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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一剑》


第十三回 鸿爪雪泥何处觅 冰心铁胆两相牵



  牟一羽道:“咦,你又在想些什么?”
  西门燕道:“我是在想有没有前生这一回事?”
  牟一羽诧道:“为何你会想到这方面?”
  西门燕道:“世上往往有从不相识的两个人,长得却十分相像的,甚至想法也常常一
样,会不会他们前生本来就是亲人的呢?还有,有的人一见就投缘,是不是也是前生种下的
缘份呢?”
  牟一羽笑道:“你真是越说越玄了,俗话都说;人有相似,物有同样,怎能扯到前生的
缘份去呢?”
  西门燕笑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有个胡思乱想的毛病,但奇怪的是,有时候我的胡思
乱想,也会变成事实的。”
  不知是否也是“缘份”,他们刚才还在比剑,如今倒是说得甚为投机了。
  两人一路同行,牟一羽处处好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但却从不越礼。没过几天,不但别
人把他们看成兄妹,她也把牟一羽当作兄长一般了。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牟一羽貌似不拘小节,实则甚富心机,常常用一些巧妙的手段刺
探有关她父母的事。
  有一次牟一羽和她说江南风景,西门燕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不说我也知道,
尤其是西湖,我虽然没到过,梦中不知游过多少遍了。”
  幸一羽笑道:“你梦中的西湖是什么样子的?”
  西门燕道:“我说给你听,你看有没有走样?”从苏堤白堤的杨柳、桃花,说到断桥的
残雪,孤山的梅花,湖心亭的云影波光。三潭印月的中秋月色,……西湖名胜,如数家珍,
还念出了苏东坡写西湖的名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
妆浓抹总相宜。”
  牟一羽笑道:“奇怪,你真的好像在杭州住过似的,对西湖这么熟悉。”
  西门燕道:“我的表哥,老家就是在杭州的,妈妈曾经在姐夫的家住过将近一年,她最
喜欢西湖了,不但常常和我说西湖的景色,还把她以前画的许多画给我看呢。”
  乍一羽道:“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吧?”
  西门燕道:“那时妈妈还没出嫁,总有二十多年了吧?”
  牟一羽笑道:“二十多年之前的事情,那时恐怕我都未出生呢。怪不得你这么倾慕西
湖,原来你在娘胎里已是熟悉它了。”
  他口中说笑,心里可是着实思疑了:“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爹爹是从杭州赶回家来和她
成婚的,刚好在吉日的前一天回到家里。晤,爹爹结婚那年,莫非也就是西门燕的妈妈住在
她杭州姐夫家里的那一年?”
  他几乎可以断定西门夫人就是“那个女人”了,但心里还是有个疑团。
  “如果她是那个女人,为何她人这样赏识我呢?西门燕都因为她夸赞我更胜于夸赞她的
表哥而妒忌起来了,这可是有点不合情理了。”要知按“常情”而论,女人的胸襟是比较狭
窄的,怎会夸赞情敌的儿子?而且又是从未见过面的?
  西门燕也有她的疑团,同行数日之后,她忍不住就向牟一羽发问了。
  “这几天你投宿的时候,常向客店的人打听,有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一个少年,你听你
描绘的那个少年的形貌,好像不是我的表哥?”
  “你以为是谁?”
  “听你说的相貌,好像是蓝水灵的弟弟吧?我和他是在断魂谷见过一面的。”
  “你猜对了。我打听的正是蓝水灵的弟弟蓝玉京。”
  “为什么你要打听他的行踪?”
  “因为我知道蓝玉京确实是去了辽东,找到蓝玉京就能找着你的表哥。”
  西门燕意殊不信,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牟一羽道:“鉴往可以知来,过去有蓝玉京出现的地方,你的表哥迟早也会出现。你在
断魂谷同时见着他们,就是一个例子。”
  西门燕道:“或许是偶合呢?”
  牟一羽道:“偶合只有一次,而据我所知,蓝玉京是一下山就给你的表哥缠上的!”
  西门燕本来亦已觉得断魂谷的事情颇有蹊跷了,但听得牟一羽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要
替表哥辩护:“难道你也相信谣言,以为我的表哥是想从蓝玉京手中偷学你们武学派的剑法
吗?”
  牟一羽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我敢断定他一定会跟随蓝玉京前往辽东!”
  西门燕听他说得如此认真,不禁半信半疑,心想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找到表哥,这姓
牟的也不讨厌,就和他到辽东去走一趟,当作是散散心吧。便道:“好,姑且相信你一次,
要是找不到表哥的话……”
  牟一羽笑道:“我赔你一个……”
  西门燕道:“胡说八道,表哥也可以赔给我的么?”
  牟一羽道:“我还没说完呢,不是表哥,是赔给你一个亲哥哥。”
  西门燕只当他是讨自己的便宜,“呸”一声道:“我才不要你做哥哥呢。”接着笑道:
“不过,你若想做我妈的干儿子,那倒还有指望,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认你这个干哥
哥。”
  两人一路同行,有说有笑,倒是并不寂寞,但却一直没打听得到蓝玉京的消息,不知不
觉,他们已是来到了辽东了。
  踏入辽东之后的第三天,他们正在路上行走,看见路旁有个酒肆,这种路旁的小酒馆差
不多都是一个模样,四面敞开,不设门户,老板兼做酒保,通常只雇一个小厮,卖的酒只是
普通的“白干”,送酒的食物也大都是卤牛肉,熟鸭肫之类。
  牟一羽对这小酒肆本来并不注意,但路过之时,听见酒保和小厮说的几句话,却引起他
的注意了。
  那小厮道:“那个外地来的少年当真那么厉害?”
  酒保道:“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镇上许多人都这样说,那还有假?”
  牟一羽心中一动,便折回来,西门燕道:“不是刚刚吃过了午饭么,你就饿了?”
  牟一羽道:“那间酒肆的酒不好,我想在这里喝两杯。”
  西门燕道:“你怎知道这里的酒就好?”
  牟一羽道:“你不是酒徒,当然不知,我一闻这里的酒香,就知定是好酒。”
  那酒保见客人一直走过去,正自失望,此时见他掉转头来,连忙说道:“对,对,你老
真有眼光,我们卖的可是上好的白干,担保不掺水的。”
  牟一羽要了一壶酒,半斤卤牛肉,吃完之后,摸出一锭足有五两重的元宝给他。那酒保
皱眉道:“我可没有这许多碎银子找赎。”牟一羽要的酒菜,最多不过值五钱的银子的。
  牟一羽微笑道:“用不着找赎,我只想你告诉我一件事情。”
  酒保道:“什么事情?”
  牟一羽道:“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知是否曾经路过此地?”
  酒保听了他的描绘,眼睛一亮,说道:“哦,这个人是带南方口音的小伙子。”
  牟一羽道:“不错,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已经到了辽东,如果你知道就告诉我,别的,你
就用不着多问了。”
  酒保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只求得到银子,目是不会向牟一羽查根问底,接过银子,
说道:“这个人我没见过,但我知道许多人曾经见过他。”
  牟一羽道:“是在什么地方?”
  酒保道:“乌鲨镇。”
  牟一羽道:“乌鲨镇?是泥沙的沙,还是鲨鱼鱼的鲨?”
  酒保道:“鲨鱼的鲨。乌鲨镇是离此大约七十里左右的一个渔港,有时会出现一种很特
别的全身乌黑的鲨鱼,因此被人叫做乌鲨镇,但其实乌鲨并不是时常出现的,一年顶多出现
一两次,否则也没人敢在那里捕鱼了。”
  牟一羽可不耐烦听他解说,打断他的话:“那小伙子在乌鲨镇做什么?”
  酒保道:“和鱼贩子打架。”
  牟一羽诧道:“和鱼贩子打架?”
  酒保道:“说是鱼贩子。其实是鱼行的打手,乌鲨镇的渔民都要把鱼获卖给那间鱼行
的,鱼行的主人听说是可以和地方官平起平坐的豪绅,镇上的几家商店也都是他开的。”
  西门燕道:“买卖恐怕不大公道吧?”
  酒保道:“咦,你怎么知道,说给你们听不打紧,镇上的人私底下都骂那个金老板是鱼
霸的。”
  牟一羽道:“那小伙子料想也不会跟鱼行做买卖,怎的会打起架来?”
