦,沿途追着敌人,没怎离开。等他
回来,三黑发令,第三天傍黑便动了手,别的概不知情。一算日子,我受三黑之托护送
小贼婆到凉州,正是田有回来的下半天,问了些人没问出来。现听老恩主一说,定是三
黑这该万剐的猪狗,听田有打探出敌人有一个是我哥,怕我同他对了面不好办事,放了
又恐留害,特意借此把我支开,瞒得紧紧,因恐怕田有泄露,连他也命心腹做掉。”
  那人接道:“三黑自从打探得知赵、刘二人请人报仇之事,因二人打着青海来的旗
号,田有恰是青海人,便命他迎头打听。他追了一程,昔年他本常见你哥,再一偷听他
们说话,知道你哥是我的人,乱子太大,并还关碍着你,赶回报信,原意是想狗贼知难
退避。谁知这驴日的听说你哥乃是应人所邀,主人并不知情,心想赵、刘二人已然知底,
约请能手寻上门来,即使暂时避开,或明或暗,终于不肯甘休。想来想去,决定连你哥
一齐害死,以除后患。为求隐秘和防你知道,一面挑选心腹党羽,一面假借小婆子思家,
命你护送,支个远处,这才下手行事。你哥和赵、刘一行人等第二日便入了埋伏,三黑
亲自督队,事前下令,只是倚多为胜,连姓名都不许通的。见面就一拥齐上,敌人无论
逃向何方,俱有乱箭埋伏,所以一个也未跑脱。事完,盗党只知所杀的是三黑大对头,
此举纯为报仇,不是图财,敌人是谁,竟无人知。这狗娃的,以为此事只田有一人知道,
欲待杀以灭口,又觉他能干精细,相随多年,并且日后用他之处甚多;不杀,又恐由他
嘴里泄露。恰巧你哥死时中箭跌倒,落在山沟里面,当晚天黑,未及抛弃,扔在黄河里
去,又恐漂起被人发现身上箭伤。把田有唤去,背人再三叮嘱告诫,说了许多恐吓的话,
然后命他偷偷到山沟里,将你哥尸首砍成碎块,掷向河里喂鱼。那山沟一带惯出青狼,
你哥早晚入了狼腹。本来人不知鬼不觉,一时半时我也不会知晓。也是三黑心细过度,
顾虑大周,田有生长本乡,知我们的人不好惹,起初劝说不听,已恐将来出事,再吃三
黑一恐吓,自忖:此事因无人知,三黑必把自己当成一块大病,照驴日的为人行事,如
不见机,保不定还要吃他暗害,立时心生内叛。先把三黑稳住,说你哥此来是他探明底
细,如今又去毁尸,休说被我知道不得了,便被你知道也不肯甘休,务请无论对谁都不
要走漏一点风声才好。随往山沟,将你哥尸首用布包好,藏向土洞里面,然后复命,说
已依言行事,毁尸灭迹。本心还想多待两日,把自己多年分赃所得诳到手里,再行带尸
逃走。不料三黑仍然放他不过,第二晚便命心腹党徒王远前去杀他。总算五行有救,王
远昔年和田有有不解之仇,三黑命他行刺,本来再好不过。谁知前半年王远奉命出外,
在半路上遇见青狼围困,腿已咬伤。眼看危急,恰值田有探事,骑马路过,远远望见,
明知人少狼多抵敌不过,依然冒着奇险,用计惊散狼群,将王远夹在马上,拼命飞驰,
逃出险地。王远见他以德报怨,自是感激万分。田有因他是三黑心腹,每值处分同党,
总是命他行刺,忽然留了一份心,再四叮嘱,说自家弟兄,谈不到感恩的话,以前本是
误会,原无嫌怨。平日人都赞你本领比我高,如说为我所救也不好看。回去最好暗中警
惕,不提此事,方显你我真有交情。以后彼此关照甚多,何在这几句表扬?王远粗人,
信以为真,果然未向人提。三黑不知就里,竟派了他。一见面便把来意说出,不但未照
三黑话做,反助田有将你哥尸首起出,打成长卷,由僻径送他出境。三黑每杀同党,多
半命刺客往充好人,假意向被杀的人报警告密,拿出令牌,说头子要杀他,自己看出头
子行为太毒,寒心内叛,相约同逃,等诱至途中,再行觑便暗杀。有时途中还设有埋伏,
以防万一吃人看破,逃走误事。这次因要格外缜密,王远又比田有本领高强得多,并未
另派埋伏。田有容容易易逃到青海,因我未还,不敢就把尸首交给你嫂,直等我出门回
来才行说出。我此时正有点事耽搁,由你嫂把你哥妥埋之后,又待了好久,正要出门,
恰值韩老侄拿了他师父的信,约我往兰州办点小事,正好作伴,这才起身。昨晚我二人
分别住在镇上南北两店,打听你的踪迹,知被三黑调到第七卡上做了头目,却不知管的
是哪一带。我在店里闹了一夜,把我二十五年以前用的耳朵匣子存在柜房以内,给三黑
打个信号,随和韩老侄到兰州去了一趟。算计这伙老西胆小,昨晚经我那么一提醒,必
定明白想溜。三黑最忌恨人知他底细,他们必是大商帮,又都是带财还乡,便无事都难
放过,何况昨晚已然看破黑店行藏,怎会容他们逃走?我一则看他们离乡背井,送死可
怜,又听韩老侄说里面有他旧日少东,特地赶来。先救了两个断后的老西,赶到此地,
你两个已然动手。你的事我没对韩老侄明说,晚来一步,你就没了命了。三黑是你仇人,
你还为他效死怎的?”
  宋林不等话完,早已泪流满面,闻言答道,“小的实不知我哥被害之事,现在只听
老恩主吩咐。”来人笑道:“我也没什话说,不过你爹随我多年,死时再三向我托孤。
如今你哥已死贼手,你家颇有田业,实不愿见你飘流在外。你如不愿再做强盗,事完之
后随我回去做个好人。如真贼性难改,那也由你。”宋林急道:“我父母全家都受老恩
主的恩养,当年私自出走,原为年幼无知,迫不得已,如今还有什说的!”来人道:
“你能明白很好,我少时有许多话说。你可把这些死尸耳朵全割下来包好,我有用处,
再将尸首全绑马上。韩老侄和那姓樊的小老西,也还有些交代呢。”宋林依言行事。
  这时众西商已把逃人追回,俱在遥观,只樊库一人立得较近,早看出来人便是昨晚
大闹金沙镇的马客人,好生惊喜,又听说那持弹弓打贼的瘦长子姓韩,不禁想起一人,
方想凑近前去。那瘦长子已从容走来。樊库连忙拜倒,叩谢解救之恩。瘦长子一把拉起,
笑道:“少东还认得我么?”樊库忙道:“先时你老卖弓走后,我觉着有点相像,还拿
不定。适才听马老爷子说你姓韩,才得想起。你不就是十年前在我家住了半年的韩二先
生么?”瘦长子道:“你的眼力倒也不差。想起那年,我为避祸到你家去做长工,不想
吃同伙诬赖,又穷又病,没法上路,多亏你偷偷送我四吊钱的盘川,才得上路。现在你
已出道,可还照我法子练武么?”
