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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兰异人传


第 四 回 (续)
奉使命 连夜渡关河
儆凶顽 飞光援侠士



  山径曲折,路也整齐,似常有人往来。那庙深藏在那山腰密林之中,看似甚近,如
循山径上去,须绕行三四里才能到达。铁牛只图近便,上才十多丈,估量庙在适现人影
的树林之中,便不再顺山路绕行,径直施展轻身功夫往上走去,一会便到山腰树林外面。
遥望林中红墙隐现,比起昔年所见还要修整,心越奇怪,以为恶人匪盗必惧三老威名,
不敢在此盘踞。一时大意,也忘了自己脚程太快,看路大近,地虽秦岭,相隔三老所居
少说也有七八百里之遥,中间还有不少崇山峻岭阻隔,路又荒僻,常人足迹决所难到。
艺高人胆大,仍就飞身入林。到了庙前一看,那庙占地并不甚大,只是碧瓦红墙焕然一
新,庙额是“五真观”,庙门虚掩。方要叩门入内,忽听身后嗖的一声,赶即纵身回顾,
乃是一条滇西猛犬,身子驴一般大,张开血口钢牙,悄没声扑咬过来,如非闪躲灵速,
差点险被夹头咬上。
  铁牛虽觉那狗可恶,因想山中荒凉,养狗护庙也是常情,并未动怒。见狗才一落地,
回身又复扑到,势急如风,猛恶已极。不愿无故残害,边躲边喊:“狗主人快些出来!”
喊了两声不见人出,狗也狂吠起来。隐闻虎啸之声起自庙后,心想虎来更难兼顾,狗再
不知进退,就许为已所伤。未次等狗扑到,将身一闪,刚刚避过,不料狗甚心灵,几次
不曾扑中,这次仅是虚势,见又扑空,身子凌空,一翻一折,改直为横,举爪回口便咬。
  铁牛因久不听人应声,也有了气,顺手一推狗肩,挡开来势,同时身子往上一纵,
就势一把抓着狗颈皮,一同往下压去。那狗本就愤极,益发狂怒,扬起后爪,往上便抓。
铁牛业已骑上狗背,满拟狗已制住,不曾防到左腿,竟被抓住。犹幸武功精纯,应变灵
速,又知这类滇西猛犬爪牙犀利,往往蕴有奇毒,中人不死即狂,一觉爪到,忙一运气,
两腿坚如铁石,未为所伤,可是衣裤已被撕裂了一大片,不由怒发,大喝:“不知死的
孽畜!”一手用足神力,抓紧颈皮往下按去,一手正要打下,忽听有人大喝:“朋友住
手!”跟着庙中走出一个中年道士。
  铁牛本心不想伤害那狗,见主人出来,停手问道:“这等荒山,养这恶狗,防盗原
可,如何听见人喊狗叫,好一会都不出来?要换常人,不咬死了么?我要不替你们想,
它也早没命了,这是何苦?”随说人早纵向道人面前,那狗本在发威,待要就势进扑,
那道人把手一摇,便自收势,怒目望着来人,往庙后跑去。铁牛笑道:“你这狗真教得
好,我裤子却破了。”道人先未答言,正在上下打量铁牛,闻言问道:“尊客贵姓?这
好武功,又是这副貌相,可是江湖上传言的江南小侠黑摩勒的弟子铁牛么?”铁牛见道
人似个道家,荒山道士竟知自己来历,料是一个与江湖上通声气的人物。虽觉看人时目
光不定,不像好人,但对方已然道破,不能不认,便问:“道友法号?如何知我师徒来
历?”道人闻言笑道:“我果然不曾料错。贫道王清虚,请至里面再谈吧。”说罢便往
里让。铁牛从未听说过王清虚这人,因主人神情透着十分和气亲切,以为总有渊源,便
同走进。
  王清虚将铁牛让至头层偏殿里间云房之中落座,立有一道童献上茶水。铁牛二次请
问怎会认识自己,王清虚道:“我们不是外人,说来话长,远道跋涉,想必口渴,且请
少坐,喝杯清茶,贫道把详情一说就知道了。”铁牛性急,又值口渴,见茶色清碧,香
喷喷的,不冷不热正好上口,举杯一饮而尽,道童又给斟了。铁牛又随手端起喝了第二
杯,入口方觉出茶味清香之中微带着一点青草气,忽听道人问道童道:“花儿锁起来了
么?它今天碰了钉子,没吃着人,留神它和上次一样,又犯野性呢。”道童看了铁牛一
眼,答说:“尤师兄现在赶到后面去上锁呢,像今天的事,它还是头一次,和对头闹了
一阵,没有吃到人,反被对头制住。不比上次,刚扑过去便吃师兄唤住,没有触怒,哪
得不犯性子?你没见它走时,周身的毛都立起来了么?不但防它往远处去寻人出气,还
得留神这一个让它嚼吃了去,落个美中不足呢。”
  铁牛先听道童说恶狗竟常吃人,已觉主人不似善良,又见道童口里说话,不住斜视
自己,王清虚也改恭为倨,只和道童说话,直不似有客在座,口角还微带狞笑。话未听
完,忽觉有些头昏,因那茶色茶香均无可疑之处,在江湖上奔走多年,又从未上过人当,
心虽生疑,还未想到上人圈套。只见对方词色越来越不对,未几句话分明说的是自己,
正待喝问,猛觉全身发木,手足全都失了效用,不能动转,连口也张不开,和梦餍一样,
只两眼还在睁着,耳也能听,人却僵座椅上,心中大惊,知道上当,已自无及。
  随见道人转面冷笑道:“适在林前,便见你这黑贼奔丧似地急跑,心中一动,猜是
对头经过。正设法抢向前面拦住看个仔细,不料你竟是我们正在到处搜寻不见的仇人。
我师父为了你师徒,昨日才往兰州赶去,万想不到你会自上门送死。你师徒久在江南横
行,专与我们同道朋友作对,目中无人已惯,仇家太多。不说量你也不知道,我师父便
是昔年太湖青阳港三宝真人,黑贼想也久闻大名,和你师徒虽没对面交谈,但我师兄张
少陵却死在你师父小黑贼手内。彼时我师父刚离开大湖来此修炼,事隔十余年,久欲寻
你师小黑贼报仇,未得其便。上月我师父的好友风火神猴封启旺来,说他在金沙镇无意
中中了你师徒暗算,受尽凌辱,并说你比小黑贼远要阴损狠毒,赶尽杀绝。他因先在黑
暗中没有看出仇人面貌,事后问友人,才知道小黑贼只你一个孽徒,跟着便与小黑贼相
遇,已然订约雷坛大会再决胜负。后又访查出你已回了江南,料是马震老贼知道自己不
是郅老天王对手,命你回南约请同党,不久必还回转。约了好些朋友,四处搜寻堵截,
非将你擒到,加倍还报,然后碎尸万段,不能解恨。一个多月以来,那封老前辈算计你
要由这一带经过,同了七八位朋友住在这里,连我师徒多人,每日正分这几条必由之路
等候,一面命人远出,到陕西、河南等地查访,一直无人见到。只说你这黑贼会飞,因
雷坛大会期近,算计你要回头,惟恐错过,气得封老前辈又往回赶,准备先往马震老贼
家中探看你回也未。如仍未在,便率人往青海等地要道上相机守候,一面仍请我师徒代
为留意。他走半月,前日才听人说,江南一伙老贼为想暗算滇边诸位仙师,已然结伴入
川。你们俱通声气,必早得信。我师父料你不是中途折转,便顺着褒斜栈道入川,向诸
老贼求援,这里决等不上,兰州又有人来催请,昨日方走,今日你便人网。你来到庙外
时,我还拿不大准,想叫花儿将你扑倒再行拷问。后见你居然会点手脚,面貌又黑,姑
且唤住一问,果然有这巧事。封老前辈恨你入骨,就此杀死没那便宜,你大约还有七八
天活命。你适才吃的茶内有驯龙草炼成的迷药,人服以后,通身绵软僵麻不能言动,如
不用我本门解药,必须一个对时才能还原。何况你吃得又多,天大本领也无从施展。本
来你死得还快两天,因我师父已去,追赶不上。师兄三人俱已随往兰州,庙中除了伙房,
只我师兄弟四人,封老前辈又必须将你擒住献上方有重谢。我明天用滇狗驮了你走,此
去兰州,少说也得十天才能赶到,不是可以多活些日么?休看你的功夫好,想脱我手直
是做梦。第一,那狗厉害,人不能近;第二,我将你打成一个行李卷,人看不出,沿途
荒凉,到处俱有我师徒朋友照应借住,不消住店,只消每日与你鼻孔里抹上点药就好了。
那边经架上白玉瓶内便是迷药,另一小瓷瓶内便是解药,近在咫尺,你只干看着急,能
去动么?该万死的黑贼!休说到了兰州,便这路上就够你受的。道爷心好,也不犯再收
拾你了。孤身一人,此地向无外人足迹,观中又养有猛大、神虎,俱通灵性,外人也进
不来,直连派人看守都用不着。你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想你以前怎么对付别人呢,
静等报应吧。天已不早,道爷该往后面饮酒取乐去了。”说罢便和道童走出。
  铁牛见仇人那等志得意满之状,肚皮几乎气破,瞪着一双怒眼,耳听仇人说完了一
大套奚落之言,大方得连门也未关,便自从容走去。正自急怒交加,无可如何,忽听殿
廊上又有一人跑来说道:“王师兄,那花儿今天有些异样,两耳立起,身上的毛根根倒
竖,锁进铁栅以后,我刚转身,忽然乱迸乱窜,引得隔栅的虎也不住发威乱跳,狗虎对
吼,莫是有什么事吧?”随听王清虚道:“你就爱大惊小怪!它今天到口的食没吃成,
反受了欺,当然犯性,适在门外就这样,又不敢违背师父的口令,无处出气,向虎发威。
那虎自然不受,所以对吼,理它作甚。师父常说黑贼师徒永远二人同行,有时虽同有江
