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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


第 五 回
古树斜阳 踏浪行波逢异士
幽崖密莽 飞虹掣电败凶僧



  周鼎在旁侍立,跟着补述前事。略说他自五岁上随了长兄周铭闲行村外,周铭忽然
腹痛,往草里无人之处登野坑,将周鼎放在附近大石上坐定。起初两下都望得见,周鼎
从小淘气,结实多力,才满一岁便能满处乱跑,生具异相,面和手足其黑如漆,自颈以
下,全身细白如王,父兄都极喜爱。这日本嬲着乃兄同出扑蝶,一见久蹲不起,便不耐
烦,适有一蝶飞过,知乃兄怕他性野,不令远离,假说次兄周彝走过,要跟了去。说也
真巧,周铭因他常自独出将村中童伴抓伤,本来不许,一抬头正赶周彝扛了锄头走过,
相隔只在十来丈远近,又当便急之时,只点了一下头,没打招呼。周鼎知已答应,慌不
迭欢蹦跑去。春夏之交,草深树密,周彝并没看见他兄弟两人。等周铭解罢起身,才想
起周彝是往田里,相隔尚远。连日农事正忙,田中尽是水泥,周鼎赶去,必要下田胡闹。
自己专心读书,不理田业,虽说父命,坐享已是不安,如何能任他跟去,分心作梗?连
忙赶去一间,哪有他的影子,周氏全家老少天性纯厚,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同田里的老
三周肇,一齐丢下锄头,分头寻找一会。父母乡邻也得了信,搜遍全村,哪有半点踪迹、
寻到第三天,全家正在惶急悔恨之际,早起开门忽接一信,大意说周鼎已被一异人路过,
爱他天资带去,他年学成即归,不必妄找。并未署名。周家先还当是有人存心安慰,来
此一封无名信,嗣一推详,周鼎既非夭折之相,时又承平,山中连个野兽部无有,便被
蛇咬死,多少总有点遗迹可寻,再者正当农忙之际,地虽荒僻,人影相望,小孩子不会
走远,或许是真被异人携去。于渭又恶见官,跟着寻几日,吩咐不要声张,只说被人拐
去,也就罢了。周氏弟兄为寻幼弟,暗中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终无下落。
  一晃十多年,兰溪山中,不知从何处跑来四只野猪,出没无常。乡人个个谈虎色变,
惟恐遇上。当年又是春夏之交,周铭在邻村富人家教馆,因祝父寿回家,行至中途,忽
遇两只野猪。周铭亡命奔逃,两猪紧随身后,相隔丈许,所经又是两边高崖大树,无可
绕避。方自危急万分,猛觉腰间微痛,身子被什么东西抓住,凌空而起。惊乱慌骇中,
瞥见那两只牛般大的野猪,獠牙上耸,低了个头,身于起伏乱拱,疾逾奔马,由脚底下
直窜过去。身落崖上,耳听人声相唤,回头一看,身后站定一个黑面少年,正与幼弟一
般模样,方知脱险,一问果是,惊喜交集,大出望外。周鼎也是路行经此,上崖摘果,
看见恶兽追人,无意中救了乃兄一条性命,甚是高兴。二猪跑完势子不见人影,又怒吼
狂奔而回。正赶另一野猪从斜刺里崖坡上追下一匹叫驴来,当先一猪窜迎上去,獠牙挑
处,豁刺一声,驴便腹破肠流,血如泉涌,连身飞舞而起,甩出老远,死于就地,三猪
想已饿极,争抢上落,爪牙齐施,轧轧有声,连肉带骨一齐嚼入肚内。各瞪着血红凶睛
四外一望,抖一抖身上乌光黑亮的长毛,又飞也似朝东路山沟里跑去。依了周鼎,当时
就要下崖除它。
  周铭力说厉害,再三拦阻,又劝他先回家中拜寿,见了父母兄嫂再说,这才一同回
去。拜见父兄之后,说起小时走失之事。才知那日追蝶,连追越过了好几处田崖也未扑
到,忽然追到溪边。小孩心急,顾上不顾下,一脚踏在虚草上面,坠入溪中。溪水又深,
越用力越上不来,连吃了好几口水。正在昏迷骇急,忽觉被人捞起,略停了停,将他背
朝上横抱疾走。先时心里明白,只说不出话,还当是兄长家人寻来,抱他回去。后来水
全控出,神志较清,开目视物。见那人所穿草鞋异样,翻脸朝上一看,乃是一个不认识
的瘦长老头,粗布衣服,装束和家中画儿上的老人相似。周鼎心灵,见老头面容清秀,
善气迎人,并不疑心他是拐子害怕,反因那人救了自己,笑喊了一声“老伯伯”。
  老头见他醒转说话,含笑将他抱直,边走边问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跟我去学本
事好么?”周鼎便问:“学什么本事?读书不读?”老头说:“书自然要读,我还教你
打拳和许许多多的玩艺呢。”周鼎最是好武,闻言大喜,忽又想起爹娘兄嫂,恐家里人
惦记,要老头回家和大人说明再去。老头道:“那就学不成了。最好你先和我同去,明
后日我办完手边的事,再向你父母明说。这一去至少十年八年才能许你回家,弄巧年数
还多。你如想家,不愿学成一个有大本事的人,我此刻尚有要紧约会,已然为你担搁,
恐误时候,不能再往回走,只好明早送你回家了。”周鼎心切学武,又想家人,只是心
里盘算,不知走哪条道好。老头也不再间。
  周鼎见他走路特别,上身不动,脚底却是快极,两旁山石林木飞一般往后倒去。心
想没见他跑,已走得这快,想必有些本事,不知力量如何?便拿出和兄长撒泼本领,猛
地一挣。周鼎生具神力,往日在家中发了儿童脾气,谁也抱持不住,这一挣又是骤出不
意,如换常人,抱的人不脱手,也必一同跌倒。老者竟行所无事,并没觉他怎样用力抱
持,依旧好好地抱着走,看都不朝他看。周鼎连挣数次,用尽气力,脸红颈胀,通无丝
毫用处,不由起了佩服之心,脱口说道:“老伯伯好大力气。”老头理也未理。
  似这样走了个把时辰,老头说:“到了前面山深处,少时要和几个人打架,我把你
先找个地方藏好。他们虽然人多,但我决能赢他,你如看得见时,不可出声,也不要害
怕。”周鼎听说打架,甚是高兴,要随了同去,不愿藏起离开老头。老头笑道:“你这
小官真个顽皮。打架凶争,有什么好玩!藏起的好。”周鼎执意不肯。老头停步想了想
说道:“你定要同去也可,只不许乱动乱跑。他们虽不致伤你,总是站在一旁安静些好,
免我动手分心。”周鼎应了,老头又复前行。山势益发幽深,峭壁危峰,到处都是最险
处,连个樵径都无有。老头抱着周鼎,不时窜崖越涧,只手上下攀援,起落如飞,悄无
声息。又走有顿饭光景,越过一条阔涧,对岸是一高冈。到了冈顶,老头说“前面便是
打场”,将周鼎放落,携手同站大树后面,探头外视。
  周鼎见冈下是一片野地,碧草如茵,甚是平坦,约有数十亩宽、十亩来长。左边孤
峰秀耸,高插入云,半腰上尽是些盘根老松,龙蛇飞舞,亭亭若盖;右边横冈断处,地
势低下,涧水到此,折为清溪。溪旁满是合抱桃柳,花时已过,清影落溪,柔条迎风,
绿荫障日,间以肥桃半熟,朱实累累。黄莺细燕穿梭往来于柳荫之下,鸣声如转笙簧,
好听已极。正对面一座高崖,偏右一面有一所楼房,上下两层,共只五问,做一排倚崖
而建。石墙板门,形式直和画图相似。楼角上炊烟一线,随风袅袅,散灭不停。门外设
有一个兵器架子,另插着几根长竹,楼旁一方没草的地方,竖着百十根木桩,只是不见
一个人影。周鼎心急,几番想问,都被老头止住。
  过不一会,左边峰腰松林内忽然飞起几只乌鸦,跟着林梢一阵乱动,纵落两人。一
在中年,文生装束;一个约有二十来往年纪,腰挂一口长剑。落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一
同缓步往楼前走去,神态甚是安详。快进楼前,楼内也走出一个短衣汉子,见了二人。
把手一拱,大声对少年道:“好朋友,果不失言。这位便是令师萧隐君,同来赴约会的
么?”少年冷笑答道:“家师往游黄山未归,这位是我好友狄遁,新从新疆北天山动身,
漫游江南,嫌那旅舍嘈杂,知我有个别业在此,意欲借住些日,我已答应了他。烦告令
师,说房主人已然回家,并还约有贵客下榻,请他即日搬场。如缺少房租钱,我还可帮
助他几个。”言还未了,那汉子颜色倏地一变,仰天哈哈笑道:“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
事!你不过拿几根破竹子搭这么一个茅草棚。这山又不是你的,赵师兄好心好意和你相
商,你自不识趣走掉。事隔一年,我们连洞里带这所楼房,费了不少心血,莫不成还让
给你!你以前口出狂言,自称萧隐君的徒弟。江湖上前些年倒的确有这么一个姓萧的,
我们没见过,很想见识见识。谁知你只是空口说白话,上月同了一个草包到来,被我师
父赶走。是你订约,今日你师父必来拜访,如今又同了一个姓狄的来。这位狄朋友,我
耳朵很生,没听说过。看他这么斯文,莫非武场不行,又改文场么?实告诉你,就算我
师徒占了你的窝于,也要凭真实本领见个高下,单说风凉话有什么用处、趁早回去。姓
萧的尚在人世,便同了来。如若老死,或是不敢出头撑门面,姓申的,从此休来自找无
趣。”
  申姓少年闻言大怒,几番想要答话,俱被狄遁止住,一任那汉子冷嘲热讽,始终微
笑立听,毫不在意,直等那汉子气势汹汹把话说完,才文文静静地笑道:“在下狄遁,
原是新疆土著,因慕江南风景人物,来此闲游,得与申朋友订交。借住不借,倒没什么,
不过令师威名渴望已久,难得有此相见机会。敝省虽是荒寒边野地方,对于来客,不问
生熟,多有三分敬意。就有什么大不了事,也都揖客升堂,尽其地主之谊,先礼后兵,
江南文明之邦,似乎不应有此。朋友这等声音颜色,难道贵处乡风如此,还是令师独门
传授呢?”那汉子益发怒极,大喝道:“我们不管什么香风臭风,这里规矩,因为草包
太多,来人须在门前一百零八根罡煞桩上,和我们户中人见个高下,才配入门求见呢。
你既这样说,这个申林,我已和他递过手,是我师兄马骏手下败军之将,无须比了。你
想见我师父不难,你快把长衣服脱掉,胜到了我曹豹,不用说话,便引你进去如何?”