  樊库道:“说也惭愧。自从你老走后,我照法子练未多日,我爹便中了风,现时还
整天睡在床上,好几处买卖都交我管。如有正经练武时候,也不致受人欺了。我这次出
门,差点没把命玩掉,多蒙你老搭救才得保全。回到家乡,打算用心练上几年,再敢出
来跑道。难得与你老相遇,可能回到我家,再教我么?”瘦长子微一沉吟,答道:“当
着许多外人,这里不是讲话之所。马老爷子不喜人谢,招呼他们切莫上前麻烦。这一带
虽有寨卡,有马老爷子在和他为难,决不妨事。你们先走,到了镇店,把我将才说的一
百银子给备出来。今晚我来寻你再说吧。”樊库道:“马老爷子救了我们,一声不谢就
走,那样好吗?”瘦长子道:“我深知这位老人家的脾气,这样最好。我们还有好些事,
你们走吧。”
  樊库闻言,只得回身告知众西商,多觉不谢不好,正在纷纷议论。马、韩、宋三人
已将贼耳割下,寻来原马,将死尸绑在马上,互相连系,宋林为首,往崖角转将过去。
樊库和众西商见状,只得略微收拾车辆,将先前受伤同伙扶上车躺下,径往周井集镇店
而去。路上因当地相隔盗党巢穴甚近,虽有马、韩二人相助,毕竟盗党人多势众,自免
不了一番叮嘱。到了镇上,仍照寻常投宿,若无其事,好在受伤的只得一人,装着有病,
上些帮中自备的金创药也就罢了。
  一会,杨涌、樊长贵二人赶到,众人聚在一起,悄悄互谈完了经过,俱都咋舌惊叹
不置。杨、樊二人还愁所得贼马无法处置。樊库说:“马老爷子如此本领,看今晚神气,
要得强盗的马易如反掌,岂在乎这两匹?马定是留给你们骑的,否则盗马都有暗记,留
在身旁,一被看破便是乱子。少时韩师父还来取那一百银子,见面拜托他,请向马老爷
子说一声,至多折两匹马价送他,也比惹火来烧自己强些。”二人闻言,才把心放下。
  到半夜,韩洪到来,樊库早把银子备好,背人交付。韩洪果说那马雨辰决不要两匹
马,只嘱咐众西商明日赶早起身,一路到家,切莫提说遇盗之事。自己事完,会前去寻
他,送还所借银子。樊库力说:“师父是我们救命恩人,还银再休提起。不过经此险难,
立志习武,务望早日驾到舍下,便正经拜师,学习本领,免得将来出门又受人欺。”韩
洪也不和他多说,含糊应了,便自起身别去。樊库和众西商们经此奇险,把马、韩二人
信若神明,哪里还敢大意?次日未明便起身上路,各自还乡不提。
  那金沙镇上吴勇自从发下号令,派出许多盗党沿路埋伏劫杀众西商去后,以为这些
俱是现成油水,还不手到拿来,谁知到了半夜尚无音信,心想:“这些小商帮谅无能手
同行。宋林等俱是久经大敌的好手,如若失风,早该有人回来报信。这个既然不会,难
道老西狡猾,用什么方法绕过埋伏和前面卡子,老宋们觉出不好意思交代,都追寻下去
不成?就算这样,车慢马快,也早该追上,怎到此时一点音信全无?”想了一阵想不出
个道理。挨到天明,又猜忌是西商识破店中隐秘,不知用什么方法绕过卡子。宋林等发
觉稍迟,等追上把事办完,天已夜深,忙了一日,人马困乏,回来先到宋林卡子饮食歇
息明日再来报功。反正不会出错,何苦熬夜等候?人正疲倦,便自卧倒。次日醒来,耳
听房中两个同伙窃窃私语,忙问:“人回来也未?”同伙答说:“事太奇怪,不但去人
未回,今早还有人赶往卡子上去查视人回也未,竟都全出未归,只剩一个打杂的长工在
彼,说众人昨日奉命走后,一个也未回转。”
  吴勇闻言好生惊疑,先还猜众西商昨晚落脚大镇上,众人不便公然下手,今日又追
下去。可是一算里程镇集,俱觉不似,只得命人骑着快马前去探看。心中仍自宽解,自
信万无出事之理,谁知越等越无音信。三黑由兰州起,沿着黄河,水旱两路设有好几十
处寨卡船渡。这次因为众西商虽无镖师随护,但系许多小商帮合群,人数甚众,为防万
一走漏留下后患,除去偏远支卡,百里以内,只在正路上的卡子全发了信,人更派了三
拨,如有什么事不会不知,似这样杳无音信,好生惊疑。想了想,只得派了两名能干盗
党赵玉、党四顺,骑了店中常备的快马,一个顺众西商去路沿途打探,一个赶向最前两
卡查询。
  直等到傍晚时分,才见赵玉气急败坏,身后拉着一匹马跑了回来。说是奉命沿途打
探,不但老宋等人没有踪迹,连昨日派出去做探子的伙计也没有遇见一个。再向各镇店
去打听那伙羊羔子的行径,说来多半牛头不对马尾,好些大小店都说今日曾有好几帮西
客过去,像肥羊们那多人合帮走的,却不见有。好像他们中途惊觉,把一帮人分成好多
起来哄我们。但是中间还隔着一夜,两旁埋伏,老宋、老史他们往哪里去了呢?因肥羊
们都是熟脸,刚打算追上他们查看一下,忽然遇见周井集店里伙计雷三娃。见面说起,
昨晚赶夜回家,曾见那伙肥羊都落在周井集店里,并说有一肥羊说是生病,到店时全身
蒙了被单,由他们自己人抬进店房,从此不许店里人走进,好似受伤神气。半夜里,又
有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一张弹弓来看望他们,由那姓樊的肥羊接见,背人谈了一会,空身
走去。以后他便告假回家,起夜走了。我去时慌疏,单把周井集错过,没去查探,重又
回赶。到了镇店一问,肥羊们昨晚到时,惊惊慌慌,老是交头接耳。那送弹弓的人去后
便吹灯安歇,半夜里把人叫起,要完开水便忙着上路。最妙是怎来怎去,走的竟是回往
兰州的路径,听口气,好似有什要事忘在省城未办,要赶回去似的。我猜他们定是发觉
我们踪迹,不敢再走,故此退回。可是周井集已经过了我们埋伏,老宋、老史他们又一
人不见,是怎说呢?正测不透,想再往回路打听一下,看肥羊们真个退回也未。刚离周
井集不远,便见一匹落荒的马在野田里吃草,赶上一看,竟是我们自己的马,昨日头一
拨弟兄史二龙他们骑走的,鞍辔全失,只拖着一根马缰,马身上好些血迹,知道不妙,
便牵了它,顺着马的蹄印找来找去。找到离三柳集不远的杨老汉家里,才见没脸狼柏锐
落在那里,耳朵被人削去一只,人也吓病,满嘴胡说,眼现透了,看见我去,也不认得,
只喊“爷爷饶命,我一定给夏三黑那驴日的把你老人家的话传到”。一问杨老汉,说今
早他娃出门做生意,一个人待到晌午,觉着无聊,想到附近走动,溜溜腰脚。走到野地
里,遇见这没脸的松货,满脸血泥,睡在地下装死。认出是我们店里头人,忙抱了回来,
刚用姜汤救醒,问不出一句话便发了病,胡打乱说起来。老汉家有好些牲口,离不开身,
正打算他娃挨黑回家再与店里送信,恰好被我寻到。我听他还在叫人祖宗,乱骂头子,
平日对人那么强横嘴硬,想不到是这样一个松娃,气不过打了他两个嘴巴,居然被我打