明、童兴两个党羽,一则人在江南,这次未到兰州去。二则要在一起,决不落单,我们
先前林外远望,分明只他一人。黑摩勒这小贼,又在青海、甘肃等地,有谁来救他,如
有警兆,适才花儿早往外窜,不会重又进来了,你怕怎的?明早我便上路,今晚还不尽
情快乐?”底下语声渐远,似和来人同往后殿,听不真切。那虎啸之声却又起自庙后,
不时杂着猜猜犬吠。
  铁牛身子和死了一般,休想言动分毫。天色是渐渐黄昏下来,荒山虎穴,身落仇手,
眼望经架上现成解药,无法取用,预料仇人醉饱之后,一高兴,就许将自己打成行李卷
押送起身。路上就是遇见诸位前辈师长,也不易看出,何况所经多是荒僻无人之区,十
九未必能遇。越想越无生路,那大吠虎啸之声想吃仇人止住,已不再听见,全庙静悄悄
的。正在怒火中烧,恨不如死,忽见门外人影一闪,方疑仇人要来摆布,跟着窜进一个
小人影子。
  里间本暗,天又人暮,铁牛连气带急,头昏眼花,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自料无幸,
也未细看来人貌相。只觉那人步法轻急,到了身侧又复跑去,晃眼又同了一个小人进来,
一个奔往经架前,伸手摸了摸,微听架上瓶响,跟着一同到了身侧。昏惘忿急中,觉着
两小人一高一矮,各穿着一身短衣,腰间均带有兵刃,大的一个是把钢刀,已然出鞘,
斜插背上,寒光闪闪,不似观中道童情景。心中一动,方欲凝神细观,见大的一个已将
一手托向自己颈间,一手拖着腿腕,捧起人,横身走出。那庙门已吃人开放,两小人更
不迟疑,往外飞跑。刚出庙门,又听庙后虎啸犬吠之声同时交作。小的一个忙即立改断
后,穿过树林,径由那陡峻山坡上如飞往下驰去,情知来了救星。一会降到山下,恰值
夜月初上,月光照处,仔细一看,那两小人竟是羊彪,邢典两表弟兄,不禁又惊又喜,
暗忖:“两小天资气力虽然不差,毕竟功候还差得多。仇人又是昔年太湖有名恶道三宝
真人郎修门下,自身不能转动,观中又有猛虎恶狗,如被追来,怎是对手?”一面暗赞
两小胆勇忠诚,一面正代悬心。
  两小到了山上,忽然改道绕到山脚,往来路一面退回,急驰了两三里,到一危崖前
面停住。小的一个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口刚悄唤得一声“师父”,面色忽然遽变。铁牛
见他手拿的正是那迷药瓶子,知是想取解药,黑暗匆迫之中将瓶取错,照此情势,非到
明日下午不能回醒,方自优急。两小却似早有成算,邢典立拔羊彪背刀,向路旁竹林中
砍了几根长短竹竿,解下腰带,将铁牛背腿套好,用根长的穿过去,一人一头挑起,再
各持两根短竹,似走跷一般将身悬起,凌空支地而行,舍了来去两路,往斜刺里一条山
谷中绕走过去。
  铁牛知他们想避猛犬闻声追踪,心思虽灵,但这等儿戏走法怎能走快?谁知两小在
家时,因祖父恐他们惹事,不肯传授,除向羊允强求着学了些软硬功去外,一面乘邢、
羊三人练功或对敌时默记偷学,一面自出心裁,想了许多练功夫的法子。这持竹点地步
虚而行,原来是所习花样之一,和连珠弹一样颇有功候,走起路来乘势急行,双竹点地,
步隔又长,比起托起一人奔驰竟还快些,一会工夫便入谷十来里,到一隐僻崖洞之前,
将人放下。羊彪随将铁牛的鞋脱下揣起,命邢典守护,仍用双竹点地往谷外走去。邢典
随向铁牛一说经过。
  原来两小立志拜铁牛为师,随同赴会。那晚先问明了里数途程,借着养伤为由,劝
铁牛慢走,一面假作头痛归卧。到了内宅,把预先盗来的川资,连同衣包干粮一齐备就,
假嘱使女不要叫醒,径由后窗跃出,不等铁牛上路,先往前赶。先还恐怕追赶不上,打
算半途相见。等过华阴以后,觉着铁牛果未赶走,凭自己的脚程足可追上,心想近处相
见许被送回,越晚见面越好。两小终日在山中飞驰,脚程本快,铁牛存有戒心又走得慢,
一直尾随,不曾落后。有时两小不放心,反过了头,走向前去相待。一明一暗,铁牛走
了多日也未察觉。
  当天铁牛遇险以前,两小为觉腹饥,特意赶前数里觅地歇息饮食,停处正在那庙左
侧高峰之上。因恐被铁牛发现,掩藏极妙,所以连铁牛和观中恶道俱未发现。两小吃完,
眼望来路铁牛跑来,正想候他过去再行尾随,忽见铁牛舍了去路,往对山飞驰上去。两
小不知上面有庙,路未走过,全凭跟得紧和相机忖度,一见改道,以为另有捷径,现应
如此走法,惟恐走失,忙即赶去。这上下山一耽延,铁牛已和恶狗斗罢,到时恶狗已走,
道人正在让客。
  两小藏身林内窥伺,先本不知就里。邢典机智,瞥见道人让客时,背着铁牛冷笑,
神情不善,心已生疑。待了一会未出,不敢冒失闯进,邢典便往庙后窥探,瞥见竹林内
有两所铁栏牢,内关一虎一狗。另一道童正拿半截肉腿喂那恶狗,狗却不吃,一任两道
童呼叱,只朝自己藏身这一面乱迸发威,磨牙猜猜,怒吠不已,声并不大,看去猛恶已
极,跟着那虎也是怒啸相应,震得四山皆应,呼呼风起。这类滇西猛犬,去年曾有一个
老镖客,是邢耀东的朋友,由滇西带回两条,路过嵩山肠谷村,便道往访,住了月余。
因羊允专能训练凶禽猛兽,拜托代为教练。那狗日常便锁在迎肠峡内。两小弟兄年幼贪
玩,每天往看。羊允教练,深知此犬来历性情以及猛恶灵巧之处。邢典想起前见两狗,
带将出去打猎,已能生裂虎豹等猛兽。临走前三日又出行猎,遇见大批青狼,不下四五
十只,祖父要保护孙儿外孙,只两人两狗,将群狼杀戮殆尽,是时逃走了十多只,全被
两狗追出老远咬死,拖回计算,狗杀的要占十之七八。两狗比这狗要小好些,”教练不
到一月已有如此威力,尤其是那鼻子和两眼敏锐异常,生人气息,在三十丈以内立被闻
出。如今搜寻人的踪迹,无论衣履,只取来让它闻上一闻,多远也能跟踪寻到,要死要
活,是敌是友,全凭人意。这大一只恶狗,必更厉害得多,况又加上这只从未见过的吊
睛大虎,此时咆哮,定是闻见生人气味无疑。但又挂念师父安危,想偷听出个就里,一
面听,一面偷偷留神想好退路。果然道童生了疑心,朝林中跑来查看。
  邢典本闪在一根尺许粗细的大松树后,先不知前面狗栅,贸然走近。此时如若害怕
逃走,事便非糟不可,只为人小胆壮,又极灵警,觉出来路只是一片长墙,易被仇敌发
现,仗着身材瘦小轻灵,遇变神情不乱,如何掩藏退避先有成算。见道童回顾,便知要
来林中。松树高大,行列却稀,独于立处有两株并列,相隔尺许,便立原处不动,等两
道童追来,再轻悄悄往侧一闪,便自让过。
  道童原意林中多是参天排云的松树及光溜溜的竹,行列既稀,不过五七寸圆径,休
说这里藏人,就有人来,见此有一虎一狗,又在发威之际,决不敢走近。虎狗同声怒啸,
许还是为了那新上套的敌人之故,心虽这想,平日多疑,料定万一有人,不在庙墙拐角
上窥伺,便吃虎狗吼啸惊走,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是个短小精悍的小孩。
  邢典更鬼,见四无党羽,只他一人,还想暴起暗算,打倒拷问,不特不害怕,反倒
矮着身子,借着竹竿隐蔽,跟在后面。眼看两下相隔只有丈许,正在盘算下手与否,猛
瞥见沿庙墙路上,跑来一个年纪较小,约十六七岁的道童,老远便喊:“师兄,花儿锁
好了么?那黑贼已吃了迷药,天大本事也没用了!王师兄还命伙房备酒,叫昨黑来那两
个女把式唱给我们听呢。我在窗外,见黑贼瞪着一双狗眼,恨不能咬王师兄两口。无奈
这药吃下去不过一个对时不能动,那解药瓶子就在他对面经架上,分明闻上一点就好,
偏走不过去,只急着干生气,看着真有意思。”
  先那年长的答道:“你倒会说,黑贼如能伸手走过,那解药也用不着了。狗已锁好,
我见它叫得厉害,喂它肉也不吃,我疑心黑贼还有同党,正在这里找呢。”小道童又道:
“你老是犯疑心病,遇事绵缬。师父走了,把我们交给王师兄,他那驴日脾气多暴,你
总要惹他打骂何苦?我们先在山上,明见黑贼一人急跑,哪有什么党羽?这条路除了自
家人,外人常年难得遇见几个,只不是来寻我们,不问是否有意窥探,都便宜这老虎和
狗打了牙祭。哪有这巧的事?分明还是花儿初次吃了人亏,气忿不出。竹林不能藏人,
我沿路走来,休说是人,连个鬼的影子都未遇见,你这不是多余么?王师兄见你述未回
去,大约嫌伙房菜做不好,想叫你制点下酒菜,正问你呢。我也防有别的,特意由庙前
走来。我们快由后门进去吧,留神去晚了挨他一嘴巴。那黑贼此时已僵坐在头层左偏殿
里间椅上,不用说别的,单饿这十多天的活罪就够他受的。”边说边由林中小径向当中
后门走了进去。
  邢典掩在二童身侧,竟未被发现,话却全听了去,才知师父果落敌手,人被迷倒,
不比擒住,一放人便可动手,敌人估计至少也有六七个,又要救人又要动手,怎来得及?
