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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剑》


第二十四章 狡狐装胡羊 杀手遇煞星



  金十七郎道:“这只是一种最坏的打算,杨长老并没有吩咐我们送假药,万———”
  小乔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管杨长老有没有吩咐,道理是一样的。”
  金十七郎似乎愣了一下道:“什么道理是一样的?”
  “你见到了那位雷公,当然用不着实话实说。”
  “假话又怎么说?”
  “你知不如道,我们这位杨长老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欢喜戴高帽子?”
  “对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拍这老鬼的马屁,求他庇护?”
  “意思接近,只不过并不像你说的这么难听。”
  “应该怎么说?”
  “去说几句老鬼喜欢听的话,我担保这老鬼一定会帮你解决问题。”
  “什么话才叫好听的话?”
  “谎话。”
  “这个谎又怎样个撒法?”
  “你可以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你刚刚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正后悔得不得了。”
  “你以为我这样一说,老鬼听了,就会欢喜?”
  “慢慢来呀!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说,老鬼一定会追问是什么事,但你绝不能马上就提
正文。”
  “哦?”
  “然后,你可以这样说:你在送解药去如意坊时,一路上都在细细品味着他老人家那种
随时掌握敌人缺失的匠心妙算。被人家杀了人质,再加以兴师问罪,完全出于不得已,当然
谈不上什么匠心妙算。不过,你尽可放心,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话你尽管大着胆子说
出来,保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接下去又怎么说?”
  “因为你一心只巴望敌人掉进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最后不知怎么的,竟想出了这么个
糊涂主意来。”
  “承认掉换了解药?”
  “是的,因为在你当时的糊涂想法,以为这样做才会激怒敌人,才能达成他老人家的愿
望。”
  “如果老鬼认为我这个主意并不算糊涂,要我不必为此后悔,又怎么办?”
  “那你就接着说出你所担心的事。”
  “担心对方反而会因此放人?”
  “是的。不过,另外得加上一段动人的说词。”
  “如何加法?”
  “你可以说:他老人家计算的,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如今却遭你于无意中破坏了,说不
定还会因此为自己惹上一身麻烦。你便是为了这个,而深感后悔。”
  “你认为我这样一说,老家伙就会替我想办法?”
  “你是去向他诉苦,他当然要代你解除烦恼,否则以后还会有谁去恭维他?”
  “就算老家伙有心护着我,又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如果金五号明天被放了出来,难道
老家伙还会替我顶罪,说解药掉包是他的命令,甚至不惜为此眼金五号翻脸?”
  “不一定”
  “什么事不一定?”
  “这就是我要你马上去找这位杨长老的原因。只要你能说动了这个老鬼,其余的事,你
就不必担心。这老鬼的脾气,你比别人清楚:他如果一心向着一个人,即使是他亲老子,他
也照样敢得罪。只要你能使他相信,你这次犯下错误,完全是为了想巴结他老鬼,说不定他
会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手段来从根本上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何根本解决?”
  小乔底下的话,薛长空连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凭想象不难知道,最后的这一段话,小乔显然是搂着金十七郎的脖子,紧凑着金十六郎
耳边说出来的。
  说这一段话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金十六郎而言,这段话的效果,却似乎异常宏大。
  因为只听金十七郎欣然说了一句:“这样当然更好!”
  然后,便是人从床上跳起,匆匆整衣的声音。
  金十七郎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励,衣服穿好,连临分手时应有的一番温存,也似乎兴奋
得给忘却了。
  接在开门声之后,便是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薛长空从屋面上滚身轻轻而下。
  这是夜晚,不是白天,而且金十七郎是打后院走出的,出门是一条长巷,一眼可以望到
底,他根本不必担心这头金狼,会像白天走在大街上那样,能一闪身便在人潮中消失不见。
  他现在需要立即作出决定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跟出这条巷子之后,是马上动手宰掉这头金狼,以便取得解药好呢?还是继续一路跟
下去,看看铁头雷公住在什么地方好?
