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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


第 五 回 (续)
古树斜阳 踏浪行波逢异士
幽崖密莽 飞虹掣电败凶僧



  狄遁见隐君不令纵出擒贼,忽然省悟,贼去之后,隐君趋至壁间,贴壁听了一会,
对狄遁道:“你将库门关好,带了鼎儿去至前楼坐定,我去放了他们就来。”说罢匆匆
走去。狄遁依言,到了前楼。不多一会,隐君回转。狄遁笑问:“这三个小毛贼都放走
了么?”隐君点了点头。狄遁又道:“这三小贼,只头出来那个不知名字,踞着壁洞说
话的叫俞正,地道口寻风的叫尤嘉,是老贼门下最得宠的大徒弟,适均见过。听他们口
气,老前辈所说宝物,已被尤嘉事前浑水捞鱼背师盗走。俞正所料甚是,他师徒败走匆
促,此宝说不定尚在尤嘉身上。如当场将他捉住一搜一问,便可水落石出了。”
  隐君笑道:“申林奉母居此,原是我的主意,地方也是我找的。起初只为他母子孤
寒,仇家众多,我本门功夫又极难学,短短日期不能成就。无意中发现这座洞穴,僻处
深山,景物幽静,可供他母子远患栖身用功之所。彼时休说壁中地道,连后洞石库均未
发现。申林住此数年,因用不着这大地方,母既多病,又勤于用功,也无暇查看全洞,
直到被人占去,尚自梦梦。这次我桂林访友归来,起身时受朋友之托,便道护送一家眷
属,改走水路。船行西江,将近梧州,正值水涨,一片汪洋,江心的系龙洲仍然砥柱中
流。那里两山旁列,矗若门户,江心却有这么一个小岛涌现。江涛甚激,打在岛上,扬
起十来丈的水花,阳光下看去甚是美观。船已掠岛而过,在下游里许靠岸停泊,准备明
早赶羚羊峡的险滩。我一时兴起,想观岛上夜景,便向同行人推说访友,当晚如若不归,
明早只管开船,我必随后赶去。那家姓洪,原知我一点来历,也没深问。满拟在岛上留
连,半夜赶回一同动身,因行时心中一动,好似要有点耽搁,才把时候说久一些。及至
行到江边僻静之处,刚算计乘日初落月还未上之际,踏波飞行,往江心孤岛跑去。不料
我还未起脚,那系龙洲孤岛上忽有两人纵落水面,踏着水波,往我立处不远的江岸跑来,
百粤的异人居士,与我十九朋友,能够在惊涛骇浪之中踏波飞行的数不出几个。这两人
的功夫虽还未到炉火纯青地步,却也罕见得很,疑是熟人,想看个明白。谁知这两人竟
是洪家对头,事出误会,仇恨却深,新从省里得信追来。
  “当日早晨开船,便被迫上,曾在岸上呼唤搭船。我看他们来路不对,尚不知有此
本领,他们也不知我的姓名来历,仅在搭船未允和我答话时,看出我是保护他们对头行
路的行家。两下一对面,这两人都是年轻性急,见我仁立相待,又疑我已知他们行藏,
离了官船特地窥伺他们的踪迹,张口就没好气,几句话就要一对一和我动武,连姓名也
不肯说。我见他们面无邪气,不似绿林宵小,又有这身本领,不由动了怜才之念,存心
磨练,也不将姓名说出,只约他们同往系龙洲上留云阁后决一胜负。他们还恐我看出他
们水上飞行功夫,借词推宕,怯敌逃避,又恨我话说得挖苦,想给我点苦吃,说岛前浪
大,船不能近,怕人看见,不如换个地方当时较量。我特意怄他们,先说非往原地不肯
交手,决不换地方。等他们口风越逼越紧,快要蛮来,才说我也是立竿见影,要打架当
时就打,没的耽误工夫,我先往洲岛上等你们去。边说边往江里跑。他们见我也能踏波
飞行,方知遇见劲敌,连忙追来。
  “三人一同到了洲上,倒也言而有信,只着一人和我打,和你今日一样。我先只守
不攻,打到月上中天,又换一人。动手后我已看出他们的路数,越有成竹,一味逗他们
发急,始终不还重手伤他们。连经几次替换,他们正气得咬牙切齿,无可奈何,我又说
你们用车轮战法,好少受点累,太占便宜了,我不于。要你们一拥齐上,两打一,我干,
否则我心里不快活,就要走了。他们听我说反话,越发气大,我又连逼几次,借此收回
前言一同夹攻。因知他们师父好强,败在我手,虽不见丢人,终是不快,不愿伤他面子。
等他们累得快要精疲力尽,欲胜不可,欲罢不能之际,才拿话点他们。他们也想起我身
法手法和年纪口音,俱似他们师父常说的人,一点就透,忙即喊停了手,问我毕竟是谁。
  “我说姓萧,问他们师父可是天池渔父?两人一听,吓得立时拜倒在地,自认冒犯,
再三求我,当晚的事在外面不要对人提,免他们师父知道,吃罪不消。我问姓名,才知
一名戚恒,一名龙济,乃天池渔父施博民十年前收的两个前明忠烈后裔。因见我和洪家
一路,知仇难报,好生懊丧。我知施博民家法谨严,门徒至少苦练十年才许出外。戚恒、
龙济二人出道不久,洪父是个文人,去年病故任上,居官清正能干,何事会与他们结此
深仇?问又不说实情,只管一同垂泪,并用婉言间我与洪家有无深交,此次护行是否受
人之托,到了地头便算交代?我连日细查洪家父子为人极好,洪子天祥更是好资质,从
小就练童子功,文武全才,决不致有为恶之事,立意解围。对二人说了,此行实是受人
之托,但洪父已死,洪天祥人甚光明好义,到底因何成仇,只要有道理,我必不强出头
作解人,二人才说了实话。
  “戚恒原是前明大将戚继光之后,乃祖流宦广西,与龙家联了姻亲,二人原是姑表
兄弟。明亡时,两家祖父全是武职,明亡一同死难。二人各有一妹,两兄同岁,两妹也
同岁,兄妹相差只两岁,幼遭孤露,一同寄养在龙济的族叔、土豪拐子龙福家中,龙妻
泼悍异常,从小受尽折磨。二人到十二岁上,便因牧牛被盗,亡命逃出,为天池渔父救
去,收归门下,一住十年。照着本门规矩,只一立誓从师,不到学成,任何大事,不得
借口下山。二人因念两个弱妹尚在虎穴,俎上之肉必无善果,又当出嫁之年,难保不受
恶人凌践。一想起时,如坐针毡,几次向师跪请,俱遭申斥。最后一次,虽有‘否极则
泰,无庸你们操心’的话,终是句虚言,在自焦急,无计可施。好容易盼到学成下山,
师父各给了些川资,忙跑回梧州故居,夜寻仇人龙福一问,两妹已都不在,推说病死,
又指不出坟墓开验。龙济不便下手,由戚恒把龙妻先行杀死,再逼间龙福两妹下落。
  “龙福料知不免,推说梧州知府恶子洪天祥前年随父下乡,路遇两妹,爱她们美貌,
强抢了去,意欲霸占为妾;抢到衙门,便即自尽。戚恒知他素常拐卖人口,无恶不作,
定是串通,卖与洪子为妾,不从自尽。又想起出走前一二年,两妹年才八九岁,貌颇秀
美,龙妻虽仍虐待,却严督头脚,不令做粗事等情。乘人不觉,连龙福一齐杀死。次日
一打听,洪父已然转任,不在梧州。连访数月,日前才探出洪父病故南宁任上,洪子扶
枢回籍,业由水路起行。沿途赶来,在此相遇,未及下手。我一听,愈料事有差池,便
说洪子好武,虽然学而未成,但他自今身犹童子,不肯娶妻,焉有纳妾之事?好在我你
初见,他事也不深悉,你休冒昧,致贻后悔,可同我回至船内,当面究问,真有此事,
我便受人之托也不管了。
  “二人方自心喜,我又教他们一番话。赶到停船之所,天光大亮,船已在黎明时趁
着顺风开走。事也真巧,追出二十多里,那一带山岭绵延,到处奇峰怪石,险峻非常,
仅有一条纤道盘旋上下于断岸危壁之间,荒凉已极。眼看船在江心张帆下驶,快要迫上,
行处地厌,不容并肩。我独在二人身后,仿佛听得头上有人说话,抬头一看,见悬崖顶
上有一道装打扮的女子缩身回去,行动甚是迅速。知非寻常人物,以为无心相遇,崖顶
高峻,看不见顶,忙着上船,没有理会,依旧和二人踏波飞行。到了船上,回望前崖,
已无人影,也就罢了。随和三人引见,照着预定之言一盘问。据洪天祥说,他父在任上
时,为求民隐,常命天祥同了一个姓牛的武师前往四乡访察,已然得知龙福许多劣迹。
这日随父下乡相验,偶离尸场,同了牛武师闲游,不觉走远。听一乡民说起,前村江边
小船上有两个美貌女子啼哭投水,被船上人救起关人舱内,说是岑抚台少爷用重价买来
的使女,轰散闲人,不许近前,现时正和龙老爷在船上说话,想必又是他家卖出的人。
  “天祥知道卸任湘抚岑嘉是父亲同年好友,人颇方正,只是生性有些惧内。乃子岑
皓是个花花公子,恃乃母宠庇和门阀财富,无恶不作,现时侨寓平乐,虽没以前在乃父
任上凶横,依旧仗着财势,到处强买民女为妾,日久生厌,稍不如意,便遭凌虐,常时
逼死人命,又惯于结交官府。人人侧目,无奈他何。新在平乐城外万花溪建了一所花园,
恣意淫乐,姬妾侍婢不下百人之多,心还不足,仍在四外寻访,巧买豪夺。乃父终日伏
案精研宋学,不出门一步,也不见人,儿子只管怨声载道,他却睡在梦里,这次既有恶
霸龙福在场,其中必有隐情冤抑,忙即跟踪赶去。到时龙福刚和恶奴作别回去,船正要
开,吃天祥跳上船去一看,船上果绑有两个绝色少女,口中塞了东西,正在拼死强挣。
一个大脚山婆手持藤鞭,连打带骂。天祥一喝问,恶奴自然不服,两下动起手来。恶奴
人多,也非二人对手,全给打倒,只由水中逃跑了一个。恰好洪父相验完毕,见子不在,
自坐轿子回城,派了手下班头催他回去,相助放了二女,连恶奴一齐带回府衙发落。
  “天祥毕竟年轻,当时只顾作了义举高兴,经班头一催,急于回城,竟忘了去捉龙
福。平乐与梧州原只一江之隔,他这里回衙不久,岑家也得了信。狗子岑皓与龙福狼狈
为好,恶行甚多,知洪父能吏而并循吏,风骨非常,事情说大就大,万瞒不住,只得哭
求恶母,逼着乃父写信求情。这时洪父的信还未到,乃父只知乃子派人过江买妾,因家
