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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王


十三、绝处喜逢生 甫得知音 又飞劳燕



  原来三耳子聂郢从小孤苦,被外婆家收养,从了母姓,先名王引儿。王家全家会武,
乃母也是会家。因父早死,随母寡居娘家,帮助耕织,挑些野菜,勉强度日。引儿到了
十五岁上,当地发生一种奇怪瘟疫,全家老少死亡殆尽,只有一个表弟王标从小在外从
师,准备学成与人保镖护院,不在家中,没有波及。
  好容易经人将死人埋葬之后,引儿也染上瘟疫,眼看快死,病中想起这次瘟疫十分
厉害,接连两次均是死了不少人,快要收场,忽有一个邻人未愈,或是初起重又传染开
来。自己留在村中,看神气早晚必死,还要连累上一大片,加以全家死亡,心情悲愤,
性又刚强,一时激动义愤,意欲弃家逃走,去往深山之中,免累旁人遭殃。走时,因觉
平日习于勤劳,帮人做事最肯出力,留有极好人缘,如被村人发现,定要搜寻他的下落,
一个死不成还是害人,何况日前又曾露过口风,一面觉着生机未断,父母两家只剩他和
表弟王标,想逃到山里再说,也许和别人一样,仗着年轻力壮,死里逃生岂不也好?于
是略变初计,半夜里起身,先将居室四面放火,假装烧死,一面挣扎着往山里逃去。
  这时引儿身染瘟疫,人已衰弱不堪,虽仗着底子还好,离山又近,到底隔有不少的
路,四肢无力,怎能赶到,上来凭着一股勇气,走未一半,人便不支,身边又带有一点
干粮衣物,想要丢掉,又恐被人发现,正在为难,勉强连爬带滚又挣扎了半里来路,实
在无力行动,月光照处,瞥见旁边便是山口外面的一条深沟,暗付:这等苦痛,生不如
死,如被寻回,还要害人。一时心情悲愤,知道深沟下面山泉颇深,壁上还有毒蛇出没,
决计自杀。勉强挣扎爬上坡顶,月亮恰被云遮,也未细看下面景物,哭喊了一声“娘”,
便滚了下去。当时只觉周身被崖上石块荆棘刺伤不少,奇痛钻心,还未到底,人便晕死
过去。
  隔了些时,醒来一看,月光如水,身上虽有一些发痛,但颇温暖,仿佛仰卧石上,
头上还枕有东西,不像是在深沟里面,离头不远还有大片树荫。再往两旁一看,当地乃
是一片山野,花木甚多,风景清丽,以前不曾到过。同时觉着胸前舒畅了许多,只是伤
痛颇重,料由崖顶滚落时所受的伤,不动还可,稍一转侧便痛不可当。以前所居本是黄
山脚下一个山村,山中虽也常去,并未深入,不知怎会来到这里?身上衣服也都脱去,
盖着一床夹被,身下还填有褥子,甚是温暖舒适,两腿却和断了一般,痛得更甚,不能
转动。回忆前情,宛如梦境,心正奇怪,目光到处,忽然吓了一跳。
  原来身旁大树上挂着一条蟒蛇,约有茶杯粗细,长达两丈,横搁树干之上,头尾俱
都下垂,尾部还有一段拖在地上,头却钻在树下一个大竹筒中。乍看那蟒,似在筒内吃
什东西,地上还洒着一些血迹,离开身旁只两三丈,山风过处,奇腥扑鼻。先颇发慌,
吓得想要纵起,无奈周身骨痛如折,稍一用力,奇痛难忍,同时瞥见那蟒悬在树上,丝
毫不动,想起这样大蟒,怎会和长索一样挂在那里,蟒腹又向着外面,和死了一样?定
睛一看,果是一条死蟒,下面竹桶如非套有蟒头也早侧倒,再见地上斑斑点点均是蟒血,
连自己身上也染有奇腥,缓缓伸手一摸,腿腹上也似染有蟒的腥涎污血。
  这才想起,先自杀的深沟里面,时有大蟒出现,并有一处蛇窟,必是悲愤头上一意
自杀,不曾想到,刚一落下便被蟒缠住,眼看送命,被人将蟒杀死,救来此地。滚落时
本就身染重病,又被石块树根擦伤,痛昏过去,落到下面,再被蟒一缠,受伤更重,所
以周身骨头和断了一般,跟着,又闻到一股药香由被中透出,越知所料不差,暗忖:近
日病势越重,非但头昏眼花,四肢绵软,胸前更是终日发烧,烦渴难耐,痛苦非常,如
何死后回生?受了这重的伤,反而觉着神志一清,以前烦热心慌全都解去,是何原故?
