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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剑》


第二十八章 笑谈拒恶客 无语对妖娆



  酒肉和尚这一掌,少说一点,也在百斤以上,这绝不是任何血肉之躯所受得了的分量。
  左天斗身子向前一级,连连跄出四五步,扑的一声,趴了下去。
  这位魔鞭一趴下去,就没有再作挣扎。
  因为这一掌砍中的部位虽是右肩窝,但余劲激荡,显已波及五脏六腑。
  大乔先是一呆,接着又不禁暗暗嘘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位酒肉和尚总算替她拔去了一根肉刺,如今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设
法来打发这个色中饿鬼的天狼长老了。

  打发一个无法抗拒的色鬼,她所能想到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
  那便是强颜欢笑,让对方获得满足!

  大乔埋着面孔,倒向床里,面壁而卧。
  虽然剥粽子的人已经换了一个,但她所处的地位,则丝毫未有改变。
  她仍是一只待剥的肉粽。
  在一阵嘻嘻痴笑声中,木床突然震荡起来。接着,一个像肉球似的身躯,突然带着股狐
臭味压上身来。
  大乔蜷缩着,身子依然一动不动。
  这一方面的经验她太丰富了。
  她知道她愈是似迎还拒,男人便愈觉得兴奋刺激,男人愈是兴奋刺激,也就愈早弃甲曳
盔。
  只可惜她这一次却料错了人。
  酒肉和尚显然也是个在这方面具有丰富经验的男人。
  他从占了第一道隘口之后,并不似大乔所想象的那样,立即跃马突阵,挥戈直捣黄龙。
  他只是轻轻抚摸她身上某些隆凸不平的部位,一面于口中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大乔微微感到有点慌乱。
  她并不是受不了这种抚摸,而是意外地发现她正面临着一个可怕的敌手。
  打野食的男人,很少会有这样好的耐性。
  这种耐性柳如风没有,左天斗也没有,所以这男人也一定不像柳如风和左天斗那样易于
打发。
  时间的久暂,她原不如何在乎。
  但是,这却使她不得不考虑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正当战局吃紧之际,被柳如风回来
撞见了怎么办?
  她咬咬牙齿,决定采用另一套战术。
  她开始慢慢地扭动身躯,轻轻地呻吟,同时缓缓将面孔转向酒肉和尚。
  她准备献上她的笑唇,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对方多多留意她脸上的表情。
  她在这方面下过很大的功夫。她知道女人脸上的表情,常会为男人带来一种奇妙的刺
激;很多女人都懂得媚功,但却很少有女人懂得,女人面部的表情,其实便是媚功中最具效
果之一。
  痛苦状,兴奋状,饥渴状,昏迷状,每一种变化,都会在不同的状况下,收到不同的效
果。现在她为了争取时间,不得不采取主动了。