人不会说话,得罪官差,连人捉去,还不知他许多为恶之事,就这样已气了个发昏。内
慑宠妻,又怜独子,只得舍老脸写了封信,请洪父看在老同年的交情,不要深究;两女
任凭择配,或发还母家。洪父接报以后,将两女交给夫人安顿食宿,好好看待。正一面
给老岑发信,一面命人去拿拐子龙福,不料龙福知官府厉害,恐因此勾起以前逼死人命
重案,早已闻风远飏,不曾拿到。洪母问明两女是宦家忠裔,甚是爱怜,当时认为义女。
洪父第二日接了老岑的信,细一寻思,也准了人情,只回信给狗子和盘托出,将恶奴从
重枷责发落,并未深究。
  “二女一名兰娃,一名菊娃,俱是乳名,洪母给她们在府衙后园安排了一个清静住
所,命贴身心爱丫头玉翠随伴服侍。二女在龙家受尽折磨辛苦,一旦难中遇救,洪母又
待若亲生,知恩感激,甚是亲热。不料住不到两月,龙福刚从乡下缉拿到案,因在夜间,
押入班房未及审讯。半夜里玉翠拿了一封信慌张来报,说二女当晚别母回园,和玉翠三
人同坐月下,述说身世。各人想起兄长幼年逃亡,久无音信,吉凶莫卜,更不知今生能
否相见。又谈起前在龙家所受的罪,后来逼卖,求死不得,如非恩兄仗义相救,得拜在
二老膝前,出生入死,此时不知要受多少摧残污辱。越想越伤心,互相抱头痛哭起来。
  “玉翠正在劝解,忽从当空飞落两人,一个男于是个白胡子老头,头戴斗笠,背插
短短一根钓竿;另一人是个年轻道姑,穿得一身白,比二人长得还要好看。三人吓得要
叫,被道姑止住,自称姓余,是个仙人,受了二女兄长重托而来。二女兄长现在老头门
下为徒,已然学会好些本领,因怜两妹在龙家受罪,屡向老头哭求救渡。老头门下不收
女徒弟,才请道姑同来,接引上山学道。日里去到龙家,正值龙福偷偷回家取物,被官
差缉获。向人打听,那左近一带俱是龙家党羽,俱说二女已在前两月被知府少爷行强抢
去霸占为妾,如今又将二女叔父诬捉了去治罪。老头原知龙家底细,虽是众口一词,并
不甚信。近城再问,因本地民情朴厚,不喜多管闲账,二女被抢的事,虽说不出就里,
但都异口同声说龙福是个恶棍,治罪应该,盛称知府少爷少年义侠,心地长厚,又精武
艺,常助乃父办案,擒拿生番,是个好人。因此夜人府衙,要将二女接上山去,收为徒
弟。
  “二女先不甚信,及至盘问乃兄出走时的衣着年貌、口音名姓,无一不对,有一个
背上腰间还长有四十六粒朱砂痣,俱说得详详细细,方始深信,拜倒地上。原意禀明恩
父母再行随往。道姑却说:‘那样你哥哥便见不着,你想学道也无望了。’二女觉这样
走太不过意,在龙家时没教读书写字,无法留信,苦求告别不许,道姑又说不听就走,
正急得直哭。老头笑道,‘此女天性真厚。’随取一信交与玉翠,代二女转呈二老。玉
翠先是害怕,要溜回报信不敢,正在为难,接信忙往上房飞跑。才一转身,耳听一声
‘走吧’,脑后似有电光一亮,回头一看,仿佛一道闪电裹住几个影子越墙飞去,晃眼
不见。
  “洪母闻报大惊,一看信,才知那老头名叫天池渔父,道姑乃峨盾剑仙。老头起初
来意,不过受了门人之托,只想二女得所,不受好人虐待,并未一定收徒带走。今早路
遇余道友,说起偶从府衙花园经过,看见两个少女资质甚好,均非尘世中人,意欲引渡
入门,因有事往别处去,未及亲询,今日特来查探他家情况。自己便说,另有两个难女,
都是门人弱妹,现在龙家受苦,邀她同往观察,如是美质,接引了去,自己也省得为他
们安排,岂非一举两得?及至探询结局,知府并无女儿,两下竟是一人,现在夜入后园,
已由道姑将二女带回山去。龙福刁狡凶顽,他如知二女失踪,必要借词‘公子霸占民
女’,放刁上控。好在以前救人回衙,时已天黑。本官仁厚严明,办案照例不许向外泄
露,成了习惯,当日屡向人打听,除龙贼同村近党外,竟无一人知底细。龙贼虽是积恶
如山,因其狡诈多智,善于规避,论律却无死法,这次人证已失,更难办罪。此贼早晚
难逃天诛,其数未尽,不妨暂宽一时。只今晚事要紧秘,问案以前,先着人对他露点口
风,说二女是本官以前久失音踪的亲戚至好之女,现已收为义女,爱如掌珠,并为许婚
省城贵官为媳;明早升堂,先拿风闻虐待骨肉,私贩人口,卖良为贱等虚话,威吓喝间
一番。他知二女许给贵官子弟,决不愿其抛头露面对质公堂,定然狡赖不认,反向官要
质证。等套出他家中无此二女,也未逼卖的口供,让他画押,具了甘结。如不出气,再
追问别的枝节,借故重责一顿,轰出衙去,不满三年,必有人寻他报仇,身首不保。当
下请进洪父一商量,只得依言行事。过不多日,洪父便自调任,现已病故任上。因屡次
搜拿生番和著名盗贼,结有不少仇家,龙贼也是仇人之一。行前承一高僧告密,并代请
我顺便护送回籍,二女去后,也无音信,不知下落。
  “戚、龙二人听到二女失踪,已知事有误会。说完,我又给三人说了真情和来意。
正谈得起劲头上,所经之处地越荒凉,江中不见别的船影,忽听船人来报,江边有两个
道姑请求搭载。官船遇这类事本可不理,因沿途仇敌甚众,恐有素识,事前曾嘱船人遇
事即报。自动身起,已被我打发过好几拨。有的一道名姓便即知难而退,有那不知趣的,
我也不愿伤他,略微点缀也就吓跑。来人不是借搭载为名,便是公然拜访,反正只一唤
船,便非无因而至。因来时崖上所见也是道姑,我便禁住三人,亲出答话。我看那两道
姑容止娴雅,不似跑江湖的,两眼神光却是晶莹外射,料定不是易与。几句话交代过,
问起来意,并非洪家仇敌,竟是寻戚、龙二人来的。
  “原来我三人上船以前,行经来路十里左近,山崖纤道上下交岔之处,戚恒忽要小
解。因纤道太厌,又与我同行,便独自纵往崖上树林旁边小解。巧值两道姑也行经那里,
一个已在前面先行,一个也因内急入林便解;新奉师命,下山才只数日,外面的事通不
知道,年轻貌美,不知俗情丑恶,路上已连惹了好些麻烦,疾恶如仇。因听师父说此行
尚要折往云、贵,多经山人墟集,如见道旁林莽茂密之处插有刀矛草标之类,便是山人
在内有事。此乃习俗使然,不可妄入惊动,致起争端,伤害无辜。入林之时,见崖左近
有梯田布列,恐有走过的人误撞进去,不知乃师没细说明,这类草标乃山人野台时记号,
竟照师父所说本样,用草结了一个,挂在林外枝上。
  “戚恒生长边荒,这类事常见,解完了手,忽见枝上悬有草标,既未入林窥探,当
时走去,原可无事,一时年轻好事,顺手给它扯掉,刚回身想走,道姑也事完走出。其
实两下俱已结束完竣,又未对面撞上,只因见出来的不是山婆,是个道姑,当她不守清
规,不觉冷笑了一声。道姑当时害羞,没有发作,又见草标被毁,以为戚恒有心轻薄。
这一个性还柔和,见人已走,只气在心里,及至追上同伴走了一阵,听得崖下行人笑语
之声,正赶上戚、龙二人,沿着纤路挨肩前行,好似探说前事;越想越气,便对同伴说
了。那一个性子较暴,当时便要下崖发作,吃她劝住,反正同路,意欲尾随,到了地头
再作计较。我发现她时,刚把主意拿定,走没多远,我三人便到了船上。她们骤出不意,
知我三人俱非弱者。后一个渐觉耳闻未真,两下又未交言,或者事出无心,不是有心相
戏,如是好邪小人,也不会有此本领;师命紧急,不如舍去。前一个偏不肯舍,因起初
在岸上时未发作,便借搭载为名,想戚、龙二人出面;一见是我,先时吞吐,不肯明说,
吃我连驳带激,始兴问罪之师。我问她姓名来历,却不肯说。我劝说事决误会,二人俱
正人君子,冤家宜解不宜结,最好各走各路,就此拉倒。一个已有允意,另一个却坚持
相见,不肯罢休。
  “这时船行江中,离岸有好几丈远,水深浪急,我听出她们别有用心,无意答道:
‘既然苦苦诛求,那也无法,就请上船,面定曲直吧。,她们却当我面冷笑了一声便纵
到船上,身和飞鸟相似,这多年来小辈中竟无一人有此身法。我非万不得已,素不和妇
女交手,方替戚、龙二人担心,二人已早在舱中闻悉,与天祥一同走出。我忙唤止双方,
假说:‘你们来历我已略知。我江湖上朋友甚多,无论有什么争执,也须通了名姓,免
得伤了自己人,后悔无及。,那道姑动手与否原在两可之间,却要二人先说,方始吐露
姓名来历。说时,内中一个对着龙济注视,本已面现惊疑之色,及至二人一报名姓,竟
各奔一个,抱头痛哭起来。我知四人骨肉重逢,延入舱内,坐定一问,那与戚恒崖林相
遇的正是龙济之妹,另一个却是戚恒之妹。因幼年分手之时,二人日受龙福鞭打虐待,
衣食不济,又瘦又脏,与当时容态英俊相去天渊,加以双方年长貌变,二女又改了道装,
所以乍见不识。
  “二女自为峨眉剑仙余英男带走,几年工夫,剑术已有根底,并嫌乳名不雅,又不
愿忘本,只将原名下一个娃字去掉,俱是单名,一名龙兰,一名戚蕙。此番奉命下山,
虽是积那道家首层外功,主要却是访求一样初出世不久的至宝奇珍。”
  狄遁接口道:“老前辈所说,可是七十年前大熊岭苦竹庵郑颠仙,在云边元江,用
金蛛吸金船,所得十四件蜗皇至宝之一么?”隐君答道:“谁说不是?当初颠仙道成以
前,为了此宝,不知费却多少心力。证果之时,将此宝分赐门下四女弟子。后来两归峨
眉,一归青城,俱有归宿。只内中一个原有丈夫子女,一时不慎,妄将此宝给了爱子,
母子二人因此丧生。临难之时,不甘将此宝落于仇敌之手,埋封太华石窍之内,当时仇
敌穷搜不获,以为神物业已化去,直至去年才被一游人无心发现,辗转数主,听说流落
江南,尚无人知确信。你远在天山,新近南来,如何得知这快?”狄遁笑道:“我也是
在家叔那里无心中听人说起,一时乘兴南游,就便访查此宝踪迹。至于究落谁手,传说
不一,尚无所知呢。二女既是剑仙高足,想必总有线索可寻了?”