这蟒少说也有两丈,寻死时虽然月被云遮,但那一条深沟,两面均极陡峭,下有蛇蟒窟
穴,人由附近往来,均有戒心,从无一人敢于下去,这位恩人怎会知我寻死,并还将蟒
杀死,救来此地,岂非怪事?
  心正不解,忽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由侧面飞驰而过,先到悬蟒的树下,
捏着鼻子看了一看,匆匆赶回,中途发现引儿醒转,便即走过,见面笑说:“你已遇救,
不要心慌。这次死中得生,样样凑巧。你由崖上滚落时,我娘虽然看见,但是到得稍迟,
你业被蟒缠紧。虽然抢救得快,将蟒杀死,又蒙友人相助,连人带蟒一齐运回,但你受
伤大重,昨日给你灌下保命的药,伤药也都敷上,一面以毒攻毒,用那蟒的毒涎污血将
你染的病毒去掉。为恐醒来伤痛难忍,特意设法将你迷昏过去。预计她往始信峰后采药
回来,你也快醒。你经过一日夜光阴,也快醒转,用药正是时候。因那蟒可以强身健力,
将它挂在树上,下有竹筒接那蟒血。本由我和大姊轮流守护,方才她因友人来访,约她
去天都峰后寻人,并还说起你那来历姓名和寻死用意,果如娘和我所料,对你越发看重。
因防始信峰那枝药草被人采走,算计蟒血已将收干,娘也快要回转。急于想你复原,恰
巧所访的人藏有这类灵药,意欲抽空往取。她二人走后,我见月色已高,娘还不曾回转,
来此看望。你已醒转,此时想必苦痛非常,娘不回来,我也无法。你如不动,还好一些,
请先忍心守候,如想饮食,只管开口。像你这样能够舍身救人的好人,年纪又轻,我娘
先就喜爱。如非为了一事不再收徒,你反正孤身,能拜在他的门下,和我们常在一起,
那才好呢。”
  引儿见那女孩,年虽不过十岁光景,生得眉目如画,言动天真而又诚恳,由不得心
生喜爱,又受人家救命之恩,万分感激,连声谢诺,加以病了八九天蛇皮瘟,水米不沾,
遇救一日夜方始醒转,腹中病毒又被对方解去,当然腹饥思食,先还不好意思,答说:
“多谢姊姊好意,此时还不想吃。”一面请问恩人姓名,怎会遇救,昏迷了一日夜还不
晓得。
  少女笑答:“我叫四妹,没有名字。我娘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红字,说出来你也不
会晓得,你们村中瘟疫,全是新近沟中窜来这条毒蟒引起。你们不知村旁溪水与沟相通,
才染上这类蛇毒。你已多少天未进食物,再经昨日药力一打,本来贼去城空,恐连说话
都无气力,全仗药力培养。你那腹中早已空虚,经过的事说来话长。我们已代你烧好稀
饭,还是吃上一点东西再谈吧。”说罢,不俟答言,匆匆走去。月光之下,觉着少女头
上发亮,头发好似白色,也未在意。一会少女端粥走来,还有一些腌菜,用汤匙一口一
口喂与病人,又代将被盖好,不令轻动,关切己极,引儿自更感激万分。公孙四妹喂他
吃完,方谈经过。
  原来公孙红乃是隐居黄山的一位女剑侠,丈夫也是一位剑侠,本领更高,现往海外
采药未归,带走一子一女,只公孙红母女三人隐居黄山,不时出山访友。新近回转,得
知瘟疫流行,十分厉害,黄山内外好些山村均受传染,地方都在那一片,业已疑心,细
一查访,只一染上蛇皮瘟的人,都是心中烦热,饮食不进,前后胸长有多少不等的癞疮,
蛇鳞也似,只一流出黄水,人便无救,好人只一沾上病人的脓血黄水,立时传染。最后
发现刚得病时急速避往山外,延医诊治,虽仍要病上些日,受上不少苦痛,多半却可痊