  酒肉和尚收下她送上的第一份礼物。他嘴唇带着一股令人呕心的大蒜味,贪婪地吮吸着
她的嘴唇。
  只是,大乔迅速即发觉,她这一策略显然又失败了。
  酒肉和尚虽然饱尝芳泽,但阵脚仍极稳定,一点也没有因此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紧搂着她,轻轻笑着道:“心肝儿,你怎么不说话?”
  大乔恨得几乎要咬他一块肉下来,但却装出娇不胜羞的神气嗔声道:“你要我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酒肉和尚笑道:“我怎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找来这里?以及刚才我为什么不干干脆脆,
趁他第一次经过我身边就动手?你对这两件事,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大乔当然觉得奇怪,只是两张面孔贴得如此之近,那股浓烈的蒜臭,实在令人无法忍
受。
  于是,她像撒娇似的,把对方轻轻推开了些,娇嗔地道:“你说啊!你不告诉我,我怎
么知道?”
  酒肉和尚嘻嘻一笑道:“好,我告诉你,是柳如风老弟请我来的!”
  大乔一呆道:“是柳——?”
  酒肉和尚笑道:“刚才他跟金十三号在巷口碰到了本座,他说金五号已生反叛之心,准
备今晚起出三尊玉美人,跟你一道远走高飞,但他料定以金五号之工于心计,一定不会直接
这样做。”
  大乔道:“他认为金五号可能会先悄悄找来这里?”
  酒肉和尚道:“是的,但是胡八姑那边,他又不能不去。所以,他便将这件事委托了本
座。”
  大乔道:“这样一说,你岂不是早就来到了?”
  酒肉和尚道:“不算太早,正好碰上你解开第一颗钮扣。”
  大乔脸孔一红,心中暗暗冒火,语气也不免带几分怒恼意味道:“当时你为什么不立即
现身?”
  酒肉和尚笑道:“忙什么?要不是……嘻嘻……我真想看完了这场戏,再下来打发他上
路,只是嘻嘻……我瞧着,瞧着……自己也上了火,嘻嘻。”
  大乔咬了咬牙齿,才道:“那么,你进来之后,不立即动手,又是什么意思?”
  酒肉和尚笑道:“这是为了要让你学上一招。”
  大乔道:“让我学一招?”
  酒肉和尚道:“是的。”
  大乔道:“学你哪一招?”
  酒肉和尚笑道:“该斗智的场面,绝不斗力!”
  大乔道:“你一掌劈了他也不算斗力?”
  酒肉和尚道:“不算。因为我一点没受损伤。如果斗力,就不免大打出手,即使占尽上
风,也不免要耗不少气力。”
  他在她身上最富弹性的地方担了一把,低低暧昧地道:“我要留点力气下来等会用在你
身上!”
  大乔几乎已忘记了那股大蒜味,而现在她又闻到了。
  酒肉和尚要说的话,已快说完。
  谈话一旦结束,另一件事无疑就要接着开始。
  她本来还打算忍受,如今可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左天斗跟上她,她不知道,酒肉和尚跟上左天斗,左天斗也蒙在鼓里;依此类推,谁又
敢担保,这个酒肉和尚进来时,后面有没跟人呢?
  跟的是别人,还不打紧、如果跟来的竟是柳如风,那时又怎么办?
  柳如风是她引诱上手的,这位一号金狼本人其实并不如何好色。如果柳如风也对这位天
狼长老有所顾忌,他奈何不了一名天狼长老,拿她这头银狼出气,那是绝免不了的。
  她能失去柳如风这个男人吗?
  她不惜冒生命之险,一再出卖左天斗,为的又是什么?
  所以,她决定挣扎。
  不是拼命挣扎,而是让第三者——假如此刻屋外有人窃察的话——认为她已尽了全力,
最后她失身,实在是由于酒肉和尚横施暴力所致!
  不出她所料,酒肉和尚说完了那两句双关的秽语,马上就展开了实际行动。
  直到这时候,大乔突然发觉,酒肉和尚原早在上床之前,即已脱掉了内衣裤。
  这位天狼长老被人喊作酒肉和尚的原因之一,便是日常喜着僧装,他今天外面穿的,就
是一袭灰布袈裟。
  这袭袈裟一撩,便成了一尊肉身菩萨。
  大乔虽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时也不免因突然接触到对方身上的某一部分,而暗暗吃
惊。
  她的衣带早已松开了,但尚未全部褪去,酒肉和尚一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便去扯
她的衣衫。
  大乔伸手一格道:“熊长老,您绝不能这样做!”
  酒肉和尚一怔,颇感意外道:“为什么不能呢?”
  大乔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是金一号的人。”
  酒肉和尚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金一号的人,是金一号的人又怎样?”
  大乔道:“如果发生这种事,我没法向金一号交待。”
  一只煮熟了盛在盘里的鸭子,居然振翅欲飞,你见过这种事没有?
  酒肉和尚此刻的表情便有如对着一只想飞的熟鸭子,既惊奇,又迷惑,一时竟好像不知
道要说什么好。
  他翻了半天的眼皮,才迸出了一句并不十分得体的话:“你真的这样害怕金一号?”
  大乔道:“他待我一向不错,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酒肉和尚笑了,一张本来就扁得可以的脸,这时更扁得像个横放的烧饼。
  他像感到非常有趣似地道:“如果本座不来呢?你会跟姓左的睡觉,对不对得起他
呢?”
  大乔道:“长老误会了。”
  酒肉和尚道:“哦?”
  大乔道:“长老如果早来一步,就会知道那是因为姓左的以生命相胁,我故意暂时顺从
他,纯出于迫不得已。”
  酒肉和尚道:“故意?暂时?”
  大乔道:“是的。”
  酒肉和尚又笑了起来道:“我没要你真心跟我相好一辈子,你为什么不‘故意’、‘暂
时’、‘顺从’我一下?”
  大乔道:“长老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酒肉和尚道:“哦?”
  大乔道:“我解衣扣,长老是亲眼见到的,我解得那样慢,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
  “你知道有人会来救你?”
  “不知道。”
  “如果没有人来呢?”
  “拼!”
  这个字说得很有力量,横竖是一场戏,她当然落得连前半段也顺利洗刷一番。
  酒肉和尚两眼眯成一条缝,忽然凑上她耳边,低低地道:“现在你还有一个拼的机会,
你有多大劲,尽管使出来……”
  大乔没有再抗拒。
  如果有人窃听,而又竟是柳如风的话,这时也该现身而出了。如果她担心是多余的,又
何必白耗时间?”

  酒肉和尚对接着要做的那件事,显得熟练无比。他轻轻一翻,便升上恰当的行事位置。
  “啊啊……熊……熊……长老,你……你怎能这……这个样子?”
  大乔又在喘息着娇呼了。
  这是她最后的抗议。
  从声调上听起来,她这样呼喊时,似正被人卡着喉管,已失去挣扎的能力,事实上酒肉
和尚尚未用强,而她躺在那里,也根本没有动一下。她这样做,只是预防万一。
  如今,她只有一个要求。她不在乎酒肉和尚如何能征惯战,他只希望对方那张蒜臭喷人
的嘴巴,最好能离她稍为远一点。
  酒肉和尚没有令她失望。
  酒肉和尚撑着双臂,上半身慢慢向上抬起,牙齿咬得紧紧的,似乎抬得相当吃力。
  那是因为他正在另一部分着力……
  大乔也不由得暗暗咬牙,因为这个酒肉和尚不仅身躯高大,正在着力的部分,也过异于
常人。这是她以前没有经验过的。
  她咬起牙关,也并非全由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事实上她根本就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不是
种痛苦!她必须闭上眼皮,细细体会一下。
  她缓缓闭上眼皮。
  然而,令人诧异,也令人失望的是,她的眼皮尚未完全闭拢,酒肉和尚双腿突然抖动起
来。接着腰一挺,便放松了双臂,全身伏下。
  大乔好气又好笑。
  银样蜡枪头!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不但可以少担点风险,而且也可以早点脱离对方身
上那股狐臭蒜臭混合的呕人气味。
  只是,她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因为酒肉和尚一伏下来,就歪搁着脖子,没有再动一下。再差劲的男人,也不至于如此
不济,更何况是酒肉和尚这样的男人?
  同时,她身上另一部分的感觉也告诉她:酒肉和尚实际并没有——
  她想到这里,不禁机灵灵打了一个寒噤。
  当下她也顾不得去看酒肉和尚是否已经断气,忙将酒肉和尚一推,滚身坐了起来,一面
破口大骂道:“你这杀千刀的,亏你还是一位天狼长老!”
  她明明已看到了酒肉和尚背上的刀柄,却不忙着去张望是谁下的手,就像她喉管一直被
酒肉和尚卡着,直到她滚身坐起之前,酒肉和尚才突然松开了双手似的。
  她掠掠发丝,又恨声接着诉说道:“你就没有想想,我是谁的人……啊啊……天哪……
这……这……是怎么回事?”
  做作不能太过分。她现在必须看到“刀”和“血”了!然后,她就装出受惊过度的样
子,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仅看到了“刀”和“血”,同时还察觉到一个“人”这时已到了她的身后!
  她这番精彩表演一点没有白费,因为她身后这个人并不是别人,正是一号金狼柳如风!

