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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剑》


第十二章 黑心日久享 恶报在眼前



  公冶长请这位总镖头坐下,先寒暄了几句,才轻描淡写地问道:“今天后面的情形怎么
样?万成那厮对黑心老八的行踪有没有吐露口风?”
  关汉山双眉紧皱,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小子一股劲地在拖时间,也不晓得究竟在打
什么鬼主意。”
  公冶长笑道:“是不是还像前几天那样难伺候?”
  公冶长这一问好像触动了关汉山什么心事一般,这位双掌开碑微微一愣,忽然瞪着公冶
长道:“对了,有一件怪事,我正想向总管请教。”
  公冶长道:“哦?什么怪事?”
  关汉山道:“小子昨天晚上,还满神气的,要酒要莱,吵个不休,不意到了今天早上,
竟像突然变了另一个人似的,躺在墙角暗处,不动也不说话,酒菜送过去,他连望也不望一
眼。”
  公冶长道:“是不是生了病?”
  关汉山摇了摇头,说道:“不像生病的样子。”
  公冶长道:“问他话也不开口?”
  关汉山道:“是的,无论你说什么,他也不理。”
  公冶长也觉得有点奇怪道:“怎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呢?”
  关汉山摊手苦笑道:“谁知道?要晓得是什么原因,我也不会提出来向总管请教了。”
  公冶长仰脸望着天花板,陷入深思。
  这虽然是个小问题,但却是个耐人寻思的问题。
  短短一夜之间,那位无钱能使鬼推磨为什么会有这种重大的转变?
  这种转变,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这位万老大预感将要有事发生?
  关汉山搓搓手心,又接着道:“这件事还望总管伸伸手,早点逼那小子作个交代,要如
果再这样耗下去,我跟唐师父他们实在吃不消了。”
  其实,关汉山就是不说,公冶长也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
  他当初主张将万成囚禁起来,目的原是想叫鬼影子杨四吃吃苦头,而并非有意跟关汉山
和四名镖师为难。
  但是,事情演变的结果,他要整杨老四的目的固然达到了,不料关汉山跟四名镖师竟也
陪着受尽活罪。
  如今,四名镖师分两班轮守,一天之中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一丝自由活动的空闲,
而这位关老总肩负如意坊里里外外的安全总责,本来就已经够忙碌的,现在再加上这么一副
沉重的担子,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公冶长想到这里,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连忙点头接着道:“好的,就在这一二天之内,
我一定放下别的事情,先设法摆平这小子就是了。”
  关汉山双眉顿告舒展,正待要说什么时,一个叫蔡猴子的伙计,忽然蹑足掀帘而入。
  公冶长抬头道:“谁叫你上来的?”
  蔡猴子道:“花老板。”
  公冶长道:“什么事?”
  蔡猴子走上一步,弯腰低声道:“花老板要小人来向总管传句话。”
  公冶长道:“哦?”
  蔡猴子压着嗓门道:“她说,您希望见到的人,刚刚来了一个!”
  公冶长眼中微微一亮,注目道:“人在哪里?”
  蔡猴子道:“张师父的六号牌九台上。”
  公冶长头一点道:“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师父就是嘴巴能藏四颗骰子的张结巴。
  上次金四郎到如意坊来,坐上的就是六号台子,如今又是这张六号台子,难道历史重
演,来的又是一头金狼?

  六号台子上今天客人不多。
  这也许是花十八很快地便发觉来人身份有问题的主要原因。
  来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的一副相貌,实在令人很难恭维。三角脸,八字眉,一张嘴巴虽然尖得像在吹
火点烟,仍然露出了上面两颗黄黄的大门牙。
  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老蓝布褂裤,布料新的像是第一次上身。
  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这老头真是个乡巴佬吗?
  如果这老头真是个乡巴佬,花十八就不会吩咐蔡猴子悄悄上楼传话了。
  原来这老头人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上却托着一粗如儿臂的亮铜旱烟筒。
  谁也不难一眼看出,这根旱烟筒,除了可以吸烟,还是一件兵器。
  蓝衣老头坐在庄家对面,坐的正是上次金四郎坐的那个老位置。
  他押的注子,也是只押天门。
  推一不同的,今天这个蓝衣老头,一点也没有为庄家带来困扰。
  因为这老头下的注子很小。
  上次,金四郎一出手就是五两黄金,而这老头,一注只押十个大钱。
  像这样鸡毛蒜皮大的注子,张结巴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公冶长站在帘后,看了很久,这时忽然转向关汉山道:“关老总过去有没有见过这老家
伙?”
  关汉山摇摇头道:“没有,像这种长相的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公冶长皱眉沉吟不语。
  关汉山悄声接着道:“总管是不是也认为这老家伙有问题?”
  公冶长点点头。
  关汉山道:“总管从哪一点看出这老家伙有问题?”
  公冶长一双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这实在是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这蓝衣老头除了那根旱烟筒叫人看了有点刺眼之外,始终规规矩矩
的没有闹事,而且也不像要闹事的样子。
  如说这老头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呢?
  公冶长又朝楼下注视了一会,忽然扭头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关汉山道:“刚刚起更不久。”
  公冶长道:“现在后面没有轮班的是哪两位师父。”
  关汉山道:“唐师父和游师父。”
  公冶长思索了片刻道:“你去请他们到前面来,要他们多辛苦点,暗中留意着下面这个
老家伙,以防发生意外。”
  关汉山点点头,便要离去。
  公冶长又道:“你顺便向四位师父转达一下,这个月一律发他们双饷。另外唐、游两位
师父等会来了之后,吩咐他们只须稳住场子就行,不论发生何种争执,均由花老板出面调
停,不得到我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准轻易出手。”
  关汉山应了一声是,转身走了。
  这位关老总一走,公冶长立即伸腰打了个呵欠,唇角同时泛起一丝笑意。
  就像他刚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
  他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呢?

