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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


第十二回
胜地挥金 黑摩勒初逢异丐
开门揖盗 小铁猴再戏好人



  原来永康山水最为幽秀,山名方岩,计有五峰并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鸡
鸣,一名桃花,一名发釜,峻险高耸,大似桂林山水。更有历代先贤遗迹,名胜甚多。
上有胡公庙,胡公名则,字于正,永康县人,宋端拱二年进士,历典藩郡,累官兵部尚
书,为宋名臣。因他奏免衙、永丁钱,屡平冤狱,功德在民,殁后又屡着灵异,捍卫乡
邑。据县志上说:宋徽宗时,方腊作乱,乡民登山避难,贼众缘大藤,将由绝涧攀升。
突一大赤蛇出现,啮藤立断,援藤贼皆坠涧死。贼又将援问道攀登,夜梦神人骑白马饮
涧中泉,次日水涸。贼知公显灵,皆惧,遂降逃。人民由此信奉益虔。宋绍兴中,锡爵
至公位,复加圣惠永佑之溢,历数百年,奉祀不衰。现在乡民称之为胡公大帝,每年春、
秋二祭,远近千百里人民朝山还愿者络绎不绝,香烛极盛。
  那岩四面壁立,宛若方城,由岩下上去,当极峻曲,只有一条道路。行至山甫腰上,
山径突断,再上,垒石为蹬,势愈逼险,行数十丈,经八九转,始有两亭可供稍歇,名
为百步峻。再上,架石为飞桥,有类蜀中栈道。过去两石对峙,名为峰门,人门始履平
地。由上俯视,下临无地,势绝奇险,可是山顶却又平坦,广逾十顷。池水莹碧,竹树
森列,置身其间,如在平野,胡公庙便在其上。
  这时正当秋季庙会的未两夭,远道香客还有来的,岩上下热闹异常。彼时每值开庙
之期,远近各县的乞丐,成群结队纷集岩上下,向香客们乞钱,每年两次,成了定例。
可是他们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时也不强追恶讨,多少给点就行,只无故得罪
他们不得。黑摩勒昨日与江明会见结为弟兄以后,回到何家。何异先当葛鹰真醉,不料
刚回转上房,黑摩勒恰好到来,葛鹰便带他往追小妹,事完回转。何异听锄烟入报葛鹰
忽然失踪,情知有故,也赶了出来,正在房中等候。听葛鹰说了经过,不禁发笑。葛鹰
又讨酒吃。
  黑摩勒因听何异偶然谈起永康方岩胜迹,意欲见江母时抽空一游,次日一早起向锄
烟略问路径名迹,便往方岩跑去。刚走到岩下街,便见各民家内走出许多背着香袋的善
男信女(胡庙春秋二祭,远道香客云集,近岩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临时旅舍,供客
食宿,至今犹为常例),连同远道坐了山轿和独轮车刚赶来的香客,正在陆陆续续往方
岩走去。沿途香烟店摊。饮食挑担,更是摆满一街。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门便一步
一拜,五体投地,用身体量着地皮往山上拜去;装饰不一,口音各异,熙熙攘攘,形形
色色,此呼彼唤,端的热闹非凡。黑摩勒看着有趣,便把脚步放慢,赶着香客行人,取
道田岸,渡过溪涧,经历五峰,循山而行。到了昔年朱子读书的五峰书院前面,香客游
人更多,向人乞钱的花子也不在少数。
  黑摩勒性爱济贫,又见当地乞丐与别处不同,稍有打发便去,不争不闹。固然香客
十九多肯施舍,间有不给的,也一回报便去,不出恶声,也无怨色。尤其是香客不问给
多给少,只少数人上前讨要,除香客自愿广施、按人散与外,并不遇见好人便蜂拥齐上,
不禁起了怜惜。心想看看方岩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晓
星给的十两散银尚还未用,便取出来换了制钱,沿途散去。因为不便一个落空,重又回
向五峰书院前散起。
  开首散时,无意中会见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阳扪虱,身
旁摆着一把缺了点嘴、擦得铮亮的锡酒壶,见人走过也不伸手。黑摩勒看出他爱酒,本
想别的钱记人数,单取出一两先给他,面前适有两丐走过,等唤住给完钱,再找那断臂
丐时,只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问那两丐,答说:“这厮不在我们地段以内,
因怜他残废,又不自向人讨,凭客自与,没和他计较。想是适才得了几钱,又买酒吃去
了。”黑摩勒一想这人好认,忙着散完,好到虞家见了江母,约江明出来同吃午饭,痛
饮一场,便没再找,仍一路散着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换了七两银子,七八千康熙制钱背在两肩,一手捏住散的一头,顺钱串
往下捋,见了乞丐就给。人小年幼,长得那样瘦小干枯,钱是又多又重,一个头几乎埋
在钱堆里。加以身轻敏捷,手疾眼快,心里更忙:偏一个不会脱空,嫌那隔远的走来太
缓,便自纵将过去施舍,不住窜东纵西,跳来进去,引得香客游人俱都注目。不多一会,
身后顽童跟了一大群。有那爱管闲事的见他年幼,以为富有香客带来的顽皮小孩,这类
举动大人不知,少时发生是非,上前盘问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里的大人晓得
么?”黑摩勒把一对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没人,谁是小官人!我可怜他们,又有钱
舍,今天不过记个人数。看你这人也有一些年纪,怎这样不开眼?”那人一赌气转身刚
走,黑摩勒这时正走山崖下面,微闻头上有人发话道:“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个
笑话!”黑摩勒闻声仰视,石崖高耸,松藤杂沓,不见人家,以为游人闲话,当时忽略
过去。一路施舍,到了胡公庙前,那里乞丐更多。
  黑摩勒虽然沿途施舍有些耽搁,但他举动灵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并
且自头山门以上路只一条瞪道,盘旋曲折于危峰峻壁之间,上仰飞岩,下临无地。石瞪
窄狭,不容数人并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厌之处,宽距二尺许,香客多走得慢。沿途只
有黑摩勒越众而过,再无一人超出前面。不知怎的,庙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进大
门,便有一个中年花子,似是丐头,迎头笑道:“大老信,想散制钱给我们么?”黑摩
勒笑问:“你们怎么晓得?”那丐头道:“刚才有人来对我们说,五峰书院前来了一个
没有大人的野小值,拿着十两头散银,兑了铜钱散给我们用。每人十钱,打算人人有份,
一个不叫落空,想不到还是落了一个。野小倌不晓得为什么心慌,见他怕得可怜,叫我
点清人数,等他来时,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还教我几句话,说那野小信脾气
古怪,年纪轻轻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兴,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我们
说,人家送钱给我们,这般说法不好,也许动气。他说不要紧,他如变卦不给,岂不又
成了小孩脾气?并且话是他教的,有本领自会寻他,与我们无干。走时又说,今天同伴
捉了一条大蛇,约他吃酒,今早没工夫和人瞎盘。如有人寻他,明早五峰书院后面山亭
于里碰头好了。”
  黑摩勒一听心中有气,先还当是适才那人吃了抢白,有意借丐头代口挖苦,以图报
复。继一想,到百步峻时,那人还在身后老远,决不会越向前去,那行径举止俱是寻常
乡民,又觉不似。算计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变脸更落笑话,强忍忿怒,装着笑脸把话
听完,问道:“那人是我寄儿子,是因我有钱,看着心痒,想弄几个,才拜我做寄爷的。
他怕我老人家一个一个散铜钱费事,先来通知你们,表他孝心,倒是不错。不过冒认我
的寄儿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记得么?”
  丐头闻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们怎不认得?他也算我们同道。这方岩上下
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来的,但必许向本山两处团头挂号,拜过祖师,才能讨生
意。他本外来,没照规矩挂号拜山,不能吃这碗饭,坏我们的规矩。本心赶他出去,偏
他从不向人伸手,每日拿着一把断命酒壶,有时岩上有时岩下,寻块石头一坐。有那善
心的人给钱他就接过,不给不讨。我们暗地里候了他好几天,准备他一开口便做他一顿,
赶出山去,一直没有人候着。团头说他残废可怜,现在庙会炔完,没有两天,只他不叫
我们扳着差头,就迁就点,由他去吧。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里轧,只够上两壶酒钱,
立时就灌黄汤去,也不和人多话惹人厌烦。过了些日,大家看惯也就拉倒,前日有两个
同道和他盘熟,问他姓名来历。他说从小没有姓名,只是讨酒,不是讨饭,他徒弟却是
讨饭的多。后又盘问两次。昨日他间起会期快完,才说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爷请来的客,
原说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连酒都没吃够过,过了会期就要走了。昏昏颠颠,
瞎说一气,谁会相信虞二老爷有这样客人,听过一笑拉倒。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话都没
有,刚才代你传话,说了好些,还是头一回见他醒时开口。他真是你的寄儿子么?”