明白,认出人来。问他怎会这样狼狈,他说昨晚和史二龙他们刚捉住两个活羊,还没下
手,忽然来了好些人,将他们二位一拨全都杀死,只留下他一个,把耳朵削去,放回来,
给总瓢把带口信。他本来受伤不轻,连吓带疼,只顾逃命,不知怎的马失前蹄,将他跌
落下来将腿摔折,就此痛晕死过去,人事不知了。如今他人还在杨老汉家炕上。问那对
头形相,他说人多,夜里没有看真切。我知事情闹大,顾不得先弄他,忙着赶回来报信。
看这神气,只恐宋林他们也是吃人跌翻都说不一定。吴头领快想个主意,发付才好。
  吴勇闻言大吃一惊,心料事由昨晚怪客发端,乱子不小。三黑性情暴烈,年来同党
十九和己有隙,如不理清头绪,径去报知,必遭怪罪。宋林等一行多半好手,即便失风,
那多人不会一个逃不回来。事已至此,反正难逃公道,莫如仍等把宋林诸人下落查出,
问知就里,敌人到底是何路数,因何上门生事,全弄清楚,免得冒冒失失前去报警,三
黑见面问起情由,无话可答。想了想,决计暂缓。因柏锐说话素靠不住,一面差人即速
将他抬回店里重加盘问,一面又派人四出去寻宋林等人下落,并查探仇敌的踪迹动作,
各镇店有无可疑之人借住。柏锐抬到以后,吴勇背人用话一诈,才说出对头只得两人,
内中一个极似今早所闻昨晚在店中扰闹的怪客。
  吴勇听了,正愁急间,忽然渡口人报总瓢把到来,还同了小鱼鹰蔡全、铁已掌牛四
两名心腹弟兄,坐的是第一号羊皮筏子,可是前桅上的羊角神灯却没有点等语。吴勇闻
言大吃一惊,知道这第一号羊皮筏子,船头尽有羊头。三黑每坐此筏出来,不是接着密
讯,自己人犯了帮规,亲出究问,从严处治,便有大凶杀之事发生。金沙镇本店刚刚出
事,他来得这巧,必已得着信息。虽则平日得他宠信,人家寻上门来生事,乱子出得不
久,没有走错什脚步,可以推倭。但三黑为人凶暴,喜怒任性,既坐此笺前来,终非佳
兆。尤其天已昏黑,桅上神灯未点,最犯忌讳,令人不解。想了想,今番乱子大大,丑
媳妇难免不见公婆,三黑在南号店内设有密室,一面思索少时应付,一面如飞赶往南号
店门前恭候。
  一会,三黑等三人到来,吴勇装着接客,迎了进去。蔡全因三黑原是公然出巡,并
无事故,恐吴勇惊疑,一见面便照来时措辞说了。吴勇这才放心,暗忖:“三黑尚未得
着警报,好在出去的人只寻回一个,余者尚无下落,自照规例行事,即便失风,乃是该
着,未得实信以前暂时不提不能算错。没脸狼柏锐素日又和自己是一个鼻孔出气,尽可
商量回话。三黑素好酒色,莫如先拍个头,等他酒足饭饱,哄得高兴之际,看宋林等人
有无信息,再令手下心腹上前报警。事缓则圆,这样可免处分,还省得一见便当人受他
责说。”正陪着三黑谈说间,忽见手下心腹店伙来请,心疑昨晚派出的人有了下落,忙
即走出。
  一见那店伙神情惊慌,知凶多吉少,忙同往别室,背人一问。那店伙说道:“柜上
人因昨晚怪客忽然回转,想起昨晚被他盗回的那口小箱,恐他借题生事索取。虽然事前
头领想好对付的话,把事情推在逃走的景、徐二人身上,心里总是打鼓。同时又想起景、
徐二人行前所说对头盗去小箱,只为显露能为打个招呼,不满足他的欲望绝不肯罢手,
早晚还要送回的话。正赶事忙,早上对头一走,以为可以无事,又知道柜中不会再有这
东西,也就没人想起开看。这时又见对头忽又回店,景、徐二人的话已有点应验,急病
乱投医,姑且开柜一看,小箱果然在内。拿手一端,觉着里面添了东西,俱觉奇怪。再
试开锁一看,竟装有三四十个人耳朵,都是从人面上新割下来,不过血已洗净,十九散
放,只有两只嵌在箱中原有的人耳槽上。内中一只有针眼黑痣的正是史二龙,散的一堆
里头,有左清、左阳两弟兄,半铁塔路五和草蛇赵四,好像吴头领本家吴二歪子也在其
内。这几人的耳朵都有记号,一见便知,余者就认不出来了。照昨日所派两拨人数每人
一只来点,恰好合数。但是内中有两只右耳,余者都是左耳。照此情形,出去的一个也
没跑脱,事情明是那姓马的对头所做,连人带马都是好几十,竟做得那么干净。除柏锐
一人一马是他有心放回送口信外,余下连匹马影我们都未寻到。如今对头还没事人一般,
仍回住店,看神气作完了对头,就这样还不肯甘休。难得总瓢把在此,叫我与头领报警,
快想方法对付才好。”
  吴勇听了,心胆皆裂,果然景、徐二人所料不差,对头杀死许多人,依然行若无事,
去而复转,半箱人耳只有两耳落槽,下余还空十一耳槽,大有不斩尽杀绝不肯罢手之势。
事闹这大,再也无计粉饰遮掩,只有向三黑实话实说,看是如何,再作计较了。越想心
越寒,忙命告知店里,对那对头仍按客礼小心款待,也做若无其事。正嘱咐间,三黑派
人催唤,匆匆赶回照实奉上。
  夏三黑纵横多年,从来没失过风,一旦遭受这样重大挫折,当时急怒攻心,两太阳
青筋乱迸。刚张口要大骂,猛一想强敌尚在自己店里,照此行径,明是死活存亡局面。
日里被剪去若干死党,如无一定把握,怎敢去而复转?保不定今晚就有一场恶斗,不在
事前准备,骂有何用?又想起适才皮筏靠岸时朝自己冷笑的那个瘦汉子,也是用三根木
棍插在一个小包里上,与吴勇所说马雨辰身材相貌虽还有点相差,看那神气,必和对头
一路无疑。自己本来还稍好些,偏生今早起来坐不安立不稳,闯魂一样赶到此地,踪迹
已然落在敌人眼里。便自己能忍,敌人也未肯缓手容让,看来非拼不可。尤怪的是敌人
本领如此高强,必非寻常人物。自己平常行事照例软吃硬让,不树强敌,手脚更是十分
干净,休说各路成名人物不去招惹,连那稍微面子宽一点的镖头都没过节,怎会惹出这
厉害的对头寻上门来?苦想了一会,只想不出敌人来历路道,急得饮食也无心下咽,不
住在屋里来回乱转,满口黄牙挫得直响。
  吴勇知三黑性虽凶暴,遇上事却能沉着应付,手段也极阴狠毒辣。见他上来没有迁
怒怪人,难关已过,便凑近身前低语道:“适才我想这厮姓马名雨辰,莫不是宋林他哥
事情败露,青海那老驴日的得信赶来寻我们的晦气吧?雨辰两字合在一起,正是一个震
字呢。”
  三黑自信行事机密稳妥,怎会与这样厉害的对头结下深仇?吴勇如早送信,也还有
个打算,如今事如星火,转眼即苦,凭动手决敌人家不过。党羽虽还有不少好手,一时
半时也召集不到。自己是众中之首,又不便临阵退缩,丢那个人,只打不起主意。再听
吴勇一说,猛然想起,年来所行所为已逐一想过,十九人死口灭,未遗后患。就有几个
身后有人的,也不过疑心在这条路上出的事,空自愤恨,查访不出根脚,再说本领俱都
有限,就知道底细,也无足为害。近年勾结官府,便是为对付他们,怎单把此人忘记?