  值得得意的人,应该是:来不老这个老家伙。
  万花楼的红红,多少达官富贾,献尽了殷勤,都不见得就能赢得美人芳心。
  这老家伙似垂暮之年,论身份不过是个木匠,居然不费一文,夜夜美人在抱,试问怎不
使人羡煞?
  二更鼓过,万籁俱静。
  小楼上一灯荧荧,隔着绛色纱帐,正静静地照着一对像蛇一般扭缠在一起的胴体。
  一场肉搏之战,是刚刚开始,还是已经鸣金收兵了呢?
  这时,其中的一条躯体,忽然慢慢地动了起来。
  动的人是伏在上面的宋老头宋不老。
  那是一种看来很奇特的动作。
  因为,这老家伙并不是在往下压,而是在一寸寸地,极为小心的,在挪离下面那女人的
肉体。
  很明显的,他已经压过了。
  一丝丑恶的微笑,浮在这老家伙的嘴角,他撑着双臂,低头俯视着身底下像已倦极睡去
的红红,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无比满足和满意之色。
  因为正如他所预期的,红红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了。
  这是第八个,被他以这种方式,杀死的女人。
  这也是他第八次在女人身上获得最高度的刺激和满足。
  他并不担心犯下这件罪案的后果。
  因为他这种罕有的变态行为,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秘密。
  明天,等红红的尸体被人发觉,至多高大爷第一个就知道他这个宋不老是个冒牌货。
  万家兄弟当然也知道,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残忍的事,只有一个人干得出来。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家兄弟是自己人,而且已经死了一个,剩下的万成万老大,只要活着一天,就不敢反
叛他。
  这位万老大应该比谁都明白,反叛他黑心老八会有什么后果。
  至于高大爷,他更放心。
  他相信这老家伙为了本身颜面,也绝不敢向人透露这个秘密。
  如果你明知这人为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为了此人的才干,你代他隐瞒出身,并收录为贴
身亲信,事后你有勇气向人宣布此人过去的案底吗?

  黑心老八摸黑走在镇后通往如意坊的小路上,心情极为愉快。
  他现在要去如意坊,是为了要去从坊后石库中救出万老大。
  他不惜冒险,决心要救出万老大,并不是为了江湖义气,而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位万老
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要想在黑道上创业打天下靠光杆儿一个人,是行不通的。
  万成那张能把皇帝骗下金銮殿的嘴巴,正是他来日打天下的好助手。救出万成,既可借
此施惠收买人心,又对自己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不愿轻易放弃。
  至于如何才能救出那位万老大,这一点如今业已不成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周密而安全。
  他有充分把握,相信一定可以马到成功。
  他冒充来不老,迷恋红红,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高大爷在万花楼有一藏身之处,如果他冒充好色如命的来不老,高大爷一定乐得
奉陪。借着酒色微逐,除了高大爷之外,说不定还能绊住一个公冶长。
  同时,准备行事之夜,像现在这样,从万花楼出发,也比较方便得多。
  另外,他带在身边的那名徒弟,跟万家兄弟一样,也是他的心腹。
  高大爷寿辰前夕,送至高远镖局的那口棺材,便是这仁兄的得意之作。
  如今两人吃住都在如意坊后的大厨房隔壁,正好便于在几名值班镖师饭菜内使手脚。
  他曾是高大爷手底下的红人,又主持如意坊多年,有好多事,他自是比别人清楚,这正
是他故意拖上几天才动手的原因。
  他希望借此先松懈一下关汉山和杨四等人的警觉性。
  人,不是铁打的。杨四轻功虽好,经过数日夜的劳累,一点元气,大概也消耗得差不多
了。
  这一次推一不在他算计之中的一件意外,是今天万花楼的这件血案。
  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这件血案反而帮了他的忙,反而促成了他提早动手的决心。
  他知道被杀的人,是天狼会的人。
  这正是他混水摸鱼的好机会。
  大爷的色厉内在,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他黑心老八。
  因为这样一来,高大爷心里一定更害怕,一定非留宿在万花楼不可。
  而那位为他一直忌讳着的总管公冶长,也一定会为这件事整夜心绪不宁,而暂时不会顾
忌后面回房中的万老大。
  这也正是此刻这位黑心老八心情愉快的原因。
  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事情进展果然相当顺利。
  石库门口,两名镖师抱膝对坐在台阶上,虽然都睁着眼睛,但看上去一点生气也没有。
  这是他那种秘制迷药的功效。
  这种迷药无色无臭,和在饭菜中吃下去,分量再重也不会令人中毒昏倒。它最大的作
用,便是会令服食者在服后两个时辰内,耳目欠灵,感觉迟钝。
  这种迷药的好处,也就在这种地方。
  因为它只是一种有限度的麻醉,两个时辰一过,药力便会自然消失,引起怀疑的机会,
可说少之又少。

  今夜的月色,不好也不坏。
  对一个具有像黑心老八这等好身手的人来说,这种薄雾似的夜色正是行动上一种最理想
的掩护。
  黑心老八隐身墙角暗处,两眼闪闪发光,像一只觅食的夜猫子。
  他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形势。
  这两名镖师,如今已无足轻重;只要他决定好了要下手,他随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
去两人身后,点上两人的穴道,使两人无法动弹。
  现在推一使他感到顾忌的,是一个鬼影子杨四。
  要解决杨四,在他来说,当然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是,他必须先找出杨四的隐身之处,才好下手。那个鬼影子杨四潜伏在什么地方呢?