狄遁斜视了木桩一眼,冷笑道:“这么百十根朽木桩于,还经得人在上面跳动么?”曹
豹怒道:“朽木桩子?这都是本山顶坚实的枣木白松,外用三道铁箍,大半截钉在地底,
你连拔也拔它不起呢!快脱衣服,请吧。”
  狄遁笑道:“这么结实我倒看它不透。我那里满处坚冰,这种小孩玩意还是初次见
识,想不到在此返老还童,又作儿戏。就这样陪你玩玩罢了,长衣服脱他则甚!主人房
子已给你师父占去,少时你师父肯还房子还好。不然,伤了风,连个养病的地方都没有,
多糟。”曹豹因师徒屡占上风,过于轻视来人,只认做耍贫嘴,越听越怒,更不多言,
喊一声“好”,首先纵上桩去,“孤鹤展翅”,摆开一个式子,连声道“请”。狄遁笑
嘻嘻说道:“你先莫忙,这个玩意,阁下想必练了多年,不然,哪有这么中看的架子,
我是初次开眼,见你这大个子站在这一点细木棍上,风都吹不动,显得那么结实,实实
有点悬心。我和你素昧平生,无仇无恨,何苦叫我千万里路跑来栽这筋斗,莫如你下来,
让我先上去走一回试试。我要看出不行,就甘拜下风,省得受伤丢丑。你暂且耐着气委
屈一会如何?”申林闻言,直忍不住要笑,曹豹不知狄遁说的是反话,当作内怯,只得
负气纵下喝道:“你这人怎这样阴阳怪气?告诉你说,姓曹的从小就随名师习武,眼里
头好手见得多,什么场面部见过,文武软硬一概不吃,你这一套江湖口没处使去。既这
样说,就让你先走上一回我看。不过你要是连姓申的都不如,只会几手毛拳,存心来拨
老虎,撞木钟,你就认头服输,我也定叫你带点记号回去,那时休要怪我手狠。”狄遁
闻言,仍装笑脸,似央告非央告地答道:“我一个异乡人,你又何必这么狠呢?实告诉
你,我不过从小在北天山冰雪里,和大金、二金两个老拂拂一同长大。它们教了我几手
猴拳,原没什么本领。你打伤我这样一个无名小辈,于令师徒面上有什么光彩呢?”曹
豹见他面有畏色,越当是诈人蒙事。,长衣不脱,故示神奇,实则并无本领,怒喝道:
“废话少说!再挨一会,我师父功课做完出来,你这顿打就挨不成了。”狄遁喜道:
“我听说你师徒有好几个,专讲倚多为胜。来了这多时,却只见你这个样的一人在此,
还当我申朋友过甚其词,再不就是又往别处占人窝子去了呢。照此说来,你家还有大人,
反正不见不散,那我就索性等你师父师兄们出来,再和他当面讲理吧。”曹豹听他语带
讥嘲,不禁大怒道:“没告诉你,我师父不见无名小辈,要见,得先到桩上走走吗?你
不敢交手情有可原,不该出口伤人。今天非教训你一顿不可!”随说随奔过来,扬手就
打。
  狄遁慌不迭的后退,双手连摇说道:“我是油嘴滑舌说惯了的,你莫见怪。我这就
上去还不行吗?”随说随向桩前倒退。曹豹见他这样胆法告饶,倒也不好下手,只得停
步,恶狠狠戟指喝道:“你上你上!”刚喝两句,忽听申林在旁说道:“这厮如此不知
进退,狄老英雄,就让他开开眼界吧。”曹豹吃狄遁一阵鬼混,怒发心浮,全没注意申
林在侧,这时听他发话,猛想起申林武功,自己尚非敌手,他既约人同来,怎么脓包,
也不会比他还弱,这厮莫非真是一个西北成名人物?心在迟疑,狄遁已退离木桩仅有三
尺。
  那木桩有一人来高,疏疏密密埋在地下,休说初次登场,便是曹豹等久惯在桩上练
习的人,也须看清落脚之处上去。狄遁竟似专顾前面似的,惟恐曹豹追来打他,并没觉
察身后还有木桩在彼,依旧倒退过去。眼看再退一步便要背撞桩上,狄遁仍装着无奈之
状,往对面冈上望了一望,说道:“曹朋友,都是你逼我的,要不怎会在老前辈面前献
丑呢?”曹豹未及答话,狄遁倏地身形往上一拔,一个长箭穿云之势离地丈许,倒退着
往桩上纵落。好似往后倒纵没有准头,落处恰当中央空虚之处,稳身无法着力,纵得又
不甚高,无法挽救,势非落在桩空里面不可。曹豹方自心快,猛听狄遁喊道:“错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左脚往前一迈,仿佛身踏实地,凌空一步跨过,踏在桩上,右
脚却不老实,登了两下,身子摇摇欲倒,连晃几晃方才站稳。那式子恰似一个斜写的
“大”字,钉在桩上,衣袂只管迎着山风乱飘,人却纹丝不动。曹豹虽然性情粗野,原
得过高明人传授,先见他一纵身子笔也似直,已看出他武功精奇,不是庸流,自己绝非
敌手。正盼他一时大意踏空坠落,不料人已容容易易凌空跨到桩上,履虚若实,分明气
功已臻绝顶,不禁大吃一惊,把先时嚣张矜夸之气去掉大半。狄遁站的是中央两根主桩
之一,粗约尺许,两根竖立,相隔丈许,算是两个太极图眼,原备双方交手前对立接谈
之用,余者桩身也有碗口粗细,可是桩顶数寸铁包之处才只两寸方圆,平锐不等。
  狄遁站不两句话的工夫,忽然说声“不好”,身子往右一偏,也没见有什么身法动
作,毫不用力,右脚横右一落,又跨到第二桩上,左脚翘起,身子微斜,依旧一个“人”
字,钉在桩上,过不一会,忽又自言自语道,“这玩意立不住人,我还是跑一遍下去,
见他家大人吧。”随说式子一收,上身不动,挨次往桩上走去。那些木桩最近的也有五
六尺远近,狄遁既不前纵,也不横跃,更不施展拳法身手,看去直和寻常行路一般,看
不出怎么大步跨远,只将双脚微抬,便由这桩到了那桩,脚步从容,不快不慢,先走里
圈,由内而外,顷刻走遍全桩,纵下说道:“曹朋友,你饶了我吧。这些根木棍子没什
么好玩,快将你家大人请出吧。”曹豹虽已服他气功,因未见他别的出奇之处,尚不知
来人有绝大来历本领,还以为会轻功者,硬功重力多不能够并精,有心强争体面,又恐
吃他不倒,贻羞门户,师父见怪,如就此回去通报,请人出来,又觉来人语多讥嘲,拉
不下脸来。
  刚想拿话找场,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老六,申朋友又约了高朋贵友来找场么?”