愈,如其染上瘟疫,恋家不走,或是无力远出求医的,简直必死无救。近来村人虽已知
道趋避,人已死去不少,因听说连起两次均在十五左右,往往好几家人头一天还是好好
的,忽然同时病倒,不多几天便蔓延开来,越料中了什么毒气。十五快到,又是七月中
旬天热时节,便约了近山隐居的两位好友一同商计,一面查探病源,搜寻近山一带有无
瘴毒和具有奇毒的虫蛇之类,一面备好解毒的药,准备医治。
  这日,问出先染瘟病的人十九身死,所剩只一两个,村人已知传染厉害,除却至亲
的人,谁也不敢近身,出山求医的也都病愈回转。方想寻那两个病人医治,黄昏以前由
山口经过,忽然发现山沟下面有大蟒蟠过的痕迹,再取溪水和沟水一试,均有奇毒。无
意中又由一个樵夫口中间出沟中近来出了大蟒,因沟大深,先不知道,上月因见天气甚
好,到夜才归,无意中发现那蟒蟠在沟旁崖石之上,伸首沟中,先吸上许多泉水,再和
水龙一般,昂首朝当空明月喷去,激射起好几丈高下,那蟒又长又大,动作更快,也未
看清,便吓得逃了回去,跟着又见过一次,均在原处,照样昂首向天,但未喷水。如今
村人俱知沟中有蟒,胆小一点的均改道而行,不敢再由当地经过等语。公孙红一听,断
定那是喷毒所致,当夜恰是十五,忙即赶回,约好同伴,带了应用之物,和二女公孙玲、
幼女四妹一同赶去。还未到达,便见前面有一少年挣扎着爬上崖顶,看那神情十分苦痛,
事前原知村中还有两个病人,因觉那蟒月圆才出,恐误机会,病人至少要经十多天才会
送命,暂时不至于死,意欲除了毒蟒再去救人,方想此人极像是个病人,深夜之间爬上
崖顶作什?本就疑心对方怀有死志,刚催快走,少年果然往下滚落,同时瞥见浮云蔽月
阴影中,沟底盘石上有两点蓝光闪动,暗道不好,忙同赶下。
  那蟒正在对月嘘气,待要吸水喷毒之际,引儿由上滚落,恰巧压在它的头颈之上,
当时激怒,长尾一卷,便和转风车一般,刚把引儿缠上三四转,猛张毒口待要咬去,上
面老少四侠已相继飞落。公孙红当头一剑先将蟒头斩断。引儿本就痛晕过去,虽然加了
重伤,腿骨几被束断,人却无觉。公孙母女和那同道友人,看出引儿正是日里村人所说
王家那个孤儿,业已十分怜惜,等把人救到山中,发现那蟒用处甚多,可用来以毒攻毒,
蟒也同被运将回去。
  公孙姊妹因往前山去救另一病人,得知王家昨夜起火和引儿事前向人所露口风,颇
有舍身救人之意,归告乃母,越发喜爱看重,非要把人医好不可。由昨夜起忙到当日午
后,先将人浸入蟒血之中,再用煮好的药汤周身洗涤,拭去污血,上好伤药。因见伤势
太重,虽然灌下止痛定神的药,醒来仍是痛苦难当,恰巧头一天在始信峰后发现一株药
草,上结果实,当日正可成长,此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内服灵药,名叫于母当归血,功能
补益精血、强身健力,止痛安神更有奇效,但那药草开花一昼夜方始花落果熟,非要算
准它的时刻,在旁守候,等其自落,否则功效便要减少,应在当日夜里成熟,虽然生在
峰后绝壁之上,野兽无法上去,终恐别的蛇虫侵害,老早便往守候,尚未归来。乃姊又
被一个同道姊妹约去,已剩四妹一人在旁看守。
  引儿之母本是名镖师之女,丈夫也是一个武师。引儿幼得家传,颇知一点门道,觉
着当地乃是文笔峰后峡谷之中最隐僻的所在,地势这样广大,又当春秋草木繁茂之时,