  黑摩勒心中一动,忙问那人:“是否断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丐头答说:
“正是这人,刚才来时,左手上还盘着一条毒蛇,大约得到几钱,又灌去了。”黑摩勒
回忆适见断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为意。问明花子人数,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
无虚假,便把钱数明,连同山下所散,又补了一两银子,一总交给丐头,自去兑散分施。
故意进庙游行了一周,便走出来。全岩乞丐都觉他小小年纪有此善心,所过之处俱都含
笑称谢。黑摩勒觉着有趣,决定明早向晓星、何异二人借了银子,前来重加施舍。见天
已不早,心又惦记寻那断臂丐,一出峰门,便连纵带跳往下飞跑。山径陡绝,稍一失足,
掉到岩下立时碴粉,吓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游人,多代他捏着一把冷汗,纷纷惊叫:
“小倌当心!快点让开,不要撞着!”黑摩勒也不理他,一会儿到了五峰书院前面,正
立定端详去山亭的路径,忽一花子迎上前来笑道:“大老倌可是要寻那断臂膀的么?他
就在书院后头亭子里请客,我领你去。晚一点他就走了。”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来,心更气忿,也不答话,便令引去。到了峰后,见离书院后
墙不远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栏上坐着三个乞丐,正在说笑。望见前丐到来,一
个笑喊:“大老倌来了!请到亭子里吃一盅吧!”引路那丐便自走去。黑摩勒见那断臂
丐并不在内,欲向三丐盘问,便往上走,还未走到,便闻见一股清腴的香味。进亭一看,
亭栏外有砖瓦新垒成的小灶,亭栏上放一坛酒,地下堆着枯枝木柴,火烧得正旺。灶上
炖着一个大沙锅,香味便自此中发出。那三丐中,先发话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个年纪
最大,约有四五十岁。还有两丐生得俱极异样:一个生就一张鸳鸯脸,齐鼻中分,半红
半白,红的半边略显浮泡,好似以前长过毒疮神气,乍看年纪很轻,身量也颇矮小,小
头却既扁且凹,衬上浓眉大眼阔鼻掀唇,越显神情丑怪;一个身量瘦长,赤足穿着一双
藤皮结成的草鞋,衣服虽然破旧,却极干净,尤其手指纤长,连脚一样都是又白又细。
三丐中只老丐一人起立,含笑点首,其余二丐,一个正打酒坛泥封,一个手剥大蒜,神
色甚做,并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岩上下千百群丐,虽只散钱时一面,全都认得。知除老丐外,那
两丐尚是初见,因觉有异,暗中留心,一边向老丐盘间断臂丐何往,一面观看另两丐的
神情动作。老丐笑答道:“他适才还在这里,本心只想请我和两个同道吃酒,恰巧有他
两个朋友赶来,一条长龙不够吃。我想做东道,他不答应,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走
时晓得你要来寻他,叫我回报,他今天有远客,没有工夫跟别人瞎缠,有什话告诉我。
反正他是虞家请来的客人,不管主人讲不讲交情,不见面不会走的。你要寻他,明早也
是一样。”说时,黑摩勒见那鸳鸯脸的不时望着自己冷笑,情知这两人既与断臂丐同道,
也不是什好相与。心中有气且不露出,便将身旁所剩二百铜钱取出,故意笑道:“我找
他没有什事,只为今早想送几个铜钱与岩上下的苦朋友。适才曾见他在书院前,后来不
见,特地寻来送钱与他,想不到还有两个没有得着的。你们没钱买酒,刚好我还剩有一
点,索性部分送给你们,明早见面再说吧。”说罢,笑嘻嘻将钱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
半,朝那两丐喊声“接钱”,脱手递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类聚,原是想借此试试两丐斤两,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表面递
钱,离手时暗中却用了潜力,对方如非会家,劲头决吃不消,势非坠手散落不可。谁知
两丐见状也不起立,只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互看了一眼,冷笑
道:“朋友,你一叠破铜,也送我们吃酒么?”随说,手指一放,花琅连响,二百余制
钱全都碎裂,散落满地,无一完整。
  黑摩勒见状大惊,一瞟地上碎钱,片数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内功虽好,自问
尚还能敌,因断臂未见,深浅难知,劲敌未见,决计且不发作,先忍下去,只还给他点
颜色,明日见面再说,也假笑道:“钱店老倌真会闹鬼!兑些碎铜片与我,适才散了半
早也未看出。幸亏身边还有二两头银子,想必不假。不过我还要用一点,不能全数奉送,
且分点你两家头用吧。”随说,随将银子取出,暗运内功,轻轻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饼
一般掐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鸳鸯脸见状,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个弗错。
我两家头谢谢你,今夜又有酒吃了。”黑摩勒看出二丐神色已不似前轻视,见他托银端
详缺处,索性炫露道:“银子被我拗缺,莫要兑钱时吃亏,换一块吧。”随说,随将手
上半块双手合拢,一搓一捏,团面也似,依然成了锭形。正要递过去换,不料那鸳鸯脸
口里笑答:“好用无须。”手里也和他一样动作,容到黑摩勒递过要换,将手伸开,也
变成了一绽整银。
  黑摩勒只得笑说:“明早再见。”转身走不几步,忽听二丐笑语,一说:“虞舜民
人还不错,定是忘记,不然照师父说他为人,哪有食言之理?”不禁心中一动,暗忖:
那断臂丐自称虞家赴约之客。二丐这等说法,必有原因。看他们内外功都好,不知何等
人物隐迹来此?舜民书香世族,怎么会和这类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天已不早,
不知江明吃饭也未?且去虞家见了江明,拜过江母,托他母子向舜民间上一问。晚来再
向师叔打听,就便托他设法弄点银子,明天约了江明,仍往方岩散放。做完善举,再寻
那三四个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个朋友,如是下三门的匪徒恶丐,便将他除去,以
免为害地方。即或他的徒党太多,众寡不敌,有师叔、何异、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
个神偷师父,怎么也不致跌翻在别人手里!还是先去赴约,暂时不怄这闲气为上。想到
这里,脚底加劲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先还看不起是贵人,及至宾主相见中
才觉出真正书香大家,与寻常所见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完全另一气象,不特言动举止
相去天渊,迥乎不同,便是陈设用具,一饮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恶之分。一个是见了
令人憎忌厌恶,一个是令人置身其间觉着心身恬适安舒,自然安乐,主客又那么肫切诚
恳,不谀不骄,纯任自然,气度清华,由不得生出几分敬意。相形之下,自惭粗野,竟
把满肚皮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问起前事才说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赛韩康之约。本定到家便即照办,只为沿途遇险
到家,惊魂甫定,忙着与骨肉长兄欢聚,跟着又忙着与兰珍举办婚礼,酬应甚多。好容
易忙完,又遇铁扇子来强索宝物。日前还是虞妻提醒,命张福去与胡公庙住持商量,回
报:庙期只剩数日,山上下乞丐,只有几十个是土著,余者都是来自外方。每年两次赶
庙,奇形怪状什么样人都有。虽说多少年来轻易不会出事,可是他们多非善良之辈,人
数又多。每来,地方官府和庙中人都担着一分心。尚幸山上下各有一个辈分尊的团头,
情面既宽,规章又严,不见扰害。可是这班外来野丐,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乱子就不在
小处。早施舍还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庙会平安无事过去,若风声传出,他们耳目最
灵,势必闻风咸集,去者复回。自古善门难开,必须慎重。真非举办不可,最好由明春
起通盘筹计,立出规条,才保不致滋事闹争。这短短几天举办,万来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庙多年,颇有阅历识见,所说甚是,原准备明年春祭开始践约,
不想人家早已来此守候。一问那几个奇丐形相,断臂丐未见过,那阴阳脸的一个,正是
赛韩康的徒弟,湖亭让药的人。兰珍本月信水不至,所占己验,这信如何能失?一着急,
不禁“噫”了一声。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问:“这类人,虞二先生如何认识?”舜
民便把前事说了。虞妻素信神佛方术,惟恐先说了不验,湖亭卜卦之事,对于兰珍只在
船中说了大概,并还嘱咐舜民不要说出;小妹来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
舜民一提赛韩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黑摩勒已先惊道:“照此说来,那
赛韩康不就是那丐仙吕瑄么?那三个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无疑了。先师临化去前曾对我
嘱咐,此人本领高强,不在司空师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于易理和内外科医道,灵
效如神;早年曾经隐身乞丐,游戏人间,后又精通剑术,性最嫉恶,遇者极少幸免,丐
仙之名便由此而得。近年装作游方郎中,带卖草药,暗中济世救人,积修外功,以消昔
年杀孽,端的名头高大,厉害非常。适在方岩,幸亏不曾冒失,否则当时即便占了上风,
老吕人最护短,徒弟又多,结下嫌怨,永远没法解消。其次,师叔知道,非怪我不可。
其实我是好心,他倒故意为难,岂不冤枉?”
  说时,小妹正和江母耳语,忽然走过,说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岩,去见吕老前辈
那几位门下了?”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岂不变了怕他?我只把话点到,彼
此虽未见过,师门备有交情,一定不会闹翻。可是他们真要欺我,不讲交情,那我也就
说不得了。”舜民刚接口说:“都是自己人,千万不可伤了和气。”小妹便问:“依了
二哥,该怎样是好呢?”舜民道:“此事实在怪我粗心贻误。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
我亲往相见,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请宴,尽了地主之谊再作计较。”小妹道:“这样不好。
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隐秘,不愿人知。二哥当地绅宦首户,好端端延些乞丐来家饮宴,未
免惊人耳目。吕老前辈以前门下流品甚杂,自在嵩山苦练学成剑术之后,清理过一次门
户,比前虽好得多,到底内中有无害马也是难知。当初既与吕老前辈相晤订约,别人无
什么交代,仍认他一人为是。如恐失信,可着下人再与庙中住持去说:今年许下善心,
因事遗忘,令他传话,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两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尽为止。
后来因为那断臂花子自露口风,恐不是什善良之辈,休去招惹,对他们几个到来,仍作
不知好了。”舜民也想起延宴他们诸多不便,闻言深以为是,当即唤来干仆,赶向庙中
住持人商办不提。
  黑摩勒见江氏母女关心此事,便问:“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识么?”小妹答道:
“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风见过此老。先父与他相识时他刚练成剑术,在长江上游清理
门户,只来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隐迹。第二年先父也为仇家所害,从此未听人再说起。
黑弟明早可与明弟同去,暂时且自容让,看是如何,回来我们同吃中饭,再作计较。今
晚如见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并请代问吕老前辈: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内
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掷还,现他门人在此,必知他的踪迹,可否托其转致,索讨回来?
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如与我母女有关,还请黑弟先来知会一声。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
借人手内,此时要不回来,但是此事日后关系愚姊甚大,吕老前辈总该有一交代,得他
一言也好放心。”
  黑摩勒本不知江氏母女底细,先想一件皮衣看得这重,江姊女中英侠,不似小气人,
怎会如此?听到后来,猛想起师父坐化时所说的一番话,不禁省悟,脱口答道:“姊姊
你说那皮衣,可是当年丐仙代唐……?”小妹知他明白自己身世,立时面容惨变,惟恐
江明觉察,忙递眼色抢口答道:“黑弟不必乱猜,见了司空叔自知就里。明弟年幼心粗,
性情又暴,本领虽得名师真传,天下能人甚多,相差太远。他远不如黑弟机智聪明,既
是骨肉之交,寒家只此一线骨血,以后还望随时留意指点,免为仇敌所算,愚姊感激不
尽。”黑摩勒何等机灵,心里打着别的惊人主意,却不往下再说,连忙答道:“我二人
情胜同胞,祸福与共,这个姊姊只管放心。若论本领,他却比我高强呢。”
  江明生来内秀,只为初次涉世,外表浑厚,显得不如黑摩勒太多,实则心中大有机
谋。一听二人问答口气,便知有因。心想:黑哥哥和司空叔常在一起,定知我家身世。
一件皮衣如此看重,必有原因。姊姊已拿话打岔,我如盘问,必不肯说。便装着与兰珍
说话,没有听见。小妹更灵,见他没有追问,料少时背人要去打听。适才忘丫黑摩勒与
司空叔在一起,怎会不知己事?竟漏了口。他二人交厚,早晚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
悔,只得乘人不见,朝黑摩勒又打了个手势。黑摩勒见小妹用手势央告,面带优急,知
恐泄露,也将头连点,示意不会吐口。小妹看出他性情爽直,料不会对江明说出,才放
了点心,舜民夫妻见状虽然不解,料非寻常,均未再提。
  黑、江二人俱都好动,坐不一会,便商量出去游散。江母见天还早,便说:“黑摩
勒日内从师他去,聚首时少,你弟兄两个在此拘束,出去转转也好,不过胡公庙今天不
要再去了。”黑摩勒道:“那断臂膀的本约小侄明早相见,今天自然不便前去。我只和
明弟到村外走走,也许到尧民大哥家去看看师叔回来没有。还有那小铁猴侯绍,前日师
叔引走樊秋,他在后面紧追,大约想看师叔是谁。他的脚程本快,只吃了眼睛的亏,再
被小侄从横里一引,将他引向岔路,闹得他和樊秋各追一面,没有追上,自觉丢人,不
是意思。又知樊秋还有一厉害帮手快到,恐敌不过,连日连夜去四明山中求南明老人相
助去了。师叔说这人勇于补过,不负死友,有他长年在此,可少好些顾虑。
  “因樊秋颇有几个厉害党羽,小铁猴武功虽好,目力不济,还扇子时,还特地约醉
叔奚醒代交,自己藏过一旁,口风若对,便即出面将话说明,为双方解去这层嫌怨,化
敌为友,免去不少是非。好在师叔和樊秋已死前师生杀手秦碱昔年相识,论辈分和名望,
他吃点亏都不能算是丢人,这样完结岂不满好?谁知樊秋真正皮厚心黑,而且量小,一
任星叔连软带硬劝了一大套,不但不听,反说连日老少两人都是他的仇敌,只要遇上,
决不甘休!不论对方多大名头辈分,就是他的师父转世还阳,也须拼个死活。一面再三
探问日里盗扇老少二人到底是谁,见醉叔不肯明言,又极口称赞师叔为人本领,并世能
与比肩者只三五人,你论那样都差得多。这厮闻言,气得几乎和师叔动武,大骂师叔和
我是鼠窃狗偷之辈,分明怕他,才掩露形藏托人转致,不敢出面,是真英雄好汉,他没
不知和不相识的。
  “师叔气他不过,戴了皮面具,当即将他头上帽花暗中盗摘,再突然出面,叫他认
看是谁。那人皮面具,原是前送大哥回乡,走在路上,朋友送的。师叔人瘦,刚合适,
又是月亮底下,直似生成一张死人面孔,加上这头气得糊涂,目前似师叔这好武功的,
屈指数来共总没有几个,师叔身量有名瘦小,当时竟未想起是谁,始终认定我师徒二人
是小铁猴党羽,狼狈为奸,不是好货色,吃师叔挖苦了个够。这厮恼羞成怒,还想冒失
动手。师叔冷笑了一声,将帽花还他,并将他胁下正对要穴的外衣一个小洞指给他看。
师叔又从中警告,方始拿了扇子,说上几句不要面孔的鬼话,忿忿而去。彼时我没在场,
要知此事,前夜庙里还得教他多现世呢。昨日师叔叫我寻小铁猴,寻了一天也未寻到。
我料他不问南明老人来不来,今日必回,趁此无事,也想同了明弟再寻他一趟去。”
  小妹闻言,才知侯绍至今未来之故,忙问:“侯老前辈的住处,黑弟知道吗?”黑
摩勒道:“怎么不知、我到此地,头一个便看中了他,本心还想和他斗斗。幸亏师叔告
我,说他以前虽是个极厉害的独脚强盗,现时双目半瞎,又在无心中做了一件大错,如
今闹得他终日悔恨,长年守在此地,为人暗中保镖,谁也不似他这样苦受活罪,可怜极
了,还去怄他则甚?我这才明白。他便借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破三官庙里。我只遇见
他两次,一次挑着一副糖担,一次空身走过。师叔说他日常在这村里出进,不来时很少。
只要回来,一寻就能寻到。”小妹便嘱江明:“如见侯绍,可把恩师所说的话和樊秋走
的情景详为告知。”舜民说:“晚来备有便饭,只家中诸人,务请早回。”二人应了。
舜民因长兄尧民和魏、钱二人俱承黑摩勒仗义相助,已订明日请宴,黑摩勒进园未出,
尚在前厅相候,意欲陪往,略谈几句再行送出。小妹力言“无须。黑弟和明弟一样,都
是自家人,不消客套,好在傍晚即回,由他二人自向后园门走出,二哥去向大哥转致一
声好了。”舜民只得亲送二人出了后园,自去前厅不提。
  江明才一离开虞家,便向黑摩勒盘问自家身世。黑摩勒因受小妹暗示嘱托,又知江
明出世未久,不甚识得利害轻重,便答:“你家的事,我想只你师父和我师叔知道。我
随师叔不多几年,从来未听提起。便伯母、姊姊寄隐虞家,师叔也是近才得知。前日和
葛师父暗斗,他先还不许,后来我将樊秋气走,便随老葛同走,你是亲眼见的。次日虽
然和他见面,只匆匆嘱咐了我几句,随师同行应如何学习本领,并订后会,便即分手。
事前师叔曾说,有一故人之女,家有藏珍,现受恶人觊觎强夺,已约了两三好友暗中相
助。我只说你和姊姊真个姓汪,所以未加细问。适才姊姊叫我对师叔说,想问丐仙讨回
前向伯母借去的皮衣,也是奇怪:姊姊一件衣服,事隔多年,看得这重。又想起以前师
叔说过,前辈高人中,有两位在南山行猎,与一山酋结交,各得到一身洪荒异兽珍皮制
成的衣帽,穿在身上,入水不湿,遇火不烧,多锋利的刀箭也砍射不进。如是此物,很
值一讨。刚开口想问是否,姊姊便拿话把我拦住,意思好像怕你因此问出来历。我知她
和伯母对你十分关切,只好住口。后一想那衣服连帽儿,全身共是三件,不会只有上身。
再者有这衣服的共只三人,俱已出家仙去,并无遇害之说,决非此衣。姊姊定疑我和师
叔常在一起,不会不知底细,恐说漏了口,被你听去惹出事来。你家只你一条命根,仇
人非常厉害,万一你激发孝烈,自投罗网,岂不大糟!故此拦我。其实我也一点不晓,
这一来反倒令你生疑。你我生死骨肉之交,真知底细何不对你明说呢,你先莫急,等我
偷偷盘问师叔,只要套出话来,全对你说就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巧,江明又信服他,暂时竟被瞒过,只嘱黑摩勒,务要即为探问,
以便放心,并说:“师父母姊均曾再三叮嘱,不等师父利器铸成、经过熟虑深筹能操必
胜之时,即便知道仇人近在咫尺,也不冒失下手。只不过虚生世上,恍眼成人,在自随
师学了本领,直到如今不特父仇未报,连本身父母名姓来历都不知晓,想起太叫人伤心
罢了。”说时气得眼红要哭。黑摩勒见他情切父仇,十分悲楚,不由也动了悲愤,几次
想要说出,俱因关系大大,欲发又止。只得劝慰了一阵,一同先去尧民后园门外,叫江
明等在外面,择一僻处纵身人内,约有顿饭光景才行纵出。江明见他去久,以为司空晓
星必在,方自欣慰,见面一问黑摩勒,说:“我懒见外人,每见师叔俱都背人,已这样
去过两次。适才入内,因师叔房外有人扫地,等了一会,才得偷进。师叔已然出门,只
留给我一个纸条。”江明要过一看,上面只写着“徒侄黑摩勒有话面陈,乞赐一见”,
底下画着一颗星光,好生失望,便问司空叔留条之意。
  黑摩勒答说:“那是昨日商定的事,两三日内,葛师如仍贪酒不走,便叫我拿条到
富春江上游去寻他一位朋友,告诉大白、华岳之行,年前已不能去。因那人隐居江滨,
怕去了不能相见,才给这个字条。师叔不在,我们找小铁猴去吧。”江明信以为真,二
人同到村侧三官庙。一打听侯绍行踪,老道士说:“他孤身一人赁居在此,据说本是当
地人,离家数十年,在外积了点钱回来。昔年亲故,死亡殆尽,现打算在此买几亩田耕
种终老,不再出外。无奈合村的四围都是虞家产业,无法买进,远处他又不要。新近和
贫道商量,将几亩庙田和一些空地全卖给他,他也跟着出家。每年得利仍归贫道,不足
用时也由他贴补,但须反客为主,由他经营布置,不得过问。贫道薄田所入本不够用,
清苦异常,好在上代传继,不是公产,侯绍只是性情古怪,人极慷慨手松,也就允了。
前日由外回庙,说往金华讨账,回来再修整庙字。适才刚回进房,放下一个包裹,将门
反锁,匆匆走出。”说时因二人自称虞家亲戚,来向侯绍买糖的,穿着又非乡间幼童打
扮,震于门第,让茶让座十分殷勤,一点不疑有他。
  黑摩勒一听侯绍带回一个包裹,料有原因,假说:“他糖好吃,我们特意来此,他
偏外出,不愿空跑,请开门往取,就便查看。”老道士笑道:“他脾气怪极。无法拗他。
孤身来此,无什行李,出外从没锁闭过门,锁门尚是初次。包中定是讨账所得银钱,走
时曾说不许开进。不久他便是这庙主人,怎好强他,再说他卖糖,乃是日前想不起做什
生理,想起生平爱吃糖食,一时无聊,做了几样卖。谁晓得嘴馋,又最爱小倌,每挑糖
担进村,连自己吃再送些与村中那些没钱买吃的小孩,一回来,全光,钱却没卖几个,
一赌气,把卖来的钱也都给了我,共总卖过几次,转转这样。虞家大房里曾来定做,又
值他不高兴,给多少钱也不答应,不知何时高兴才又做呢。少爷想吃,我还每样存了一
点,是他做好送我尝新的,味道真好,我去取来请少爷吃吧。要开他门,我却不敢。并
且他屋糖也没有。”说罢便去取糖。
  黑摩勒无词令其再开,便和江明打了一个手势。等老道士取糖出来,问出庙基原有
两三亩大,只是破败,除了神殿,只有四间可以往人。老道士住着三间偏厢,侯绍住的
一间更为破旧,僻居神殿之后,蒿草没胫,蛇虫窜伏,加上好些合抱老树,阴森森的,
连老道士都不轻易走进。明说不行,可以暗往,便把身旁余剩银子取出,笑道:“这糖
真好,这点碎银送你做香火吧。不过我们家人多,想跟他商量,再定做点。这茶不热,
你去烧点开水,我们到殿上拜拜菩萨,吃碗热茶再走如何?”老道士素无香火,推谢了
几句,接银在手,喜欢已极,哪会想到贵家公子会有什别的举动,立即应诺,忙往左间
灶屋内烧水去讫。
  黑摩勒暗嘱江明在殿门外将他伴住,故意高声说笑两句,如飞转向后殿。到了侯绍
卧室外面,施展手法,撬开那大才尺许连小孩都钻不进的小窗眼,穿将进去。室中有一
片门板搭的小床和两三件破旧桌椅,另搭着一副新木板,上面却放着多许甜咸小吃酒菜,
俱极精美。锅瓢碗盏,一切用具无一不备,样样新制,都是上货。再看床上,仅是一领
草席、一个布枕,被也破旧,只得一条。暗笑此老和葛师一样,也是饿痨得可以。见包
裹就在枕边,打开一看,乃见几件新制的粗布衣裳、二百来两银子。方觉无什么意思,
顺手一翻,忽从衣服里掉出一面竹牌,宽约寸许,长约三寸,上面刻着山水人物:峰峦
环绕,溪流映带,一所房舍位列于山限水涯之间,无数松篁环室而植,庭院宽广,奇花
杂荷,驯鹿胎禽往来其间,中一老叟,正在负手看山。景物既极清旷高雅,刻工画法尤
其精细绝伦,方寸之中包罗万象,细入毫芒,偏是处处显出闲远空灵,一点不见堆砌拥
挤。竹色年久,已作深黄,除景物外,不着一字,也未刻有印章,不知何用?把玩一阵,
知水将开,不便久留,细查无什出奇之物,忙照旧包好放置,由窗口飞出,回到殿前。
  江明悄问:“怎样?”黑摩勒摇了摇头。见天尚早,便喊老道士说:“我们怕家中
盼望,回去吃茶,你不要烧水了。侯老头回来,可对他说,虞家新太大说他糖好,叫他
做点送去。”说完同走。老道士追送出来,二人已经走远。江明问:“适才见着什么没
有?”黑摩勒道:“真个晦气!我当老侯带得有什好东西,原来只有二百两银子和些衣