  酒保道:“是呀,这件事情可当真是古怪得紧,听说那小伙子一到镇上,鱼行的打手就
围殴他了,镇上的闲人只敢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谁敢去问原因。据说有七八个打手去打那个
瘦弱的小伙子,更奇怪的,七八个大汉都被打得爬不起来!”
  西门燕心中暗笑:“几个打手算得什么?别说是蓝玉京,我也可以把他们打得爬不起
来。”
  牟一羽却是一本正经,装出惊诧的神气道:“真有这样的事,我可不敢相信,莫非是有
能人暗中助那小子吧?”
  酒保道:“对了,是有人这样怀疑的?”
  西门燕道:“怀疑何人?”
  酒保道:“当日是有个老和尚和那小伙子一起的,老和尚形容枯槁,不断咳嗽,看似有
病的样子,比小子更加体弱,打千围殴小伙子时,老和尚瑟缩一旁,但奇怪的是,有两个打
手撞着了他,跌倒的反而是那两个打手。”
  牟一羽道:“老和尚和小伙子后来怎样?”
  酒保道:“当然是跑了,俗语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他们打赢一次,下一次未必还有这样
幸运,怎能还在镇上停留?”
  牟一羽默默前行,西门燕赶上了他,说道:“咱们怎样?”
  牟一羽道:“我看还是要到乌鲨镇一趟。”
  西门燕道:“不错,即使他们不在那镇上,喝们也总算有了一条线索。”
  她为了找到一条线索而兴奋,但牟一羽却是神情落寞,一改平日和她有说有笑的常态。
  西门燕道:“咦,你在想着什么心事?”
  牟一羽道:“没什么。那老和尚可是有点古怪。”
  西门燕道:“哦,原来你是在想这老和尚,为何你不问我。”
  牟一羽道:“你知道那老和尚是谁?”
  西门燕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少林寺的一个烧火和尚,法名慧可,我和蓝水灵曾经到
少林寺找他的。但那时他已经和蓝玉京跑到断魂谷去了。后来我们也曾在断魂谷见过他。”
  牟一羽道:“断魂谷那老和尚告诉你他就是慧可?”
  西门燕道:“他既然是跟蓝玉京一起,除了慧可,还能是谁?”心里可着实有点奇怪,
以牟一羽的聪明,怎的连这样显浅的道理都想不到。
  牟一羽道:“我就是奇怪,少林寺的一个烧火和尚怎有这样大的本事?”
  西门燕道:“他一定不是个普通的烧火和尚,我要去断魂谷找表哥的时候,妈妈曾经叫
我先到少林寺向他求助的,不过,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对慧可的来历,牟一羽知道的可比西门燕多得多,他也早已怀疑跟蓝玉京一起的
那个老和尚就是慧可了,只不过要从西门燕口中得到证实而已。
  “不出爹爹所料,天下只有慧可可以找得到七星到客,蓝玉京也果然请得他出山了。但
慧可当然不会是冲着蓝玉京的面子,是谁有这样大的面子可以帮助蓝玉京请动他呢?或许他
的爹爹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但没有对儿子说出自己的推测。”牟一羽只好自己琢磨了。
  “咦,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啦?老是在想着心事似的,怎的又不说话了?”西门燕道。
  牟一羽笑了一笑,正想说话,却忽地面色一变,说道:“你等一会。”
  路边是块荒地,长满野草,他跑进了乱草丛中。
  西门燕跟过去看,只见他在草丛中捡起一块骷髅头骨。
  西门燕道:“骷髅头骨有什么好看””
  牟一羽看了一回,把头骨掷开,笑道:“是我多疑了。”
  西门燕道:“你怀疑什么?”
  牟一羽道:“我怀疑他是被人暗杀的,想从头骨上看出伤痕。”
  西门燕道:“真是神经病,死在荒山野地的人不知多少,都是被人谋杀的么?”
  牟一羽又不说话了。
  西门燕道:“其实我恐怕也有点多疑的毛病。”
  牟一羽道:“你又怀疑什么?”
  西门燕道:“怀疑你!”
  幸一羽吃一惊道:“我有哪样令你怀疑?”
  西门燕本来就是要引起他的注意,目的已达,笑道:“你莫着慌,我不是怀疑你的人
品,只因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牟一羽道:“哦,这么客气起来了。”
  西门燕道:“无相真人的葬礼不是已经定在下个月举行么?”
  牟一羽道:“是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西门燕道:“我再问你,你估计要多少时间才能找到我的表哥?”
  牟一羽道:“这可说不定啊,现在虽然有了一条线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蓝
玉京;找到了蓝玉京,还得等待你的表哥出现。”
  西门燕道:“如此说来,你是很难回去参加葬礼的了。”
  幸一羽苦笑道:“即使我现在就赶回去,那也是来不及的了。”
  西门燕道:“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了,无相真人德高望重,为他举行丧礼不但是武当派的
大事,也是武林的一件大事。何况令尊仍是现任掌门,葬礼必然是由他主持的。各大门派的
首脑人物恐怕都要上武当山为无相真人送丧,为何你以现任掌门人之子的身份,却不回山参
加葬礼,反而陪我到辽东来找表哥?”
  牟一羽早已防她有此一问,便即答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西门燕道:“什么其二?”
  牟一羽道:“蓝玉京是无相真人最疼爱的徒孙,他突然下山,连他的义父都不知道他是
为了何因,我们当然得把他找回来,我就是奉命去找他的人。帮你找表哥之事,只不过刚好
碰上罢了。”
  西门燕半信半疑,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特别因由,外人怎想得到呢?但不管如
何,我的运气总算不坏,刚好碰上了你,也沾了一点蓝玉京的光。”
  牟一羽也知道难以令她相信,但也只能由她去了。
  其实他说的倒不是假话,他的确是奉了父亲之命,追踪蓝玉京的,只不过另有内情,并
非像他说的那样简单而已。
  天色忽然变坏,落下了不大不小的雨。他们披上了可以防雨的斗篷,在雨中行走山路,
也没什么困难。但牟一羽的心情却像天色一般沉暗,而且不由自己的打了一个寒噤。
  他的眼前好像有个骷髅骨在摇晃,他想起了那天在盘龙山上的遭遇,那天也是个下雨
天。
  盘龙山上藏着一件发生在十七年前的疑案,武当派的长老无极道长就是埋骨在盘龙山
的。跟他埋在一起的还有武当派的弟子耿京士、何玉燕和何家的老家人何亮。
  在他来到盘龙山之前,早已有一个武当派的弟子在那里了。
  那个武当弟子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无相真人的大弟子不戒。不戒是奉了师父之命到盘
龙山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骨起回本山迁葬的。
  牟一羽来到盘龙山的时候,刚好碰上不戒被一个蒙面人攻击。那时他已经中了常五娘的
青蜂针在先,眼看就要丧在那蒙面人之手了。
  牟一羽帮他击退了那蒙面人,虽然结果还是救不了他的性命,但总算是能够让他回到了
武当山方始死去。否则只怕他是更难瞑目了。
  但这却并不是一个“巧遇”,牟一羽早已知道这个消息,方始赶去盘龙山的。告诉他这
个消息的人,也早已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他了。
  雨点更加密了,他想起那天雨中搏斗的情形,心中犹有余悸.那蒙面人的武当剑法比他
高明得多,他自己也不明白那蒙面人怎会输了给他,直到那蒙面人跑了。他还好像是在做
梦。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在何亮的头盖骨里,发现一枚青蜂针。
  青峰针是常五娘的独门暗器,而他又是早已知道父亲曾经和常五娘有过特别关系的。他
决不能让这件事情中连到他的父亲身上。那块头盖骨他当然是藏了起来,不敢让无相真人看
到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说,父亲的心思,儿子也往往是有着一种奇妙的“直觉”
的。
  父亲并没明言,但他“感觉”得到,父亲好像并不希望本门的那几件疑案有“破案”的
一天。
  他当然不会怀疑父亲就是凶手,但为何父亲害怕破案?难道只是为了害怕受到常五娘的
牵连?何况常五娘不过是个帮凶而已,她是绝对没有暗杀无极长老的本领的。
  最可疑的是那蒙面人,几件疑案都是和一个蒙面人有关的,蒙面人是谁呢?
  这次父亲叫他去跟踪蓝玉京,理由是因为蓝玉京的行动古怪,他身为掌门,不能不去了
解。但做儿子的幸一羽,凭直觉也能知道父亲说的只是表面理由,是什么令他对儿子都不能
直说呢?