  最后还是柳如风的口福好。
  左天斗解开包衣,酒肉和尚也只咬了一口的粽子,还是他吃了。一般人吃粽子,都是蘸
着糖吃,他蘸的则是大乔的眼泪。
  其实,大乔就是不流这一场眼泪,相信柳如风也绝不会因而减少对她的疼爱。
  这是时间带给她运气。因为她刚才“真戏假做”的那段“对白”,恰巧全被柳如风听到
了。再加上房门口的尸体,屋顶上的那个大洞,在在都为她的“清白”做了“佐证”。
  事件的经过,不是太明显了吗?
  左天斗是从屋顶里来的,他正威胁着大乔之际,酒肉和尚赶来把他杀了。然后,酒肉和
尚见色动心,不顾大乔已是他一号金狼的人,也不顾大乔的苦劝和告饶,一味横心用强,最
后幸亏他在紧急关头,适时赶至!
  “真急死人,我一直担心你为了谈公事,而放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管。”
  “不会的,我托他照顾你,等于托黄鼠狼护鸡,只不过一时分身不开,拖一下时间而
已,我怎会真的信任这个奥猪。”
  “他多少总是一位天狼长老,如今你杀了他,要紧不要紧?”
  “要什么紧?”
  “会主晓得了,不会见怪?”
  “这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当然是不关我的事,人又不是我杀的。”
  “那么——人是谁杀的?”
  “金五号!”
  “金五号?”
  “不错。”
  大乔眼珠子一转,忽然会过意来,点点头道:“的确不错,这是我亲眼看到的。熊长老
从外面走进来,没想到金五号藏身暗处,打背后抽冷子飞出一刀,正好碰上你回来,又把金
五号杀了——事情是不是这样发生的?”
  柳如风微笑道:“你的眼力很好。”
  他亲了她一下,含笑接着道:“我现在就要去告诉胡八姑这个不幸消息,由于少了一名
天狼长老,人手也必须重新安排
  大乔一怔道:“安排人手干什么?”
  柳如风笑笑道:“准备接收‘高远镖局’和‘如意坊’。”

  现在,蜈蚣镇上,已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天狼会又派来一名外号血观音的天狼长
老,以及这位过去有武林第一魔女之称的女煞星,这次到蜈蚣镇,是干什么来的了。
  蜈蚣镇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
  如果是从太平客栈传出来的,那比平常又更要快上好几倍。
  歪脖子杨二不是高大爷的人,不过,他每个月拿的津贴,却比四名高府家丁的薪饷还要
多得多。拿了钱当然就得办事。
  血观音黎明时分住进客栈,太阳刚露出半边脸,消息就到了如意坊。
  等到太阳升上屋顶,消息便已经传遍全镇。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杨二一向不欢喜多话,像这一类的消息,除非是熟人,他从来不提。
  他从如意坊回头,只碰到三个熟人。
  这三个熟人跟杨二一样,他们的口风也很紧。他们只告诉他们的熟人。
  而他们的熟人,又是他们的熟人——
  所以,已牌未到,如意坊大门前,就已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竟比血观音胡八姑来得还要早!