服。只内中有面竹牌,刻画好极,不知何用。我都没有动它,就出来了。听说老侯当年
出名好眼力,如今目力不济,我来去都干净,不知会被看破不会?”说时,似觉身后有
人走动,回头一看,乃是一个秃头少年。这时路上行人不断,那少年约有十六八岁,面
色发紫,穿着一件新布长衫,好似乡农人家子弟到亲戚人家走动回来神气。三人走的是
一条路,黑摩勒觉无可异之处,因不愿人听话,拉了江明,脚步一紧,便将少年落后老
远,回望已然拐弯,走向别路,越发不以为意。
  依了江明,本要回去。黑摩勒不惯拘束,又因和江明分手在即,打算找一僻静之处
多谈些时。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树林,正待走进,忽听里边有人说笑之声。黑摩勒
听去耳熟,心中一动,忙把江明一拉,掩向树后一看:林中坐着五个花子,早来所见诸
丐俱在其内。当中大青石上放着许多食物肴点,旁边有两大坛酒。阴阳脸的中坐,互相
纵饮欢笑,甚是高兴。一会那断臂丐道:“老郭怎不见来?”另一丐道:“他本随我同
来,被胡公庙住持着人唤去,想必是有外来弟兄和当地人有什争吵,叫他管束吧。”断
臂丐道:“胡公庙善地,当地多是好人。老郭在此辈份不大,规矩却好,人又公道。况
且我们来此,谁敢无事生非?莫不是邹二哥早晨所说发作了吧?当初师父承了老郭他们
一点情,帮忙回数也不少了。就说要给这里弟兄每年弄着点实钱米,凭他老人家,还不
是一句话的事!就我师兄弟几个,要什么弄不来?偏要朝入募化,还恐经手人办理不善,
上来乱了规矩。谁知来此一月多光景,一点信都没听见,也不知人家无意忘记,还是舍
不得,有心赖账?如非邹、韦二位师兄到来,我几乎找到他家门上了。”
  阴阳脸答道:“老三你多年没和师父在一起,知道什么!他自从老大老六借着偷富
济贫为名做了不少坏事,清理门户之后,永不许门下借名取财,气得改名更姓,换了装
束,连那随身法宝都丢掉了。现在哪能似从前,要什么随便向人去取呢?如不募化,钱
从何来?仗着他老人家道行近年越发精进,占算如神。我们一没钱用,找他开口,永远
和现成放在那里一样。他生平疾恶如仇,更不爱理富贵中人,居然肯开口朝人募化。况
且这事我也在场,那人神气实在不差,定是忘记举办无疑。师父原叫你顺路在此候信,
看他办得如何归报,又无什么责成。你怎在南山去了些年,还是老脾气?”断臂丐道:
“这话又不对了。师父算得那准,怎没算出人家到时忘记,叫我来此空等。”另一瘦长
丐答道:。”话不能这般说法。庙期还有两天,焉知人家这两天不想起,师父只叫你看
他到时情形,没说别的。况且这是每年两次,长久举办,不是一回拉倒,费用委实不少,
人家又到家不久,也须通盘筹算一下。会完没信,再作道理。”
  阴阳脸道:“我看今早那小孩有点意思,弄巧他会去提醒虞家呢。”断臂丐笑道:
“这小鬼真不识相,仗着会点功夫,故意借散钱来卖弄,亏他还敢到山亭里寻我!我如
在时,一定好好管教他一顿,教他拜我为师,做个小告花子,就便带往北山,让他开眼
见见世面。”黑摩勒已知诸丐是丐仙吕瑄门下,俱非常人,本意不去招惹。及听断臂丐
未了一说,不由有气,暗忖:这倒不错,看中我的,不是贼便是花子。就此用师叔手条
出见,太没意思,好歹先斗他一斗再说。想到这里,正和江明打手势,叫他避开现身出
去,忽一老丐由对面坡上穿林走来,向五丐一一行礼。
  黑摩勒见那老丐通体清洁,年约五旬上下,直看不出是个花子。刚把脚步止住,阴
阳脸的已先问道:“老郭,庙里着人喊你么?”老丐答道:“这是一桩好事。本地虞家
原是出了名的善人,那位二老爷人更心善,每年好事不知要做多少,还不好名,除了受
他好处的,谁也不知道。夫妻两个,都是这样,谁找去也有求必应。适才老住持偷偷和
我说,虞二老爷自从西湖回来不久,便叫人暗中和他商量,每年捐几百石米,分春秋两
季散给方岩上下花子苦人。老住持胆小,知道近年客帮越来越多,加上岩下添了天台帮,
上年存心作斗,虽仗各位老前辈硬压,表面安静,早晚仍难免出事,再要有人散米,他
们更认做一块肥肉,非争夺不可。说时又正是会期中间,有来有去,一个分散不匀,闹
出事就不在小处。再三劝虞二爷明年通盘筹算,通知官府,想好主意再办,回覆了去。
谁知人家心愿已许,非办不可。他怕得罪,找我商量,间我们情形。我知天台老杨见缝
就钻,仗着拜了广帮祖师做寄爷,横行霸道。上次还是勉强卖点老面子,否则连岩上都
被占去,这事还有纠葛。好在会期没几天,也想缓缓再说,当时还没回覆他呢。”
  阴阳脸道:“我说师父不会弄错,人家早就想办不是,老郭你真懦弱,师父原为昔
年爱你父子和此地弟侄后辈帮忙,才向人家募化,为何不敢承受呢、出了事,有我们担。
老杨虽不要脸,也只和你为难,不会扰闹善地,犯大规矩。我们这次北山讲理,他既是
蔡乌龟的干儿,必定到场,久意寻他,再巧不过。难得人家好心,你吃两盅先去回覆:
会期已完,事情只管明春举办,此时必须着手。索性先把风声传出,看是如何,到时也
好开销。”老丐应声,随众略吃酒菜,便自走去。
  五丐随议论舜民人好,不轻然诺等等的言词。渐渐断臂丐又谈到金华北山讲礼,事
因广帮恶丐蔡乌龟纵容门下越省欺人,吃杭州上天竺邢飞鼠用酷刑吊打,背上刻字,钉
封回去,因此成仇,约在金华北山讲理。五丐奉了师命前往观场,到时必有一场恶斗。
黑摩勒一想,这倒热闹,意欲到时往观,只顾听出了神。因五丐未再提他,江明见天已
晚,恐母姊久候,再三拉劝,也就息了出斗之念。
  正听得起劲,江明一眼瞥见林外田垄上跑过一条人影,脚程甚快,便拉黑摩勒一看,
正是适才由三官庙出来,尾随身后的少年。觉着那人形迹可疑,心中一动,忙和江明悄
悄纵出林去,跟踪追赶。二人脚程都极迅速,不消片刻便快追上。那人发觉身后有人追
蹑,先颇惊慌,后一回头,见是两个小孩,神色稍定,依旧前跑。嗣见二人离身相隔仅
有丈许,只得停步,忿忿问道:“你两个无缘无故追我作什?”黑摩勒笑道:“你问我,
我还问你。方才我们在三官庙出来,跟着我们是什意思呢?明人不做暗事,永康方岩有
我弟兄在不能由你扰害,做了什事,放漂亮些快说出来,免招无趣!”
  江明见他无故追一素不相识之人,又未看出什么,硬要盘问人家,方觉冒失。少年
一听黑摩勒口气,只是无心发觉,一看来路无人,心中一放,只顾有气,竟忘了对头脚
程能将自己追上,不是常人。欺他小孩,倏的把脸一变,狞笑道:“小畜生,你管呢!”
随说便要伸手。哪知黑摩勒比他更快,当胸就是一掌。少年武功也自不弱,一手挡开,
大骂:“畜生可恶!今天叫你知道厉害!”黑摩勒手已挨近少年胸前,觉着怀中藏一块
硬东西,便留了神。二人打了一阵,少年觉着黑摩勒身手矫捷,掌法精奇,不消几个照
面,便自相形见绌。人家本不知道底细,早知小儿如此厉害,适才忍点气敷衍过去多好!
旁边一个还不曾上前相助,照此情形,非跌倒他手里不可,倘再有人追来,如何是好、
心里着急,想卖破绽纵身逃走,微一疏伸,吃黑摩勒一脚踹倒,跟着赶过,用分筋错骨
之法朝脊背上一捏,当时擒住,转动不得。料知少时还有人追来,先把他拖回深林以内,
然后低声喝问。少年虽然满脸忿急,却不出声。黑摩勒见不说话,又朝脊背上软筋捏了
一下,疼得少年咬牙切齿,满头是汗,状甚惨厉。
  江明看不下去,便问:“黑哥哥你收拾他作什、这人还有点骨气,放他走了,回家
吃饭吧。”黑摩勒道:“这厮定是一个猾贼,弄巧刚偷了人家东西跑来。你翻他身上就
知道了。再不答话,我还叫他吃足苦头,再送他上西天去。”少年闻言方始有了惧色,
急喊:“你不要翻,我说好了!”江明虽觉黑摩勒处置太过,心也不能无疑,早伸手解
衣搜索。少年怀中只得十来两散碎银子和一根铁丝、一面竹牌。黑摩勒见着眼熟,要过
一看,竟和侯绍所有一般无二。自己正不知那竹牌用处,侯绍出时锁门好似为此,其中
必有原因。心料少年和侯绍相识,一时心粗,脱口问道:“你和侯老先生相识么?”话
才出口,猛想起少年曾经尾随自己,重又改口喝问道:“你定从三官庙偷来,要它何用?
快说实话!”少年人颇机智,听出小孩与侯绍相识,故意忿忿答道:“那是我侯四叔。
为要此牌去救我哥哥,新近才托四叔由南明老人那里借来。已到庙里看他两次,刚见面
讨到手里,要赶回去,被你这小鬼无故欺人,早晚和你不得甘休!这牌是南明老人的令
符,别人拿去一钱不值,哪个贼肯偷它?话已说完,由你好了。”
  黑摩勒虽觉自己莽撞,误伤了自己人,毕竟心思较细,还在踌躇盘问几句再放。江
明已忍不住,过去解活筋骨,放起说道:“我哥哥不知你是侯老前辈一道,对不住,包
涵点吧。”少年立即整理衣服,转怒为喜道:“也是我赶路心急,错当你们小孩,不肯
明说之故。既是一家,还有什话,只请不要告知外人,留点面子好了。”黑摩勒见他辞
色从容,也自相信。正要请教姓名来历,还他竹牌,忽从林隙中瞥见一条人影由来路上
如飞驰来。黑摩勒眼尖,老远认出似是侯绍,身形脚步都像,恐怕跑过,忙即纵身出林,
迎上前去,晃眼对面。侯绍一见面,便看出是日前相助自己盗去樊秋铁扇子那小孩,又
听醉鬼奚醒说过他的来历本领,见面便问:“适才你到庙里找我么?可曾见一红脸少年
由此跑去?”说时一眼瞥见黑摩勒手上竹牌,一把抢过,发话道:“小兄弟,你真胆大,
这也随便拿在手上玩的!我还当我终朝打鱼,却让乌龟咬了大腿,人财两丢呢,原来还
是你跟我开玩笑拿了去。”黑摩勒听出话因不对,见江明也随同赶出,只少年没有随来,
喊声“不好”,不顾回答,飞步赶回一看,哪有人影!黑摩勒仍当不会走远,仔细一瞧,
林后恰是一条横溪,对岸林木蓊翳,歧径四出,料已逃走。侯、江二人也都明白,一同
搜索了一阵,全无踪影。夕阳在山、该是归时,黑摩勒生平没上过人当,气得大骂不止。
  三人归途谈起,原来小铁猴侯绍的本领足能应付樊秋得过,添上一个神偷葛鹰,却
不是敌手。近年目力不济好些吃亏,又知樊秋虽是个独脚强盗,却有两个极厉害的朋友,
都是昔年对头。踪迹已露,早晚必来寻仇,如有失闪,怎对死友!因从醉鬼奚醒口中得
知暗中助他的是司空晓星,心中稍慰。断定晓星闲云野鹤,不会久留虞家,心想晓星能
敌樊、葛二人,莫如趁他在此找出一个帮手,就现时用不着,将来也好有个后场。生平
独往独行,除受过独叟吴尚救助,从未开口求人,胜得过自己的人也实在不多,比较可
我的只有天门三老,和吴尚生死患难之交,偏生没什么交情,既必勾动误伤吴尚之恨,
自己在杀好友,连个孤女都保不了,也实不好看。相隔又远,现用尚可,不能常备缓急,
一招即至。
  只有南明老人公孙潜,辈份既尊,本领又高,相隔更近,可以朝发夕至,便于接应,
和二女上辈有一点渊源,自己也算是他后辈。好是好,无奈昔年为在山东道上动人镖车,
明探出那镖师是他爱子公孙寿的好友,故作不知,依然下手。后来公孙寿出面,因恨镖
师岳鹏张狂,虽看公孙父子情面将镖发还,但在人前用话挤兑,要断岳鹏保镖行业。当
时如非吴尚在座,几和公孙寿翻脸动武。由此无形中两下生嫌,多年不曾上门。后来岳
鹏自觉话已出口,不好意思再保北路的镖,改走南路。不料走不两年,又遇凶僧大同和
尚,在长江上游将镖劫去。公孙寿和凶僧素不相识,为友热肠,不听父言,仗着家传本
领,得信私自赶去,死在凶僧日月双环之下。老人痛子情切,苦寻凶僧报仇,多年未遇。
事情总算由己而起,保不迁怒怀恨。但是此外更无值得可找之人。寻思至再,只得老着
面皮,借着得知凶僧伏诛之事,送信为由,赶往他家,相机而行。
  老人自从长子死后屡寻凶僧不获,便率蠕媳幼孙和两家门徒隐居四明山深处。依山
傍水,因势利建,风景绝胜,人口不多,甚是安逸。门徒一名谢徽,夫妻二人;一名苗
万嘉,新收才只数年,也时常外出访查凶僧下落。老人本是天台富家,本乡财产俱交族
侄代管,随时可以取用。生性好善,晚年尤甚,移家四明,只为爱那山水清幽,气候嘉
淑,并非与世隔绝。近山一带居民穷苦者多,常时受他周济。老人近年辟了几顷山田,
招了几家穷人代为耕种,所得全充善举。这时正当秋收之际,因老人庭园幽雅,景物清
旷,蔚有不少名花异卉,驯鹿仙鹤对对成双,性又爱静喜洁,不愿人多烦嚣,佃农无几。
每值农忙之际,近山受过好处的穷人争来相助收获,俱都日出而来,日落而去。事完犒
劳和每年两次散放钱米,都在附近一个天然石洞以内备下酒肉菜蔬、柴炭用具,由那几
家佃农为首,率众山民自做自吃,天暖时便改在打麦场上。老人自携门人幼孙时往指挥,
观看为乐,不令人往家中去。山民都知他爱干净,也永无人走进他庭园中去。常做佃农
共只四家,男女老幼约三十名,连人带牲畜都住在农场附近,相去老人家中约有半里。
老人之子公孙寿,前妻无出,早死,续娶三年,便为凶僧所害。蠕媳年才三十多岁,两
孙一名继,一名承,年只十四五岁,俱从老人学成一身本领。
  侯绍原是连夜赶往,到时天已深夜,才进山口不远,赶上两三起持着火把肩扛农具
的山民,一路说笑往山中走去,所谈多是收获之事,觉着离亮还早,怎夜起农作,山中
又无田亩?心中奇怪,试一打听,山民闻知是老人家远客,甚是恭敬,有问必答,把老
人近况全行说出。侯绍听了,暗忖:在在江湖奔走,劳碌一世,几曾享过像老人这样一
天福过、临老还因一时疏忽误杀好友,为了补过,代保遗孤。兰珍还不怎样,江家母女
却有好些先世深仇,不知异日要有多少忧患!看吴尚临终遗函,说小妹是他义女,与兰
珍情胜同胞,不可分离,又令江氏母女往依虞家;分明是要自己一体维护。江父原是前
辈旧交,以前又有负他的事,借此释嫌挽过,原属一举两得。无如前路方长,来日大难,
事情忒关重大,无事则已,一旦有事,孤掌难鸣,略微疏虞失事,生死愧对,一世英名
俱付流水。今晚便为此事连夜奔波,还不知老人允助与否?
