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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异人传


第 三 回
雾漫沙鸣 神猴受辱
雄谈剧饮 老侠论交



  夏三黑虽狞笑了声坐下,但是笑声凄厉,带着颤音,表面镇静,内心实是悲愤已极。
众人见状,也想不出说什话好。愁容相对,静过一会,三黑面色忽转,回了原状,随便
谈说,若无其事一般。众人总觉不大好受,勉强随口应答。谈不几句,忽一店伙奔进,
向三黑禀道:“适接羊筏水报,总头领府上大火,渡口羊皮筏子已被人盗走一个。吴头
领府上也是大火,均无一人逃出。”底下还要说时,三黑微笑道:“此事早已知道,由
他去吧。从明日起,我便住在这里好了。”正说之间,又一心腹店伙飞步跑进,喘吁吁
说:“常祖师爷驾到,还有两位朋友同来。”
  吴勇见来人奔走慌张,疑心又出什么祸事,心正吓得怦怦乱跳。悲愤痛绝,失志短
气之余,只此一线生机,一听所盼的人居然连夜赶来,不由惊喜忘形,竟连三黑在座俱
都忘却,问得一声:“人在哪里?”纵起便往外跑。还未跑出屋门,吃三黑一把拦住,
喝道:“他话未完,你这忙怎的?”随问来人:“小鱼鹰蔡全和铁巴掌牛四两人回来也
未?常祖师爷同那两位朋友,现来本店,还是去往北号?”
  吴勇闻言,才想起先前蔡、牛二人往请常明元时,三黑曾命各骑快马分两条路前往,
常明元不论何时起身,务要相随同行,由水路乘皮羊筏子前来,一则图快,二则防在途
中走单,又受敌人暗算,常明元既在天明前赶到,可见二人至少总有一个到了金天观。
现在南北两号住着不少商客,三黑只管和人拼命,但在没有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之际,
决不愿张扬出去。二人俱是死党,不会不知。常明元更是三黑尊而又亲的师父靠山,无
须丝毫避讳客套。即便同有朋友,也非外人。按说二人如与同来,就不越墙而入,也应
领了直到里进,怎还要着人通报?来人又未提说有蔡、牛二人陪来的话,方觉奇怪。
  来人原在北号店中守候,因知当晚情势危急万分,仇敌厉害,只常明元一个救星,
所以见了人便飞跑赶来报信。本就有点心慌气促,话未说完,见三黑满脸煞气,目射凶
光,厉声怒喝,一拦吴勇,积威之下,说话不投机益发触怒,心一害怕着慌,话越答不
上来。
  还是三黑粗中有细,见蔡、牛二人未来,反是北号徒党通报,知非无故。来人口吃,
知他畏惧自己,话有顾忌,忙喝:“你只管说,与你无干!”来人才定神低答:“适在
北号,看见常祖师爷同了一老一少两位外路口音的俗家朋友去到店里,蔡、牛二位头领
均未同来。一到问明马震住屋,便各取出一份名帖,令一弟兄代为投递,说是拜会。三
掌柜胡玉请他三位进到密室洗漱少歇,答说无须。后来凑近身旁,刚说得一句寨主和吴
头领现在南号,恭候祖师爷法驾。常祖师爷答声晓得,将手一摆,胡玉只得退下。我怕
寨主和吴头领悬念,连忙跑来通报。现在沿河岸已设有信号灯,如乘皮筏前来,到了上
游三十里,掌号灯人便有信号传来,不等人到,南北两号全都得信,事前并无音信。今
晚风沙甚大,三位身上沾有沙土,乍进门时,年轻的一位几乎变成了黄人,进门以后才
自掸落,看神气,必从省城起早赶来。”
  三黑素知常明元狂做自大,目中无人,自己派人相请,来了一面未见,先往拜望仇
敌,不论用心如何,就算他是先礼后兵,敌人势盛难惹和双方本领高下已可看出几成。
自己连遭挫辱茶毒,全家惨死,实指望血海深仇盼他到来代为报复,想不到会有这等举
动,直似一桶凉水当顶泼下,由脊缝起直到脚心全都凉透。连急带气,不由得身往后退,
倒座椅上,手足冰凉,周身乱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勇闻报,也觉恶道一到就向仇人先递手本,明是怯敌,想留退身地步,只不知他
既知不是对手,尽可在事前规避,如何又来做这丢人举动?好生不解,见来人尚等立三
黑面前听候意旨,方想打发他前往北店探望。忽听窗外有人纵落,惊弓之鸟,心方一跳,
跟着门帘启处闯进三人。
  室中诸人定睛一看,一个正是三黑的好友,师兄抚衙武术师何天胜。一个是生就猫
头黄发、尖嘴纵腮、钩鼻火眼、额上青筋怒凸的矮子,俱都穿着一身夜行衣。另一个便
是奉命往省城搬请救兵的小鱼鹰蔡全,周身水湿,左额角被人用暗器打伤,伤口受水冲
刷已然泛白,往外流淡血水。先时用手掩住,进屋才行放下,所以满脸尘污,额角伤处
有一巴掌大,成了灰白色,进门便倒在椅上,甚是狼狈,看神气,好似受伤之后又投了
水。幸那暗器是由额角擦过,只将皮肉铲去一小块,额骨碎得不多,所以逃得活命,因
在水里受冻,失血又多,脸成了铁青色。何天胜和那矮子虽无什与人争斗痕迹,可是满
头全身尽是沙土,何天胜更满嘴都是,连咳带呛,蔡全原是二人挟扶进来的。何天胜见
了众人,连话都不顾得说,只把头一点,便急喊打洗漱水,一面满口乱喷唾沫,不住作
呕,一面抄起布掸子,向矮子身上和自己身上一阵乱掸。
  三黑先本想充光棍,不愿假借官力,只请恶道一人,并未请他,见他忽然和恶道先
后脚到,还同了一位朋友,料是受了恶道所差。像今晚这等对头,官家势力虽无用处,
似此不请自来,总还有点打算。心头死灰不禁重又燃起,忙和吴勇抢前行礼,催备茶水
酒饭,张罗不已。哪知何天胜和那矮子快到店时,也是吃人暗算,弄了满嘴沙上和脏东
西,急于洗漱。二人这一张罗,反倒害他们手脚忙乱,急得何天胜含着满口沙将手直摇,
连洗漱了好几次,觉着口中无什么气味才行答活,并给矮子引见道:“这位便是师父的
好友,当年河东一霸,人称过天星、风火神猴封启旺封老前辈。”
  夏、吴诸人对封启旺久有耳闻,知他专门点人死穴,独创风火门滚地锦、拳拐捧三
法,出了名的心辣手狠。居然肯作不速之客患难相助,不特复仇有望,面上也有光辉,
不由惊喜交集,慌不迭纳头便拜。
  封启旺到时,虽然骤出不意也中了敌人暗算,毕竟功夫有了火候,人又阴狠沉鸷,
沙土只管随风打到,仍被觉察有异,底下便留了神,只头一次脸上略微沾染。不似何天
胜,始而当是天风,觉出有异以后又开口叫阵,闹得满口都是沙,却沉稳得多。一进门
便看见那三个受伤的在旁榻上熬痛呻吟,耳被割去一只,手足无一转动,看出被人点了
重穴,自己恰是行家,见诸人礼拜,忙拦道:“自己人何必多礼?报仇也不在今天。便
你们不报,我也要报呢。这三位老弟是被老马手下人点了穴吧?等我先试一试,看救得
转不。”
  三黑闻言大喜,忙答:“正是被人暗算,求老前辈解救才好。”封启旺随往榻前走
去,仔细看了看,眉头一皱道:“按说他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小挨球的,照例点穴都留后
手,不把人弄死。本来容易救转,无如时候久了,不先准备一下,他三人非残废不可。
你快准备醋和火炭,我还带有点药。人虽不致残废,再想和人动手就不准行了。”
  夏、吴二人见这大名望的人物都来助阵,必还有点指望。如无几分把握,谁也不肯
把一世英名无故毁于一旦,因而想到恶道去拜马震,也似别有深意,并非一定便是甘居
下风。当时只顾高兴,也没把头两句话听清,一面催人去备醋盆火炭,一面延客就座。
  三黑先赔笑说道:“小辈不才,受马老贼欺凌,又将我和吴老弟全家杀死。有心与
仇人拼命,无奈不是对手,迫不得已,命人往请师父常真人。适听人报,常祖师爷驾到
镇上,先往北店与仇人相见,正测不透是何用意,不料何师兄陪了老前辈驾到。以前常
听我师父说起老前辈的大名,如雷贯耳。有诸位和我师父同来,我这血海深仇,报得成
功,自没什说了。”
  封启旺人虽险毒,却极喜人奉承,三黑这么一恭维,反倒把口堵住,不好意思直说
来意。何天胜素日自傲,气焰极盛,失意的话也觉无颜出口。
  二人方一沉吟,店伙已将醋、炭等物取到。封启旺乘机答道:“你先不要忙,等我
救完人再和你们细谈。令师大约一会也同令祖师到来了。”三黑一听,恶道的师父不老
仙鹰爪天王郅进也随同到来。久闻此老一身惊人气功,刀箭不入,两手利如钢抓,能在
三十步以内空抓伤人要害,在西北诸省一带享名甚久。年已百岁开外,十余年前洗手入
山,隐居新疆天山南路博索岭,已早声明不再与闻世事,竟会来此助阵,是真做梦也想
不到。听说还有一个年轻的,想必也是与师父同辈的有名人物无疑。必定因为仇人行事
太已毒辣,为了一个下人,竞杀了两个全家,天网恢恢该遭报应,否则这些人便请也请
不到,哪会如此巧法?不禁心中又是一惊喜,方要开口。
  封启旺已将身边藏药取出,走到三个受伤人榻前,先将药用水调好,与仵、乌、郁
三人各喂了一碗,重又仔细查看一番,惊道:“这厮所点虽非死穴,手却下得这重,和
点死穴也只差着一口气,分明有心叫人临死还受好些活罪。有什杀父之仇,值得如此狠
毒?如晚来个把时辰,焉有活路?就这样,还得熬上一回大苦才能救转呢。照这可恶行
径,不像马老头子门下。适才乘风撒沙土的,定也是这驴日的,迟早遇上我老封,叫他
受用!”随说随用手向伤人前后心揉按。
  三人自被点倒,已然痛苦,及至这一揉按,越觉按处骨痛髓胀,势欲溃裂,所受苦
难百倍先时。无如自己平日也算是三黑手下有名之辈,当着外人,不得不咬牙忍受,疼
得头上汗珠滚落如豆,方自忍痛苦熬。封启旺挨次揉按一过,倏地倒提起乌长胜双足往
侧一甩,就势连身纵起,飞向桌上,将手中伤人一路乱甩乱抖,猛的一掌向开穴打去。
乌长胜吃他连甩带抖,头晕眼花,百骸欲散,奇痛彻骨,煞是难熬,偏又出声不得,正
恨不能求死,猛觉背上着了一下重的,心中一震,眼前一黑,当时闭过气去。封启旺更
不怠慢,将人扶起,纵回原榻放倒,就势又将郁、忤二人相次如法施为。等全气闭昏死,