声随人到,又跑来一个壮汉。曹豹见是四师兄俞正,正好解围,忙答道:“今日你们跟
师父后洞用功,我正值班,遇见这位狄朋友。据申朋友说,是从新疆北天山请来的,说
得一嘴好懈怠话,脚底轻功很好,想是个黑道上的朋友,执意要见师父。我因申朋友屡
次约来的人都言过其实,恐师父说我大惊小怪。按照往日访友规矩,请他上桩过手之后,
再去通禀,他又害怕,说不会这个,要先上去走一遭再过手。适才他上去走了一遍,又
说不行,仍非见师父不可。正要和他理论,你就来了。”俞正本领比曹豹较高,人却比
他还要莽撞,闻言一看,狄遁人甚斯文,含笑而立,听了曹豹那番话,并不发怒,便接
口道:“朋友,我们这里规矩如此,我师父从不轻见外人,听说你轻功很好,兄弟也学
过两天软硬功夫,领教一下,怎么样?”狄遁见来人又是一个无知狂妄之辈,不禁哈哈
笑道:“听说你师父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见不得人呢?那百十根小木棍太不结实,
如不是我,早站断了,如何能在上面动手呢?不信我就试试。你先上去,只站得稳,我
随后就到如何?”
  俞正哪知狄遁适才闹了玄虚,闻言大怒,喝道:“你这厮说话怎么如此可恶?这粗
桩子,还不结实、这不过拿它当场子的,又不是兵器,难道要它和钢铁一样么?闲话少
说,快快随我上去,要不我就平地上对付你了。”随说,一个垫步便往主桩上纵去。曹
豹恨来客挖苦嘴,心里只管想借话回敬几句,暗中却在留神,一听来人屡说木桩太不结
实,不能站人,方觉可气。俞正已然纵起,身落主桩,快要站落,口刚喊得一个“来”
字,猛然脚底一软,恰似踏在浮沙虚雪上面,知道不好,想要腾身纵起,已自无及,尺
许粗一根主桩忽然塌倒。骤出意外,纵未纵起,木屑纷飞中,人已坠落,连窜下两步,
才稳住身形,差一点没有跌倒。羞愤之极,未暇寻思,脚一点地,跟着又往桩上纵去。
这次势子更猛,纵的是根有铁包头的桩子,虽不似只木制成的主桩,这般摧枯拉朽,散
成一堆木屑,可是桩早经狄遁用金刚大力法踏折,人一上去,立即中断。喀嚓叭拉一片
响过,俞正再也收不住势,二次坠落下来。坠时身往下歪,恰巧近旁有桩,百忙中妄想
用手去扶。不料根根如此,应手立折,连断了三根,人又几乎栽倒,耳听狄遁哈哈笑道:
“你师弟叫草包,你也和他一样。我说不结实,你偏不信,现在怎样?难为你师父这份
传授,还不快请你家大人出来,真个要逼我做那以大压小、上门欺人的事叫老前辈见笑
么?”
  俞正本就满脸通红,闻言益发羞恼成怒,一声怒喝,方要发作,楼门内又走出几个
人来。曹豹见势不佳,忙回报信,迎个正着,低声说了几句,意似说今日来了扎手。内
中一个似是为首之人,倏地变色喝道:“你两个真不懂事,哪有这样待客之理,还不快
走回去!非给师父坍台么?”曹豹诺诺连声,向楼门内跑去,俞正也停了手,红着一张
脸说道:“你这厮暗中闹鬼,不是英雄好汉。我大师兄他们来了,少时自有你的好处。”
狄遁已听出,来人自知遇见劲敌,示意曹豹于乃师送信求援,闻言哈哈大笑道:“你放
心。我不见你家大人,任你打我也不还手的。”说时,明见那伙人走来,却偏过头去,
向着峰峦溪流,与申林比肩闲立,指点烟岚,闲话云树,状若未见,甚是安闲。俞正已
从桩中纵出,见狄、申二人目中无人之状,恨得咬牙,正要答话,后来那伙人已自赶到。
为首一个中年人,见状知非易与,忙朝俞正递了个眼色,示意众人止步,独自向前笑向
申林道:“申兄久违了。记得上次分手,曾说今日必来。家师日有定课,因申兄两次驾
临都是早上,今日候至过午未来,只当申兄偶然忘却,午后率了愚弟兄数人同往后洞做
功课。不料申兄信人,竟未失约。今日曹师弟应门,他为人鲁莽,必多失礼之处,望勿
见怪。令师今日怎的不肯赏光?这位兄台尊姓大名?野地不是款客之道,烦劳申兄引见,
同往楼中一叙何如?”申林知来人是对头神拳祖师钱应泰最心爱的大弟子尤嘉,为人好
狡,笑里藏刀。自己为了夺回旧业,两次邀人,俱败在他师徒手里。别人口中多有讥嘲,
独他假意客礼相待,来接去送,笑脸窘人,最是难堪,事前已和狄遁说过,当他又在假
做过场,便唤道:“狄老英雄,这位便是钱朋友门下高足尤嘉。”话未说完,狄遁已侧
脸笑道:“老弟,先前不是对他们说过,叫他家大人出来。我大老远到此,只为借你的
光,瞻仰这位江南名手是怎样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事完还要去至天台访友。似这样来了
一个又换一个的,难道他家大人就永不出来见人么?”说完,依旧负手看山,更不答理,
把对面诸人全僵在那里。
  尤嘉心中有气,因乃师一会就出,还未发作,同来诸人早沉不住气,闻言微一怔神
之间,全都气往上撞。俞正首先抢步上前,戟指怒喝道:“姓狄的休得目中无人,凭你
也配见我师父?来来来,一个对一个,胜得我们,自会请出我师父与你相见。”众人也
跟着随声附和,摩拳擦掌,抢到狄申二人面前。尤嘉尚欲暂缓一时,好再叫人,只一会
工夫,不如等师父快到时,有了把握再行动手,正想发话交代几句,略缓僵局,内中一
个绰号辣手神雕马连的,阴毒险狠更胜尤嘉,学的又是一身小巧绵软的功夫,两双利爪
用五行砂练过三年,下起手来又狠又快,专讲乘隙暗算,伤人致命要害之处。当日一上
场,便和尤嘉一样,料定来者不善,众人只管乱叫阵,他只随同凑近,眯住两只兔眼,
凶光内蕴,觑定狄遁,一言不发,等俞正说完话,刚要抢着上场,倏地身形往前一矮,
口中轻应一个“好”字,话到人到,一个草上惊蛇之势,两手往前一伸,便朝狄遁腰间
穴道抓去。两下相隔仅只数尺,马连这一手练就多年,乘敌无备,身往前倒,又近了些,
同时脚尖抓地,用力一踹,势子真比射箭还疾,加以眼尖手快,双爪并用,十步以内从
没脱过空,称得起是百发百中,更厉害是哑口,从不出声招呼,照例抓到敌人身上才行
发话。距离这近,原无不中之理,在场诸人因乃师常说马连手大阴毒,将来必贻后悔,
屡加告诫,谁也没想到他发动这快,心里一喜,多半以为敌人不死必伤,万逃不过。
  忽听马连大喝:“看我……”底下“厉害”二字未喊出口,紧跟着“哎呀”一声惨
叫,人从狄遁身前斜着撞退回来,倒于就地,两手鲜血淋漓,人已晕死过去。狄遁依然
神色自如,笑嘻嘻没事人一般,站在原处动也未动。众人立时一阵大乱,除尤嘉外,俱
都愤怒如雷,呐喊齐上。申林见他们人多,方欲上前,狄遁喝道:“申老弟,你又不听
话么?快些躲开!”,申林依言,纵过一旁。狄遁跟着扬袖而起,也不和人对手,也不
纵跃,只是左闪右避,像穿花蝴蝶一般回翔反复,往来如梭,口里仍接口遥向申林笑道:
“我原说他家大人不出来,不和他们动手。偏生这孩子性子大急,又怪我风景看出了神,
懒了一懒,打算让他占点便宜算了,想不到这里的人也是这样脆弱,我不还手都禁不起,
大人见面,怎好意思呢?”众人闻言,益发暴怒。有的竟将身旁暗器取出,觑定狄遁打
去。谁知狄遁竟似浑身长有眼睛,闪躲从容,也不见得过分敏速,和走马灯一般,一任
众人四面围住,拳脚交加,暗器乱发,一下也未沾到他的身上。有时对面夹攻,吃他轻
轻闪过,自己人还几乎受了误伤。狄遁笑道:“我和你们玩玩罢了。你们见我让你,还
要动铁家伙,东西虽小,比你们却结实得多、莫要不知进退,一不留神伤了自己,不好
看呢。”说时,众人见他始终没往起纵,意欲用暗器,四方集中,一齐上手,互相一递
眼色,各擎镖弩在手,虚晃一招,扬手齐发。忽听狄遁哈哈笑道:“你家大人出来了,
我懒得和你们玩了。”声随人起,平地一纵十多丈高远,向楼前飞去。
  听到未句,笑声已由众人头上飞渡。同时楼门内也有一人口中大喝:“徒弟门快些
住手,我来了。”跟着飞身纵出。一来一去,差不多都是一般高远。就在众人闻声愕顾
之间,主客二人已然会到一齐,叙起话来。众人见师父出来,胆气顿壮,忙一窝风似赶
去。这时马连业已缓醒过来,虽还强忍咬牙没有出声喊痛,但那一双阴毒狠辣。久惯暗
中伤人的双手,一只已是齐腕节骨折断,青筋奋起,肿高寸许,另手除拇指外,四指反
翻拗折,竟连筋肉一齐断裂,成了一个秃掌,仅剩点微皮,挂在上面,鲜血淋漓,即便
医好了伤,也成废物。尤嘉终是内行,一看这伤,便知来人内功超群,平生未见,今日
之事凶多吉少,就乃师亲身临敌,也未必占得上风,始终没有上前,刚将马连救醒,恰
好乃师纵出。恐众人胡乱说话,少时越发不好下台,忙抱了伤人赶去,身还未到,主客
双方已自动手。猛然心中一动,想起楼洞内存有许多财货和紧要物事,少时师父胜了还
好,败了如何回取,念头一转,正遇曹豹听众人乱喊“马连受了重伤”,不顾看打,迎
前慰看。尤嘉便朝他使个眼色,令其同回取金创药给马连医伤。曹豹素来怕他,只得随