  心方感叹,忽听山民中有一人向同伴道,“这姓陈的小伙子真吃斗,初来还什么事
不会,半天工夫全学了去,比我们都做得多,真正奇怪!”另一老农答道:“我总疑心
他来路不对。”先说话那人间道:“你这老头子总是多心。南老大公这样好人,什人不
敬重他?难道还有人转他坏念头么?”老农答道,“你年纪轻轻晓得什么!你不要看他
穿得破,你只看他手脚,一点不粗不鼓,像个种田人么?再说又不是此地人。我听金升
说,大公全家上下都是好本事,小伙子一定有点原故。我留神他好几天,本想告诉金升,
叫他对大公说一声。因吴阿二说是他亲眷,怕得罪人,不好意思,打算再看他两天。真
要是坏人看中大公有钱,也就说不得了。我们都得过大公好处,大家留点心好。”
  侯绍一听,便知其中必有原因,来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进身,入门学艺。这样鬼
祟,多半不是好路道。故作闲谈,插口一问,山民答说:“那少年来日不久,自称老人
家长工吴阿二的远亲,姓陈。本在天目山中与人看坟,新近解雇,无事可做。因知老人
慈善好施,众山民每年相助农作均得厚赏,每晚还有酒肉犒劳,为此随众赶个短工,希
图秋收完毕得点酬赏。别的也说不清。”侯绍算计离天亮还有些时,来人不同是何用意,
必已早到,忙又探明年岁形相,借故别了众人,绕向前面,飞步赶去,又赶过三个赴农
场的山民。正往前赶,忽听山头有人低唤“大哥”,忙把身往路侧崖壁上一贴,仔细查
听时,那人又唤道:“大哥快起!到田场上去。我已望见那些山民打着火把走来,不多
一会就要到了。当初我就说你吃不落这苦头,最好让我到田里去,你在暗中下手,偏要
和我掉换。你看你共总几天工夫,累得什么神气!手和脚全是伤口,事情一点影子还没
有,这怎好呢?”另一少年答道:“我兄弟二人出生以来,几时吃过这样苦头?我以为
田里收割,还能比小时练功夫吃力么?谁知累还在其次,真正讨厌不过,心里又急,还
怕被老头子看出破绽。我因听你说小的功夫都那样好,还不甚信,昨日去得早些,才亲
眼得见。幸是日里看出点颜色不敢冒失,否则非吃大苦头不可。我看过了今晚再要没法
下手,只好丢了这里,早点回去,另打主意吧。阿爹要在这里也好一点,真正急杀人!”
  侯绍才知来者两人,一明一暗。听那口气,好似要盗什东西,并非寻仇而来。南明
老人威名远震,竟有人敢起意偷盗,觉着奇怪。因崖上草树甚多,离地又高,上去不免
惊动。嗣听二人语声渐远,似已起身,才纵将上去,一看原来崖上还有一个高约两丈的
石堆,中央一个方丈大洞,洞内铺有干草,用石块支了一个行灶,一把水壶,水还甚热,
旁有半条初熄灭的残烛和吃剩下的肉骨熟菜之类。再往山崖那边一望,适才来路所遇山
民,三三五五各持火把,正往前面孤峰脚下绕去,才知心忙将路走错。估量崖洞中人,
一个必已跟入人丛之中,另一个有事他去,少时到了田场自会见到。南明老人此时必还
未起,未明叩门稍嫌突兀,莫如就在崖洞中等上片时,饮点热水,天明再往求见。重回
洞内饮了点水,一会东方有了明意,方始下崖。心想时候还早,不如先去田场,看那少
年是何来路。
  遥望晨光稀微,前面山环水抱中,南明老人庄舍田园己然隐约在望。田场上人甚多,
正在力作。纵身下崖,循路赶去,假作闲看,内中果有一个少年,与来路所闻相似。虽
然也是山中农民打扮,但那举止神情,一望而知是个新出道的江湖中人。心想我这半瞎
子尚且看出,南明老人目力何等灵细,连这样的笨贼通看不出,万无此理!因那少年见
自己看他,低了个头,只顾乱割田中稻草,意颇惊惶,心中好笑。仰望日头已高,便往
老人家中走去。
  行不里许,便见前面现出一所庄舍。屋外松竹围拥,一道清溪绕屋而流,上架小桥,
水声潺潺,与四围松声竹韵相与应和。溪中碧波粼粼,游鱼可数,清澈见底。时当秋暮,
丹枫透红,遍地寒花,映着朝阳,愈显清艳。遥望对岸,屋宇修洁,朴而不华。庭前土
地平旷,花木参差,两只白鹤,高几过人,正在对日梳翎,徘徊苍松翠竹之间。另一垂
髦童于手持长帚,正在打扫庭前落叶。看去景物幽静,直和画图相似,令人到此尘虑一
消。心想老人真个会享清福,多年未来,这里越发布置得好了。脚刚踏上小桥,小童回
身瞥见来人,忙放下手中长帚,抢步迎上,喊问道:“你是侯四叔么?”侯绍料是老人
爱孙,忙即拉着他一双小手,笑道:“我是侯绍,专程来此给你爷爷请安,你怎晓得?”
小孩道:“我天亮前到田里踏草练轻功,听做短工人说的。回来告诉爷爷,说“侯四叔
手上功夫很好。你教教我吧。”嘴里说着话,小手在侯绍掌中倏地用力一震。
  侯绍虽知老人二孙俱得家传,功夫很好,万想不到见面就上,而且力量大得出奇,
如非自己钢爪功候深纯,稍差一点定将虎口震裂无疑。这点小孩竟有这等造就,心中又
赞又爱,不愿扫了面子招他不快,故作不知,随他一震,将手松开,笑答道:“四叔的
功夫还比不上你爷爷十分之一,算得什么!贤侄小小年纪手上功夫就这样好,将来一定
出人头地,请你代我禀告爷爷一声吧。”小孩见侯绍神色自若,没有试出深浅,又笑道:
“四叔哄我呢!爷爷这时还有点事,到吃中饭才能见你。我哥哥也等在屋里。四叔今天
非把你那天猿掌法全数教给我们,不放你走!”
  侯绍本来最爱幼童,见那小孩生得修眉星目,面白如玉,貌相既极英俊,人又那么
伶俐聪明,一片天真,实是爱极。再想起昔年与乃父公孙寿的交情,一言不合便生嫌隙,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对于故人之子,自应格外看待,况又有求于他祖父,只
得含笑说道:“我那几手掌法,实不如你爷爷独门公孙掌。况我还有急事在身,少时就
走,也无工夫呢。”小孩不依道:“我听爷爷说,不论什么家数,总是多学一样好一样。
四叔没工夫无妨,有这半天,我兄弟足可学会。反正四叔此时也见不到爷爷,乐得教教
我们多好!你只肯教,不论多大急事,我弟兄也能帮你的忙办去,不教却是不行!”
  侯绍闻言心中一动,暗忖:看这情景,老人并未见怪,平日误信人言,自己生疏。
早间不见,也许知我掌法从未传人,不便当面明言,授意如此。自己本该对两小弟兄尽
点心,老人又素爱两孙,如若教了,求他也容易些;何乐不为?只是掌法奥妙,两小虽
然聪明,岂是半日之间所能学会?方自寻思,小孩催道。。四叔走呀,还好意思不教
么?”侯绍笑道:“阿侄,我真爱你。不是不教,是恐半早晨学不完全,打算下次空了
再来。”小孩喜道:“这个四叔不必操心,如等再来,却没地方找你去。”侯绍还想问
他弟兄名字年岁,小孩看出了允意,已不由分说,拉了就走。
  侯绍见他并不领己入门,径由庭侧一条松径绕向正屋后面,又穿过一片竹林,对面
便是屋后山下,小孩仍说笑往前拉走,笑问:“你两弟兄在山上住么?”小孩道:“有
时也在山上亭子里睡,那是夏天,难得的事。不过每天练功夫都在那里。四叔,我听说
你近来上点年纪,眼力没从前好,耳力却比先更好,遇上暗器能声听手接。早年‘乱点
飞蝗’的功夫一点没因眼睛吃亏低了成色,是真的么?”侯绍道:“哪有此事!如今差
得多了。”小孩意似不信道:“我哥哥还要想看四叔接暗器的功夫,且等走到再说吧。”
说时已到山脚。侯绍见山势陡峭,山脚一带壁立十数丈,再上始有斜坡和人行路径。石
壁上下俱是尺许小洞穴,每穴上下相间丈许数尺不等,像是人工凿成,备练轻功之用。
小孩忽然放手,说道:“四叔,我在前领路吧。”说罢将身一纵,脚便踏到石壁穴里,
跟着再由第一穴往上连蹿,晃眼连踏十余穴,到了半崖腰上,两手贴石,回顾下面直喊:
“四叔快来!”侯绍知他卖弄,小小年纪到此境地,也颇惊赞,笑道:“你先上吧,我
这就来。”声随人起,也不纵跃,只将两手贴壁,施展平生绝技缘壁而上,恰好一同到
达。
  小孩见他上时,身子竟似粘在石壁之上,和壁虎扒墙一般,游行自在,好生欢喜,
才落实地便大喊道:“四叔轻功真好啊!”侯绍笑道:“你要学这个,只下功夫就行。
我还要有攀附,.你爷爷简直什么不要,二三十丈高下一耸就上,不比我强得多么?”
小孩笑道:“爷爷不肯教我们呢。哥哥想必早见四叔走来,等急了。由此上去,拐过一
处山坡,见了平地,尽头有两间竹厅,哥哥就在里面恭候。四叔请前面走吧。”侯绍只
当让客,仍拉他携手同走。走完山径,往右一拐,果见半山腰有一个大广场,半边设着
百多根本桩,余者凡是武家所有器械设备,无不齐全。快到竹厅门外,小孩忽说“小
解”,脱手走开。侯绍正待往门里走去,忽听头前有一小孩声音唤道:“四叔来接镖!”
这才想起小孩问他目力,并说乃兄要看他“乱点飞蝗”接暗器本领的话。听说老人两孙
均极聪明,武功已有根底。先打招呼,镖却未见飞来,明是怕自己近年目力不济,骤出
不意,受了误伤。看小孩借着解手先走神气,这暗器必是连珠乱发,不只一件。想不到
两小如此淘气,莫要轻视年小,吃他打中,做人不来。一看对面屋门敞开,并无人影,
语声又自高处发出,料定人在屋檐底下潜伏,便笑喝道:“大贤侄要寻找开心么?看我
捉着你,告诉你爷爷去!”一言甫毕,便见一点寒光迎头飞来。
  侯绍久经大敌,手接暗器更是练成绝技,手扬处早撮到手中。见是一支三寸多长的
小钢镖,心想:远客难得上门,晚辈幼童这样顽皮,老人纵然溺爱幼孙,不至于此,分
明授意无疑。小的一个资质相貌都好,大的想也不差,莫如看在亡友面上,索性放大方
些,把这两样生平不传之秘技传了他们吧。念头才动,跟着又是三支钢镖朝肩、臂、前
胸飞来,去的并非面门要害。自己一身气功,就被打中也无伤害,越知受了指教。一面
将镖接去,口中喝道:“大贤侄不必顾忌!有什暗器只管施展。我且站远一些,怎样接
法要看清楚了!”说罢回身跑去。刚跑出两丈左右,微闻脑后丝的一声,与钢镖破风之
声不同,料是弩箭之类。也不回身,施展绝技,左手三指向后一撮,便接到手里。未及
注视,后面又是丝丝连响,仍用前法,边接边把身子旋转,连接了几根一看,竟是七寸
来长的竹筷,知是老人昔年惯用的飞竹。这东西与寻常用来吃饭的竹筷相仿,只是一头
略微尖些。发时托在掌上,先用拇指和四指紧捏当中,中指用力向竹头一按,拇、四两
指齐松,斜飞出去。妙在手和臂一点不动,全凭这三指之力,势比镖弩还要劲急。不遇
劲敌不肯妄用,多半假作败退,暗将飞竹由腰间袖底取出,齐着腕臂向身后敌人斜射出
去。射时早觑好准头,连身都不用回,相隔既近,敌自后来,一点看不出发暗器,人丝
毫无动作。练成以后,端的百发百中,厉害已极。可是练时极难,不特手法巧妙,难于
学习,更须恒心毅力,毫无间断。第一先要把手掌托法练得平稳,到了手接高处坠落之
物,不论轻重大小,俱是全掌平伸,稳静如死,毫不摇动。再练手指上的劲头,竹轻发
飘,不比镖弩金铁铸成,如非硬功有了根底,便能发射也只三数丈远,过此便成强弩之
未了。最后再练目力,由明而暗,先对朝晨阳光练上几月,再去室中注视墙上所画拳大
黑点,同时兼练掌法、手劲。练到所画黑点逐渐减到米粒大小,由三尺远近移出七八丈
远近,注视时光也由下午日色偏西改到昏暮,才算到了火候。对面发射,是改用中、四
二指夹竹,拇指用力猛按,比朝后射要难得多,怎不惊异!