  黑心老八眼光四下一扫,心里便已有数。
  石库上面有个刁斗,但他知道杨四绝不会在那里面。
  因为那个刁斗的目标太明显。
  杨四有点小聪明,聪明的人,必定有他自己的聪明主意。
  他猜想杨四很可能就伏在如意坊这边的屋脊,一处既可藏身,又可以看到那座刁斗的地
方。
  如果有人想到刁斗上去察动静,便正好落入他的视界之内。
  结果,证明这位黑心老八猜想的一点也不错。
  鬼影子杨四果然伏在这边屋脊上!
  只有一点,为黑心老八始料不及:那便是当他找到鬼影子杨四时,鬼影子杨四竟已因倦
极而呼呼大睡。
  黑心老八当然用不着再客气,一刀直通杨四的心窝,杨四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双腿微微
一抖,便告绝气了。
  黑心老八收拾了鬼影子杨四,便照原定步骤,蹑足摸向两名值班的镖师,以快捷的手
法,点上两名镖师的穴道。
  他不杀害这两名镖师,并不是由于心肠慈悲,而是为了要保持两人的坐姿,以免有人探
望时,发觉情况有异,而引起怀疑。
  石库里面,灯光暗淡。
  万成坐在墙角,两眼瞪得大大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从值班镖师口中获悉高大爷请来一个好色的老木匠,便知道这老木匠,很可能就是黑
心老八的化身。
  但是,这对他来说,并不一定就是一个好消息。
  黑心老八是怎样一个人,他比谁都清楚。
  黑心老八也许真想要营救他,但也极可能是为了要杀他灭口!
  总之,他活命的机会,充其量也只有二分之一。
  一个人当然不会为只有二分之一的活命机会感到兴奋。
  不过,这总比没有一点机会,要强得多,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待命运作最后的决定。
  这便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因心情矛盾,菜饭不思,好几次受恐惧心驱使,想向值班镖
师说穿这个秘密,最后,终于又忍了下来的原因。
  黑心老八一句话不说,很快地为万成松了镣铐。
  直到手脚恢复自由,万成脸上才算有了一点血色,因为这说明黑心老八并无杀人灭口之
意。
  万成活动了一下手脚,悄声道:“大哥这次带来的两个人,可是艾家兄弟?”
  黑心老八点头道:“是的,你先走,老地方见面,我这就去通知他们二人开溜。”
  万成点头道:“好,我先走,大哥小心一点。”
  万成在前面走了,黑心老八一口吹熄油灯,也跟着走了出来。
  黑心老八来到石库外面,万成已不见了人影子。
  那两名被点住穴道的镖师,就像垂眉菩萨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现在事情已经办妥,黑心老八当然不会再让这两名镖师活下去。
  他伸手拔出一把匕首,首先对着左边那个姓钱镖师的后脑,一刀戳了下去。
  只听身后有人轻轻一叹道:“这位八爷的心肠好狠……”
  黑心老八大吃一惊,正待向一旁窜开时,足踝上已被人扫了一腿。
  黑心老八身子一歪,通的一声,摔倒了下去。
  身后那名明明被他点了穴道的吴姓镖师,这时突然跃身跳起,足尖一弹反而点住了他的
凤尾穴。
  黑心老八虽然半身麻木,动弹不得,但视觉并未受到影响,头部也能微微转动。他是经
过风浪的人,尽管失手受制,依然没忘记先行查看对方的面貌。
  看清对方面貌之后,这位黑心老八不禁当场一愣,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里是什么吴姓镖师?
  如今这个站在他身前,望着他微笑的人,赫然竟是那位为了三万两银子代价,而出卖了
万家兄弟的金四郎!
  吴姓镖师怎会忽然变成了金四郎呢?
  他再扭头朝那个姓钱的镖师望去,钱姓镖师依然纹丝不动地垂首坐在那里,一点变化也
没有。
  黑心老八明白过来了。
  他刚才没有看错,现在也没有。刚才,被他点上穴道的两名守卫,的的确确是吴、钱两
名镖师,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也的的确确是如假包换的金四郎!
  毛病是出在他进石库之后。
  他进入石库之后,两名镖师有一人被掉了包!
  这同时也说明了另一件事:这位金四郎今晚显然一直都跟在他身后,显然一直都在监视
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位金四郎不仅看到他如何杀死鬼影子杨四,如何进这石库放走万成,甚至他以卑残恶
毒手法害死红红的那一幕,无疑也被这头金狼瞧了个一清二楚。
  黑心老八想到这里,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同时也于心底泛起一线生机。
  有两件事,是谁也不难看得出来的。
  第一:这头金狼绝不会站在高大爷那一边,因为对方没有阻止他杀害杨四,也没有阻止
他放走万成。
  第二:这头金狼似乎并无取他性命之意。
  这一点相当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黑心老八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天狼会显然也不是什么正
派组织,大家臭味相投,都是一路货。如果对方是为了看上他的才干,想将他揽入组织,他
说不定更会因祸得福,从此飞黄腾达,扬名黑道。
  所以,这位黑心老八暗暗作了决定: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咬牙承受,一切均以
不得罪这头金狼为原则!
  而现在,他对这头金狼只抱着一个希望:希望这头金狼尽快带他离开这座要命的石库!
  愈快愈好!
  这头金狼虽然不想要他性命,公冶长和关汉山等人见了他,可不会放他过去。
  金四郎没有让他失望。

  一场大火留下来的焦梁残垣,在月色下看来,常令人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如有三五流萤明灭其间,更会令人寒栗却步。
  金四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挟起黑心老八,运步如飞,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如
今已成一片瓦砾场的高府旧址。
  他在一破瓦堂上放下黑心老八,自己也在瓦堂上坐了下来。
  他似乎一时并无意为黑心老八解开被制的穴道。
  黑心老八当然也不敢提出这种要求。
  金四郎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道:“八爷贵姓?”