略一寻思,不敢造次,忙即顺路退出。两小会合计议,羊彪功夫较好,智计稍差,后来
还是邢典想好步骤,筹计出好几种应变救人方法。又去后殿窥探,见恶道同了三个半大
道童,两个跑解女子,正在说笑饮酒作乐,因先见大道童尚在庙房做菜,恐万一去往前
面撞上,只稍露形迹,人便难救,想等有人到前殿看过再行下手,迟不敢发。后又听恶
道和跑解女子说那迷药妙处,解药形色相似,只瓶外贴有字条,一会大道童也来人席,
纵饮方酣。看出对方自恃所居荒僻,向无人行,又当昏暮,益发大意,全未把所陷敌人
放在心上,暗付:“业已守有半个时辰,并无人去前面,先若下手,人早救出,看神气
敌人拿得甚稳,再不将人救出,吃他席散,将人打包藏向后殿,更是麻烦。”
  两小人虽年幼,却有智勇,一切均有定算,下手十分敏捷,只不知药瓶原是两个,
房中又黑,摸着一瓶拿了就走。等到地头,就月光一看,瓶上粘的字条竟是迷药,急切
间无法救醒铁牛。敌人追来,不能动手,恐恶道纵犬追踪,故布疑阵,先照预定,退向
来路,再把人用竹竿挑起,各持一双竹竿撑空而行,不令双足沾地。等走入谷中十里,
料知无事,羊彪又将铁牛鞋袜脱下,仍用竹竿点地出谷,到了原去路,双手套上鞋袜,
零零落落向前跑去,走几步,用手在地上按上两按,似这样走出去十来里,又向道旁歧
径荒野中各走了一段,再绕道赶回。自己气息未被狗闻过,虽无妨害,仍防万一,到了
谷口,回顾山上静悄悄的,知仇敌尚在后殿迷恋酒色,不曾惊觉。因不知解药所在,有
心二次入庙探查盗取,又觉事太行险,谷中只邢典一人守护,就无敌人,虎狼蛇蟒也足
为害,放心不下,只得仍取竹竿点地,凌空而驰。身方人谷,便听来路山上犬吠之声甚
厉,赶即回跑,往返耽延足有个把时辰,估量敌人必往去路纵犬追踪,以为人已逃远,
决想不到会在近处。听敌人口气,决非师父敌手,身边干粮充足,只守到明日下午黄昏
人醒,便可报仇,好生欣喜。
  铁牛已被移入崖洞之内,听邢典说完前事,再听羊彪一说经过,才知二人不特忠义
强毅,并还智勇双全,计虑周详,举重若轻,不禁又是感激又是赞服。两小侧耳静听,
犬吠之声已远,不时闻得虎啸,却在一定地方,知虎未放出,敌人果已中计往去路追赶,
断定无碍。为恐师父烦闷,一面采些茂草铺在地上,将铁牛放倒,互争着说些笑话和平
日听祖父外客所说的故事,又把恶道在庙中下流不堪,以及愚妄无知可笑可鄙之处,绘
影绘声说将出来,归结仍是要铁牛收他们为徒,带往赴会。
  铁牛见两小天真至诚,喜得心花怒放,竟忘身在困中,转以为乐,暗忖:“这么好
的徒弟,于我又有救命之恩,师祖怪责,也不能辜负他们这番苦心。”苦于口张不开,
只得以目示意。两小看出他已默许,益发高兴,互陪铁牛说笑,不觉到了深夜。虎啸早
住,两小弟兄嫌洞中黑暗,恶狗久不闻声,料已不追。那峡谷正在那山的后面,上面虽
要近些,但过不来,由下绕走有十多里,那狗无处寻人气味,决不会来,又在洞角边升
起一堆柴火照亮。铁牛觉出不妥,不能开口,也就听之。
  待到半夜,邢典偶然出洞查听,见四山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草木之声,大半轮明月
甚是光耀,照得天青云白,山林清澈,夜景幽绝,忽然想起贼巢空虚,正好乘虚前往搜
寻解药。深悔适才胆小,否则有这一会,药早盗来也未可知。回洞一说,羊彪却较慎重,
说:“师父尚未复原,我们必须小心防备。你没听二叔说么?这类滇狗,主人心狠的多,
喜把它练成哑口,灵警非常。我适所布疑阵,才十来里路,它到前面,气味一断必要回
来。这点路程转瞬便可来往,敌人却去了多时。你听不出狗吠便当它走远,我想不会,
也许早已回转,不是顺师父来路追索,便在附近穷搜。仗着这一带歧路甚多,我都给它
留了脚印。那庙是贼道师徒老巢,最畏人知,何况逃走的又是一个极厉害的敌人,休说
后患,单这责成就担不了。他见解药未被盗走,来人如比师父还强,早已下手连他们一
齐除掉。既未出面,可知本领有限,人数也少,深夜荒山,带着一个不能行动的人,必
跑不远,加上脚印忽断,更起疑心,一个不巧,出去撞上。贼道本领好似有限,无奈他
们人多。那一虎一狗更是难敌。二叔教练两狗时你也曾见到有多厉害,比这狗还小得多
呢。你还没走近,先被闻出生人气味,悄没声暗中走来,或是隐身伏伺,等到走近,冷
不防蹿上身来,照颈一口岂非死数?先我两人冒险,那是无法。如今师父已然救出,身
邻虎穴,人地生疏,就许危机密布,我们还不知道。好歹到了明朝再作计较。真要觉出
不行,索性由你在此照看师父,我去仙猿崖见太师爷爷求救,也比冒险好些。”
  邢典道:“仙猿崖离此多远,等赶回来,师父已早回醒了。”羊彪又说:“得意不
可再往,敌人只能大意一时,既已发现,再去定必凶多吉少。那么灵性的恶狗,寻不见
人味,仍往前呆进,断无此事。师父心中也必不许你去,不信你问。如许你去,眼便左
看,不许必定瞪你两眼。”邢典便问师父:“我去可好?”铁牛自更不愿他犯险,连瞪
了几眼。邢典不敢不听,心终不死,隔不一会又往洞外窥听。羊彪气不过,说道:“这
里离谷口多远,静夜之中虎啸还能听出,别的声息怎能听出?适才犬吠,必是顺风,听
去也极隐微。你真不嫌费事的话,我看此谷形势弯环,这洞离那山较近,月亮又好,你
只能援到此崖顶上,许能望见那山的动静了。”
  邢典闻言,果去洞外,往月光斜照的一面,施展从小练就的爬山本领,费了不少心
力,居然由那高约八九丈、上突中凹、险峻陡峭的危壁攀援上去,到顶略微喘息,走向
近山那面,往来路下方一看。原来崖下是一条又宽又深的绝壑,只左面突出的一角遥向
山下来路,上下相去虽有数十丈相隔,却只三数里,崖角底下尽是肢陀怪石,草树纵横,
障碍甚多。这时月上天中,微微西斜,近崖角直到邻壑一带,俱被危崖阴影遮住,过了
这一片树石杂乱的山地,方是环着对山的旷野,因为崖高,那庙又在半山坡上,月光照
处看得逼真。
  邢典先见庙门大开,寂无一人,山下旷野也是静荡荡的,方想羊彪胆小多虑,分明
仇敌和狗远出未归。偶探头往崖底下一看,忽见火光隐现,情知有异,忙即缩退回来,
身卧地上,借着崖角隐身,微微探头。再往下定睛偷看,那火光竟是庙中仇敌,一共三
人一狗,各持着火把兵刃,正在草树丛中沿崖下竹树之中相继纵落,穿行而过,看神气,
分明是在附近一带隐僻之处搜索。照此穷搜,也许搜入谷中,如何抵敌?心方惊急,忽
听一声虎啸,响振山野,忙即顺声注视,敌人前面荒草里,还有一只大虎走了过来,那
一对蓝光闪闪的凶睛,正朝自己伏处昂首上看。心中大惊,恐被看出,连忙退了回来,
不料退时心一慌,用力稍猛,竟将崖角一块碎石触动,滚落了去,跟着又是一声虎啸,
山风立起。风中遥听崖下敌人纷纷呐喊,似已惊觉,知道不好,自己贪功心切惹出事来,
又急又悔之下,暗忖:“敌人地理必熟,少时必被寻到,师父定无幸理。为今之计,只
有拼着一命,索性故现形迹,用身带弹丸朝敌人打去,居高临下,能打死敌人和这一虎