四妹孤身少女,留守在此深山函谷之中,旁边还挂着一条死蟒,词色那么从容,毫未在
意,问完经过,越发惊奇。先当对方比他年轻,再一请问,才知生来矮小,真年纪比他
大了好几岁,只是从小隐居深山,虽然常随乃母出游,所去都是名山大川,沿途行医救
急、扶危济困均是一班苦人,又都乃母出面,二女只在一旁帮助,事完即去,穿得又极
朴素,走到外边无人理会,她母女也极少与人交谈来往,所以言动还是那么天真诚朴。
  二人越谈越投机,眼看月上中天,四外那些大树清影重重,映着月华,吃山风一吹,
各泛起层层光彩,白云在天,碧霄如染,夜景清绝,先出去的公孙母女尚无一人回转。
引儿笑问:“姊姊,我因每日帮人做短工,拔青,砍柴,抽空还要去到邻家读一点书,
虽然住在黄山脚下,只有秋后随人打猎,到山里来过几次,平日无暇也未深入,山中云
海却常远远望见。今夜天气真个好极,你看这样深碧色的天空,除却月亮和几十颗疏星
而外,只有一两片比雪还白的云。在月亮旁边移动。我真难得见到这好景致,莫非这里
天气都是这样么?”
  四妹笑答:“你们种田人家老早安歇,就有好的景致也难得见到,偶然遇上,也因
生活穷苦无心领略。我姊妹平日谈起,常代不平。为了有人说你们不读诗书不知风雅,
无论处境多么幽美,俱都无觉,仿佛人一穷苦,连风景美恶都分不出来似的,真个气人!
照你这等说法,不也含有诗意么,”引儿还未及答,忽听一少女接口道:“四妹又在背
后说什么呢?”跟着便见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由头前树下绕来,料是四妹之姊公孙
玲。引儿身子不能起坐,见那少女长身玉立,生得十分美艳,头发却非白色,忙喊“大
姊”,并谢救命之恩。
  公孙玲慰问了两句,便说:“母亲业已回转,药也采到,并还劝告近山各村的人,
在此一月之内不饮溪水,另取山泉应用。一面将下流溪沟堵塞,把崖前毒水放向无人的
沟壑里面,一月之后再行开放,以免饮了毒水又起瘟疫。一面借着这条毒蟒和各种药草
制成两种灵药,以防万一,此后己可无害。但你筋骨受了重伤,又当大病之后,毒虽去
净,贼去城空,必须内外兼治才可复原。总算运气,这条毒蟒的精血不曾十分糟蹋,正
好合用。你底子又好,出于我们意料。
  “今有两种治法随你挑选。一是十天之内便可医好,伤痛痊愈,人却无什大用,虽
可免去残废,想要做什事业,体力却是不济。一是在我这里静养三月,由我们代你细心
医治,一面传你武功,比前反倒更好。不过最难忍受是上来必须服那蟒血,这类奇腥之
物如何能够下咽?即此已非常人所能忍受,服后周身发胀,眠食不安,口渴异常,周身
均要鞭打,前后须要经过半个来月,才能将这难关渡过。起来气力虽然大增,还要养上
一两个月,人是好了,比起以前强健得多,可是一身蛮力,没有高明指教,仍无多大用
处。明路虽有一条,照我们在前村访问来的实情,你虽可以蒙他收录,也要由你自愿才
可引进。为此把话说在前面。”
  “照昨夜救你时情景,本来还要隔上两天才能定准,后知近山村人勤俭耐劳,为了
常时入山打猎,全都练过几手,你家更是祖传,体质又有这等好法,只等母亲把药配合,
明日便可开始医治。蟒血难于久存,虽经母亲用药和好,埋藏地下,为日太久到底可虑。
索性将它和药浸入酒内也还罢了,偏要生吃三次,故此越快越好,这样便可少却许多顾
虑。事情由你自愿,到底你要走那条路呢?”