  由于金十七郎脚步甚快,薛长空只能边走边想,走出长巷,不远处便是高府旧址,附近
则是一片竹林和田野,目下四顾,显得有点荒凉。
  如果想动手,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刻,这里也正是动手最好的地方。
  薛长空心念电转。最后牙一咬,决定还是冒点风险,继续跟下去。
  如今才不过三更左右,离天亮还早。
  金十七郎不会跟铁头雷公座谈通宵,只要两人谈话一结束,金十七郎便有落单的时候,
他照样还可以取得解药。他为什么要放弃这样一个深入狼窝的大好机会?

  金十七郎虽然走了,但小乔房间里的人影,却未因而减少。
  原先是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
  因为金十六郎离去不久,这边便有人填补了他的空缺。
  这个悄然趁虚而入的人,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大乔。
  从大乔闪身入房,一点未引起小乔惊疑看来,这对银狼姊妹,显然是事先约好了的。
  两姊妹见面后,房中并未点灯,谈话的声音也很低。
  “你丫头有没有照我吩咐,狠狠地唬吓他一番?”
  “怎么没有?经我把利害关系一说,他手脚都吓凉了,浑身直冒冷汗,那副狼狈真叫人
看了可笑又可怜。”
  “最后你要他去找杨长老设法?”
  “嗯。”
  “要他坦诚掉换解药,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嗯。”
  “他有没有埋怨说这都是我害了他?”
  “没有。”
  大乔像是松了口气似地道:“那就比较安全了。”
  小乔带着怀疑的语气,接口道:“大姊以为明天对方真的放人?”
  “除非其中发生意外,我敢说八成不会料错。”
  “既然早知如此,大姊当初尽可另想办法,何必一定要用掉换解药这个笨主意?”
  “我事后才突然想起,这样做等于弄巧成拙,可是,药已送去,想改变主意,已经来不
及了。”
  小乔停了片刻,忽然接着道:“那么,大姊知不知道,就算由金十六郎将过失一人承顶
下来,实际上也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然知道。”
  “如果金五号明天真的给对方放了出来,大姊打算怎样同时应付这两个男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好。”
  小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怪你事先没有跟我商量,这件事当初其实并不难
解决。”
  “如何解决?”
  “你只要送个消息给我,由我半路拦下金十七,诱去无人之处,下毒手收拾掉,这样解
药便无法送达。对方等不到解药,金五号岂非必死无疑?至于金十七突然失踪,大家只会疑
心是敌人下的手,而绝不会有人疑到我们头上来,你想想这个办法该多好!”
  大乔没有开口,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是的,这个办法的确好。
  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想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小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中忽又带着欢娱之意道:“大姊其实也不必把这件事看得
太严重,就算金五号真的回来了,我想也不见得就会有事发生。”
  大乔当然没有开口。
  她知道小乔这样说,只是在安慰她。送不送解药,只有柳如风才有权作决定,魔鞭左天
斗回来之后,看到她是柳如风的人,再加上送去的又是假药,左天斗既不聋也不瞎,真会一
点也不疑心是她弄的鬼?
  小乔接着道:“大姊知道,男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得
到的是大染坊。金五号方面,到时候我认为容易应付得很。”
  这个比喻的含义,大乔当然懂得。
  可是,以今天的形势来说,引用这个比喻,是不是恰当呢?
  一点也不恰当。
  小乔的意思,非常明白:金五号回来了,不妨虚以委蛇。
  相信以大乔应付男人的本领,应该不难将这位五号金狼暂时稳住。
  事实上又如何呢?
  小乔说这些话时,似乎忘了人魔柳如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以人魔柳如风之为人,一旦成了他的情妇,他还容得你再对别的男人假以颜色?