  血观音胡八姑出现得也不算太晚。
  她是坐轿来的。两人抬的青色小轿,只有六成新,看上去一点也不惹眼。
  惹眼的是两名“轿夫”。
  单是这两名轿夫,就掀起了一片高潮。蜈蚣镇上的人,今天总算大开眼界,看到了两名
应该只有画师才画得出的少女!
  走在前面的是“美美”,走在后面的是“秀秀”。美美那张能把钟馗吓出病来的面孔,
真比一队喝道的武士,还要威风得多。
  小轿所经之处,闲人如火烧屁股般,避之惟恐不及。但轿后的行列,并不如何壮观。
  除了那位怪模怪样的铁头雷公杨伟之外,一共只来了八名劲装汉子。不过,这一队汉子
人数虽然不多,却具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那便是人人穿着相同,清一色的天蓝短打,天蓝头巾,以及天蓝薄底快靴,同时人人左
胸上均以金线绣着一只神气悍猛的狼形图案。
  这说明他们从今以后,已将不再掩瞒他们的身份。
  从图案上可以知道,这是八名金狼。
  天狼会这次派出的人手,少说一点,也在百名左右。其余的那些金狼和银狼,都到什么
地方去了呢?
  难道单凭了一个血观音胡八姑以及扬雷公带领的这八名金狼,就能使拥有一群杀手,以
及无数亡命府丁的关洛兄弟俯首听命?
  小轿于如意坊门前停下,八名金狼于轿后一字排开。铁头雷公缓缓走去轿旁,取出旱烟
筒,开始从容不迫地装烟打火。
  原已离得远远的闲人,抵不住这种神秘气氛的诱惑,又慢慢的从四面八方,逐步聚拢过
来。隔得较远的人丛中,有人窃窃私语。
  “这位血观音,年纪该不小了吧?”
  “当然不小了,十几年前就已名动天下的人物,难道还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不
成?”
  “依我猜想,这个血观音不仅年华已老,而且一定还长得很难看。”
  一何以见得?”
  “你瞧那两个抬轿的丫头就知道了。”
  “丫头难看,跟主人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这只怪你老哥不懂娘儿们的心理。”
  “你懂?”
  “当然!”
  “说点道理来听听看。”
  “道理很简单,只要两个字,就可以说完了。”
  “哪两个字?”
  “怕比!”
  “标致的丫头,会使得女主人,相形失色吗?”
  “不错!同样的道理,如果丫头们奇丑无比,女主人便是容貌差一点,就不会有人去注
意。”
  “这话听起来倒也不无道理。”
  “小弟对于女人的心理,一向揣摩得透透彻彻。”
  “那当然了,不然人家怎会喊你花蝴蝶?只不过关于这位血观音的容貌,我却认为你老
哥完全猜错了。”
  “哦?”
  “你老哥似乎忘了一件事。”
  “哦?”
  “忘了她的外号叫血观音。”
  “叫血观音又怎样?”
  “被冠以观音外号的女人,这女人的容貌就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唔,这话也是——”
  人丛中的私语,突告冥然中断。
  因为这时如意坊的两扇大铁门,正在缓缓开启。

  当龙头老大的人,样样都好,就只有一桩坏处。
  那就是无论遇上什么事,他都必须走在前头。分金、分银。喝酒、挑女人,老大得第一
份;如果挨起刀子来,老大义不容辞,也得先挨第一刀!
  高大爷是老大。现在,这位高大爷就在最前头。
  高大爷身后,依顺序是: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
  再接着是四名杀手:龙剑公冶长、穿心镖谷慈、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
  穿心镖谷慈脸色苍白,病体显然尚未完全复原。从四名杀手的顺序看来,这位穿心镖似
是递补魔鞭左天斗的位置,暂时被派作了胡三爷的护卫。
  紧接在四名杀手之后,是张金牛、花狼、小马、蔡猴子,以及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
等人带来的一批家将家丁,总数约在三十名左右。
  双掌开碑关汉山和四名镖师均未见面,可能被留在坊内保护内眷。
  相形之下,如意坊这一边,阵容是够大的。
  高大爷步伐沉稳,面容庄严。
  他虽然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但他终究是在江湖上打过滚的人,世面见过,经验也多。
  今天,至少有一件事,他比别人清楚。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已然形势迫人,非接下这一阵不可,何不干脆横起心肠,充英雄充到底?
  所以,这时如果单看表面,这位金蜈蚣高大爷可说了无惧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更
像一位领导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