  引儿天性刚强,又因乃父早死,母子二人寄养外家,生活穷苦,时常受气,心中悲
愤,越发养成一种偏激之性,老想立志做人,为母亲吐气,离家远出别谋生计已非一日,
昨夜悲愤自杀以前,为恐传染旁人,又将王家房屋一火而焚,将来表兄弟们回来,不知
自己为好,必要见怪,事后想起,已是愁虑,不愿回去。难得主人待他这好,这两姊妹
又是那么美貌投机,生平除亲娘以外,第一次受到这样温情,越发心生依恋,不愿分别,
闻言更未寻思,脱口便答:“多么苦痛,那也不怕,只请恩人不要顾虑,使我不致做个
无用的人。再蒙收留,就更感恩不尽了。”随又连说自己多力耐劳,种地樵采,拔青打
猎,哪一样都来得,能够采荒自给,无须要人供给衣食,病中所费将来也必设法补偿,
只请将他留下等语。
  四妹几次想要开口,均被公孙玲止住,一面查看引儿词色,一面静听,听完笑道:
“后面这些话都用不着,我母女均不是你所想那样的人,谈不到什么感恩图报。既有这
样志气,再好没有,不过这头三天服那奇腥的蟒血,周身肿胀,酸痛头当,这罪孽太不
好受,本来你的身体还要暴胀,只为母亲怜你心志高洁,天性纯善,想使你将来多做点
救人的事,格外成全,不惜多费心力,上来便借药力人力,使你真力真气先就凝练。此
举虽然多受点苦痛,得益却是不少。话虽和你说明在先,你也有这样好的志气,到底说
来容易,做时大难,一经开始,又无法中止。少时我们先试一试,你也仔细想想,只在
未下手以前,一声招呼便可改用前法,你病好既早,人也少受许多痛苦,不过将来不能
十分用力罢了。”
  引儿这时业已想过,决计走第二条路,急道:“姊姊放心,我已拿定主意。人生世
上,没有气力,和废物一样,还不如死呢。”说时,隐闻附近有人赞好之声。公孙姊妹
随令引儿静卧养神,并说:“由此便须服上三天蟒血,不能再吃别的东西。”说罢作别
走去。引儿胡思乱想了一阵,也就睡熟。天明醒转,见人已移卧石洞之中,方觉奇腥刺
鼻,令人难耐,忽想起昨夜公孙玲走时小试之言,索性深深的呼吸了两次,腥气果然减
少许多,方想:那蟒血不知多么难吃,心志已定,多么艰难痛苦也须熬过,能在这里久
居,再能拜她母女三人为师,学点本领,那是多好!忽然闻到一股清香,奇腥立减。
  外面奔进一人,正是四妹,见面笑说:“引弟,你真运气。蟒血腥秽,看人都要恶
心,如何能够下咽?无奈你筋骨均受重伤,非此不可,否则暂时用药医好,至多保得一
二十年寿命,一遇天气不好,周身还要酸痛。你能不怕苦难,自然是好,可是这东西如
何下咽?我正代你着急,不料机缘凑巧,天都峰有一老前辈,隐居峰腰已有多年,此老
姓戎名二水,外号玉泉先生,你复原之后,母亲代你引进的便是这位老前辈。因听她女
儿紫赡妹子说起,昨夜来此看望,将你的话听去,当时称赞了两句,回去命瞻妹送来两
种灵药,一种专解腥秽之气,另一种于你更有益处,并还附有一粒迷药,服后人便麻木,
只心里还有一点明白。这样医治起来,许多苦痛,均在不知不觉之中度过,但他虽听传
闻,说你人好,不知到底如何,来书嘱咐母亲,还要设法,试你半日,非要看准你的心
志坚定,才肯收录,否则,病愈之后,还是不肯收你为徒。后来经我和赡妹商量,只将
死蟒,放在洞内,看你醒来,是否厌恶,生出悔意,并未全照所说去做,我更不等人醒,
乘你昨夜被我用药,昏卧未醒之际,匆匆将你解醒,再去告知母亲,说你醒已多时,心
意十分坚决,请他来此医治,一面打发蜡妹复命,如今正在准备,不久就到,我们等你
病好,再相见吧。”
  引儿刚刚谢诺,感激非常,四妹已转身走去,隔不一会,进来一个貌相清奇的中年
妇人,知是公孙红,刚喊了一声“恩娘”,公孙红笑道:“难为你了。你遇救详情,想
已听我女儿说过,如今为你医治,本有不少苦痛,因你舍身救人,善念难得,竟将天都