  黑心老八忙答道:“敞姓黄,天地玄黄的黄。”
  金四郎道:“原来是黄兄。”
  黑心老八道:“不敢当!还望金兄多多指教。”
  金四郎道:“黄兄是聪明人,我想有关小弟的身份,大概也无须向你黄昆,多作介绍了
吧?”
  黑心老八道:“是的,那天在如意坊,小弟差不多就猜到你金兄的身份了。”
  他见这头金狼语气和悦,全无半点恶意,忍不住鼓起勇气道:“如果金兄不见怪,小弟
很想先向金兄请教一件事。”
  金四郎道:“什么事?”
  黑心老八道:“小弟在易容术上,着实下过一番功夫,这次冒充洛阳那个老木匠,自信
模仿得相当妙肖,不知金兄是怎么瞧出破绽来的!”
  金四郎微笑道:“你真想知道?”
  黑心老八道:“是的,这件事在小弟心中一直是个疙瘩。”
  金四郎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黄兄,你黄兄的易容术,在当今武林中,除了金陵
那位百变人魔,可说不作第二人想!”
  黑心老八露出将信将疑之色,转着眼珠子道:“如果金兄不是心存揶揄……”
  金四郎又笑了笑,道:“问题全在你黄兄扮错了人。”
  黑心老八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皮道:“小弟扮错了人?”
  金四郎微笑道:“是的,因为那位正牌的宋不老,目前正受本会聘请在为本会营建天狼
总坛!”
  黑心老八一呆,半天没有能说得出话来。
  金四郎忽然收起笑容,拿眼角望着发呆的黑心老八道:“小弟今夜把黄兄请到这里来,
黄兄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怎么的,黑心老八先前的那股信心,忽然产生了动摇。
  他隐约间有种预感,这头金狼似乎并不是为了邀他人伙,才将他弄来这里的。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一颗心也腾腾地跳个不停。
  “黄兄猜不到?”
  金四郎脸上又浮起一抹笑意,但在黑心老八看来,这片笑意显然不及先前那般和善动
人。
  他吃力地说道:“是的,小弟猜——猜不到。”
  金四郎道:“你根本就没有猜,怎么知道一定猜不到?”
  黑心老八心中一动,忽然猜到了。
  是的,一定是为了那三尊玉美人。
  除此而外,还会为了什么呢?
  想到三尊玉美人将要拱手让人,黑心老八实在有点痛心。
  因为他为这三件宝物化的代价太大,宝物本身价值也太贵重,要早知如此,他就不会自
恃艺高,来救万成脱困了。
  但是,事到如今,后海也来不及了。
  黑心老八咬咬牙龈,勉强赔笑道:“金兄若是定要小弟猜测,依小弟猜想,金兄这样
做,也许是为了胡三胡子的那三尊玉美人
  金四郎微微一怔道:“玉美人?”
  如果黑心老八手脚能够活动,他此刻必定会狠狠掴自己两个大耳光。
  金四郎紧盯着他,注目接着道:“三尊什么样的玉美人?”
  黑心老八灵机一动,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
  黑道上的人物,多半均为见利忘义之徒。
  这位金四郎想也不会例外。他何不趁此机会,利用那三尊玉美人,尝试着收买这头金狼
呢?
  要想对一个人动之以利,说话的语气,就不得不改变一下了。
  于是,他故意微笑了一下,说道:“小弟要是早晓得金兄不知道这件事小弟就不会说出
来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
  正因为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听起来也特别动人。
  金四郎的好奇心,果然又提高了几分。
  他眨了一下眼皮:“那三尊玉美人,如今收藏在什么地方?”
  黑心老八当然不会马上就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当没有听到,缓缓微笑着,接下去说道:“万家兄弟放的那把火,是出于小弟的授
意,小弟授意他们放火,就是为了这三尊玉美人。”
  这说明那三尊玉美人,价值如何贵重的方式之一。
  也是最简洁的一种方式。
  无论说明一件什么事,最紧凑的方式,往往也是最有力的方式。
  金四郎轻轻一哦,对这三尊玉美人的兴趣,很明显的越来越浓厚了。
  黑心老八缓缓又接下去道:“至于这三尊玉美人真正的价值,小弟敢说谁也无法估计,
因为已出世的玉器中,绝无类似之精品,而以后也不可能还会有这种奇迹出现!”
  这是空前绝后的另一种说法。
  说明一件事,需要简洁有力,描绘一件事物,则必须委婉细腻。
  愈委婉愈动人,愈细腻愈富诱惑力。
  金四郎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黑心老八继续道:“不过,认真地说起来,这类宝物也有个缺点。”
  这是文人写文章,常用的一种跌宕手法。
  也是俗语说的一折。
  因为只有使用这种方法,才有起伏,才能扣人心弦。
  说话也是一样。
  只有凡夫俗子,才会以平铺直叙述说一件事,黑心老八当然不是那种人。
  金四郎听得出神,经这一逗,果然情不自禁地脱口道:“什么缺点?”
  黑心老八故意笑着叹了口气,道:“等金兄看过了那几件宝贝,金兄便知道了。这一类
宝物,无论落在谁手里,也绝无变价脱售之可能。所以,若以财富衡量,有了这种宝物,几
乎等于没有。对一个需要金钱挥霍的人来说,一件抵死不出卖的宝物,岂非与废物无异?”
  “无价之宝”居然可以用“废物”来形容,而且形容得如此恰当而传神,话也真被他说
绝了。
  金四郎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注目道:“这三件宝物,黄兄愿意割爱?”