  隐君道:“听那口气,她们师父必然知道底细,却要借此磨练二女一番,下山时期
以十五年之久,见了此宝始许回山,还说:‘此虽至宝,但非我师徒应有之物,此行并
非要你们逐鹿,不过要你们前往增长见闻,多些经历罢了。,至于宝落谁手,也未说出。
我却因此得知后洞乃前明大盗罗万通藏珍之所,内有石库地道,这也是二女来时无心中
听一老者说的。等我和他四人分手,将天祥送到地头,往回赶走。行经武夷,又遇老友
长洲沈凡,也谈起此事。他上月里曾听说神拳钱应泰得了一件奇怪宝贝,得宝不久,便
和徒弟多人一齐隐遁,不知何往。我二人俱因事属定命,物各有主,此类神物非有德者
不居,何况已有剑仙属目,并知此宝所归,决轮不到我们手内,事属徒劳,钱应泰好猾
小人,何德堪此?以为巧合,说过也就罢了。
  “回到黄山,便见申林两次寻我未遇告急求救的信,才知钱应泰藏伏之处,竟是这
所前明侠盗故居。因信上最后约会定在今日,连忙赶来,路上救了阿鼎,见他根器资禀
全厚,小小年纪居然有志向上,带了同来。先还想钱应泰江南多年盛名之下,徒党众多,
人又诡诈,未必容易打发。谁想他并无十分惊人本领,你先来已占上风,便没下场。先
还想不露面,后见你要下手伤他,怨不宜结得太深,又看在他师叔老面子,放他走去。
我细查他别时神色,早料他去而复转。我们查看石库时,见壁上花纹,明知有异,因非
短时候所能查遍,又因申林住此数年不知有库,钱应泰必以为石库秘密我们尚不知情。
  “我本不知库中窍要,妄事发掘,转致惊觉,料他总在夜间来此偷发所藏珍宝,正
想同你出外察看地道来路,贼已临门。阿鼎眼力甚好,人又聪明,决无眼花乱说之事。
来时见外面有一座假山,当初并无此物,早疑它有点作用。你的脚程何等迅速,赶出去
却未见人,可知来贼左近必有隐身之处。阿鼎又说他沿溪向楼走来,那一带无可隐匿,
纵然有些山石林木,也逃不过你的眼里。因此想到那座小假山,因相隔这近,还未敢断
定那里便是地道。及至跑到细一察看,山上厚绿苔薛竟是出于人工用药水培养而成。我
前在云龙山主工人武那里见过这类东西,知道底细。这类药苔所费不资,此地现有溪山
泉石之胜,何用如此点缀?当然不是通地道的口子便是一处地穴,同时又发现地下遗有
脚印和剥落的碎苔。我用地听之法附耳石边一听,来贼想是初奉师命,路径不熟,刚刚
进去,并不知踪迹败露,以为我们人在里面,未看见他。正在口里商量推让,声虽不大,
却也被我听出几句,起初想用奇门禁制,等他盗宝出来一网打净,嗣知宝物已在事前为
内贼盗去,我若将他擒住,钱应泰见我知洞中底细,必以为宝物已落我手,真盗宝的小
贼尤嘉也正好推卸干净。
  “钱应泰不惜以半世英名来换此宝,库中未取走的金银珍贵之物当不在少,均不置
念,可知不是寻常。纵不能断定是那新出世的蜗皇奇珍,也必是件希世之宝。尤贼背师
反噬,乘人于危,如此好狡之徒,岂不知此事干系重大,稍一不慎,定是身败名裂,难
逃乃师惨戮,师徒又是同行不久,无暇寄存,必在途中匆匆略偷小暇,觅隐僻之处将宝
埋藏,不到钱应泰身死或是远遁他乡,决不敢放在身旁致遭杀身之祸。但此辈小人心情
十九患得患失,藏时逞遽,心定不安,早晚必往发掘,另觅适当地方。钱应泰手狠心辣,
诡计甚多,如信俞、金二人之言,定然不动声色,亲自尾随,早晚水落石出,再按他的
家法处治。钱应泰固非我们敌手,但他所获若果是蜗皇元江金船遗珍,此宝现时业已惊
传字内,正邪各派均已注目,便我近两三月来耳目所及,知为寻觅此宝来到江南的已有
好几十位,戚、龙兄妹四人尚不在内,宝只一件,逐鹿者如此其多,异日不免大起争端,
何苦多事,自惹麻烦,使难自我而肇?临时变计,将他放走,便由于此。我看事已告一
段落,两天以内,钱应泰如不亲来,当不再至。黄山。白岳风景雄秀,我在始信峰辟有
新居,何妨同往作一快聚,就便一览云海之奇,意下如何?”
  狄遁闻言,略一沉吟答道:“老前辈襟期如此冲淡,令人拜服,并且知道此宝逐鹿
者多,皆是剑侠异士,恐我万里远爬有什么失闪,故借游山之约,欲令罢休此事。爱护
盛意,万分感激。自间也非贪妄之徒,只缘此番南来,便为此宝与人打赌,得否尚非所
计,至少也要过一次手开开眼界。半途而废,就此回去,岂不叫人耻笑?愚意此宝似已
有了点线索,等数日之内判明真假再作计较。略偿心愿,定去黄山始信峰拜谒随侍,盘
桓些日,以领教益。暂时违命,望乞原谅则个。”隐君道:“你的来意我早料到一二,
适才的话也并非拦你高兴。不过我自遇沈凡,已略悉此事原委,再据所占卦象,此宝目
前只是一个祸胎,至于落到谁手,归宿尚早。目前此争彼夺,就得到手也保存不住,至
少还有一二十年,才归到宝主人的手内;并说卦占《易》之‘归妹’,应落在一个女侠
手内,中间波澜甚多,我们这些人俱都无份。此公占验如神,事事前知。以我之见,你
既不想据为己有,此愿或者能遂,即时下手,未免徒劳,不如仍往黄山,待时而动,少
费许多心力,还有别的好处。”
  狄遁深知隐君和沈凡一般都能前知,决无虚语,不觉惊道:“这事果要一二十年的
长岁月才能终局么?照此说来,家叔也早见及此了。”隐君笑问道:“梁公天人,一别
十年,闻说他道行剑术越发高妙如神。来时令叔可曾说些什么?”狄遁道:“后辈此番
南来,原因前三月在家叔座上,遇见老少年神医马玄子老前辈,他带着两人,一个是他
侄子马平,与我原是世交至好。另一个是马平新交好友熊爪仙猿淳于朔,生相奇丑,左
手大而有毛,跟熊掌直差不了多少,说话专讨人嫌,却学会一身好功夫,慕名来见家叔。
当着老辈还没什么,等饭后家叔与马老前辈同往后洞谈道,剩下我和家兄陪客,他便放
言高论,讨厌起来。
  “我二人正因一事争论,马平忽说起他叔侄来时,在天山南路遇见一个姓龚的异人,
得知江南出现一件至宝,能融铁如泥,化玉为粉,有无穷妙用。这厮立时拿话激我。约
定不亲手取来此宝与他一看,不返天山。行时禀告家叔,颇怪我气盛孟浪,我便请示机
宜。听家叔语气,也有不是三年五载不能如愿的话,并说此宝终于不应我得;亏我和那
厮打赌时未说满话,只是取来与他一看,没有自己想要之言,或者不致栽大跟头;如有
什么为难之处,可往黄山求见老前辈,自能迎刃而解。我行经安徽,专程往谒,遍访无
迹,急于探访此宝下落,没有久留,路遇申贤弟,才知老前辈出游未归。他因受了人欺,
来黄山寻师求助已三次了。我听钱贼如此强横,便同了来,拿今天的事与沿途所闻一印
证,他为孽徒盗去之宝,颇似元江金船故物,因此想留上几天,就便访察真假,如若幸
遇,岂不省事?”