才从身旁取出一些药粉,朝三人鼻孔里各吹进去,跟着将那烧得通红的钢炭用铁钳夹起,
掷向醋盆以内,嘘嘘连声,满室醋气刺鼻。乌、仵、郁三人也各自狂吼回生,除因点穴
时久,气血失御,惊醒以后周身酸胀外,别的都已复原。
  三黑知道这类点穴法最是辣手,即也晓得穴道,仍须内外功俱臻上乘的能手才能解
救,稍失轻重一点,人虽救转,也成了残废,至少要调养个三五月,才能免去许多痛苦,
并还终身不能用力。见封启旺解救得这快这好,果然名不虚传,忙率众人上前拜谢,赞
不绝口。乌、郁、仵三人自不免大骂仇人一阵,封启旺只不则声。
  三黑仍自想以为复仇有望,催着摆好接风酒肴,请封。何二人上坐,率众陪坐,将
酒斟上,正要开口询问详情。封启旺见恶道常明元等还未到店,心中忧疑,自己纵横一
世,失意丢人话也实不愿出口,便将酒干过一大杯,朝着三黑苦笑道:“夏寨主,莫以
为令师和我们来此便要出气,可知今晚事已闹大,不是当时可了的。令师和郢老天王和
对头不过几句话的交谈,照理今晚双方都不致有什么举动,怎去这久?好生不解。也许
郢天王心高好胜,在北店受了对头几句话,当时未能发作,自觉扫了颜面,不肯来此,
令师送他走了。我想令师已定把话交代,对头任怎不通情理,也必不会在订约以前再行
倚强欺人。他们至迟明日起身,弄巧此时走了都说不定。诸位自管痛饮,等我往北店看
看去,就便要查出适才暗中闹鬼的鼠辈是谁,也是一桩要事。”
  三黑闻言,才知今晚师父只和人订约交代,看神气仍落下风,不特恶道不行,大约
连本省抚院大官的势力都用不上,难关虽得勉强渡过,想起全家眷口死得可惨,心中一
酸,方觉一股冷气由后脊梁直贯下去,说不出的难过。见封启旺已按住吴勇颤手握住的
酒壶离座要走,忙拦道:“我师父断无不来之理,老前辈何必亲去?我命手下人前往探
望好了。”
  封启旺道:“老马虽横,还不致赶尽杀绝。照今夜对照行径,他带来的几个小狗娃
万分可恶,什事都做得出。在令师未来,没得实信以前,你们的人最好不要乱走,和蔡
头目一样受人暗算,那是何苦?我自问不能胜过老马,小狗娃们却无奈我何,就着还办
一事,仍是我去的好。你一定要问那丢人的事,何、蔡二人一一尽知,问他们吧,我一
会就回。我这人最恨虚套,由我自来自去痛快得多。”说罢起身。
  夏、吴诸人强忍悲酸,赶送出去一看,封启旺到了院中,轻轻一纵到了房上,只一
晃就没了踪影。三黑暗忖:“此人身手矫捷,正不在师父以下。不老仙鹰爪天王郅进武
功更是绝伦,比他和师父都强,怎也不是马震之敌?对头方面必还另有强手无疑。”越
想越觉前路荆棘,来日尤难,满腹怨愁,率众回房,强打精神给何天胜重斟上酒,又询
经过。
  何天胜已闻知夏、吴二人眷口凶信,见三黑虽强打着一副笑脸,无如创巨痛深,心
如刀绞,说话形色依然流露出来,好生代他难受。闻言答道:“大后日本是师父寿辰。
师父不知怎的,近来心绪不佳。因敝少东年轻喜事,得信必要张罗做寿,惟恐传扬出去,
对谁也不曾提起,除却师父的几位老朋友和在远处的同门,现在只我和魏进、张子良知
道。我因今年恰是师父五旬整寿,就不出帖,那远近各地好友晚辈,是记得的,也必赶
来庆贺。师父既非执意不许声张,那么就着观中诸人和远路来的好友,和师兄们设宴庆
祝,聚上几天总该可以。近日恰值敝少东瞒着老头,纳了一个民女为妾,正热头上,傍
晚便回里院,不再出来,比起往日清闲。我趁空跑往观中,本意和魏、张诸位师兄弟商
量这寿怎样做法,议定之后再通知你。到观一看,就这一天工夫,已来了好些位远客,
都是来给师父拜寿的。内中还有师父平生数一数二的患难之交。一是师祖不老仙鹰爪天
王郅进的侄子小天王郅成,一是先走那位。我去时见所有二十多位老少两辈远客,都在
丹房以内说笑,俱都兴高采烈,想要铺排热闹几天。师父却未在房里,问魏师弟,说在
后偏殿里,和郅小天王、封老前辈一起在会远客。我知师父不会避我,又慕小天王威名,
极欲一见,故意往后偏殿门外走过。师父正送客走出,面色颇为难看,见我唤住,命给
来客见礼,才知那客也是一位有名人物,师父好友,姓黎名范,外号狼秃子四眼狼。我
随师父送完客,仍回后偏殿拜见郢、封二老之后,师父又告诉我,这次寿日决不铺张,
到日只和现有的好友门徒闭观痛饮,不许向抚衙提说一字。渐渐谈起有人要和师父作对
的话。听三人口气,对头颇似一个劲敌,黎秃子便为报信而来。郅小天王并和对头相识,
意欲从中和解,师父已有允意。封老前辈力说:‘那厮怪脾气,同伙诸人个个可恶,向
例赶尽杀绝。只要一作上对,怎么也是不行,专和我们这样人为难,任凭怎么让他也是
无用。休看你和他们相识,那是平日不曾犯恶,又有老天王的情面威望在内,如为此事,
你去也白饶一面。他答出话来,准叫你气都没法喘,与其白白丢人,闹个怕他,事情仍
是不了,还不如约请我辈中能手,与他约定日期地点拼个胜负,就败也是光棍,何况未
必。我是直肠人,话存不住,郅大哥如觉两面交情相等,尽可坐观成败,两不偏袒,一
概不伤,否则便请相助一臂,也显多年交情,为友义气。’封老前辈原知他和师父交情,
故意拿话反激,气得郅小天王脸涨通红,冷笑说道:‘小封,你当我姓郅的怕人么?不
过比你老弟多活了几年,见识得稍多一些,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照实说来,常二弟和
你们也实有些手辣理亏之处,才卖我这张脸,为双方化解,至不济也把目前避过,好作
准备。人家赏脸不赏虽拿不定,要说压着这面,去向人家卑躬屈节求情赔罪,休说以后
常二弟和你们诸位不能再在江湖上跑动,便我又何能有脸见人呢?我和你为人性情和常
二弟一样,都恨不能把那些对头斩尽杀绝才称心意,无如这事万办不到。你不必拿话激
我,以我和常二弟的交情世谊,汤里火里决无推辞。你们都不愿善了,我也决不长他人
志气。凭我先无必胜把握,我总陪着登场,卖我这条老命。这些人真不好斗,千万想打
主意再招呼,不可冒失上前,误了自己还误别人。’封老前辈见小天王生气,又抹稀泥
赔话,说:‘我早就得信,胸中已有成竹。还未及和常二哥说,黎秃子就做张做智,赶
来报信。我实不是有心来气你,还知道这群驴日的得知常二哥代官府出主意,上机密奏
折,设下卡子,道上驿探,暗派得力门徒协助官差与他们为难。其实我们擒到他们党羽,
立即就地杀死,只取信物回来,附折密奏,并不经官,设计甚巧,机密异常,为期才只
三月,共总杀过他们两个无名的小楼啰,除各有一面号牌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福抚台
和驻防将军密商数次,因为花了好多银子只杀两人,没有一点做凭信的文件,单凭两面
和小孩玩物一样的竹块,奏报上去恐受申斥,至今尚未议决。不知怎的,竟会被驴日们
探知底细,人是再弄不到一个,却把我们恨入骨髓,立意寻仇,说什么也不肯甘休。听
说人已派出,三两日内必定登门来打招呼,要日期地点。老大哥以为我们只把前事撤销,
不再和他手下为难,便可和解,直是梦想,不信你就走遭。我知此事万万不行,所以那
等说法。你是我的老大哥,难道还因说错了话见怪不成?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真个不行,令伯父老天王还能不管我们?日前我已派专人四出去约滕、薛、王、伍诸位
去了。多年水火,借此一拼也好,省得彼此悬着难受。’我这才知道事因前三月师父和
你所说那事而起。对头我也晓得几个,这些话老三为要机密,来客只管都是近人,除我
是当初引线人,于此有关外,暂时谁也没有告知。晚饭后,众人都去大殿聚赌,有的瞒
着小天王,由后门弄几个卖唱的去往地室作乐。老三个又把我叫往密室商量。正说之间,
守门道士抬了牛四兄弟进来,头面青肿,人被点了哑穴,左耳也吃割去。问道士,说先
听撞门之声,开门一看,牛四弟已横倒门侧,看出熟人,抬了进来,看神气,大约吃人
点穴时正在用力逃跑,情急害怕,没收住势,撞向门上跌倒,震伤内脏。郅、封二老俱
是行家,忙即解救,人虽得醒,至少要养半年才能痊愈,并还非残废不可,不能再用气
力做本行生理了。醒后问他,说奉你命来此求救,到时城门才关,刚纵上城,便遇见一
个头戴人皮面具、穿着一身黑的小矮子由后赶来,笑说:‘你往金天观向妖道求救,有
姓蔡的也够了。三清教下不讲究吃素么,要牛作什?你这厮是荤的,有些犯讳,乖乖送
我一只牛耳朵,作为我送朋友的礼物,自个爬回去,省心得多。’请想牛四兄弟如何肯
吃这套?初上来还疑是老马亲来,没敢就动,继查那小狗种带着南方口音,听去年纪甚
轻,酒气薰薰,步履歪斜,说话时舌头发短,看那身量,直似十四五岁孩子。四兄弟先
被他吓了一跳,并未停步。小矮子边追边说,直喊四弟停步,等他说完再走,累得直喘,
稍快一点便难追上神气。四弟渐觉万万不是老马,以为是他所用小娃,仗酒壮胆,赶来
欺人。怒火头上,哪知小狗种存心戏弄,更没想到自己和蔡老弟的姓名来意小狗种怎会
知悉,不等话完,回身拔刀就砍,谁知上了大当。那小狗种大约天生矮子,井非小孩,
据牛四弟说,下手势子极猛,又在向前飞跑之际,一言不发,骤出不意,突然回身一刀,
两下相隔又近,便是你我遇上,也不敢说就能从容避过,那小狗种身法真个快极,刀砍
过去,只觉黑影一晃,左脸上便吃了一个大嘴巴,连牙都被打活。四弟仍不知道厉害,
怒火越盛,持刀朝前乱砍。小狗种身无寸铁,只凭双手,把四弟打了个晕头转向,最后
见不是路,才往城下纵落,亡命向前飞跑,快到观门,方喜没有追来,小狗种忽从前面
大树后闪出,只说了句:‘进观不管,左耳须要留下。’四弟连吃他苦,未免有些胆寒,
又见观门已到,情急之下往前一纵,欲待叩门呼救。话未出口,声随人到,猛觉腰间一