  如意坊的台阶很高,也很宽阔。
  台阶三级,正好将地主这边的人马分为三层:第一层,最前面,是关洛四兄弟。第二层
是以公冶长为首的四杀手。最上面的第三层,则是人数最多的家将家丁。
  高大爷等三位盟弟站定后,徐徐向前跨出两步,冲着那顶小轿,抱拳朗声道:“不知胡
女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乞恕罪。”
  他说这几句开场白时,腰杆挺得笔直,声调不疾不徐,一切都显得十分得体。
  同时,这几句开场音,虽属江湖俗套,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则多多少少尚带有几分炫
耀意味。
  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也等于说:你这位血观音少在我高某人面前装神弄鬼,你一到蜈蚣
镇,高某人便得到消息——便排好阵仗,在这里候着你了!
  小轿中一时没有动静,隔了片刻,才悠悠然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道:“杨长老,刚才说
话的这个老家伙是谁?”
  高大爷的一张面孔,不禁霍然变色。
  这位血观音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就算她真的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这一声老家伙,又算什么意思?
  难道她血观音成名江湖多年,连这么一点起码的江湖礼节也不懂?
  不!不是不懂。她喊这一声老家伙的意思,包括四周围的闲人在内,人人心中明白,她
是有意借明显的折辱,想来激怒这位金蜈蚣!
  她今天公然率众登门,并不是一次亲善访问。
  她是寻衅而来的。
  寻衅要有借口,不能不分情由,见面就讲打讲杀。
  这一声老家伙,便是火药线,现在它只等高大爷为它点火引爆。
  高大爷似乎很快的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这位金蜈蚣脸色微变之后,仅轻轻哼了一声,便又立即恢复常态。
  铁头雷公杨伟从嘴角上拔下旱烟筒,露牙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也不怎么清楚,大概
就是关洛七雄中的那个什么金蜈蚣高敬如高老大吧?”
  轿内的声音道:“杨长老看他像不像个老大的样子?可不要弄错了人才好。”
  杨雷公以眼角朝台阶上瞅了一下,带着一丝讽刺意味,似笑非笑的咳了一声道:“看神
气像是错不了。”
  轿内的声音道:“已然错不了,那就叫金六号宣读聘函吧!”
  杨雷公扭头道:“金六号!”
  轿后排头的一名金狼,立即应声出列,向杨雷公躬身道:“金六号在!”
  杨雷公道:“胡长老吩咐,宣读聘函。”
  金六号道:“是!”
  这位六号金狼应完一声是,又迈前一步,自衣襟中取出一份黄色书笺,面向高大爷等人
立身之处,以清晰的口音,展笺高声道:“兹礼聘台端等人为本会金狼弟子,编号自一零一
起:一零一高敬如,一零二胡传宗,一零三艾福寿,一零四花行标,一零五袁飞,一零六薛
长空,一零七谷慈,一零八关汉山。”
  高大爷等四兄弟相顾失色,显得又惊又怒。他们全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以弟子身
份,去侍候别人?供他人驱使?
  身后第二层台阶上的四杀手表情虽然各不相同,但显然全没把六号金狼这篇宣告当做一
回事。
  谷慈皱眉,袁飞冷笑。
  薛长空则向公冶长扮了个鬼脸,低声笑着道:“公冶兄,你落选了。”
  公冶长也笑了笑道:“放心,我敢打赌不会少掉我的份子!”
  金六号略为顿了一下,这时果然又大声接着道:“另特聘灵台传人,龙剑公冶长,为本
会第九号天狼长老。”
  公冶长笑道:“我说如何?”
  杨雷公又扮了个鬼脸道:“恭喜,恭喜,你公冶兄后来居上,官大多了。”
  金六号继续宣读道:“原高远镖局之镖师,唐、游、吴、钱等四人,以及如意坊护坊之
弟兄,包括花十八姑娘在内,一律改编为本会银狼弟子,排号另叙。”
  四周闲人,窃议纷纭,都觉得这种意想不到的变化,不但新奇,而且极为刺激。
  高大爷和众杀手会接受天狼会这份聘约吗?照情推测,似无可能。
  如果加以拒绝,又将会引起何种后果?
  金六号显然尚未念完全文,这时提高声浪,又接着道:“以上受聘及受编诸人,统限于
三日内向本会胡长老报到,领受仪规,另候差遣,如有故违,即视为本会公敌,严惩不贷。
胡长老现住太平客栈,后院富字四号上房。希谨记!天狼会主启。”
  金六号读毕,收起黄笺,又转身还归原来的行列。
  轿内的声音道:“杨长老,你问问他们,一个个是不是都听清了?”
  杨雷公果然抬起头问道:“你们大家是不是听清了?”
  当然不会有人去回答他这种询问。
  高大爷忿然转向后面的四杀手道:“我高某人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荒唐事都见过,
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狂妄自大。你们都听到了,这算什么话?”
  他的仗恃是这四名杀手,他当然得先回头看看这几位杀手的反应,才能决定他最后处理
这件事的态度。
  第一个起反应的杀手是血刀袁飞。
  袁飞抄起刀柄,冷冷一哼道:“她是血观音,我是血刀,我倒要看看,我们这两个带血
字儿的不祥人物,今天到底谁放谁的血!”
  高大爷当然不会拦阻。
  双方迟早难免一场血战。如今由血刀袁飞打头阵,可说正是最理想的人选。
  所以,袁飞一移动脚步,他就从旁边让开身子,只是口中叮咛了一句:“老弟可要小心
些……”
  公冶长目光闪动,忽然伸手将袁飞一把拉住道:“袁兄且慢!”
  袁飞转过头去,露出诧异之色道:“干嘛阻挡我?是不是担心我不是这女人敌手?”
  公冶长压低声音说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袁飞道:“哦?”
  公冶长低声接着道:“小弟的意思,是打斗要讲究公平,但今天的形势却非如此。你袁
兄如果负气下场过战,说不定正好落入对方的陷阱!”
  袁飞道:“什么陷阱?”
  公冶长道:“对方明知道今天不是一场善会,却只带来了这么几个人,这里面无疑大有
蹊跷。”
  袁飞道:“什么蹊跷?”
  公冶长道:“有一件事,想你袁兄必然明白。那就是你下去向这女人挑战,这女人自侍
身份,一定不会应战。”
  袁飞点头,这一点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薛长空插口道:“代这女人应战的人,很可能是铁头雷公杨老怪,不是小弟长他人的锐
气,这老怪的确……”
  公冶长摇头道:“也不可能。如果由这老怪接战,事情就好办了。袁兄刀法刚猛快捷,
说不定正好是这个怪物的克星!”
  袁飞忍不住又露出诧异之色道:“否则对方还有什么特殊人物可派用?”
  公冶长道:“也许只是一头普通金狼。”
  袁飞眨眨眼皮,没有开口。
  公冶长已然晓得他连铁头雷公也能对付,当然不会认为他连一头普通金狼也应付不了。
所以他等公冶长接着说下去,他知道公冶长一定还有下文。
  他没有猜错。
  公冶长稍稍一顿,忽然低声问道:“你们可知道那位百变人魔,今在什么地方?”
  薛长空微微一怔道:“公冶兄认为姓柳的,如今就隐在那批金狼之中?等会儿第一个出
场的人可能就是这位一号金狼?”
  公冶长道:“不错!”
  袁飞听得很不高兴,他瞪着公冶长道:“不错又怎样?我已连血观音也敢斗上一斗,难
道还会估了这姓柳的不成?”
  公冶长道:“话不是这么说。”
  袁飞道:“该怎么说?”
  公冶长道:“小弟方才已说过,交手一定要讲究公平。至于胜负,那是另一回事。只要
一对一,明着站出来,我相信不仅是你袁兄不在乎,就是换了小弟,薛兄或谷兄,相信也不
会在乎的。”
  袁飞道:“对方阴谋已被你公冶兄事先道破,等会只要小弟小心一些,那跟明着对阵,
又有什么区别?”
  公冶长道:“当然有区别。”
  袁飞道:“区别何在?”
  公冶长道:“第一,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铁头和尚、血观音这一男一女虽然
扎手,但我们兄弟已知道这一男一女可怕在什么地方,事先心里有数,一旦交起手来,就不
会吃太大的亏。姓柳的呢?你们谁知道这位百变人魔擅长的武功是什么?”
  没有人开口,因为谁也不知道。
  公冶长道:“这是目前应该避免跟这厮交手理由之一。第二,这姓柳的诡计多端,又精
易容术,我说他可能杀在这八名金狼之中,只是另一种猜想。并不一定可靠。这厮安排的毒
计,也许更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傻,非要走上他安排好的路子不
可?”
  薛长空道:“否则怎么办?难道就任他们如此耀武扬威一番,我们连气也不吭一声?”
  公冶长笑笑道:“如果那样窝囊,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薛长空道:“那么——”
  下面杨雷公忽然大声道:“喂!你们几位小老弟,嘀咕了老半天,到底有没有商量出一
个结果来呢?”
  公冶长低声道:瞩袁兄别急,让小弟来应付这老家伙。”
  他说着,缓缓越列而出,含笑望着杨雷公道:“阁下据说也是一位天狼长老?”
  杨雷公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翻了翻眼皮道:“是又怎样?”
  公冶长依然笑容可掬地道:“阁下如是天狼长老身份,当然能代表天狼会回答我一个问
题了?”
  杨雷公突然提高警觉,因为他已听出这小子显然想拿话套牢他。
  本来,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他以天狼长老的身份,的确可以代表天狼会说话。但,今有
血观音胡八姑在场,情形就不同了。
  在天狼长老群中,远不及血观音胡八姑。
  胡八姑才是今天的领头人物。
  他可以代表天狼会,却不能代表胡八姑,如果等会儿见胡八姑不支持他的意见,他岂非
当场下不了台?
  杨雷公一脸尴尬之色,正感启齿为难之际,耳边忽然传来胡八姑的细语道:“这小子词
语犀利如剑,如争口角春风,杨老定会吃亏。不论小子问什么,杨老都可以回答他,但切记
不可多兜搭!”
  杨雷公受了胡八姑指点,胆气一壮,立即挺胸大声道:“老夫身为天狼长老,当然能全
权回答你小子的任何问题!”
  公冶长从老怪物的神情变化上,已看出老怪物突然明朗了起来,可能因为已跟胡八姑通
了消息,当下也不点破,笑了笑,道:“我要请教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阁下大可不必如
此紧张。”
  他等杨雷公脸孔红了一下,才又笑着接道:“我想请教的是:贵会方才宣读的聘函,究
竟具备了几分诚意?”
  如果照实回答,这个问题答案该是:半分也没有!
  但杨雷公却没有选择:“当然是百分之百的诚意!”
  公冶长笑道:“贵会已然是一片诚意,聘函已宣读过了,而期限又是三天之久。你们还
等在这里干什么?”
  淡淡两句话,就驱走了满天彤云。
  杨雷公无话可说,血观音也无话可说,原班人马,只好乖乖撤退。
  天狼会的人一走。四周瞧热闹的人群,便也跟着慢慢散去。
  对好事者来说,这种平和的结局,当然觉得扫兴之至。所以,闲人散开之后,镇上到处
有议论,都认为高大爷太软弱了,被人家公然欺上门来,也不能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事实上,在高大爷这边来说,今天能有这种结局,则无异避过了一场天劫。
  天狼会这次派出的人马,当然不止今天现身的这一小支。
  其余的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关于这一点,人人想法不同;但不论如何猜测,结论都是一样的,只要被天狼会方面获
得了有利的下手机会,对如意坊这边的人,将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如果有人认为今天对方人来得少,正是予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机会,那其实也错了。
  不错,今天对方的人的确不多。
  可是,他们自己这一边,真正能动手的人,又有几个?
  穿心镖谷慈病体未愈,高大爷等四个老兄弟,充其量也只能敌住四名金狼——那还得是
排名在二十号以后的金狼。
  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严格说来,只有三个,那便是薛长空,袁飞和公冶长!
  而这三名年轻的杀手之中,谁又是那位血观音的敌手?
  所以,公冶长最后这一着缓兵之计,虽然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至少是没有办法
中的一个办法。
  这样至少又为他们带来了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中,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如果没有,三天过去后,又将会出现一些什么场面?