往楼上跑去。匆匆给马连上了止血定痛的伤药,忙着往内洞去收拾细软财物。见马连仍
是眼含痛泪,咬牙切齿,并不随行。
  尤嘉暗笑他大没骨头,平日占惯上风,一旦负伤便挺不住。方要转身,忽听马连长
叹一声道:“师兄慢走。”尤嘉因事情说紧就紧,已然为他耽搁些时,加以师兄弟情感
又恶,实无心听他再说闲话,忙答道:“师父命我二人往后洞办一件要事。师弟有话,
少时再说吧。”说完,便往里走。马连厉声叫道:“我死在眼前,你二人尚记着我以前
的过节么?”说时情急,用力大猛,身子晃了两晃几乎晕倒。尤嘉猛想起马连来时,全
是自己半扶半抱,好似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身功夫,近年又从异入学会采补一术,虽
近女人,并未泄精,何致如此脓包,闻言好生惊讶,随口问道,“你受伤虽重,何致如
此?师兄弟好好的,谁又跟你有什么过节,我实奉师命有事,一会就出来,给你上二次
药。说这伤心丧气的话则甚?”马连狞笑道:“真人不说假话,你明见对头厉害,不是
想备后场,便是想趁火打劫。老头子出时,你还没有和他见面说话,有什么事要你去办、
你休看那厮厉害,老头子的真功夫,你在随他多年,也只是得皮面。我也是前年起替他
置了外家,靠内线的牌头才得清楚。今日虽不定能取胜,至少也和那厮支持个一天半日,
哪会随便给人做翻?只管放十二分的心。我们近年虽然面和心不和,总算多年师兄弟一
场。我此时内伤比外伤还重十倍,也是自己不好,先算计人,中了老头子的诡计,平日
又伤人太多,行为太狠,才有这场结果。否则就把我两臂砍断,也不会晕死过去。你当
老头神拳绰号容易得来的么?”
  尤嘉先仍不耐,及听说内腑已伤,又称赞乃师的本领,自己相随多年只是皮相,才
想起马连昔年对人,表面上最是恭顺谦和。自从前年起改了态度,言行狂做,目无同流。
最怪是他和师父时常借故出游,行前往往背人私语,如有要事,回来也是先后脚,好似
师徒二人并走一条道路,归来有所获,却又不似有所营谋。可是马连艺业大进,师父也
人前背后不住告诫数说,大有厌恶之意,出进仍那么密切,其中必有原因,便答道:
“你这都是气话,我往后洞,果如你所言,是防备万一,并不知你受了内伤。有什么话
愚兄无不照办,只莫多心好了。”
  马连方收了狞容,苦笑道:“我本江百绿林中人,十年前为一镖客所伤。我知他是
老头师侄,千里来投,用尽不少心机,看出老头子私心大重,上等功夫绝不传人,简直
无法下手。五年前,我忽发善心,偶然用三百两银子救了一家老少性命,还代他报了大
仇。这人姓贾,老夫妻带着两个年轻女儿,都有一身好功夫,自在官府手中逃出。因一
向生活用度都由我一人供给,感激非常。其实我却是忽动凡心,看中他那女儿姿色,恐
他不好说话,下的苦磨功夫,日子一多,水到渠成。没两年老夫妻先后身死,死时硬要
将长女嫁我。我还假作了一阵,才行答应,潦草在天目山中成礼,从未对人说过,婚后
甚是恩爱。尚有小姨未嫁,色比乃姊略差一些。这日我和内人三姑说起学艺艰难、旧仇
未报许多恨事。她给我想了一条美人计,说她长兄流亡多年,生死莫卜。她父原想两女
招婿,接续香烟,非令嫁人不可。既有此事,何不叫小姨四姑嫁我师父?同床共枕,日
子一久,总可套出真情。我知老头子生平不近女色,事原无效,但日前他曾说他是世代
单传,如今年逾半百,名成利就,膝前并无子息,想不到为了武功,反断祖宗香烟,言
下颇有悔意。此计能行,也说不定,不妨试试。恰好那年老头子往西天目去访友,便命
他姊妹假作往庙里进香。我找了一班小毛贼劫道。老头子虽是多年独脚大盗,可是不值
当的决不下手,又爱打个抱不平,遇见这类毛贼,只要见难就退,也不轻易伤他一下。
遇上果然伸手将毛贼吓退。姊妹二人装着吓破了胆,要他护送回去,路上献尽殷勤,到
家又百般款待。老头子见她两个弱女僻处深山,心中奇怪。一盘问,才知大的一个有武
功极好的丈夫,附近人家都有耳闻,不敢欺负。姊妹厮守,又不出门,这次为给死父母
添冥福,才遭此事。丈夫归来,定必登门叨谢。老头子生平没和女人长谈过,见二女貌
美性柔,又极能干,谈吐又好。一问丈夫是我,甚是欢喜。起初不过偶一动念,还不好
意思挟惠为婿。经不起我百般怂恿,才活了心。老头子偌大年纪破戒,不好意思对他老
家中的侄儿,婚时,只由我夫妻赞礼布置,婚后仍令和我同住,上前年说带我往北五省
访友,一去多半年,便为了此事。我令四姑将他绊住,假着山居怕遇强暴,要老头子教
她武功,一味装呆卖傻,不时枕边讨教。老头子临老得少妻,为美色所惑,想她速成,
不惜把独门绝招加意传授,有问必答,只再四叮嘱,不令告我夫妻。最后一次,用酒将
他灌醉,更连生平不传之秘一齐说出。我这里大功告成,方在加紧背人勤习,不知怎的
被他看破。他怜爱四姑,并未发作,对我更是不动声色,最后向四姑说:‘我还精采补
之术,学会了,不特男女都有奇趣,于内功更有大益,可以事半功倍。’四姑略微一学,
果然又去告知内人。老头子连日颇疑她代我行诈,教时百般叮咛,切勿泄露,心中内愧,
又是床第间事,本不教对我说。内人怎肯瞒我,依旧和盘托出。我正因所学进境太难,
他越看重,我越要学,谁知他心阴计毒,惟恐我本领与他并肩,仍由四姑代传,却又不
肯教完,隔些日学会一点。我夫妻只知照法行事,最后有一次竟破了我的真气,因亏耗
大过,至今不能复原。情知上当,已自悔无及,在学会他许多绝招。论本领虽比你们稍
高一筹,和他比,却终身没个指望。就这样,我去年春天还往江西把仇人杀掉,雪了大
恨,但内功真力已不能贯满全身,只能伤人,不能受伤,适才见那对头扎手,本想出其
不意,用重辣手致他死命,加以贪功心胜,防他眼快躲过,双手齐用,内藏变化,同时
抓上固然是死,就一手抓到也难活命。我手已快沾身,他还未躲,以为敌人万难逃生。
不料他那气功竟如此超群,我用的力越猛,吃的亏越大,手抓到他身上,只觉微微一软,
便似有万斤潜力,其坚如钢,反震出来。当时只听喀嚓一两声,心腹当的一震,指掌骨
节齐断,奇痛彻骨,心中慌乱,知道不好,连忙倒地,熬着大痛,妄想把气缓匀,哪里
能够?同时脏腑已受极重震伤,至多还能活到明日午前。你看我说这一席话,通体是汗,
中气已塌,接不上来。这药只暂为定痛止血,哪能望好呢?此去西天目,尚有两日途程。
我一走长路,死得更快。我夫妻甚是恩爱,去年新生一个男孩,我死之后,不论你们被
人赶走也未,务望持我一物为记,交与内人。等我儿一交三岁,便由她姊妹同求老头子
收到门下,从小练起,等有了根底,再遍访能人为师,学会惊人本领,去至北天山找这
姓狄的仇人报仇。再说今天的事,老头子表面上忠厚,内里好猾取巧,阴毒险狠更胜于
我。他如真打不过人家,让了地方,必有一些交代的话。他妻已然有孕,所藏财宝决不
舍弃,不是事后运往西天目,也有一个后手,你操心算是多余。最好只取你二人自己的
银钱衣物,少管他事为妙。不信,你就试试。我这人沟死沟埋,路死路葬。老头子占得
上风自是幸事,否则听天由命,只把拜托你二位的话办到,别的就不用管了。”
  尤、曹二人闻悉乃师许多阴事,把近两年一切的疑团打破,心想师父为人如此阴刁,
在虔心随他多年,所得仍是平常。曹豹还不怎样,尤嘉已自心生内叛,不由稍变前念,
更想假作防范,浑水捞鱼,应道:“师弟放心,你说的话,我必照办。但是今日大敌当
前,胜负难知,总是多留点心的好。拼着师父见怪,也须往后洞料理一下。你且在此少
停,我和曹师弟去去就来。”说罢,同了曹豹走去。马连见他目光乱转,知道离间之计
已成,望着二人背影狞笑了两声,又看了看两只断手,把心一横,咬牙切齿,猛伸四肢,
奋力一振,便自气绝身死不提。
  尤、曹二人赶入后洞,将乃师钱应泰平日藏贮财宝的石库打开一看,仍有数百两散
碎银子,此外空无所有,才知马连所料不差。方欲走出,一眼瞥见石壁上满是大小裂纹。
内中一个像只人手,裂口比较光平。猛然触机,忙命曹豹到隔室取块布来包这几百两银
子。曹豹心粗,立即走出。尤嘉将身藏弩箭取了一技,用箭尖插入石隙轻轻一拨,果是
活口。试再一挑起,掌大一块石头应手而落,内陷一个小洞,看出人工所为,越猜此中
有物。伸手入内一探,洞深约有二尺,大约尺半,只摸着一圆东西,顺手取出一看,乃
是一个三寸方圆的红木小盒,分两颇轻,封闭严紧,制作尤为精巧,不及开看,连忙揣
入怀里。刚将石块安好,曹豹惊慌着走来说道:“马师兄死了,正赶俞师兄回来,说师
父和那厮打了好一会。适才那厮却吃了师父一下重的,看去还能支持,手法已慢。早晚
恐怕还是师父占上风呢。”尤嘉闻言,心中一惊,便问曹豹对俞正说什么也未。曹豹道:
“我因听师父要赢,恐少时招怪,只说你在洞里找药呢。师父东西想已运往外家,这点
点银子要它何用?俞师兄就要进来,还不快走出去!”
