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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异人传


第 四 回
奉使命 连夜渡关河
儆凶顽 飞光援侠士



  且说铁牛奉了司空晓星之命,本定先赴黄山,寻到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
元曜师徒,问明丐仙吕暄诸老友下落,前往江、浙一带将人寻到以后,归途再往河南嵩
山,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道汉中,去寻黑摩勒的师父娄公明等秦岭三老,交了亲笔手
书,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同三老直飞青海西宁,与晓星、马玄子二老侠相见。
  铁牛因娄公明说乃师功候还不到收徒授业的时候,虽然黑摩勒收徒在拜师以前,不
能作罢,但对本门心法却须到了时机得了好剑以后始许传授。黑摩勒深知娄师只管平日
相对忘形不拘礼法,但是性情古怪,说出话来永无更改,不敢不从。先命铁牛往随第一
师祖七指神偷葛鹰学习武功,并炼那内家独门轻身绝技。葛鹰倒极喜他,不惜倾囊相授。
追随数年,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剑术虽然不精,内外功均已到了上乘火候。
  铁牛终依恋着恩师黑摩勒,又闻自从黄山夺宝,随着娄公明同返秦岭旧居苦炼飞剑,
现已成功,新近奉命下山行道,和葛鹰说明,正要往寻,黑摩勒忽先寻来。拜谒葛鹰,
谢了师恩之后,两辈师徒快聚了月余。黑摩勒因铁牛坚欲相从,便禀知葛鹰,带了他一
同出去。铁牛路上询问乃师:“二位师祖俱是一样,何以葛师祖相待恩厚,娄师祖这等
见我不得?”黑摩勒答说:“娄师祖也并非不看重你,只为他老人家精于占算,凡事前
知,曾为你占过一卦。说你他年另有奇遇,此时传你,不特于你将来有碍。并且秦岭三
位师长,两辈门人每人均有一口极好宝剑,神物利器命中注定,不到时机不是人力所能
谋求,为此暂时不令我传授本门心法,实则好意成全,将来自会应验。至于不许你随我
同在秦岭,也另具有一番深心。我知娄师祖并非见你不得,到时就知道了。”铁牛因娄
公明见即怒骂“蠢牛”,不特不许师父传授,并还不许往秦岭多留,闻言心仍快快。由
此起,师徒二人轻易不曾远离,只黑摩勒有时回转秦岭见师,铁牛不便同往。好在山中
无多耽延,自在附近守候,等黑摩勒复命出来,师徒二人又合成一起。
  独单这次,黑摩勒追随司空晓星远游天山南北,并访雍、凉各地老友,恰值师祖葛
鹰命他代办一事,晓星又命他往浙江永康县一位姓虞的好友家中,助一世侄与仇敌相斗,
两处须有好几月耽延,不曾随往。铁牛把事办完以后,既想师父,又想见识见识南北天
山这些位前辈异人奇士,仍就赶寻了去。好容易万里奔驰将人寻到,又遇见雷坛大会这
等热闹场面,心正欢喜,不料才住了一日,便命回转江南。
  铁牛最感激敬服恩师和这位司空爷爷,照例闻命即行,心中虽然不快,却想早日赶
回。次日早起,在沙家连午饭半日耽延都不肯,和沙雄要了些热莱蒸馍吃上一饱,带上
沙家代备的干粮牛肉,立别众人起身。到了路上,暗忖:“我近年照葛师祖传授苦炼,
师父剑术虽未传授,却传我吐纳导引,轻身飞行之法。虽然日行千余里不算回事,但是
往返江南,万余里的长途,中间还有好几处绕道,就说归途有人带了同飞,连同各地绕
越耽延,至少也须经月才能回转。以前初出历练时还能遇见敌人,打上一场痛快,这几
年随了师父,名声越来越大,一些恶贼不是望风远避,便是见了先矮半截。我师徒向例
面恶心软,无可奈何,稍过得去便说上几句放掉。每日除照例拿了黄山积存的钱做好事
行善,渐渐闹得无事可做,有本领也没处使去。难得到甘肃来出点花样,那封启旺既是
不好惹,吃了那样苦头必不甘休,如回晚了,雷坛大会哪赶得上?封启旺恐不免于错过。
娄师祖又和我不对,与其归途和他同行,看他脸嘴,还要多出由江、浙到秦岭的好几千
里步行途程,莫如先到秦岭交了书信,更不停留一刻,直赴嵩、洛寻到鹿冠道人,照样
信交到即行,由此赶往黄山见着陶爷爷,约同江师叔去寻丐仙诸侠,求其携带直飞西宁,
岂不省事省力,快到好些日,还少受娄师祖的闲气?”主意打定,便把晓星所说寻人走
法反其道而行之。脚程本快,所行又是千百里荒凉无人的沙漠大野,日夜飞驰,不消数
日便横断黄河,人了陕西境,抄着山僻小径直奔秦岭。
  赛猿公娄公明、铁行脚寇公遐、竹仙剑祖公达这秦岭三公,都是关中剑侠名宿,所
居虽在秦岭或与秦岭相近,并不在一个地方,可是三老中寻到一位,那两位也同面见一
样。尤其娄、寇二老,住在褒斜附近万山之中,一在东峰,一在西峰,两峰遥对,一呼
即至。寇公家人众多,在东峰之下自成村落,鸡犬桑麻,吁陌云连,无异桃源乐土,远
隔嚣尘。娄公明却是独居西峰崖洞之中,石室广大,钟乳下垂,宛如晶屏缨络。洞门外
古木萧森,排云荫日,洞口云封,松涛四起,白石清溪和各种果树掩映其间,每值花时,
一望锦霞。洞前树上栖有不少灵猿,多晓击刺之术,捷逾飞乌,内中两个守洞老猿更是
灵异。此外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往来游行,人遇上时不必惊惶,只喊一声“来访娄公”,
便即自避。地名便叫仙猿崖,端的灵山仙境,洞天福地。铁牛原本去过,知道三老照例
总有一位在家,否则便往大自山积翠崖同居练剑,也易寻到。为图路近,信又是由娄公
明一人代转,便往仙猿崖进发。未到以前,所经都是乱山杂沓,怪石纵横,无路可通,
如非精习轻身飞行之术,便寻常会武的人遇上这么险峻难行之地,也必望而却步,无法
飞越了。
  那西峰深藏山谷之中,外面双峰交覆,一线中通,进去途更险阻,由谷口起十余里
远,满是高可过人的荆棘茂草。春夏之交,蛇虺野伏,稍不留神便为所伤,草刺多蕴奇
毒,中上痛痒难当,经旬不愈,甚或致命。等把十里难行草地走完,面前忽然陷下数十
百丈深、里许长一条大壑,过去又是绝壁当路,看是到了尽头。两壁削壁光滑,不着寸
草,只左边离地丈许有一天然石埂,最仄之处才只数寸,还有丈许中断,简直攀援飞越
均所不能。铁牛第一次来时,均难通行出入,全仗黑摩勒背负身去。内中却藏灵境,尽
头看似无路,实则缘壁右行有一夹弄,由此走出便是水碧山青,无殊画图。一路花光照
眼,芳草如茵,树色泉声应接不暇,直达西峰仙猿崖前,处处境物灵奇,除却西峰绝顶
平地拔起一柱撑天险不可升外,更无难行之路了。
  铁牛到了谷口附近,先把干粮取出,连同山中所采的野果,吃个半饱,缓行入谷,
再把内家真气调匀,轻轻纵向草棘之上,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借着沿途
荆棘草树的硬枝,都为缓劲,毫不停步,一口气由十余里草皮上飞越过去。到了大壑前
面,纵上石埂,脚踏实地更易飞行,贴壁而驰,一会便到尽头。顺着崖弄走出,入了平
地,一路飞驰,不消片刻,眼看仙猿崖在望。忽见对面花林中跑出一只苍背老猿,认出
是昔年苍白二猿之一,才要迎上询问师祖在否,苍猿想也认出熟人,返身跑去。铁牛想
试一试它脚程快慢,忙以全力急追,晃眼便没了影。穿过那大边花林,一道清溪后便是
仙猿崖。过溪时,又见苍猿在对岸招手,纵身过去,笑问:“娄公师祖可在洞么?”苍
猿龇牙,点了点头,随向前引导。
  铁牛照着师父所说,到了崖前先自拜倒行礼,将书信取出捧在手上。苍猿接过,便
往崖腰洞中飞纵上去。等了不大一会,忽听有一老人口音在喊苍猿:“去把那不听师命
的蠢牛给我唤进洞来!”跟着苍猿便在上招手。铁牛听他还是昔年口调,强忍着气,装
了一脸笑容,飞身上去。见那崖洞好似经过人力修治,比起昔年高大得多,甚是宏敞,
洞又向阳,日斜光照,映得洞中那些透明钟乳之上霞光万道,耀眼生辉,忙即恭身走进,
见洞中情景也与头两次来时大不相同。本来洞中前半截乱石磊砢,钟乳林立,快到中间