麻,通身便失知觉,由着余力,往观门上猛撞上去,当时胸前一震,血往上逆,就此跌
倒。昏迷中,只觉小狗种就用四弟手中刀割下左耳,从容走去,行时还说:‘你是荤的,
牛鼻子许不受用,我还是给他找素菜去。’等守门道士开门出视,除四弟受伤倒地外,
四顾并无人影。师父和封老前辈闻说小狗种上门欺人,大怒之下立要纵出。郢天王皱着
眉头将他拉住,说道:‘我已知道小贼是谁。他既来金沙镇,告急的是两人,一个已伤,
另一个也必不肯放松。他为给我们难堪,必又将人凌辱个够,引到观门再行下手,可恶
已极。小贼身后必有能者,要去我四人都去。常二弟速往前殿通知大家,留意戒备即速
同往金沙镇来路迎去。头一人为他暗算,我们还可说是不知,蔡全再为所伤,大已丢
人。’随说随取各人兵刃暗器往外跑。才一出门,还未放开脚步,忽见师祖老天王挟了
蔡兄弟如飞赶到。迎进观去,拜见后一问,原来老师祖也得了信,因他年已百零九岁,
生平徒弟现只师父一人,亲属又只小天王郅成和侄曾孙郅尚。这祖孙二人俱和师父患难
之交,爱屋及乌,惟恐冒昧从事,特意赶来招呼。赶到兰州城外,瞥见河岸上有一小黑
衣人,倒提一人往水泥里乱浸,口中讥嘲不已,过去一问,那人正是蔡兄弟。小贼竟认
得出是老天王,却不害怕,理直气壮地还说了两句便宜话,才将蔡兄弟交与老天王,扬
长而去。老天王当他乳毛未干的顽童,未曾和他一般见识,挟了蔡兄弟赶往观中,问知
就里。蔡兄弟原和牛四弟分路走来,到了河边,因觉走水路顺流直下,回走比马快,还
安逸,便往渡口,命管渡头目将常用大羊皮筏子下水,多备灯烛茶果等用。交代完毕,
刚顺河沿往城里走,也是吃那蒙面小黑鬼拦住去路一阵戏侮,动起手来,未后连受好些
伤,又将耳朵削去一只,倒提着往河边水泥里乱浸个够,如非老天王赶到,正不知还出
什丑呢。小黑鬼虽然叫阵倔强,老天王因他是个后辈,算定背后有人,事情没弄清白,
当时不值与他计较。及和大家相见,问明经过,才和我们说:‘那小黑鬼看去年轻,实
已二十多岁,生来矮小,又故意装作小娃神气,好让别人欺小上当。在江南各省很有名
望,自来无名无姓,人只知他外号黑摩勒,生小就有异质,十一二岁便在江南出名,学
有一身好功夫。前师已死,后拜老贼七指神偷葛鹰和一剑仙为师,越发学得刁钻古怪,
神出鬼没。另外还有一个师叔,便是去年师父和你们提说那专与江湖上人作对、老不肯
死的司空晓星。小黑鬼与他两个形影相随,寸步不离的同伙,一名田铁牛,是他徒弟,
本领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他拜弟江明,乃黄山剑仙萧隐君门下,已然学成剑术,常人
决非对手。据说他乃前明宗室,江也假姓,有一姊姊已成剑仙,更比他强,竟到飞行绝
迹地步。这些狗娃,和北天山狄家叔侄、新疆哈密沙漠里隐居的蜀东五老都有世交渊源,
牵一根头发便动全身。他们还是永不肯吃人一点亏,伤了小的,必把老的引来。尤其这
小黑鬼常是老贼老鬼们的前站,那两同党也必跟来。马震不是不知我们师徒的来历,既
是安心寻仇,他生平又是占惯上风的,哪能不有准备?照他杀人这多和那狠毒手法,一
个人也未必做得那么干净神速。看此形势,不特小黑鬼这一党三人,只恐老鬼老贼们都
约了来。’老天王深怪师父平日招摇,自己不知敛迹,又纵容徒弟任性胡为,引出这大
乱子,又一点底细没摸清,便要赶去自往送死,还给他老人家丢脸。老天王话虽如此,
终觉师父是他爱徒,并且事已至此,怎能不管?再经小天王从旁一劝说,便不再生气。
不过事情已急,不先设法挡住一阵,难于应付仇敌。仇敌势盛人多,稍微沉不住气,万
一丢人怎好?这才忍气吞声,留下小天王在观中坐镇,同了我们上路。途中又遇到和老
天王约好皋兰县见面,同往天山游玩的一位老前辈。引见时,老天王只说那老前辈姓贾
名明健,看去年纪还轻,据说是位剑仙,和这些对头连马震俱都相识。初上路时,原定
先来南号,问明情形再作计较,因贾老前辈说起他因往东关访友,日里早到,打算明日
再去观中拜望。因听那朋友家中人说适才越城而进时,在城楼上望见城外东南角田野里
似有火起,无心中说起那一带是夏家田庄,有土山挡住,火光都能望见,想必势甚大等
语。贾老前辈闻言心动,忙待看时,府上已快烧光,救火人也只刚才得信赶到。因府上
人一个不曾走脱,心中奇怪,再看救火人中杂有你的手下,便知屋主是江湖上人,受了
仇家之害,杀死全家,放火灭迹。先还不知是师父门徒,因你手下见他面生可疑,误认
他是敌人,上前盘问,几乎动手,后才问出来历。因觉仇人阴险,乘本主不在杀人放火,
心中痛恨,急切间又查不到仇人踪迹,这才连夜赶往观中探询详情,以便相助。及听老
天王说起经过,便说:‘双方是非曲直暂且不论,照敌人下手这毒,这是势不两立之局。
如不打算动手,想缓一步,放火之事最好装作不知,径直先往北号,由我居中,与敌人
订约,说定月日,在观中后园或是五泉山等僻静之地,各约能手,分个高下存亡,敌人
自无不见之理。如已先往南店见了店主,敌人所作所为不能再推不知,虽然敌人一样应
允,面子上太已难看。临门订约本就不十分体面,这一来益发泄气到底。’老天王听三
黑全家遇害,气得直咬牙,无如一世英名不能随便糟掉,只得依言行事,命我和封老前
辈、蔡兄弟自来南店传话,他和师父、贾老前辈径往北店去见老马。上岸分手,正刮大
风,我们三人又吃一个小黑鬼儿戏弄,各闹了一身沙土。”
  众人正说之间,话还未完,过天星风火神猴封启旺忽然满面愤色,从屋顶下来,穿
帘而入,见了三黑等人,气冲冲说道:“事情已完。老天王和对头约好,连日之事暂且
揭开,由老天王把事情甩在身上,也不惊官动府,定准本年八月金天观雷坛大会,互约
能手,一决胜负。现时老天王与先后赶来的两位朋友,一齐回转金天观。常道爷因要随
同陪客款待,烦我带信通知,连他也不来了。对头本只老马和一个姓韩的,小潘弟兄原
是无心凑上,成了一气,起初共总才只四人。按理我们足可应付,是夏老弟自不小心,
近年做法大凶,手下人等又大大意,惹来不少厉害对头,偏偏不约而同都在今晚会齐,
个个俱是劲敌,连那江南路上的小杀鬼黑摩勒全都引来,听说还有两个江南剑侠同来。
虽是老天王老成把稳,一见黑小鬼,便料非同小可,同党能手必不在少。一到,忙往北
店去见老马,乘对头未全出面之际,按照江湖上规矩行事,赶在头里将事按住。否则如
按对头意思,不特南北两店一人不留,连常道爷和夏老弟以及水旱各卡手下人等,俱要
赶尽杀绝。原定只等今晚明早与常道爷一对阵,便即分头下手。他们没一庸手,行事又
极机警狠辣,神出鬼没。事前如无准备,无论官私两方都奈何他不得。就这样,他们还
拿话点老天王,大意是说:夏老弟直是绿林中败类,连手下人都是禽兽不如,所以见了
就加诛戮,不能按着江湖礼数规矩。本意三日之内全数杀光,因老天王把事揽去,在约
会以前容其多活些日,但在约会期间,如再故态复萌,为害行旅,遇上仍是不能轻饶。
话甚难听,老天王气得没法,如非有人接口解过,几乎破脸动手。当时强忍下去。他几
位离北店时,我正赶往相遇,送了一程。老天王在路上大怪令师,说对头固是强横可恶,
俱由令师纵容恶徒为非,做出背理非人之事而起,咎属自取,无怪人家挖苦,害他无言
可答。为了强顾这点面子,不知要费多少心力人情,到头来能否保住一世英名还拿不准。
再三吩咐令师传谕告诫,说对头在店,不会再来,事虽搁起数日,前途险难无穷。命夏
老弟由明日起最好移居令师观中,第一,和吴老弟家中之事只报失火,不许报官张扬,
徒自丢人,干事无补。还有,南北两店从此只许公平生理,不许再作昔日行当。就雷坛
大会我们侥幸得占上风也是如此,如不听话,老天王自行下手,代令师清理门户,然后
再等会日到来和对头拼命。说时声色俱厉。令师不敢来店也是为此。我想好在报仇不在
当时,今晚我也曾受小狗的气,决不甘休。说完了活,我便去打主意。依我之见,最好
是把两号人等召来嘱咐一番,天一亮,你和吴、何二位就起身回观。对头已决不会再有
作难。暂忍这口恶气,到时再分死活,我去了。”说罢,喝了点茶水,和三黑要了一身
干净衣服,道声“再见”,将手一举,便自走出。
  夏、吴二人连唤不住,急忙追出,赶到院中,人已飞身越墙不知去向。因见封启旺
身上衣服有两三处裂口,脸上铁青一块,知他这次去往北号探看,途中又吃人亏,无颜
在此,加以量小心窄,此去必要约请能手回来找场。追赶不上,只得听之。三黑回到屋
里,痛定思痛,不由与吴勇相对大哭起来。何天胜咬牙切齿劝解了一阵,强收悲泣。
  天已快亮,北号命人来报,对头马雨辰已将店账算清,拿了所存装人耳的小木箱起
身走去,神态悠闲,若无其事,仍和来时一样,只行时多了六个同伴。店中多人留神,
暗中窥伺,竟无一人看见这些人什时进了他屋,直到行时才得发觉。三黑无奈,只得传
知两号店伙,并命人与各卡通信,一面命人安埋骨灰,按照封启旺所说嘱咐完毕,备了
两骑快马回转金天观,潜居闭门,静待八月雷坛大会,由师父出面约请能人,与他报仇
雪恨。
  夏、吴两家,连同金沙镇的盗党,虽然死亡多人,怎奈对方俱是剑侠一流人物,行
踪飘忽,无可根寻,乐得守着老天王郅进之诫,卖个光棍,只顾打报仇主意,不去报官。
地方上人明知是有可疑,一则三黑为人久所深知,二则死伤太重,事情重大,一经闹实,
从上到下全有极大处分。难得苦主自报失火,隐匿好些死口,自行抬埋,自然谁也不愿
多事。外加何天胜在抚衙内托人上下弥缝,偌大一件杀人放火重案就此阴消,不在话下。
  且说抚衙前教师韩洪,自从那年吃何天胜勾结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将他打败,无法
再混,辞事走去,本意另求明师,学好本领来寻恶道找场。连寻访了好几省也未寻到,