一狗更好,即或不能,或人或虎狗,除去一面也可无妨。都要不行,便拼小命不要,顺
崖顶将敌人引走,也可保全师父。”想到这里,情急心横,刚把弹丸取出,二次探头俯
视,看敌人是否真个发觉,相机下手,下面恶狗也自作势上扑,狂吠起来。
  恶道和两道童似刚被坠石惊动,正在彼此呼唤,仰首上望。邢典人小,只探半头,
崖角矮树秃石遮蔽又多,似未看出上面有人,只在疑似之间。邢典从六七岁起便和羊彪
掷弹为戏,偷学了乃父手法,这次私逃,又把邢耀东昔年纵横南北的独门连珠手弹,百
炼精钢打就的铁莲子,盗了许多在身上。一则恨极仇敌,又以祸由己惹,恐误师父,并
受表兄埋怨奚落,志在拼命,恨不能一下连人带恶狗猛虎一齐打死。终以上下相隔,虽
然得势,但是太高,惟恐不中,竟用家传满天星,乱洒金钱的手法,头一下,有手五指
掐定五粒铁弹,左手却握了一大把准备接济,猛把小手往前一伸,照准为首仇人打去。
  恶道也是恶贯满盈,明知一虎一狗均有灵性,不会看错,偏还向上仰望。邢典打得
又急又准,居高临下,无形中又加了好几倍力量。弹丸只如莲子大小,无什风声,恶道
目光又未对着邢典伏处。那一虎一狗却看出上面有人,在旁发威,向上怒啸,又分了点
心,诸般凑巧,等到瞥见几点银星自上飞泻,赶紧闪躲,已自无及,竟被同时打中三粒。
两粒中在肩膀等处,虽然受伤颇重,尚不致命,最厉害是左颊上中了一粒,竟是深陷入
骨,当时奇痛攻心,“嗳呀”一声,便自昏死过去。随行两道童见恶道中了暗器,平日
倚势横行已惯,不知厉害,一面厉声喝骂,一面赶紧上前,想将恶道扶起。说时迟,那
时快!邢典一下成功,更不怠慢,早取左手弹丸,觑准下面打到。二道童一个低头口唤
“师兄”,伸手正将恶道拉起,吃邢典两粒弹丸,一中肩背,一中后脑,当时了账。另
一个站得稍后,刚把身旁弩箭取出,昂头大骂,欲寻敌人还敬,吃邢典一弹飞来,正由
口中打进,连门牙带喉舌一齐打碎破烂,同时毕命。
  邢典忙取弹丸,再打虎狗的双目时,哪知手中弹丸星雨也似飞到,下面那虎本在昂
首咆哮,忽然扑过,衔起恶道尸身,往前面山路上跑去,弹丸似也打中了两粒,竟如未
觉。那狗更鬼,见主人相继受伤倒地,只猜猜怒吼,瞪着凶睛朝崖上望了一眼,竟舍主
人尸身,往右侧绝壑一面窜去,其疾如箭。只见连珠弹丸打在狗行的一片石地之上,喀
嚓连响,石火飞溅,俱落在狗的身后,一下也未打中。
  邢典知道庙中除了两个年老无用的伙房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为首三敌一死便
无能为,无意之间去此强敌,好不得意,只那狗和猛虎还未除去,仍是惹厌。上崖已久,
恐师父和表兄悬念,忙着援崖下去,想和羊彪商议如何取那解药,不料崖势陡险,上来
困难,下也不易,辗转攀援,下降了一多半,耳听羊彪在下面低唤“表弟”。邢典心中
高兴,随口大声答道:“表哥,爹爹的铁莲子真好使。今晚头回出手,我便将贼道和那
两个大道童打死了。”话刚说完,猛又听羊彪喝道:“你看你左边危崖上是什么?”说
时,又听右方夺夺连响,羊彪手中连珠弹已然随声发出,往右侧高崖之上打去。
  邢典正在手攀崖藤,打算施展壁虎功缘壁而下,循声侧顾,原来石侧危崖之上有一
斜坡,上面满生藤树杂草,那坡自右崖顶一路倾斜下来,到了尽头,忽然直落三数十丈,
更无攀附,只离身八九丈有一块突出的崖石,与它上下斜对,看去相隔颇远。这壁藤草
阴影之中,正现着两团茶杯大小的红黄色亮光,先疑蛇蟒之类,羊彪弹丸一发,微闻猜
猜犬怒之声,猛想起与适见崖下狗眼凶光相似。二次定睛细看,果是那只驴一般大的滇
西恶狗,正在虎踞作势,口中猜猜发威,待往身侧那片突石上纵扑过来。羊彪连珠弹仍
在向上连发,狗似无觉,也不知打中没有,耳听下面急喊:“这东西厉害!留神照你窜
来。表弟快下!我接着你。”
  邢典本自心惊,知狗猛烈,势与仇敌拼命,好在离地才十多丈,一面留神上面,一
面往下赶紧攀援了一段,随即纵落。人刚到地,那狗也往那突石上纵去。这一来,狗离
地面只十多丈,就许拼命下扑,洞中还有师父,如何不急?弟兄二人不顾说话,各取弹
丸朝上打去。无奈相隔太高,这类手弹,平面打人也只能在十丈以内取准,何况由下往
上打,差一倍劲都不止。狗的耳目又极敏锐,弹丸飞到本已无力,再吃狗用爪一扑,全
被狗拨落。既有路可上,必知谷中地理,虎虽不能缘崖,必由谷口赶来;如若两下夹攻,
更难抵敌,心甚愁急。
  邢典见弹丸又连发了十多粒,一下也未成功,忙叫羊彪止住,另想别的主意,一面
各取兵刃准备和狗相拼。正商议间,那狗在崖腰危石上低头向下绕看了一阵,倏地将身
后坐,竖起木棒一般的粗短狗尾,一声怒吠,竟朝两小头上斜扑下来。两小见它发威,
早已料到,一见纵落下来,惟恐杀它不死,斗到极处,被它窜入洞中误伤师父,仗着那
地方不是洞口前面,谷尽头处地势较平,又有几根石笋可以闪躲,不等到头,双双往前
纵去。恶狗复仇心盛,认准两小,来势绝快,人到狗也跟踪纵来。
  两小俱知恶狗力猛皮坚,手中兵刃只能防身,一下不能杀死,立受它害,不敢力敌,
俱想借那石笋掩身,用铁莲子打它双目,狗眼一瞎便可无害。谁知那狗经过能手教练,
又是天生目力,惯避暗器,要害全打不中,身上虽打中了好几下,空自负痛激怒,凶威
愈张,并不怎样。似这样,两人一狗绕石乱转,东窜西逐,跳前跃后,狗是越来越凶,
人却丝毫不敢大意,弹丸所剩已是无多,不敢似前妄发。正在无可奈何,忽听虎啸之声
由远而近,与狗吠相应。两小知道那虎一晃就要追来,越发忧急。羊彪无奈,只得嘱咐
邢典留意,绊住那狗,自去前面迎虎,以防伤了师父。说罢,故意停手,只随着乱窜,
等狗被邢典又接连照头几弹子激怒,专追一人时,倏的冷不防抽空往谷口一面迎去。
  那狗本认定邢典是仇人,再吃弹打,怒极如狂,必欲得而甘心,一味追扑不止。邢
典年幼急功,又恐久了力乏,老想打瞎狗眼,明知无效,偏不死心,追逃上两转,又取
两粒试试,不觉把囊里铁莲子发完,人却有些气力不济,累得发喘。最后无法,又想起
引得狗叫,打它咽喉,再试一回。伸手一摸,囊中已空,只剩适在庙中带来的瓷瓶在内,
心内一惊,微一疏神,那狗已自追近,几乎被它扑上身来,胆怯情慌,忘了绕逃,匆迫
中又将瓷瓶随手带出。身刚往外一纵,猛觉不妥,这样易被恶狗扑中,忙即往第二根小
石笋后纵去,已自无及。狗势急如旋风,早随人脚起步追扑过来。
  邢典闻得脑后风声,膻气刺鼻,知道危机一发,自己落地,狗也正扑上身,一时情
急,身子不往下落,高空一绞丝,转风车般往侧翻去。性命瞬息之间,情急拼命,一边
猛力侧翻,一边左手举起铁软鞭,就势往狗身斜甩上去。身刚离开正面,由狗爪下擦过,
瞥见那狗,驴大一条,又肥又健的。恶狗身子上挨了一鞭,恶吼一声,一面前窜,头已
掉转,一对红光睒睒怒目正射在自己脸上。人已滚落地上,准知不等纵起,狗必反身掉
头扑来,纵逃万来不及,心想此时如有弹丸,却是正打。念头一动,忽生急智,猛想起