  现在他对蓝玉京下山之后的事倩,知道得已是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敢断定蓝玉京此去
辽东,也和侦查那几宗疑案有关的了。虽然蓝玉京自己也许还未确切知道。
  不知怎的,牟一羽忽地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倘若查明真相,那个蒙面人也是和爹爹
有关系的,可如何是好?”
  西门燕一心只想早点找到表哥,说道:“咦。你怎么啦?老是像心神不属的样子!走快
一些,咱们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乌鲨镇!”牟一羽心乱如麻,只好跟她加快脚步。
  但西门燕快步走了一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叫道:“你看那边!”
  牟一羽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块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有一个掌印。
  西门燕好奇心起,说道:“这掌印可是有点古怪,待我过去看看。”
  牟一羽道:“你不是要赶路的吗,何必理会闲事?”但西门燕已经展开轻功,不理他的
劝阻,跑到那块岩石下面了。
  牟一羽连忙叫道:“小心!”话犹未了,岩石下的地面忽然裂开个洞,原来竟是一个有
人预先布置好的陷阱。
  牟一羽如影随形,飞身疾掠,也幸亏他来得快,刚好来得及抓着西门燕的脚踝,他人在
半空,另一只手握牢连鞘的长剑,觑准了坚实的地面一撑,借势腾身而起,这才把西门燕拉
了出来。
  西门燕惊魂未定,隐隐听得似乎有冷笑声。“鼠辈胆敢暗算你的姑奶奶,有种的出
来!”西门燕骂道。
  没人回答,他们四围察看,鬼影也没一个。
  牵一羽弯腰看那陷阱,说道:“奇怪!”
  西门燕道:“什么奇怪?”
  牵一羽道:“你自己看。”
  西门燕只道坑中有什么怪异可怖的事物,哪知一看之下,竟是什么都没有,她怔了一
怔,说道:“果然是有些奇怪,按说他们既然布置下陷阱,陷阱里就该有点什么机关才对,
即使不设机关,最少也该撒下有棱角蒺藜,让来人受伤。否则像这样的空空如也,寻常人跌
了下去都可以爬得上来。”
  牟一羽道:“刚才听得的那冷笑声,显然是有人埋伏在岩上的,他们若是有心暗算你的
话,也该及时发出冷箭。”
  西门燕道:“难道他们只是想吓我一惊?”
  牟一羽不说话,却飞身上岩。西门燕道:“人都已经走了,你上去作甚?”
  牟一羽道:“这掌印似乎有点古怪,我要看个清楚。”他说的正是西门燕刚才说过的
话。
  西门燕噗嗤一笑,说道:“鹦哥学舌,倒是学得真快。”捏着嗓子,跟着也来模仿牟一
羽刚才说话的口吻:“你不是还要赶路的吗,何必理会闲事!”
  牟一羽道:“不理也理了,待会儿咱们加快脚步就是。”
  他当真摆出一副爱理闲事的“闲人”模样,仔细看那掌印,看还不足,还用去摸。
  西门燕道:“掌印有什么好看,你竟然好像鉴赏名画一般!”
  牟一羽笑道:“若是名画,那就只会给附庸风雅的人看了。我可不会附庸风雅。”
  西门燕道:“你要看那人的功夫,也该早就看清楚了。这么久,还不看够么?”
  牟一羽飘身飞下,西门燕道:“看出了什么?”
  牟一羽道:“果然是有点古怪””
  西门燕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知他是说笑还是当算,问道:“什么地方古怪?喂,我在问
你,你没听见吗,怎么不说话呀?”
  牟一羽好似梦游醒来,说道:“这块岩石,离地少说也有六七丈吧,轻功好的人,纵然
可以立足,但上身凌虚,要在石壁上留了清楚的掌印。可是十分不易,这还不算古怪吗?”
  西门燕道:“你这话犯驳!第一、你顶多只能说是那人的武功好得出奇,却怎能用上古
怪两字?”
  牟一羽道:“对,古怪和出奇是有分别的,是我用字不当。第二呢?”
  西门燕道:“这虽然是上乘的武功,但也不是没入能够做到。我们家以前的一个老仆
人,就有这样的金刚掌力。”
  牟一羽道:“那老仆现在……”
  西门燕道:“早已死了,他是跟我爹爹的仆人。”
  牟一羽道:“没有第三了吧?”
  西门燕笑道:“正是还有第三。别的人认为古怪还有可说的,你是不应该这样说的!”
  牟一羽道:“为何?”
  西门燕道:“你的爹爹是武当派掌门、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别人可能少见多怪.
你怎能因此惊奇?”
  牟一羽道:“不错,对我爹爹来说,要在石壁上留下掌印,自是轻而易举,但对我来
说,最少恐怕还得再练十年。”
  这话其实不能算是“对题”的答复。但牟一羽已经迈开了脚步,西门燕也不想在这话题
上和他纠缠不清了。
  她哪知道,牟一羽的“轻松”只是勉强装出来的。此际,他的脸色已是有点异乎寻常,
而他的心头则要比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神情还要更沉重。
  因为他不但摸到了那人武功的底细,而且知道了那人是谁。
  那日在盘龙山上,他和那个蒙面人比过剑,也对过掌,那人的右掌有个特征,一般人都
是中指最长的,而他则是中指粗短,中指和食指的长短,几乎不相上下。
  印在石壁上的这个掌印,也正是右掌,手指的特征和那个蒙面人完全一样。
  “他留下这个掌印是什么意思,莫非我的行踪早已给他发现,他是有意让我知道他在此
地,好令我知难而退?”牟一羽思疑不定,耳边又好像响起了那蒙面人的冷笑声了。
  西门燕赶过他的前头,说道:“别胡思乱想,咱们比比轻功。”
  牟一羽不想给她看破心事,振起精神,与她竞跑,两人展开轻功,你追我赶,不知不
觉,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
  西门燕跑得正自兴起,忽见牟一羽的脚步慢了下来,西门燕道:“怎的你好像又提不起
劲了,已经是第三次我赶过你啦!”
  话犹未了,只见牟一羽的脚步不但是慢了下来,而且是停止了。
  西门燕用不着问他原因,因为她也已经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前面的一块岩石写有两行字。
  是八个擘窠大字:“若不回头,自招烦恼!”
  西门燕道:“看来又是那个人的杰作,一会儿留下掌印,一会儿留下字迹,也不知是搞
什么鬼?”
  牟一羽苦笑道:“他是想吓阻咱们。”
  西门燕道:“你怕他吗?”
  牟一羽不说话,却又跑去仔细看那八个大字。
  西门燕道:“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写的了,写这八字的功夫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了,
你还要去琢磨什么?”
  牟一羽道:“这八个字可是写得当真不错。”
  西门燕道:“你又说你不喜欢附庸风雅。”
  牟一羽笑道:“咱们跑了一程,也该歇歇了。反正闲着没事,破例一次,附庸风雅,那
也无妨。”
  这八个字“若不回头,自招烦恼”,是用剑在石壁上刻出米,“笔法”甚为特别,
“若”字中间那撇撇得特别长,不字那一撇,却又撤得特别短,西门燕见他聚精会神观看,
像呆了一般,不觉心中一动:“他一定不只是欣赏书法这样简单。”遂也上前观看。看了一
会,不觉“咦”的一声。
  牟一羽道:“你看出了什么古怪?”
  西门燕道:“笔势好像剑势,莫非是藏着一路剑法?”
  牟一羽道:“看得出是哪一路剑法吗?”
  西门燕道:“看不出,你说给我听。”
  牟一羽道:“我也看不出来!只知是一路上乘剑法。”
  西门燕道:“我不相信,不过,你我并非同门,你领悟到的剑法,我也不能勉强你告诉
我,你不肯说,那就算了。”
  牟一羽强笑道:“别这样多疑好不好,走吧。”
  当然,这并不是西门燕的多疑。
  牟一羽那样说了她之后,自己心中也在苦笑:“只怕我才是当真患上了多疑病。”
  西门燕所料不差,牟一羽的确是已经看出了那路剑法的来历的。只不过他不肯说的原
因,却不是如西门燕所猜想的那样而已。
  书法中所藏的剑法,也正就是蒙面人曾经用来对付他的那路剑法。
  而且他从笔势揣摸“剑势”,还有那蒙面人当日未曾使出来的新的变化,是更加凌厉的
剑势,是能够克制他的剑势。
  如果说那掌印是第一次警告,这八个字就是更加明显的第二次警告了,他“若不回
头”,只怕那蒙面人就不能像上次那样,再次对他手下留情了。
  而最令他恐惧的还不是那蒙面人的凌厉剑法,而是他怕整件事情牵连到他的父亲头上。
  是继续探查真相,还是就此放弃呢?又如果自己不去探查,给蓝玉京探查出来,会不会
对他的父亲更加不利呢?