峰戎老前辈感动,他非但是位剑侠中人,并还是位神医,我夫妻的医道,多半是他所传,
每年救人不少,方才送了药来,服将下去,七日之内,周身麻木,只有心里明白,此可
免去不少痛苦,一切均等人好再谈吧。”说罢,先将药丸用清水送下,令将双目闭上。
  隔了不多一会,引儿便觉五官失去效用,不闻不见,周身也不再知痛痒,口里似有
汤水灌进,隔上些时便有一次,人也时睡时醒。未了一日,眼也能睁,看人似在云雾之
中,仿佛见有两条人影拿了棍棒之类,正向自己满身敲打,但无一毫痛苦。又隔了些时,
觉着身上发胀,伤痛全消,耳目也都回复视听,口里有人在喂米汤。睁眼一看,公孙姊
妹同了另一少女井立身旁。人已清醒过来,一问经过,已是第八天的早晨,说是功成八
九,已可随意起身。为了引儿是个男子,身又强健,快要成长,当地都是妇女,并还由
别处请来一位同辈少年,相助洗涤全身,清除污秽,就这样,还是满地狼藉,如非烧有
香草和避秽的药,常人几于无法立足。好在此洞本非住人之用,引儿一好,便连死蟒。
一齐掩埋,所有遗留的破衣竹床均须弃去,也就不去管它。三女因知引儿当日病好,底
下便是调养,特意赶来看望,并还送来两身干净的布衣草鞋,令往溪中沐浴更换,回来
便去左近松林之中相会,不必来此等语。
  引儿闻言,自极感谢,方要起身礼拜,三女业已避出洞外,这才想起周身衣服早被
脱完,如何见人?一看衣包放在旁边,恐有污秽,旧衣已不能穿,周身结疤,还有不少
蛇鳞也似的碎皮不曾脱光,想了想,只得把面上一床夹被围在身上,照三女所说,走往
谷尽头小溪土坡之下。泉水竞是温的,还有硫磺气味,天又暖热,阳光甚好,忙将全身
浸在水里,洗了一个极爽快的澡,觉着舒服异常,周身碎皮残疤也都脱净,通身光滑,
自觉筋骨比前健强,也未想到别的,换好新衣,穿上新草鞋,去往松林赴约。
  三女业已先到,并还备有酒食,虽是山崖笋蔬和所猎野兽之类,但极丰盛整洁,二
女一同起立贺喜,引儿本想拜谢。被四妹拉住,一同坐定,边谈边吃。引儿又见公孙红
不在,意欲前往拜谢。公孙玲笑说:“我娘昨日业已离山他往,如非你已复原,连我姊
妹也都跟去。此是父亲命人带来急信,令我母女三人速往海外相见。我姊妹把事办完,
不久也要起身。本定留你在此调养三月,再将你引进到我三叔门下,不料爹爹在海外发
生急事,我娘业已带了许多药物连夜赶去。事出意外,恰巧连日赡妹均在这里,戎三叔
虽然出山行医未归,她也可以作主,又有我娘所留亲笔书信,事前三叔并曾默许。虽然
他那地方比我们这里还要清苦,山高风寒,云雾又多,且喜赡妹知你要去,已为你在峰
侧收拾出一所崖洞,并在外面搭有一所小茅篷,足可栖身。今日之会,便为谈说此事。
至多再有六七日,你将母亲所留的药服完,便随赡妹移居天都峰下。你病刚好,体力虽
比以前强健得多,内里元气尚须补养。照我娘心意,本想传你一点内功,就着调养期中
打好一点根基,再往三叔门下引进。虽然事情中变,不如意料,这一分手,不知何年何
月才得相见,好在你的禀赋不差,所投又是明师,将来一样成就,不过稍慢一点罢了。
听你初次醒来所说想拜我娘为义母的话,业已代你说到。我娘最喜你这样忠实少年,但
她不愿这类称呼,行时留话,你算是她记名弟子,将来遇机相见,便以师徒相称。我两
姊妹算你师姊便了。”
  引儿闻言,惊喜交集,想起公孙母女救命之恩和相待之厚,感激涕零,先因恩人不
得面见,心颇难过,后经三女劝说,得知隐居黄山的这几位男女剑侠,平日不是济困扶
危,便是专为穷苦人们医病,往来民间,行踪无定,偶然分别,向不放在心上,只要此
后从师努力用功,将剑术医道全数学会,能够常时出外救人,便算同道。非但早晚相见,