右手瓶中正是迷药,何不一试?右拇指刚扳落瓶塞,狗已旋风般转身扑来。匆迫无计,
身尚卧地,左手挥鞭打去,右手掐瓶就洒。眼睁睁看见那狗猛张血口将软鞭咬住,跟着
扑过来。百忙中方用足平生之力往回一带,猛闻一股狗膻味中带着一片异香,周身便自
麻木,同时那狗的后半身也向侧面扑到。知道自己是为迷药迷倒,心想这命完了。待了
一会,觉狗又未动,那落处前半身已然过头,后半身略向左歪,人小狗大,狗左边的后
爪正插在邢典腰和手臂的中间,并未沾皮挂肉,鞭被狗嘴咬紧,连邢典的手一齐带向狗
腹之下悬着。
  原来那狗先闻了迷药,通身僵麻,吃邢典猛力一带,已过了头,又歪向左,身子恰
好躲过,幸免于难,否则狗已昏迷,虽不致被咬,狗爪抓中也是不了,这才恍然大悟。
惊魂乍定,想起师父尚未回醒,自己又复僵麻。虎啸忽止,羊彪未回,不知吉凶。那虎
不似常虎,也许人虎在谷口正斗,万一虎胜寻来,或是庙中小贼来捡现成,仍是死数。
心正愁虑寻思,忽听羊彪遥呼“表弟”,声不能应,只干着急,且喜喊声由远而近。
  一会羊彪回转,见状大惊,急忙近前一看,邢典手中持有药瓶,方始省悟,随将瓶
塞寻来,盖好揣起,向邢典笑道:“表弟莫急,一会便有救星,连师父都能回醒。等我
先把这双狗眼挖掉,稍微解解恨再说。”邢典见他满面喜容,随听头前刺刺连响一阵,
一会,羊彪用刀尖扎了狗眼,过来说道:“这迷药真厉害,那么凶猛的恶狗,任我挖去
它这双狗眼,在自激怒,休说动转,和师父一样,迷倒时是什形式,仍是什形式,一动
也不动。你那铁鞭还咬得紧紧,拔不下来。我想让它痛上一会,走时再要它命,算它平
日吃人肉的报应。”
  正说之间,忽见一条小白影子自空飞坠。羊彪喜道:“太师叔雪仙来了!我表弟也
吃药迷倒,请先救他一救。”邢典一看,正是前去家中与师父送药的小白猿,心中大喜。
白猿随将手中玉瓶开塞,取了些药抹入邢典鼻中。邢典随觉一股甘芳清凉之气由鼻孔沁
人心脾,一会布满全身,又隔有半盏茶时,放了一个臭屁,人便轻松活动,站将起来,
白猿已和羊彪先往铁牛藏身的山洞中走去。
  邢典恨极那狗,一路乱扯,先将铁鞭扭脱,狗牙也被扯落了两只,连挥铁鞭打了数
十下,狗皮方被抽落了些,现出皮肉,见了血迹。邢典气仍不出,见狗身坚实,鞭打未
必能死,便取些枯枝插向狗的血眼眶中,取出火种点燃。那狗双目被挖,本已痛昏死去,
刚刚回醒,正在痛彻心肺,喊叫不出,又吃一阵铁鞭,再用火就空眼眶里一烧,自然无
有生理。邢典见火点燃,随手把地上打落的弹丸拾起了些,正往洞赶,迎头见羊彪正送
了白猿出来,连忙随同拜谢跪送。白猿笑道声“好,好”,纵身一跃,便自腾空飞去,
捷如飞鸟,晃眼过崖不见。一问师父,说是已服解药,就快复原,因由水中服下,又服
得多,所以稍缓。
  两小随进洞内守伺。铁牛复原后,并谈经过,才知羊彪闻得虎啸,冒险追去,刚到
谷口,虎便扑来,不料白猿自空飞坠,那虎当时惊窜逃走。白猿也未追赶,随吐人言一
说。原来娄公明已去北天山,白猿因闻黑摩勒现随司空晓星,往青海海心山游玩,当地
有一异人,原是蛮族,养有不少珍禽异兽,均通灵性,所居崖腰生有一株桃树,乃是仙
种,荫被五亩,十三年始结果一次,每值结果之年,由二月起开花,一直开到五月下旬,
整整百日方始结实,入秋才熟,大可径尺,甘芳无比。那异人名叫兰查,与晓星一见如
故,强留晓星和黑摩勒,候到桃熟吃了再走。
  白猿本就想念小师兄黑摩勒,闻言忽动食指,恰巧师父行前,命往华山寻一友人,
约往北天山相见,未奉守洞之命,意欲乘机赶往青海海心山与黑摩勒会晤,就便一尝仙
桃美味。归途想起师父向恐自己惹事,每值出门必命守洞,这次虽然不曾交派,私自远
出到底不妥。知道一回仙猿崖,必被苍猿强行留住,若不回去问个仔细,以前曾因背师
父偷出受过重责,又不放心。想便道绕往仙猿崖,愉偷寻一洞中同类,询问师父走时留
话也未,如未留话便自前往。好在师父年底才回,还可多玩些日,否则,吃了桃子立即
回转。归途刚由太白山绕向秦岭中部深山之中,便听远远虎啸之声。
  恶道师徒盘踞当地,庙中养有猛虎、恶狗,白猿原本知道。因恶道师徒自由太湖被
江南诸侠逼走,避入秦岭,踪迹甚是隐秘,地又荒僻,无从为恶,偶然害人,是自寻上
门的仇家,和犯了他恶的同党无知路遇,为他所害膏了恶犬爪牙的更是一年难遇一两次,
日常只在庙中祭炼法术,轻易不肯离山。那庙是他下院,前在太湖所积钱财俱藏在此,
本来富有金银,各地同党和在外做独脚强盗的几个门徒更按时敬奉,所以庙字完整,享
用华美。
  白猿在山时多,从未撞上过师徒的恶迹,初发现时,见那庙近年日益焕然,附近不
见田业,又遇到过两次江湖健儿庙中出入,心虽生疑,日久不见有什动作,加以每次奉
命出外,限期均迫,公明又向不许多事,无暇入庙查看,几次路过,见惯无奇,也就不
以为异。这时忽听虎啸,渐听恶犬吠声甚急,听出是在寻仇发威,不由勾动前念,暗忖:
“庙中主者决非好人,每次过此,屡想入庙探看,均因无暇,迁延了好些年。近年又见
添了一条恶狗。道士师徒和来往的人武功俱好,为首老道似还会法术,用不着养狗护庙。
每次路过多是白天,因未发现恶迹,深夜荒山,虎啸狗吠这急,必有原因,许在害人也
说不定。”想到这里,便加急往前飞驰,晃眼到达。虎还未见,迎头先遇两个跑解女子,
忙即拦住盘问。两女先没看它起眼,拔刀便斫,吃白猿擒住,一听人言说得那好,又误
认作是山神精怪,心中害怕,把庙中底细和当晚的事全说出来。
  白猿知这条路外人不会走,便猜是铁牛病愈赶来,又听说观主已去兰州,留守徒弟
四人,死伤三个。那虎衔回死尸,又复急跑出庙。两跑解女子知有强敌来犯,庙中只剩
一小道童,恐被波及,连夜逃走。并听虎狗如何猛恶,忙舍两女子追来。一双神目,老
远看出羊彪由谷中赶出,人虎就要相斗,心念那虎忠义,没肯伤害。那虎却也通灵知机,
认出灵猿,立即回遁,路遇小道童战兢兢赶来,忙即伏身示意,令其骑上,如飞逃去。
白猿匆匆问出庙中还有解药,立即赶去。
  羊彪也忘了告知邢典与恶狗相斗,尚在危急,等到想起,白猿已纵身飞去,只得往
谷中回赶。遥望谷底静悄悄的,不闻人犬叫吠之声,心想恶狗如胜,定必追赶自己,再
不便是入洞伤人,连唤邢典不应,不知一人一犬俱被石笋遮住,大是忧疑。等跑近前,
才见恶狗兀立石后,邢典藏在它的后腿旁边,以为万无幸理,谁知那瓶误盗来的迷药竟
救了邢典小命。低头一看,那药瓶只洒出小半瓶,忽然心动,想起此物大有用处,忙即
收起。
  二人互相说完前事,铁牛也自清醒。两小重提拜师之事,铁牛自不便再为坚拒,只
得允了,同去洞外寻找铁莲子。那狗眼已吃烧了两个大洞,奇臭难闻,气得羊彪直骂邢
典真蠢。邢典道:“你不知这畜生多凶恶呢,不这样制它,如何心甘?”羊彪道:“你
这一烧,它早疼死。好在火熄,它眼已瞎,又有师父,不怕它害人,拿点解药试试。”
随将白猿所给玉瓶解药取了些出来,用草叶挑起,塞向狗鼻孔中。铁牛笑道:“你两人