  牟一羽患得患失,那种惶惑的神情不觉在脸上流露出来。
  西门燕好像知道他的心事,说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说出来我怕你骂我多
疑。”
  牟一羽心头一跳,道:“你尽管说吧。”
  西门燕道:“你好像有点害怕和我到乌鲨镇?”
  牟一羽道:“你猜对了,但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原故害怕。”
  西门燕道:“是为了我?”
  牟一羽点了点头,说道:“此行只怕有点风险,不如你先回去,要是我找到了你的表
哥,我会叫他回去的。”
  西门燕笑道:“他会听你的话?再说,是我要找表哥,有风险我也应该承担,岂能让你
来替代我。”
  牟一羽道:“我早已说过,我是为了我们武当派来找蓝玉京回去的,并非只为帮你的
忙。”
  西门燕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脾气?”
  幸一羽道:“你聪明、大胆、任性、慷慨、自私……哼,你笑什么,我可不是自相矛
盾,你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送给人家,坏的时候、什么都要别人迁就你。”
  西门燕笑道:“你倒好像比我的表哥还懂得我,但你说的不够齐全,我替你多加一项
吧,我是不愿轻易领人家的情的。我自忖能够报答人家的话我才领,若是恩情太大,我报答
不了,你猜我会怎样?”
  牟一羽顺着她的口气造:“那当然是不领了。”
  西门燕笑道:“非也,非也,倘若他的那份人情是我必须得到的,我报答不了,就唯有
把他杀掉。所以你非得让我与你同去不可,否则我欠你的人情就是我报答不起的了。”
  牟一羽情知难以阻止她,笑道:“恩怨是可以相抵的。你怕报答不了。我会找件事害
你,那不就抵消了。”
  西门燕道:“我不相信你会害我。”
  牟一羽道:“那可说不定啊。”忽地叹了口气:“人间的恩怨,有时也实在难言。谁也
不敢担保永远不会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
  西门燕道:“你今天怎的好像特别多愁善感。嗯,但我仔细想来,你说的好像也有几分
道理。”她想起表哥.出了一会神,笑道:“别说疯话了,赶快去打听蓝玉京的消息才是正
经。”
  碧空如洗,沙软潮平,海鸟高翔,渔舟出没,乌鲨河的名字或者予人以恐怖之感,但风
光却确实迷人。它并不是一条大河,但因与北海连接,霖雨季节,河水流入海中,旱季水
枯,海水倒灌入河,一年四季,差不多都可以保持同一水位,而且河岸婉蜒,三面有山环
绕,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港湾,也是周围十几个渔村赖以为生的渔港。
  在乌鲨河的岸边,未到渔舟唱晚的时候,本来是很少行人的,此时却有一老一少同行,
而且老的还是一个和尚。显然是来自异乡的客人。
  这两个异乡的客人,不用说就是慧可和蓝玉京了。
  蓝玉京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之中,心情却是非常混乱。他是刚刚从一场“混乱”的打斗中
逃出来的。
  他越想越是莫名其妙,忍不住说道:“倘若只碰上一个疯子,那还不算稀奇,但总不会
许多人都是疯子吧?”
  慧可笑道:“他们当然不是疯子,他们是鱼行的打手。而且好像还不是寻常的打手。”
  蓝玉京道:“我知道,他们都是练过武功的,其中有几个武功还相当不错呢。倘若是我
刚刚下山的时候、碰上这场围攻,只怕还未必能够安然脱身呢。但这正就是我百思莫解的地
方。我是从未到过乌鲨镇的,为什么他们一见到我就要打我,而且出手之狠,竟然好像要把
我置之死地?”
  慧可道:“事必有因,你想想,当时可曾听到什么怪话?”
  蓝玉京瞿然一省,说道:“我好像听得有人在说,好像,好像,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
说我像什么人?”
  慧可沉吟半晌,说道:“恐怕也只能作这样解释了。”
  蓝玉京道:“但还是解释不通,即使我是像他们的一个仇人,他们也没有要把我置之死
地的道理。”
  慧可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寻根究底?”
  蓝玉京道:“大师有法子查出根由?”
  慧可道:“我们乡下有句俗语:糊涂是福。有时太过明白,反而自招烦恼,我看你还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慧可通晓佛理,但对少年人的心理却是了解不深,他这么一说,蓝
玉京越发想要知道了。
  蓝玉京道:“慧可大师,记得你曾说过,少年时候,你曾喜欢一个女子,不知怎的,那
个女子突然对你冷淡下来,你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终于忍不住了,还是要去当面问她问个明
白。”
  慧可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七个晚上睡不着觉,实在撑不住,到了第八天只
好跑去问她。嗯,那时我还年轻,一个俗子凡夫,自是难免有贪、嗔、痴的俗念。现在想来
也觉好笑。佛经有云:要斩无明、断执著,方能起智慧,证真如。无明就是贪、嗔、
痴……”
  蓝玉京耐心听他说了一段佛经,道:“如此说来,你这少年之事,是在你做了和尚以
后,才觉得可笑的。”
  慧可适:“不错,是在做了许多年和尚之后,方始觉悟少年时候的虚妄的。咦,你到底
想说什么,不必绕弯子了,明白说出来吧。”
  蓝玉京笑道:“第一,我一天和尚也没做过;第二,我比你当时还更年轻,事情虽有不
问,心里藏不着闷葫芦则是一样。我挨了人家的打,也打了人家。这个闷葫芦若不打开,我
只怕最少也得三个晚上睡不着觉。”
  慧可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也还是要查究根由,好在我亦已料到你不肯罢休,早就
藏下一个伏着。你随我来吧。”
  蓝玉京好奇之心大起,问道:“什么伏着?”
  慧可一面走,一面说道:“你和那些人打架的时候,我也曾经被人袭击,那人故意撞在
我的身上,一个肘锤打我的愈气穴。我一看他的手法,就知他是长白派的弟子,他当然打不
着我。我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并且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即飞逃了。这人的武功其实不
差,若不是我和他说了这句话,他恐怕还要和我打下去呢。”
  那人一出手。慧可就知他的门派,蓝玉京好生佩服,问道:“你和他说了一句什么
话?”
  慧可谓:“我说的是:三煞掌你未练过也该知道吧,性命在你自己手上,你好自为
之。”
  蓝玉京道:“三煞掌是什么武功?为何他又要马上逃跑?”
  慧可道:“三煞掌就是他们长白派的本门武功,是一种颇为厉害的毒掌功夫,但必须在
他的本门的内外功夫都已练到大成之后,方始能够开始练的。所以我敢断定他没练过。”
  蓝玉京诧道:“大师,你练过长白派的武功?”
  慧可笑道:“我当然没练过,这种邪派功夫也值不得我练。三煞功能令人骨头软化以至
死亡,中掌之后,体内有虫行蚁走的感觉,我在他背上那轻轻一拍,也可以令他有这种感
觉。在他背上留下的掌印也是和三煞功一样。不过我的却是个冒牌货,用的还是我本门的内
功。”
  蓝玉京笑道:“你和他开这玩笑,真是妙极。但我还是不懂你这‘伏着’的妙用。”
  慧可道:“这是长白派的毒掌功夫,他虽没有练过,但料想他是应该知道医这毒伤的方
法的。方法是用一种药草泡在沸水之中沐浴,每日三次,接连七天,方能解毒,这种药草,
恰好是这个地方的特产,在山上随时都可以采集一大堆。这个人现在一定已经是在家中浸在
药草泡的热汤中了。”
  蓝玉京恍然大悟,说道:“咱们现在就去找这个人?”
  慧可道:“不错,这个人是那班人之中武功最好的一个,说不定还是头子,找到了他,
就可以从他的口中问出原因了。”
  蓝玉京道:“一定能够找到他么?”
  慧可道:“这药草是有一种特殊的浓烈气昧的。在家中煎药,门外的人都可以闻到。这
人逃出乌鲨镇,马鲨镇外,只有这里有十多家人家,我想该不至于难找吧。”
  蓝玉京道:“不错,这里是距离乌鲨镇最近的有人家居之处,但怎知他不是住在更远的
山村?”