  尤嘉心中一慌,也忘了放下怀中之物,忙即一同走出,将库门照旧推好。忽然想起
盗宝之事,打算二次人内,将小盒放回原处。俞正匆匆进来,喊道:“人都死了,要药
何用?还不出去,在此则甚?”尤嘉知他嘴坏,不敢当面放回,只得担忧走出。到了前
屋,见马连笔直僵卧,瞪眼咬牙,死状狞厉。正商量如何处置,忽听钱应泰在门外喝道:
“我已甘拜下风,此地暂借他们住上三年两载。所有我们置办的衣物用具,已托来人代
为保存,省得带走累赘。谁在里面,都给我出来,一同上路。”尤嘉闻言,惊喜交集,
忙答道:“马师弟多亏狄朋友今日给他送了终了。”钱应泰大喝道:“别的东西,好托
朋友保管照料,莫非死人也留在这里么、你们不会把他用被裹起背出来,说这闲话则
甚?”三人知道大势已去,师父必是吃了大亏,被逼无奈出此下策,哪敢多留,自找无
趣。
  好在平日除钱应泰外,余人俱住外楼,没多耽搁,一人用被包裹,余二人便去各房
内搜了些散碎银子,由尤嘉抱了马连尸首一同走出。一看场上,除申林、狄遁外,还多
了一个老头、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孩,也不知是敌是友。钱应泰正和新来老头说话,四
外指点,外表仿佛行所无事,若不介意,实则面容惨自,在在显出神态勉强,极不自然。
尤嘉当然不愿示弱,首先抢步上前说道:“徒弟们谨遵师命……”底下想说几句将来找
后场的门面话,未及出口,钱应泰已接口指着老头,对三人说道:“这位是乾坤八掌地
行仙,陶老英雄陶元曜,上前见过礼来。”三人见礼通名之后,钱应泰便向陶、狄二人
拱手说道:“今日多承二兄相让,但这蜗居虽小,颇费小弟一番心力,内中零碎东西甚
多,暂时不及携带。好在向人借房,自有俗例,怎交怎还。务望二兄与房客代小弟好好
保存。异日归来,原物见赐,便足感盛情了。”
  狄遁笑嘻嘻道:“地主原本姓申,足下却说是添盖布置,费却不少心力。适才也曾
言明,请你拆去,仍还姓申的原样,足下又嫌麻烦。陶老英雄我不知道,小弟游罢江南
便要北归,足下再来,又不说个准年月日时,哪能在此久候?我看房是申姓所租,我却
是居间人。有道是无中不成约。小弟家住北天山上穿云顶,如不嫌远,到了足下索房之
时,在驾一游,先寻我这中人,由我相陪足下到此,令申姓交房,免得陶老前辈世外之
人,为此无谓之事劳神。你道如何?”钱应泰明知这两人哪个也奈何不了,开脱一个最
厉害的,异日报仇或较容易,闻言正合心意,冷笑一声答道:“今日若非陶老英雄光临,
足下这个居间人作得成否,尚难说呢!并非姓钱的怕事,既然足下愿意独任其难,至多
三二年的光景,我必亲往北天山拜访便了。后会有期,行再相见,我师徒走了。”说罢,
带了一干徒党扬长而去。
  这事远因,也由马连用美人计而起。钱应泰老来娶妻,甚是宠爱,因嫌故居离西天
目较远,欲在西天目附近山中寻一风景清幽之所建一别业,以便常与少妻相见,以娱晚
年,派众门徒四处寻找,久无合意之所。这日尤、曹二人又出相地,无心中找到这所崖
洞,地名千松岩。申林奉乃师萧隐君之命,就崖洞外盖了几间草庐,奉母隐居。如若在
家,见面言明,也可无事,偏生申林同了老母往朝普陀,一去月余未归。因所居四外山
高水险,人迹不到,又无什么值钱重要物件,仅将一些零星用具放入洞中,用石封闭而
去。尤、曹二人见那里山清水秀,风物佳美,忙喊乃师来看,先还不知主人深浅,未肯
造次,后命门徒连守多日,不见人回,又发现洞内藏有不少破旧书籍,以为是个隐居山
中读书的寒士,定是出门谋干功名,所以不见回转。去过几次,越看越中意,又经门人
怂恿,决计迁入,满拟主人回来,好歹俱有法应付。
  谁知刚把杂物归置,打扫清洁,率了十几个亲信门徒迁移过去,住了几天,正商量
起盖屋字,申林母子忽然回转。申林遥观有异,独往一探,见洞被多人占据,草庐已然
撤毁,又惊又怒,当时恐惊老母,没有则声,竟自踅回,将母送到朋友家暂住,重往理
论。本就一肚子没好气,头一个遇到的又是曹豹,几句话一说僵,动起手来。好汉终打
不过人多,何况俱是能手?未了为尤嘉所败。尚幸道出乃师名号,未遭毒手,却也受辱
而去。钱应泰因两下已然破脸,无法好说,又听说是江南大侠萧隐君的门下,先颇担心,
后来申林两次寻师未遇,约来的人还未和正主交手便自打败,这次又说必请师父前来,
钱应泰见他无什么惊人本领,误以为是假借名头,便没在意。当日又值三六九传授门人
武功之期,只曹豹一人循例值门,余者俱在后洞互相过手练习。恰值申林遍寻萧隐君不
见,无意中路遇乃师生平惟一畏友,新疆北天山飞侠狄梁公之侄狄遁,闻悉此事,大是
不平,立同申林来到千松岩寒花蟑找场,索回故居,正遇曹豹。狄遁幼从狄梁公父子多
年,已具剑侠本领,不屑与他计较,只略显了点身手,用内家气功踏碎罡煞桩。原想对
方知难而退,引出正主,善让了事,谁知俞、马等人不知进退,马连更是阴毒,妄想辣
手伤人。狄遁早看出他不是善类,又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下此毒手,平日积恶可知。
有心除他,不动声色,便就来势略用真力,将他两手指掌骨撞断,脏腑震伤而死。
  钱应泰后洞闻报,说有人踏碎木桩,知来劲敌,心中大惊,连忙赶出,见众门徒围
住一人,追逐乱转,暗器连珠般乱发,却是沾身不得,喊声“不好”,忙从场中纵起时,
狄遁也自见他走出,一看步法,知是正主,也纵起身去。两下对面,狄遁说了姓名来意,
因马连这一暗算,把他师徒都看作了大恶匪徒,改了初意,话颇挖苦,似说他不该倚多
为胜,仗势欺人。钱应泰早望见马连受了重伤,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但还没想到狄
遁与天山飞侠狄梁公父子是一家,冷笑一声答道:“我当初到此,原因空无居人,又是
两间破草棚,连候月余。荒山之内有什么地主?不见人来,就此建房迁居。姓申的回来,
如若好言相商,谁让都可。他偏要恃强动手,才给我门下赶走。三番两次约人来此,并
说他是萧隐君的徒弟。同来的人却是废物。为想见萧隐君一面,手下留情,每次均让他
全手全脚回去。不料今日又约你来,未见主人,先用重手伤我门下。这虽怪我门下学艺
不精,但足下为人助拳,不按江湖上的规矩义气行事,也难和你再讲情理。不是姓钱的
夸口,休说足下素昧生平,从未听人提过,便是姓申的把他师父和天下成名英雄请到此,
只要胜得我过,立时情甘奉让,家都不回,转身就走。否则我只好请你和姓申的委屈些
时,等姓萧的亲来再说了。”
  狄遁冷笑道:“我到此也曾按客礼求见三次,你那些徒弟蛮不讲理,一见面便想暗
用毒手伤人。我恐他们挨不了打,偷愉打人,便宜总是占惯了的。我正看山,来不及躲,
心想让他打一下吧。不料占便宜也没学到家,恨不得一下把人抓个腹破肠流,双手并用,
连吃奶的力气通运到两只手上。自己发力大猛,头重脚轻,亏我没躲,要是躲时,他这
连身飞起,一头猛冲,怕不撞在那座小山上面,闹个脑浆迸裂才怪。我因见你徒弟如此
脆弱,不但不能还手,连挨都挨不得,后来他们一拥齐上,以多为胜,他们又不住手地
把箭乱丢,全没一点准头。那些玩艺份两很轻,打中我不要紧,误伤了他们自己人,不
是玩的。吓得我连躲都得看准地方,以免再碰倒一个或是磕伤哪里,本家大人出来,不
好意思。直害得我提心吊胆,闹了一身鸡皮疙疽。好容易盼到你这本家大人出来,正要
说理,让你管教管教这群孩子,怎倒说我动手伤人?问问他们,几见我还过手来?你没
见我适才和捉迷藏一般,被他们围住乱躲么?”