一段,更多牵衣挂足,阻碍横生,有好些地方不能随便通行,不是纵跃穿越,便是侧身
蛇行,始能走到主人炼丹打坐的广堂以内。这时因经过黑摩勒在洞中炼剑抽空修治,将
许多杂乱无章为人阻碍以及形质不佳的石块钟乳已全去掉,一面运用慧思,相度形式,
所留下的不是明若晶玉的钟乳,便是玲珑透瘦的石笋云骨,在清丽之中别饶古趣。因洞
高达十丈以上,石笋钟乳之属不下千百,有的自顶倒悬,有的平地突起,异态殊形,陆
离光怪,气象雄伟,五色相辉,令人身入其中,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那人行道路最厌
的也有丈许,地质平滑如玉,日有灵猿打扫,净无纤尘。那广堂约有十余丈方圆,当中
设有一个铺有虎皮的丈许大小石榻,榻前一座丹炉,炉前一个大蒲团,旁边散列着一具
茶炉,两坛美酒,几件石几石墩和零星用具之类,左右均是形势奇特的危崖。上下洞穴
颇多,除却左壁之下有两崖洞是通往另几间石室外,余者俱是洞内外那些灵猿的窟穴。
正顶榻后是一片钟乳结成的大锦屏,约有七八丈高大,由洞顶居中倒悬下来,将那广堂
隔断,宛若天花散彩,缨珞垂珠,霞光灿烂,照眼生辉。
  铁牛知道锦屏后面丹室照例不许外人入内,见榻上无人,便即立定,暗忖:“前听
师父说,他把这里修得和仙宫一般景致,果然不假。”方自寻思,忽听头上有人骂道:
“无知蠢牛!你看什么?我在这里。”铁牛闻声仰视,右边危崖之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
貌相奇古的小老头,手抱着一个小白猿,一手正指自己笑骂,认得那是洞主,秦岭三老
的第一位人物,连忙跪倒,口称:“师祖在上,徒孙蠢铁牛给你老人家叩头。”娄公明
骂道:“你本来蠢得出奇,还自称蠢铁牛,顶撞我么?谁要你这样没出息的徒孙!惹我
生了气,不等人家收拾你,当时就把你这铁牛化成泥牛。”铁牛知他脾气古怪,伸手便
要人命,又气又怕。名份又是师祖,来时师父还再三叮嘱,见时无论如何折辱,不可犯
性顶撞,只得忍气吞声,一面将头连叩,口中连说:“徒孙怎敢放肆,求师爷爷开恩。”
  娄公明骂道:“我说你蠢得没药医,你心中还不服气。连你师父已然炼成飞剑,遇
上强敌足能应付,遇事尚且三思。他把封启旺吊起,正嫌太过,你有多大本领,助纣为
虐,把人摆布成那个样子!常言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何况又非你用真实本领将人擒到,
投井下石,太已可恶。你师父只收你这么一个孽徒,人家难道访查不出你的根脚?本来
明人不做暗事,既做了就不怕,也是你司空爷爷恐你吃人暗亏,想等约会到时,再使你
和敌人对面,又见你一脸霉气,故意把你遣开。原命你江南回来再到这里随我同行,此
举出人意料。并且敌人即便求人,算出你所走方向,也难追踪赶上,一到黄山万事皆休,
回来有好帮手同路,再有我携带,谁也奈何不得。你既偷懒图快,又嫌我老头子话不好
听,竟敢大胆违背,擅改行程,前后颠倒!照我看,你这脸上霉气,非给你师父丢人不
可。就算跑得还快,不致被敌人追上,前途必有险难。本来我想指点方法,你便可以无
事,但是你蠢得可恨,不足怜惜,正好借着别人的手,代你师父管教管教。你司空爷爷
所说的事我已尽知,自有安排,回信不写了,我也懒得指你明路。看你司空爷爷分上,
叫我这小雪娃引你出山。它送你不送以及去路远近,那就要看你的缘法,凭它高兴了。
你如怠慢了它,却是自我苦吃。蠢牛去吧。”说罢,便有一条白影悄没声自空飞坠。
  铁牛无故挨骂,面上不敢显出,心中却是气昏,哪里还敢开口?活也不曾听清。起
立一看,那白影正是娄公明手上抱的小白猿,火眼金睛,一身极细的茸毛白如霜雪,看
去虽极矫健灵慧,却只三尺来高。当地灵猿多半高大如人,小的极为少见,以为是洞中
苍白二猿所生小猿,当时未以为意,只图早走,省得受气,便装笑脸拜别出洞,那小白
猿便走向前去引路。
  铁牛知道这里猿猴十九通灵,又是奉命引送,怠慢不得,出洞先向小猿作了一揖,
笑道:“你想是洞中白师叔的儿子?可惜你不能人言,我却不懂你的话。按着师父和白
师叔的辈份,我虽不知你多大年岁,看你这小身量,大约不会比我年长。师祖叫你雪娃,
我就叫你雪弟吧。”小白猿只往前走,连理也不理。铁牛以为它年小,不懂得江南口音,
见它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又白又亮,心甚喜爱,想到路上取些自带的果子,引逗好玩,
心正寻思,已随小猿同往崖下纵落。
  崖下松林中猿猴本多,铁牛先前来时,群猴各自追逐,上下嬉戏,直如未见。这时
归途经过,忽然齐声长啸,纷纷纵落,奔集拢来,分行侍立,一齐举手为礼,意似送别,
神态甚恭。觉出以前未有之事,心还以为因自己由洞中走出,师祖又命小猿相送,误当
作了客人看待,也未理会,一会走出松林,越过清溪。
  铁牛途中连拿话引逗,小猿只是不睬,取出行囊中的果子递将过去,也不肯接,渐
渐看出神情颇做,便笑道:“雪兄弟,想是见师祖骂我蠢牛,看我不起,我带的果子又
没有本山出产的好,也难怪不肯接吃。不过走得这慢,何时才能出山呢?”铁牛本心原
没把小猿看在眼里,一则师祖命它引送出山,不敢遣回,又爱小猿好看,不舍遣回,见
它走得虽不算慢,比起自己轻身飞行却差得多。无心戏言,小猿却认了真,回头瞪了铁
牛一眼,把嘴一嘻便往前走去,其行如飞。
  铁牛暗骂:“这小猢狲原来懂我的活,故意装腔不睬。师祖骂我,你这猢狲也来欺
人!”边想边追,自信一只小猿,多快也能赛过,不料小猿直似一条银箭,星飞电驰往
前跑去,不时还在中途立定相待,等人走近再跑,凭真脚程竟追它不上。心虽有点惊异,
仍以为这类猿猴本极矫捷,又是灵猿异种,行路迅速天生专长,并未十分在意,嗣见所
行途径不是来路,连声唤住。小猿不理,只一隔远,便立定相待。
  铁牛这时已连绕越过好几处山岭峡谷,林野溪涧,心又好胜,初上来时恐为小猿所
笑,一味奋力急追,路已早迷,唤又唤不住脚,老迫不上,总是一前一后,可望而不可
即,没奈何只得盲从,一路攀援上下,绕越飞驰,不知经过多少险阻艰难,由傍午起走
到黄昏日落,不曾停歇。铁牛虽擅轻身功夫,但是平时行路可以随意进止,有个歇息,
似这样一口气不缓,路又格外速行,连日奔驰未免劳乏,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先还好胜,
觉着小猿尚有长力,岂可人不如猿?决计将它追上。后来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又看出那
小猿好些灵异之处,渐改以前轻视之念,知道这口气没法再争,才高喊道,“老雪,你
跑得真快,我服你了。且等我一等,容我吃点东西,缓一缓气再跑吧。”又连喊了两次,
小猿方始停步相待。
  铁牛心中有气,无奈地理不熟,小猿颇有灵性,如在此时得罪走去,不知要走多少
苦路才能出山。赶上见了小猿,又好气又好笑道:“老雪,我不过说句玩话,你却引我
累得这身大汗。这路不是来路,你如故意给我当上,却不够交情呢。”小猿把脸一板,
说道:“这条路近,如不停留,再走一夜便到嵩山了。”铁牛听它竟吐人言,又惊又喜,
忙再追问。小猿绷着脸,把头一偏,意似不屑,一任好言相询,更无回答。铁牛一赌气,
也就不再开口,让猿吃东西,也不吃,气得一个人独吃。小猿忽然走去,一会回来,却
用树叶包着许多果实,做然坐在对面山石之上,独自剥吃享受。自离开仙猿崖后,沿途
多是重山穷野,再不便是蔓草荆棒,森林密菁直未见到一株,所食各种果实不知从何而
得,样数又有那多,更不理人。铁牛暗骂:“这猢狲架子真大,如非碍着老头子,好歹
给他吃点苦头才能解气!”边吃边生气。一人一猿,谁不理谁,等到吃完稍息,已是半
圭残月挂向东山,天色又晚,碧空澄雾,更无片云,空山月明,清澈如昼。
  铁牛惟恐那小猿中途走去,自己不认得路,意欲走一程是一程,便照师传心法,把
真气运行了一周,觉着体力稍复,朝小猿改口笑道:“我的雪老兄,又要上路了。先前