  慧可道:“少年人应该多用脑筋,你自己再仔细想想。”
  蓝玉京人甚聪明,一想便即省悟,笑道:“不错,他若是住在远处,只怕未跑到家门,
毒已发作,他当时也就不会匆匆逃跑,而是宁愿不顾颜面向你求治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他们在这个渔村走了一圈,慧可就在一家人家的附近闻到了这种药
草味了。这家人家是孤零零的独自在山边的人家。
  慧可推门进去,里面有两个人看见是他,吃了一惊,扑上前来,慧可大袖一展,登时就
封了他们的穴道,他们只叫出了“大哥”二字,底下的话已是像他们的穴道一样被封看了。
  那“大哥”喝道:“什么人?”慧可笑道:“别慌,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杀你的。”
  说话之间,慧可已经跨进内院,踢开一间房门。蓝玉京跟着他进去。
  只见房中热气腾腾,原来有个大铁桶装在搭好的铁架上,下面火光融融,烧得止旺,桶
中盛满水;水已沸腾,大铁桶里有个人,只露出头部,正是昨天偷袭慧可的那个家伙。
  那人吓得变了面色,说道:“我用不着你救命,如果你不是要来拿我消遣,请你出
去!”
  慧可道:“这药草解不了你的毒的,你体中的异感。有没有减轻?哼,恐怕是反而加重
了吧?”
  那人浸在药草泡的热水中已经有两个时辰,体内的虫行蚁走感觉的确是并没减轻。反而
加重,他本来已有怀疑,恐怕解毒之法不对,听得慧可这么一说,更加着慌了。
  慧可缓缓说道:“你若不信,可以吸一口气试试,心口是不是胀闷难当?”
  那人一试,大惊说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使我们长白派的三煞功?”
  慧可说道:“你不必管我是谁,我练的三煞功和你们掌门人练的不同,比他最少厉害十
倍,只有我的秘方才能救命,信不信由你!”
  到了此时,那人还焉敢不信,连忙说道:“请、请大师救命!”
  慧可说道:“救命不难,但我也不能平自救你的性命。我是要收诊金的。”
  那人道:“大师尽管说,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你!”
  慧可道:“我不要银子,我只要你回答三句话。”
  那人似乎颇为惊异,道:“三句话?”
  慧可道:“不错,我要你老老实实回答。你若说谎,我也就只能给你假药。”
  那人道:“我怎敢欺骗大师?”
  慧可道:“我谅你也不敢。你的话是真是假,我一听就听得出来。”
  他开始发问:“我知道你是在此处长大的本地人,我问你,有没有外地人曾经在乌鲨镇
住过?”
  那人想了一想,说道:“大约十多年前,有一对年轻夫妇在乌鲨镇住过。”
  慧可适:“说清楚点,到底是十几年?那对夫妻姓甚名谁?”
  那人似是在心中盘算,过一会方始回答。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那对年轻夫妇,丈夫姓耿,名字颇为古怪,叫做‘行二’;
妻子姓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一次偶然听到她的丈夫叫她做燕妹。想必她的名字中有个
‘燕’字,这对年轻夫妇在乌鲨镇似乎还未住满一年,忽然就不见了。”那人说道。
  蓝玉京初时以为慧可盘问此人口供,当然离不开今日之事,按照他的想法,首先应该盘
问的是:为什么乌鲨镇那班人与他素不相识,却一见他就要群起围殴,甚至竟要将他置之死
地?不料慧可不问眼前之事,却从十七年前的一对异乡人问起。
  他本来是甚感奇怪的,但听了这人的回答之后,却是不禁心中一动,仿佛如有所悟了。
  他想起了那次和东方亮同行,在途中碰上了青蜂常五娘,常五娘称他为“姓耿的这小
子”。他分明姓蓝,常五娘竟然把他的姓改了。这是什么原故呢?
  他又想起了慧可曾经告诉他的,有关中州大侠何其武的事,义父从来没有与他提过自己
的俗家来历,他是从慧可口中方始知道的,何其武有两个弟子,大弟子叫戈振军,就是他现
在的义父,二弟子叫耿京士,还有一个女儿叫何玉燕。何其武父女和耿京士都是在十七年前
莫名其妙的死亡!
  这刹那间,蓝玉京不觉心中乱成一片。他定了定神,暗自想道:“那个叫耿行二的年轻
丈夫,莫非就是耿京士?他在何其武的门下是排行第二的。他的妻子名字之中有个‘燕’
字,那不是何玉燕还能是谁?慧可大师从这对夫妇的身上问起,是不是我和这对夫妇也有着
什么关系呢?”
  心念未己,只听得慧可已经在向第二个问题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七星剑客是什么时候?”
  蓝玉京不觉又是一怔,慧可怎的知道这个人曾经见过七星剑客?而且不仅见过一次?
  慧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缓缓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七星剑客虽然不是住在马
鲨镇,但他来乌鲨镇一定不止一次。而且在十七年前,当那对夫妇在乌鲨镇住的时候,他一
定也曾来过!”这话表面上是问那个人,实际也是说给蓝玉京听的。
  “大师说得不错,七星剑客在这十多年当中,大概亦已来过四五次了。上一次见到他是
在去年九月。日子则记不清楚了。”那人说道。
  蓝玉京不禁又是心头一动,去年九月,岂不正是他的义父前往辽东的时候?义父是不是
就在乌鲨镇碰上七星剑客?耿京士是义父的俗家师弟,十七年前在乌鲨镇上住过,那一年七
星剑客也曾在乌鲨镇出现,这三件事情是否有关连呢?
  慧可点了点头,说道:“最后问你一件事情,据我听知七星剑有个儿子,但已是改名换
姓的。你告诉我,他这儿子现在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着他?”
  那人讷讷说道:“这个,这个……”
  慧可喝道:“什么这个那个,要性命的快说!”
  就在此时,忽听得尖锐异常的音响,落在行家耳朵,一听就知是暗器破空之声。
  慧可的反应已经是迅速之极,大袖一展,打落了两枚透骨钉。但第三枚透骨钉还是打着
了那个人。不是透骨而是穿喉!一缕鲜血射出来,铁桶里的沸水染红一片。
  慧可喝道:“有胆杀人灭口,却没胆见我么?”大喝声中,身形己象一枝箭似得从窗口
射出去。蓝玉京看那桶中人,早已死了。
  蓝玉京惊魂稍定,想起那暗器的来势之迅猛,心中犹有余悸,“好在有慧可大师在劳,
倘若这三枚透骨钉是朝我打来,只怕我的身上也要添上了三个透明的窟窿!”
  慧可回来了,蓝玉京正想问他,他已在苦笑说道:“追不上!这人的武功只有在我之
上,决不在我之下!”他的衣袖被打穿了两个孔,对别人来说,被铁钉穿过衣袖,不算稀
奇。对他来说,却已是足够令他震惊。因为他是用上了铁袖功的。对方若是武功稍弱,纵然
是用刀剑,碰上他的衣袖,怕也会断折。
  蓝玉京道:“外面还有两个人,不知……”
  慧可道:“只怕也早已送命了,姑且去看一看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两个人的身上并没受伤,但已是没有呼吸,
  慧可察视过后,忽地说道:“你们武当派的太极掌力,是不是可以置人于死而身上不带
伤痕?”
  蓝玉京道:“若然到炉火纯青境界,确实可以如你所说那样,啊,我想起来了!”
  慧可道:“想起什么?”
  蓝玉京道:“十七年前,我们武当派的一位长老也是被人暗算身亡的。”
  慧可道:“被害的是武当派当时的首座长老无极道长,这件事我知道,只不知他死的时
候是什么模样?”
  蓝玉京道:“我倒听得师祖说过一他的身上也是没有伤痕。”
  慧可道:“这就有点奇怪了。据我所知,无极道长的内功造诣之深仅在无相真人之下;
当年的武当派三个长老,论剑法是无色道长最高,论掌力之强则以他第一。即使他是被人暗
算,在武当门下,料想也没有能用掌力将他击毙,除非是无相真人。但当然决不可能是无相
真人,而且无相真人当时根本就是在武当山上的。”
  蓝玉京道:“致他于死的未必就是太极掌力。”
  慧可瞿然一省,说道:“这是无相真人说的吗?他断定不是太极掌力?”
  蓝玉京道:“师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还有待查明,不过无量长老却认为是太极
掌力无疑。”
  慧可道:“哦,当时无量长老在场?”
  蓝玉京道:“这件事本来是无量长老与师祖在谈论的,那天我在师租的云房练内功。无
意中听见他们谈论。”
  慧可道:“无量长老何以敢说得那样确实?”