当初暗算宋奎,本已打探出他是老鬼家亲信,又是宋林之兄,心存顾忌,不想妄动。无
奈他是刘、赵二镖师勾来,立意寻仇,软硬不吃,以前又曾伤过他们同伙,便还他镖,
也不能了,非但人丢不起,事一泄露,这碗黑饭决不能再吃安稳。实逼无奈,才将宋林
支开,毒计埋伏,亲自出马。那探得对方底细的亲信已暗命人刺死,其余手下人等均不
知所杀的人是谁,以为事绝谨细机秘,不想仍然泄露。不是此人尚可,如是此人,宫私
两面均非对手,如另换一人也无此大胆,孤身寻上门来,把派出去的人杀了个落花流水,
伤亡净尽。越想越对,越对越心寒,瞪着两只满布红丝的凶睛,呆望着吴勇,满头是汗,
做声不得。
  吴勇见状,又献殷勤,近前附耳说道:“这老驴日的实在厉害,跟鬼一样,无论明
暗都斗不过,弄巧此时就在房上窥探动静也说不定。反正要拼一下,何如我们放大方
些?”话未说完,三黑被他提醒,倏的一声狞笑,厉声喝道:“你快去见马客人!就说
我适才得信,承他台爱光临,高兴已极。本心想去拜望,一则夜深,我还有点私事,不
能分身,命你代往问候,送上一席,略尽地主之谊。有什见教,三日之后听他吩咐好
了。”
  吴勇明白三黑缓兵之计,心料敌人必在暗中窥伺,主人既按江湖礼节行事,敌人那
大名望,明知对方是借这三日工夫请兵调将,暗中准备一切,也无不允之理。自己一走,
敌人必赶回北店相候,三黑正好乘机布置。立即应声,往北店中跑去。先到柜房一问,
答说:“自从敌人去而复转,便派三名精干党羽充作店伙,在侧守候,分出一人随时报
告敌人动作。适才来报,对头吃喝之后对他们说:‘你们东家来了,我仰慕他已久,有
心送他一桩礼物做见面礼,无奈还没配齐,只拿一半送他,未免不成敬意,所以此时还
不好意思见他。不过我最小气,那礼物照例给人家看了,日后仍要取回家去,存着当古
董。再说不见你们东家的面也永配不齐,且等明晚再说吧。’说时,还有好些疯疯癫癫
的醉话。他们拿话套他来历和真姓名,像是吃醉了酒,答得都牛头不对马嘴。我们已想
乘机在酒里下迷子呢。”
  吴勇一听大惊,忙说:“他全是做作,这个可动不得。我就见他去。”说罢忙往里
走,才往西院一拐,便见一个守候人急慌慌跑来。吴勇料知有事,心中忽然乱跳,闪向
旁边。来人悄声一说,才知敌人说了许多醉话,忽命店伙走出,不到明日起时唤人不许
走进,径自闭门吹灯,上床卧倒。这三个守候人自不放心,先在别室轮流隔窗瞭望,当
日院中并无他客,暗影中好似对屋房顶微晃,还有一点响声,当时眼花,没什在意。内
中一个因他睡得过早,前往柜房送信,走过窗下侧耳静听,没有声息,假作问他要茶水
不要,连问好几声,又拍了两下门,均无回应。心中起疑,恰值月光上来,正照窗上,
偷偷舔湿窗纸朝里一看,室中人已不见。
  吴勇闻言,心想这厮昔年威名远震,非比寻常,一夜工夫伤了我们许多人,还不甘
休,公然登门,决无中途退缩之理,不知又闹什鬼?好生忧虑,嘱咐来人,速告那两同
伴,扮作不知,照前守候,等他回来,随时通报,匆匆赶回南号店内,一问并无什事发
生。三黑自他走后,便命随来心腹党羽小鱼鹰蔡全、铁巴掌牛四,各骑本店快马,赶往
兰州西关金天观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那里告急。又派贼伙由水陆两路四出求救,召集徒
党,约定至迟明日傍晚,务要赶来金沙镇,与敌人拼个死活存亡,已然分头去讫。
  吴勇算计,那化名马雨辰的青海大侠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此时离开北店,说不定
又去中途堵截,寻蔡、牛等人晦气,适才前往北店打招呼,偏又慢了一步,没有遇上。
敌人孤身上门,事先没得叫明,凭他怎闹,都是露脸。尤其此老,当年出了名的心辣手
狠,嫉恶如仇,昨晚派出去的人,只放回一个没脸狼柏锐,还被他削去耳朵留下记号,
余者全部遭了毒手,尸骨无存,分明有心赶尽杀绝。只是三黑手下,遇见就算,一个不
留,端的恶毒已极。既恐告急诸人中途遇害,又恐敌人当晚便来生事。三黑水旱功夫虽
极高强,如和此老相比,简直差得太多。别人和自己更不用说。因三黑性情大暴,敌人
欺侮太过,回时只说马震酒后闭门装睡,门窗户壁未动,忽然不见,小箱所放人耳和敌
人所说许多不中听的话还不敢当时说出,正自忧虑。三黑似已看出,板着一张青森森的
丑脸,目闪凶光,喝问道:“是福不是祸。吴老弟,你已随我多年,什阵式没见过?怕
他怎的!”