  钱应泰恼羞成怒,再也听不下去,抢口喝道:“姓狄的,你为人助拳,闲话少说。
今日之事,胜者为高。我不能坏我这里规矩,让你三拳,请吧。”说时众门徒已从场上
赶到。钱应泰见申林仍立远处,正负手缓缓走来,态甚暇逸,不由迁怒,向众徒使了一
个眼色,意似休放他走。众徒会意,有两个便要迎上前去。狄遁见钱应泰强忍怒气、脸
胀通红,双手往下一垂,并不施展架势,二目神光足满,注定自己全身,连声道“请”,
众徒目射凶光,怒视自己,恨不得生吞下去,便点他道:“事由我借姓申的房而起,事
已到我身上,与他无干。他是你败军之将,只把我打倒,他跑不了。无庸足下这般丢眉
做眼,引人发笑。”钱应泰心事被他道破,忙喝众徒道:“你们不许乱动,早晚跑不了
他。狄朋友请吧。”
  狄遁哈哈一笑,仍是长衣闲立,并不打将上去,只用手朝钱应泰离身三尺虚拍了三
下,说道:“三招已承让过,请吧。”钱应泰见状,疑他用的百步打空真力,恐是劲敌,
虽未闪躲,暗中却用真力,虚迎上去一试,并无所觉,知是逞强,不愿实受让拳的话,
一听说“请”,早已蓄势相待,道声“得罪”,反左手走里圈,迎面一晃,缩回护腰右
手,同时连续横推出去,双脚大丁字步,右脚前探,身子却随左脚往后一坐。两下相隔,
反倒远了半尺,狄遁见他开场只摆一寻常架势,知他重视自己,先发虚招,以退为进,
表面上仿佛主不占客,看去寻常,暗中却藏有三环套月的解数。敌人稍微外行,冒昧进
招,这一解三八二十四招,招招精奇,休想逃得毒手,乃南宋八大秘传之一。当年名震
天山南北的老少年神医马玄子最精干此。以前在叔父家中相遇,曾经细说,深悉它的微
妙。否则就凭自己这一身气功,纵不致吃他的亏,如不知底细,应付起来手脚稍慢,岂
不叫旁观的人笑话?存心怄气,当时也不叫破,仍装不知。施展家学嫡传,两腿交叉往
下一蹲,成一反八字步。双手反掌交叉,喊一声“开”,往外用力一分,亮掌向敌。上
面大开大敞,底下脚步却被长衣挡住,形似一个短头的“十”字钉在地上。
  钱应泰满拟他必进攻,立可变招换式,施展生平绝技,致他死命。见他也只亮了一
个架势,虽没看透是什么家数,但那两手分时,“呼”的一声风响,直似有千百斤力量,
形态又是那么渊停岳峙,稳若泰山,知遇劲敌,非同小可,只得喊道:“朋友请进招
吧。”狄遁仍故意怄他道:“我生平只会挨打,不会先伸手打人,我又千万里路跑来,
没的又道我上门欺你。”钱应泰无法,只得把前式改守为攻,移形换步。表面仍用常招,
左脚前探,右手收回,同时左手一挡掌,朝狄遁胸前横斫出去。这一下敌人无论多乏,
也决不会打上,但他暗中却藏有许多变化,只等敌人用手一架,立即收回,将那三环套
月一解二十四绝招施展出来,所以发时只用了一二成力。
  谁知掌发出去,狄遁不招架,也不躲闪。钱应泰因狄遁一来,便将一百零八根罡煞
桩踏成粉碎,随用气功撞伤马连,早料是个硬功夫高手。见他不躲不架,竟如无觉,疑
又存心卖弄。暗笑你单凭这点苦练的硬功便想班门弄斧?我须不比马连,今日且教你带
点伤走。说时迟,那时快!念头似电一般转过,早把全身真力运到左手五指上,等掌近
敌身不过寸许,猛喝一声“着”,改斫为戳,左手当中三指用了七成劲,往外一甩,照
准胸口气穴要害之处戳去,势绝迅急。钱应泰双手用五行砂苦练过多年,所戳又是要害,
越是硬功好的人,越禁不起。这一下如被戳上,不死必带重伤,破了真气,哮喘数年而
亡。旁观诸人十九以为狄遁骄敌自做,此时双手平分,门户大开,万来不及收回招架,
必中无疑,方张着大口,准备喊好。谁知狄遁静如泰山,动如掣电,钱应泰快,他比钱
应泰更快。钱应泰眼看三指戳中,猛见狄遁身子不动,胸前往里一凹,指尖一虚,连衣
服也未沾上,刚暗道一声“不好”,就这刚看见敌人胸往里陷一瞬息间,狄遁双掌已然
同时发动,右手由侧里带着风声,朝钱应泰左时横推过来,跟着左脚向前,蹲身上步,
左手叶底藏花,便朝肋下点到。招并不奇,可是身法灵妙,运用神速,真没法躲。
  幸是钱应泰久经大敌,功夫纯熟,步法稳练,真力能发能收。当时急于收功,上面
虽运用全力,发出去时却留了三成力量在腕上,一戳不中更不再进。见敌人掌朝左时推
来,躲既不及,力又上重下轻。如被推中,只往侧一歪,右手不及施为,左半身全交给
了敌人,非败不可。忙把气往下一沉,先将身子站稳,就势收回左掌,反时往外撞去。
同时右掌分花拂柳,往上一拨,恰将狄遁左手这一招架过,未被打中。可是左时吃狄遁
这一推,身已微往右晃,撞处似重物猛击了一下,隐隐发麻,不禁惊了一身冷汗,哪敢
丝毫怠慢!手已交上,忙把三环套月中,圆、转、柔、屈、勾、搭。磨、推、撞、打、
切、戳、斫、削、点、拿、剪、破、迎、送、弯、环、动、荡二十四字解法,一招紧一
招施展出来。
  狄遁见他适才上当未吃大亏,知非易与。因有名手在侧窥伺,安心炫露,又想观察
敌人深浅,先是一味仗着身法灵活手疾眼快,只御不攻,和他周旋,不遇良机决不进招。
不料钱应泰武功已到上乘地步,盛名之下骤遇强敌,一见情势不妙,逐步留意,把看家
本领全施出来。狄遁成竹在胸,以为对方掌法早所熟练,按招应付,绰绰有余,数十照
面过去,见无变动,未免稍微大意。钱应泰先也以为他不懂自己这一套神奇掌法,加意
施为,以冀必胜,时候一久,留神细看敌人,竟似个中能手,益发戒惧。故意打完一套
又一套,看出狄遁想懈怠自己多耗精力,只守不攻,虚应故事。出其不意,猛一变招,
卖个破绽,暗用一个最神奇的绝招,居然打了狄遁一掌。狄遁幸仗内外功精纯,见势不
佳,这一掌虽已躲过,索性卖他一下,人并未伤,却将狄遁招恼,故作吃亏,手法略缓,
暗中却将练就内家劲气运用停妥,然后喝道:“钱朋友你这三环套月,二四掌法,我已
领教两三遍了,适才又让你一掌,客礼尽到,还不物归原主么?”