  蓝玉京道:“他说同门的掌力虽然没人能胜过无极长老,但别支的武当弟子那就难保没
人比他更强了。据说许多年之前,是曾有一个武当弟子学成后绝技之后便行失踪,跑到塞外
去隐姓埋名,并且有了传人的。
  但这件事究竟如何,却也没有人知道清楚。因为在那人失踪之后,武当的同门就没人见
过他了,一切都只是传说。而且过了将近百年之久,也没人发现塞外的别派传人。”
  慧可道:“即便有,暗算无极长老的那个人,他的太极掌力也决不会在无极长老之
上。”
  蓝玉京道:“你怎么知道?”
  慧可道:“你这一问,我很难解释。我只能说,我自信决不会判断错误。”
  蓝玉京十分聪明,心里想道:“慧可大师一定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很可能是师祖和
几位长老都未知道的,只不过他不愿意和我说罢了。”当下问道:“那么,眼前这两个人大
概应该可以断定是被太极掌力击毙的吧?”
  慧可道:“不错,咱们是扯得远了。不过,我有个怀疑,杀害这两个人的凶手就是十七
年前暗算无极道长的那个凶手。”
  蓝玉京喜道:“那你赶快想法子查出这个凶手是谁吧。”
  慧可忽道:“你已经练过太极掌吧?”
  蓝玉京道:“练是练过,但功力尚浅。”
  慧可道:“你打我一掌试试,要用全力!”
  蓝玉京吃一惊道:“晚辈不敢。”
  慧可笑道:“你尽管放胆打,打伤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蓝玉京听他一说,这才省起,慧可的内功远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又怎能将他打伤。当下
吸一口气,蓄劲发力,一掌打在慧可背心。这一掌用了全力,慧可虽然没有受伤,身形却也
不禁晃了两晃。原来这几个月来。蓝玉京的剑法大进,连带内功也大进了,他自己却尚未知
道。
  慧可道:“很好,太极掌力的柔劲之妙我已经领略了。你等我一会儿。”说罢,提起一
具尸体,走进房间。
  蓝玉京莫名其妙,等了一会,只见慧可空手走了出来.说道:“我的所料果然不差。那
个人是练成了本门绝技之后方始投入武当门下的,所以他的太极掌力并不精纯。”
  蓝玉京道:“你怎的知道得这样清楚?”
  慧可道:“我已经把那具尸体剖开察看过了,我是怕你害怕,所以不让你在旁。若然是
精纯的太极掌刀,死者的心脏是会保持完整的。那人的心脏却是裂开,还有两根肋骨也被掌
力震得松化变形,若非剖开来看,就看不出未。”
  蓝玉京道:“凶手本来是哪个门派的?”
  慧可道:“长白山派有两门非常厉害的功夫。其一是三煞功,另一门是风雷掌,被风雷
掌击毙,表面也没有伤痕,但五脏六腑必然碎裂。看来这个凶手是把两种掌力练得合而为
一,太极掌的造诣或许不及无极长老,但也走甚为高深的了。”
  蓝玉京道:“如此说来,这屋子里的三个人,岂个是死在他向门之手?”
  慧可道:“他要杀人火口,也顾不得什么同门不同门了。啊,我明白了。”
  这句话突如其来,令得蓝玉京怔了一怔,问道:“大师明曰了什么?”
  慧可道:“去年你的师父是不是曾经派人到盘龙山去发掘无极长老的骸骨?”
  蓝玉京道:“不错,师祖是要把他的遗骸迁回本山安莽。受命前往发掘的人就是我的大
师伯不戒,可惜大师伯就因此事在盘龙山被一个蒙面人打伤,一回到武当山就伤重而死了,
那蒙面人……”
  慧可道:“目前我还未能断定那个蒙面人是否就是刚才那个蒙面人,不过,有一点我倒
是以断定了。”
  蓝玉京道:“是哪一点?”
  慧可道:“你的师祖是以迁葬为名,其实是想从无极的遗骸中推究他当年的死因,亦即
是要揭开凶手是否武当弟子之谜。嗯,若是给他查出那凶手乃是带艺技师……”他顿了一
顿,没说下去,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他难解的疑团。
  蓝玉京不知他的心思,叹道:“可惜就在不戒师伯身亡的那天师祖得了重病,没几天也
死了。他哪里还有精神追究死因。大师咱们现在怎么办?”此时大色已是将近入黑了。
  慧可道:“这里自是不宜久留,我和你先出去再说。”
  他和蓝玉京走上附近的山头。拿出干粮,说道:“你先吃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一觉。
  蓝玉京道:“干么就要睡觉?”
  慧可道:“不养好精神,怎能办事?”
  蓝玉京喜道:“你已经有了主意了?”
  慧可道:“别心急,也别要老是挂着这件事儿,到了可以动身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的。”
  蓝玉京笑道:“要养足精神,倒也用不着睡觉。”当下盘膝而坐,按师祖传给他的内功
心法,做起吐纳功夫。行功片刻.已是进入忘我境界,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他做了三遍吐纳功夫,抬头一看,月亮已近中天。慧可道:“好,你已经练功完毕,咱
们也可以走了。”
  蓝玉京道:“去那里。”
  慧可道:“乌鲨镇!”
  蓝玉京怔了一怔,顿然省悟,说道:“对,他们一定想不到咱们这样快就会重来,说不
定可以查到一些线索。”
  慧可道:“你可得做些准备功夫。”把需要他准备做的事情一一对他交代之后,两人便
即展开轻功,重返乌鲨镇。他们要探查的目标,不用说就是镇上那间鱼行了。
  那间鱼行,规模颇大,前面是做买卖的庄口,后面是住宅,还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隔在中
间。
  慧可与蓝玉京在半夜时分,施展上乘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内院。只见一条曲折的
万字走廊尽头,有座楼房,房中有灯光透出纱窗。那纱窗也是半掩的。两人走到走廊尽,飞
身跳上廊檐,廊檐的凹槽,恰好可以给他们藏躲身形。
  只见一个身形已发胖的中年人坐在中间,一个身材高瘦的老汉和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站
在他的左右。
  房间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原来那个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一封信。看罢,把信
搁在桌上,说道:“这封信不是他亲手交给你的吧?”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我怕别人起疑,可不敢到他的公馆找他。但这封信是他的长随
交给我的,料想不会有假。金老板,你是不是觉得笔迹可疑?”原来那个中年人正是乌鲨镇
的大渔霸金鼎和。但他的身份还不只渔霸这样简单。金鼎和道:“十多年前,他是在这里帮
我记帐的。我当然见过他的字迹,不过,他的帐簿,我也是偶然翻翻而已,年深月久,我都
已模糊了。”
  那老者道:“这个容易,叫帐房的老廖把当年的帐簿送来,咱们可以马上查对笔迹。”
  金鼎和道:“暂时不用。说实在话,我不是疑心笔迹,是觉得有点奇怪。”
  那汉子道:“什么奇怪。”
  金鼎和道:“奇怪他的消息怎的这样灵通?”
  那汉子道:“老和尚和那小子是从南方来的,少说也得走半个月以上才能来到乌鲨镇,
他在京中任职,做的又是……”
  金鼎和瞪他一眼,说道:“他做的什么官我知道,用不着你说出来。哼,你一向精明能
干,今天怎么这样糊涂?”
  那汉子赔笑道:“我懂得不可泄漏他的秘密,但这屋子里只有……”
  金鼎和道:“在这里即使无须顾虑隔墙有耳,也得养成习惯。”那汉子应了个“是”
字。金鼎和才道:“好,你说下去。”
  那汉子续道:“半个月的时间,以他目前的地位,自是各处都有耳目替他打听。和尚和
那小子一离开断魂谷向北行,只怕就有人快马入京向他报信了。”
  金鼎和道:“他的耳目灵通并不稀奇,奇怪的是……嗯,这封信你们看过没有?”
  那老汉忙道:“我怎敢私自拆阅?”
  金鼎和道:“你们拿去看看。”
  过了一会,只听得金鼎和缓缓说道:“我想不透的就是,为什么他要咱们千万不可伤了
那小子的性命?”
  金鼎和口中说的“那个小子”当然是指篮玉京无疑。蓝玉京听了,不觉心头一跳。这正
是他想要知道的问题,因何金鼎和这班人要伤他的性命?那个要保全他的性命的人又是谁?