  隐君插口道:“你以为易,我看必有波折。人定胜天未始没有,既然如此,我也留
上几天助你一臂,事若不成,即随我同去黄山如何?”狄遁哪知隐君看出他面上晦色,
将有杀身之祸,自己因和他叔侄至交,来时梁公又有相托之意,特意身任其难;闻言甚
是高兴,议定申林奉母归来,便去寻找钱氏师徒,暗中探查。
  到了夜间,隐君在后洞打坐用功,狄遁独住前楼,心中有事不能成眠,想起金、俞
二人回去一告发,不间钱应泰发作与否,尤嘉均难安心,如不被迫献出,也必乘隙前往
藏处探看,弄巧或许带了逃走都说不定。越想越觉夜长梦多,最好当晚前去。估量钱应
泰师徒来踪去迹和来贼回得这快,颇似在西天目山中,相隔不远。自恃千里脚程,一夜
工夫总能寻到他的巢穴,决计碰碰运气,照他所行方向途径,试走一道。也未往后洞惊
动隐君,带了随身短剑、金笔,径自起身赶去。
  出门一看,凉月疏星,清辉四彻,所有山峦林木,俱是明朗朗的涌现于月光之下。
寒烟不起,万籁无声,青的是天,白的是云,耀紫浮苍,明晦界列的是山和丛树。一条
溪流,像银蛇一般,蜿蜒出没于疏林浅草之间,粼粼流动,活波欲涨,会合成一幅天然
画图。有时一阵山风吹过,松涛稷稷,泉声潺潺,入耳清娱,倍增幽趣,比起故乡天山
绝顶雄峰矗天、万年积雪亘古不消、雄奇壮伟之景,又是一番情趣。暗忖:人道江南水
软山柔,果是不差,自从渡江到此,沿途登临,就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也常具丘壑泉
石之胜。天山南路虽然柳暗花明,终不如江南的景物清丽来得动人。自己未到的名山胜
景甚多,难得远来,要好好多留些日,游它一个畅呢!边想边走,人已越溪而过。急于
探查虚实,无心再留连风景,略一赞赏,便自加速前进。孤身穿行于岩壑林樾之间,连
越过两处危崖,步履如飞,顷刻工夫走出老远。因猜尤嘉藏宝必在中途,如来发掘,正
是时候,便把脚步放慢一些,一路留神观察。先走了一段樵径,宿鸟不喧,更无人影。
最后来走到一处,两个山口东西对峙,正揣度取道何方,忽然一阵山风,隐隐闻得梵呗
之声,侧耳谛听,似由东方吹来。暗忖:西天目寺观都在前山,这一带人山已深,囚无
居人。自来深山古寺,不隐异人,便有好究。钱应泰师徒人多,匆匆出走,还带着一个
死尸。此山岩洞甚少,就有也是狐灌巢穴,难容多人。他已埋名隐迹,决不致再往城镇
中去,不是赶往死人家内,便是山中寺观落脚。沿途几次登高察看,凭自己眼力,月光
之下看得极远,如有人家房舍,一目了然。遥望近山一带,虽有不少人家田亩,但都离
镇不近,离此甚远,不是他师徒落脚之所,况又在路上土地里连发现十几处多人脚印,
跟踪寻来,料未走差,只未了这几里尽是石山,没有发现,弄巧就在前面庙字中潜伏也
说不定。
  正悬想间,风送经声又复入耳,更不再思索,径自飞步往东山口跑进。口外双峰夹
峙,岩石高矗,里面仿佛一条山谷。进口不远,经声忽止。四外坡陀起伏,草木不生,
月光照在石上,直似铺了一层水银。这时天上云起,大的小的,一团团载沉载浮,缓缓
流动,越聚越多。月光也跟着时隐时现,地上明晦不定。走到后来,地势忽然降低,下
面现出黑乎乎一大片森林,平原竟在脚下,才知所经之处是在山上。凭高下视,林当中
是一片空地,似有墙字隐隐现出。走到崖口,方欲纵落,突见墙内现出一点火光,月被
云遮,暗林之中分外真切。定睛注视,殿落井井,那火光分明是佛前琉璃灯火。人山已
深,地本幽僻,庙外山峦环绕如带,地形和锅底相似,又有茂林掩映,休说昏夜之间,
便在日里,不近前也不易看出。暗忖:深山古寺原是常见,似建在这等极隐秘的所在,
却是少有,而且地势洼下,四面环山,夏秋之间山洪暴发,齐向此中贯注,立成泽国,
沿途险峻,有的地方连樵径都没有,香火自谈不到,分明绝地,怎么建庙时选了这么一
个所在?越看越奇怪,断定庙中不隐高人,也必是巨盗窟宅,闻得钱应泰专与此辈往还
通气,投奔到此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二十多丈高崖,轻轻一纵已到下面。仗着艺高人胆大,便往林内跑去。
一会跑到庙前一看,竟是一圈石墙,甚是坚固高厚,并无门户可供出入。越墙跳上前殿
顶,留神往下一观察,殿字共是三层,已有好些坍塌之处,到处黑暗暗静悄悄的,只当
中大殿上悬着一盏油灯,光焰如豆,摇摇不定,昏灯影里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坐像。院落
宽广,隔殿遥望,那佛像是个秃头挂念珠的寻常和尚装束,端坐在当中莲座之上,直和
唐宋名塑相似,神态逼真。如非旁边还侍立着两神将,几疑庙中和尚在彼打坐呢。
  方打算过去察探,忽听右厢房内有人低声说话。寻声纵落,走近窗脚一听,室中灯
火已灭,似是老少二人同榻对语,老的说道:“当初老主人这风水也不知怎么看的,他
在世自然富贵满堂,自从他去世,这三十年工夫,除了三房里还有功名,衰败成什么样
子!我们一家守着这样冷静地方,初来那年没注惯,一到晚来便提心吊胆。无非受了老
主人恩典,盼他全家富贵,子孙发达。好,这几年他们都嫌路远难走,连香都不来烧了。
去年雨水大,殿角坏了几处,进城请修。二房是没钱,余下几房也还有田有地,可是谁
也不理,气得我大哭一场跑回,从此也不再进城了。只是南山沟里那两顷祭田,官府立
案,无人敢买,路又太远,才得保住,不然,也都吃他们瓜分卖了。就这样,各家还在
看相,说我父子捡了他家便宜,安享祭田,无忧无虑呢。”少的一个忿道,“这地方叫
他自来试试,我们不过住惯胆大罢了。别的不说,单每年雨水,全庙都泡浸水里,人不
能走出一步,阿爹至少坐上两三月的活牢。田里出产又少,去年水大,如非石墙坚厚,
人都成鱼了。还有上月,我在南沟种地,遇见毒蟒,如不是那位救命王菩萨,还有命么?
不服气,他是孝于贤孙,只管前来,我们立刻就让。”老的一个道:“其实老主人,原
因这里龙穴关系全县文风,劝全县绅耆出钱造庙。人说绝地不听,他才赌气自建了一座
家庙,当初也不知用了许多心力。谁知富贵有命,子孙偏生不肖。自从二老爷想他那房
发达,听了地师的话来到庙中,把我支出去,不知闹个什么鬼!由此衰败下来,连他自
己也都害了。”
  狄遁听下面的话,才知那是县中大户家庙,明是绝地,暗中却藏有好风水,每年发
水全仗石墙阻隔,设想甚是周密,子孙仍不发达,甚是好笑。懒得再听,刚要纵出,忽
想起中殿佛像塑得甚佳,意欲就便观赏一番。飞身越过殿脊,到了中殿门外一看,那佛
像貌相清灌,皮肤作青铜色,两道浓眉紧压眼上,双目低垂,双手都在袖内,人体既极
像真,衣着更和真的一般无二。新、甘庙字原多古塑,狄遁虽然常见,也甚惊奇。方要
入殿细看,猛想起此行为何、时已不早,怎还在此耽搁?念头一转,立时退步,飞身上
了殿顶。
  猛又想起佛像葛衣甚薄,西北所见唐塑,衣折虽极像真,也没有这么薄的,那两旁
神像,非佛非道,塑法更劣,太已不伦。越想越怪,微一迟疑、逡巡之际,忽听天空哇
哇两声,两只乌鸦由对面崖顶树上飞起,正往下面密林中投到。昏夜飞呜,知必有警,
不禁心中一动,无意寻思,忙即越墙而出,匆匆出林。上了崖顶,纵向高处一看,星月
迷茫之下,见来路上一条黑影飞也似朝前跑去,后面不远,跟着又是一条黑影,身法较
快,却不迫上前去,藏藏躲躲,紧追在后,两下相隔约有半箭多地。前面那人似有急事
在身,一味加急狂奔,毫不回顾。料与钱应泰师徒有关,连忙把气一提,施展轻身功夫,
飞步赶去。这三人恰似走马灯一般,一个跟着一个,盘旋起落于崇山峻岭之间,蹿高纵
矮,步履如飞,谁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面有劲敌跟着,危机顷刻。
  狄遁自幼生长天山,承天山飞侠狄梁公父子家传,内外功大俱臻上乘地步,脚力何
等迅速!不消片刻便将第二人追上,细辨后影,果是钱应泰本人,这一来益发断定前行
那人就是尤嘉,必是乘夜潜往日间藏宝之处取宝。钱应泰早已得人告密,欲取姑与,等
他一去,暗中尾随下来。自己半夜跋涉,苦难踪迹,不料无心相遇,好生心喜,知钱应
泰本领比自己虽逊一筹,却也不是庸手,可以随便打发,二人中只要一个稍微警觉,当
晚想望立成泡影。不敢大意,看清人后便把脚步稍缓,隔远一些,专等到了地头再上前
相机行事,追来追去,走的俱是来路,方向途径一丝不差,渐渐追离千松岩只有三数里
路,尤嘉仍未停歇。暗忖前面越过高崖,就是申林旧居、他师徒的老巢,难道此宝还藏
留在楼洞内没有取走么?方自奇怪,一个弯一拐便绕到危崖之下。石崖百切,壁立千尺,
寻常人不能上,过去再经两处险径,便是楼前冈溪广场。尤嘉到此,并不攀藤上援,只
立定略一端详形势,贴崖脚走了十几步,径往一株古树后面深草中走去。
  草里不比石路,人行其中,任是身轻,也难免有声音,何况彼此都是会家,耳比常
人敏锐,不易瞒过。休说狄遁一人防二,便是钱应泰,到此也加了小心,不往草里走出,
只循着崖脚石根,借着藤树掩遮身形,在旁目注前面,由横里平跟过去。这时三人彼此
相隔仅有数丈远近。狄遁先学他样,跟不几步,嗣一查看形势,见尤嘉前面地下倒卧着
两株数抱粗的枯树,可供藏身偷觑之用,见尤。钱二人因到地头,俱都目不旁瞬,全神
贯注前面,正打算想法越过,给他个迎头堵,尤嘉离那枯树渐近,忽然止步,蹲下身去,
拔出腰带佩刀在草里乱掘,只几下,手便取起一物。狄遁远远望过去,乃是一个小盒子,
大只数寸,暗忖:前古至宝,又是修道人极有功用的奇珍,决不如此细小,料是珠玉之
类珍宝,不像蜗皇金船故物,不由把来时高兴凉了一半。又想钱应泰师徒虽非正人君子,
自己强夺人物以为己有,也是以暴易暴。如是此宝,还略有个说头,如是别的珠宝值钱
之物,何以自解?莫如稍缓下手,容他师徒火并,查明虚实,下手不晚。这一失望迟疑,
身便停住,藏在树后没有过去。
  狄、钱诸人藏处绝妙,越在前的越难发现有人尾随。尤嘉取出小盒,先四外仔细看
了又看,一手握刀,一手紧握小匣,心虚胆怯已极,神情甚是张皇,及见星月迷茫,草
树丛杂,崖高地隐,万籁无声,到处暗沉沉的,才放了点心,自家捣鬼,悄声自言自语
道:“看老鬼语气神情,竟连俞、金二人也多了心。幸我把风,没有随二人同到库内,
还好一些。他明早便要自寻仇人,明要此宝,再不见机逃走,早晚老曹走嘴,必遭毒手。
乘此无人之际,我要看看这古时宝贝有多大好处,能在黑地里放光不会?”