最后经人指点,得知昔年名震西北的师伯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现在青海安居纳福。韩洪
早年的师父四手剑客崔无逸,原与马震有同门之谊,彼时韩洪年只十二,曾见过马震一
面。不久崔无逸为仇人所杀,韩洪也另投师。后来马震约人代师弟报了杀身之仇,韩洪
也只听说,衣食奔走,无缘往见,有时想到,又因相隔数千里,苦无闲暇。这时恰好孑
然一身,无拘无束,一听提起,连忙赶去。到时,马震已离青海,出游未归。候到马震
回来,拜见之后一提来意,马震便说,常明元、夏、何等人恶迹昭彰,有意寻他除害,
去年竟招惹到自己头上,把手下一个得力用人害死,新近得知,本拟日内前往,于是做
了一路。
  一到金沙镇,还没投店,便遇见了多年未见的好友江南大侠司空晓星和他师侄黑摩
勒,良友重逢,自是欣慰。马震起初只打算将几个首恶除去便罢,没想到会把事情闹得
这大,心想这宗鼠贼不堪一击,何苦惊动远来良友?推说镇上有事,匆匆说了几句,订
下约会,自往北号投店。司空晓星住在离镇三十里一个富农家中,主人沙雄乃天山飞侠
狄梁公的徒孙。马震原有耳闻,别时因恐韩洪脸熟,吃夏三黑认出,曾命韩洪随往借住,
自己假托大商帮将店住下后急忙赶去,见沙雄正陪着韩洪夜饮,晓星师徒俱都不在。
  马震一问才知晓星同黑摩勒前年由江南起身,往新疆北天山探望狄梁公叔侄,就便
往哈密塔平湖白马山、大漠庄等地,访看周家父子、老少年马玄子和川东五老等高人侠
土,打算回来再绕道青海去看马震。且喜这些老友全都相遇,到处攀邀留连,快慰非常。
最后在大漠庄川东五老别府中留住了半年多。这日听五老中的李清喜说起下月初三是狄
梁公百岁外寿,子侄门人在天山穿云顶和山脚万松原别庄两处大举庆祝,全国各省英侠
之士到日俱往祝寿等语。司空晓星原和狄梁公至好,于是约定同往,到了天山拜寿之后,
二次又吃狄氏叔侄留住,盘桓了数月。沙雄本在师祖寿辰后回家省亲,忽然赶回,向乃
师狄遁禀告,新近还乡访得夏、吴诸贼恶迹,本意除害,惟恐寡不敌众。同时狄遁又接
另一门人郭景禀报,说有一吃镖行饭的至亲,在金沙镇左近忽然失踪,客货镖师俱无下
落,几经探查,只夏、吴二人所设镇店可疑,意欲请命下山前往查访,相机报仇。狄遁
闻言大怒,偏生连日从乃叔练功正在火候头上,不能分身,正想多派得意门人前往,晓
星便说出游日久,颇思南归,本想便道甘、青访友,正好代办此事。狄遁知有晓星师徒
前往,无须再派多人,因沙雄的家离镇最近,情形也熟,便命沙雄随往,兼充居停。晓
星随即别了狄氏叔侄,带同黑摩勒、沙雄起身赶来,也是今早才到。马震适才自往镇上
查访,独往投店,未约同往,便料也为夏、吴诸贼而来。因兰州南关外,黄河对岸白塔
寺里有一个方外之交,现往访看去了。
  马震听完经过,暗忖:“白塔寺老方丈静潭上人现已退休,虽然年过七旬,只是个
熟读经典、能守戒律的老和尚。现住持证空是他徒弟,更是一个俗僧,除会点诗画,下
得一手好棋,善于应酬仕宦绅富外,连清修两字都谈不到。晓星剑侠一流,所交往的不
是英侠奇士便是山村隐逸。甘、新两省有名人物十九熟悉,外省的异人除非深山潜迹,
如在城市左近,决瞒不过自己耳目。白塔寺新近还去两次,那人不论是僧是俗,既能使
晓星师徒数千里远来,一到便抽空前往望看,决非常人,怎一点也不知道音信?”细问
沙雄,仅答晓星说,那人是他老友,在此多年,也听出是位非常人物。因黑摩勒说那人
性情古怪,隐迹风尘,久已韬光隐晦,差一点的熟人尚不愿见,何况生人?故未跟去,
马震是那寺里的老施主,时常借地行善,每去省城必往随喜,全寺百余僧人全都见过,
十分熟悉,一听那人在寺中已住了多年,竟会走眼,一点不曾觉察,越觉奇怪。
  马震等了一阵,晓星师徒未回,因知店中还有好些小商帮已落恶贼套中,就在这一
二日内便要遇害,恐再延迟又误多人性命。仗着地理极熟,沙雄又是上著,便将机宜告
知韩、沙二人,令其依言埋伏行事。自回金沙镇北店,先借占房为由给他一个下马威,
把全店贼伙打倒多半,吴勇戏耍讥嘲个够,然后借坡就下,把众西商惊上了路,暗中赶
去。仗着一身惊人本领,飞一般的脚程,和韩、沙二人合力下手堵截,将吴勇所派出的
众贼党,除宋林外,只一个割下耳朵放回报信,其余全都杀死,各留一耳为记,尸首全
用大石绑上,沉入黄河以内。
  马震生性刚烈,除恶务尽,因夏、吴等人全仗虎爪真人常明元和抚衙教师何天胜护
符,自己的大家业散在青、宁、凉、兰各地,不愿明张旗鼓,只想把贼首夏三黑和恶道
引来的一齐除去,然后暗中警戒何天胜,相机从事,却没料到恶道竟是不老仙鹰爪天王
的恶徒。及至杀完贼党,和沙雄见面一说,才知晓星不但暗中下手除去夏三黑好些党羽,
并由白塔寺所访老友那里得知贼党虚实底细,令沙雄转告,请马震仍回北店居住,至迟
明晚必去相会,共商除贼之策。
  马震闻知恶道要来,不由吃了一惊,恶道如诛,郅进决不甘休。此人本领虽然高强,
自信还可抵敌,最厉害是他有不少朋友俱是有名人物。内中还有两个精通飞剑的生死之
友,幸而晓星师徒在此,否则单凭自己和韩洪,事还难料。当下托沙雄代向晓星致意,
先往河对岸住了一夜,次日仍回北店。
  渡河时,正遇三黑船到,跟着潘氏弟兄已因寻仇赶来。先遇韩洪,分途下手,将夏、
吴二贼全家杀死,刚要赶往北号去见马震,半路遇见沙雄将他拦住,说此事已然闹大,
明后日恰是恶道正寿,金天观能手云集,鹰爪天王郅进、小天王郅成叔侄三人就许到来,
不少厉害人物。此时那司空晓星同了两个朋友正在金沙镇北号店内马震房中送信,黑摩
勒奉命往金天观窥探动静尚未回转,说不定二日内便大动干戈,叫三人先在附近等候,
不要入店。韩、潘三人应了,一同候了有个把时辰。
  黑摩勒返身赶回,往北店转了一转,出告四人,说郅进甚是把稳,因知这面有司空
老人在内,看他那意思,好似缓和得很。跟着郅进等到来,司空老人事前避开,并未见
面,只有马震和新到的马玄子和来人过话交代。因郅进平日虽然自负本领高强,倚老卖
老,尚无其他恶迹,况有熟人同来,加以晓星师徒相助,越不便乘人不备,当时赶尽杀
绝,引起外人匪议。说了几句,便照来人所说,定准雷坛大会,双方同往金天观分一高
下存亡。彼此均按江湖上规矩,不特对郅进以礼相见,连对恶道常明元也是客礼。
  只黑摩勒一人嫉恶淘气,知道过天星风火神猴封启旺老不收心,一年总做一次独脚
强盗,手辣心狠,常时伤人。抚衙镖师何天胜内倚官势,外仗恶道,欺凌同辈,气焰逼
人,更不是个东西。司空晓星偏又告诫,说敌人首要已来忍气伏低,不许再为已甚。心
中气不过,便乘封、何二人扶了蔡全,与郅进分手去往南号时,先开了一个玩笑,黑暗
中顺着大风,洒了三人满头满脸俱是沙土。何天胜出声大骂,更闹了一嘴好的。
  封启旺如何肯吃这亏?当时同着两个废物,一个更是连受伤带水泥里受浸,路都跑
不动,怎还能与强敌交手?到了南号,将乌长胜三盗党救治之后,越想越气,忍不住出
寻仇敌。自恃内外功均到上乘,身手矫健,捷如猿猱,有神猴之名,又断定敌人这等行
为决非司空晓星、马震等首要人物,定是新出道的后辈无疑。虽然定约之际不应寻仇,
但是衅自彼开,只要寻到,便行弄死,照理敌人也不能为此破脸,推翻全局。于是赶往
北号留神查看,路上能遇到更好,到了北号如被对方首脑发觉,也可作为等郢老天王等
人去的中途遇上仇敌,就是当时不宜动手,好歹也和他约时约地,作为两下私斗,即日
另来一局,不然老来栽跟头,这口恶气难消。想得倒好,哪知他这神猴虽然身轻如飞乌,
武艺高强,那黑摩勒已近于剑侠一流人物,他如何能是对手?本就断定他必来,一时又
没处去,同了潘、沙、韩诸人,正在附近一个避风之处闲谈相待。他刚越墙出了南店,
黑摩勒一双神眼已老远望见黑影,迎上前去。
  这次更是恶作剧,封启旺只见一条小黑影在前面土墙拐角之处闪了一闪,因黑摩勒
身量大小,又是由斜对面一株大树后飞起平窜过去,凌空横越,神速异常,看去直不像
人。封启旺在自练就一双神目,竟自看了半截影子,并还没有十分看真。那一带地方,
狼和土豹子、狗罐之类颇多,如在平日,非以为是狼、豹之类不可。这时因为适才吃人
戏耍,觉出对方身手轻灵行踪飘倏,不是庸手。尤其是何天胜该死,丢了人还道字号,
对方听了自己名字,不但不退,反倒嗤嗤冷笑,给何天胜又加了满嘴沙土。凭自己目力
何等灵敏,明明人在近侧,竟会查看不出,并且沙土是散东西,此时风力极劲,对方虽
是顺风撤来,但听敌人笑声是在道旁柳树之后,少说也有两丈开外的问隔,又在黑暗之
中,竟会团而不散,打得那么又劲又急。三人并行,只何天胜张口喝骂,撒了一嘴,自
己紧贴在侧,并未十分沾上,别的不说,单这目力和手上功夫已是惊人。情知善者不来,
自己在甘、新道上多年威望,交情甚宽,对方纵是仇敌,不留情面,也该发话自道来历,
才够过节。似这样一味暗中戏耍,视若无物,何天胜道出字号以后闹得更凶,只冷笑了
两声,始终没有答腔,如无真实本领,怎敢如此?敌暗我明,又带着两个累赘,惟恐顾
此失彼,只得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因断定对方不是什好相与,虽然气忿难消,去往北
号访查敌人来历踪迹,立意一拼,强敌当前,暗中却自戒备,一见黑影,便把脚步放缓,
耳目并用,边往前走边留神查看,暗忖:“此是镇上大街,并非荒野,南北两号有不少
打手,武功虽是平庸,寻常狼、豹等小野兽决不敢轻易涉足。尤其今晚虽是风高月黑的
深夜,但值强敌登门,夏三黑在存亡之秋,又吃敌党杀伤多人,南北两号不时有人来往
报信,更不应有这类东西出没。如是先前所见对头,偏生得那么瘦小,又是横着飞过去,
人哪有这等纵法?正打算故作未见,从容走将过去,等到邻近土墙,突出不意凌空纵起,
飞越过去,落向拐角那面,同时取出身边铁弩准备。如是狼、豹之类,且由它去,仍照