  三分颜色?哼哼!如果活得腻烦,诚心找死,恐怕只要半分也就足够有余了!“
  小乔见大乔一声不响,顿了顿,又接着道:“柳如风的为人,小妹当然是清楚的,小妹
说的假以颜色,大姊也许误会了,小妹并不是要大姊同时跟这两男人……”
  大乔不禁轻轻哦了一声。
  小乔说的三分颜色,原是另有所指,这倒是大乔没有想到的。
  小乔低低地道:“金五号回来了,就算看到你跟柳如风在一起,相信他也不敢立即发
作。而你,只须抓住机会,朝他飞个眼色,使他明白你是身不由己,你真正心爱的人,还是
他金五号,小妹敢担保姓左的决不会怨恨你大姊。试问他金五号都不敢得罪的人,我们姊妹
又凭什么敢于抗拒?这点道理我相信姓左的绝不会想不透。”
  大乔微微点头,这一番话,倒是不无道理,同时小乔教她的这一手,在她说来,也是轻
易之至。她大乔的一双眼睛,如果连这点心意也无法表达,还能在天狼会这样一个组织中混
下去?
  小乔低低地又接着道:“我知道大姊一定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大乔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小乔可说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的确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但她仍然不须开口。
  小乔既然这样说,当然已知道她忧心的是件什么事。
  同时,从这个鬼灵精的丫头口中,她听出这丫头似乎已有化解之道。
  这丫头在她面前是不会卖关子的,她只要等下去就行了。
  小乔果然很快的接下去说道:“大姊放心不下的,一定那是金十七的那张嘴巴,金五号
回来后,你的事情,他可以隐忍。但是,送假药的事,他则一定非追究不可。杨雷公会不会
庇护金十七,谁也不敢断定。小妹说杨雷公一定会出头承当,完全是为了安金十七的心。大
姊一定担心金十七被金五号迫急了,为了活命要紧,到时候也许会将大姊拖出来作挡箭牌。
大姊是不是在为这件事发愁?”
  大乔又点了一下头,她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她希望小乔能接着说出补救的办法。
  小乔忽然笑了笑,悄悄地道:“关于这一点,大姊尽管放心,小妹事实上早就替你布置
好了!”
  大乔一怔,像是无法相信似地道:“你已经……布置……好了?什么……时候……怎么
布置的?”
  小乔微微一笑,说道:“小妹共准备了两套办法。”
  她接着拉住大乔的衣袖,在大乔耳边不知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大乔听完,喜容满
面,忍不住搂着小乔亲了一下道:“乖妹子,你真好!”
  小乔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快回到那边去吧!男人刚尝到甜头时,火气旺得很,这时
也许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这样岂不是太委屈了你丫头?”
  “你是指金十七?”
  “是啊!万—……你们的关系,已不比寻常……如今为了我……若是……真的……你叫
大姊怎么过意得去?”
  小乔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希望他福大命大,最好能说得动
杨雷公。否则,为了你大姊,第二套办法势在必行,他姓罗的只能怨他自己时运不济。”
  “你丫头对这姓罗的没有好感?”
  “什么好感?一个普普通通男人罢了。像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不到?”

  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小乔的两套办法,究竟是两套什么办法。
  但聪明人一定可以想象得到。
  纵然想不出全部内容,也该能想出一个七成到八成。
  第一套办法:无疑是金十七必须说服杨雷公,立即采取某种行动。这一着,看来像是为
金十七而设计,其实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则是大乔。
  第二套办法:更简单,更无疑是第一套办法的副策。两句话可以说完:金十七如果说不
动杨雷公,这头金狼就必须捐出自己的生命以资弥补!

  小乔教给金十七郎的是一套什么说词?
  这套说词管不管用?
  若是管用,铁头雷公杨伟听了,又会采取一些什么行动?

  铁头雷公杨伟住的地方并不神秘。
  因为这位天狼长老如今就住在羊肠巷的小翠花处。
  地方虽不神秘,安全却极可靠。
  自从发生过一场恶战之后,谁会想到这位对女色不感兴趣的天狼长老,竟又回到了这个
他不该再来的地方呢?