  狄遁隔得较远,只听他低声咕哝,并没听清,见尤嘉取盒端详,似要用拿刀的手汗
看;钱应泰宝物已现,怎不上前人赃并获、方自奇怪。回头一看,钱应泰藏在一株树后
立定未动,只朝尤嘉微一注视的工夫,他脸已侧转向着自己这面,未看尤嘉,自己藏处
虽秘,形迹似已被他发现。心刚一动,倏地眼前一亮,忙看尤嘉,匣盖已开,匣内金光
腾高数丈,芒彩流辉,映得山崖树木都成金色。百忙中一看钱应泰仍立原处树下未动。
猛的想起一事,暗道“不好”,更不寻思,双脚一点,径向尤嘉身侧纵去。身在空中,
还未下落及地,倏地眼前又是一黑,耳听一声狂吼,紧接着脑后微响,情知遇见劲敌,
不敢用功夫硬挺,就在空中一个“雨中哀雁”之势,身子一偏,转侧而下。只觉左肩被
什么东西打中,撞落草里,仿佛甚轻。脚才沾地,便听崖顶有人喝道:“原来北天山老
少三侠在负盛名,今日见面,竟是这等有眼无珠。适才庙堂内见了你家佛爷,连礼拜都
不晓得,还老远出来现什么眼!蜗皇至宝……”底下的话未说完,似闻地琅一声,便不
再言语。知道自不小心,庙中看走了眼,动手时踌躇不定,慢了一步,被能手暗跟下来,
乘隙将宝夺去,不由又惊又怒。
  匆匆不暇开口,忙运气功,飞身直上,脚踏崖顶一看,声影全无,敌人已不知去向。
方欲喝骂,忽见一条黑影,带着一道银光,由前崖上飞来,定睛一看,正是隐君。背人
夜出,宝物未得,反栽了个跟头,好生惭愧。方欲开口,隐君劈口问道:“钱应泰师徒
死了么?”狄遁答言”:“尤嘉死活不知,钱应泰尚在下面,想已被人点倒。”隐君更
不还言,径往崖下飞落。狄遁也跟踪纵下,落地时,似觉左肩上撞落敌人暗器之处隐隐
有点微麻,自恃一身内功,刀剑暗器所不能伤,何况敌人所用像是专打七窍穴道等要害
的暗器,物甚轻微,连衣服也未刺破,以为事出偶然,并未在意。跟着隐君过去一看,
尤嘉刀头碎裂,左手四指全行析断,头上陷一抓伤的大洞,脑浆四溢,突目张口,仰翻
着死在地上。看神气定是收宝人匣之际发现有警,持刀抵御,吃来人用金刚重手法折断
刀头,抓裂脑骨。死时手中紧握宝匣,来人手法太重,又是硬夺,所以连指折断。此时
自己业已看出此宝,打算过去,只为着钱应泰未动,略微分心,迟延少许,就这宝光明
灭之间,敌人便得了手。因是金光奇亮,突然一黑,竟没看出他的来踪去迹,不特动作
神速,疾若飘风,就手上这份功夫,也是生平少见,幸已得意即去,如真对面交手,胜
负真不可必呢!
  正自寻思,隐君四外望了望,已向钱应泰身前走去,再跟过一看,钱应泰仍然泥塑
木雕般立在树下,望着二人,眼珠乱转,似有乞怜容色。隐君先安慰他道:“钱朋友,
你遭毒手了,我定助你,且不要急。待我仔细看看,到底有救没有。”说罢,往钱应泰
左右臂和胸前略按了按,朝狄遁使了个眼色说道:“钱朋友,你吃七指凶僧点了重穴。
本来致命,仗你武功精纯,见机尚早,那厮又不知为何,想留你多活些时辰,才被你强
用真力真气护住要脉,没有妄动一步,还算侥幸。救是有救,只是我老头子,对于这些
狠毒道儿虽也略知一二,却不如狄家三侠叔侄来得精深。惟恐万一不到家给你留下残疾,
反误了你,只好有劳这位狄老弟了。”
  狄遁一听,才知庙中装着佛像的和尚,就是素日常听叔父和马玄子说起的江北二凶
之一的七指罗汉法灯。这凶僧自从三十年前,在江西南昌寻一镖师,为他恶徒竟明报仇,
被一剑仙用飞剑削去右手三指,逃往浙江雁荡山绝顶古洞之中,苦练二十年。二次出世,
本领越发高强,气功将到绝顶,寸许微物均可发作暗器,几练到飞花破敌、摘叶伤人之
地步,尤其手狠心辣,精于点穴,手下即死。适才纵起时闻得脑后寒风,幸未大意,如
被他用什么厉害暗器打中面门要害,纵不致命,也难免带一点伤,那才冤枉呢!想到这
里,见隐君要他解救钱应泰,知道故卖人情,想为双方解去m司嫌怨,料有原故,便笑
道:“患难相助,乃是我辈应为之事。老前辈要我代劳,敢不遵命,这等客气说话,却
不敢再献丑了。”隐君道:“我向不会客套,实是知难而退,你不在此自当别论,谁还
不知令叔一双神手,死活由心呢。老弟家学渊源,不必大谦,我还有要紧话和钱朋友说,
快下手解救吧。”狄遁道:“老前辈定要如此,那我只好厚点脸皮了。”话虽如此,却
也不敢大意。先走过去,照样把钱应泰前后胸和两臂轻按了按,然后说道:“钱朋友,
把气提紧,一毫不可松懈。”随举左手,先照钱应泰腰间要穴点去,同时举起右手,照
后心猛力一掌拍下,钱应泰立时张开大口,哇的一声回复过来,跌坐在地,喘息不止。
狄遁忙赶过说道:“你真气受伤,且歇息一会再行说话,回去须要独自静养半月,才能
回复如初,这贼和尚手底忒毒,如换别一个,八条命也早没有了。”
  钱应泰明知隐君是卖个人情给自己,与狄遁解怨释嫌。当时爱惜性命,不敢开口,
事后回想生平行事,也只任性而已,并无过分为恶之处。想不到一时逞强,却闹了个一
败涂地,不特把数十年英名付于流水,未了一条命还仗着仇人解救,才得偷生。那凶僧
法灯虽未见过,久已闻名,就看今晚吃这大亏,万万不是他的敌手。看来今生今世报仇
无望,夺还宝物,更是梦想,哪还有什么颜面在人前出头,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心里一
酸,倏由地上纵起,向二人深施一礼,说道:“当初我与申朋友原是一时误会,势成骑
虎,致有今日之事,日里虽承狄兄相让,手下留情,但我已颜面丧尽。今晚又吃这凶僧
毒手暗算,如非老前辈与狄兄以德报怨,仗义相救,我纵仗气功苟延残喘,但一走动说
话,必死无疑。深山之中无人到此,就有人来,也无法解救,仍是立以待毙而已。九死
一生,如梦初觉,自知艺能不精,世上高人甚多,以前乃是井蛙之见,休说狄兄于我有
救命之恩,不敢恩将仇报,便是那法灯凶僧,我也只好任其恶贯满盈,自伏大诛,不敢
再作复仇之想。回去即遣散门徒,别寻穷乡僻壤,隐姓埋名以终天年,不再出头露面
了。”说罢,一恭到地,便要作别走去。
  隐君忙拦道:“钱兄且停一歇,同去石上坐下,老朽尚有话说。当狄老弟在此,我
素来口直,也不作客套虚言。若论钱兄为人,虽多机智,善善恶恶,尚是英雄本色。只
缘门徒众多,品类不齐,恃强任性,狐假虎威,行为颇多狠辣,给钱兄招怨不少。即以
m司之事而论,狄老弟万里远来,久闻钱兄名望,虽说代人助拳,夺回旧业,因钱兄三
次未伤申林,光明磊落,并知当初双方各有误会,势成骑虎,只不过想投帖拜望,想钱
兄卖个情面,至多点头为止,实无相犯之心。后来一到,见高足们个个强横霸道,非但
不容进见,反以势力相迫。内中一个更是阴险,乘人不觉,暗施极厉害的毒手。如非狄
老弟一身内功,岂不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他初到江南,不知钱兄就里,以为耳闻不如
眼见,既如此纵容门徒逞凶为恶,素行可知。这才一意周旋,闹得不欢而散。常言树大
招风,钱兄已然有妻有子,正可隐居纳福,何必为这些无知门徒惹是生非?新死二高足,
便是榜样。今既悬崖勒马,足见大彻大悟。只是适才凶僧在令徒手内夺去的宝物,是否
便是蜗皇元江金船故物?如是此宝,目前看相的人甚多,各派中能手为了它纷纷来到江
南,你我三人和凶僧均不能据为己有。但此宝主人还未出世,为期尚早。老朽生逢异宝,
虽无贪得之心,颇欲一广见闻。目前听人告知,语焉不详,看钱兄如此重视,当知它的
来历用途,可能见告么?”
  钱应泰叹了口气答道:“此宝自出土以后,由先发现的樵夫卖给一个富绅,后遭盗
劫去,几乎全家废命。以后经了两主,辗转劫夺,宝主人均遭奇祸。最后落到一个道人
手中,深知它的好处,方欲拿了去请教他的师长,忽得瘟病。临危之时写了一信,命他
随行小徒送往武夷山他师长那里,行时叮嘱,匣中之物不可开看。小道童年轻好奇,不
合夜间偷看,金光上腾,被一绿林中人杀死夺去。值我路过,又将他杀死,到手时,因
看道人遗书,知此宝每易一主必定伤人,均是于得宝以后炫露所致,于是才命门徒四出
寻觅隐秘之处隐居,等避过风头,再寻高人共商用法。不想此宝终是不祥之物,如非为
它,何致有今日结局,自知不是凶僧对手,再者此宝非有道之士不能使用,如非其人,
适以贾祸。说来话长,此时万念俱灰,急于回去遣散众人,无心多说。好在详情俱载书
中,我拿它无用,尚有一本符箓小册,连间多人,无一能解,一向带在身旁。老前辈如
要,便以奉赠如何?”随手取出一本绢册递过。
  隐君接过小册一看,薄薄七八篇,长才三寸,册面业已残破,纹理甚粗,颇似宋绢,
上面满是符箓。那书粗纸写就,只有两篇,小如蝇头,约有四五千字。匆匆一看,已知
就里,不由失惊道:“钱兄曾将此书示人么?”钱应泰摇头答道:“那符箓倒请教过几
个博学之士,书却未有。”隐君道:“这便还好。别人绝不知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否则
难免还有后患呢。”钱应泰道:“我也防到这一层上,所以道人遗书,从未与人看过。
便这绢册,看的也是文人。劫宝的人名唤单黄,宝才到手,即为我所杀,无人在侧,谁
也不知此事。我自接小徒告密,得知孽徒尤嘉形迹可疑,将他支出,盘问小徒曹豹。此
人原极粗鲁,等我间完,知他上了尤嘉的当。他曾对我说,入门之时,曾见屋顶有黄影
一闪,不像是人,再纵上房去看,却没有了。我那住处房少,带的人多,又忙着给小徒
马连筹办安殓之事,院中不断有人出入。我知二位不会前往,别人不知我的住处。再者
地形孤高,此时月光明亮,登房一望,远近分明,纵有人大胆窥探,也逃不过小徒们眼
里。恰好屋顶上晒着一件衣服,随风飘扬,正当发现黄影之处。曹豹平日又是个草包性
儿,素好大惊小怪。随问别人,说是未见,也就罢了。后来尤嘉见我师徒一起入睡,竟
欲取了藏宝逃往他乡。我暗地跟踪追出,直到受了暗算,才想起那条黄影定是凶僧无疑。
看神气他在左近查访此宝下落已非一日,不是日里路遇我师徒走过,随往探听,便是跟
踪尤嘉等三人回洞,盗宝未得,在路上谈论,被他听出破绽,知宝为尤嘉盗去。本心跟
他,见我和狄兄一个跟一个追了下来,他又跟在后面。到了地头,本心想将我师徒一起
致死,因恐狄兄难制,特地留我暂活片刻,点了暗穴,将我身于移向狄兄一面,去分狄
兄心神,他才乘隙下手。如非知道这种点穴厉害,稍一出声走动,命早没了。”狄遁奇
怪道:“钱兄追人走过时,我正在山洼人家家庙里窥探,凶僧尚在殿上打坐,是我一时
眼瞎,灯昏月暗,见他坐在空莲座上,两旁又有神将侍立,误把他当作塑像,只奇怪此
时哪有这等超越唐,宋的巧手神工?闻得空中乌鸦飞鸣,知有人过,心动追出,不及人
殿细看。匆匆上崖,看出是钱兄师徒,便追了下来。不想慌疏,竟中了他的道儿。这时
才得想起,那莲座上必是供的是神主牌位,被他坐上一挡,致未看出。但他明在我身后
追出,钱兄说出那情形,仿佛他早知底细,一起身就尾随在后,这就奇了。难道他还会
分身之术么?”