怪我不好,这次请你走慢一些,和我同走,省我心急,也省得闷人。还有你明会人话,
偏因师祖骂我,你也跟着势利起来,怎么问也不回答,你看黄山那位猿师叔,对人多么
和气。就我不对你心思,我师父黑摩勒在山好几年,他和苍、自二位师叔均极相好,你
就晚出世几年,好歹也总见过。好歹你也看他一点情面,和我说几句话何妨?我师父只
我一个徒弟,休看师祖骂我蠢牛,他却最疼爱我。你真要弄花巧欺负我,我回去对他一
说,他将来回山,却有苦你吃哩。”
  小猿一双火眼金睛,在夜月之下越闪精光,远射数尺,闻言,先睁眼望着铁牛,面
色稍转,似已意转,及听到未两句,倏又面色一沉,嘻嘻两声冷笑,一言不答,起身便
走。铁牛知未后说的话,将它招恼,忙再赔话时,小猿终不答理,但不似先前那等故意
急驰。人猿一般快慢行止,行约个把时辰,忽见高山当前,天色也转沉阴,山顶隐于云
雾之中,路更难行。随着小猿鼓勇上升,经由山腰绕越过去,山风刺骨,寒冷异常,如
非内功坚实,真不能禁。这时遥望东山以上,满是冰雪布满,山顶隐约似有电光掣动于
密云之中。
  正走之间,小猿忽然引颈长啸了几声,空山回应,音甚清越,晃漾林樾,半晌方息。
随听山顶似有应声,像远近猿啼虎啸之声,相继一乱,也没听出是否人声,再听已无声,
渐降渐低。路上不时遇有虎豹豺狼窥伺,似欲扑来,未等迎御,吃小猿抢前一声微啸便
自惊退。这才看出小猿必有极灵异之处,否则怎会连虎狼都被吓退?仙猿崖那些大猿想
必更凶,无怪师祖威名远震,不由把先前轻视之念去了个干净,不住称赞恭维,只没想
起行辈称谓上去,仍以“老雪”“老兄”相唤。
  小猿想是吃捧好高,虽未还言答理,神态却和气了些。天色本暗,国有高处积雪反
映,又是练就目力,虽能辨路,但是山径险陡,冰冻滑溜,分外难行。遇到奇险之地,
小猿也回身指点手扶。这一接手,又觉出小猿臂坚如铁,力大异常,不能撼动分毫,越
发惊奇不已。那山不曾下完,又改东行,路途也逐渐好走,再行时许,月光重现,寒冷
渐减。
  走到子夜过去,小猿指了一处山洞,似令稍眠。铁牛心想:“这猢狲和我不投缘,
还是到了嵩山,见着鹿冠道人。在他观中睡一足够比较稳妥。走了半日夜,走在哪里都
不知道,它又不肯答话,老头子又说送路远近由它心意,并不一定要它送到地头。万一
把我安顿入睡便算交代,径自舍我而去,虽然明日一样可以寻人正路,这等荒山无人之
地到底费力费事。”忙摇头道:“老雪,我不怕累,照此走法就行。请你人情做到底,
将我送到嵩山鹿冠道人那里,就多谢了。”小猿也无什表示,仍自引了前驰。
  铁牛始终也不知道小猿何故与他不投,心想:“也许小猿初学人言,说不几句。记
得昔年初谒师祖时,洞中最老最灵的便是苍白二猿,虽然能懂人言,善知人意,却一句
也不会说。小猿适才所说偏那么自然,又不似只会一句两句神气。”心中奇怪,问话不
答,只得随了闷走。时光易过,不觉天色黎明,自从上次上路便未停过,走得又急,路
虽多赶出三四百里,人却累极,小猿依然轻健,仍如无事。正自暗赞,小猿忽然遥指左
面山下,定睛一看,晨光曦微中,远方山凹中已有人家村落隐现,一缕炊烟正由林秒摇
曳上升。小猿随即停步,指着左侧高山说道:“那便是嵩山,前面已有人烟,你自去
吧。”说罢,转路便走。铁牛听他人言说得那么流利,忽然心中一动,忙喊:“老雪回
来!我谢谢你,还有话说。”小猿不理,竟自走去。这一走,才显出它的快来,直似一
点银星,上下飞跳于山岭肢陀之间,有时脚不履地,径由林抄飞渡,其急如箭,晃眼无
踪。
  铁牛一则追它不上,人也委实累极,只得骂了声“孽畜”,赌气自走。因见嵩山在
望,前面山谷中又有人家村落,不为失路,觉着腹中饥渴,恰巧路侧现成溪泉,取出粮
肉,就山泉吃了一饱。吃完觉着疲极思睡,暗忖:“这里荒山旷野,无处栖身,又有虎
狼之迹,连日奔驰过劳,万一困极睡熟为虎所伤,岂不冤枉?那鹿冠道人的道观在少室
危峰之后,地甚幽僻,估量还有百余里山路才能到达,如能赶到更好,否则也等到前面
有人家处借地小睡,就便还可探询去五云观的路径。”想到这里,强打精神重又赶路,
无奈精力交疲,这一吃饱,越发困得厉害,脚底走着路,两眼皮直要往下合拢。鼓着勇
气走不多远,步法便自然缓慢起来,路又荒僻,虽见炊烟逐渐冒起,隐约似有人家,却
不见人,相隔也远,知道此时身一着地便自睡熟。深悔由金沙镇上路时,不合心急恃强,
晓夜奔驰,歇息太少,本就疲劳过度,成了强弩之末。再由秦岭起身,一日夜赶到嵩山,
急上加急自然支持不住。心中发愁,忙寻到一条小溪,把头在寒泉中浸了一浸,神志方
始稍清,睡魔虽去,仍是脚软腿酸,且喜前面里许便是适才所见山凹,心中稍喜,强又
振起精神往前跑去。
  到了里面一看,那地方乃是半山中的一片洼地,入口一边是绝壑无底,一边傍着左
侧山腰有一条樵径,满山坡乔松杂沓,绿草丰茸,一丛丛小花繁生其上,晨露未唏,宛
如夜来经雨,朝敦初上,阳光照在上面,碧油油,鲜润欲活。天色又是那么清明,云白
天青,晨风清冷,时见枝头娇乌飞鸣往来,音声清脆,俊羽修洁,衬得山光树色分外明
爽幽静。等把樵径走完,往右一拐,地势忽转平衍,远远现出一片山田,田中已有数人
在内耕作。再行半里,右侧高山忽然缩进去,变成一大段壁立如削的山崖,崖脚下现出
一片大杉木,行列疏整,高几十丈,内中隐现出几所房舍。相隔尚有半里来路,因与山
田东南遥对,比较近些,心料山民所居,正待往林中走进,忽听头上有人喝道:“那厮
走开!看打着你。”
  铁牛方停步仰望,猛党风声飒然,迎面而过,无意之间倒吃吓了一跳,赶即往后闪
退,随听叭的一声,忙即循声查看。原来离地丈许危崖之上,突出了一块崖石,石上有
一亭,亭栏上坐着两个顽童,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两个泥弹丸。左侧草地里
有根石笋,石下散落着一些碎泥块,知是村中顽童用泥土和丸投掷为戏。正当熬夜急走,
虚火上炎之际,本就性暴,心忿顽童恶闹,差点没被打中,也未看清,方欲喝问。又听
二童喝道:“这厮太没道理!喊走不走,反倒停住,打伤了他活该!”一言未了,嗖的
一声,又是一粒弹丸由面前飞过。这次因已留意,自更不会打中,可就气大了,刚喝:
“你两个小孩怎么如此顽皮!你家有大人没有?如不看你年幼无知,非打你不可!”话
未说完,耳听嗖嗖连响,亭上弹丸竟如雨点一般飞下,并且还是照准人打,来势又准又
快,颇有分量。
  铁牛虽好功夫,精疲力竭之余毕竟要差好多,对方年虽幼小,一则生力军,两打一,
练就手法,又是居高临下,铁牛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未了肩头上仍吃打中了一下。觉
出那弹力大得出奇,如非练就一身童子功,刀枪不入,换了常人,直非筋断骨折不可。
就这样,肩头上仍似中了一下极猛力铁弹,有些酸痛,当时怒火中烧,匆迫中不暇寻思,
大喝一声:“无知小狗!若不教训你,情理难容!”说时两臂一振,内家真力真气立即
弥漫全身,坚如钢铁,跟着一手护住面门双目,脚底一垫劲,人随声起,冒着二童的连
珠弹雨,飞身往崖腰石亭之上纵去。满拟两个顽皮村童,还不手到擒来?哪知他这里还
未纵到石亭之上,猛觉头上小人影子一晃,一把捞去没捞住,耳听骂了声“黑狗该死”,
那小人影已自头侧飞落,一上一下恰好交错过去。同时右膀似被人用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虽然两膀运有真气,并未受伤,反将那东西振荡开去,但是颇有分量。知道二童见人上
去擒他,必已逃去,急怒交加,也未想到那崖石虽不甚高,离地也有丈许,自己久经大
敌的能手,事前竟未看出对方怎么往下纵的。固然事出意外,二童这么一点年纪,如无
高人传授,怎会有这快身法?因是纵势大急,身子悬空,不及收势,晃眼纵到崖石之上。
一见亭内空空,也未仔细查看,赶即回头俯视,只见二童中大的一个已然纵落地上,跑
出六七丈远近,正回头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骂了句:“黑鬼!敢寻小爷送死么?”口
里骂着,脚却未停,飞也似往来路拐角上跑去。