预定,去往北号查访,如是对头埋伏在彼意欲暗算,便用连珠弩赏他两箭。”主意打好,
便将独门铁弩由腰间暗取下来,将弩筒藏向袖口之内,故作毫不惊异之状,抄着双手,
信步往前走去,及至走到土墙相近,脚底猛一点劲,平空纵起两丈高下,齐着半边墙角,
由上面飞越过去三丈来远方始落地。
  原来金沙镇街道弯曲,沿街多是人家店铺,只南号出来往北去有一片空地,乃四乡
赶集的场所,大约七八亩。东南角有一幢土房,年久坍塌,只剩一片上墙突出道上,拐
过墙角就是去北号的大路,场上除稀落落几株白杨衰柳外,空无所有。时当深夜,大风
初歇,余势未衰,尘雾飞扬,一片沉黑,多好目力也不能看出多远去。封启旺自负练就
一双夜眼,耳朵又尖,先以为这么几步路的工夫,又未听出有走动声息,不问是人非人,
怎么也可看出形影。及至落地,定睛一看,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一点形迹,那几株杨柳又
都枯死,只剩老干杈丫,虽有一株有点枝条,但也瘦弱得可怜,枯树均近道旁,相隔都
在五六丈外,与黑影纵处相背。如是敌人,必已发见自己,照头次相遇情景,遇上不是
明斗便是暗算,全场一片空旷,要埋伏必在土墙后面,决不会舍近图远,藏到那些树后
面去。如是狼、豹之类,见了人,就不突起相扑,多少也可查出一点声形。越想越怪,
先本微微瞥见一点形影,渐疑眼花看错,心中狐疑,重又前行。因前面空地,敌人无可
藏身,那几株老枯树,敌人藏伏在彼,一则隔远,无什用处,二则易被查见。敌人知道
自己是行家,决不会如此轻率,也许早去北号马震那里,自己倒白费了些心力。为了图
近便由场上斜穿过去,这一来,正走过两株老枯树下。
  事也真巧,走着走着,忽然风定云开,现出半轮极昏黄的月影,夜行人眼里的道途
自然看得更清楚,那两株枯树南北斜对,相去约有五六丈。封启旺虽料树下不会藏人,
树上尽是些短秃枯干,毫无可藏之处,但仍是手按弩簧暗中戒备。走过第一株树底下,
果然什么动静都没有,遥望前面那株树干,已被人砍伐殆尽,共只剩了两三个短而秃的
权丫,兀立在暗夜昏月之下。因这株树木较粗,断定有人必在树后,决不会藏在树上,
过时,一心注在下面,特意绕着大半边环走过去,仍是形影皆无。暗笑自己多疑,这么
风沙深夜,敌人又不知自己要去北号寻他,怎会来此藏伏?心中寻思,人已由树下走过。
因料敌人不会伏伺,脚底一按劲,方欲加急往前跑去,人才离树不过丈许,猛听身后头
上枯于索的一响,心疑有变,赶急举弩,定睛回望时,刚看到老树叉上钉着的半截秃干
忽然离树飞落,手中连弩还未及发,同时猛觉头上风声,百忙中使手一挡。谁知那东西
竟是软的,已然套上身来,接着腰问一紧,身子便被那东西连头带腰束紧,离地上升。
才知那东西竟是一个长索做的圈套,圈并不多,打得甚巧,恰将人上半身连手绑紧,身
子悬空,用力不得,又极坚韧,凭自己一身功夫。竟会挣它不断,一挣反而更紧,下半
身未套,脚尚能动,双手却被束住,一毫动转不得,只树干一阵索索轧轧之声,身子越
吊越高,直到离地两丈,快要近干方始停住。才知上当,又恐惊动镇上人等现眼,连急
带气,一面运用真力,想将绑的索套挣断,口中牙齿挫得连响,兀自不敢开口。
  先还当敌人不知是什出色人物,敢于轻捋虎须,结此不世之仇。等到身子悬空停住
之后,忽见树后跑过来一个身材矮小得和十三四岁幼童一般的敌人,手指封启旺笑道:
“你便是刚才那狗腿子说的火猴子么?看你走起路来跳跳迸迸,果然像个猴子。本来我
和你无仇无怨,没想和你开玩笑的,只为你同那两个狗贼走后,我听朋友说起,你在西
北路上妄自尊大,仿佛像个人物似的,你又在背后吹牛,所以想会你一会,看看到底有
多大本领,不想如此稀松。我明明假装树干,直钉在这树权丫上,天虽然黑,还有一点
朦胧月影,我那朋友还说你和马一样长着夜眼,竟会看不出来。我不合误信好友的话,
当你有点门道,想等你来斗上一回,活动活动筋骨,白在风沙中等了半夜。不料你是这
等废物,越想越有气,这才用我们家乡打猎套猢狲的法子将你套住,吊将起来。我这索
套乃用铁线蛇独有的软脊梁筋结成,休看它细,多快刀斧多大气力也不易弄断,只有道
家三昧真火能烧。我看你身上没带着火器,外号却叫火猴子,也许能喷火将它烧断,那
就能下来了。否则我也放你不过。我喝了好些时西北风,太冤枉了,气没法子出,只好
把你吊在树上,也吹上些时冷风。我去北号会会你那对头铁梧桐,看他那独行神叟名实
相符与否,坐上一会,喝碗热茶,仍旧来此放你下来。可是我走以后请你耐心,最好忍
着,千万不要喊人救你。第一,我打的是死结,这蛇筋坚韧异常,能伸能缩,除了我,
谁也解他不开。就有人能把树砍倒,再把树枝挖碎,你人虽落地,上半身仍被索套裹紧,
你便用缩骨抽身之法也脱不了。我嫌你不听好话,再一赌气不管,你从此上身缠紧,手
不能伸,身后再拖着一条长尾巴,那成什么样子?要有人牵着索头往街上一走,加上你
这副尊容和身段,不真成了耍猴的么?其实我这人最厚道,只稍微有点小孩脾气。先前
我只和那狐假虎威的走狗开玩笑,你不过是和他们同行,稍微沾了点光,如不在背后发
狂,也没这场事。我本是无心路过,因在北天山听说这里毛贼夏三黑倚着狗官恶道的势
力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特意赶来除他。路上遇见朋友,言说青海铁梧桐马老头子也正
寻他晦气,早听说这人名声很好,赶来相见,还未会他,便遇见你这猴子。我家在江南,
在此住不多日,你虽是个独脚强盗,人还光棍,不犯着为了一时高兴坏你多年猴名,叫
你以后在西北路上见人不得。此时但能安分,委屈一会,我不向人传扬。你自己愿意叫
了人来丢人现世,那是没法,不能怨我。不是我吹,照你此时行径,再加上八个猴子也
是白饶。如不服气,想约人寻我的话,过了今晚我便去省城闲游,游完皋兰山后便去凉
州、青海等地闲游,你跟踪寻我必能相见。如一时约不到比你本领高强的朋友,到了金
天观雷坛大会我必到场,再见真章也不为晚。话已说明,听不听由你。少停再见,我先
走了。”
  如换别人,受此恶气,必然拼着性命不要,破口辱骂,或想拿话激僵,使敌人放落,
双方拼个死活存亡。封启旺却是不然,天性好胜,又极阴鸷沉稳,被套时连用足平生之
力挣了两挣,觉出那索套有松紧性,坚韧已极,不曾挣断,反倒勒得愈紧。情知那索还
不到小笔杆粗细已如此厉害,定非常物,身落人手,越急越糟,不特不再强挣,反把满
腔怒火强自镇压下去,一言不发,只在暗中留神观察敌人言动形貌,以便日后报复,一
面寻思应对脱身之策。见那敌人穿着一身极单薄的黑衣,贴着肉皮紧绷身上,乍一看,
直似一个未穿衣服的黑人,又似一条小黑影,面容也是黑的,却有五六个白点,满口南
音,如不发话,便明亮之处突然相遇;也决不会把他认作是人,估量带着面具。方奇怪
这一身从头到脚怎会如此平贴整齐,猛然想起敌人来历,暗骂自己该死。由金天观起身
时,还亲耳听说此人在本城出现,蔡、牛二人还吃了大亏,几乎把命送掉。江南后辈侠
士,只有此人生性倔强,专与异派为难,想到便做,不听师长约束。除他最早的师叔司
空老人对他还能稍微制止,后拜两师,一是秦岭三剑侠中的娄公明,一是名满天下的方
今第一贼魔七指神偷葛鹰,都是古怪脾气,对他不但不管,反而钟爱异常,每次惹事,
不是事先推波助澜,便是事后出来护犊。再加上司空老人,一共三个大力量的护符靠山,
从十二三岁便在江南诸省成了大名,简直无人敢惹。平日独断独行,人又机警诡诈,专
与绿林中人作对,挖空心思恶闹,好些绿林中成名人物俱坏他手,当时叫人哭笑不得:
听说近年受一高僧之戒,轻易还不肯要人的命,以前更是心辣手黑,赶尽杀绝,不留一
丝余地,端的可恶已极。即以今晚而论,双方有人出头,暂时停兵,各自约请朋友,订
期比拼,怎还有人在南号左近无故生事恶闹?除了他,还有何人?再说差一点的人也无
此大胆本领。早知此人,头次吃点小亏,模糊过去,好在对方只是乘隙暗算,并未对面,
自己不能算栽。平素那么精明干练,今晚竟会鬼迷心窍,走上背运,刚听人说的眼前强
敌,一时怒火所激,忘了一个干净,好端端出来找什过场,栽上这大一个跟斗。虽然对
头未必加害,但是奇耻大辱不容不报。如欲报复,休说江南诸老前辈剑侠惹不起,本人
先就不好斗,就算请出人来将他除去,或是使他也落在下风,他和天山飞侠狄家叔侄、
塔平湖周氏父子兄弟和马玄子等人均有极深的师执渊源,决不能坐视他万里外远来,在
这西北诸省伤败丢人回去。狄、马这一伙人都精剑木,飞行绝迹,威震西北,名扬天下,
近虽隐退,不轻管人闲事,如犯了他或是伤着了他的人,立有身败名裂之虑。自己做独
脚强盗成名,只管背着那手黑心狠的名头,遇事仍加小心,不访清事主来历为人从不轻
易下手,便为顾忌这伙人之故。虽是成名多年,自负本领出众,遇上他们,仍须知趣回
避,如何敢与正面为敌?狄、马等诸人以外,还有几位高人,但是表面看去好似对立,
各不相下,多少年来从未破脸。照着彼此持重情景,除有两三个是鹰爪天王郅进过命老
友,这次雷坛大会,为了郢家叔侄情面,不得不出助阵帮场外,余者与自己并无交情,
未必肯为自己轻易开衅。心中愁思忧急,耳听敌人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套挖苦话,如他所
说乃是实情,自己如等他走唤人来救,固是丢人更大,目前天已深更,这又是一处行旅
往来的大镇集,商客上路,不等天明便要起身,万一敌人来晚,吃镇上行客起身发现,
传说出去,岂不把半世英名丧尽?话又没法和人开口,软硬都不是滋味,眼看敌人把话
说完从容往北走去,一时情急无计,忍不住自怨自艾叹了一声。
  黑摩勒最喜有骨气的汉子,闻声回步,笑嘻嘻问道:“你有话只管说,叹息什么?”