并可随时来往,朋友越交越多,所交也均剑侠中人,不必这样依恋,方始放开。一面听
说新拜这位师父剑术甚高,医道更好,和种种救人的奇迹,越发心生向往,高兴非常。
三女都是落落大方,没有丝毫儿女子态,公孙四妹对于引儿更是一见投缘,分外关切,
吃饱之后,又传引儿一些人门口诀、基本功夫,一面各将剑术武功施展出来,令其观看。
引儿才知三女虽然生得那么美秀,本领比他高得不可数计,同时发现自己气力比前大出
不少倍,越发惊奇,心志也更坚定。
  当地原是一条隐僻弯曲的山谷,共只一条出口,虽只尽头十来亩方圆一片盆地,但
是花草繁茂,溪谷幽深,水平明瑟,景物清华,崖洞有好几处,均极高大明爽,先医病
的小洞偏在半崖坡上,业已准备封闭,因两家大人日前分别离山,索性连紫蟾也留在当
地,把以前公孙红住的一间让与引儿居住,紫赡与公孙姊妹同住,日常相聚,情份越深。
  这日早起,引儿洗漱之后,知道三女日内便要起身,想起四妹对他好处,心中不舍,
独坐石上正在出神,忽听旁边有人笑语道:“你想什么呢?”回顾正是紫赡。引儿脱口
答道:“我是在想二位姊姊日内要走,不知何时相见?四姊今在何处?”紫赡抿嘴笑道:
“你看四姊好么?”引儿到底年幼天真,脱口又道:“四姊真好极了!我受恩师和二位
姊姊救命之恩,不知将来能否稍微报答呢?”紫赡又笑问道:“四姊果然不差,可惜长
了一头自发,本来有药可以医治,她偏不要,莫非年纪轻轻,一头白发,也是好么?”
  引儿对于公孙母女感恩入骨,对于四妹更甚,笑答:“只要人好,白发有什相干?
何况她那头发白得那么干净,又明又亮,仿佛生在她的头上只更好看呢。”紫蜡方笑说
道:“你一个男孩子,留心人家头脚,不怕羞么?”引儿心直计快,素来面嫩,不大和
女孩子在一起,只为绝处逢生,所遇均是女于,又都少年英侠,没有拘束,虽然为日无
多,业已有些同化,随意说笑已成习惯,当时冲口而答没有在意,闻言立时警觉,少年
天真,虽无别念,但却无话可说,面涨通红,不知如何是好。紫蟾见他窘状,笑说:
“我逗你玩的。我真奇怪,天下的事偏有许多缺陷,否则这是多好!”
  引儿不知紫蟾所说是何用意,正在寻思,忽见公孙姊妹各自挑了一担药草,穿山越
野飞驰而来,二人忙同迎上。引儿见紫蟾似向公孙玲使一眼色,便各走向一旁,低声谈
论起来。因四妹满面笑容,似有话说,这两日来,心更爱好,也未理会别处,相对一谈,
才知那多药草均要制成药料带往海外,备作救人之用,业已晒了好几天,二女多留这十
来天,一半照看引儿的病,一半便是为了这些药料,并说走时改作男装,还要绕道去往
别处寻人,后日中午便须起身。谈了一阵,紫蟾、公孙玲也同走过。大家均因分手在即,
好生惜别。三女忙制药料,有的磨成粉末,有的煎膏和丸。紫蟾又赶回天都,把乃父所
留现成的药料取来添上。引儿虽是外行,人既聪明,又极勤快,跟在旁边忙出忙进,帮
助三女下手,做了不少的事。因和四妹格外情厚,不知不觉成了形影相随,常在一起。
中间引儿又见紫蟾和公孙玲背人低语,一个并还望着自己这面摇头叹气,心中生疑,也
未探询。
  光阴易过,不觉深夜,紫蟾提议,再隔一日便要分手,最好弄点食物,作一长夜之
谈。引儿却认为大家连日制药辛劳,公孙姊妹远去海外,万里跋涉,水陆并进,更是辛
苦,再要熬夜,精神吃亏,力言不可,第一必须养好精神才能上路。紫蟾微嗔道:“你
虽爱人以德,是番好意,共总一两夜不睡,有什相干?你看得我姊妹大无用了。”引儿
因听公孙四妹昨日说;日病复发全仗自家有药,否则又和那年一样一睡好几天,岂不气
闷等语,两次问她什么;日病,均不肯说,再问便有不快之容,虽然不敢多问,心却悬
念,听紫蟾这等说法,脱口说道:“四姊昨日曾说;日病复发,刚刚服药不宜熬夜,反
正一早就可见面,何必多此一举?”