真顽皮!狗已死了,这里又膻又臭,还不快找到铁莲子早些上路,糟蹋这药,不可惜
么?”话未说完,哪知恶狗性长,虽然两次痛昏,火灭了好一会,山风一吹,又复悠悠
回醒。狗比人复原本快,又值痛极恨毒仇敌之际,解药入鼻,几句话的工夫身便复原。
恶狗狡诈,耳聪未失,刻意拼命复仇,表面诈死不动,暗中留神,静听仇人语声所在,
想冷不防扑去,一下便致死命。三人一点也未觉察,偏巧有几粒铁莲子正滚落在狗前崖
崖壁之下。邢典一手捏着鼻子,正在俯身拾取,人犬相隔不过丈许。羊彪笑道:“你也
怕臭么?要想报仇,与其拿火烧它,平日闻臭,还不如留着狗命,这时零碎出气呢。”
邢典回答道:“我看这狗必不曾死,如死,解药下去早倒地了。”羊彪笑答:“解药不
是仙丹,哪有这快?如若不死,你正在它的身前,却须留神哩。”
  二人原是无心说笑,铁牛闻言,心方一动,目光便注在狗的身上。那狗迷昏时,本
在怒极发威,毛根直立,气势虎虎。铁牛嫌臭,立得稍远,这时目光到处,瞥见恶狗短
尾比前竖得更要朝前,身上皮毛似在动颤,情知有异,忙喝:“那狗活了!”随说随纵
过去。恶狗已听明仇人就在身前,本来就此前纵,邢典必无幸免。因是生就特性,每当
怒极,尾必倒竖,仇心又重,恨不能一下把仇人碎裂,暗中蓄势,欲以全力猛扑,加以
伤处痛彻心骨,愤怒急痛,四腿动颤,更易现出形迹,致被铁牛看破。
  当时情势危急,只有瞬息之差,铁牛声才出口,狗已悄没声,照准邢典蹿扑过去。
总算邢典人小机警,闻声大惊,更不回顾,径往铁牛这一面贴崖急闪过来。一面铁牛看
出那狗不怀好意,声随人起,纵将过去,照着狗身就是一脚,不料脚到狗的前身,已箭
一般窜来,一下踹在后股上。那狗一心贯注仇人,后半身虽被踹,前半反往回偏,依然
原扑之处,不过这一来到底踹歪了些,邢典再闪得快,恰巧由肩侧飞过,人犬相去不到
尺许,只稍缓一瞬,便非撞中不可了。恶狗原是与仇同尽的心意,力势甚猛,又不知前
面是危崖,一下撞在崖壁左角上面,到此方惨嗥一声,哒叭花沙一片连响过处,全身翻
飞,狗尾凌空,乱抓乱舞,倒撞回丈许远近,四腿朝天,略一挣扎便不再动。
  三人过去一看,脑浆业已迸裂,眼是两个拳大血洞,流着紫黑色血水,血口怒张,
残牙森列,身上狗毛根根倒竖,由头至尾足有七尺长,四尺多高,腿和铁一般硬,紧毛
如鳞,又粗又壮,爪似钢钩,犀利非常,想似扑空被撞,情急暴怒,撞处崖石记碎好些,
又被利爪抓裂了两条二尺来长的深沟,端的狰狞雄健,猛恶胜于虎豹。连铁牛也是头一
次见到,好生骇然。当下又取些松柴点燃,将月光不照之处的铁莲子找取了些。师徒三
人一同走出,顺便又把崖那面遗落的铁莲子找到了七八粒,将两道童尸首用竹竿抬上山
去。到庙一看,人已逃光,搜出了不少金银和妇女花鞋。三人先寻些酒肉吃了,把金银
各带了些,下余择一僻地埋好,放了两把火再行上路。
  铁牛往寻娄公明,原系图快,心想公明如若他出,或是晚走,自己也是告辞先行,
不料公明先往黄山。连日途中如不耽延,只赶出一天也就赶上,这一变作自走,又添上
两小弟兄,不能走得大快。计算途程,如若经由西宁赶往海心山,到时相隔雷坛会期不
过月余光景,途中还不能有耽延。有心令两小弟兄暂且回家,偏是执意不听。一想伤势
初愈,敌人多是能手,此去不免恶斗,走慢一些,借此训练也好。只恐邢、羊三人挂念
两小,走到天明,绕往驿路大道,令两小弟兄写了一封信,花了几两银子,雇一脚夫专
送回去,重又绕回山路,往青海进发。
  时正暑天,三人多在日落以前起身,一直走到天明日出以后,天如风凉,再走一程,
否则便就此觅一僻静之处歇下。那一带天气,早、午、晚相差甚大,一到黄昏天便凉爽,
入夜直如早冬,正午却是炎热,夜行赶路倒也相宜。因寻娄公明绕了一大段路,所行均
是山中隐僻之区,连樵采都难得遇到,除时常遇到虎狼等猛兽外,敌党一个不曾撞上。
一路无事,便入了甘肃境界。先往西宁马震别业中一打听,说马震早从玉树回来,日前
接到一封专送的急信,当天下午便同了几个好友往兰州赶去。刚走第二天,司空晓星、
马玄子、黑摩勒、潘翔、潘达、韩洪等留住海心山的一行六人,带一小白猿匆匆赶回,
在西宁别业中吃了一顿晚饭,便连夜起身,同往兰州赶去。行时黑摩勒留话,铁牛师徒
三人如到,速往兰州河对岸白塔寺静潭上人那里相见,并嘱途中务要留意敌人,切忌多
事,行踪越隐秘越好,不可就便绕往金沙镇沙雄家去,一切详情见面再说。
  铁牛见答话的是马震心腹,说时面有忧色,款待本极丰厚,暗忖:“各位师长前辈
俱非怕人的人,就说对方约有几个左道中人,自己这面也足能抵敌,怎行事如此慎重小
心,并且这早便自赶往?其中必有重大原因。”盘问对方,又不肯说,却备了极丰富的
川资。铁牛说身边钱多,再四辞谢,心中疑虑,饭后立即告辞。主人重又叮嘱前言,铁
牛应了。
  师徒三人随离西宁,仍顺荒僻地日夜急驰,不消三日便到兰州,遥望白塔寺已在前
面。且喜途中无事,上下游船虽是夏三黑的党羽,但黄河天险两个徒弟不能飞渡,必须
坐那渡船。好在精通水性,又擅登萍渡水、踏渡而行的轻身功夫,不怕他闹鬼。见刚过
午,正是过河人多之时,便择了一处渡口,带了两小弟兄,随着众人走上船去。船夫是
两个壮汉,人颇老实,不似别的渡船强横,渡客自愿打钱,给了就拿,毫不争论。
  这日黄河正是水涨,河面甚宽,风浪甚大,船上载有二三十个渡客。铁牛见两船夫
所用篙竿竟达两丈以上,离岸时,一个将篙往岸上一点,再用力一扳舵,那船便顺流斜
驰出去两三丈,接连几撑便是老远。长篙投水,只剩两三尺,不能再撑,船夫便将篙放
下,一个摇橹,一个掌舵,截河乱流而渡,往对岸斜驰过去。那上流来的急浪,打在外
边臣舵上,声如擂鼓,滚滚翻花,黄水飞溅,船身只管随波起伏,却似行在轨道上一般,
一任波涛险恶,仍按斜行,直驶过去,未被冲动,随流淌下。
  船客见风浪这大,个个害怕,有的求神念佛,有的暗中称赞船夫子真有本事。铁牛
也看出船夫气力不小,脱口方叫得一声好,忽听来路岸上有人高喊“史二哥”。掌舵船
夫闻声把黑脸一沉,喝问:“张老三喊我作什?”岸上那人正在河边解一小船的缆,一
边高声答了几句,语声甚急。铁牛一句也未听懂,知道不是船家行话便是水贼隐语。又
见众渡客好些面带惊惶望着船夫,暗付:“这里本是正经渡口,地甚荒僻,这船许是贼
船,遇见我岂非找死?”正想和羊彪、邢典示意戒备。
  掌舵的已厉声怒喝道:“放你驴日的狗屁!这里是渡口,都被你们这群贼娃占住,
老子弟兄没处吃饭,来此摆个野渡。多亏客人们看得我弟兄公道,这两日渡河客人方多
了些,你们这群驴日的又看不过么?到我船上,便是我的衣食财神,谁还莫想动他一根
球毛!想出花样,直是作梦。我管他什真人假人,有本事,叫驴日的自己追来,谁希罕
你那臭银子?码头由狗官帮你们占去,这河须是皇帝老官的。”说时,先说话人已同了
三人合驾一只小船赶来,高声喝道:“史二娃,你怎不通情理?我好意和你说,只不过
叫你摇慢一些,怎倒出口伤人?当真不知道死活么?”