  高大爷决定召集一次摊牌的会议。
  为集思广益起见,他不仅吩咐双掌开碑关汉山、四镖师、花十八、张金牛、蔡猴子、花
狼等人全体参加,甚至把尚在休养中的葛老和金狼朱裕,也着家丁去搀扶下来。
  像这种大杂烩式的会议,能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起初是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愿先开口;及至有人开了头,一个个又争着表
示意见,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像一群捣了窝的马蜂。
  胡三爷挥动着一只大拳头,主张硬拼:“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得赚!”
  这是他当年闯天下时,最爱挂在口边的两句豪语,虽已冷藏了数十年,如今喊出来,依
然十分顺口,依然豪气十足。
  艾四爷结结巴巴的,也说了不少话。
  只可惜他的话只有他一个人懂。
  但也幸亏只有他一个人懂。
  否则,恐怕不待会议结束,就得先上演一场铁公鸡。
  原来这位四爷一直在抱怨不休一一抱怨兄弟之间,不该中了奸人离间计,要是丁二爷,
巫五爷,孙七爷不死,鬼斧桑元和病太岁史必烈这两名杀手都活着,那该多好!
  这一番话,试问若是被高大爷听到了,高大爷如何承受得了?
  只有花六爷提的主张较为平实。
  他主张不惜任何代价,立即着人去札聘虎刀段春助阵。
  他的看法是:虎刀段春性格怪僻,本来不易笼络,但如今形势已变,天狼会对这位虎
刀,也有拔除之意,虎刀本人心里应该明白:同时他前天还帮了公冶长一个大忙,从种种迹
象看来,此事颇有成功之望,只要请到了这位虎刀,以龙剑虎刀双英之力,血观音那女人就
不足为惧了!
  高大爷首表赞同,余人也纷纷称善。
  下一步的问题是:这件事交给谁办?
  虎刀段春住在太平客栈,血观音也住太平客栈,这种事非传递消息可比,不是相当的
人,不易达成使命。
  但是,这边如派出一个有分量的人去,则无疑又一定逃不过血观音的耳目。
  血观音若是获悉这边有人跟虎刀接头,便不难猜知这边显无归顺之诚意,到时候会否一
怒之下,取消三天期限提前兴师发难?
  设若如此,这个被派去太平客栈的人,岂非首当其冲?
  这种要命的差使,谁愿承担?
  同时,即使有人愿意冒险一试,在人手就感不足的今天,如果不幸发生意外,他们这边
是否承受得了这份损失?
  最后,还是由提出这一主张的花六爷本人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说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带来的一名管事去办。
  花六爷推荐的这名管事,叫花人才,外号小留侯。
  个人能有小留侯的外号,心计与手腕,自非常人所能企及。
  而这位花人才也的的确确是个人才。
  他是花六爷的一位远房侄儿,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个子不高,谈吐儒雅,相貌也生得
非常端正清秀。
  他经常跟在花六爷身边,但平时一向很少说话。
  如意坊上上下下差不多都对这位花府管事具有好感。
  由这样一个人前往太平客栈作说客,自属上上之选。
  高大爷大喜过望,于是立即吩咐仆妇另取衣帽,命花人才改成一名商买模样,从如意坊
的后门出去,绕道前往太平客栈。
  这一边大厅中则继续研究对策,一方面也是借此消磨时间,以等候花人才返报佳音。
  花人才能不能说动虎刀段春呢?