  吴勇吞吞吐吐,悄声答道:“我不是怕,是想适才话未带到,对头便已他往。这厮
不讲情理,蔡、牛诸位走在路上如若相遇……”底下话未说完,三黑狞笑道:“我的哥,
你怎这糊涂?马老汉这次既要把我们一网打尽,难道他还不晓得我是祖师爷的徒弟?休
看马老汉昨日手黑,我今天派出去的人必定好好放过,一个不伤。适才蔡、牛二人也想
到此,执意分两路走,以防遇见敌人,至不济也有一人把信与祖师爷送到。蔡全还要往
抚衙与何教师送信,请他相助。是我再三拦阻,这不是有人告我们要动官司走人情,没
的叫老汉笑话。后来他们还是分两路走,不料你也这样心虚,真把人家老汉看浅了。我
断老汉下山一人,总有一两个徒子徒孙。奴才小辈跟来。他睡时不叫人惊动,少时必回。
我此时已打好主意,你着人把北店几个卖唱的叫来,我们先乐上一会,你再请到北店,
照适才的话投帖好了。”
  吴勇知他遇上大事,愤怒极时,只一招呼酒色,不是准备和人拼命,便是想下恶毒
计策。所料敌人不伤蔡、牛诸人,也颇有理,心中略宽,为想讨好,刚要答话,着人去
唤唱手,猛听窗外喝道:“马三大爷怎肯与你们这等鼠窃狗盗相见!现有他老人家手谕
在此,容尔等多活三日,等贼道赶来,一同纳命便了。”跟着一道寒光穿窗而入,叭的
一声,正扎在三黑面前方桌之上,乃是一柄亮晶晶的匕首,寒光闪闪,颤巍巍插在那里,
柄上卷着一个小白纸卷。
  吴勇见状大惊,方欲张口喝问。三黑毕竟久经大敌,见敌人全没按照一点江湖行径,
一味强横,虽觉欺人太甚,心中只管又惊又怒,仍然强作镇静,先把手一摆,止住吴勇,
挺身起立,大喝道:“我夏三黑在江湖上也有一个小小名头,既承光降,总须见个强存
弱亡!不过我是此间地主,他又落在我的店里,不能不把礼尽到,打个招呼,谁知你们
这样不通情理。回去告诉姓马的,我也不值与他写回信,就照他来条行事。休说三天,
便三十天三百天我也候着,任凭他去约请帮手好了。”
  话犹未了,来人又在窗外喝道:“好不要脸的松娃!你平日鬼鬼祟祟,专一阴谋暗
算,欺软怕硬,哪一件事通过情理,今日明知报应临头,权使缓兵之计,将贼道贼党寻
来,妄想免死,还敢说嘴!实告诉你,三太爷如非想借你手一网打尽,今晚便早要你的
狗命了。你要想活命的话,三太爷向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只要把你们的左耳一齐割下留
下记号,装满存在你们店里的人耳匣子,将贼店贼巢贼船再一齐烧掉,逐出甘肃地面,
也不是一点活路没有。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时,三黑情知来人竟敢临窗喝骂,长久不去,又是马震遣来,决非弱者,出去动
手,一定讨不了好,一个不好,将强敌招来,就许当时开销,连这三天期限都等不过去。
无奈泥人也是有个土性,对方的话太已难听,横到极处,通没丝毫容让,除翻脸还骂,
纵出动手外,无言可答。正在忍气寻思,想等来人再行发话,忽听窗户外面唉呀吧达连
声,似有数人受伤跌倒,负痛呻吟,来人也不开口,忙使眼色,令吴勇赶出看时,窗外
店伙已把三个受伤人抬扶进来。
  夏、吴二人仔细一看,竟是适才命人传令新召来的三名同党。一名双头太岁郁开泰,
一名小龙神乌长胜,一名水上飞蛇仵九,俱都被人点倒,半身麻木不能动转,各被削去
一只左耳。强忍愤怒,一问经过。原来这三名盗党,水旱两路俱极来得,先在距金沙镇
不远的渡口共管着一处贼卡。吴勇知三人本领高强,远胜于己,相隔太近,既恐争先,
又恐临事不能由心驱使,买通三黑心腹近人,借故向三黑巧说,调向下流头渡卡上去,
相隔本远。当晚三黑因见仇敌厉害,附近四五处分卡头目俱在昨晚遭了毒手,想起三人
本领,派人去调。恰巧三人当日早起在所管渡口沙滩上连发现两具同党尸首,俱都身受
致命弹伤,割去左耳,料知上流头出了乱子,沿河岸赶来。路上连问所经各渡口,因吴
勇这次是在旱路行事,乱子出后还想弥缝,不曾传知水路各卡,谁也不知信息,断定事
非小可,各自分人随了同来,快到金沙镇,正遇传令贼伙,才知就里。三人素极自负,
又看不起吴勇,常怀不忿,性更凶横,得信又惊又怒,俱想先见三黑,讨令出敌,并臊
吴勇的脾。仗着所骑马快,竟自越众抢先,直奔南店,下马往里便跑。刚到三黑所居院
外,便听院中有人喝骂,探头一看、离窗不远,站定一个瘦长汉子,正在对窗辱骂,门
侧隐着几名店伙,纷纷摆手示意,不令走进。三人之中,双头太岁郁开泰最是性暴,当
时便要上前动武。水上飞蛇仵九较为奸猾,听来人如此辱骂,室中三黑等人并无反应,
门侧店伙又在摇手示阻,断定来者不善。忙伸手一拉郁、乌二人,暗中商妥,各将兵刃
取出,准备掩向来人身后,三面夹攻将他打倒擒住,见了三黑再作计较。主意打好,小
龙神乌长胜本领最高,居中当先,已然相次越近敌人身后,正待兵刃齐施猛扑上去,猛
觉眼前黑影一晃,乌长胜首先倒扑在地,跟着郁、仵二人也是照样,连人都未看清分别
栽倒,各觉耳根一凉。容到门侧众店伙等看见,那瘦长子和后发现的一条黑影已经飞去,
忙赶上前时,三人已俱失去左耳,身受重伤,不能起立了。
  三黑闻说前事,气得手足都颤,敌强我弱,其势不能赶往一拼。最难受是敌人还公
然住在自己店内,却连正眼也不敢看人一下。乌、郁、仵三人所点穴道,用尽方法竟难
解转,时候一久渐渐蔓延开来,全身麻木,心如火烧,知是中了内家杀手,日内必死,
就能救转,人已残废,只得弄些伤药,将左耳伤口敷上,且等恶道来了再说。个个切齿
痛恨,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三黑暗忖:“马震这老鬼,闻已洗手多年,看连日行径,直非使自己全伙同归于尽
不肯罢休。否则也不会见人就下毒手,一个不活,自己纵和他有仇,不过伤了他家一个
佣人,怎便如此恶毒狠辣?”越想越怪,恨到极处,不禁怒喝道:“老驴日欺人太甚,
我定与你拼了!”随手一拍,叭的一声,桌上壶碗全被震起,豁啷乱响。那把带信飞来
的匕首,因三黑怒火头上,谁也不敢提头取视,仍原样插在桌上,也被这一掌震歪。三
黑这才想起,只顾忙于解救伤人,来信尚未取看,虽料没有好兆,但是不能不看,便令
吴勇取视、照直说与己听。谁知不听还可,这一听,不由吓了个面如死灰,心胆皆裂。
  原来敌人为数虽然至多才四五个,可是内中竟有一个闻名丧胆的大侠在内,照来函
语气,乃由去年秋天那谋劫未成的姓潘镖师而起。彼时姓潘的保着一批红货同一会武的
少东,二人年纪俱轻。先当是个肥猪,后来人家已然叫破,打了招呼,不该又起贪心,
依旧命人在水路埋伏堵截,还派了两名新入伙的同党假装船夫,里应外合,自信万无一
失。谁知埋伏的人久不见船到,赶去一看,只剩一条空船和一血书的“巧”字,几点血
迹。后在河岸断崖上寻到船上失去的跳板和两截断竹篙尖,还疑那两新投同党见财起意
杀了客人,劫货弃船逃走,谁知事与想头相反,倒是对头占了上风。现时仇敌竟有姓潘
的镖师在内,这还不说,最可怕是由他身上不知是何渊源,竟将隐居天山脚下的当今大
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引了同来。不知怎的,又和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联合一起。此人生