  两船夫益发反口怒骂,掌舵的更大喝道:“我为什打了人的渡河钱,帮你们伤天害
理?偏不慢走!驴日的只敢近前,我弟兄便要你命。”语声才住,那小船似觉浪大力弱,
不易追上渡船,内有两人倏地回到舱中,各取了两件短东西,脱衣入水,泅追过来。船
夫一边奋力行舟,一边把长篙放在手边,目注水中,向众渡客道:“这驴日的是夏三黑
手下,他说我这船上有一黑脸客人,是他头于仇敌,他后面还有人来,要我把船摇回,
再不停在河里不要渡过,等他人来下手。我不肯听,驴日的现在想钻船底。我弟兄平日
气也受够,只好送他回老家去。不过他们有势力,人多,我弟兄打不了官司,只好是走。
诸位客人帮我点盘川,少时好逃走。”
  众人看出船家好人,齐声应诺。掌舵的已将上下衣服脱去,手持长篙,准备人到,
一击不中立即下水厮拼。铁牛笑向邢典道:“你那铁莲子此时正用得着,只不要打死。”
邢、羊二人听出水贼寻的正是师父,早已有气,跃跃欲试,闻言各把弹丸取出,掐在手
上。正赶二贼一猛子打到,刚刚露出头来,离船只得丈许,手指船夫,意似劝他不要固
执,一个刚开口说出“我劝你”三字,羊彪手中的连珠弹丸已当先发出,照准二贼肩头
手背打去。
  来贼虽精水性,无如风大浪恶,黄河之水又比别的江河不同,水势分外迅激,泅水
吃力,浪头又高,羊彪又是小孩,人不留意,所用暗器小得出奇。二贼因知史家弟兄勇
武性刚,身后还有一个难惹的异人不时出没,去年为了不许二人摆渡,虽官府势力占了
上风,可是过不几天,夏三黑忽然密令手下,对于史氏弟兄,最好拉拢入伙,不然便由
他去,不许再与争斗。三黑素来凶横,兰州上下游数百里内渡口,向例不许外人插足,
仅有二三野渡,俱是多年土著,纳有例敬,并还通着声气,奉命惟谨,似这类已占上风
又复容让的事从来未见。先颇奇怪,后来才知是那异人暗中警告之故。
  这时因听探报,发现铁牛踪迹,小头子讨好贪功,一面着人飞马与金天观送信,一
面命自己追来,相机拦阻,不令渡过河,偏巧落在这两个蛮牛船上。好说是不听,真要
将船钻沉,二史决要拼命,又都是极好水性,再想起三黑的前令,觉着进退两难,一心
还对二史再下说词,真要不行再与破脸。只顾注定二史发话,不料连珠弹丸飞来,浪滚
波翻中,水花迷眼,什么也没看清,一中左肩,一中右臂。因相隔太近,羊彪劲力,竟
将骨头打碎,深嵌入骨,当时奇痛攻心。一个“嗳呀”了半声,负痛忙将身子往下一沉,
灌了一口水,伸手一摸,知道不好,慌不迭回身跳水泅去。另一个水性较浅,伤又较重,
痛极神昏,恰值一个急浪迎头打来,势太猛激,几乎把气闭住,手脚一乱,竟被浪卷在
浪头上,一路出没翻滚,晃眼冲往下流二十多丈远近,才勉强挣扎着往对岸泅去。
  船上诸人也未看出是什原故,俱觉奇怪。那船家的两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
人虽粗直,却受过异人指点,先听二贼喝骂,一边回骂,一面留神查看所追仇家是什人
物,一眼望见铁牛和两小弟兄相视微笑,便料二贼之退与这长幼三人有关。方想询问,
猛听对岸又有人喝道:“那船家快些停船!郎真人少时便到,免得全船客渡跟着送死。”
这时离岸愈远,二史听不甚真,就听出来,也只有还骂几句,不在心上。
  铁牛却听了个真切,暗忖:“会期未到,对方如何这等行径?师父又有留意敌人之
言,并且白塔寺近在咫尺,各位师长俱在,居然敢在白日之下公然寻仇,料非善与。”
忙嘱邢、羊二人:“少时不听招呼切莫出手。黄河水势太急,不可涉险人水。来敌不问
厉害与否,我必入水,以免牵连别人。我如凭真本领不是对手,也会由水底遁走。切忌
惊慌忿怒,现出神色。这两船家是好人,可随渡过去,上岸速奔白塔寺,先寻见师爷告
知,自有道理。”
  史忠也没理那岸上贼人,因铁牛正和两小弟兄耳语,不便开口询问,正在寻思这黑
汉是谁,手没见动便将二贼打伤,本领一定不小。忽见黑汉仰面笑道:“追我的想是水
贼夏三黑的党羽,水中两小贼已受伤逃回,后面来人比这两贼厉害得多。我不愿连累别
人,少时自会对付。这两个小伙伴,乃我朋友托带去往白塔寺见静潭上人的,我送你二
人十两银子,务必请你们二人送上岸去。船也摇快一些,能在来贼未到以前近岸最好。
并非怕事,省我水里迎敌,湿了衣服。”
  话未说完,史忠惊道:“客人是寻老师父去的么?我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静
潭老师父是我弟兄恩人,提银子作什?船已到了河当中,这大风浪,那狗贼多好水性也
迫不上。真要追来,我弟兄帮你打那驴日的。老哥贵姓?”铁牛口答“姓铁”,心笑二
人不知厉害。仇敌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听对岸小贼口气,必是一个妖道。如可力敌,
有我一人已足打发,何用你助?方自寻思,猛觉那船忽然无故停住。二史用力连摇,不
能移动分毫。只见上流恶浪冲打船头,激荡起雪花飞舞,绕船而过。二史奇怪道:“这
深河水,难道还会吃沙包将船淤住不成?”随说随取长篙往下一探,船底并无浮沙,水
深已极,心正骇异,忽听一船客失惊道:“诸位还不磕头?龙神大王爷显法身了!”随
说随先下跪。余人闻声注视,只见来路河面上有一道士踏着一块小木板,手中仗剑,于
惊涛骇浪中横驰而来,其行如飞,甚是迅速。黄河水神灵迹传说最多,众人俱当大王显
灵,纷纷跪倒。
  铁牛知是仇敌,忙喝,“来者妖道,哪是什神灵!待我会他。”二史本在惊疑,闻
言也是省悟。羊、邢二人只管铁牛嘱咐,见了仇敌,依然激发血性,暗取铁莲子,准备
临近再发。这里铁牛立脱长衣,取下身围软兵器,正待下水迎敌,以免船客也遭误伤。
那道人已然踏波飞近,相隔约在十丈以内,朝船中诸人望了望,厉声大喝:“铁牛狗贼,
速出受死!免得咱动手。”铁牛看出妖道不认识自己,纵身一跃,便到后艄,还喝道:
“大爷便是铁牛!妖道何人?寻找太爷作什?”话刚说完,猛想起适听对岸小贼言说
“郎真人少时便到”,妖道必是三宝真人郎修无疑。心念才动,船上黑面膛有好几个,
来人正是郎修,本不知哪是仇人,欲待追上船来问明下手,听铁牛答话,当时怒火中烧,
不等上船,将手中长剑一指,剑尖上立有一道黄光飞出。
  铁牛见妖道飞剑虽是寻常,自己却也难于抵敌,何况妖道又会邪法,方想今天要糟,
意欲入水遁去。百忙中猛听远远有人一声断喝,一道白光急如电掣,自身后飞向前去,
正好迎着妖道的黄光,只一绞,立即粉碎,洒了一蓬星雨,纷落波中。知来救星,精神
一振。再看妖道,已吃白光圈住,上下绕了三匝,也不伤他,只是逼令后退。
  郎修眼看仇人授首,忽然惊虹飞坠,一到便将自己飞剑破去,身被白光环绕,骤出
不意,又不知道对方还肯留情,惊悸亡魂中,一味使邪法抵御,忘了遁走。略一迟延,
只觉寒光电耀,冷气森森,毛发欲截,前半身衣服稍微沾着一点余芒,全成碎粉残丝,
及肉生疼,等到觉察后退,眉毛头发已吃扫去大半,身在白光环困之中,不敢一气遁退,
还得就着来势缓缓倒退。总算便宜,退了十几丈,白光忽然一闪不见,惊魂乍定,再看
一身华美的冠服已成了无数残缺断片,零零落落挂在身上,更无一片完整之处。并还遍
体鳞伤,血痕斑斑,神情狼狈不堪,愧忿已极,无地自容,匆匆上岸逃去。
  那船也自开动,因那白光如神龙见首,来去无踪,不可迹象,众人又都惊望着妖道
发威,忽然隐现,连二史兄弟俱当是铁牛的道法,有的更把铁牛也当作了神人,上前跪
祷。铁牛解说不听,知难理论,索性设词告诫,不令泄露。众人自是一口应诺。二史弟
兄几次想开口,俱吃铁牛使眼色止住,又摇了半个时辰,才达对岸。二史弟兄系好了渡
船,等众自行,方引铁牛往白塔寺走去。