  言还未毕,忽听隐君一声冷笑,手扬处,早有一线寒光,朝左近丛草之中射去。同
时便听哎呀一声,跟着纵起一人,似已受伤,身法仍然甚快,飞也似便要沿岸逃去。狄
遁哪里容得!纵身一跃,便到了那人前面,迎头拦住。那人见不是路,扬手就是三只钢
镖连珠打出,狄遁哪把这等暗器放在心上!手一伸,先将头一只接到,跟着手擎镖尖上
下一拨,便将那人上中下三路连珠无敌神镖全行打落,当当两声,落于就地。狄遁喝道:
“姓狄的在此,你还想逃么?”那人更不答话,声出镖到,一边觅路纵起,一回手又是
三只连珠发来,当当当接连三响,又被狄遁手中镖头打落,这一来不由把狄遁招恼,一
掂手中的镖,少说也有斤许,暗骂:“无知鼠辈,我本不想伤你,你却这等不知进退!”
等三只镖一打落,也不掉转镖尖,见敌人身已纵起,就势三分指力,照准他肩头甩去。
原意此镖太沉,想留活口问话,不愿致他死命。谁知那人也是一个久经大敌的好手,脚
未落地,闻听得身后嘘的一声钢镖破空微音,只把身往侧一偏,就着纵落之势,回手接
去,镖尖恰好不用掉转,脚一沾地,便即原镖打出。另外囊中三只钢镖,也在纵起时取
出,同照狄遁打去。
  狄遁急于擒敌,当着隐君和钱应泰,更恐擒他不到丢脸,手中镖一甩出,人即飞纵
追去,恰好三镖连珠齐至,幸是狄遁身轻如燕,纵跃高远迅速异常,三镖俱打在下三路。
狄遁虽然不怕,这么沉重的镖,也犯不上和它硬撞,一见镖到,上身提气,把脚一蜷,
镖擦脚底而过,几乎挨着。狄遁更不容他二:次纵起,就空中一一个回旋,使出日间身
法,“飞鹰捉兔”,两手一探,头下身上,往下抓去。那人臼恃神镖无敌,囊内只有九
镖,发完无功,左肩头又是重伤透骨,一见敌人临头,再想纵逃已自无及,明知非敌,
把心一横,拔出身旁所带的兵器,往上便打。
  隐君因狄遁业已上前,旁观未动,见那人连珠镖法精奇,似是一个熟朋友的家数,
方自觉异,狄遁己然发怒,飞身纵起,那人躲避不及,倏从身旁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原
是曩年常见之物,大是惊异,知道狄家仙禽掌法,下落时,敌人只一被他罩住,四五丈
方圆之内,任是如何纵避矫捷,休想幸免,如用兵刃抗拒,伤得更重,恐狄遁遽下辣手,
那人不死必伤,危机瞬息,上前拦阻,料定无及,忙喝“老弟手下留情”时,狄遁已然
捷如健鹰,凌空飞落。左手一晃,掳住那入手上兵器,就势连身往下一筑,这股于力量
何止干斤以上,那人立时站不住脚步,身形往一晃,百忙中还想用左手抗拒时,狄遁右
手急浪翻花,早伸二指,朝他左肩点了一下。那人急怒攻心,狂吼一声,往后便倒,动
弹不得。说时迟,那时快!容到狄遁双足点地,那人已先倒在地上,如换常人看去,仿
佛一碰就倒,实则就这两下微一接触之间,已是好几个神妙招数过去。钱应泰练就目力,
在旁边看了个逼真,不禁暗道一声“惭愧”。想起日间对敌之事,狄遁把自己误当作无
所不为的神好巨贼,已然下了辣手,若非隐君赶来拦救,岂能幸免?狄氏三侠威震天山。
果然名不虚传。似他如此本领,尚被凶僧占了上风,夺宝而去,隐君更比他二入还高,
何况自己、看起来天下能人甚多,自己多年名望,实是没有遇见高人,出诸侥幸。所以
今日两遇强敌,几乎丧命,不死真乃万幸。越想越寒心,益发坚了退隐之志。
  方自胡思乱想,狄遁已将那人擒了过来。正往地上要掷,隐君连忙止住,将他缓缓
扶起。一认面目,年纪甚轻,并不相识。未及开言,狄遁已指着那人对隐君道:“这厮
大已不知进退,我本不想伤他,他却不住卖弄他那几根废铁,手法准而且狠,如换旁人,
定遭毒手。看他平日,必常在江湖上横行,惯用暗器伤人。如不除去,不知要伤多少人!
老前辈稍慢半声,我早把他双手废掉了。”隐君见那人中等身材,五官倒也不带好恶之
相,想系年轻气盛,猝遭挫折,被人点到擒住,身不能动,气得双目怒瞪,眼珠都要凸
出来。隐君一看,便知不是坏人。凶僧做惯独脚强盗,性行又极暴戾乖张,不能容物,
从未听他收徒结伙,这人怎会和他一起?便命狄遁将他解救转来。狄遁料有话问,反正
逃走不了,过去将他腰间软筋一扭,左右肩上点一下,然后左手将他扶住,右手照背上
一掌拍去。那人大咳一声,吐口浊痰,立时醒转,朝三人看一眼,略微定神,倏地怒吼
一声:“我与你拼了!”声随人起,“黑虎偷心”,照准狄遁当胸就是一拳打到。狄遁
先见他目射凶光,眼珠乱转,早料及此,只微微冷笑一声,身形略闪,便即避开。
  那人情急拼命,恨不得一拳将狄遁打死,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一双手上,一下打空,
知道不好。还算他武功颇有根基,脚底明白,没有前扑。刚想稳住身形变招再打,狄遁
身手何等神速,早就一偏之势,二人双肩交错处,像戏弄小孩一般,“顺手牵羊”,掳
住他的有臂往后一带,跟着“老狼反顾”,折转身形,左手照他后心一掌打去,“叭”
的一声打中背上。那人猛觉背上仿佛挨了一下铁锤,心震欲落,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再
也立足不住,一下跌出老远,倒趴地上,半响方起。狄遁正想挖苦他几句,那人二次回
身,又朝三人看了一看,咬牙切齿,“唁”了一声,观准身旁一根石笋,把头一低,猛
撞上去。隐君看出此人性烈,又认得他的兵器,有许多话要问,如何容得他死,脚一点,
早飞身纵到他的前面,身子一闪,让过他头,拦腰抱起,纵将过来。那人双手被束,两
脚乱蹬,只挣不脱,急得高声怪喊道:“打不过你们,快些给我一个痛快!如糟蹋人,
莫怪我破口骂你!”隐君且不放他下地,笑答道:“你想死想活,都不难。决不糟蹋凌
辱你,只问你几句话,肯说么?”那人道:“我决不跑,你先放下我来。”隐君道:
“那个自然。”一面放下他站定,一面止住狄遁,不令开口。还未问,那人已先说道:
“我只一事不肯说。你们要问的,可是那七指和尚今晚夺宝的事么?”隐君道:“这个
自然要问,还有别的。说完,也许和你交个朋友,至少也给你医伤,放你走路。”那人
道:“我只一件事不说,你问好了。”
  隐君先问他姓什么,那人答道:“我姓苏。”说完又道:“我告诉你姓名,已替我
家丢人。我出身的事不肯再说了,适才不肯说的,也就指的是这一件。”隐君笑道:
“好,不说无妨,少时我替你说说。那么你既是有名人物的子侄后辈,怎会和七指凶僧
在一起呢?”那人闻言,立时面上一惊,转问道:“我自出道以来,只七指和尚我自觉
不是对手,三年之中,没一个不败在我手里的。这位钱朋友没有交手过,我不敢说。你
们两个,非但不是敌手,这样好本事,我简直做梦也不相信。听你说话奇怪,好似知我
来历,你倒是姓甚名谁?我人已丢了,莫再现别的眼。”隐君道:“我姓萧,没名字,
人都叫我老萧。这位狄遁乃北天山三侠之一,飞侠狄梁公之侄。你败在他手里,凭谁说,
也不算是丢人。该你答我的话了。”那人迟疑了一会说道:“在夜来已听秃贼说过姓萧
的,我怎想不起来?”隐君二次催问,才答道:“那七指和尚与我原非一路,你们信
么?”隐君道:“我早料到,怎会不信?往下说吧。”
  那人益发惊异道:“我因受人之托,来西天目采药。在刘家墓田山谷中,遇见小时
一个冤家对头,名叫冯吉,住在后山石洞以内。这厮先本不是我的敌手,十年不见,不
知从何处练就三十六把毒药飞刀,厉害非常,伤人立死。前年我有一个有本领的表叔死
在他手内。我遇他时,他正向刘氏家庙的守墓人老丁。小j一父于二人强买粮米,我躲
在一旁,他并未见。他走去不久,从草地里窜来一条毒蟒,小丁正在危急,恰值七指和
尚跑来,我又用连珠镖打伤蟒的双目,二人合力将蟒杀死,这才相识。小丁感我二人相
救之恩,让至家庙里款待。偏巧我二人都无一定住处,便同借他家庙暂住。我因和尚狂
做,目中无人,心中不忿,现于辞色。只见他杀蟒时本领,没敢冒失。和尚心性凶恶,
见我不服,未免有气,本想给我一个厉害,也是不该成仇,当晚我背了和尚打听冯吉住
处。谁知和尚在外偷听,他和冯吉更是誓不两立的死仇,前些日也是同在山中无心相遇,