平嫉恶如仇,来函说他业已尽知自己历年行为底细,只等恶道常明元一到,便全数诛戮,
一个不留。怪不得下起手来那样狠法。一个马震已然胜负难知,如再加上马玄子,此人
精通剑术,与北天山狄梁公齐名,端的声威远震,厉害非常,便常明元赶来也未必能是
敌手,如何不心寒胆裂?两下强弱相差太远,而且人家下了决心,暗中监防必严,动作
又极神速,连想弃了家业徒党逃走都不能够。想了又想,终于把心一横,静候人来拼个
死活,也不再作别的打算了。
  这其问却苦了一个吴勇,本来本领低微,全仗阴险多谋取得三黑信任。遇上事,只
要抬出三黑转牌,即可随意调兵派将,别人出去卖命,他连店门都不用出便坐享头功,
分得头份。人又好猾,善于取巧,风头稍微不顺决不妄动,一动就是赶尽杀绝,贼运亨
通了好多年,不知害了多少身家性命,造孽无数,从没惹过乱子。谁知恶贯满盈,祸从
天降,会把青海大侠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引上门来。他是三黑身边第一个得力的心腹党
羽,凡是三黑害人之事,无一件不是有他参与,助纣为虐。自从当晚敌人飞刀寄柬之后,
知道情势愈危,三黑一败,万无幸理。想起以前出身毛贼,好容易奔走流亡逃到三黑手
下,起初只在金沙镇渡口当一个小头目,仗着会出坏主意,逐渐提升,熬到今日地位。
如今家成业就,妻妾子女一大堆,只说似三黑这等硬靠山,官私两面都有势力,事又做
得缜密,小风波虽不能料其必无,大险决不会有。为免三黑疑忌,一切身家财产全在镇
上,休说自己和三黑关系太深,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照敌人连日行径,即便昧起
良心背地逃走,也未必能跑得掉。并且胜负未分,万一常明元到来得了胜,三黑为人,
岂肯轻饶?仍是杀身之祸,弄得全家俱都难免。不逃吧,又觉仇敌威名浩大,从没听他
失过风,所交朋友都是成名英雄大侠,常明元多半不是敌手,不如见机先逃,许能保得
一命,偏又舍不下多年积聚下的财产和妻妾子女。尤可虑的,自家田庄离镇不远,仇敌
手狠心辣,未必不往加害。有心回家探望,一则三黑在座,又当优急愤怒之际,不便离
开,更恐走到路上遇见仇敌,先遭毒手,怎么也是不妥。越想越难受,心绪越乱,首鼠
两端,不知如何是了。
  三黑连遭挫辱,怒极心横,见他失神丧志,满脸危惶,坐立不安之状,不禁气上加
气,将桌子一拍,狞笑道:“小吴,你怎这没出息!天塌下来有地接住,头砍下来不过
碗大窟窿,有什么不了的事!我师父明天就来,姓马的就是三头六臂,也要见个阵仗才
定不是?你做这些松娃佯作甚么?”吴勇被三黑说得头红脸涨,半晌才吞吐分辩道:
“我跟总瓢把这多年,几曾见我怕过事来?不是我胆小,只为对头全不讲一点江湖义气。
我弟兄身家俱在当地,尤其我为总瓢把出力,结怨最多,我是防他手黑,一阵未交,先
去害我家口,心中正在盘算。”
  话未说完,三黑已是怒急,劈脸一口臭吐沫喷去,狞笑道:“你说人家手黑,怕害
你的家口,这松话亏你也说得出!你看我三黑,本领虽不如老挨球的,要寻帮手,人最
光棍,身落人手,杀剐任便,决不皱眉。要说手黑,我们的手就不黑?你想一想,打头
起,这多年来,哪一次放过活口?婆娘有什么希罕?家业儿女不是自己带来的?我也不
怕报应,真要这回是我报应,都杀完了也不算亏。只看出不行,人家不杀,我还杀啦,
没的死后留在世上现眼。老挨球赢了没的说,别人不管,我和全家的命都交给他。要是
反过来呢?他杀了我这多弟兄,一条老狗命也抵不过。莫问我找谁,总有人到青海去洗
他巢子,鸡犬不留,再公道没有。这时只有看我们请来的人行不行,要死都死,要活都
活,净活不算,还要给众弟兄报了大仇才完。刀尖子抵心窝子,胜者为高,管老婆娃作
什!”
  吴勇为三黑凶横之气所慑,听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方自惊愧,无以自容,猛又听窗
外有人喝道:“夏三黑,你真光棍!贼道常明元决非三老爷子对手,你们几条狗命委实
抵不过那些被害人们。再说贼道一败,你再想回家已不能够。反正是这回事,小爷已然
将你和这松种的全家都代劳打发走了。这是他们临走时留下的记号,你们快些打开,看
够数不?”说完一个小包破窗飞入。吴勇料知全家丧命,惊痛悲急一时交加,不由“嗳
呀”一声,几乎昏倒。
  三黑毕竟老辣得多,早知今日是个势不两立的局面,适才双头大岁郁开泰、水上飞
蛇仵九、小龙神乌长胜新来应援的三同党为敌割耳受伤,越发气急心横,决意一拼,全
没把安危生死放在心上。听外面来人出声一喝骂,忙急摇手,令众静听勿动,自己却往
窗前走去,窗纸一破,包裹掷入,一把捞住,毫不在意,往桌上一抛,厉声反喝道:
“小辈慢走!几个费粮食的婆娃,多谢你给送回老家,我倒省了心。这也值得这等大惊
小怪怎的?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好汉子须在明处做事,跟三大爷有什过节只管说出,
订下约会,明刀明枪分个高下。三太爷被你们刮成肉泥,那是自家本领不济,老是这样
偷偷摸摸,不是诡计暗算我的手下,便是偷偷行刺人家婆娘小娃,难道这都是那姓马的
老贼教你们办的事么?”
  言还未毕,窗外房檐上立有人抢口答道:“放你妈驴日的屁!你要懂得明刀明枪,
也不遭这些现世报了。你那心腹狗党吴勇,昨日为了劫杀一小帮老西,派出了四五队好
几十个党羽,被马老爷子差一个后辈,用张弹弓全给送终,只留了一个放回一个,余者
都喂了河里王八。就算他老人家动手,两个人打死你们十个,还不算光棍么?你自做水
贼以来,哪次害人不是偷偷摸摸?你们害了多少人的全家,今晚全家遭报,连本都不够,
下余的罪孽正好等你们明日到阴司里受去呢。”
  三黑闻言,又愧又怒还不上话来,暴喝:“小辈留名!你我一刀换一枪,不死不完。
一二日自见真章,说嘴什用!”窗外那人冷笑道:“老爷便是那年你们想在大王渡埋伏
暗算,反吃老爷将行船水寇一齐杀死,留名而走的山东七巧追魂小达摩潘翔。想你这类
猪狗不如的鼠贼,有什情理过节可讲!本该见了就杀,只为你把贼道常明元当作救命菩
萨,如不先叫他丧命,你未必死个心服口服。恰巧有人要会他,正好一举两便,才容你
多活一夜,去把贼道引来,同受恶报。你还是少发歪,再要口出不逊,莫怪我赶尽杀绝,
连明早也不等,当时进屋,先把你的记号留下,叫你死活都难。”
  三黑一听,窗外对头竟是山东道上新成名的小辈侠士,北天山飞侠老少年马玄子的
门人小达摩七巧追魂潘翔。做梦也未想到那年误打误撞,会与此人结下深仇。暗怪吴勇
粗心,当时未摸清对头底细,事后船中既然留有“巧”字暗号,就该仔细搜索,查访来
由,有了准备,何致今日对头寻上门来,还在睡里梦里。自己也是糊涂,以为吴勇素来
精细,听他说是同党吞财逃叛,派去手下的人又新入伙未久,心迹不明,难于定准,竟
把所说信以为真,失踪同党寻访不得,日久渐忘,就此大意过去,不料闹出这大乱子,
后悔无及。屡听江湖上传说,七巧追魂潘翔十七八岁便将旗号闯出,并且出了名的心辣
手黑,说得出做得到,对待仇敌永远不留一毫余地,如真反唇相讥,弄巧就被闯进房来
给自己一场大辱。凭打决非对手,何况对方还有马震在内,在自急怒攻心,咬牙切齿,
周身乱抖,哪里还敢开口?