  铁牛一问二史弟兄,祖上原是前明武职,易代以后,祖父流落甘肃,种田为生,家
传武功。父死以后,不善治生,没奈何,弄条船想摆野渡,屡受恶贼夏三黑官私两面欺
凌。未次几乎送命,全仗白塔寺退休老方丈静潭上人暗助,不特兔难,还争了气,依旧
摆渡为生。静潭自把住持让与门人,二次五岳归来,事情已隔二十年,便和徒弟现住持
说明,假作外来和尚在庙寄居,平日韬光养晦,连夏三黑也只知二史身后有一异人相助,
查探不出底细。二史弟兄并不知他师徒是有法力的得道高僧,只去年受三黑陷害,被静
潭救出,又令门人指示二史武功,才知不是常僧可比。铁牛只知晓星师徒与白塔寺僧有
交,上次见面匆促,也未详问姓名来历;又想起适才那道白光,与昔时所见各师长飞剑
路数不同,井问静潭师徒可精剑术。二史答说:“只知他师徒武功极好,略经指点便大
进益、遇事好似前知,别的却未见过。”
  一行五人且谈且行,正谈问间,忽见一小沙弥迎面走来。二史弟兄认得是庙中小和
尚明修,刚喊了声“小师父”。明修已向铁牛和南道:“令师和诸老前辈均在塔后院,
请随小僧同往相见吧。”铁牛谢了,明修随向二史弟兄道:“师父命你二人往前庙相见,
有话说呢,你二人各自先去吧。三位檀越有我引路,你二人不必陪引了。”二史弟兄闻
言应诺,作别自去不提。
  那后院就在白塔寺后,共有五层殿字,百十间僧房,占地甚大,院落宽广,四围翠
柏森森,气象庄严,禅林清静。平日庙门紧闭,外人只知那是本寺有年纪的僧人坐关清
修之所,轻易不令香客人内。白塔寺是兰州有名的丛林善地,寺偕名声甚好,除住持知
客僧常与当地官绅来往,似是俗僧外,全庙偕众均是戒律谨严,终日在庙修持,轻易不
见走出庙门,后院僧众更见不到了。这时虽然司空晓星、黑摩勒、老少年马玄子、独行
神叟马震等老少十多位剑侠英雄之士寄居在内,禅门依旧紧闭。
  铁牛等三人沿着庙墙一路行走,只听梵贝钟鱼之声前后和应,自苍松翠柏林中隐隐
透出。林树高整,清荫覆地,山风吹过,处处松涛,不时杂上几声清磐,几杵疏钟,地
上打扫得又极清洁,不似别处,一刮风便天色昏黄,满地尘雾,令人置身其问,心清意
远,尘虑为消。方想寺中这等悠闲清静,又不似有什急事情景,明修已领三人绕向尽后
面,推开了一扇小门引了进去,再顺后殿夹道通过,到一月亮门前止步,说道:“令师
和诸位檀越均在里面,小僧尚还有事,请进去吧。”随即别去。
  铁牛道完了劳,刚和羊、邢二人回身往门里走进,忽见小白猿雪娃影子往里一闪,
随声喊道:“黑师兄!你的徒子徒孙果然来了。”铁牛师徒三人跟踪走进,见白猿同了
师父正走出来,忙率羊、邢二人分别跪倒拜见,又朝白猿叩谢师叔救命之恩。白猿笑道:
“蠢牛,今番知我是谁,不大样了?”黑摩勒笑道:“你当个长辈,自不明说你是他师
叔,又生得这么矮小,怎能怪他大样呢?”白猿把眼一瞪道:“你的徒弟目无尊长,你
还护他么?”黑摩勒笑道:“我说的是情理,你看现在他们对你多恭敬哩。”自猿见铁
牛果然执礼甚恭,笑道:“我这次罚你,也够受呢。”铁牛道:“差点没要了小命!弟
子新近迫于无奈,还做了一件大错事,求师父师叔不要见怪。”铁牛虽领两小行礼,本
还未说经过。白猿闻言,指着羊、邢二人道:“你是说收徒弟的事么?我来时,羊彪已
求我对你师父说了。师祖这一关,我会代你说情,不妨事。只下次想着叫师叔,莫当我
小猴子看待好了。”铁牛忙说:“弟子怎敢?司空爷爷、马爷爷诸位尊长俱在此么?怎
老早便来兰州,莫非有什事么?”黑摩勒道,“事情大着呢!日前如非静潭上人,急得
青海那位马老前辈差点没起了义。如今静潭上人正在设法消去这场兵灾。雷坛大会这场
比拼已新换在天王庄举行,只等这里的官方事办完便即同去,不在省城里和敌人交手
了。”
  铁牛一问详情,原来黑摩勒自别众人便去皋兰山游玩,第三日便遇封启旺同一会剑
术的妖道,还有抚衙武师何天胜,当时动手,又占上风。妖道并被飞剑断去一臂,归与
常明元商量。恰好甘、新各地敌人来与恶道祝寿未行,断臂妖道便是其一。先因老天王
郅进严嘱,人由己约,暂勿泄露,只知恶道与人订约雷坛比武,不知详细。众妖人又是
正寿日才同赶到,见主人隐讳,也未追问。及见同党受伤,问出详情,何天胜再一怂恿,
知道对方有天山飞侠马玄子在内,到时狄家叔侄和塔平湖诸人也必出场,又加上晓星师
徒,断定老天王必败,恶道、三黑等也决无幸理,立想出一条毒计。一面命同党与滇边
诸妖人送信,催其速来相会。一面由常、何等人向福厚告密,令向北京密奏,说前朝余
孽隐迹省内,招纳亡命欲谋大举。并说塔平湖周氏父子与青海马震,一是主谋一是从逆,
聚众首恶,准备用官私两方实力,将敌人一网打尽。幸而福厚胆小昏愚,塔平湖又是隔
省,以前为此曾碰钉子,由幕友口中间知马家乃青海地主首富,颇有声望,事无实据,
只凭口说,既恐事情闹大,将民众激变,又想银子。听了幕友的话,用真假由心之策,
先派别人向马震索贿不成,等常明元寻来一点实据,再打主意入奏。不料幕友更是贪庸,
因与马家省城所设商栈相识,以为可以于中取利,前往卖好诈财。那商栈主事闻言大惊,
立即飞马往西宁驰报。
  马震闻言大怒,一面派专人往海心山请回晓星等人,一面赶往省城。那幕友真荒唐,
见对方强硬不理,也挂了火,私与何、常二人商计,怂恿福厚先把马震擒住,下牢再说。
也是马震不该栽跟斗,一干有本领的妖道见福厚迁延推宕,知他废物,又恐风声走漏,
一面四出约人,一面专人入京,勾结京中党羽告密,己然起身。常明元报仇心切,仗着
会点障眼法,又欺对方孤身一人,带了党羽夜往擒人。不料马玄子防马震受邪法暗算,
在金沙镇见面时赠有一道辟邪灵符,邪术不能加害。马震见有官兵,身家在此不愿闹大,
见机先逃,可是全商伙俱被擒去,非刑押拷。老头子性刚,走到路上,得信恨极,正欲
回转青海号召民众,准备善说不成便自起事,正遇晓星等赶到,同往白塔寺寻隐迹退休
的神僧静潭上人商议。
  哪知静潭已知此事,因民众时受官府欺凌,星星之火立可燎原,立意消此灾劫,在
众人未到以前,早命人去追前往北京告密的妖党。一面由二马修书,质问老天王郅进,
问他纵容恶徒如此行为是何道理?郅进接信愧忿,便亲来兰州,将常明元大骂一顿,比
武之事改在天王庄举办,仍是原定日期。常、何诸人已知到日败多胜少,表面依从,暗
中却与一干妖人送信,令其到日通知外约能手,齐往天王庄,仍照预定毒计暗中下手。
去京党羽早已身首异处,妖道还自不知,勉从郅进之言,将押的人放出。
  诸位剑侠既想假手常明元聚戮群邪,又恐人力难与天争,敌人另生枝节,使孤臣孽
子不能安身,为此守在白塔寺内,就近防范。偏巧日前妖道郎修和封启旺到了金天观,
过不几天,妖道便得铁牛焚庙杀徒的信。二人俱认敌人在定约以后为仇,气急心横,立
意报复,日命同党四出堵截查访,算计铁牛迟早必往西宁、兰州两地。因静潭上人佛法
高强,众剑侠行踪隐秘,住在白塔寺内竟不知道。当日观中闻报,说有一黑汉,与小道
童所说形貌一般无二,与两小孩正在渡河,连忙赶来。谁知静潭上人早已前知,用一柄
戒刀将他逼走,狼狈而归。
  铁牛听完详情,随去里面拜见各位尊长,到日同往天王庄比武。结局一干妖道十九
就戮,常、夏二贼自更不免。郅进为人正直,这时已然省悟,只为骑虎难下,不能说了
不算,事败便欲自刎。幸得马玄子先往借酒论交,再四解劝,才得保全。一场灾劫,竟
被诸剑侠异人消弭无形,保全了许多忠义之后。
  笔者以后稍得余闲,再当补叙。暂告结束,诸希鉴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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