  当薛长空发现金十七郎兜了半天圈子,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羊肠巷时,就连这位一向
很少服人的双戟温候,也不禁为老魔头这种能在平凡中见心机的安排暗暗心折不已。

  座院中一片沉寂,但旧屋中仍隐隐有灯光和人语传出。
  三更已经敲过了,难道这位天狼长老尚未安歇?
  换了外人,一定会感觉奇怪,但在金十七郎来说,则无疑早在意料之中。
  他对老魔的“毛病”,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魔头选在这里落脚,纯然是为了安全着想,而并不是把这里当作了一处温柔乡。
  老魔睡觉,多半是大白天。
  由于白天睡过觉,一到夜晚,这魔头精神就来了。经常会弄几样酒菜,一喝就是一个通
宵。
  老魔对女人也有一种需要。
  在他喝酒时,有个女人陪他聊聊,让他搂搂摸摸,过过干瘾。
  堂屋里没有酒,也没有女人。
  应该摆酒的茶几上,如今摆的是一局棋。
  一局残棋。
  照盘面看,这局棋白龙被困,显已输定。也许正因为胜负之势已明,这局棋只下了一百
多手,就没有继续弈下去。
  下棋本是两个人的事,如今堂屋中却有三个人在讨论这局棋。
  坐在茶几两边的对夺者是铁头雷公和八号金狼潘大头。
  站着观战的是金四郎。
  (“金四郎”只是一种习惯上的称呼,其实应该称之为“金十四郎”)
  持白棋的是铁头雷公杨伟。
  这老鬼下棋的风度还不错,虽然输了棋,依然一片心平气和,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金十六郎推门走进去,抬头看到堂屋中这副情景,心头登时凉了一大截。
  完了,所有的计划都完了。
  金八号和金十四号,地位全比他高,他只要一说出掉换解药的事,他们就不难明白他的
居心——陷害金五号,以便谋取五号宝座。
  这种事铁头雷公当然不会在意。可是,这两位也有希望升为五号的金狼同僚呢?
  他们也不会在意?
  杨雷公一哦,欣然起身道:“好,好,金十七郎来了!这盘棋我们等会再谈,先听金十
七说说如意坊那边的情形。”
  三人一起走过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金十七郎只好硬着头皮,也跟着在另一边坐了下去。
  杨雷公接着道:“药送去了没有?”
  金十七郎道:“送去了。”
  杨雷公道:“对方出面接头的人是谁?”
  金十七郎道:“公冶长。”
  扬雷公道:“小子怎么说?”
  金十七郎道:“他说明天下午放人。”
  杨雷公道:“你看小子的话,是不是靠得住?”
  金十六郎沉吟道:“很难说……”
  杨雷公道:“为什么难说?”
  金十六郎脑海中霞光一闪,突然想到一招救急之招。
  他故意皱了皱眉头道:“对方也许真有诚意放人,但我担心解药恐怕会出问题。”
  杨雷公一怔道:“解药会出什么问题?难道两份解药不是你亲手交出去的?”
  金十七邮道:“卑属不是这个意思。”
  杨雷公翻着一双三角眼:“那么……”
  金十七郎接下去道:“卑属担心解药对那个葛老头也许起不了解药作用。”
  “为什么?”
  “因为葛老头没有武功功底,又上了年纪,身体一向虚弱,也许不能支持一般人能支持
的时间。”
  真亏他情急智生,竟想出了这么一套预留余步的好遁词。
  在万般无奈中,这的确是很有分量的一着。
  因为他这份“顾虑”完全合情合理。“定时丹”使用之对象,一般均为江湖人物,江湖
人物不论武功高低,一般说来体格较常人精壮结实。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弱老人,体格方面又
怎么能跟江湖人物相提并论?
  杨雷公不禁点头道:“这倒也是实情。”
  十七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又接着道:“万一葛老头毒性已深,解药服下无效,以
后的麻烦,恐怕就多了。”
  “什么麻烦?”
  “对方也许会怀疑我们送去的不是真正的。”
  “你怕公冶长那小子兴师问罪?”