  这时数十支飞竹正如飞蝗一般射到,侯绍也打起精神,蹿高纵矮,不是双手乱撮,
便用飞脚让过竹尖,踢飞出去,将全副身法一一施展。未了再张口衔上一支,朝对面屋
檐喷去,其激如箭,夺的一声,竟将檐口的瓦打碎了两块,飞竹也俱接完,才行收势止
住。两小弟兄一个由檐间纵落,一个由门后出现,双双飞步跑来,恭恭敬敬纳头便拜,
齐喊:“四叔不要见怪!小侄因想学四叔武功,太冒犯了!”侯绍问知大的名继,小的
名承,大的相貌尤为英爽,对客也彬彬有礼,应对从容,便夸奖道:“照你两弟兄的聪
明和家传本领,定能和老伯命名相符,继承先志了。”两小弟兄同声谦谢。公孙承也改
了恭敬,不似初见时随口说笑了。
  侯绍深幸故人有子,便拉两小同进厅中一看,内中陈列,俱是图史文具之类,才知
两小文武兼习,俱由老人亲授,赞不绝口。落座之后,由里套间走出小童,献上茶点。
两小相陪用罢,重请侯绍正坐,跪拜行礼,坚请传授。侯绍一面拉起,说:“教是一定
教,但有急事,当日必须赶回,半日工夫决难学会。”答应先教一些,改日再来传授,
并告凶僧遭报伏诛之事及求见老人。两小先欲强留多住半日,及听父仇就戮,倏地面带
悲愤,将足一顿,掩面辞出,如飞跑去。
  隔了好一会方始回转,泪痕犹未拭净,对侯绍道:“小侄因听爷爷说凶僧厉害,要
报父仇,本事越学得多越好。这几年只要有出奇本领的伯叔尊长前来,从不轻放,死求
活求也要学到了手才罢。今早听四叔来,正在高兴,又有两样出奇本事可学。不想仇人
已然伏诛。未得手报父仇,真个伤心已极!适才去往前面报信,爷爷说:他在上月已然
得信,因怕我娘伤心,没有说出。我们总想砍仇人几百刀才称心意。照四叔说,他那几
根狗骨头,还离他伤之处数十里内山洞之中,将来定能找到。小侄弟兄心思已乱,少时
还要祭告先父。四叔既然无暇,改日传授也好。四叔的话也都代达,爷爷说:他自退隐
以来,已谢绝世事,亲友来访,只要是想约他出山的,一概不见。本心想见四叔,但又
不愿破例,异日无事来访,便可快聚了。见虽不见,四叔所保吴家义女兰珍,却与爷爷
有点渊源,无奈不便有食前言。命告四叔,如觉对头厉害,可将昔年竹令拿去。只我家
门户中人,不论知交门徒,持令往见,立即出面相助,便对头认得此令的,见了也不敢
相犯。小侄并知浙东四友中的石、焦两位世叔,近已移居金华、兰溪两地,相隔永康,
比四明还近,如有什事,正好约他,岂不比找爷爷容易便当么?”
  侯绍闻言大喜。公孙承随由书展中将竹令取出。侯绍知那竹令乃是一面竹牌,老人
壮年性便恬淡,自刻了一幅山居图在牌上面,暗寓他年归隐之地。后来隐居四明,风景
竟与此图吻合。当年老人交遍天下,门人众多,行令所至,无不惟命而行。这等珍贵之
物,随便放置,厅屋孤悬山上,常无人居,如被外人偷去惹出事故,岂非笑话!方讶老
人疏忽,公孙承道:“我正拿竹牌做香饵,捉老鼠呢!今已无此闲心。四叔顺便将这贼
引走吧。省得他不知趣来偷,爷爷又说我顽皮。”侯绍一问,才知那假装短工的少年竟
为盗这竹令而来,才来头天,便吃老人看破,先以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进身,投师学
艺。后来暗中查探,才知他还有一个同党,俱是神拳无敌钱应泰的门下。为了钱应泰的
儿子钱复被一对头擒去,老人竹令可以救出。恰好佃户中有一熟识,分出一人假装短工,
每夜在僻崖顶上相聚,合谋愉盗。
  老人因钱应泰品行不好,门下决无好人,本想点破。两小弟兄闻说此事,觉着捉贼
可试身手好玩,再三磨着老人,先作不知,将竹牌也强讨去,故意炫露,想引二贼往盗,
捉住取乐。公孙承偏又自不小心,往田里踏行衰草,练习草上飞的轻功。二贼震于老人
威名,本就心虚胆怯,无意中发现老人幼孙已有这大本领,如何还敢冒失?两小弟兄见
他久不下手,正等得不甚耐烦,一听父仇就戮,另有心事,无意淘气,所以才托侯绍将
贼引走。侯绍含笑允了。有此竹令,无异老人亲临,问明浙东四友石、焦二侠居址,便
托两小代向老人致谢,订了后会,起身告辞。由两小先在田间等候,取出竹令闲玩,被
侯绍走来看见,另备一件玩物掉换去。
  冒充短工少年,便是本书首集神拳祖师钱应泰门人马连之子马琨。另一红脸少年,
乃钱应泰之侄陈业。二人为了盗取此牌,已来多日。当初陈业因见无法下手,惟恐误事,
意欲另打主意。马琨阴狠狡诈,颇有父风,不肯白费苦心气力,最后商定分途行事。陈
业另往别处求人相助,马琨仍借做短工隐身,相机下手,再守三日无成,方始变计。早
来见侯绍看他,已觉有异,先疑侯绍是老人门下,好生闷气,嗣向同伴一打听,恰有一
个多嘴的短工,来时曾与侯绍相遇,知是来访外客,对他说了。这时见两小兄弟和来人
并不认识,竹令又被骗去,毕竟阅世还浅,侯绍做作又极自然,以为侯绍如是老人家客,
两小决无不识之理,再说也决不能骗取小孩的东西,可见也是为了竹令而来。先当小孩
难惹,想不到如此易骗,自己提心吊胆,日夜辛劳,连候多日,一点影子没有,却被别
人一到便是骗去,如何不急,
  偏生同党又恰巧走了一个,见侯绍似恐露出形迹,还在引逗两小说笑。算计所住崖
洞,必由之路,居高临下,可以远望,忙推腹痛,赶回洞内。由石穴隐秘处取出包里兵
刃,急匆匆装束停当,走出往下一看,侯绍已和两小分手走来,走到崖前,便舍正路,
抄山僻小径往山外跑去,不时登高回望,大有防人发觉追蹑之状。看出脚程并不甚快,
因恐侯绍没有逃出,吃老人祖孙发觉追来,没敢当时下手,跟在身后尾随。眼看前面盗
牌人神态慌张,脚步渐紧。
  马琨到底得过高明人传授,赶随一久,渐觉出侯绍不似寻常人物,暗忖: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既恐滑脱,又恐敌他不过,只管迟疑,不觉将四明走完,共追了百十多里。
遥望前面,山深地僻,路无行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难得掩藏甚巧,对方直未觉察,
方要加急赶上,忽见逃人往路侧树林内跑去。两下相隔尚有十多丈,沿途歧径又多,惟
恐失闪,暗道“不好”,忙即飞步追去。赶到林内,人已不知去向,估量对方脚程与己
不相上下,必是适才发觉有人追蹑,穿林逃走,去必不远。恰巧林侧有一高坡,忙跑上
去四面查看,山径纵横,哪有人家?只得纵下。正想不起往何方追索,忽听树后衰草寨
饵有声,回头一看,正是那饬竹令的矮子来此出恭,刚由草地里站起,一见有人,吓得
连裤子都顾不得紧,提着裤腰,纵身便往林外逃去。
  马琨只当侯绍心虚怕他,边追边喝道:“大胆毛贼!竟敢向小孩手里诈骗南明老人
竹令。我奉主人之命追来,快将竹令还我便罢,不然被我追上,休想活命!”连喊数次,
对方头也不回,只是朝前飞跑,任你奋力急追,只追不上。时久路长,累得马琨满身大
汗,气喘吁吁,不得不把脚步放慢,稍停追逐。他这里势子一松,前面逃人也似力竭难
行,步法散漫下来。马琨见状,重又鼓勇追去,眼看追近,对方也自惊觉,加急前奔。
似这样紧追紧逃,慢追慢逃,两下相差总是十丈左右,永迫不上。追到黄昏将近,不觉
到了永康地界。马琨力竭神疲之余,己看出对方决非易与,即便追上,也难讨好,又知
山中僻径将完,前行已到人稠的镇集,事更难办。看对方明是往永康去的途径,保不定
还有同党在彼,自己孤身一人,怎吃得消?正自愁急,遥望左边坡上驰下一人,与前面
逃人擦肩而过,径向右侧野地里跑去,脚程快极,看神气好似与逃人一路,却未见双方
停住说话。心中惊疑,脚底才慢得一慢,再看前面之人,倏地脚底加快,已然跑出老远,
夕阳光下,不一会便剩了一个小黑点,晃眼没人烟霞之中,不见踪迹。
  这才觉出对方有心戏弄,快到地头,才施展出他的脚程,不特并未力竭,比起自己
直强得多。情知追赶不上,只得停了下来,一面喘息,一面寻思:老人竹令如能到手,
事便立解。来时自己夸口,任是龙潭虎穴,也须将它弄到手中。那骗竹令的人看去虽像
个能手,难道还有南明老鬼厉害?并未和人交手,就此畏难缩退,算什好汉!再者事关
大大,没有此物解围,万一真个对头下了毒手,老头子回来怎生交代?越想越不甘愿,
断定所追的人前途如有去处,必是金华、兰溪一带,正是师弟陈业的来路,恰好遇合,
否则他也整日奔驰,既往城镇大路跑去,不是在此居住或有事逗留,当晚也必在此食宿
落脚。永康昔常往来,路地均熟,此时腹饥,且找饭铺大吃个饱,就便沿途查看踪迹、
饭后破着一夜工夫,好了总可查出一点眉目,看是明索或是暗取,再打主意。
  一看对方所去,正是转向城关大路。这时夕阳衔山,尚犹未堕,又是方岩秋祭香汛
期中,一上大路,便见来往行人甚多,颇为热闹。猛想起胡公庙香汛还有数日,客帮花
子前年曾与本帮争过地段,后经好些有名人物出来调处,事虽平复,客帮仍不甘心。金
华北山不久还有广、浙两帮一场恶斗,这厮骗取竹令,许是与此有关。永康素无城垣,
前行二三里便是县衙,记得衙前有一五福楼,酒菜甚好,吃完再往方岩一行,当可寻出
线索,随往五福楼赶去。进门一看,楼上下酒客甚多,刚令堂倌寻一僻静座头坐好,要
完酒菜,忽听邻座上有人向堂倌道:“告诉你多拿酒来,就我老头子没带钱,也自有人
会钞,这不是来了么?”马琨见那人是一矮身材的老头,衣服既是破旧,面前酒壶已堆
了八九把,菜也一桌,正向堂倌索酒。堂值似与他熟识,赔笑答道:“老伯伯不要发急,
店里今夜吃客太多,忙不过来。要不够量,和上回一样,搭一小坛来冷吃好么?”老头
笑道:“你倒知我胃口。也罢!横竖有人会钞,多吃点就多吃点,停歇我那朋友来,我
要吃醉的话,告诉他,今夜竹牌务要藏好,留神被贼偷去,没法子还别人家。”
  堂倌想是知他酒后疯言疯语已惯,顺口敷衍了两句,转身取酒去讫。一会抱了一坛
酒来,敲去泥头,揭开封皮菩叶,放在桌旁。老头叫堂信自去,自己下手,用大碗倒吃。
马琨闻言早留了心,一面饮食,暗在查看,方觉老头酒量惊人,老头又自言自语埋怨道:
“说是就来,如今会钞朋友倒来了,他还不到,莫非掉我醉鬼枪花么,无缘无故叫别人
会钞,这丢人的事我才不做呢!幸亏是熟店,欠赊得动,不然酒已下肚,老四真要不来,
这台戏坍得落了!横竖不怕没钱,管他来不来,我先来个爽快!”随说,随将手往桌旁
酒坛口虚按了一下,只听得呼隆一声,坛中之酒立即随手而起,粗水箭也似冒出坛口尺
许高下。老头将头一低,便自张口吸住,咽咽连声,狂吞了七八口,回头又再吃菜,直
喊“好酒”不迭。
  马琨见老头气功如此精纯,方自惊讶,又见一个矮人急匆匆直向老头座前走来,近
前还未及落座,老头已先喊道:“老四!我当你不会来呢。我又没钱会钞,多吃了怕人
不赊,馋得我好不难过!好容易盼来会钞主顾,你又不来,到底往哪里去了?”马琨见
后来这矮子,正是适才所追骗去南明老人竹令之人,愈发惊惶,趁他没有看见,自己座
又相背,忙把脸偏过,暗中留神静听。只听矮子对老头道:“今天我去时,真个再巧没
有!连门都未进,便从小孩手里把那竹牌骗到手里。不想中途遇一小贼,看出便宜,想
要趁火打劫,一直被他追到小石口才得滑脱。先错当他是老头子手下,只顾赶回,无心
与他怄气,但已认准他的相貌。早知是个冒充,我早把他蛋黄都挤出来了!我因那竹牌,
南明老人归隐之后久已不用,他又永不许人上门,用起来不但令到必行,只听持牌人的
吩咐,无不遵办,并且一时半时还决不会露出马脚。可是目前想借此牌一用的人甚多,
保不定追我那小贼便是一个。闻说金华北山,广、浙两帮不久就有一场恶斗,不论哪一
面,能得此牌便占上风。放在身边,真比什么都珍贵,还要危险!我老怕人偷去,交给
你这醉鬼又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放在我住的那个破三官庙里比较妥当。一则那庙十
分破败,庙里只有一个穷老道士;二则我住那间房子在尽后面,又破又脏,门外野草甚
深,像人家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不是子孙,谁肯前去?三则那地方只是一个小村,都是
本地大乡绅虞家一姓,外人不会容留。我想来想去,放在我房里将门一锁,比放在身上
要强得多,因此赶回去一趟。累你久等,明日请你再灌一顿如何?”