封启旺愤道:“你便是娄公明的门人黑摩勒么,怨我一时心粗,不曾想到,把半生英名
断送你手。大丈夫死活不在心上,你如是个朋友,用你那口飞剑将我杀死。我只精武功,
不会剑术,那是自己无才,死而无怨。如不杀我,便请你将我放下。如凭真实武功,不
以飞剑取胜,便和你见个高下,就死在你手也心服口服,否则,雷坛大会以前我必有个
交代。你这等用圈套暗算糟践人,却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所为。”
  还待往下说时,黑摩勒笑道:“你倒还有点猴儿骨头,无仇无怨,只在背后骂我几
句,杀你则甚?此时放你,我受了好些时风沙,又气不出。不过你放宽心,今晚的事,
连我两个朋友、一个徒弟,共只四人知道,决不向第五人说,也不会不来放你。就我被
马老头子留住,或是遇上朋友、老前辈,不顾得回来,我那徒弟长得虽蛮,心却灵巧,
他也会解这扣,不等天明人起,我必令他前来放你。如你始终安分,放老实些,放了就
走,包你无事。你手里握着弩筒,到时如想拿他出气,或是口出不逊和他争吵,我那宝
贝徒弟比我还要惹厌,引发了他的怪脾气,他素不饶人,吃亏就更大了。”
  说时,来路上又走来三条人影,因顺大道走来,相隔那树两三丈,封启旺只看出了
小半边身子,面貌更看不出,内中一个和敌人一般装束,只是身量较高,看去年纪要大
得多。估量敌人所说徒弟必是此人,知话说不进去,只得忍气住口。黑摩勒二次说完了
话,也就迎上前去。
  封启旺遥见四人聚立一处,说了几句,黑摩勒和内中两人往北走去,身法快极,其
形如飞,晃眼没人前面镇北暗影之中不见,心想那黑衣人怎未同行?再一回看原处,就
在这一霎眼的工夫,黑衣人已无影无踪。那来路直长十余丈,对面黄沙,相去当地也有
十来丈,这一面是集场,人未向北,三面空旷,晃眼无踪,便飞也无此快法,好生惊奇。
徒弟如此,其师本领可想而知。敌人已去,乃徒并未随行,也不知所说的话是否作准,
心中好生估惙。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候敌人到来释放,可是这个气就大了。
相隔天明又近,更恐有人走来撞上,这时手如能伸直,恨不能死了倒好。越等越心焦,
忽然想起上身虽被捆住,两脚还能活动,树干虽然支出得远,凭自己的功夫,或是悠荡
过去,用脚勾着树身,再用力一蹬,或是就着悬空,运用真力往下一沉,都能把上面悬
索套的枯干弄断,怎也气糊涂了?见这索套越挣越紧,又听敌人那等说法,便死了心,
一直未打主意,似这样吊在这里呆等,知要等到几时?万一敌人说了不算,有心作对哄
人,不来解脱,众目之下,有何面目再活人世?反正此仇难报,受辱太甚,敌人的话说
得太玄,即便是蛇筋做成,也未必无法解断,莫如把这个系索套的树干挣断,人先落地,
再用缩骨褪身、金蝉脱壳的软功绝技试它一试。如能脱身更妙,就当时不能脱出这索套,
也可凭着这两条快腿就近寻人解开,或是设法弄断,只要不是敌人亲手释放,便不算是
栽到了家。
  封启旺主意打定,觉着凌空下坠比较省便,以自己的功力,多粗的活树干,也能一
点不费事将它弄断,何况是根枯树干,这不是一挣就断!及至双腿一蜷,猛地全身用力
往下一蹬一沉,连挣了两次,不特纹丝未动,连上面树干都不听响。这一用力,上身被
套之处反倒勒得生疼,暗忖:“这事真怪,就说身子悬空不易使力,就这两挣,少说也
有好几百斤力量,多结实的树干也不应一点响动皆无。”一着急,换了方法,重又把腿
一蜷一伸,身子一躬,打秋千似地往树上悠去。满拟相隔只七八尺,一下便荡过去够着
树干,哪知大谬不然。那索套眼看快要够上,觉着那索往下一沉,往上一缩,竟把劲头
卸去,差有尺许,又往外荡了开去,一连两三次均是如此。后来勉强沉着气,估量好那
索的伸缩之性,小心蓄好势子荡将上去,结果他改了方法,那索也似饶有灵性,总在人
树快要相触之时往上一缩,把劲卸掉,妙在卸得那么合适,一任用尽方法,总是不行。
昏月已隐,天色仍复回暗,几次仰望树干,又是光光的只有一根歪脖秃干,不似有人在
上捉弄。可是事太奇巧,这么全身用力来回乱晃,按说全树也应动摇,竟会全无响动。
心想生平杀人太多,也许冤鬼报仇乘机捉弄,忍着忿急,祷告了几句,大意是如欲报冤,
尽可将己掐死,请勿暗中捉弄。说完仍无迹兆,一赌气,重又用力连连悠荡,毫不停歇,
以为照此荡法,总有够着之时。谁知这次更怪,连荡了几次之后,忽然无故自荡,并且
越荡越急,迥不由人。但有一节,树干往东伸出,想够树身,本应往西荡去,悠荡势子
如此迅急,早该够着树身,偏会改着南北乱荡,全不照人心意。
  封启旺见事太怪,越疑闹鬼,加以风势又起,惊沙扑面,枯杨萧萧,风沙交搏,发
出又尖又厉的怪声,宛如鬼啸,身子又被吊在树上。暗夜无人,旷野荒凉,再一想起生
平所杀伤的人命,由不得毛骨悚然,机伶伶直打冷战。继一想此时情景生不如死,单怕
有什用处?便把心一横,开口骂道:“驴日的鬼崽子!有冤报冤,有本事把太爷抓去见
阎老五倒也爽快,只这样闹鬼捉弄人怎的?”他这里越骂,人是荡得越凶,身是越勒越
疼,先还奋力强挣,后因一挣更痛,以为时衰鬼弄人,怎么也到不了树身,便由他荡去。
后来越荡越凶,身被勒痛麻木,凌空无处着力,上来便被索套绑紧,内家气功不能运用,
实在难受,又急又忿,便破口咒骂。本意想将冤鬼激怒,求一速死。正骂得急,忽听树
干轧轧连响,风沙迷目,人被甩久,又当忿急神昏之际,荡势更急。最厉害是身子随着
悬荡之势并还滴溜溜乱转,头昏心烦,眼花缭乱,两太阳直冒金星,想看也看不真切,
风是越刮越大,口中闹了不少的土,舌焦唇枯,无可奈何。猛又觉着身上索套好似紧了
两紧,方才疑神疑鬼,昏昏痛苦中,耳听树干上有一南方口音喝道:“该死的老猢狲!
我师父叫你安分老实些,到时自会放你,你偏不听,要打什秋千,并还随口放屁。如不
是我师父定要我放你,依我铁牛本心,你爱打秋千,就由你一直打到天亮。再不,由你
把树干弄断,带了一条蛇尾巴满处现世去。为怕你脚底没有踏板,秋干打得不高,一个
人吊在树底下心里烦闷,没个消遣,只顾给你帮忙,倒弄得我一身沙土。这场大风倒做
了你的救星。沙土讨厌,我也懒得拿你开心了。下次放乖巧些,不要再背后骂人、吹大
气。我师父说一不二,不问你再寻他不寻,今晚的事只有四人知道,我们不会对人说的,
放心滚吧!”说时荡得更急,并未停止。
  封启旺闻言,才知树上早有敌人徒弟监视,并非是鬼,又丢了不少的丑,再吃敌人
一连甩带转,一路乱悠荡,急怒攻心,羞愧万分,直要喷出血来,哪里还能发话回答?