  铁牛自从追随黑摩勒以来,从未吃过人亏,心已气极,以为另一顽童也同纵落,跑
决没有那快,必是藏在下面,吃崖石遮住,心想:“这里离少林寺近,久闻山民多半习
武,性野强横,时有绿林中人隐迹。这两小狗似练过几年武功,如此蛮横胆大,家中大
人多半不是善类,且把大的一个捉住,给点苦吃,拷问出真情再作计较。”念头正转,
人已朝前飞身追纵过去。这一纵足有十丈以外,居高临下,势更迅急。按理逃人极易追
上,谁知在中途还未落地,猛听头上身后呼呼沙沙之声一片乱响,情知有人在上暗算。
二童已逃,心中奇怪,那响声又来得大怪,好似范围甚大,身子悬空,百忙中不及回看,
只得运用真气把身略侧,能避则避,不能避,拼被打中也不妨事。不料那东西还没人飞
得快,只在后背衣服上挂了一下,直似树枝拂身而过,一点不觉怎样,只带着大片沙土,
闹得满头满脸连衣领之内都是。落地一看,那东西也在身后坠落,果是一株短树,抬头
一看,正是小的一个顽童,在危崖之上悬身探头,抓着崖上沙土往下乱打。那地方壁立
如削,相隔石亭已有四五丈远,离地更高,横里凸凹不平,大体壁立,也看不出怎么能
过去,快更出奇。
  铁牛自知地理不熟,崖壁虽能上去,看二童一上一下故意引逗,必还有所仗恃。一
想下面这个比较好追,省得攀援崖壁,在人脚下,好些吃亏之处。但见上面这个一边抓
着石土往下打,一边扮着鬼脸笑骂,实实气他不过,有心用暗器给他一下,又想对方年
幼,家中大人善恶未定,随手拾起地上石土往上打去。
  铁牛手法自是迅急,小的一个想也知道对头厉害,一见扬手,便把身子缩退回去,
跟着便往危壁上援去。那崖壁离地两三丈以上,尽是藤草,小孩攀援其上,宛如一只壁
虎,灵活已极,不时还抓起大把石土和小树之类往下打来,离地愈高,又善躲闪。铁牛
身疲力乏,准头自差,又是由下打上,连打三次均未打中。如在平日,早就援壁往上追
去,因见崖壁过于陡峭,自觉力乏,便舍难就易,忍着忿怒,仍朝大的一个追去。照脚
程本可追上,这一耽延,对头已然走远,到了拐角那面,非但没把铁牛放在心上,仍扮
鬼脸,探头回望。那田里操作的村民相隔颇远,也不知看见没有,竟无一人理会,气得
铁牛咬牙切齿,暗骂:“小狗!我捉住你,叫你受用!”一面脚不沾尘,弩箭脱弦一般
往前追去。那顽童见来势如此迅急,才觉不是易与,面上略现惊慌之色,往拐角那面缩
身回去,相隔三十多丈,晃眼追到。
  铁牛知道对头人小鬼大,到了拐角,转身一跃两丈,手攀崖角藤草,突出不意赶将
过去。落地一看,对头正顺山坡往上飞驰,其行甚速。铁牛自是不舍,忙往上追。一个
身轻腿快,功夫精纯,但经连日奔驰劳乏,成了强弩之末。一个功力虽然远逊,但也经
遇高明传授,又是本山土著,爬山乃其惯技,地理更熟。加以看出来人厉害,不敢似前
轻敌,一味翻山急驰,毫不停歇。于是两下扯直,相隔总在十余丈左右。
  铁牛自练武下山以来,从未受人欺侮,占惯上风,时常以少胜多,艺高人胆大,怒
火上攻,神志已昏,只顾迫敌,不肯罢休,全没计及力疲人困、孤身异地之险,一味猛
追,晃眼追人半山腰峡谷之中。那峡谷两崖一倾一覆,犬牙相错,口外林木密茂,不近
前直看不见入口,地势倾斜,直溜到底,约有三四十丈。右崖前突数十丈,似欲倾倒,
往下压来。左崖后倾,与之正对,极似一座整山,忽被五丁神人斜着凿去一片,形势奇
险,却正接着早晨刚升起的阳光,谷中寸草不生,石质光滑,阳光满布其中,宛如银色。
  铁牛看出那谷长只里许,除中间一段地,广约四五亩,越往前越深,并无出路,知
道对头慌不暇择,入了死地,心方一快。那顽童已如丸走坂,顺左斜飞溜到底,忽然反
身立定,面带忧急,将手向上连摇,似教来人不要下去。铁牛自然不听,仍就飞驰而下。
那顽童似知逃已无路,神色反变从容了些,也不再逃,径指铁牛低声喝道:“此是我羊
二叔静养地方,你这厮不知道么?晓事的快些出去,我兄弟也不再寻你的晦气,兔你送
死,我也难受。”
  铁牛本恨得牙痒,再听出语恐吓,话也没有听完,怒喝:“你这小狗可恶,管什羊
二狗三!你有大人更好,我先教训你一顿再说。”声到人到,举手便抓。那顽童听他高
声怒喝,一面飞身避过,口中还骂:“不知死活的黑狗!和你好说,偏不肯听。小爷豁
出受罪,与你拼了!”说时语声仍低,似有顾忌。铁牛哪管这套,见对头身法矫健,避
开自己的手一掌打来,有心给他先吃点苦,再行擒捉,左手一隔。那顽童功力本来不弱,
这时虽知无心欺侮来人,遇上劲敌,哪想到来人功力比他家中大人并差不了多少,内家
气功一运用,手和钢铁一般,怎禁得往?铁牛又不知对方惟恐事情被大人知道,又见敌
人厉害,欲以全力一下将人打伤,用的是硬功手法大力铁砂掌,势猛力大,以刚对刚,
功力即差。铁牛内功之刚,暗蓄弹力,顽童自然受伤不轻。
  铁牛本心不想用杀手,也不知对方手骨已折,两手格处,方觉来手甚硬,连自手都
被震痛,猛瞥顽童口中微微哼了一声,面色剧变,牙齿一咬,身形一晃,用连环飞腿猛
踢过来,身法甚是迅急,方喝:“小狗,你作死么!”随说,随用千斤不倒身法就地一
站,也不躲闪,等腿踢到上面时,双手一格。顽童知他手狠,上面原是虚招,赶急收势,
紧跟着另一腿往下扫去,恰又中了道儿,吃铁牛运用内家真力往外微微一绷。那顽童手
指骨已断折了两根,本已疼得吃不住劲,复仇心切,人又好胜,满拟用家传腿法拼命,
不料又中了这一下,当时便震得倒退出去好几步,伤上加伤,手指痛彻心骨,忍不住
“嗳呀”一声,往后翻倒,痛晕过去。
  铁牛喝得一声:“小狗,叫你欺生!”正赶过去,待要擒住拷问来历底细,忽听脑
后金刀劈风之声,忙即避开回看,正是那小的一个,满面急怒之容,由山坡上飞驰下来。
那打来的东西,噹噹连声,已自身侧飞过,滚落地上,一面那同样的暗器随着小顽童下
来,如雪片一般飞到,看去银光闪闪,耀日生辉,而有小碟大小,形如飞钹,又薄又亮。
小顽童原因乃兄被人打伤,一时情急,将腰藏暗器取出,连珠打下,等人到地也自发完。
铁牛闪躲灵便,一下也未打中,因见那暗器似个三四寸大圆片,外边开口,锋利无比,
从未见过,暗忖:“这小年纪,始而无故欺人,还可说是年幼无知。这类锋利无比杀人
之物,随便就下毒手,父兄师长不是盗贼也非善良。”再又想到适才被戏侮情形,不由
气往上升,方喝:“你这小狗也得吃点苦头!”忽听小顽童急喊:“二叔快来,表哥吃
这黑狗贼打死了!”
  铁牛哪知厉害,心还在想:“不先给这小狗吃点苦,万一大人出来赔话,如是个洗
手人物,葛师祖交游大杂,再要提出一点渊源,他至多落一个家教不严。对方多不好只
是个小孩,大人出来说上两句好话,也只得拉倒,这口恶气怎出?”边想边迎上去。
  那小顽童却比先前大的机灵,并不和人硬对,先纵身一拳打到,铁牛仍用手臂去格
时,小顽童竟不上当,把手收回,身落在地,往下微微一蹲,左手假作往肚腹打去。铁
牛志在擒人,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见他收回右拳改用左掌打来,就势用手迎住往下一
捞。不料对方仍是虚招,左手急掣回去,随着身子下蹲之势,猛伸右手,“叶底偷桃于,
往小腹下抓来。铁牛才知他用意狠毒,看出自己身有内功不易受伤,想抓肾囊致命所在,
心中有气,暗骂:“不知死的小孽种!”故作不防,等手进裆,猛一提气,跟着双膝一
夹。
  小顽童一爪抓向敌人裆中,方喜得计,忽觉敌人腹下空空,料知上当,赶忙缩手,
已自无及,吃铁牛双膝夹住,疼痛已极,再也收不回去。情急之余,忙用左手照腹猛击,
觉着敌人腹坚如铁,也不躲闪,情知不妙,方急喊得一声“二叔”。铁牛笑道:“你便
把天王老子喊来,也须吃点苦去,还不与我跪下!”说时,双膝用力一紧,身子往后一
拖,小顽童立觉右手五指宛如折断,奇痛彻骨,再吃一拖,由不得跪爬地上,愧忿不服。
强要挣起,铁牛又是一夹一拖,痛更连心,忍不住惨叫一声,头上直冒热汗,不敢再强,
只得怒目相视,不再挣起。铁牛知这两下够他受用,便不再夹,只喝问道:“你这两个
小狗叫什名字?你父兄师长和那姓羊的是谁?为何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妄为,无故欺人?