  老头只管豪饮,闻言只淡淡的答道:“那个随便,反正眼前你已无事,由你寻开心
吧。”马琨闻言喜出望外,自己正愁这两人难惹,难得他东西不在身上,自吐机密。矮
鬼新来,必要吃喝些时,趁此时机,前往三官庙中偷盗,再好没有!无奈矮子坐处虽和
自己相背,如若起身下楼,却非从他面前走过不可,如被他看破,不特竹令难盗,弄巧
还吃苦头。自己酒菜还未上完,忽然算账一走,和堂信说话,只他一回头,便不免露出
马脚。方自胆怯情虚,矮子忽说:“腹泻,要出恭。”下楼走去。
  马琨一想,此时不走,还等何时?仗着老头不认得自己,推说:“业已吃饱,还有
急事,不再等菜了。”随便打开包裹,取出二两银子丢在桌上,夹了包裹便往外走。刚
到楼梯,忽然勿匆跑上一人,两下势子都急,竟被撞个满怀,胸前被撞生疼,几乎仰跌
出去。方要发作,一看正是对头矮子,不知为何恭未出完又跑出来,撞了人一言不发,
只把身一侧,埋头往里跑,心中大惊。侥幸对方冒失,未被看出,哪里还敢寻去理论!
耳听矮子正和堂倌在要草纸,知他心急,脚步又快,晃眼取纸跑出,慌不迭顺梯而下,
一心记着盗那竹令,也未想到别的,出门先跑。走出里许一问,与虞家乡绅邻近的三官
庙,相隔只二十来里,并可只走田岸僻径,不走大路。回顾对头并未发觉追来,高兴已
极,自信手到成功,由大街找到田野,路上四顾无人,撒腿就跑。
  一口气跑了好几里,才想起胁下还夹有包裹,竟不知何时失去。心想内中不过衣服
银两,等把竹令盗来,就便往乡绅人家走上一遭,取点金银决非难事,先办正事要紧,
也就不放在心上,依旧加紧飞驰。眼看庙墙在望,刚打算越墙纵入,忽见后墙根影绰绰
好似蹲着一人。心中一虚,刚把脚步停住,便听那人自言自语道:“县衙前偌大一条街,
竟找不到一个干净毛厕,害得我一泡稀屎还要赶回来拉,连酒饭也未吃好,白便宜那醉
鬼一人享受。出完货色再赶回去,也许都吃光了,真正气煞!”马琨一听,正是酒楼所
遇对头,不知怎的竟会赶在自己头里。估量不是对手,尚幸见机,没有冒失,行处野草
甚深,相隔也不甚近,忙把身子蹲在草丛之中。心仍未死,妄想对头解完手重回酒楼,
仍可下手。
  等了许久不见对头起立,回想前情,渐觉可疑。忽然省悟对头有心戏侮,不禁愤恨,
刚将身畔暗器取出,准备相机行事,对头又在自言自语道:“我侯老四生平最恨吃屎的
野狗!适才因怕野狗舔屎孔,才跑回来蹲野坑,想不到这只野狗竟等在草里想吃现成,
真教惹气!再不滚蛋,等我给点颜色你看!”随说,将手一扬。马琨当是暗器,往侧一
闪,未见动静,竟是虚的。心想矮鬼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知你闹鬼,且给点真颜色你
看!念头才转,敌人手又一扬,一躲又是虚的,心中恨极,正待用师传手法,将爷中镖
连珠发出,猛觉迎面风生,知道不好,想躲已自无及,叭的一声,满脸开花,觉着火辣
辣有点麻痛,臊味刺鼻,不像是什暗器。用手一摸,掳下满手污泥,还是热的。猛想起
适听敌人撒尿,用瓦片在地乱划,知是尿和成的臭泥,同时又觉口鼻两处也进了些,当
时一恶心,也忘了敌人在前,哇的一声,将适才所用酒饭全吐出来。正在反胃难过,耳
听对面敌人哈哈大笑道:“野狗也会伤风反胃,真真奇怪!可是挖空肚皮,好享受这一
堆么?”
  马琨急怒攻心,哪还计及利害!大骂“矮鬼”,一扬手,三只飞镖连珠朝前打去。
忽听噹哨两声,刚想起敌人厉害,自己不是对手,那三只镖已原封退回。幸是练就手眼
武功,得有本门真传,敌人又只存心戏弄不想伤害,接镖之后顺手甩出。镖头朝前,倒
打出来没用什力,就中上也不妨事,否则以侯绍的手法,马琨早没命了!马琨一听头镖
没有落实之声,已料被人接去,果然镖才发完,便有三点寒星飞回。因镖是己物,不舍
弃去,忙即施展师传接镖之技,边躲边接,打算将镖接回,立即逃走。饶是目力敏锐,
纵接灵巧,仍只接到两只。第三镖因与第二镖同时甩回,斜行打来,两头相差不足五寸,
前后间隔也只尺许。马琨心慌胆怯,手脚微乱,第二镖才抄手,那第三镖来势最急,到
时忽然抢前了些,几乎同时打到。马琨左手握着头一只镖,又想用右手连接,当时措手
不及,恰被打中右手臂上。虽是镖头,没有穿肉透骨,却也打得骨痛欲折,几乎连第二
只都把握不住,哪里还敢再将坠镖拾起!连痛带吓,咬紧牙关,甩着痛手,纵起身来,
便往回路逃跑,敌人也由后追来。孤身异地遇着强敌,如何不怕?嗣听身后追逐越近,
方自心惊,恰好前面有一片苇地,慌不迭窜了进去。
  跑到里面,刚择地隐起,敌人便自追到,耳听脚步到了苇边止住,以后便不再听声
息,仿佛人在外面守候情景。天上日光又亮,知道敌人以静制动,略微移动必被发觉,
耐心苦挨了半个多时辰,终无声息,实忍不住,试往前移动几步,又将芦苇摇弄作响,
均无回应。估量敌人已去,胆子较大,因拿不准,仍然轻悄悄由苇缝里擦身而过。眼看
走完,快上平地,忽听外面哈哈一笑,敌人已在苇外等候,方知上当,忙拨回头又往里
钻。这次敌人却不似前老实,竟用石块由外往里打来,上面苇梢只一晃动,便有成群石
块打到。苇密地狭,苇叶锋利如刀,为防敌人看破踪迹,还须隐着身形,缓缓潜移。身
上被石子打中好几下,虽幸打得不重,手脸等处均被苇叶割破,难受已极。好容易挨到
芦苇深处,敌人方不再发石抛打。
  喘息定后,自觉伤口疼胀,地又污湿,秋蚊飞虫之类更多,一齐来咬,委实痛楚难
禁,忍不住又试探着往外走出。提气稳形,走不凡步,便见石块如雨雹一般打来。后渐
觉出苇外敌人不止一个,疑心那同伴醉鬼也赶了来。适才眼见那好气功,如何心里不怕?