  钱应泰适才那一掌甚是狠辣,如换常人,背骨早已碎裂。敌人只身形略晃,便即回
手招架,打中时反震之力甚强,后来拳虽略缓,步法身法一丝未乱,而且敌人始终敷衍
招架,深浅莫测。料定自己已落下乘,格外惊心留意。闻言知狄遁要转守为攻,大显身
手,如若反唇相讥,少时战败,反更不好落台,耐着愤怒答道:“足下本领高强,钱某
自非对手,让房不值一说。但是足下客气太过,老是相让,现在静等领教高明,使我师
徒一开眼界,立时就走。你我何必多费手脚,就请大显奇能绝技,早了此事如何?”狄
遁笑答道:“既如此说,足见高明,我只好献丑了。”说时恰值一招接过,倏地长啸一
声,平空一个独鹤冲霄,纵起七八丈高下,在空中一个转侧,双手平分,头下脚上,饿
鹰擒兔之势,箭一般往下落来。
  武家如非避人杀手,最忌全身悬空,无法着力变动,何况又在大敌当前,双方交手
吃紧之际,无故纵起,又纵得那高,变成敌静我动,全身皆在人算计之中。按理不等落
地站稳,准吃大亏。众门徒看了,方自骇笑,以为必败。钱应泰却真识货,一听敌人说
声“献丑”,便知不比寻常。果然身随人起,直上高空,一看来势,正是狄氏门中五禽
七兽的身法。知道这类武功非内功精纯到了剑侠地步不能练成,学成之后,身轻飞鸟力
逾猛兽。单这开头一招,就藏有好些神奇解数。敌人认做破绽,进攻越速,越易上当。
此乃天山飞侠狄梁公,当年在北天山苦练内功,每日体会当地灵禽猛兽飞驰动斗之形而
得。外姓徒弟只传了两人:一名韦耀,久在新疆保镖;一名韩昆,曾到过南方,与己相
熟,曾说过此中微妙,他和韦耀只得传十之二三,生平已少见敌手,见狄遁一施展,这
才想起来人姓狄,又自新疆到来,定是天山狄梁公子侄无疑,不禁大惊,知再不见机,
还手必败;数十年盛名立时付于流水,哪敢迎御!心气一寒,忙即飞身往侧纵退,口中
大喝:“朋友且慢!我有话说。”
  说时迟,那时快!狄遁已自空中飞落,立地不过三丈高下,见钱应泰避开,知被看
出厉害怯敌,安心要他现眼,装未听见,就着下落之势,潜运气功,一换身法,往侧一
偏,两腿一屈一伸,一个雁落平沙之势,就空中改变方向,朝侧面钱应泰纵处飞落,衣
袖飘飘,身法灵奇,直和飞鸟翔落一般无二。众门徒方始看出厉害。钱应泰脚才沾地,
狄遁已自追到临头,双手一拳,施展辣手,往下便抓。钱应泰见对方不听招呼,仍是追
来,众目之下,其势不能再躲,眼看危急,只得咬紧牙关,身子往后一仰,背心着地,
手足双拳,准备拿出看家防身本领,用十六式救命八躺,先支持过去再行认输,以免受
伤更不好看。
  刚往后一倒,百忙中忽然一条灰色影子由冈坡那一面飞来,其疾如箭,转瞬到达,
恰与狄遁双双下落。钱应泰目力敏锐,看出又来一人,竟与狄遁来势不相上下,朋辈中
并无一人有此本领,料是敌党,知难幸免,一时情急,方欲喝骂,忽听两声“哈哈”,
眼睛一花,两个敌人似已撞上。备把双手一舞,“啪啪”两响,两条人影已随笑声飞落
两旁,各抖一抖衣袖,从容缓步走来,同喊:“朋友请起!”钱应泰骤出不意,心神一
愣,竟忘起立,仍躺地上,作势相待,听人一唤,不禁羞了个面红过耳。纵起注视,后
来的是一个老头,同时冈上有一小孩往下飞跑,还未到,也不知是敌是友。方欲询问,
申林已自赶来,跪在老头面前行礼,口称“师父”,知道不好。老头先发话道:“钱朋
友,小徒无知,不该出门日久不托人照管门户,致有今日之事。听说足下要老朽亲来始
允交还,他两次黄山俱未寻到,不料狄世兄万里壮游,无心相遇,同来领教,老朽也得
信赶到,适才之事俱都亲见。几位高足也委实有些失礼之处。事由两误,难怪一人。如
今胜负未分,尊意如何?”钱应泰定神想了想,答道:“萧老英雄大名久仰多年,本欲
借题见面领教,才有今日之事。但是适才已和狄朋友说明在先,胜者为强,这胜负未分
的话只可骗那小孩,在下已非狄朋友对手,当然奉让,哪还有什么话说?”狄遁插口笑
道:“足下此言足见高明,但申老弟寒素旧居仅有茅屋三间,现被足下将他修治一新,
始行相让,受了已觉有愧,何况里面还有贤师徒不少财货衣物,作何处置?自来房客让
房,原无当时就搬之理,虽说房主催房已好几次,不能怨他鲁莽,但多的已被挨过,也
不忙在一时。莫如由我与申老弟商量,令他暂缓三日迁人,以便贤师徒从容迁移,免得
忙迫,遗下什么珍贵之物,我们担待不起。”钱应泰听他仍是语含讥刺,不由气往上撞,
狞笑答道:“狄朋友,闲话少说。我当时也曾说过,我如不胜,领了徒弟,当时就走,
只为萧老英雄初见,少不得寒暄几句。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当姓钱的也是一个小人
么?说走就走,决不回头。至于我师徒那些零碎东西,暂时何用拿走!自然连房子一齐
交付你们,有劳暂时代为保管。还是那句话,胜者为强。今天既然交付,异日自会来取。
如无此力,我姓钱的永不出世!”说到末句,便往楼门前跑去,喝令众徒速出偕行。
  这时周鼎已从岗坡上跑到,萧隐君见狄,钱二人口舌相争,方欲拦劝,钱应泰已至
楼前,知他无法下台,想了想不再言语。一会钱应泰将徒众唤出,作别自去,行时侧团
日居,似有愁容。萧、狄、申三人,随带周鼎同去楼内。申林见旧居焕然一新,洞中陈
设布置尤极精美,便向萧隐君恭身请道:“弟子寒士,怎住得这地方?意欲请示师父,
将他遗物封存一处,拆去洞内外装修楼房,仍还原样,不知可否?”狄遁笑道:“兄弟
太迂了。他这俱是不义居,我等受了无愧。何况你上有老母,无以为养。依我之见,他
师徒目中无人,安心在此长住,洞中必然藏有财货。我们可将它搜出,用作者母甘旨之
需;有余则用以济贫行善。只要志一心专,何在此区区外物之诱呢?老前辈以为如何?”