约地动手三次,各有伤害,未分胜负。并曾中他一刀,如非带有灵药,几乎送命,至此
不敢妄动,有心前往盗刀。因冯吉有一个同党,他少一助手,自问不易成功,我正合他
心意。等我问完老丁父子的话回转,他已在房中相候,开口便说我二人同仇敌忾,能帮
他不。我说素来和人交手,都是单打独斗,更不喜欢偷摸作贼。他当时恶狠狠要想动手,
等我作势准备迎敌,忽又改了笑脸相劝,说他的脾气也和我一样,本不愿作此鼠窃狗偷
行为。怎耐这厮会有妖法,仗着飞刀厉害,无恶不作。去年在四川灌县为一剑仙所伤,
才逃来江南,隐藏西天目深山之中,淙迹诡秘,下轻见人。偶作绿林营生,杀人越货,
总在闽。浙交界等远地,知他在此的人极少。况他还有一个厉害的党羽,同去找他,不
算是两打”一。我们本领均比他高,吃亏的只是飞刀,这等狠毒暗器,理宜给他毁掉。
我们盗了他刀,再和他:二人各凭真实本领,一对一拼个死活,也不算是不光明公道。
  我被他一席话说动,想借此代报表叔之仇,第二天晚上便同往盗刀。仗着和尚诡计
多端,居然将刀和一口袋东西盗出,然后叫阵,由和尚将冯吉杀死,我追那同党时,和
尚杀了冯吉,正追了来,行经一处下视无底的绝壑上面,我看出和尚心辣手狠,本领高
强,人又凶横不可理喻,事完必和我要那盗出的东西,飞刀我不会用,到他手内,岂非
如虎生翼、纵过对崖之时,暗用手法将结捏断,将刀震口袋凌空坠入壑底,那同伴仍被
跑掉。和尚并未看出我的手法,因壑底满是瘴气,深不可测,无法下寻,只说了声‘可
惜’,匣自丢开。第三日我觉他不是好相与,辞别要走。他又再三留我,说他此来是为
闻听人言,有一至宝落在这一带地方,如能得到,有多少好处。既承相助,何不作个整
人情,再帮他一臂?听他说起此宝许多异处,想开个眼界,见识见识,又想这厮霸道已
极,一说出口不容人驳,不答应难免成仇,不容善走。自问又打他不过,只得间他,要
我如何帮法。
  他说,他由仙霞岭一路追踪采访到此,已非一日,不特不见宝光上腾,竟无线索可
寻。日前才打听到,上年有一姓钱的名武师,忽将家务田业交给他的侄儿,带了许多徒
弟,说是出门访友。由此失踪。访问各地江湖上人,俱说未遇。直到前些日,才有一人
遇见他一个姓马的徒弟,由西天目山中出进了两次。在这事前,此宝曾落在一个道童手
内,在一旅舍中取出观看。人见宝光往看,那道童甚是机警,早收宝物,连夜逃去。和
尚恰在途中看到过两具死尸,内中一个,便是店伙所说的道童,算计钱武师师徒出走时
日,相差并不甚久,因此疑心他藏在本山附近。寻访几天,刚探出他和徒弟马连各有一
外家,同住后山深处,是否怀藏此宝,尚无把握。因知钱武师是有名人物,徒弟甚多,
如若动强明取,必难到手。再者本人身具异相,名声在外,一望即知,不好探查。难得
我年轻新来,正好帮他查访,并说钱武师为人如何可恶,但宝物只有一件,如若查探真
实,不问谁得,均要归他。我说宝物我决不贪,只戒他事若是真,已然强夺人物以为己
有,不可再用辣手杀人。再者我尚有事他往,不问真假成败,至多只能再留五日。他俱
应允。
  当日下午,一同出庙,由他引路。正往前走,便遇钱朋友师徒多人,扛着一个死尸,
往后山急走下去。他教我随往探听,他却向来路走去。彼时还在白天,我仅遥见钱朋友
住家之处,便即回来。一会他也赶回,说他路遇三人在坡前争论,此宝已然千真万确在
此,但已被人藏过,暂还发作不得。时已近夜,他又教我饭后重往后山探查,如见人夜
出,速即赶回,与他送信。他自回庙打坐,天明无事,再和我倒换探查,好歹要查出此
宝下落。我强忍愤气,前去探了一探,果然被他料中,到时钱朋友正把死的那人支开,
和两门徒商量,要唤一个姓曹的来问。我因听钱朋友师徒说尤嘉日里过千松岩曾推说出
恭,让众人前行,在岩后逗留一下,宝物必藏在那一带草地之中,这两天内定往愉取逃
走,弄巧当晚就许去。我想机密已然探得,这厮当晚去否未定,那地方屋小人多,他师
徒个个行家,我伏身房上,容易被人看破,与其在彼久等,还不如到他说的地方去寻呢。
  我原贴伏房脊面往下偷听,走时稍微大意,差点没被人看破。我见逃避不及,反往
房侧纵落,贴墙而立。他们全都纵上房去,只往远看,竟未防到近处。等人一走,我立
即赶回,向和尚一说。他道这厮当晚必往,庙前乃是必由之路,果然叫我前往千松岩等
候。我心想只一夜的事,也就忍气,没有计较。我到岩上等有个把时辰,不见人来,好
生焦躁。忽然心动,和尚为人如此可恶,何苦受他驱遣?莫如趁此时机,不寻到宝物,
反正无关,如若寻到,便拿了一走,又待何妨?刚进草地,待要搜寻,便听岩侧有人跑
来,匆匆不及躲避,只得往草里一。伏。不消片刻,他们四人一个跟一个先后赶到,一
会宝物出现,和尚便下了毒手。我防他看我在此多疑,没敢出声露面。好在约定,他宝
物一到手,我即刻与他分别。满拟等他走远,再行回庙,取了包裹上路,不料二位纵将
下来。不知怎的,被这位老人家看破,打了我一暗器。我从小学会硬功,刀枪不入,不
知怎的,竟会被他打进肩头。又见二位如此高崖可以随便上下,知是强敌,再想逃走,
已无及了。”
  隐君笑道:“老贤侄,我这坎离钉非凡铁所造,任你练就金钟罩铁布衫,也照样可
以穿肉透骨。你以为月黑天阴隐在草中人看不见,可是你那两只眼睛露出草外,怎能瞒
得我过?幸是我现在不肯无故伤人,否则焉有命在?便那凶僧,也是命不该绝,一见是
我,望影先逃。我知此宝该有不少波折,此时谁得谁就有祸,到了我手反难处置。追了
他一程,本想赏他一坎离钉,将他那只断了三指的右臂打折,免得再用暗器害人。谁想
他右时暗佩匕首之类的利器,隔着僧衣,看它不出,在打得火星乱迸。我虽用了十成力,
大约兵器许已折断,就受点伤也不重。这一迟顿,被他逃远了,懒得再追。又恐这里有
人中他暗算,寻着原钉,便自赶回,无意之中几乎伤了好友的子侄。我素来行事谨慎,
这是哪里说起!”少年闻言惊道:“听老人家言语称呼,竟是我的长辈伯叔么?”隐君
说道:“贤侄年幼,我已隐名多年,自然不易知晓。异日回去对大人说,黄山始信峰有
一萧老头子,乃当年的萧老三,就会告诉你了。”少年又想了一想,忽然失声道,“老
伯可是单名寅字,当年曾号苕溪渔子的么?”隐君笑问:“你怎这时才得想起、我与老
笠已有二三十年不见了。当初分手之时,记得他并无子女。看你行径,虽未尽得他的传
授,家学渊源已有根底,不是他子,便是他侄,对么,如今他人在哪里呢?”
  少年纳头便拜道:“原来果是萧老伯父。小侄苏同失礼冒犯,真个该死。老伯说的
乃是家伯,先父早已去世。家伯无子,甚是钟爱,只惜资质太钝,武功学业无什么进境,
实替家伯丢人不尽。家伯因近年结怨江湖上人太多,形踪隐秘,归家时少。前数年偶往
庐山闲游了数日,回时,带着一个小女孩子,神情甚是懊丧。请问了几次,俱不肯说,
每日只筹计着两顷来地的田产。这日忽将我弟兄三人唤至屋内,说他生平挥手千金,祖
业已然败了不少,不能再用分文。此次出门,铸了一个大错,良心上太问不过去,非设
法补过不可。老弟兄二人,他老人家膝前无子,将田业交小侄等弟兄三人。他不日将出
远门,少说也得十五六年才能回乡,便老死在外也说不定,须要好好成家立业。小侄等
知他说到做出,再三跪求,他只苦笑不已。因当时未交出账本,以为还有几天,尚可挽
回,谁想当晚半夜里,便带了那小女孩走去,至今各地寻访沓无音息。老伯也不知道他
的踪迹么?”隐君摇头答道,“这事我原料着一半,弃家抚孤,却未想到。你学业尚差,
如何与凶僧一起?这厮机警刁诈,他今夜已早料透全局,只不知我们会来罢了。他叫你
来此,并未安着好心,庙前一带,必另伏有一人观风,否则他也不会但然在庙中打坐。
今日如无这场波折,他知夺宝人多,恐你泄漏,定要拔你短梯,杀以灭口。现有这几人
知道,反正隐瞒不住,你未违忤他的意旨,异日相遇,只把夺宝时情形一说,且他成功,
用你不着,故此走去,便无妨了。能躲则最妙。肩上浮伤,我给你上点药,即日便愈。
此时可代我将那根坎离钉寻来,随往千松岩住上一二日。如无什么事,同往黄山,于你
多少总有益处,也不在你受伤一场。你意如何?”