  “是的。”
  “嘿嘿!只怕他小子不出头,他小子先出头找麻烦,只有更好。”
  金十六郎完全安心了,这正应了一句成语:殊途同归。
  不!殊途同归四个字还不够传神,还是引用老鬼最后的一句话比较贴切——只有更好。
  依小乔教给他的办法,他必须先承认掉换解药的不当,然后再察言辨色,设法煽惑老魔
立即潜入如意坊劫人。
  劫人的行动,当然会引起混乱,那时他便可以从中下手。杀人灭口,一劳永逸。
  因为老魔好事成性,尽管游说不无成功之望,但多多少少总不免带有几分危险。
  现在呢?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达到了同样的目的,连认罪都不必。
  因为老魔既然接受了这份“顾虑”,就必然会于事后向别人“说明”——葛老头是死于
身体虚弱,非解药之过,只能说是一种意外。
  人一死,什么事都好办。
  死无对证。
  这种解药对别人有效,独对这老头无效,除了体质关系,你还能说出什么别的原因?
  左天斗方面,也是一样。
  而这位金五号既不知道解药是赝品,必然也会服用。
  (事实上,左天斗已经服下一颗假药,只不过金十七郎还不知道罢了。)
  到时候对方如因葛老头之死,而迁怒于金五号,那固然是求之不得。否则,金五号即使
被放出来了,也不过多活一天,最后仍然难逃一死。
  死了事情就好办。
  死无对证。
  金五号是见过解药的人,如果解药有问题,他会服用?
  江湖上会用毒药的人多得很,谁又敢说这位金五号不是对方某种特殊药物害死的?
  对方如果不是已经做了手脚,葛老一死,对方为什么还会放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一个人只要自认做对了一件事,随便怎么想,都是理由。
  现在的金十七郎,便是如此。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静静陪坐一旁,始终没有开口。
  这件事跟他们两人毫无关系,他们在天狼会中,都是中坚人物,说话一向讲究分量,除
非轮到他们表示意见,他们绝对不会插嘴。
  所以,杨雷公话一停止。堂屋中立刻为一片沉寂所笼罩。
  杨雷公取出旱烟筒,装烟,打火。然后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像是正在思索着一件
什么事。
  这位天狼长老如今在想些什么呢?
  金十六郎心情稳定之余,不禁又想起了适才跟小乔欲死还生的那一段。
  此刻去找柳如风报告送药的经过,当然不是时候,但如果马上赶去跟那妮子重续前好,
却无疑恰是时候。
  因为他感觉浑身又多满了旺盛的活力。
  他相信如果卷土重来,这一次一定驰骋自如,补足第一次草草成事的遗憾。
  但是,他动也不敢动一下。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打扰老魔的思绪。
  如果老魔就这样一声不响,一直坐到天亮,他们也只有二声不响,一直陪到天亮。
  好在老魔的一袋烟很快地就吸完了。
  老魔磕去烟灰,忽然点头自语道:“我想起来了……”
  尽管老魔这句话只像是说给自己所的,潘大头等人还是立即坐正身躯,露出洗耳恭听的
神气。
  杨雷公缓缓转向潘大头,又点了一下头道:“来,我们过去再研究一下。那条白龙,并
未死定,我已经想到几手妙棋,仍然可以杀出去。”
  三头金狼,人人均为之大感意外。
  老魔原来想的只是那局残棋?真是雅兴不浅。
  潘大头笑笑,第一个起身走向茶几。
  第二个起身离座的是金十四郎。
  金十六郎稍稍犹豫了一下,只好也跟着起身走了过去。
  是的,这是一个他可以告辞的好机会。
  可是,这老魔头想到的,既然是几手妙棋,你好意思不跟过去欣赏欣赏?
  是你对老魔这种嗜好不感兴趣?
  还是你认为他老魔头根本就下不出什么妙棋来?