  太平客栈的客房共分四等。
  “富”字号是特等上房,“贵”字是一等上房,“荣”字号房间,虽然也被伙计喊做上
房,其实只是普通的客房,“华”字号房间,则等而下之,属于廉价统间。
  血观音住的是富字第四号特等上房,虎刀段春则住在贵字第四号。
  “富”与“贵”是两个跨院,分别从两道拱门进去,富字在东,贵字在西。
  花人才向伙计要的是贵字第六号房间。
  六号是四号的隔壁。隔壁住的便是虎刀段春。
  虎刀段春不在。
  虎刀段春去了哪里?花人才没有向伙计打听。这位有小留侯之称的花府管事,办起事
来,似乎相当小心。
  只可惜他虽然够小心,但仍然犯了一个错误。
  他也许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竟装作访客的样子,懵懵然踱进了对面的富字院。
  他显然不知道这座血观音住进之后,其余的客房已被赶得一个不剩,如今偌大一座跨
院,来来往往的男女,尽是天狼弟子。
  这位小留候双手倒剪于背后,自以为神态悠闲从容,应不致引起别人的注意,哪知道他
才跨进拱门,一把小刀就顶上了他的腰眼儿。
  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朋友找谁?”
  花人才倒还镇定,他记得以前丁二爷就是住在这座院子,丁二爷已经死了,他装作不知
道,岂非反能证明他是今天刚抵蜈蚣镇?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找丁二爷来的。”
  “哪位丁二爷?”
  “杨树镇的丁二爷。”
  “七雄老二?”
  “是的。”
  “找他干什么?”
  “在下也是杨树镇人,找他谈笔生意。”
  那人忽然嘿嘿一笑道:“好,你跟我来,丁二爷住在四号上房。”
  富字第四号房,是上房中的上房,丁二爷为了穷摆场面,以前住的确是这里的四号上
房。但花人才心里明白,这家伙现在带他去见的人,其实是血观音调八姑。
  他没有话,只好跟着走。

  花人才福气不错。
  眼福不错。
  因为除了天狼会中高级弟子,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血观音胡八姑的庐山真面目。
  他现在见到了。