  黑心老八道:“小弟仅能作主奉赠其中的一件。”
  这当然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而黑心老八也并不是真的讨价还价。
  他是为了想活命。
  如果他说愿意全部割爱,他接着便得说出藏宝地点,如果他将藏宝地点说出,这头金狼
还会留他一个活口?
  金四郎道:“宝物不是你一人的?”
  黑心老八道:“是的,万家兄弟也各有一份,如今万老二死了,小弟可以说服万老大,
以万老二的一份转赠金兄。”
  金四郎若肯接受这一条件,他黑心老八便等于活定了。
  到时候,嘿嘿,看情形再说吧!
  金四郎似乎没有想得那么远,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说道:“黄兄是不是担心那位万老大,
也许不答应?”
  黑心老八道:“是的,这也正是小弟不愿立即说出藏宝地点的原因,因为万老大已经先
去了那地方,他若是见不到小弟本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把东西交出来的。”
  现在,话都说开了,放人换宝物,否则免谈。
  金四郎忽然微笑道:“如果那位万老大没有意见呢?”
  黑心老八闻言不觉一呆。
  万成会对这事没有意见?
  那位万老大难道已被天狼会收买,背叛了他?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啊!
  万成若背叛了他,大可直接献宝求荣,这位金四郎何必还要向他黑心老八追问宝物下
落?
  黑心老八想想有点糊涂,忍不住问道:“金兄怎么知道那位万老大,会对这件事没有意
见?”
  金四郎笑笑,没有开口,忽然站起身来,走去瓦堆后面,以足尖一挑一踢,一件黑魆魆
的物体,呼的一声,飞来黑心老八面前落下。
  黑心老八终于明白了那位万老大何以会对这件事没有意见的原因。
  因为万老大已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没有意见的死人!
  如今一动不动地躺在他面前的物体,正是那位无钱能使鬼推磨的万成万老大的尸首。
  黑心老八又恨又怕,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金四郎笑着走过来道:“黄兄现在的主意,该改变一下了吧?”
  黑心老八没有立即开口,隔了好半晌,才淡淡地道:“你金兄是个聪明人,可惜却做了
一件糊涂事。”
  金四郎缓缓坐回原处,微微一笑道:“我做了什么糊涂事?”
  黑心老八沉声道:“你不该杀了这位万老大。”
  金四郎道:“人不是我杀的。”
  黑心老八道:“只要是你们的人杀的,谁杀的都是一样。”
  金四郎道:“杀了又怎么样?”
  黑心老八道:“你金兄应该明白,这位万老大一死,那三尊玉美人的下落,就只剩下我
黑心老八一个人知道了。”
  金四郎道:“而你黄兄已打定主意,抵死不肯说出来?”
  黑心老八说道:“不说至少可以活得久一点!”
  金四郎摇头微笑道:“你黄兄这种想法,完全错了。”
  黑心老八冷冷地说道:“我这种想法也许并不高明,只可惜我一时还不想改变这个笨主
意。”
  金四郎微笑道:“要你黄兄改变主意,其实并不难。”
  黑心老八闭上眼皮道:“我就要看你金朋友的手段了!”
  金四郎笑道:“你黄兄又误会了。”
  黑心老八闭着眼皮,没有开口。
  他当然希望是个误会。
  他黑心老八手底下,这种抵死不肯招供的硬汉还没出现过。
  同时,他只是对别人心肠黑,他黑心老八本身实际上并不是一条硬汉。他口中逞强,纯
属不得已时,只要有转舵的机会,他自然乐得推推马虎。
  金四郎又笑了笑,缓缓接下去道:“你黄兄其实只要稍为往深处想一想,就不难明白
了。我们今晚请你黄兄来这里,绝不是为了那三尊玉美人,如今向你黄兄追问三尊玉美人的
下落,只能说是临时生出来的一点枝节。这一点你黄兄应该相信!”
  这一点黑心老八完全相信。
  因为万老大的尸首,如今就横躺在他的脚边,这是一点也假不了的。对方如果是为了那
三尊玉美人,说什么也不会在取得口供之前,轻易地就将这位万老大害死。
  玉美人的事,是他自己无意中泄露的。
  对方既对玉美人的秘密一无所知,当然不会成为今晚向他下手的原因。
  那么,对方掳他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金四郎笑道:“所以你黄兄的想法错了。我们找你黄兄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黑心老八道:“另一件什么事?”
  金四郎笑笑道:“不过现在情况稍稍有了一点变化,在谈及正文之前,你黄兄最好还是
先说出三尊玉美人的藏放地点。”
  黑心老八道:“我如果不愿说呢?”
  金四郎道:“那我们就只好放弃原计划另找别人合作。”
  黑心老八一怔道:“合作?”
  这实在是两个很动听的字眼。
  只有朋友,才会合作。
  既然是朋友,当然不会彼此残害。
  对方这话靠得住吗?黑心老八细想之下,觉得也不无可能。因为对方原意既不是为了玉
美人,而且始终未有加害之意,除了有求于他,又该作何解释?
  黑心老八想到这里,忍不住暗骂该死不已。
  事情可说全是他自己弄糟了的。
  他暗骂若不是自作聪明,脱口说出三尊玉美人的秘密,此刻岂不是早就太平无事了么?
  金四郎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黄兄愿意改变主意,这三尊玉美人,不妨就算做你黄
兄加入天狼会的见面礼。”
  黑心老八仍然没有开口。
  金四郎接下去道:“我们已为你黄兄设想过了,以你黄昆今天的处境,也只有加入本
会,才能获得安全。这是一件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因为,本会目前也正需要像你黄兄这样的
人才!”