  金鼎和并没有替他解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发了一声苦笑,接下去说那道:“要是这封信
来早一天.咱们倒是不用丧失几位弟兄了。”
  那汉子道:“但也幸亏如此,否则那小子若是丧在咱们手上,即使咱们可以推说他的信
来迟一天,只怕也是难免要受他的怪责。”
  金鼎和哼了一声,说道:“他现在是抖起来了,但当年若不是我替他引进,他又焉有今
日?”
  那老汉不做声,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却道:“是啊,金老板、不管他现在的地位多高,他
总是曾经受过你恩惠。谅他也不敢对你怎样。依我之见,你不如当作你还没有看到这封信,
派人干了那小子再说,说老实话,好几位兄弟因他而死,还不许咱们动他一根毫毛,我第一
个就不服气!”
  金鼎和道:“你不必多言,我目有分数,我只想要知道,为何他要保护这个小子?英
老,你猜得到其中缘故吗?”看来他对那个老汉倒是颇为尊敬,对那汉子则只是当作下人。
  那老汉道:“那小子的相貌,谁人一见,都可以知道……嗯,我还知道一件事情,是当
年在乌鲨镇开业的那稳婆说的,耿行二的老婆在离开之前,已经,已经……”那老汉的声音
越来越小,蓝玉京竖起耳朵来听,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零碎的字。不过,慧可却是全
部听见了的,那稳婆(相当于现代的助产妇〕说的是:耿行二的妻子在南归之前,已经是身
怀六甲、有了三个月的“肚子”。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确实知道了那小子的来历,他念在昔日和
耿行二的交情,才写这一封信、但这恐怕有点不对吧?”
  金鼎和道:“是啊,干他们这行的人,是六亲不认的。莫说是好朋友,即使是同床共枕
的老婆,必要时也可以杀掉。”
  那汉子见老板赞同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说道:“据我所知,耿行二当年就是因为受他
连累而死的。他难道不害怕那小子找他报仇?按说他应该比我们更急于把那小子干掉才
对。”
  那老汉缓缓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金鼎和忙问:“那是什么意思?”
  那老汉道:“你们可知道,当年那姓耿的是因何引起同门的嫌疑?”
  那汉子抢着说道:“我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上藏着一封信。这件事首先给他一位姓丁的
师叔知道,后来他的师父和师兄大概也知道了。”
  那老汉道:“不错,当年写那封信给他的人就是现在写这封信给我们的人,但你们可知
道那封信是说些什么吗?”
  那汉子道:“那封密函,在那姓耿的身亡之后,早已被人搜去了。我怎能知道?你这样
问,难道你知道?”
  那老汉道:“我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但你说那封信落在他同门手上,恐怕也只是猜
测。”
  那汉子道:“何所见而云然?”
  金鼎和不想他们争吵下去,说道:“反正大家都是猜测,英老,你再说说你的猜测。”
  那老汉道:“大家都没见过那封信,那姓耿的同门把那封信当作是他通敌的证据,但会
不会信中藏有只是他们二人之间才能意会的言语?又或者信中另外写了一些什么,但别人在
信笺上却是看不见的。”
  那汉子怔了一怔说道:“只让收信的人看得见,而别人看不见的字是怎样写的。”
  那老汉道:“有一种能令字迹隐形的药水,你大概未听过吧,用这种药水写的字,要用
火来烘方始出现。”
  金鼎和耸然动容,忙道:“说下去!”
  那老汉道:“那封信说不定是落在某个有心人的手上……”
  那汉子接着又问:“有心人,这是什么意思?”
  金鼎和眉头一皱,说道:“别打岔.让英老说下去。”
  那老汉道:“有心人也有两种,一种是有心助那姓耿的将来可洗雪沉冤,但在当时他却
无力替他辩解,所以要把信藏起来;另一种是想拿这封信来威胁写信的人。”
  金鼎和道:“如果是前一种有心人,这封信就有可能已经交给了那个叫做蓝玉京的小
子。”
  蓝玉京听在耳中,不觉心头一震:“为什么他认为这封信会交给我,我和那姓耿的有什
么关系?”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听出了一点“苗头”,说道:“英老,你是不是怀疑他对主子不忠?
为了恐防那封信是落在蓝玉京这小子手上,所以必须保全他的性命。他是要等到追回这封信
才敢杀那小子?”
  那老汉道:“这话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你莫胡乱猜测我的意思!”
  金鼎和当然听得出来,那老汉正是因为给人说中了他的心思才这样着急,当下故意板起
脸孔道:“英老说得对,这种话是不能胡乱说的。”
  那汉子赔笑道:“反正大家都是猜测,在这间房子里也只是咱们三个人。”
  金鼎和脸色略见缓和。说道:“在这里说还不打紧,在外面可千万不能泄漏一言半语。
好,这封信你们已经看过了,待我收起来吧……”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劲风扑来,金鼎和刚刚要拿那封信就给震得摇摇晃晃,几乎立足不
稳。搁在桌面的信纸飘在空中。
  说时迟。那时快,慧可已是像一头巨鸟飞进楼房,把那张纸抢到手中。
  老汉和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双双抢上,左右夹攻,慧可一脚将那汉子踢翻,那老汉却好
生了得,一抓抓着他的小腿,慧可身形未着地,一个鹞子翻身,把那老汉甩了起来,反手抓
着他的腰带就摔出去。但金鼎和却并不逃跑,反而哈哈大笑。
  就在他的大笑声中,慧可脚下的楼板突然裂开。下面是无数倒插的利箭。淬过剧毒的金
属箭尖发出点点蓝晶晶的光芒。
  慧可甩开老那汉之时,全身的气力已是集中在双脚上,如何还能跃避?身形也就像一枝
箭似的,插进这突然裂开的大口了。
  金鼎和哈哈大笑:“大和尚,你这是自投……”
  他笑得太早了。
  不错,慧可若是跌落淬过剧毒的箭林之中,那自是必死无疑。但在这千多一发之际,却
有了意外的变化。
  金鼎和那句话还未说得完全,陡然间只见一条长索矫若游龙飞卷过来,慧可的双脚刚一
踏空,那条长索也就刚好的卷住他的腰部,把他拉了起来。金鼎和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
只能张大嘴巴,笑不出来了!
  原来慧可早就料到房间里设有机关,他把蓝玉京留在外面,就是准备在必要时接应他
的。那条用牛筋搓成的长索也是他给蓝玉京准备好的。
  不过,饶是他们准备周密,也还是令有得他们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绳索卷着他的腰,刚刚拉出窗口,屋顶上突然跳下一个人。
  慧可人在半空,如何能够逃避突袭?“蓬”的一声,那人一掌打着了他。
  慧可嘶哑着声音叫道:“你,原来是你!”
  那人借慧可的反震之力,斜飞出去,他一击得手,便即逃了。
  但蓝玉京亦已看见那个人了,没看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脸是蒙着黑巾的。但蓝玉京已是
可以断定,这个蒙面人就是他们昨天所见的那个蒙面人,
  蓝玉京急收绳索,把慧可拉到旁边。月色朦胧,他也看不清楚慧可是否受伤,正要发
问,只见慧可已经抖开绳索,沉声说道:“傻小子,快走!”蓝玉京是躲在廊檐下的凹槽中
的,他还未曾长身面起,慧可已是从檐头跳下去了。
  蓝玉京见他还能施展轻功,只道他纵然受伤,也是伤得不重,放下了心,便即跟他逃
跑.
  房间里的金鼎和惊魂未定,他的两个得力手下亦已受伤,自是不敢追赶。
  鱼行中的打手,倒是有多人闻声而来,但这些打手,又怎能拦阻他们?
  月色朦胧,园子里影影绰绰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叫喊:“小贼往哪里跑!”
  蓝玉京笑道:“你们要抓我,是吗?我自己送上门来给你们抓好不好?不过,有没有这
个本事,可就得瞧你们的了。”
  他迎上一路打手,运剑如风,霎时间就刺中了七个人。黑夜中认穴不差毫厘,每一个都
是刚好给他刺着穴道。另外的人见同伴倒了下去,可不知他们死活如可,吓得纷纷闪躲,谁
都不敢呼喊了。
  忽得听得有个人颤声说道:“外面在闹什么?咦,怎的突然间没声音了?”