  苏同大喜,重又向狄、钱二人行礼赔话,径去草里将钉寻来交上。钱应泰听他竟是
苏笠之侄,无怪年纪轻轻有此本领,当时听出了神,竟忘起身,见老少三人将走,才重
行作别。隐君道:“钱兄方在失意,我本不应以琐事相烦,但是我这世侄尚有行囊在那
庙内,有这些时谈话耽搁,凶僧即便绕道逃回,也必防我追踪,取物他去,不致遇上。
但天下事常出情理之外,故人子侄,我实不愿他和凶僧再有纠葛。好在钱兄必由之路,
可否今晚或明早行时代往一取,命人送至千松岩?老夫颇通卜篮星相之学,日间看钱兄
面相,他年尚有风波。回去当为钱兄一卜,明早人来,有一信奉上,或可作一趋避,彼
此两益,不知可否,凶僧虽然万恶,却也硬气,自问手到必死。声言凡他手下逃生的人,
算是隔了一世,多大仇怨,也都冰消,须另有新的过节,始行为仇。纵然狭路相逢,钱
兄不动,他决不动。我这老贤侄一去,就难说了。”钱应泰接口连声答应,并说此后勉
为善人,恩怨皆空,回去遣散门徒,偕妻和子觅地同隐。取物决定亲往,明日午前,必
至千松岩领教,并指明石库内地道复室和埋藏金银之所,以备取出施与贫寒。隐君见他
居然改行为善,好生心喜,互相作别,各自归去。
  时近黎明,天空云雾迷蒙,还未见亮,到了千松岩,周鼎已然醒转,隐君对狄遁道:
“那七指凶僧和毒蛇一样,见人就伤,照例手不留情,何况你又在追他。适才当着外人,
见你无什么异状,以为老弟手疾眼快,未受暗算,不曾细问。此时看你左肩较右肩微高
一些,颇似中了人家劲气,你追他时,可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到身上么、这厮练就绝好气
功,摘叶飞花,打人立死,不可大意呢。”狄遁闻言,才想起飞身夺宝时被凶僧打了一
暗器,只觉其物甚微,触肩迸落。后在崖上觉着左肩微麻,急于和隐君相见谈话,也未
在意。这时被隐君一提醒,立觉左肩肿一带又麻又酸,隔衣揉按,此息彼起,似在有无
之间,捉摸不走。情知不妙,自付出世以来并未吃过人亏,看凶僧本领,与己不相上下,
便是这类劲功也有甚深造诣,只不过邪正有别,不肯作那鬼蛾勾当罢了。如在平时,不
问白日黑夜,是硬敌是闪躲,都决不会被打中,偏生一时疏忽,不知另有能手伺侧,又
当宝光奇亮之际骤然一黑,对方暗器微小,近前始闻破空声息,身在空中,仅躲过了要
害。尚幸是当时见机,没有和他硬撞,否则打中后脑,焉有幸理?万里远出,第二次和
人交手便遭挫败,好生懊丧。见隐君还待他回话,便将前事说了。
  隐君道:“老弟不要难过,他也知你难惹,才在逃时下手暗算,你并不算跌倒他手。
这暗器没拾起看,想系竹木制的了。你且脱下衣服,我看伤势如何?”狄遁褪下左袖露
出肩头。隐君见后肩肿上有两个青色指印深入腠理,不禁眉头微皱说道:“这厮所练劲
功,专伤能手,敌人气功越好,伤得越重,照你功力,本可无伤,偏被打中后肩肿穴道。
如换他人,此臂必废无疑。就这样也得几天,始能将这片淤血滞气逐渐融化呢。”狄遁
愤然不语,由此益发痛恨凶僧,誓报此仇。苏同先闻隐君之言,细看狄遁,两肩好好的,
并无异处,还在奇怪。自己也曾亲见凶僧与人恶斗,好久不分胜负,哪有这等厉害?及
至脱衣见伤,才知果然。想起前些日和凶僧龈龋已非一次,凶僧也曾屡说如违他命,便
要置已于死的话。得免于祸,真是间不容发,好生心寒不置。隐君先给狄遁运用气功揉
按一阵,青痕渐淡,也不再晕开。隐君令他安歇,自代钱应泰卜了一卦。楼中粮肉酒食
一切均备,苏同便去料理早饭。饭熟后,申林始奉母归来,狄遁也自起身,大家相见叙
礼。
  一会钱应泰到来,说昨晚回去,先到庙中一看,凶僧不曾回庙,并无行李,只有一
个小包,想已事前带走。莲座上放着苏同的衣包,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大意说苏同小辈
无礼,不知尊卑,本当取他首级,姑念盗刀之劳,人尚诚实不欺,权饶一命。今晚的事
早已安排有了成算,另有一人相助内应,并不是苏同的功劳。此人先在庙前守候,报信
以后。业往前途等他,行那拜师之礼。自己年老,早想收徒,本心想收苏同,谁料不知
好歹。今已分手,宝物必落己手,切诫向人泄露,否则休想活命等语。拿到家内,一查
众门徒,日里和俞、尤二人入库盗宝的百步飞蝗金健,已早不知去向。问起俞正,说由
千松岩回时,他曾叫已先行,拉了尤嘉落后盘间,约有半个多时辰,才行追上。到家问
他,说口风甚紧,没有问出,后来又走出了好大一会才回。有人问他,说是出恭,见月
色甚佳,耽玩些时。走时匆忙,大家衣物均未取出。他夜里曾背人向别的同门凑借了二
十两银子,说明早托人与他老兄送去,托做些衣服穿。尤嘉走前,就无人再见他了。此
时因师父有命,明早有事,各自安歇,好些人俱知要下尤嘉的手,谁也不曾留意到他。
想系途中和尤嘉问答,被凶僧听去,后又跟来,恰值金健外出,被他收伏了去,也未可
知。如今众徒已然给资遣散,只有曹豹坚持相随,死不分手,现护眷口在前途相待。尤
嘉尸首,也念在师徒一场,就地埋葬。特来送还包裹,并请指点迷途。
  隐君交他一封柬帖,命其日后开看,随问洞中地道。钱应泰道:“我也是到此方知。
平日藏的金资,早已运去多半,昨晚分散的便是,洞中所存尚有万金上下。这地道共是
三条,内中一条原本没有。去年忽然地陷,先用大石盖上,渐渐堆了一座假山。据我观
察,恐还有路通到远处,不曾发现呢。”隐君便令他同往指点,果在后洞发现许多秘奥
所在,将藏金全部取出。隐君令他随意取携,并将遗存衣物取走。钱应泰道:“我此时
全家不过四五口人,已有不少资财,后半生尽可温饱,多取无用。就烦萧老前辈代为施
舍,稍减我平生罪孽吧。”隐君见他一物不取,知他不好意思,便不再勉强。钱应泰殷
殷请教了些话,隐君道:“钱兄昨日小挫,便自放下屠刀,可谓大彻大悟。按说本乡隐
居,原也无妨,只是门下徒弟太多,良莠不齐,借此一举,离开他们,将来要免去许多
烦恼纠缠,倒也甚好。”随说随命周鼎上前拜见道:“昨日来时,无心中救得此子。因
见他资质甚好,小小年纪,有志好强。老朽世外衰年,已有多年不再收徒,一见心喜,
定是前缘。现将携他同往黄山授业。他家人远在兰溪,尚还不知此事,难免忧急。钱兄
此行,正好取道于此,我致他父兄一函,就烦便中一绕,代为送去吧。此子生具异相,
面黑如漆,自颈以下,皮白如王,钱兄不妨认清他的面貌,他年相见,就不难认出了。”
  钱应泰虽已觉悟前非,但他一日夜间连遭险难,把平日那大名头声势闹得瓦解星分,
终是难免懊丧。心又惦念着前途的妻子,匆匆接过书信,看了周鼎一眼,并没体会到隐
君语有深意。见话说完,起身告辞。反是周鼎,听师父一说,对他留神看了又看。隐君
料他无颜再在当地逗留,急欲他往,也不再挽留。钱应泰又和狄、苏、申三人一一作别
而去。走后,隐君叹道:“此人平生,只是胸有城府,忌妒心重,每年虽也做一两次绿
林生涯,并不轻易杀人。所劫都是些该当遭报的贪官污吏,此外并无大恶。仗着行事不
轻树敌,胸有成竹,交游更广,在江南亭了多年盛名。不想近年所收门徒大滥,往往狐
假虎威,横行霸道,他又爱护犊,才有今日这场惨败。看他昨晚今朝行径,倒也不失英
雄本色,只是面上晦气犹重。适占卦象,我素来与人为善,他既求我指点迷途,说不得
只好烦老贤侄暗中前往,助他一臂的了。”苏同便问地点时刻。
  隐君道:“照我卦象揣测,此事也由蜗皇至宝而起,仍有内贼。错在他遣散门徒之
时,碍于脸面,没有明说昨夜实情。门徒均未见过凶僧,本就不肯深信,见尤嘉不归,
师父又忽然遣散徒众,携家远遁,难免有人恨他薄情,在外张扬。恰被那另一寻宝能人
听去,以为此宝尚在他手,向他硬讨。他虽败于凶僧之手,毕竟也算是个成了名的人物,
怎肯平白受人欺凌?两下话不投机,争端即起,他又决非那人对手。我如亲往,事可立
解,但我又决不愿与那人相见。难得老贤侄在此,正好相烦代劳一行了。事情发作,必
在未抵兰溪以前,他带有家眷和行囊箱筐,为避人迹,必走小路,不能走快。你昨晚未
睡,此时可去安歇,到了黄昏日落,吃罢夜饭,再行起身。照你脚程,大约三更前往,
到了天目溪,他必在镇上客店之中住宿,等候明早雇船,改走水路。那镇上人烟稠密,
为附近各县入江孔道,他那对头就在店中,也不下手,必定沿江尾随,到了江宽地旷,
无人之处,不是借载为名,便是飞越江面,上船拜望。你可假作盗宝之人,先到店中故
意窥探,使那对头看出。他本拿不准此事真假,乐得有人给他做试金石,好坐山观虎斗,
于中取利。次早必让你在前尾随,他却跟定了你。到了适当地方,你只做不知,先他上
前借载。你有多大本领,不妨都使。钱应泰此时已见过我的束帖,见你到来,自然心照,
你只照真的一样,和他硬要。他有了落场,便可惜题发挥,照我柬帖行事,无须和来人
对面相争,化险为夷了。你再和他化敌为友,两俱无伤,事毕回来,我已起身,可去黄
山始信峰相见便了。”
  苏同一一领命,到时自去。隐君亲往地道中巡视了一遍,将各路口堵塞,从库内给
申林取了五十两银子,为老母甘旨之奉,所有钱应泰留的金银,一并封存库内,等将来
设法散放,到日另有人来交派。众徒党遗留的衣物钱钞尚有不少,钱应泰遣散徒党之时,
虽曾分赠巨金,再三告诫,不令再来,内中难保有那没品的人,探知强敌已走,生心愉
盗,报复前仇,早晚有事,也须早为之备。就这千松岩,目前已非善地,无奈当地尚有
他事未了,必须留人坐守。
  隐君便将奇门遁法传了申林,并在楼前一带设下禁制,使外人到此,如入武侯八阵
图,不能随意进出。把那衣物钱钞仍置原处不动,俟将来人擒到,并行发还。又指示了
一番应付机宜,申林领命叩谢师恩。隐君、狄遁随向申母作别,一同回转黄山,仍由隐
君抱着周鼎,一路无话。赶到黄山脚下,先在汤口给周鼎购置了些衣物,然后往始信峰
进发。周鼎连日亲见许多奇迹,一心一意相从隐君学习本领,已不再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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