  黑心老八经过了一番盘算,终于默然软化下来。
  他决定向对方屈服,并不是因为金四郎这番话感动了他。
  而是因为格于形势,除了忍气低头之外,他已别无更好的选择,敬酒不吃吃罚酒,又何
必呢?
  至于交出三尊玉美人之后,是否能逃一死,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于是,他心肠一横,说出了收藏三尊玉美人的地点。
  金四郎似乎有点意外道:“金光寺的大雄宝殿上?”
  黑心老八道:“是的,就放在那块回头是岸的漆匾后面。”
  金四郎道:“庙里的和尚,知不知道?”
  黑心老八道:“不知道。”
  金四郎道:“你怎么知道那些和尚不知道呢?”
  黑心老八道:“因为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和尚。”
  金四郎诧异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没有和尚?”
  黑心老八道:“因为高老头许了几次愿,都没有灵验,香火便慢慢地冷落下来,早在两
年之前,和尚就个个跑光了。”
  金四郎道:“如今是座空庙?”
  黑心老八道:“只剩下一个老香火工人,靠种菜度日。”
  金四郎点头,自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过去托起黑心老八下巴,将药丸塞入黑心老八
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黑心老八未及反抗,药丸已变成一股略带苦涩之味的流液,滑下了他的
喉管。
  黑心老八脸色大变,骇然张目道:“这是一粒什么药丸?”
  金四郎道:“坚心丸!”
  黑心老八怔怔地道:“坚一心一九?什么叫做坚心丸?”
  金四郎微笑道:“坚定你加入天狼会的诚心和决心!”
  黑心老八脸色不禁又是一变,道:“是颗毒药?”
  金四郎点头笑着道:“是的。不过只要你对天狼会有加入的诚心和决心,等服过解药之
后,它等于是颗补药。”
  黑心老八道:“毒药会变补药?”
  “无论什么药,只要分量恰当,它随时可由毒药变补药,或由补药变毒药。”
  这倒并不是说笑话。
  实情的确如此。
  若是分量不得当,补药有时照样可以吃死人。
  相反的,像砒霜、半夏、石蒜、五味子等,虽然含有毒性,但只要用对了时候和分量,
一样能起沉疴!
  “那么,我要等什么时候,才可以获得解药?”
  “那就看你黄兄的表现了。”
  “如何表现?”
  “三天之内,设法打发公冶长那小子归魂地府!”
  “只有三天时间?”
  “最好不要超过。”
  “如果三天之内无法得手,怎办?”
  “兄弟也是奉命行事,那就只好向你黄昆说一声抱歉了。”
  黑心老八手脚微微发抖,不知道是由于愤怒还是害怕,隔了好半晌,才又哑声道:“天
狼会有的是人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一件任务交给我?”
  “因为你黄兄环境熟,心肠狠,手段辣,又精易容之术,做起来一定能收事半功倍之
效!”
  黑心老八没有再开口——他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他已无话可说。
  他还能说什么好呢?
  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就是希望这头金狼说话算数,如他收拾了那公冶长小
子,事后天狼会真的会为他解毒并邀他人会!
  金四郎见他不再表示反抗,便越身走过来为他解开受制的穴道。
  黑心老八手脚活动片刻,血脉慢慢畅通。
  金四郎并未立即离去,他似乎想看看这位黑心老八恢复自由之后,是不是还想找机会扳
平?
  黑心老八显然并没有这种打算。
  这位黑心老八,如今脑海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以后三天内,他如何才能接近那位龙剑
公冶长,并取得有利的下手机会?”

  红红一死,宋不老的身份也随着结束。他下一步应以什么面目出现?
  金四郎一旁冷眼打量着他,似已看透这位黑心老八的心意,这时忽然微笑着道:“平时
进出如意坊的赌客,都是一些什么人?哪一类人容易受人注目?哪一类人不易受人注意?你
应该比别人清楚。哪天只要你能混进去,你尽可大胆出手,绝用不着担心事后无法脱身。”
  黑心老八眼中微微一亮,道:“金兄的意思是说——到时候会有人为小弟打接应?”
  金四郎笑道:“这种接应早就开始了!”
  黑心老八一怔道:“金兄已在如意坊内有了布置?”
  金四郎笑道:“如果不是有了布置,你黄兄今夜能处处那么顺利?你以为关汉山和公冶
长这一老一少都是死人?”
  黑心老八道:“是的,如意坊今夜的确太平静了些。金兄耍的,是一手什么绝招?”
  金四郎笑道:“只可惜你今夜不便过去,否则,你只要一进门,便不难一目了然。”

  金四郎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如黑心老八够胆量,他这时赶去如意坊,的确不难于一跨进大门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金四郎口中说的布置,就是那一个一注只下十枚大钱的蓝衣丑怪老人。
  如今这老家伙还在张结巴的六号赌台上,下他的小注子,押他的老天门。
  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举动看上去也很斯文。
  如果不是赌注太小了一点,这种客人可说是赌坊中最受欢迎的客人——任何一间赌坊都
会欢迎。但今晚的如意坊,却为这样一个客人伤透脑筋。
  花十八,关汉山,唐镖师,游镖师,以及巡场的花狼和蔡猴子,一个个提心吊胆,几乎
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老家伙一个人身上,惟恐发生意外。
  六号台上的做手张结巴,以及看庄的小马,更是紧张得不时擦冷汗。
  整座如意坊如此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不是因为已看出这老家伙准备借口滋事。
  实际上恰恰相反。
  这老家伙不仅赌得规矩,人也和气得很。
  别人被吃掉注子,多多少少,总要嘀咕几句。有些涵养差的,更是脸红脖子粗,脏话骂
不绝口。
  只有这老家伙例外。
  这老家伙似乎愈输风度愈好。
  当别人口中不干不净时,他总是说:“点子吃点子,没有话说。”
  或是说:“输赢小事,赌得规矩最要紧。”
  “只要骰子没有毛病,输了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他说这些话,别人当然不会理他了。
  但庄家张结巴就不同了。
  嘴巴里藏几副备用的骰子,在他已经成了习惯,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他嘴里的骰子没藏足,只藏了两副。
  蔡猴子已跟他递过眼色,要他多加小心,意思也就是说,今天赌台上不可随便玩手脚。
  他本来想找个机会,取出那两副骰子,悄悄地交给小马收起来。
  可是,老家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骨碌碌的三角眼,总是在他的两只手上打转。
  他几次想假装咳嗽,将两副骰于吐出来,只是手一凑上嘴巴,老家伙两眼就溜过来了。
  他只好悬崖勒马,又将念头打消。
  那么,他要解决口中这两副骰子,是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呢?