  杨雷公最后一个在茶几上首坐下。
  他缓缓拈起一枚白子,两眼望着棋盘,似乎在估量落子之处,就在这时候,一片细语,
像蚊般传进了三头金狼的耳朵:“你们听着:不许口头张望,不许露出惊愕之色——我们有
个好朋友来了。”
  三头金狼保持原来的姿势,没有人回头张望,也没有人露出惊愕之色。
  在他们来说,这种事并不新鲜。
  如果一定要说他们这时心里有什么感想,他们有的也许只是惭愧。
  尤其是金十七郎,除了惭愧之外,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敌人能悄悄跟来这里,无疑是他带的路。
  以他名列二十条金狼的地位,被人盯梢尾随,竟始终浑无所觉,颜面上当然很不光彩。
  而他现在最感不安的,还不是这一点。
  如今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是:瓦面上这名敌人,究竟是打从什么时候以及什么地方开始缀
上他的?
  他先前跟小乔的一番枕边私语,是否已尽为对方偷偷听去?
  如果对方跟踪他,是从他走出如意坊开始,那么,他现在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使是拼
着性命不要,他也得设法灭掉这个活口。
  因为他跟乔家姊妹之间的秘密,已尽为此人获悉。此人如不除去,他的种种计划,均无
异梦幻泡影。
  不是么?这厮等会如遭生擒,他一定会向杨雷公等人抖出他的秘密,若是这厮机警,竟
然逃脱了?捕他回去如意坊之后,也一定会将这些秘密告诉左天斗。
  不论属于哪一种情形,在他这位金十六郎来说,都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
  所以,这位十七号金狼暗下决心,只要杨雷公一声令下,他将第一个奋不顾身的冲将出
去。
  但是,杨雷公似乎胸有成竹,一点也没有马上下令拿人的意思。
  这位天狼长老噗的一声,将手上那枚白子,任意破在棋盘上一处毫不相干的地方,一面
故意提高声音,笑着对潘大头道:“老夫还有这样一手妙棋,你大概没有想到吧?”
  潘大头领会老魔的用意,也故意以不服气的语气道:“这一碰虽略具活意,但是否一定
活得成,还难说得很。”
  杨雷公大笑道:“那就瞧你的了!”
  于是,潘大头也拈起一枚黑棋子,目注棋盘作思考状,其实他们是静静听杨雷公下一步
的吩咐。
  “来的这小子,身手相当不俗,依老夫猜测,如果不是血刀袁飞,就必定是双戟温侯薛
长空,而绝不会是公冶长那小子。”
  如果此刻可以出声发问,相信一定有人会问一声:“为什么?”
  但如今三头金狼只有听着,谁也不敢随便开口。
  “因为金十七郎去如意坊时,是这小子接待的,这小子如果亲自跟出来,除非金十六郎
不知回头察看,否则极易暴露行踪,以这小子之聪明,当然不肯出此下策。”
  经过解释,道理的确很简单,但简单的道理。却不一定人人都能参得透。至少刻下这三
头金狼,一时就未能体会出跟踪者为什么不会是公冶长的原因何在?
  “血刀袁飞,刚猛有余,沉稳不足,除非万不得已,相信公冶长那小子一定不会将这样
一件任务托付于他。所以,老夫可以进一步断定,来的这小子,十之八九必是双戟温侯薛长
空无疑。”
  潘大头下了一颗棋子。
  老魔也跟着下一颗。
  然后,潘大头继续“长考”,老魔则继续“传音”。
  “这个姓薛的小子,曾经以戟尖刺伤过老夫,老夫定要拿下这小子的活口,好好的惩治
一番,你们现在听老夫安排——”

  薛长空舒舒服服地伏在瓦面上,一点也不着急。
  他知道由小乔的缘故,只要下面屋中这局棋一下完,金十七郎一定会借口告辞。
  这局棋不会下得太久,他也一定不会等得太久。
  是的,除了他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对方诱捕的对象之外,他算是完全猜对了。
  因为下面的棋局,果然很快地就结束了。
  只听杨雷公忽然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服气不服气?要不要再来一盘?”
  “卑属甘拜下风!”