  那个人是在一间房里说话的,房子里有灯光透露。
  “廖掌柜,瞧你吓成这样,你没听见么,来的只是一个小贼,这小贼想必已被抓住,当
然无须呼喊了。”和他同房的人自作聪明给他解说。
  廖掌柜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世事见得多了,虽然惊慌头脑也还比那莽汉清楚,说
道:“恐怕有点不对,你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那莽汉道:“好,我出去看。你胆子小,躲进床底去吧。”
  话犹未了,“乓”的一声,房门已是被踢开了,闯进来的是慧可。
  慧可一拳打翻那个莽汉,手中的绳索飞出,卷着那个当真是正想躲进床底的廖掌柜。廖
掌柜吓得只能擘大喉咙,却叫也叫不出来。
  慧可是突然从蓝玉京身边跑开去抓这个廖掌柜的,蓝玉京莫名其妙,“这个人只不过是
替那金老板管帐的,即使要惩戒他,当场就可处置,何必要缚起他呢?难道还要将他带走不
成?”
  谁知慧可正是要将这掌柜带走,他一出来就连人带绳交给了蓝玉京,“小心点儿,别勒
得太紧,别多问,把他带了出去再说。”
  慧可走在前头带路,朝着河边的一座小山跑去。蓝玉京背个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前面。
慧可仍是健步如飞,但走到半山,只见他已是大汗淋漓,头顶升起热腾腾的白气。蓝玉京经
验虽浅,也知道这是内力耗损过甚的迹象。
  “大师,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请慢一点吧。”蓝玉京故意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说
道。
  慧可淡然一笑,“小鬼头,你可在我的面前打诳语了。你放慢脚步来迁就我,你当我不
知道么?快走,快走,时间无多了。”
  “时间无多了”,这是什么意思?蓝玉京不觉又多了一重担忧了。
  走到山顶,正是天亮的时分。
  “大师,你、你没事吧?”
  “别打岔,把这人弄醒,我有话问他。”
  蓝玉京把那姓寥的掌柜提起,在山潭一浸,冰凉的山水果然把他弄醒了。
  “你们捉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替金老板记帐的,银钱可不在我的手上。”廖掌柜也不
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得难受,说着话身子直打哆嗦。
  慧可冷冷说道:“老和尚不是向你化缘,只问你两件事,若有半句不实,老和尚就给你
念往生咒!”
  廖掌柜颤声道:“说,说,我知道的一定说。”
  慧可把那封信拿给他看,问道:“这是谁的笔迹””
  “是,是霍卜托的。”
  “据我的知,霍卜托已经改名改姓,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人是在哪儿?”
  “他,他……我,我……”廖掌柜嗫嗫嚅嚅,似是想说又不敢说。
  慧可喝道:“你是不是要我念往生咒?”
  廖掌柜忙道:“我说,我说。他现在叫郭璞,在京城。”
  “是哪一国的京城?说清楚点,是盛京还是金陵?”
  “是金陵。”
  “好,你果然没有骗我。这就给你超度吧。”突然手起掌落,一掌把那廖掌柜打死了。
  不但廖掌柜以为说了实话就可活命,蓝玉京也是这样想的,这一下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呆了一呆,不觉失声叫道:“大师,你……”
  慧可喟然叹道:“这个人本来可以不杀的,我是无可奈何,只能为你破杀戒了。”
  蓝玉京哈一惊道:“你是为我的缘故杀他?”
  慧可不作正面答复,却道:“今后,恐怕你是要独自对付他们了。我不能让这个人泄漏
你的秘密。”
  蓝玉京也不知道是什么是他的“秘密”,但见慧可折下一枝树枝,在地上匆匆写出两人
名字:“霍卜托”、“郭璞”,看来他是恐怕蓝玉京刚才听不清楚那个人的辽东口音,是以
索性写出来给蓝玉京看。
  “这个人的满洲名字叫霍卜托,汉名叫郭璞。你要牢牢记着。”慧可缓缓说道,已是有
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了。
  蓝玉京连忙问道:“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慧可说道:“你想要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大概都可以告诉你。至于七星剑客……”
  蓝玉京道:“大师,你歇歇再说。”
  慧可可没听他的话,推开了他,继续说道:“至于七星剑客,找着固然好,找不着也就
算了。紧要的是他的儿子……”声音越来越小,若不是蓝玉京自小练功,听觉异乎常人,几
乎就要听不见了。
  “他的儿子”,这个“他”当然是指七星剑客,但为什么突然扯到七星剑客的儿子呢?
七星剑客的儿子是谁?从口气听来,似乎就是那个霍卜托,但是不是这样呢?
  蓝玉京把耳朵附过去听,慧可下面的话却是:“唉,我比不上无极道长,我不能陪
你……”声音突然中断了。
  无极道长当年是在受了那个蒙面人暗算之后,继续奔驰数百里,在过了两天之后,到了
盘龙山方始死亡的。蓝玉京大吃一惊,赶忙抱着慧可摇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的仇
人是谁?你还没有说出来呢!”
  他本来以为慧可只是受了轻伤的,如今方始知道他其实早已是受了致命之伤,只是为了
替自己盘问这个人,强力支持,才能活到现在。但现在,亦已是油尽灯枯了。蓝玉京猛地省
起,当他受那蒙面人突袭之时,曾经叫了一声“原来是你!”显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个蒙面人
是谁。现在什么事情都可以不问,慧可仇人的名字他却是非知道不可!”
  蓝玉京练的是无相真人亲自传授的内功心法,时日虽浅,却也有了相当造诣,当下把手
掌在慧可背心的灵枢穴一印,灵枢穴是奇经八脉汇合之点,受了真气注人的刺激,只要未曾
真个“死透”,纵然不能起死回生,也可片刻还阳。蓝玉京跟师祖学过这个急救法门,但还
是第一次使用,心中殊无把握。
  也不知是慧可的回光返照,还是他的急救见效,慧可的眼睛又张开了。
  “暗算你的那个蒙面人是谁?快说给我听!我现在打他不过,将来也可替你报仇!”蓝
玉京在他耳边再说一遍。
  慧可说话了,声音倒是比刚才还要响亮一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蓝玉京急得
在心中埋怨:“这个时侯你还在和我打什么佛偈!”
  慧可顿了一顿,接着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
一些,嗯,即使不能说是坏事也该说是错事。生死原是转法轮,又何必在人间再留下解不
开、理还乱的仇冤?”他神情肃穆,从自言自语变得更像是高僧说法了。
  蓝玉京道:“大师,你可以宽恕仇人,但我可还得提防他的暗算,要是我不知道他的来
历,那……”
  慧可道:“是,我应该为你着想。但这个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蓝玉京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的”,但见他的声音又渐渐弱下去,只好把自己的事情暂
搁一边,赶忙问道:“大师,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慧可道:“啊呀,对了,是有一件最紧要的事情未曾告诉你!”
  蓝玉京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只听得慧可气若游丝地断断续续说道:“今晚之事,你、你要去找霍、霍……不可给别
人知道,即使是现任掌门问你,你也不可以,不可以……”话未说完,又中断了。这回是真
的“气绝”了,蓝玉京再试两次“急救”,亦是全无反应了。
  蓝玉京欲哭无泪,抬头望着旭日初升的睛空,心头却是阴霾一片。
  “慧可大师为什么要特别提到现任掌门?”蓝玉京实是在思不得其解,但慧可的心意他
是懂的。
  要知蓝玉京是在无名真人继任掌门人的前一天下山的,慧可大师想是恐怕说得不够清楚
所以特别强调“现任”二字。令他一听就知道是指当武派新任的掌门人无名真人。
  蓝玉京没见过新掌门,新掌门的来历他是知道的,不觉突然想到:“新掌门人在俗家的
时候,是鼎鼎在名的中州大侠牟沧浪,不戒师伯被那蒙面人重伤,就是他的儿子牟一羽送回
武当山的,听说牟沧浪在我下山的第二天上山,一上山就出家,一出家就接任掌门,他们父
子本来是江湖中人,莫非他们和七星剑客以及那个霍卜托也有瓜葛?”但他这念头一起,就
自觉“荒谬”,心中暗自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呢?师祖都这样信任牟沧浪,他本
来病得很重,等也要等到牟沧浪上了山,把掌门人的位子传给了他方始能够瞑目,我怎么反
而怀疑起他来了?”
  蓝玉京心中乱成一片,想来想去,只有到金陵去找到那个现在名叫“郭噗”的霍卜托,
方能揭开这个哑谜了。
  他掩埋了慧可,正想离开,忽然听得好像有脚步声走来,他吃一惊,蓦地想起慧可的吩
咐,连忙用脚擦掉慧可写的那两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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