刚听到未句,人正由南往北猛起老高,快与树平,猛觉着身上一松,索套全解,弩箭脱
弦一般,就此平甩出去十来丈远近。因势忒急,出于意料,人是早已半身麻木,昏昏不
支,随着甩出之势,身在空中,跟纺风车般乱转。眼花缭乱中瞥见地皮在眼前乱闪,对
面撞来,急中生智,犹幸下半身还能活动自如,赶紧把腰一挺,不顾疼痛麻木,手先撑
地,身子随着往前一冲,又擦着地皮窜出去了丈许远近才得停止。人是自然禁受不住,
几乎昏死过去,平趴地上半晌不能起立。昏眩中似听有人由身侧带着笑声驰过,知是仇
敌去往北号寻师复命,心中一气,当时眼前乌黑,口里发咸恐要吐血,勉强把急火压下,
就势伏在沙土之上喘息。一面徐伸四肢活动血脉,仗着武功精纯,只是气急,被人甩荡
昏昏,当时只不将心血激动喷将出来,并无大伤,一会也就稍微平复起立。回忆前事,
恨同切骨,决计拼着这条命不要,也非把此仇报去不可。心虽如此,人却成了惊弓之鸟。
因满身沙土,衣履残破,神情狼狈,无颜见人,仇敌党羽众多,神出鬼没,恐又惹事,
只在暗影中咬牙切齿,恶狠狠望着仇敌去路怒视了两眼,略拍一拍身上沙上,寻到跌落
的弩筒,一言未发,回身便往南店跑去。刚一起步,忽听身后有人赶来,回头一看,正
是不老仙鹰爪天王郅进、虎爪真人常明元、贾明健等先去北号店中访会敌人的三人,且
喜仇人开恩,释放得早,丢人的事未被撞上,暗道“惭愧”不置。
  郅进问知他将往南号,便托他代为晓谕三黑,说适和敌人对面约定雷坛大会比拼之
事,令三黑即日收店,移居金天观内,安分小心静候,比武之后听命行事,不许妄自行
动等语。说完又问封启旺怎会一人在此。封启旺知他老眼精明,自己狼狈情形必被看破
几分,不便明告,答说:“一言难尽,这是另一桩事,与本局无干,已然另有打算,日
后自知。”郅进约他同去金天观,也用言语推托,只说:“会前三日必到,此时忽有要
事,不能同行。”郢进知他好胜,料非佳遇,必有难言之隐,只得订约后会,各自作别
而去。封启旺送走郅进等三人,匆匆赶往南号,越墙而入,照话一说,只隐起自己丢人
之事,和三黑要了一套干净衣服,略微洗漱,喝了两口茶汤便即作别,仍就越墙飞去。
同时北号中心腹主事党羽也来报知订约之事。
  且不说三黑、吴勇恶贯将盈,一夜之间家败人亡,痛定思痛,悲哭不已。且说黑摩
勒同沙雄等诸人先去北号时,在门外遇见师叔司空晓星,问知马震和新疆大侠老少年神
医马玄子正和敌人相见,订约雷坛大会比武之事,因有许多关连,不得不允。一面马玄
子等天山诸侠,早想借一机会,把西北诸省一干极恶穷凶之徒除去,有此一会,正好一
网打尽。为了对方颇有能者,不特自己暂时不能回南,还须命人星夜赶回,将江南的诸
友约了前来。黑摩勒便把适才戏耍封启旺之事说了,并说:“对方决不甘休,已然告知
人家行踪,不照所说路走,对方寻仇不着,岂不背后说嘴?恰巧徒孙铁牛由江南赶往天
山寻找师叔和我,访问在此,展转寻来,今日傍晚竟被寻到沙家,在镇南相遇,命他回
去也是一样。”
  晓星说:“封启旺虽然手黑,却向来不杀好人,日常偷富济贫,不积私财。虽是与
恶道一党,在西北诸省绿林中还算是个说得出的强盗。你这么收拾他,稍过一点。铁牛
代你往江南一行也好,不过蜂虿有毒,这厮只不会剑术,武功却到火候,在西北交游甚
宽,虽然多是异派旁门之士,遇上仍须小心。铁牛来了,现在何处?怎不随来见我?”
黑摩勒因晓星说北号今晚不会有事,等敌人一走全去沙雄家中相见,晓星此时便往沙家
去,对封启旺之事,自己只说了个大概,没说现还吊在树上,铁牛在彼看守,便说:
“铁牛解手去了,我本和他约定去沙家,一会就来。”晓星情知他小师徒二人会在一起
更是淘气,笑道:“你二人难师难弟,我也懒得多管。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休看
西北大漠穷荒,能手着实有几个呢。好在这些位英侠之士十九都和我们有渊源,通声气,
还不什妨事罢了。”说罢便率众人径抄镇上小路,同往沙家去讫。
  只黑摩勒恐郅进和恶道由北号出来发现封启旺,人被救走无妨,那条铁线蛇脊筋制
成的连环如意索套失去却是可惜,又不舍得就放,推说要去北号探望,看少时和二马前
辈同去沙家。送走众人之后,便由北号墙后飞身入内,寻到马震所住客房,隐伏房上窥
伺。见中间室内盛设酒筵,马玄子、马震居中上坐,郅进、常明元和一个猿背蜂腰、目
光如电的中年人正在谈笑饮宴,神态均极自如,看去直似朋友久别重逢之状。料知话已
说完,郅进按着地主之谊设筵相款。暗笑江湖上人偏有许多过场,明明势不两立的仇家,
表面上却装得礼貌周全,若无其事,这等貌合神离、笑里藏刀的酒席,有什吃头?郢老
头子在西北路上颇有名声,同来党羽决不止此两三人,反正散还得一会,何不去至北室
探看有无别的徒党?念头一转,因房舍太多,不知人在何处,双方已然订约,与封启旺
另外生事不同,不便擒人询问,先去账房密室探听。
  沿途查看,除马震所居的是一所密院,没有招延别的客人外,因值深夜,全店大小
数百间旅客俱已人睡,到处静悄悄的,轻易遇不上一个人影,外表安静已极,决不像似
强敌人室,已生巨变,杀死许多徒党,祸在眉睫之状。与郅进等三人未来以前上下惊惶,
店伙满处奔驰往来,互相交头接耳,变脸变色情景大不相同,知是郅进入门时曾有密示,
全店中主事晓谕全体徒党务要安静自如,不可慌乱,因此假作镇静,故示没有防备。这
么一来,自己果然不好意思再生枝节,可是行动也方便些。
  四望各院灯光全无,只账房里间微有灯光外映。赶到纵落下去暗中偷听,才知郅进
到后不久,小天王郅成和几个新到金天观的能手闻说此事,既忿敌人逞强,又恐双方言
语不合破脸动手,一同赶来接应。路上又遇到一个与郅进、马玄子俱都相识的异人约了
同行,到店闻得郅进传话宴请敌人,料已暂时无事。那异人姓弓,还到里面去与双方相
见,大约话不投机,匆匆一面便自走去。郅成和店中主事诸人强行挽留,另备了一席盛
筵相款,因夏、吴二人均在南店,余人不配作主人,由郅成代为款待。
  店伙见众人神色俱都不快,语声颇低,似颇秘密,不知说些什么,酒也不曾多用,
不等上完席菜,潦草各吃了些便自起身,因邓成坚嘱不令往南号告知,不敢违背。这时
人走谈起,恐夏三黑知道见怪,正在作难,商量答话,恰被黑摩勒听去。惟恐这伙人归
途发现封启旺被吊树上,爱徒铁牛在彼守候,又不知道轻重,万一动起手来,人单势孤
岂不吃亏?忙往店外飞去。到了镇南,见月影已隐人密云之中,风沙又复大作,遥望爱
徒正盘伏在树干上,手提索套,将封启旺似转风车与打秋千一般来回乱甩,不觉好笑。
心想这厮有名手黑,又爱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今日多吃点苦也于理无亏,且给他观点
风,莫被老鬼贼道们撞上就好,便不过去阻止。又忙飞回一看,那席本应早完,因马玄
子和郅进俱好酒量,这时各把敌意放开,越饮越投脾胃,竟自赌起酒来。郅进并还嫌当
晚不能尽兴,坚约马玄子在雷坛大会以前往天王庄家中小住,痛饮十日,再往会场相见。
同来中年人姓贾,人颇沉练安详,只和马震对饮微笑,神态俱颇自然。只苦了恶道常明
元一人,因平日骄狂已惯,一旦日暮途穷,晦运临头,情势所迫,亲自登门来向敌人递
手本。虽说是有师父和那个姓贾的居中,双方订约比斗,不算大栽,到底输人一头。又
在席间探听出对方竟有不少高人异士要与他和夏三黑为难,来日无多,隐忧未艾。这些
敌人无一好惹,由不得心胆皆寒。二马老侠本没把他当人,只和郢、贾二人答话,一切
有师父在前,无法开口。上来先吃仇敌历数他和夏三黑的罪恶,等双方把话说开,定约
之后,郅进吩咐备酒,由此宾主五人谈笑风生,口到杯干,宛如宿契。只把他一人干在
旁边,始终无人理睬,惭忿交加,又气又急,端的难受已极。
  黑摩勒又在房上暗中窥伺一阵,听马震已和马玄子示意天明即行,知席将散,忙赶
往集镇上时,恰好铁牛已把封启旺戏耍尽兴,甩将出去,对面赶来。师徒二人会合一起,
说起前情,笑了一阵,避开郅、贾等三人去路,绕向店后。等三人与二马老侠作别出来,
一同飞入店内,告以司空老人等已去沙雄家中相候,并将戏耍封启旺之事说出。
  马震和黑摩勒才见不久,又知他精通剑术,飞行绝迹,闻言不便开口,只笑了笑。
马玄子边笑边说道:“你两个黑小鬼专一惹事结怨。封猴子虽是个独脚强盗,心狠手黑,
但他从不妄杀好人。尤可取是,甘、新两省稍有本领的人,都拿黑钱甘为敌人鹰大,专
与义士遗民为难,就是只图骗钱不办真事,居心也实卑鄙,只他一人两无偏袒,比较还
算干净。他在西北独身横行了多少年,我们既不曾无故伤他,别的他又未遇什敌手,武
功着实不弱。他事前不知对头是你,自然不免狂妄。这猴子最爱脸皮,心高性刚,宁折
不弯,你师徒二人对他如此凌辱,早晚他必拼命寻仇无疑。休看你有飞剑,他朋友甚宽,
内中颇有能手,就你无妨,铁牛遇上却须防他还手。你打发铁牛代你往江南寻人,能就
此避开也好。趁在黑暗之中他被甩得头晕眼花没看清貌相,及早去吧。并非说你师徒怕
他,只为这人虽是个贼盗,居然有点骨气,不受仇人收买,留着他也好叫那些丧心病狂,
无耻的狗偷鼠盗看看是我们不能容人,还是他们自己该死。铁牛如不避开,他耳目最灵,
被他认出,仇复不已。两败固是不值,如他为铁牛所杀,也是冤枉。铁牛一走,剩下你
一人,他奈何不得,等约请到好帮手,已是雷坛大会之时,来人任多厉害也自无妨。那
时西北一干有力敌党,纵不一网打尽,死伤逃亡,必差不多。他见此仇难报也必死心,
弄巧由此洗手做了好人都不一定,那不是好么?”