可是你家大人有意纵容?一一实说,便可饶你。”
  那小顽童本是瞪目怒视,咬牙切齿,听到未两句,面上忽转喜容。厉声答道:“我
名邢典,被你打伤的是我表哥羊彪。我弟兄在山亭上练弹子,干你鸟事!叫你让开,你
偏不让。想拿弹子吓你走开,你就开口骂人,怎怪我弟兄欺你?如今我表哥被你打个半
死,我虽被你制住,除非你把我杀死,只要有三寸气在,三五年后必定寻你报仇,就怕
你没有那大胆子。我家大人更是有名有姓,说将出来吓破你南蛮子的狗胆。你敢放我起
来,我就领你找他去。”
  铁牛见那顽童,年只十二三岁,吃了这大的苦,仍有骨气,不肯输口,貌相又颇英
悍,心生赏识,不由气便消去多半,笑道:“你家大人便是天神,我也会他一会,问他
纵子行凶,家教不严之罪。我便放你,叫他们都来见我。”说时将腿一松。小顽童假作
疼痛不支之状,蹲伏地上,仍不起立。铁牛本已心软,又听身侧大的一个呻吟之声,猛
想起适才手法稍重,那一个自从跌倒,这大一会才有声息,莫非真个痛昏过去?方悔处
置太过,回脸去看,猛听小顽童喝道:“该死的黑蛮狗,你的追命煞神到了!”铁牛闻
声回顾,并不见人,那小顽童却自地上飞身纵起,冷不防,一把沙子迎面打来,竟吃打
了个满脸花,总算眼闭得快,没被打中。
  铁牛素喜硬汉,又因自己手狠生悔,怒火早消,虽受暗算,并未受伤,又好气又好
笑,未动真火,只故意怒喝道:“小狗胆真不小,再不把你大人找来,我要你的狗命!”
话刚出口,忽听身后有人接说道:“那个容易。”声方入耳,未及回顾,已吃来人连身
带两臂紧紧束住,宛似上了一道铁箍,连运足全身力气挣了两挣,无奈疲乏太甚,以前
全是虚火肝气壮着,怒火一消力便大减。对方又是高手,一毫也未挣动,反因过用浮力,
两眼直冒金星,知道中人暗算,怒喝:“你是何人?有本事明斗,为何暗算!”
  身后那人冷笑答道:“你仗着有点内功,欺负小孩,用杀手将他手指打断,几乎送
命,以大凌小,先不要脸。我是谁,你少时自会知道,我也叫你尝尝暗算伤人的滋味,
你如有本领,先把我这铁臂环破去,便和你明斗。你连这么浅的手法都破不掉,如何配
和我斗?你反正不行,我也懒得多费手脚。你伤了我的人,自应还敬,且等到我洞中供
出你的根由来历,自有处置。我在这里七八年,无人敢到我的峡中,又吹大气,你又大
胆来此伤人,任说得天神下降也无用处,静候报应便了。”
  铁牛生平第一次落在人手,又听说话刻毒,尤冤的是,自己内功已到上乘地步,敌
人就强一些也极有限,一则突出不意受人暗算,又是困倦疲劳之下,连气带急,奋起神
威,怒吼连声,又强挣了两三次,终无效果,只是晃了几晃。身后那人几乎被他跌倒,
见铁牛已然被擒,仍自倔强猛挣不肯服输,不禁大怒,厉喝:“不知死活的蠢才!且叫
你也尝个厉害!”说罢,猛然运足全力,乘着铁牛强挣之势,倏地双臂一紧,跟着喝声:
“去罢!”
  二人功力虽差不了多少,但是一个精力弥满,上来先自得势,占了机先;一个是早
就劳累疲困,又不合性刚好胜,情急之下,把这点余力全使出来,犹之乎将死的人回光
返照,如何禁得起这么一勒一甩?当时胸臂背脊前后齐受重伤,气透不出,眼睛一黑,
再吃猛力一挣,就此身受内伤,闭了气穴,昏死过去。过了好些时悠悠醒转,觉着周身
疼痛,前后心又酸又痛,气提不起,难受已极,耳听身侧有人说道:“这一来,命算保
住了。”昏迷中喘了口气,睁开双目一看,敌人不知何往,身子卧在人家卧室以内,铺
陈十分温软,面前站定一个头带鹿皮道冠的瘦长道士,认得正是自己所寻的少室五云观
主鹿冠道人。回忆前情宛如梦境,估量必是适才被敌人用内家重手法紧束受伤昏倒,被
鹿冠道人走来撞见,救到此地,忙想挣起相见。不料四肢无力,身软如绵,竟是丝毫不
能转动,才知身受内伤并非寻常,又惊又急,心中愤恨,方欲开口询问。鹿冠道人已忙
摇手止住道:“你已身受内伤,但已回生,经我设法,仍可复原,只须静养,不可出声
转动。你只闭目养神,听我慢慢说与你听,就知道了。”铁牛知道鹿冠道人飞剑法力俱
不在秦岭三老以下,行辈又尊,料无虚语,心才略放,强平忿怒,把眼闭上。
  只听鹿冠道人说道:“这里地名肠谷村,乃我旧友邢文源隐居之所。他有一至亲名
叫羊允,也是我故人之子,独自一人住在肠谷尽头地穴之中。此人内家功夫极深,新近
学了吐纳导引之术,日在洞中潜修,轻不出去。他有一侄羊彪,住村中邢家,与他表弟
邢典一同习武。二子年才十三四岁,天性顽皮,又喜恃强逞能惹事,祖父叔伯屡戒不改。
今早二子同在山亭上练习连珠弹,恰值你无心经过。唤你避开,想是出口不逊,你未理
他,因此生嫌,争斗起来。起初二子只当你一个寻常行路之人,欲抄村中小路前往少室
诸峰,又看出你会武,自恃本领,有心激斗。后来羊彪看出你有内家轻身功夫,才知认
错了人,遇见劲敌。他如逃往别处也好,休说他惯于翻山越岭,你当疲困之余,地理不
熟,未必能够追上。就算追上,他一未成年的幼童,你还能把他怎样?偏是一时糊涂,
以为他叔父羊允威名远震,自从隐退以来,外人不敢妄入肠谷一步,想借此把你吓退,
不料你仍穷追入谷。他既恐丢人,又恐乃叔知他惹事受责,没奈何,用新学的硬功重手
法打你。你想是受了二子欺侮,气忿不出,无意中用内家气功架隔。本心只想使他吃点
苦,却不知他用力过猛,致将手指打断;情急拼命,你又用内功将他夹住。这时羊允已
吃惊动,走了出来。虽知二子自惹的祸,一则忿你不留情,二则见二子一个重伤一个被
迫跪地,只看出你的内外功俱是上乘,却不知你连日拼命急驰,精力已竭,冷不防上来
便将你制住。你再强挣,勾动怒火,才用内家真力将你压柬重伤,甩跌地上。昏死以后,
搜你身上,发现司空老友与我的信和天山竹令符,才知怒火头上没问清你的来历,误伤
自己人,涛成大错。再把邢家父子找来,一同拷问二子经过真情,又是二子开头惹事,
越觉愧对不安。无奈两强相遇,你又是把真力耗尽之后猛受重击,怎么也救不回来,正
要派人往少室请我来此救治。我在观中,忽见娄公明门下新脱胎转世的灵猿雪娃跑来言
说,公明叫它送你一程,它本和你师父同辈,因嫌你对它全无礼貌,又轻视它,心中不
快。见你面有晦色,应在今早,有心想你吃点苦头,做戒下次,一入嵩山便自别去。到
了路上,忽想起你是后辈,多不好应看你师面,如何与你一般见识?恐有失闪,重又返
身追来。哪知走回大远,到慢了一步。他目力最强,能看出数百里外,心想你只能到我
观中,就有晦色也不妨事,想查看你的行踪,如已到少室,它便不再追来。及至登高一
望,正见你追赶羊彪入谷,心料不好,加急赶来,到时你刚受伤,后悔来晚了一步,已
自无及。如是外人,也就下去动手,将你赶走了。雪娃灵警,见下面三个大人,倒有两
个和秦岭三老相识,又听出是无心误伤,伤势甚重,再一背起颠顿,决无生理,稍微偷
听出一点苗头,立往寻我。你彼时本是命如游丝,我如晚来片刻,十九不能存活。就便
被邢、羊二人救转,但残废必不能免,一身好功夫也必化为乌有。幸而五行有救,雪娃
求救得快,我闻信立即赶来,用千年首乌合配的灵丹,将你下巴摘下,灌服了三丸下去,
先将根本护住,然后再用推拿之法,为你缓缓舒筋活血,与内服灵丹相应,将积滞住的
淤血化开,再把道家纯阳真气缓缓度人腹内。为想使你日后能够复原如初,人工、法力、
灵丹三者同时并用,直费了大半日工夫,才得把你救转。羊彪折断的手指也被我医好,
大约三五日即可复原。他表兄弟二人已受父师重责,现在锁禁石洞之内,等你痊愈,还
要向你赔罪。不过你此时命虽保住,如想复原,必须四十九日以后,此时如若用力行动
固有大害,便多说话或是忧急烦恼也有大害。我知你自从在葛鹰门下出来,便随你师父
和司空道友一起,所以后来不曾失脚,平日未免自恃任性,胆大心粗。过刚则折,理所
当然,必然和你师父前在黄山受窘一样,受上一次教训始成大器。我听雪娃说,娄公明
本心极期爱你,表面却故意坚拒,也是为此。便是这次,也因你面上晦气已交华盖,你
又不照司空道友所说走法,知你前途必有灾难。既想使你遭些挫折,又心疼徒孙,并顾
惜你师父体面,所以才命雪娃护送。如无性命之忧,便由你去,借此磨练你的锋芒,否
则看事行事,暗中相助,等你挫败,再行出手。它带有公明一丸仙剑,怎么也保得你住,
起初念你是它师侄,还拟询私,你偏又轻看了它。雪娃上次在秦岭兵解,公明也因到晚
些时,事太急切,又不肯舍平日功行,只得投生小猿,仍须再转一劫,或就原身修炼,
脱毛换胎,不能即转人身,也为天性刚强。好高嗜杀之故。你把它看做洞中小猿,自然
生气,便照师命行事,以致阴错阳差,终于应了灾难。因你内伤甚重,虽仗灵丹之力,
仍忌愤怒。适才见你将醒,主人已然避出,免你骤见仇人妄动真气。我看你的根骨秉赋
虽还不如你师,却也难得,将来必有成就。今日之事,务须静气平心,从恕道上设想,
多不好,终是两个无知幼童,你却身怀内家绝技,遇上这类事,如先寻他家大人理论,
焉有这场凶险?即或为气所激,见对方太已可恶,至多将人擒到略加责打已足,如何连
个名姓来历都不知晓,孤身异地,妄以内家重手法伤人?就算不是成心,对方大人如何
知道?见自家子侄徒弟被外人寻上门来打伤,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焉能不情急还报?