  答腔的人是潘大头,语气中充满了阿谀意味。
  杨雷公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金十四郎忽然接着道:“走,八郎,厨房里有现成的酒菜,难得杨长老有这么好的兴
致,我们去张罗一下,陪他老人家喝几杯。”
  杨雷公似乎很高兴,连声笑着道:“好,好!”
  接着是潘大头和金十四郎开门走出堂屋的笑语声和脚步声。
  薛长空心想:“金十六郎如今该告辞了吧?”
  他又猜对了。
  只听金十七郎道:“报告长老,属下另外还有点事,想先走一步。”
  杨雷公道:“好。我不留你,出门时多多留意。别让人盯去你们落脚的地方。见到金一
号之后,要他早作准备,明天午后,如意坊这边若是还不放人,我们就可以正式动手了。”
  “是的,属下理会得。”
  “你去吧!”
  金十六郎走出屋堂,四下张望了一番,方纵身一跃,越墙而出。
  薛长空等这位十七号金狼在巷子里走了一段,才贴壁侧身而下,悄悄盯缀上去。
  他以为今晚一切顺利,等下不但可以宰掉一条金狼,取得真正的解药,同时还可以带回
一大堆秘密,收获不可谓不丰富,不知本身行藏早已败露,对方适才“取酒”和“辞行一,
完全是在“做戏”的,对方真正的目的,就跟下棋一样,人分两批出门,纯属一种布局行
动。
  金十六郎在快走近巷口时,忽然轻轻一嘎,停下脚步。
  看样子就像鞋帮里突然迸进了一颗小石子似的,他弯下腰去,伸手摸向足根,口中同时
还喃喃地骂了两句粗话。
  薛长空只好跟着止步。
  哪知道就在这一瞬间,一点寒星,突自金十七郎胯下射出。
  薛长空暗吃一惊,急忙侧身闪避。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于无形中带出声息,以致引起了这次金狼的警觉,所以他这时仍
然将两眼注意力都放在这位金十七郎身上,而没有想到回头去查察身后。
  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金十七郎并不是一位暗器能手,他抽冷子打出一镖,并未寄望这一镖就能置薛长空于死
地。这一镖的作用,只能说是一种信号。
  就在薛长空避开冷镖,纵身扑向金十七郎的同一刹那,另外两条身形,也自高处扑落。
  这两人当然就是潘大头和金十四郎。
  潘大头仍然使的是一对虎爪,金十四郎的兵刃,则是一根双节棍。
  尽管在比数上是三对一,依然无人空手出战,这些可见金狼对燕云七杀手多多少少还具
有几分戒心。
  薛长空直到风生脑后,这才知道陷进了敌人的罗网。
  羊肠巷,顾名思义,狭窄可知。
  在这种不容二人并行的小巷子里,强敌前后包抄,除了以死相拼,可说别无选择。
  这三头金狼之中,金十七郎自是软弱的一环。
  于是,薛长空不假思索,埋首前冲,就地一个翻滚,右肩衣服虽被潘大头的虎爪钩去一
大片,他的一双短戟,却也到了手中。
  薛长空也不去检察右肩是否受伤,弹身跳起,继续扑向巷口的金十六郎。
  如果他在这一战中,还有脱身之望,这个希望无疑就寄托在前面的金十六郎身上。
  只要能打倒金十七郎,出了巷子,即使负点轻伤,他相信身后两头金狼未必就能拦得住
他。
  只是他马上就发现,他还是选择错了。
  因为等他来到近前,站在巷口的,已经不是金十六郎。
  如今把守在巷口的人已换成了杨雷公。
  杨雷公对自己耍的这一手,显得相当得意,满嘴的大暴牙,完全露了出来,就像在咬着
一截玉蜀季。
  薛长空面临绝境,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如今挡在他面前的,别说只是一个杨雷公,就是换了十万天兵天将他也只有付诸一拼。
  所以,他去势不减,双朝如毒蟒吐信,带着一片银芒,直戳杨雷公胸膛。这是一种有攻
无守的招式,胜败存亡,同在这一举。
  杨雷公呷呷一笑道:“小子,没有前天的那种好事了。”笑声中,人往后倒,双脚同时
飞起,踢向薛长空的腕节骨。