  紫蟾朝公孙玲微笑看了一眼,转问引儿:“四姊的病,你怎知道?你要是关心她,
大可无须。实对你说,我们姊妹有时出山,好些天不眠不休是常事,何况二位姊姊虽然
此去路远,在我们看来并不十分辛苦,两夜不睡毫不足奇。如其你自己疲倦,不愿熬夜,
各请自便,不要管人闲事。不是看你和她姊妹情同骨肉,惜别心盛。我还不会说这话呢。
我三人同居一室,便是通夜长谈,十天不睡,你也不会知道。”还待往下说时,四妹早
知引儿关心自己,见他被人问住,忍不住接口道:“蟾妹不要欺负老实人。就算他是为
我而发,也是人情。本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人生遇合无常,自有相逢之日,多此暂
时聚首并无意思。你和大姊只管作那长夜之谈,引弟不必多言,各自回房安眠,明早再
见,我也先去睡了。”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就走。
  引儿心方一喜,瞥见紫蟾正朝公孙玲使眼色,又觉不好意思,红着张脸笑说:“二
位姊姊不要见怪,也请睡吧。”紫蟾笑道:“你四姊已睡,管我们呢!”引儿越发不好
意思,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公孙玲随将紫蟾一拉,笑道:“蟾妹,你还是那么淘
气,逗他作什?留神四妹口不让人,少时向你还敬呢。”跟着,又向引儿道:“引弟只
管安歇,我们姊妹说笑已惯,决无多心。我二人还有一点事,明早起来再相见吧。”引
儿巴不得能够下台,应了一声,便各转身,隐闻紫蟾笑道:“你看,此时他走得多快,
真个可惜。不知那药能否……”底下似被公孙玲止住,没有再说。
  引儿回意前情,始终不知何意,越想公孙四妹越好,一面觉着紫蟾本领既高,人又
美艳,只是人大刁钻,仿佛不大投机。师父不在山中,此去孤男少女同在一起,剑侠中
人虽不拘束男女形迹,到底言动谨慎些好。忽又想起自己年已渐长,像四姊这样好人,
又是少年女侠,我曾受过她的救命之恩,她对我更好,如能常时相聚永不分离,那是多
么好的福气!偏又刚刚病好便自分开,越想心越烦,一夜不曾合眼。
  估计外面天已快亮,正想起身出看天色,忽见一条人影飞将进来,刚认出是公孙四
妹,便听低声急语道:“引弟不可出去。外面正有强敌寻上门来,大姊、蟾妹业已上前
迎敌。此时几个异派凶孽十分厉害,事出意料,又隔了两年的事,不知怎会被他寻到,
又探出爹娘和戎三叔不在山中,想杀我们姊妹泄恨。如今胜败难料,你决不是他们的对
手,御敌的兵器你先没有,就有,此时也不会用。我本前往相助,恐你无知犯险,特来
嘱咐。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出去,否则我就不理你了。快跟我走,先藏起来,以防万
一。”边说边拉引儿走出,掩往洞旁一个从来无人出入的崖夹缝内,令其往外窥看,如
有不测,照着所说,急速逃避。
  要知全书结束,后事如何,均在第四集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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