实对你说!羊老二便是十年前名震川湘的大侠青羊子,性刚好胜,手头更辣,自从归隐
此山,常有旧日仇家,一入肠谷便无生还。总算他还细心,见你甚好内家功夫,断气大
易,觉着奇怪,搜检身上,发现书信,得知你由兰州金沙镇起身,数日之间奔驰了好几
千里,料是过于劳乏,不曾歇息。他又是个行家,看出劲敌,上来便以全力猛下杀着,
才致如此。如非有此师门渊源和那片竹令符,反正你已死去,无须结束,拖去一埋便自
了账。如换旁人,知你是公明门下徒孙,见人难救,必定畏祸灭迹,你也难保。不过此
时雪娃已自赶到,正在崖顶石隙往下偷看,身小灵巧,不易看出,就为人见,一只小猿
嵩山常有,也无人留意,只一居心谋害。雪娃奉命护送,见你受人误伤,已是悔恨,再
见对头意欲将错就错,如何能容?主人与公明又非深交至契,必将口中剑丸飞出。此剑
乃列国时猿公故物之一,威力至大,那事情就难说了。幸而主人心地光明,一发觉你的
来历,也不同将来是否因此结怨树敌,仍然百计求全。雪娃看出无有恶意,立即将我请
来,才未两误。主人自觉惭愧,羊老二尤为不安,少时便要进来慰问。事出不知,各有
情理,你那应办的事,我已命人代往,好在雷坛会期还早,必能赶上。听我相劝,双方
释嫌修好。你在主人家中安心静养,半月以后,我再传你吐纳导引口诀。每日如法运用
真气,愈后功夫只有加强,但在此养病期中,你就觉能行动,也不可走出十步以外,大
小便均已闭住。我有灵丹,七日之内无须饮食,七日以后两便方通,若能起坐片刻,仍
以安卧为宜。谨记我言,切勿自误。”
  铁牛闻言自是感激,因不令言动,只得微微把首一点,示意遵命。鹿冠道人看出他
面上忿急之容已消,知他听劝,笑道:“你心意我已知道,居然明白是非,不负我苦心
相救一场。主人请进来吧。”门外立有三人,应声走进。当前是一身材高大、须发如银、
长髯飘胸、满面红光、双瞳炯炯的老头。后随两人,一个身高八尺,仅比老头矮有半头,
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个中等身高,形容枯瘦,青森森一张脸子,如同死人相似,却
生着一对鹰眼,眸子发黄,精光外射,行家眼里一望而知是个内家高手,方料前听师长
说过的青羊子必是此人无疑。那青脸瘦人已先赶进前来,朝铁牛举手慰问,致歉道:
“适才舍侄等该死,无故冒犯。我又不知老弟数千里长路飞驰,久疲力乏,只见内功高
明,误认劲敌,以致铸成此大错,悔之无及。现蒙鹿冠师伯代向弟台解说,尚望宽容无
知。只等尊体恢复,再率舍侄等负荆请罪吧。”
  铁牛因鹿冠道人比自己要高两辈,又有救命之恩,多大的仇也须化解,又听说彼此
皆有渊源,对方见子侄重伤情急,事出无知,本也难怪。除却悔恨自己不该改途,又得
罪白猿,致有此厄难外,记仇之心已然去了十之八九,闻言忍不住方想答话。鹿冠道人
已忙止住道:“你不可开口,老二也不必再和他多说。都是自己人,他甚明白,万无忌
恨之理。娄长老有我解说,也不至于见怪。倒是他还有一位师祖葛老偷儿,此人怪性护
短,出乎情理。你虽不怕,见时多留点神才好。”
  铁牛闻言,暗忖:“我虽看鹿冠道人面上不记你仇,我这葛师爷爷如知此事,却够
你办的。”偷偷斜视,羊允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若不介意。鹿冠道人却把两道长眉皱
了一皱,随指那老少二人道:“这是此村正主人我旧友邢文源和他令郎亚臣灵铜锏邢耀
东,论起来都是你的长辈,且等愈后再行礼叙吧。”邢氏父子也走到炕前,由邢文源按
了按脉,笑道:“多蒙道长妙手回春,否则娄长老见怪还在其次,这好质地就此葬送,
又因力竭所致,并非本领不济,死得岂不冤枉?那两个小畜生真个该死,他们惹祸已非
一回,前几次故意引人上门,还可说是本要寻我们晦气的仇敌,这回更是无中生有,故
意闯祸,如不重加责罚,将来还不知要生出多大乱子呢!许多人都说我矫情,不传他武
功,请看这等行为,如何能传?再要把我那几手学了去,益发无法无天,不到杀身不
止。”
  铁牛只管先前恨邢典、羊彪二童顽皮,这时愤怒已消,反觉二童机灵,资质甚好,
心生喜爱,想起适才不合妄用真力撞折羊彪手指,又听主人加以重责,此时尚在禁闭之
中,越发过意不去。无如死里得生不久,气太微弱,又禁言动,眼望诸人,只想不出用
何法去解劝。鹿冠道人笑道:“惟其你和令郎不肯传授,他二人心高好胜,又喜此道,
资质更好,见祖父不肯传授,只得就着平日所见所闻,自己虚拟练习,功力高下难于考
究。知道此山邻近少林,外省武家慕名求学者时有往来,羊老二仇家又多,便想借以试
手。你父子如若尽心传授指点,我看他二人用功甚勤,不特无暇出门惹事。并且日受训
海,连气质也要好些,等到发成长大,已知利害轻重,怎会生事呢?”
  邢耀东闻言,只望着老父,无什表示。邢文源似仍固执成见,认定两小不堪造就,
频频摇首,叹息不已。羊允更是沉默,自向铁牛道歉以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鹿冠道
人也未再提此事,只说病人必须安静,除由邢文源命一妥实下人在房照料外,余均出去。
行时又向铁牛叮嘱了几句,方始走出。铁牛知道关系一生成败安危,忧急愤怒,适以伤
身,于事无补,仗着灵丹之力,不用饮食,两便已通,无须行动,只安卧重茵之上,闭
目静养。鹿冠道人每日看望一次,主人更是殷勤,早晚三次,把守侍人唤出探询病状,
偶然也进房看望。
  铁牛见这四人头三四天进房慰看,口头上虽说得好,只鹿冠道人神色从容,三个主
人俱似心中有事,强打精神,毫不自然,意思亦极关切。因禁杂念,虽觉有异,也未在
心。直到第五日早晨,正觉心头烦胀,口渴思饮,猛瞥门帘微动,有一小白影子一闪,
似是灵猿雪娃,方想他怎会来此。又隔一会,便见鹿冠道人和邢、羊三人与灵猿一同走
进。鹿冠道人手中拿着一个小玉瓶,先到炕上看了看,又按了按脉,喜道:“想不到你
秉内家气功竟有如此之强,今已完全脱去险境,便没有这大白山寇公遐所赐芝房灵液也
不妨事,不过多受几日活罪罢了。”邢、羊三人闻言立现喜容。铁牛才知道那日仅仗药
力暂保残生,并未脱出危险,主人连日心事,仍是为了自己。鹿冠道人随命张口,把玉
瓶对口倒下。铁牛立觉一股甘液直灌入喉,满口甘芳,凉沁心脾,烦渴胀闷全都消失净
尽,精神也健旺了好些,忍不住说了句:“多谢师爷救命之恩。”
  鹿冠道人道:“你连日端的险极,只仗灵丹保住心脉,一息未断而已。幸你能谨守
我的良言,释躁平气,才得渐渐好转,今日居然生了新血,伤处也渐长复。你雪师叔为
你受伤,是它忿你无礼,大意所致,不敢去向你师祖求说,只得赶往太白山积翠崖,欲
向你二师爷寇公逻求取千年灵芝所孕灵液,偏值他外出未归,到处寻找,后遇祖存周,
才知公遇现在三原访友,连忙赶去求告,要了灵符手谕,再往大白,与守洞门人看了,
这才撤去后洞地穴禁制,将公逻配制的灵芝房灵液取了些来。恰好你已有了转机,再经
我用心医治,大约不等四十九日期满,便可痊愈了。”说时,忽有人来,将邢耀东唤出,
一会回来,言说五云观道童耕云,引了一个少年来见鹿冠道长,名叫江明,乃黄山萧隐
君打发来的。
  鹿冠道人笑道:“我已命人往黄山与陶道友送信,算计昨日刚到,怎今日便有人来?