  其实前次行船遇盗吃吴勇暗算的,乃潘翔堂弟潘达。初居店时,并非潘翔本人,事
情也因夏、吴等人不讲江湖过节,专一欺软怕硬,心狠手黑,只自间来人能敌,便全数
送终。虽然行事机密,绝少走漏活口,毕竟为年过多,被害人众。中有一家苦主的胞兄
姓焦名朝栋,是个老江湖,见乃弟一去不归,入甘探查,化身小贩,沿着乃弟途程,在
黄河上下游寻访年余。先无下落,后在兰州附近,发现一伙小商帮被两盗党轮流尾随。
焦朝栋曾在金沙镇往来过两次,认出两盗党都是吴勇店中伙计,这才看出破绽,暗中尾
随下去。那商帮在镇上只住一夜便走,行至周井集西沙漠无人之地,果然遇盗,全数惨
死。
  朝栋躲在一旁看得逼真,寡不敌众,未敢上前,拿定乃弟是夏、吴二人所害,忙回
设法报仇,经友人引见潘达,意欲转请潘翔代报弟仇。潘达说:“家兄近受师训,因他
仇家太多,从此事不干己不许无故与人结仇。他素守信,必要推辞不往,还拦阻我去。
但他极为护群,尤其我从小父母双亡,随他长大,最承他关心疼爱。莫如作为我被你约
了同去,一面令内人告知家嫂,等我们走后再对他说。他屡嫌我的本领不济,又知三黑
厉害,既恐我为人所伤,又恐挫了他的声威,一定随后赶去,不请自请,岂不是好?”
于是约了些朋友,装着初出道保暗镖的镖师,前往金沙镇投店。
  潘达年轻,胆大好胜,自恃水旱皆通,朝栋也是水旱两路人物,便在店中装呆卖傻,
故意雇船,改走水路。现成彩头,吴勇自不放过,一面下令盗船受雇,一面暗布埋伏。
潘达初意是想船行中途,将船上盗党擒下,问明实情杀死。回到岸上,此时乃兄也必赶
来,再寻夏、吴诸首恶算账。谁知吴勇怕对方不好吃,所派的行船盗党俱是几个能手,
加上追兵埋伏,众寡悬殊,按说难于讨好。偏巧船行中途,河底忽起沙堆将船搁住,不
能行动,正值盗党贪功心盛,潘达性情刚烈,不到埋伏地头,两下便交了手。就这样,
双方人数无甚相差,还只杀了一个平手。
  潘达夸下大口不能立胜,方自发急,幸而潘翔一得信早在暗中赶来,当众上船以前
便隐伏后舵隐秘之处,突然出现,连发暗器,杀死大半。有两跳水逃走的也被迫上擒回,
问明口供杀死,寻来大石,将尸首坠沉河内,留下血书,用船上跳板竹篙,将行李衣包
推行上岸。依了潘达,还欲乘机往寻首恶。潘翔力主慎重,说:“他手下徒党已有如此
本领,必还有好些能手在内,三黑又和恶道常明元、当地官府勾结,事情在我身上,早
晚寻他,为世除害。只要不忙,打蛇须在七寸头上,谋定再动,先使他捉摸不动,到时
自有处置。”潘、焦二人也知三黑实非易与,只得允了。
  事有凑巧,潘氏弟兄俱是独行神叟铁梧桐马震的师侄,因知马震归隐多年不肯再出,
未便往约,日前另约了两个能敌恶道的能手,今早行抵镇前,忽与马震同伴连珠弹韩洪
相遇。韩洪之父韩道生在日原与马震交好,韩洪与潘氏弟兄也是世交,昔年俱在北京见
过。韩洪前年随甘抚护院来到凉州,往访潘翔未遇,不久便吃何天胜勾结恶道虎爪真人
常明元用煞手打倒,辞退出衙。自觉本领不济,想起师叔马震隐居青海,当韩父未死以
前,曾允遇便指教,传授武功,只为衣食奔走,相隔又远,无暇分身。现为恶道所败,
不能在抚衙立足,更无颜再回北京重作保镖行业。马震是青海大富,买卖甚多,正好投
奔他去,既可学习本领,并可求他谋取衣食。主意打好,连夜赶到青海,偏巧马震出游
远地,说要一两年才回,方自失望为难。幸而马震之侄马骧豪侠好义,问明底细来意,
知是世交弟兄,殷勤留住,又给韩洪家中送去好些度用。韩洪自是感奋,平时帮着马家
料理田业牧场,早晚随马家子弟下苦练武,一住两年多。
  这日忽闻马震归来,见面之后,才知马震早已回转,不过中间又出外几次。因听侄
儿说起,想造就老友之子,故意不见,却在暗中查考,命人指点。本还想再隔些时见面,
因有一世仆宋奎,为友助拳,往金沙镇夏三黑店中寻仇。三黑不知是马家的人,杀死也
还难怪,可恨三黑已知来人底细,宋奎之弟宋林还是他的得力同党,竟敢暗用诡计埋伏,
瞒了宋林,将去的人一齐杀死。三黑近年恶贯已盈,行事又阴又毒,害人直难数计。如
按马震当年疾恶如仇行动,早就不能容忍,只为退隐多年,不愿再管闲事。初意后辈中
能手甚多,几时得便,命人将他除去,无须亲往,迁延至今,不料竟闹到自己头上。同
时又访问出三黑近拜金天观恶道常明元为师,并还勾结官府,别人前往难于完善,决定
亲自出马。便和韩洪先往兰州省城住了几日,一面访查恶道和三黑恶迹,以及与抚衙勾
结情形。那日安德、何天胜出亭所遇,便是马、韩二人。
  不久,二人起身,到了金沙镇上。马震忽遇江南来的一位好友,为防韩洪面熟,令
随那好友同往所寄寓的居停家中暂住,自往北号住店,借占上房为由大闹了一阵,一面
指示韩洪机宜,令其依言行事。由当晚起,只一两日工夫,连杀伤了好些盗党,救了许
多商客生命财产。当晚韩洪前往北店去见马震,恰与潘氏弟兄不期而遇。互相说了来意,
二潘自是心喜,断定此次事已闹大,三黑恶贯满盈,决无幸理。正商量去见马震,潘达
想起前事,欲为许多被害冤魂报仇,上来便给三黑一个报应,使其在伏诛以前多受苦痛,
提议杀他全家。但知此事马震必不能允,想由乃兄潘翔随韩洪先见马震,自己暂时不往,
杀完了人再去拜见,以免拦阻,不能不遵。潘翔说:“杀死夏、吴全家,虽是天理昭彰,
该受之报,但他本人不在,这等行径,难保不被人议论。”潘达气道:“哥哥你不用管,
我自先往二贼家中,给这些屈死冤魂出点恶气再说。”潘翔也想起二贼行为实是可恶,
便不再拦。
  三人商量一阵,决定分头行事。先见马震,领了机宜,由韩洪到三黑窗外传话,正
给三黑难看。恰值三黑手下三个得力同党闻警赶来应援,见来人对窗发威,室中夏、吴
等人居然忍受,没敢出面和人较量,料知不是易与,心中愤恨,妄想暗算。不料房檐上
还伏有潘翔,早就瞥见三盗党在门侧探头缩脑,有了准备。盗党中的小龙神乌长胜,首
吃潘翔用点穴法点倒,双头大岁郁开泰、水上飞蛇仵九原与乌长胜约定,乘敌不备一拥