  有的,还有两个办法。
  一是装作吐痰,把骰子吐去桌底下。另一办法,便是干脆一口吞入肚中!
  但是,这两个办法,他都不敢使用。
  使用第一个办法的危险是:如果老家伙是有心人,他一吐出,老家伙很可能立即去从地
上横越过来,那时人赃俱获,如意坊信誉破产,他张结巴也完了!
  如今骰子在他嘴里,当必要时,他仍然可以一吞了事。无论事情多严重,不至于破开他
的肚子,去查究证据。
  那么,第二个办法呢?
  想想也不妥当。
  老千吃赌的事例,屡见不鲜。
  这老家伙如果是个大老千,上来只下小注,同时虚张声势,故意以眼光威胁他,也许就
是为了想达到逼他将骰子吞下去的目的。
  如意坊没有限注的老规矩。
  万一,他吞下藏骰,老家伙突来一记冷注,被老家伙赢走一笔巨款,他张结巴也完定的
了。
  高大爷不是个能体谅下人的人。
  那时他怎么解释?
  谁叫他将骰子吞下去的?谁又能证明他跟这家伙之间没有勾结?
  所以,这时花十八、关汉山等首脑人物,只是在提高警觉,预防事故发生,真正感到苦
恼的人,则是这位做手张结巴!
  老家伙愈来愈洒脱,张结巴的脸色则愈来愈苍白。
  他口中的四粒骰子,像是四粒烧得火红的铁珠子似的,直烫得他坐立不安,周身汗出如
浆。
  其实,这才是这名蓝衣天狼长老,今夜走进如意坊的真正用心。
  他凭着一副怪相貌,一些奇特的动作,以及一些带刺的双关语,为的便是要将如意坊中
的人手吸引住,以便坊后的金四郎和黑心老八便宜行事!
  这位天狼长老的表演,完全成功了。
  第一个上当的是公冶长。
  因为集中人力监视这位不速怪客,正是公冶长下的命令。
  而公冶长本人,则于发完号令之后不久,就回房睡他的大觉去了。
  这位年轻的总管,虽然交代众人要加强戒备,但显然并未真正的将这位不速怪客放在心
上。
  如仅就赌场方面的安全而言,他的判断,并无错误。
  因为这种紧张的局面,一直僵持到金鸡报晓,赌场依例打烊,赌场里的确什么事情也没
有发生。
  前面太平无事,后面呢?

  首先发现大事不妙的,是两名接班的镖师。
  两名镖师经过一夜煎熬,均已呵欠连天,眼皮沉如垂铅,但当他们拖着疲态的脚步,快
要走近石库时,跟前的景象,马上就将他们的睡意一下驱除得干干净净!
  这两名镖师行走江湖多年,阅历极为丰富,他们一眼瞥及石库库门大开,一名伙伴倪首
僵坐入定老僧,另一名伙伴则踪影不见,再回想到昨夜那个蓝衣老怪物,两人立即就知道是
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两名镖师震骇之下,急步上前查看。
  结果还好,石库里囚禁的万成虽然人影已渺,库外的钱姓镖师则只是被人点了穴道。
  还有一位吴姓镖师哪里去了呢?
  两人分头绕向库后寻找,吴姓镖师马上就找到了。
  吴姓镖师也只是被点了穴道。
  两位镖师经过一番推拿,虽因穴道被点过久,元气一时无法恢复,但身体上并未受到其
他伤害。
  两人因仓猝受制,对出事经过,均不甚了了。
  于是,准备接班的唐游两位镖师,一人留下继续找寻鬼影子杨四,一人则近坊向关汉山
老总报告。等公冶长,花十八,关汉山,以及花狼蔡猴子等人获讯赶到时,鬼影子杨四的尸
首也找到了。
  花十八和关汉山见出了这样大的祸事,面孔全吓得变了颜色。
  只有公冶长神态自然,镇定如常。
  在他眼中看来,似乎是死掉一个杨四,和跑掉一个万成,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情。
  他四下踏勘了一遍,一面关照众人暂时不许张扬出去,一面吩咐关汉山和唐游两名镖
师,立即分别去万花楼和太平、状元两家客栈,找高大爷等人过来。
  吩咐完毕,他便带人返回后院大厅,一边等候高大爷,一边照常享用茶点。
  不到半个时辰,高大爷,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以及魔鞭左天斗,血刀袁飞,双戟
温侯薛长空等三名杀手,均相继匆匆赶到。
  高大爷人在院子里,声音便如焦雷似的进了大厅:“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就光会吃喝
玩乐?光会化我的银子?”