莫非陶道友已然前知了么?此非外人,可去陪他进来。”邢耀东随又走出。邢文源道:
“陶老先生自从化名萧隐君移居黄山以后,这多年来我还未和他见过。这江明可就是所
救前明宗室,他的得意弟子么?”鹿冠道人点头应是。跟着江明随了邢耀东走进房来,
向在座诸人分别礼叙。铁牛受伤的事已听观中童道说起,过去慰勉了几句,问完当日病
象,得知脱险,行即就痊,心情一慰。
  鹿冠道人一问来意,才知乃师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日前因听好友简洁来说:
“昔年三次峨眉斗剑漏网的几个异派中余孽,自从潜伏滇边诸深山中,匿迹销声已久。
近年徒党日众,意欲死灰复燃,重整旧日教宗,又在蠢动。新近更与甘、新各地一干旁
门左道勾结。知道峨眉、青城诸正派中首要人物虽然多年仙去,但各有衣钵传人,声威
依旧,西南诸省决不容其为恶横行,想起南北天山地介僻远,无人注目,打算就势移往
西北边省,等今年开山传道以后,借游览山水、访友为由,与甘、新诸恶会合,冷不防
先占定塔平湖,杀死周氏父子全家,把当地作为根基,再寻狄梁公叔侄晦气,径在西北
诸省创立教宗。别的不怕,所防者这类妖人卑鄙无耻,就许由甘、新诸邪恶的引进,与
敌党通气勾结。敌党气运方隆,人力难与天争,塔平湖居民何止千家,不是前朝遗民忠
义之后和明室孤裔,便是这班人的亲属门人。上次敌党大闹塔平湖,如非川东五老和梁
公叔侄、马玄子等老友各以全力相助,几乎惹出一场大乱子。事后这类妖人东集西聚,
想与我辈作对,党徒布满,是非群生。这等人可恶已极,有我们在,就说无妨,到底惹
厌,井还永留隐患。为此赶到江甫寻陶、吕诸人,乘着司空晓星、黑摩勒西游未归,先
期赶往甘、新两省,预为之备,等众妖邪一到,立即下手,先发制人。”并说:“峨眉、
青城两派早已得信,到时也有高明人前来。”陶元曜闻言,因敌人多势盛,颇有能者,
自己久别狄、马诸老友,也欲往访。本定今天动身,在滇南诸妖人快起身时赶往。次日
下午简洁出游,又忽遇一旧友,谈起西北诸邪恶近与敌人勾结日密,不是碍着狄、马、
五老诸人,早已对塔平湖下手。内中有一贼道士常明元,乃甘抚福厚亲信,更是好恶,
为双方拉拢最力。简洁回到始信峰,与陶元曜重又熟计,觉着事机已迫,不可再缓。陶
元曜随命爱徒申林、江明,一去金天观,雷坛大会的前一月,在北天山穿云顶狄梁公家
中聚齐。不料远在万里的司空、狄、马诸人也有此心,并已派人前往秦岭、嵩洛、江南
各地遍约能手,信使已在途中,两下正是不谋而合。江明行时,鹿冠道人转派送信的人,
因是先往两浙寻访南明老人和丐仙吕暄等人,未后方去黄山始信峰见陶元曜,故此不曾
相遇。本拟在这里见过鹿冠道人,便去秦岭与三老送信。鹿冠道人说:“三老已知此事,
你无须再往,或回黄山,或先往青海,或在此小住月余,随我带同铁牛起身,赶往均
可。”
  江明久随师长在山,静极思动,青海又有好友黑摩勒在彼,恨不能当时便与飞去,
闻言笑答:“弟子先行也好。”鹿冠道人含笑点头。邢、羊三人久闻江明是前辈剑仙陶
元曜的衣钵传人,在江南一带与黑摩勒齐名,见他气宇安详,词色谦和,一点不露芒角,
心中赞佩。羊允更是诚心结纳,再四挽留。江明住了三日,去心如箭,告辞了好几次,
众人只得任他走去。铁牛的伤势,自江明走后逐渐痊可,说话和在室中稍微起坐行动已
自无碍,鹿冠道人也改作了三日一往探看。羊允恐他烦闷,每日必来闲谈,两下越来越
投机,反倒打成了相识。
  光阴易过,一晃二十多天,鹿冠道人所派的人已自江南各地回转,所说均与江明大
约相同,人都请到,有的已然起身先行,铁牛偷偷试一运用气功,直和好人一样,并还
觉着加了真力,几次要想出门走动,俱吃邢、羊三人再三劝阻,说:“伤处新近复原,
不宜劳动,何苦一时性急,留下未来隐患?”铁牛强不过主人好意,只得罢了。又过了
几天,一算日期,已快一月。鹿冠道人自从未一次看望走后,已有六日未来,闷坐房中
实是难耐,心中执意要往五云观登门叩谢。邢、羊三人俱是内行,连日来看出铁牛伤势
实已康复还原,鹿冠道人那日走时,也曾说:“人己全好,再养数日气力还要增长。”
想不到好得这般快法,估量无碍,由他散散心也好,便由羊允陪了同往少室五云观去。
  羊彪、邢典两小弟兄本是禁闭在肠谷石穴之中,经铁牛日前再三求情劝说,才放出
来,并令负荆请罪。两小知道铁牛不是常人,自己又爱习武,放出以后,每日守在铁牛
房中,不时讨教,轻易不肯走开。铁牛见两小都生得一副好资质,人更聪明坚毅,任什
功夫,一教即会,决不畏难,还有恒心,也甚喜爱,乐于指点。邢、羊三人本因两小顽
皮,时常恃着天生强力和偷学来的武功在外惹事,性情又烈,恐异日长大闯祸。羊允吃
磨不过,偶然还加以指点,乃祖乃父却认定两小顽劣,不肯传授。这时因鹿冠道人力说:
“天生美质,只宜诱之人正,传授无妨,暴弃可惜。”也就听之。
  铁牛为人忠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只十多天的传授,两小竟学会了好些门道,
对于铁牛十分感恋,屡欲拜师。铁牛道:“并非是我不肯,一则你两个虽然年小,算起
来却是平辈,这还无关紧要。最难办是我那两位师爷俱不轻易收徒,一位还好说话,那
位娄老师祖性情古怪,如非家师收我在前,像我这等徒孙他决不要。就是现在他还不许
我在他洞中停留,一见面便骂我蠢牛。我怎敢背了他老人家和师父随意收徒?你们羊二
叔本领比我高,又住一起,请他传授多好。”
  两小俱说:“二叔日常喜静,往往多少天不出一步,也不许人见,偶然高兴,也只
潦草说上两句,还不许问,哪有师父这么好说话?全家老幼连同村人,全讨厌我两弟兄,
我两个也气不过他们,所以越闹越凶。师父如若收我两个,祖、父二人一定愿意。真是
执意不收,我两个早商量好,反正头是那日已然磕过,始终喊你师父,决不改口,无论
上天下地,必定跟去。就当时被祖、父、二叔阻住。日后也必偷偷寻去,这家里是决不
想再留了。”
  铁牛吃两小磨得无法,知他们性刚,说得出必做得出,有心告知主人。但是邢、羊
三人均对后辈严厉,如知此事定必重责,心中不忍,只得以好言力劝。许以将来由自己
禀告两位师祖,得了允准再行收录,否则同辈和长一辈中比己胜强的人甚多,日后稍有
机缘,也必为引进。并说:“此时你们年纪大小,羊彪更是独子孤儿,乃叔父终身不娶,
江湖上恶人太多,我的行踪无定,难于寻到。你们出去,不是误入歧途,便是受人暗算,
冒失远出决无好处。安心照我所传练习,再向二叔求教,候到年长,自有遇合,何必忙
此一时?”两小闻言,互相看了一眼,未再深说。
  这日铁牛去往少室五云观,两小事前得信,向铁牛求说,令带同往。铁牛面软,便
向主人说了,准其同往。一行四人,便往少室峰后五云观中走去。到了观中,见着道童
一问,说鹿冠道人日前由肠谷村回观,便接成都碧筠庵好友云鹤真人来书,约往一晤,
次日便同大弟子朱陵入川走了。行时留话,说:“此行至少月余才回,铁牛如不耐久候,
再在邢家养息数日,可去秦岭寻找娄公明等三老同行。”
  铁牛一想,自己业已痊愈,今日前来,便是催问行期,如等回来再走,岂不大晚?