齐上,紧随在后,见乌长胜面前黑影一闪,忽然倒地,心方失惊。韩洪久经大敌,早自
觉察,转身纵到,和潘翔一人一个,将二贼同时点倒,互打一个手势,将三盗党左耳割
下,一同纵身飞出。潘达交游最广,自从近年访知许多吃镖行饭的朋友平日失踪,俱葬
送在夏、吴二贼手里,痛恨入骨。惟恐马震知道拦阻,不便违抗,一经商定,便请乃兄
和韩洪,候他起身之后再见马震,随即加急飞驰,往兰州赶去。
  也是三黑平日大意,自恃从未失风,近年又和官府通了声气,并有恶道常明元护符,
以为无人敢惹。手下党羽,除了月例聚会,全数派遣在外,只有小鱼鹰蔡全、铁已掌牛
四两个常时陪侍的心腹党羽,仅能架着三黑出坏主意,胡吹乱捧,并无真实本领,这次
还随了出来,家中只妻妾子女和十多名下人。三黑为防泄露机密,庄院孤悬,佃户另有
村落,相隔颇远,都是当地老实乡民,照例无故不许登门。潘氏弟兄早就探知底细,到
时又在夜间,三黑生性疑忌,又喜模仿官绅,家规严厉,内外之分极严,自身只一出外,
手下人决不许擅入里进,天才微黑,便将重门紧闭,晚饭后全家均须安歇。潘达直入内
宅,一点事也没费,便给杀了一个干净,各将人耳削落一只带好,赶向前面。那十余名
下人过惯安逸岁月,做梦也没想到变生顷刻。知三黑不会回来,主母不能管及前面的事,
弄些酒肉大吃大喝,多半醉倒。这类下人多是相随三黑多年,由跑腿备眼线积下劳绩的
喽啰,一个有本领的也没有,虽有几个没吃醉的,也禁不得潘达动手。倒是潘达恐有妄
杀,上去不下绝情,先打倒了两个,将众镇住,然后逼令互动手,自行绑起,选出两个,
一问口供,哪个也是作恶多端,无一善良之辈,不由怒起,暗忖这座庄院孤悬山野之间,
四无邻居,既都恶贼,又已问明人数不短,杀完放火一烧倒也干净。便不往下再问,将
诸盗伙用分筋错骨法错开筋骨,禁闭一处,奔向后院柴堆,取了大捆柴草堆放室外,然
后点燃大束火把,由前院烧到后院,点燃了十多处。三黑屋字高大,门窗户壁十九木质,
又值天干风燥,晃眼烈焰腾空。潘达自觉恶气消了一半,忙着回赶。刚要离去,似闻身
后“嗤”的一声冷笑,回顾并无人影,跟着又是一声。疑是所烧木料有油,发出来的声
音,身后除了火场便是一片菜园,火势甚大,四外通明,有人不会不见,也没在意。因
从盗伙口里问出渡口还有羊皮筏子,当地近隔省城,三黑所辖渡口,只这一处公平买卖,
永不作案。那管渡河的又是寻常水手,盗乘极易,相去不过六七里,只中间隔着一片高
崖,于是飞步赶往。到了一看,那羊皮筏子平时多半拆散,要用现搭。因三黑出巡,恐
有什事临时需用,现成打足了气,搭好浮在岸旁,夜来管渡口的人又都离开,潘达只在
大船上取了到地时所用链抓钩竿,解开缆索,便和箭一般顺流淌去,晃眼十余里。过了
那片高崖,回望来路,红光上冲霄汉,猛想起三黑除田业外,家中金银定然积存无数,
自己不要,取些出来救济穷苦也好,怎的疏忽,放完火就走,一毫未取?皮筏顺流而下,
其走如飞,时已不早,其势不能停泊,再回原处,火已蔓延,便回也无法往取,自怨粗
心,好生悔惜不置。一会皮筏驰近金沙镇,忙将链抓搭向河崖之上,用力一扯,横流而
渡,近岸纵身一跃便到上面,就手将抓拔起,掷向筏上,任其随流漂去。刚赶到镇口,
便遇潘翔、韩洪向马震覆完了命,迎上前来。三人会合,略说前事。吴勇的家就在镇后
不远,因恐同党嫉他,田业家财虽广,屋宇不大。三人又是容容易易,抄着夏家前文,
给他收拾了个干净,一同赶向三黑店内,将人耳包隔窗投入。
  三黑见敌人简直赶尽杀绝,先还打算卖个人物光棍,还几句外场的话,及听来人一
道字号,竟是七巧追魂潘翔,不由呆在那里做声不得,圆瞪着一双凶睛望着窗户。过了
好一会,不听外面再有声息,料知仇敌已去,觉着室中静悄悄的。回脸一看,吴勇急昏
倒地方始醒转,正用双手握着那包人耳,泪如泉涌。新割下的人耳,吃他双手用力一握,
鲜血顺着指缝点点下滴,染得满手通红。室中除新受伤的乌长胜、郁开泰、仵九三人外,
还有几个适才搭人进来帮同照料的店伙。因见三黑全家命丧,受此重创,面容惨厉,似
要失心疯狂之状,俱都吓得鸦雀无声,没人敢喘一口大气。连那三个伤人也都恐增三黑
心烦,强忍苦痛,不敢呻吟。
  时已更深,西睡夜寒,本就愁风萧飒,每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黑云。桌上灯烛临窗,
被窗隙进来的风一吹,寒焰摇闪,人影憧憧映向壁间,越增了几分悲惨情况,各人都知
大祸就要临头,不保朝夜,说不出的忿恨悲急。尤其吴勇,自知事由自己疏忽,惹出这
大一场大祸。一方既因妻妾子女全数被杀伤心,一方更恐三黑脾气不好,追原祸始,与
己为难,欲哭不敢,不哭又忍不住,急得望着手握人耳,心如刀割,热泪似水一般直淋
下来。正难受问,忽见三黑两眼杠经怒凸,回脸瞪他,料要迁怒发作,不由两眼直冒金
星,心方一震。三黑倏地奔过,手指吴勇,厉声喝道:“吴兄弟,这算什么!常在江河
中行船,多好水手也保不有翻了的时候。老婆娃多好,也不是出身就带来的。莫看敌人
多凶,只有三寸气在,就有翻梢的望头,伤心怎的?”说罢,将那包人耳劈手抢过。
  夏、吴两家人耳本分两起包好,外用油纸包在一起,投入以后,吴勇听出不妙,事
不关心,关心者乱,也不顾听三黑和仇敌答话,首先打开恰是自家那一包,当时急昏。
剩那一包,被吴勇拾起时放在桌上,三黑始终未看一眼。这时一同拿起,顺手递给旁立
店伙,喝道:“把这拿去放在后面神堂上,等有命报仇时再说,没的乱人心意。再准备
一桌酒席备用。”店伙自是诺诺连声,接过便走。方出房门,三黑猛觉心头一酸,泪水
似要夺眶而出,忙把心神一定,牙齿挫了两挫,哈哈两声笑罢,回到原处坐下。要知后
事如何,以及金天观雷坛大会等诸紧要节目,均在下回分解。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武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