萧隐君也说道:“现时别无善地可居,暂时只好如此,倒不必拘执于小节。可乘今天还
早,速将令堂接回,我还有事呢。”申林应了,又去张罗茶水。狄遁道:“这里的事你
不必管,天已不早,你先接老太大去吧。我看那厮走时神情,必有要紧东西不及带走。
本人吃我拿话僵住,或者无此厚脸,难保不令门下孽徒来此滋事。我和老前辈还须细细
搜它一番呢。”
  申林领命自去。萧隐君随令周鼎向狄遁见礼,并问他还想回家不。周鼎在岗上,先
见狄遁本领已是十分欣羡,又觉萧隐君的本领比狄遁还大,能从冈上一纵便到天空,和
鸟相似,亟欲从学,哪里还肯回去?拉着萧隐君的手直说:“我愿学本事,不回去了。
明早给我爹爹送个信去吧。”萧隐君点头笑道:“那个自然。但我住在黄山始信峰绝顶,
天风高寒,你此时还禁受不得。你且随适才走的申师兄暂住这里,先跟他学上两年,等
筋骨熬练得有点根底,再随我住一齐。我稍有闲空必来看望,就便传授你二人的学业。
只要好好用功,必有成就。”
  周鼎福至心灵,说什么也要相随同往黄山,不愿离开。狄遁笑道:“此子天分骨格
均非寻常,既有这等志气,我送他一丸灵药,足御风寒。老前辈索性成全到底,就带他
同去吧。”说罢递了一粒丹药过去,教周鼎行了拜师之礼,改称师父,跪领教益。萧隐
君摩着周鼎的头说道:“你太年轻,有许多话都不到说的时候。黄山顶上太冷,本禁不
住,偏你机缘遇合大巧,既得我为师,又得了狄家三阳换骨丹,真是几生修到!此丹由
我收存,到了黄山再服。我们还有事办,可起至那旁坐定,后早随我同行便了。”周鼎
诺诺起去。
  萧隐君随向狄遁道,“我日前闻得人言,钱应泰得了一件异宝奇珍。你适才说他走
时神情可疑,今晚定有人来,所料极是。我们且去内洞一看。”说罢,二人同往后洞搜
寻了一会,仅发现那座石库和所余数百两散碎银子,别无所得。就现成饮食弄了些,正
往外走。周鼎初次拜师,颇知敬畏,因师父未令同人,仍坐原处,等了一会无聊,起身
闲踱,无心中走经门侧,一眼看到溪旁柳荫中似有两人影一晃,忽动灵机,仍装未见走
过,暗中伏身门侧,往外偷觑,果见两人藏在柳树后面,正往搂侧掩来,颇似钱应泰的
门下,恐被警觉,忙往后洞送信。才进洞门,便见萧。狄二人走出,匆匆一说。狄遁闻
报,首先飞步往外跑去,到门外不见有人,纵往崖顶高处,四外察看,只见夕阳在山,
暮霭苍茫,林鸟啁啾,崖花自落。仰视天空,正有一行白雁飞过,银羽翩翩,映着斜日
回光,分外明洁。崖角飞泉兀自汤汤发发下注不已。空山晚景倒甚幽静,却不见一点人
影。照那地势和自己目力,绝无遗漏,崖前一片广场小溪,离对面高岗颇远,溪旁林木,
行列不密,来人又是沿溪向岸侧绕来,与对冈背道而驰,自己一得信就纵出,即便他事
前警觉逃避,也来不及,所经之处离楼侧石崖已近,无可藏伏,一览无遗,料是小孩眼
花。萧隐君也跟踪走出,见狄遁人在崖上,也没做理会,携了周鼎,竟直向发现来人之
处走去,目不旁视,甚是从容。
  狄遁见那一带俱是沿溪平地,仅有三四丈大小一块石头,像是人工凿成的假山,通
体碧油油,满布苔薛,上下种着数十株小松,形虽玲珑,却是一块整石,并无洞穴。出
时因那山石正当好细来路,首先注目,并无所见。看隐君师徒业己行抵石前,注目地上,
掀髯微笑,似有所获,心刚一动,隐君已在点手相招,忙纵下去,未等张口问讯,隐君
指着山石来路一角悄声说道:“来人已经入洞,照他这等性急,或已到了内洞,人还决
不止两个。但他所行之路必多曲折,赶去定来得及,石库内近左壁处有一石笋,极好藏
身之所。你可先赶进去,开了库门,藏身石笋后面,静以观变。我略做点手脚就来。”
狄遁朝隐君指处一看,苔薛上面留有几个人手指印,印旁微有半圈缝隙,为碧苔挤满,
非近前谛视决看不出,苔也新剥落了一些,恍然大悟,一点头,回身往楼内如飞跑去。
隐君随就溪旁碧柳折了一技,在石前地皮上画了几十下。周鼎听说奸细已然深入,好生
狐疑,几番想问,俱被隐君止住,直等画完,带了周鼎走回楼内,才说道:“那假山乃
以前人自辟的一条地道,人已由此进去。我用柳枝画的是奇门遁甲,这些事将来自会明
白。如今来人归路己断,由我们捉,跑不掉了。可随我去看活把戏吧。”
  一边说一边走。一会到了里面,推开石库进去。狄遁仍藏石后,奸细尚未到来。重
关好库门,一同伏身石后相待。约有刻许工夫,周鼎年幼,已觉不耐,忽听石壁内隐隐
有人敲了一响,随又不闻声息,过不一会又响两声,似这样响过三次,别无动静,耳听
隐君悄声说道:“你人小,石笋右侧有裂孔,你蹲身下去便看见了。奸细一会就由石壁
上跳出,不要则声,将他惊走就没好戏看了。”周鼎大喜,忙蹲身下去一找,石笋上果
有指许宽一条裂口,可看外面。伏孔一看,壁内又起响声,比前稍大。停一会,右侧石
壁上忽有一块一尺方圆的石头,无故离壁自裂,往外悬出,并不下坠,两晃又缩回去,
合上不动,开合之声甚微,看去依旧严丝合缝。壁上本有无数冰纹,有的纹缝比此还粗,
如非当时留神注视,必被混过,不易找出,端的细密已极。这次等得时候较久,约有盏
茶工夫,那块裂石倏地凸出,石片甚薄,好似石后有柄,悬空抡了两转,便往壁里缩进,
壁上立现一个大洞。跟着突出半截人身,细一看竟是一把刀裹着两件衣服,刀头上挑着
一顶小毡帽,并非真人。出出进进,晃了三次,收了回去。这才由洞内跳落下一个人来,
看去年纪约在二旬以外,并未带着兵器,手里只拿着一个数寸长的钢钩,落地往四外扫
了一眼,便往左壁奔去,身法甚是灵巧。到了壁前,好似找不到地方,连用手中钢钩就
壁问现成裂缝拨了两处,大小裂缝俱无动静,最后才得寻到,钩起处,拳大一块石头应
手而起,壁间又现了一小穴。来人忙将石和钢钩并入左手,右手伸入穴内掏摸了一阵,
缩将出来,面上顿现失望之色,怔了一怔,奔回原纵落处,伸手朝里一招。跟着便有一
人探头出来,悄声间道,“你找到地方了么?”
  先一人愁容答道:“地方找到,东西丢了,这可怎好?”后一人闻言面容骤变,惊
道:“都是你贪功讨好,师父脾气古怪,今日又在怒火头上。他已一口断定藏宝地方隐
秘,即便敌人在此住上三年两载,如若不知底细,也没那巧发现的事。真拿我三个当心
腹人,自己又不便来,才行说出。这东西他爱如性命,来时那么千叮万嘱的,如不给他
盗回,难免疑心是你吞没。我和尤师兄没有下去还不怎样,你却如何交代?”先一人冷
笑道:“这老不死的事事私心。我们跟他多年,休说真功夫不曾得到传授,平时连真话
通没几句。这里搬来并不算久,竟会被他安有一条地道,如非今日用上,谁也当它是座
假山,谁知道下面有路可通洞后呢!并且岔道有好几条,弄巧还有别的把戏都说不定。
多年师生,按说情如父子,既然库中藏有这样异宝奇珍,就该早说。我们如早知此事,
适见情势紧急,彼时双方话未说僵,主人仍是我们。不大点东西,随便着一人入库就拿
走了。偏要这样鬼鬼祟祟,自己拿人当贼才出这事,怨着谁来?”后一人道:“闲话无
用。东西不在,想已被对头事前取走,你看可有什么痕迹么?”先一人答道:“哪有什
么痕迹?”后一人道:“照师父说,他发现原先这里是前朝大盗窟宅,洞壁内除地道外,
有许多空洞,看出房主人虽在此地久居,一无所知,连这石库都未开过。对头今日新来,
至多发现石库。这些洞穴,大大小小有好几十处,又有满壁裂纹,虚虚实实,鱼目混珠,
藏宝之处更是两层,外人就是寻到,也当是个实心的;况在仓猝之中,决难发现。如今
他多年积聚和库中所得之物早已运走,只这件宝贝不舍交人,他放心大胆,但然就走,
也由于此。那两对头把他小孩一样看待,定然敢作敢当,取了决定不赖。如已取去倒也
罢了,听你所说并未取去,这却怎好?”先一人愤道:“反正于心无愧,管它呢!回去
实话实说好了。你且躲开,待我上来好走。”
  狄遁闻言,方欲纵出擒拿,吃隐君一手捂着周鼎的嘴,另一手将他拉住,不令出声
行动。后一人闻言并未让开,出声却是更低,悄道:“这东西丢得奇怪。日里师父败前,
我进楼看小马,正遇曹师弟走出,说尤师兄在里面给马师弟取伤药,说完便慌慌张张往
里跑。这时小马已死,他二人怎会不知?况他伤处药已敷满,外屋药未用完,还往内里
取药则甚?师父命他同来,原是互相监察,谁都知道,他却说这类事人不宜多,愿在入
口巡风相候。地道隐秘,何用巡风?这时我把前后一想,颇似早知宝物已失,有心避嫌,
让我二人背这一口黑锅神气。你人心直口快,性情太暴,出去见了他,先不要说。曹师
弟人易哄,先见他套问明了虚实,再去禀告师父,免他抵赖。你看如何?”先一人闻言,
暴跳道:“这定是他做的无疑了!怪不得他路上屡次和大家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到
后洞打开库门作个准备,省得便宜外人。原来却是自己闹鬼。”言还未了,后一人忙低
喝道:“金老弟,这是什么地方,你还当是自家的么?快走吧,对头厉害,莫被惊觉,
讨了苦吃,又给师父丢人。”说罢,缩回壁内。前一人也跟踪跳入,壁上“沙喀”两声,
那带柄的石块又从洞内突出,略一转便合了笋,将壁洞闭上,仍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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