  这一招并不新奇。
  只要是在拳脚方面下过功夫的人,差不多懂得这种踢法。
  薛长空本来就常常喜欢使用这一招。
  所以,当杨雷公向后仰身之际,薛长空非但不感意外,心里反而暗暗高兴,因为他一眼
就看出了这鬼老下一步想打的什么主意。
  精于这种踢法的人,当然也懂得这种踢法的化解方法。
  化解的方法有好几种。
  薛长空决定探取最冒险的一种,那便是当对方起脚时,佯作不备,待对方抽招换式,双
臂一沉一抖,兜底上挑,疾插对方双股。
  这种化解方法的好处是,双方身子贴近,自己使的是兵刃,变化灵活,纵然不济,也可
以落一个与敌人两败俱伤,坏处则是,自己双臂张开的那一刹那,胸腹空门大露,若是拿捏
不准,遭对方踢中要害,当场即能致命。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薛长空绝不肯采取这种化解方法。如今他是逼不得已。
  小巷狭窄,后有追兵,惟一的生路是向前突破。
  把住巷口的若是金十七郎,他固然非冲不可,换了杨雷公,他也照样无法退缩。
  向前冲,尚有一线生机,往后返,则是死路一条。
  只可惜他这次又估计错了。
  他估错了的,不是杨雷公的招式,而是杨雷公这个人。
  杨雷公是天狼长老,不是金狼长老。
  武功高低之分,不在招式,而在于招式的变化。叫得出名称的招式,人人都知道如何出
手,出手之后,如何随实际情治的变化,则未必人人相同。
  变化之成败,决定于速度。
  杨雷公双脚踢出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
  薛长空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觉双腕微微一麻,两支短戟即告不翼而飞。
  平凡的招式,神奇的速度。
  杨雷公踢飞了薛长空的兵刃,也等于踢飞了这位双戟温候的信心和生机。
  薛长空虽然没有受伤,虽然还有再战的能力,但由于杨雷公这一踢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显已使这位颇负盛名的燕云杀手,于一时之间失去斗志。
  杨雷公哈哈一笑,身形一弹,又回到了老地方。以他的身份,在三名金狼面前,只要露
上一手,扳回前天的颜面也就尽够了,提取瓮中之鳖,自然不必他这位天狼长老亲自动手。
  事实上也的确不必这位天狼长老亲自动手。因为就在薛长空双朝脱手震出,微一怔神的
那一瞬间时,潘大头的一对虎爪,以及金十四郎的一根双节棍,已然双双扑至。
  这两头金狼,也许都不是薛长空的敌手,但在目前这种坐享其成的情况下,两人中的任
何一人,均不难以举手之势,置薛长空于死地。
  不过,两人已得到吩咐,要拿活口。
  所以,当这两件兵刃递出之际,所指之处均非要害。
  潘大头的虎爪,仍然措在薛长空已经受伤的右肩上,金十四郎则因利趁便,一棍点中薛
长空的风尾穴。
  薛长空穴道受制,真气无法凝聚,向前踉跄绊出数步,随即不支倒地。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两人得手之后,立即收回兵刃,退向一旁。
  杨雷公捋弄着颊下几根稀疏黄乱的山羊胡子,点头微笑道:“好,好极了!老夫早就警
告你跟公冶长两个小子,要你们提防老夫的手段,难得你小于送上门来,可替老夫省去不少
周章,如今有你小子作饵,要公冶长那小子上钧,也就方便多了。”
  他缓缓转向左边店檐暗处,点头接道:“十七郎,你过来,底下该轮到你活动一下筋骨
了。”
  这老魔也真会安排,拿人,解俘,全依名分之高低,公开处理,井然有序。
  店檐下的阴影中,一人应声走出,但并不是金十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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