因羊允也欲随往青、甘等地一游,就便参加雷坛大会,便告以自己打算日内起身,去寻
三老,同往青海,问去不去,羊允原想由鹿冠道人携带同飞青海,闻言知他心急,早想
起身,决不肯等。自己将他误伤,听鹿冠道人口气,黑摩勒或不至于见怪,娄公明为人
古怪,最喜护犊,何况本身师父陈山客又与公明多年失和,难保不借题发作为难。此行
一半为了赴会,一半也是想借鹿冠道人情面,向此老和黑摩勒化解,以免将来遇上,使
己难堪,躲还躲不及,如何寻上门去?便推有事,就不等鹿冠道人携带,也须随后起身。
铁牛一想,娄师祖本不喜欢自己,再带人同往,必无善遇,连自己都须见景生情,何况
羊允,不去也好,便不再强劝。回到邢家告辞,主人自是挽留,又勉强住了三日。
  那由嵩洛去往秦岭的来路山径,要绕无数大小山巅,中间还有十几处奇险,如大自
山近顶一带,羊允俱未去过。铁牛来时全仗灵猿引导,因在黑夜云雾之中急驰,记忆不
真,又以重伤新愈,元气初复,不敢过于耗费精力。日期还早,如顺驿路大道急驰,夜
间尚可,这条路上绿林盗贼甚多,还有不少退隐田园的江湖上能手,如在日里轻身飞行,
容易惊人耳目,对方就许认为故意卖弄,生出事来。虽然不怕,到底麻烦,加以这次被
羊允误伤以后,又遇见邢氏父子,俱是内家能手,觉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艺无止境,
无形中长了几分阅历,不似以前狂做。便拟前两条道路舍却,径照昔年随师黑摩勒,同
往秦岭参拜师祖的道路走去。
  这条路,只由嵩洛快到潼关,有一段须经驿路大道,入关不远便可抄入与驿路几于
平行的一条山僻小径,等到华阴,入了华山再往前走,除却几处渡口而外,俱是人迹稀
少的深山旷野,任跑多快也自无妨。路虽荒僻,但与官驿大道和城镇邻近,只往横侧面
略一绕走,立可觅到食宿之处,连行粮也无须准备。反正不忙,乐得从容,也不限定每
日早行夜宿,只不似来时那么亡命一般急赶。新愈之身,先试探着上路,头一天不令过
劳,第二日再行加快,每日长长短短走个四五百里便住,稍觉心身劳倦,立上官路,往
村镇中寻求食宿。这等走法,连同沿途绕越多走的路,至多约有四五日,便到秦岭尽头
深山中的仙猿崖。那日灵猿引路不算,比起往日行路虽要晚到两三天,人却不致觉到劳
乏,和在邢家养病差不多少。铁牛主意打定,无心中当着邢、羊老少诸人一说。
  邢、羊三人连日本在苦口力劝,说他内伤极重,本无生理,虽仗灵药法力,侥幸回
生,到底新愈不多几日,一生成败安危所关,此去长途跋涉,务须保重,大意不得。切
忌上路以后觉着气体如常,便即恃强急驰。那伤处虽愈,新生脆弱,不似旧物,如若急
驰多劳,用力稍猛,伤处禁不住剧烈震动,又复逆裂,或是暗中受伤当时未觉,立成终
身之恨,纵然再服灵药,恐也难于补救。听铁牛如此说法,知被说动,存有戒心,极口
赞同,力说:“这等走法妥当,能再走慢些更好。”铁牛笑道:“如再走慢,那还不如
找匹快马,顺官驿大路赶去,一样晚到两天,路却近得多呢。”邢耀东便劝骑马去。铁
牛嫌有马麻烦,人还要服侍它。邢家都是好马,弃去可惜,否则到了地头,不特没法带
回,秦岭那条路先不好走,仙猿崖更进不去,何人照看?定为虎狼所食无疑。邢老也说:
“这条道路绿林人多,铁牛貌相神情最易引人注目,平日无妨,此时不宜多事,又须赶
路,何必另生枝节?还是绕荒僻小路行走为是。”议定第四日早起送别。
  当晚羊彪、邢典两小弟兄俱守在房里,不肯离开。邢、羊三人知道两小近日得了不
少真传,铁牛内家功夫与己不同,别有独到之处,尤其黑摩勒私下传授的练气口诀,乃
玄门中上乘防身功夫,前为羊允所伤,乃是巧机,并非真个不济,人又忠实热心,极爱
两小,分别在即,巴不得孙儿、子、侄多学一点正经本领。不特未曾强行唤走,反倒借
口明日人要上路,须早早安歇,略向两小嘱咐,不可在房中烦聒,速即归卧,晚饭后不
久便自避开。
  次早主人设席送别,两小不曾出来,一问随侍下人,言说两小深夜方始归卧,今早
内宅使女传言,两小快天亮时忽说头痛,将使女唤起,要些热水吃了,说困得难受,已
和客人叩头送别,言明今早不再送了。连日随客习技,熬了好几夜,实支不住,人又头
痛,打算睡一个够,吩咐使女听其自起,不许惊动。铁牛也说两小用功甚勤,连日请益
更多,昨晚谈到半夜,坚欲拜师。未奉师命,又是同辈,不敢妄允。两小似颇不快,后
说连日熬夜缺睡,头痛欲眠,平日能熬,也能久睡,疲极卧倒,时常整日不起,明早恐
起不来,先自拜别,睡眼朦胧,方自走去。邢文源和羊允近年俱习上纳静修之术,如非
陪客,彼此又复投机,平日连家人亲族都难相见。邢耀东妻已早故,长子远出未归,自
己掌着极大一片家业,洛阳又有许多店铺,日常事忙,偶然省亲回家,前日本就要走,
因铁牛不日起身,才多留了两日,准备主客当日早起,一同上路。两小虽是表兄弟,情
逾同胞,食宿俱在一家,居室恰与长媳所居同院。平日顽皮,祖父年老喜静,无心教管,
本人又不常在家,幼子幼孙到底钟爱放纵已惯,这类晏起的事常有,忙于随客起身,笑
骂了句:“不知体数的蠢材!”也没有命人唤起。
  铁牛昨晚见两小兴高采烈,互相力劝:“鹿冠师爷曾说,师父这伤厉害,那伤口新
好,薄得像一层纸,稍微劳动便自破裂,不易再好,所以爷爷、二叔再三相劝。师父到
了路上,千万走慢一些。”又再三盘问途中有什难行险峻之路,一味关切,转不似往日
依恋惜别情景。铁牛以为两小天真至诚,心中喜爱,倒也不厌烦,稍把途程里数、所往
各地如何走法,一一随口答应。一直谈到深夜,两小问无可问,重又求说拜师之事。铁
牛仍以空言搪塞。两小略微寻思片刻,忽说头痛欲眠,拜辞归卧。铁牛毫未在意,只暗
笑二人情分深厚,形影不离,好得连头痛都是一起,无怪一个受伤,一个便要拼命,如
非好多碍难,这等好徒弟却也收得。早起见两小果然未起,心还不舍,只没好意思唤出
话别,匆匆吃完早饭,便和邢耀东别了主人上路,到了洛阳分手。因邢、羊老少诸人,
苦口力劝,想起此次委实死里逃生,又是愈后初走长路,只管觉出一切如常,体力只有
加旺,终是不敢冒失,比起原定走法又减慢了些,第一日连潼关也未走到便自觅店歇息。
  事有凑巧,邢氏父于虽隐嵩山,祖籍扬州,饮食精细,待客又丰,铁牛住这些日,
从未吃过粗糙食物。当日投宿较晚,本就腹饥,见店中卖有牛肉泡馍、新烙的锅饼,日
餍粱肉,久已不尝此味,觉着新鲜,不由多吃过饱,饭后口渴,天气炎热,又饮了些生
冷水,半夜里忽然胸腹胀痛。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脾胃不和,竞疑由赶路所致,先颇忧
虑,一夜不曾好睡,次日起来,又把脚程放慢了些。等过潼关,解了回手觉着好些,心
仍不放,暗忖:“晚到一二日无妨,旧伤迸裂却非儿戏。”仍就缓行。当晚行抵华山玉
泉院左近,寻一村民家中住下。第三日走入山僻小径,因前行时有攀援纵跃,越发小心,
走得更慢,一共走了好几天,才走入秦岭地界万山之中。前行路愈荒凉,只见山高路险,
寂无人踪,白云绕山,绵亘如带。
  铁牛暗忖:“日前胸腹胀痛,大约吃多之故。这几日来精神甚健,伤处料已无碍,
难得午后这好天色,何妨走快一些试试?”正把脚步加急,向前飞驰,忽见前侧面山腰
上似有两人影子一闪。铁牛走的原是昔年道路,记得这一带人烟甚稀,只前面山上红墙
隐隐,似有一所庙字。过时,觉那庙孤立乱山深处,附近又无什山田,心中奇怪,终以
赶路心急,未暇往探。这时路已赶了不少,早起一直未歇,口中正渴,何不前往讨点水
喝,就便探看庙中人的来历?想到这里,便顺山脚往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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