知被擒住,决无幸理,只得强捺性于,准备忍着苦痛,颠顿苇地污泥之中,提心吊胆,
专候敌人时久自去,再行出苇逃走。谁知敌人竟是死了心,也不出声,只在外面干熬。
几次算计敌人已走,可是一等起身要走,不论声东击西,用什么方法,俱逃不过他的眼
目。不动还好,稍一行动,就不被石块打中,至少也必受些虚惊,委实智穷力竭,无计
可施。勉强苦挨到了天亮,以为路上有了行人,对头也守了一整夜,当已走去。谁知仍
是走东打东,走西打西,上面芦苇稍一摇动,便有石块飞落。
  后来阳光照入苇地,仔细一看,鞋绽袜穿,周身俱是污泥,整夜蚊虫乱咬,加上石
块横飞,挨了好些下,手脸等处满是包块,伤痕累累,又胀又疼,端的狼狈已极。越想
越恨,暗忖:我又没有赃物在身,吃这矮鬼欺侮了一夜,还是不肯饶松,难道大白日里
还会要命不成!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分着芦苇,一路戒备着就往外走。走不多远,方党
外面石块虽往芦苇动处乱飞,并无准力。有的从头越过,有的未到便落,再不就打歪。
就有打向头上的,也容易闪躲,直不似有功夫的人手上发出,心中奇怪。忽听右侧有一
小孩喊道:“塘里笨贼跑出来了!阿毛还不快跑!”声随石止,跟着便听苇外脚步之声
往左侧跑去。忽然省悟:白担了一夜惊,外面竟是几个小孩。料是受了对头指使捉弄,
自己在苇地里受罪,真正对头早已走去,不竟气往上撞!忙赶出去,顺着苇地往左一追,
果见有三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乡童如飞逃去。
  马琨忿火中烧,意欲暴打一顿出气,又想拷问对头姓名来历,自是不舍。乡童怎跑
得他过?接连几纵便快追上。乡童见他追来,一声呐喊,早分两路逃去。一个年纪较大
的不但不逃,倒反身立定,先问马琨为何追他。马琨打算盘问明了底细再打出气,怒喝:
“小贼!可是受那矮鬼所教,用砖头向苇里乱打?”小孩闻言并不害怕,冷笑道:“不
错,那是侯老伯伯教我们这样做的。他说昨日从四明山回来,有一小笨贼想偷他的东西,
被他追到苇塘里去,缩了乌龟头颈不肯出来。侯老伯伯要回庙里睡去,不高兴再弄白相,
寻来我们,装他老人家守候在外,打算叫小贼在里面避一夜风。走时还说:天亮后小贼
出来,可对他说,侯老伯伯现在三官庙后进,那面竹牌也在屋里床上放着。有本领只管
寻他偷去,如要欺负我们不是好汉。看你满面污泥,头青脸肿,急猴猴的神气,莫非你
就是那小贼么?”马琨为人阴险,虽早心头火发,尚能强耐住气把话听完,刚怒骂一声:
“小鬼畜生!”伸手要抓时,小孩似早留神,忽然高喊:“侯老伯伯快来!这小贼要欺
人呢。”
  马琨吃了一惊,回看身后,哪有人影?就在这微一疏神之际,小孩业已拨转头,如
飞往野地里逃去。马琨才知小孩是诈语,对头并未赶来,益发气忿,口中连声怒骂,如
飞追去。那小孩虽没马琨跑得快,却极滑溜灵巧,迫不多远,便扎入苇塘之中。马琨怒
气不息,还想跟入追擒。偏那片塘里尽是泥水,深几没膝,苇又生得特高,不比昨晚苇
里还有干地,只得忿忿退出,连寻了好几处,俱无法钻进。静听小孩在里行走,水泥蒲
塌,也颇艰难,知难走进。容到想起用石块循声往里打去,已不听得小孩动静。气得顿
足大骂,抬些石块朝里乱打了一阵,渐觉饥疲交加,伤处胀痛,气终不出,想将小孩打
伤,等出了声,略微解恨再走。正打得起劲,忽听塘侧脚步之声颇众,偏头一看,乃是
一伙乡民,由几个村童领导着,均都绕苇塘轻悄悄掩了过来,先进入苇塘的小孩也在其
内,各持镰刀棍棒锄头板斧之类。马琨才一照面,便听一声暴噪:“贼在这里,大家快
上!”跟着一窝蜂似如飞赶来。
  马琨在苇地里苦熬了一夜,痛楚饥疲之余,孤身异地自是心虚,料是对头引来,本
人必在后面。乡民强悍,众寡不敌,如被捉住,有口难分,这顿打先不好受。如再取出
兵刃晴器伤他两个,光天化日之下,乡民再一鸣锣聚众,更跑不脱,哪里还敢挺身上前!
吓得回头就跑。那些乡民原是小孩引来,马琨一跑,越当是贼无疑,纷纷呐喊追赶。那
苇塘一带地虽隐僻,却与官道邻近,附近田里俱有乡民农作,闻警到处响应追截,身后
砖头石块似暴雨一般打来。马琨见状越发心慌,不敢再顺田岸逃走,径自落荒,往山野
里窜去。仗着脚程迅速,仍逃了好一会,后来逃进附近山里觅地藏起,才没被乡民追上。
  喘息走后,又饿又累,加上周身痛楚,难过已极,包裹已失,衣财俱尽,恐被乡民
认出,还不敢公然出面。后来一摸身上,只剩有些许碎银,强打精神,先寻山泉洗净头
面,略去身上污泥。又寻到一家山民,将余银买了些食物略微充饥。囊中空乏,又恐被
人认出。幸天气还暖,先寻了一个僻静岩洞,在山石上睡醒一觉转来,越想越恨,又不
舍弃竹令不盗,打算赶往金华,寻来陈业,二人合力一同下手。刚由山中穿出,巧遇陈
业,因所寻能人未遇,正往回赶。二人见面,说知就里。陈业一听,便道:“那些乡民
不过受了敌人愚弄,并未失落东西,你这样心虚作什?昨日我在金华,顺手盗了三百多
两银子,原准备买通老头子家下人用的。既然竹令被人诓去,落在此地,任他厉害,总
比老头子好对付些。难得我二人早已分开,他只认得你一个,你索性放大方些,先到大
街,将周身衣服鞋袜全数换去,再装香客,在方岩附近寻一人家住下,矮子猜你再来,
还要用那竹令为饵,二次引你偷他,给些苦头你吃。你如不动,他当人前不会有什动作,
等衣服换好,我跟在你身后。等遇此人,与我一个暗号,他见了你,定必跟踪尾随。容
他看出你是孤身在此,你将他引向远处,由我到他窠里试上一试,竹令如在,手到成功。
否则那东西放在身上,如今天气,只稍留神,隔衣也看得出,我们再设法或是暗取或是
明夺。真要二人合力也吃他不消,另外请人相助,料无不成之理,你看如何?”马琨虽
觉矮子用心思诓来竹令必有用处,未必没有同党,那酒楼所遇醉鬼便是劲敌,但是自己
需角太切,急切间更无善法,只得冒险一试。商量定后,立即如言办理。
  侯绍习性难改,自将马琨困入苇塘,把平素相熟的顽皮村童寻来几个,教好应付之
法,便连夜赶往南溪,寻到一个能手家中,将老人竹令取出看了,定下后约。赶回问知
马琨已被村民当贼赶走,料他还不死心,只不知要这竹牌何用。反正清闲,意欲拿马琨
开心,诱他来盗,在庙中擒住,问出底细再行放走,给钱应泰一个难堪。回庙嘱咐了老
道士几句话,便即赶出四下查找,马琨尚在山中熟睡,竟未遇上。次早出门遇醉鬼奚醒,
说要他去同往酒楼痛饮一顿。刚刚作别走回,便见马琨向人打听往方岩去的道路。相隔
不远,有一红脸少年正由对面走来,看脚底是个练家。侯绍前在四明,原只偷听二人谈
话,陈业并未见过,见少年虽是路人,与马琨并不认识,手里又拿着香烛,当是外来香
客,轻敌过甚,就此疏忽过去。心还想引逗马琨,故意约些平素相熟的村童去逛方岩,
走到半途再退回来。
  马琨先见侯绍没有跟他,却往方岩走去,猜透侯绍用心。因不知那竹令是否留在庙
里,回望侯绍走远,忙把陈业招至拐角僻静之处,将原定主意改变。令陈业藏过一旁,
不问敌人是否尾随,只作不知,径往三官庙求见。敌人如肯露面,索性借着道歉为由,
打出师父旗号,和他说明,请借竹令一用。这等行径,照江湖上规矩,人以礼来,虽然
敌人决不允借,不过受他几句不中听的话,决无他意,至不济总可问出姓名来历,否则
也可踩明道路,向庙中道士打听一点底细。自己歇了一夜,衣装全换,昨日村民又未认
清面貌,今日故意走往苇地附近,并无一人指认。大白日里好好登门,敌人虽设圈套,
自己不钻,想必不会有什么花样。等去后有点眉目,再将敌人引开,骤出不意,由陈业
暗入庙内一行。竹令如真在彼,岂不唾手而得?边走边想,估量侯绍必已返身尾随,格
外走得从容,也不回望,到庙叩门直入。
  这时庙中老道士刚把黑摩勒和江明二人送走,问明来意之后,因侯绍行踪飘倏,出
入不定,有时一出数日不回,忽然又在他房里走出,当是侯绍朋友,不敢怠慢,便照适
才对答黑。江二人的话说了。年老神昏,竟忘了钥匙尚在自己身上,将马琨让至房中少
坐,自往后进,看侯绍回来也未。马琨乍听敌人姓侯,还没想到那就是小铁猴侯绍,侯
绍偏又是一生自负,独往独来,从不肯更名改姓,略微探询,老道士便自说出。马琨闻
悉大惊,知道此人软硬不吃,遇上非吃他亏不可!再听老道士口气,仿佛人已赶前回庙,
把来时念头全数冰消,哪里还敢停留下去!老道士一走,赶即抽身逃出。凑巧侯绍见马
琨公然直入庙内,也想将他诱向后面擒住拷问,径绕后墙赶回,见老道士走来,便令出
唤来客人内。
  老道士看人已不辞而别,侯绍得信,嘱咐了几句话,便即赶出。行时懒得再开房门,
艺高人胆大,也未进房取那竹令。等他走后,老道士才想起虞家有人来寻,忘了告诉。
忙追出时,人已去远。侯绍先当马琨乘己不在,人庙踩访道路,再来不问明见暗偷,俱
在庙里。先想看他落脚之所有无党羽同来,出庙一打听,恰巧有一村童路过,看见马琨
由庙内慌慌张张走出,往方岩的路上跑去。当地村童均和侯绍交好,便对他说了。侯绍
便照直追赶马琨。马琨因知侯绍比南明老人手辣得多,原意寻着陈业另打主意,本已变
计。吃侯绍这一追,马琨害了怕,路过陈业藏处,不敢相见,人多处不便急跑,回顾侯
绍追来,径自落荒飞逃。侯绍由沿途村童指点,一会便自追上,见他窜向野地,也想将
他逼向无人之处擒问底细,依稀辨出前面逃人影子,便不再急追,只是紧紧尾随不舍。
直追出十里以外,到一僻崖后面,方始纵身上前拦住去路。马琨情急,还想动武,只两
三照面便被侯绍点倒。马琨倒是知机,一落入手立即输口,说出此行用意。
  原来那神拳祖师钱应泰,自在千松岩寒花蟑,为天山飞侠狄遁、乾坤八掌地行仙陶
元暇逐走,率领手下门徒,离去所占的崖洞,先在附近山中暂居,暗命门徒取回洞中复
壁内所藏宝物,不料已被恶徒尤嘉先期盗走,闹出许多事故,又丢了一次大人,自觉无
颜再在江南称雄。他和已死恶徒马连原是连襟,外家俱在西天目深山之中,当时忿愧之
下,便将所有门徒全数遣散,自往西天目隐居。马连遗有一子,便是马琨,马妻贾三姑
痛夫惨死,再三托妹子四姑,磨着钱应泰传授武艺。钱应泰自从娶了四姑,也生有一子,
名唤钱复。本因自己年已半百过去,又娶妻破了元身,怎么下苦勤练,也非仇人对手。
如今两家幼子从小练起,将来为父复仇,实是再好不过。无奈两子资禀俱差,尤其马琨,
人虽聪明机智,练武却无恒心。仇人何等厉害,就把自己本领全数传与尚且非敌,照此
如何能行!一晃十年来,正打不起践约报仇主意。
  这日山中闲游,无心中遇见狄家一个对头。那人姓陈名松,乃甘、新道上有名的独
脚大盗。也是十年前,在淳州城内劫取一家富绅,不合伤了事主,恰是狄家门人好友,
狄遁又恰巧路过得知此事,苦苦追逼,终于吃了狄遁大亏,几乎废命。西北诸省不能立
足,逃到江南隐姓埋名,居然寻到名师,学了一些绝技。眼看再为精进便有报仇之望,
谁知师父与狄家竟有一点渊源,不知怎的忽然识破行藏,不但不肯再加传授,反极严厉
告诫,说他便练到老也非狄氏一家对手,去了只有送死。最终竟下了逐客之令,不认他
是本门弟子。陈松无奈,只得辞出。原意师门心法已得了多半,况且狄遁的短处已从师
父口中探悉,只要再下苦功练上几年,将师传专打穴道的暗器手法练成,也还可以寻找
仇人一拼。打算先择一处深山幽静之地隐匿用功,闻说西天目风景甚好,地又幽僻,自
来寻看。行至中途,遇见一个孤儿,问知父母双亡,年才十岁,孤苦无依,恰又同姓。
自己正因山居岑寂,无人料理琐事,便把那小孩认为义子,取名陈业,同带了来。寻到
后山无人之处,正在端详地势,忽与钱应泰相遇。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两下谈得甚是投缘。钱应泰便邀他结邻同住。始而两人都有
避忌,不肯吐出真名来历。陈松更因对方是个行家,自己所练暗器乃师门不传之秘,恐
被看出,偷学了去,连住一起都非所愿。后来还是钱应泰吐口试探,渐渐彼此各把真情
说出,敌忾同仇,自然一拍即合,不久结为生死之交,并在一处居住。每日早晚,各率
儿子徒弟同练武功,轻易也不出山一步。二人功夫原本各有短长,钱应泰见闻较多,功
夫较深,对于克制仇敌的短处却不深悉;陈松生性直率,巴不得多一帮手,便把投师所
得尽情说出,于是二人互相指点。钱应泰虽然年老,又破了身,到底是武功精纯的人,
一点即透,因此二人艺业大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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