  黑摩勒闻言笑道:“我因听沙雄说他手黑强横,与贼道至交,他又背地吹大气骂人,
所以才和他开玩笑,师伯既如此说,再见到,不和他一般见识便了。”马玄子笑道:
“黑小鬼自从黄山受过一次教训,果然气质变化好些。只是你这宝贝牛徒弟听我老头子
说话,心里还有些不服气,早晚碰在硬钉子上。他没有你的气候长,只恐禁受不住。你
不管紧他,看给你丢人呢。”黑摩勒含笑未答。
  那铁牛原系人家孤子,在土豪家中为奴,受人欺凌,为黑摩勒所救,收为徒弟。二
人年纪差不多,常日嬉笑。黑摩勒生具异禀,年已成人,仍如幼童。铁牛天生神力,禀
赋也厚,虽然短小精悍,却比乃师高大,外人看去,直不像是师徒。但铁牛对于师父却
极忠诚,礼法无拘,奉命惟谨,汤火皆所不辞。因拜师时年才十二三岁,黑摩勒见他勇
武多力,面黑如铁,又问出名叫铁牛,喊惯了口,渐渐传遍江湖。本人也自称作铁牛,
真姓名反无人知晓。先听马玄子令往江南请人,就便避仇,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无奈行
辈大尊,连师父都对马玄子恭敬,如何还敢开口?心中盘算,江南回来偏和这猴子斗斗,
看他到底有什真实本领,好好有名有姓的人,凭什么怕他?心正寻思,不料被马玄子看
破,当时虽说:“徒孙敢不服马爷爷的教训?”心中仍自固执成见。
  马玄子道:“年轻人原应好强,不过须看事去,不能粗心,吃人眼前的亏。我看你
面色不正,途中难免有什波折,恰好塔平湖的竹令符我带有一面在此。你在大江南北诸
省,人家看在你师祖、师父情面,不得不有个退让。这西北五省却有不少隐名人物,他
们多在本地隐居,与外人无什交往,人性又刚,只塔平湖和北天山穿云顶两处还卖情面。
你性情刚愎,人又狂做,且把此符带在身上,备个万一吧。”铁牛见师父已代接过,忙
即谢了,接将过来,随手揣好。
  马震见天已将明,便请马玄子和黑摩勒师徒先行一步,一面唤进店伙,仍作无事人
一般,照例开发店账,要还存柜小箱,从容走去。出店到了约会所在,老少四人一同会
合,往沙雄的家中走去。到后会见司空晓星等侠士,在沙家快聚了一日。马震坚约诸侠
去往西宁别业小住。司空晓星本来也想往青海玉树等地一游,并游览海心山之胜,当即
允诺,余人也允随往。只黑摩勒师徒,一个要往江南约人赴会,一个为话已出口,必须
往皋兰、凉州等地一行,答应后去。议定以后,又把诸侠所去日、地告知铁牛,令其转
告江南诸友,到日赶往。
  次早铁牛独自拜别众人先行。马震笑问:“诸兄和这位黑老弟都能飞行绝迹,江南
诸位剑侠一请即至,往返迅速,何以要命铁牛前往?”晓星道:“本来我想叫黑摩勒去,
可以快些,一则铁牛气盛心粗,想令他多历练历练;二则这里敌党尚未破脸,会前不宜
多生枝节。这次西游,本没要他随行,他久候师父不归,仍是寻来,一到便助纣为虐,
把封启旺摆布个够,如还在此,定无好事,乐得借此避开。他近来功力精进,虽还不能
一气飞行,日行千余里并不吃力,回来更是有人携带。你我老友重逢,正作良晤,没的
为他惹事,败我清游之兴,故此将他遣走。黑摩勒以前也是到处闯祸,近来年纪日长,
已有分寸,即便出点花样,也能自了,不须为他操心了。”
  马玄子笑道:“其实西北这伙无赖,依我之见,早该下手除去。也是狄梁公力主宽
大,说他们既未公然犯我,由他去吧,以致姑息养好,日益猖狂。借着老郅这一约会,
将他们聚在一起消灭,倒是快事。不过老郅只是受了他侄儿蒙蔽,本人并还不差,连他
毁去未免可惜。此事只川东五老于他昔年有恩,能使听命,且等到时再想法子保全吧。”
黑摩勒笑道:“怪不得马老前辈在店里和他喝得那么高兴,还说要到他老鹰巢子里去痛
饮十天呢,原来想保全他,先安个根。只顾你老人家饮酒尽兴,却累小侄在房上多吃了
好些土沙,封启旺也多受了好些活罪。”
  马玄子道:“你还是娃娃,知道什的?他已百岁以外的人了,能保持这多年的盛名,
是容易事么?他所炼剑气虽非正宗,生平并未做什恶事。贼道常明元一点左道邪法也非
他的传授,以前原是华山派妖人火扇子尹节的门下,入门才只两年。妖师受同党之托,
欲乘滇西派教祖凌真人师徒灵峤仙府赴筵,青螺峪仙府空虚,前往扰害,不料一到便吃
留守的门人擒住,送了性命。贼道自知入门未久,只学会了几样寻常妖法,此时峨眉、
青城、滇西各派剑仙各在修积外功之际,高人辈出,最是盛极,妖道连飞剑都未炼成,
如何敢在川、湘、滇、黔诸省停留?先赶到北五省做强盗。他武功本好,又会一点左道
小术,越发猖狂。仗着各派剑仙踪迹多在西南,五台、华山两异派气运未尽,还不到消
灭他们时机,轻易不往北方来。这两派妖人和他又有师门渊源,虽嫌他资质不佳,不肯
收到门下,多少有点照应。遇上时他又善于趋奉,益发有恃无恐,奸淫杀抢,无所不为。
后来峨眉派与五台、华山三次斗剑,一千妖邪诛戮殆尽,一面官家因他作案太多,搜捕
也急。这时他费了若干心力巴结,才又拜在华山派一个妖道门下,刚换道装不久,新拜
妖师便在峨眉后山丧命。因听传言,各正派还派门人北来搜除余党,贼道自知危机将发,
立脚不住,南北逃亡了好些年。几次遇见正派中人看破形迹想要除他,全仗机智诡诈,
对方又是正派中后起人物,较易蒙混,才得脱身。事有凑巧,贼道生平专烧冷灶,昔年
无意中帮了郅成一个大忙,后问出是老郅爱侄,益发倾心结纳,对他叔侄年有礼敬。老
郅年老昏庸,喜人恭敬,已三十年未离故土,不知他的恶迹,小郅又说他为人如何义气,
贼道又不远万里前往拜见,事前早把老郅脾气摸清,一见投机,彼时就想拜师学剑。因
系初会,老郅已多年不收徒弟,恐其不允,未敢冒失,这时无处投奔,忽然想起西北边
荒可以隐身避祸,便投了来。老郅童身无子,钟爱郅成,生平言出必践的人,竟被说动,
收他做了徒弟。在天王庄住了两年,受不惯老郅拘束,又由小郅代为说项,准其出外建
立寺观。老郅本是道家门人,自然赞同。本意为他在近处建庙。他恐相隔天王庄近了不
能畅意,假说兰州金天观主是他师叔,寺观现成,自己手边又有不少资财,无须师父出
钱,辞别出来。那金天观主被他花言巧语所愚,收留下来,又有不少造孽钱可以济恶,
不久便把大权揽过,暗害观主,将庙占为己有。老郅被他瞒得紧紧,反对他十分爱重,
如非所炼内家剑气非童身不能登峰造极,几欲把平生所学尽量传授。这次恶迹虽然败露,
但是老郅护短大甚,宁折不弯。我和他虽只数面之缘,倒颇喜他为人豪快,只想因他把
西北这些敌人妖邪聚在一起,来个一网打尽,为许多前朝宗裔志士遗民去掉危害,却不
愿伤他,但知他性刚好胜,到时没个下台,非拼老命送死不可。恰巧他爱酒如命,比我
还厉害,我有时还装得点酒不闻,他却每日非此不可,一生未遇对手,见我好量,自然
投缘,这才借酒与他交结,先和他成了朋友,不特保全一个成名多年的老人。他为人真
实,胸无城府,还可在他那里得到未来那些敌党的虚实,岂非一举两得么?”
  司空晓星笑道:“马玄兄足智多谋,平日游戏三昧,神出鬼没,外表偏如此沉稳厚
重,真是贤者不可测了。”马震笑道:“人道马二哥心狠手辣。照今日对老郅这番深心,
可知天性仁厚,平日只是疾恶,对方稍过得去,便加爱护不肯伤害,比起川东五老中那
位哑行者孙老先生,不差得什么。”马玄子笑道:“敌党颇有能手,只恐这次大漠庄五
个老汉也不能放他们安闲呢。其实有这五老弟兄,再加上塔平湖小主人和淳于姊妹已够,
连梁公都不必惊动,无须再请陶、吕诸兄。如非这些老友难得相聚,我先前就想不令铁
牛走了。”
  晓星道:“马玄兄,你是不离穿云顶不知敌人底细。我在梁公座上,闻报敌党受了
仇人奉禄,多年无功,新近又闹了一次假令符,受人责难,益发不是意思,亟欲寻塔平
湖的晦气。碍着梁公和你,惟恐不敌,未敢发动,暗用卑词厚礼,去往滇边铜人岭,请
昔年峨眉漏网的一干妖人,大约不久必要发动,便无此事也有一场恶斗,梁公因危机隐
伏,自己不怕,已命塔平湖小心戒备。这些妖人近年气候将成,如何能轻视?陶、吕二
兄久意想寻梁公叔侄叙阔,正好两便,不特他们,连秦岭三老也同请了。”
  马玄子道:“原来如此,这就莫怪了。不过我想雷坛大会只是开端,前听人言,滇
边几个余孽现正广收门徒,意欲复兴彼教。本年八月,正是他们死灰复燃,首次开山收
徒之期,未必在会前赶到。梁公素来韬晦,名头虽大,只是门人子侄和大金、二金两个
神猱造成,本人自来未与妖人交手。对方不知深浅,当他不过有口飞剑,养有两个通灵
猛兽,门人子侄武功到家而已。我更剑术平常,无足为意,就来,也只两三个略会妖法
飞剑的门徒。真正大举前来,恐在他开山以后哩。”晓星道:“梁公也如此说,到底多
加小心,有备无患的好。”马玄子道:“那个自然。就便无事,诸老友得因此与我们快
聚上一年半载,也是好的。到了约会,我们量敌出战。如就是眼前这些敌党,陶、吕诸
兄不会不露面么?”
  众人原定午饭起身,说时沙雄的饯行盛筵已自设好,来请入座。马震急于邀众侠到
西宁别业畅饮三十年前的陈酒,忙着起身,知马玄子、晓星二老侠均是海量,恐一举杯
便无休歇,当日又难起身,不令主人备酒。众人知他意诚,匆匆吃罢便即上路。除沙雄
家离镇近,恐夏、吴等敌人事后发觉众人曾在沙家居住,万一背约生事报复,兼要探查
敌人动静,必须留守,黑摩勒是往省城游历外,余均作一路,往西宁而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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