  “你们”之中,当然包括了“公冶长”和“关汉山”。
  在这以前,高大爷对公冶长这位年轻而干练的总管,一直是敬礼有加,从未疾言厉色
过,如今居然公冶长也被骂了进去,可见这位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对万成被人救走这件
事,是如何的震怒了。
  高大爷为什么会特别的重视这个人的呢?
  这不难想象得到的。
  第一,万家兄弟原是他的心腹,心腹人物叛变,不仅颜面有损,也最伤心。
  第二,肯救万成的人,只有一个黑心老八:黑心老八敢救走万成,便表示根本没有将他
高某人放在眼里!
  连一个黑心老八都敢公然跟他作对,他金蜈蚣高敬如以后如何做人?
  除了这两点以外,那三尊玉美人,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要追回三尊玉美人,万成是惟一的一条线索,如今这根线索一断,还能去哪里找回这套
宝贝?
  高大爷骂的话,大厅中的公冶长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公冶长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将第一个跨入大厅的关汉山招手叫去身边,不知在
关汉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关汉山瞪大眼睛,好像听呆了一样。
  接着公冶长伸手一推,关汉山便带着满脸惊疑之色,从后面偏门出厅而去。
  高大爷面孔铁青,气呼呼地走进来了,公冶长迎上去抱拳道:“大爷早。”
  高大爷板着面孔,只当没有听到。
  公冶长淡淡一笑,又转过去跟胡三爷等人招呼。
  不一会,众人相继落座,花十八指挥仆妇为各人奉上茶点。
  胡三爷性子急,第一个抢着道:“昨夜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公冶长像述说与他漠不相干的故事一样,从容微笑回答道:“昨夜这里来了一位扎眼的
陌生怪客,我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便将这儿可用的人手,全部调集在一起,吩咐他们要好好
地注意来人的一举一动,不料顾此失彼,到了今天早上,才知道……”
  高大爷铁青的面孔,突然一下涨得通红,抬头死瞪公冶长,冷冷接下去道:“才知道中
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公冶长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
  高大爷差一点昏了过去。
  公冶长微微一笑,缓缓接下去说道:“对方这一计虽然用得很巧妙,只可惜他们还是忽
略了一件事。”
  胡三爷一怔道:“老弟这句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对方忽略了一件事?他们忽略了什
么事?”
  公冶长微笑道:“他们忘记这座如意坊已经换了一位主持人!”
  这句话,显然比刚才那一句还要难懂得多了。
  胡三爷忍不住扭头望了花十八一眼,花十八也在发呆。
  这件事忽然扯上了她,是什么意思?
  胡三爷眨着眼皮道:“这跟花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因为那老怪物昨夜一进门,就被我们这位花大姐识穿了他们的
诡计!”
  花十八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活见你的大头鬼!
  她如果早有预见及此,这种事还会发生?
  高大爷一张面孔突又涨红,带着明显的怒意道:“她当时没有告诉你?”
  公冶长道:“告诉了。”
  高大爷道:“你不相信?”
  公冶长道:“相信。”
  高大爷更怒了:“你既然相信,为何不加以提防?”
  公冶长道:“我当然有了提防。”
  高大爷道:“你有了提防,杨四是怎么死的?”
  公冶长:“死于他自己的过分小心——东家应该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这一句话的意思,高大爷也完全懂得。
  只有高大爷一个人懂。
  原来高大爷为提防如意坊内另有内奸,曾暗示杨四伏伺时不可固定于一个位置,就是下
面值班的镖师,也经常摸不清杨四的藏身之处。
  这种情形之下,如果责怪没人去通知这位鬼影子提高警觉,自是强人所难。
  高大爷仍然带着怒意道:“那么,万成被人放走,又该怎么说?”
  公冶长道:“万成还在。”
  大厅中人人为之一呆!
  万成还在?
  还在哪里?
  公冶长接着手一指,笑道:“那不是万成来了么?”
  从厅外面走进来的不是万成,是双掌开碑关汉山。
  关汉山扛着一只麻袋。
  关汉山打开麻袋,万成的尸首,立即呈现在众人眼前。
  万成的死状很不好看。
  事实上,这时的大厅内,就在活人之中,也找不出几张好看的面孔来。
  谁会想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呢?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得高大爷嘎声问道:“这具尸首哪里找到的?”
  关汉山道:“火场。”
  高大爷又转向公冶长道:“当时的经过,你都看到了?”
  公冶长道:“是的,差不多都看到了。”
  高大爷道:“你看到黑心老八放出万成?也看到他杀万成?”
  公冶长道:“不!放人是一个人,杀人的又是一个人。”
  高大爷一怔道:“放人的是谁?杀人的又是谁?”
  公冶长道:“杀人的是潘大头。”
  众人一啊!不约而同地失声道:“潘大头?那个唱戏的潘大头没有死?”
  公冶长道:“是的,当时的那具尸体,只是一名流浪汉。这位潘大头如今我们不妨称他
为‘金狼第一号’吧。”
  众人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原来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天狼会真的来了人。
  如此一说,孙七爷和病太岁史必烈岂非死得冤枉之至?不过,关于这一点,谁也没有表
示出来。
  艾四爷忽然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那么,金金,金四郎也也是一个金金狼了?”
  公冶长点点头。听这位四爷说话,实在不是滋味。
  高大爷脸色一片苍白。
  潘家班子是他找来的,潘大头讽刺丁二爷那段道白,便是出于他的授意。如果对方想下
他的手,他岂不是早就完蛋了?
  花六爷接着道:“那么,放人的人,一定是那位黑心老八了?”
  公冶长点点头道:“大概是的。”
  花六爷道:“大概?”
  公冶长道:“因为在他回复本来面目之前,我们只能称他为‘宋不老’。”众人再度失
声道:“宋不老?”高大爷这一下真的要昏过去了。不是吓昏,也会气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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