  胡八姑斜躺在一张凉榻上。
  花人才进去时,第一眼所看到的,便是一双洁白修长,坚实而滑润如美玉的大腿。
  胡八姑的年龄,纵然不到四十,至少也有三十七八。
  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即使保养得法,也绝不能仍像少女一样,拥有这样美好的一双
腿。
  这女人难道不是胡八姑?
  花人才虽然知道不能太放肆,但一双眼光仍不由得从双腿向上移去。
  如果有人问这位花管事:胡八姑如今身上有没有穿衣服?穿的又是一种什么衣服?相信
这位花府管事一定回答不出。
  因为他既说不出这种衣服是属于什么款式,也不能确定它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衣服。
  它也许只能称为一块布。
  一块透明、省料、软薄而形式奇特的纱布。
  这虽然勉强盖住了几处紧要的部位,但总不免令人担心,如果它的主人想移动一下身子
或是一阵风突然吹了进来,将如何是好?
  屋子里当然不会有风吹进来。
  她也没有动。这位权倾一时的天狼长老,正在细心把玩着一件玉器。
  玉美人!
  花人才现在完全看清楚了。他看到一双美腿,接着又看到一副美好胴体,但如今看到
了,却不是一个美人。
  他最后看到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美人有多种,并不是每一种美人都能使男人动心。
  胡八姑此刻拿在手上的,也是一个美人。
  你会不会为一尊玉美人动心?
  相反的,半老徐娘,往往才是最动人的女人。这就像赏花一样,含苞待放,虽然可爱,
但不及盛放时的摇曳生姿,仪态万千。
  三四十之间的女人,正是一朵开足了的花,再往后也许便要枯萎,甚至凋谢,但目前则
却是最动人的一刻!
  胡八姑便是这样一个女人。
  看上去并不如何美艳,但配合了美好的身材和肌肤,以及一双传神的眼睛,能令人愈瞧
愈着迷。
  那带路的大汉没跟进屋来,只于阶下遥遥禀报道:“回八姑,这人闯入院子,自称要找
丁二爷,我看大有可疑,请八姑亲自发落。”
  他口喊“八姑”而不喊“胡长老”,可见身份相当不低。
  胡八姑连眼皮也没撩一下,淡淡地道:“好的,二郎,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原来是金二郎,身份果然不低。
  花人才不能再装迷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在下刚到达不久,不知道丁二爷已经换了
客栈,事出无心,如有冒犯之处,尚清这位夫人……”
  胡八姑仔细打量了花人才两眼,忽然噗哧笑道:“花人才,你这一套是跟谁学来的?”
  花人才耳中一嗡,几乎昏了过去。
  完啦!什么都完啦!他想转身夺门而逃,但双腿如千斤,连动也无法动一下。
  这女人又不是神仙,怎会一眼便识穿他的身份,甚至还喊得出他的名姓来呢?
  奇怪——啊,不——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是的,一定有蹊跷!
  他不是龙剑公冶长,也不是虎刀段春,他只是花六爷的一名管事,关洛道上无藉藉名的
一个小人物。
  胡八姑没有理由会认识他这样一个人。
  这就像要不是为了今天这趟差使,要不是由于他一时迷糊,他也绝不可能会见到这女人
一样。他们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人。就算有人肯在这位血观音面前提到过
他,这女人也不可能会一直牢牢地记着他的名字!
  难道——难道如意坊那边出了奸细,事情一决定下来,这边便得到了消息?
  不!也不像。因为这件事在时间上一点没有耽搁,他换好衣服,就来了这里,而参与此
事的人,一个也没有离开大厅。
  就是有人想送消息,也不会比他快。
  那么,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花人才想得脑袋发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正不知如何接腔是好之际,只听
胡八姑又笑着道:“花人才,你发什么呆?我人老了,难道连声音也变了不成?”
  什么?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他记得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什么地方?在如意坊大门口?
  不对。
  因为在如意坊大门口时,他隐隐约约地就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轿中人的口音,听来似
乎甚为耳熟。
  时间应该还要向前推移。
  那么,是多久以前呢?
  他自从进入花府任职钱粮管事,已六七年未在江湖上走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听到这女
煞星的声音。难道这已是八年前的事?
  八年前……八年前……那时他……啊,是的,他想起来了!
  花人才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他瞪着胡八姑道:“你——你是秋娘?”
  胡八姑含笑点头道:“不错!八年前虎石镇上的秋娘就是我。”
  她面孔微微一侧,斜斜地飞了他一眼,又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老多了?”
  花人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没有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
  因为他正沉浸在八年前那段往事回忆里。

  那是八年前,某一个初秋的黄昏。
  他因事抵达关外的一个小镇,如果不是这女人提起,他几乎已忘记那小镇的名字,现在
他则连当时落脚的客栈也记不起了。
  他当时歇的那家客栈,叫万福老栈。
  但这个故事却不是发生在客栈里。
  发生故事的地点,是栈后一望无际的林木深处。当时,他喝了点酒,带着三分酒意,走
出客栈,信步徐行,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栈后那片苦树林。
  也不知人林多深,他忽然发现一条蜿蜒的小溪流。
  溪流清澈见底,他一时感到口渴,便找了个站脚处,准备掬水痛饮。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在水中见到一个侧影。他回过头一看,才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
经含笑站着一名装束朴素,身材美好,年约二十七八的村妇。
  他是练过武功的人,听觉要较常人灵敏,何以妇人来到身边,他竟未能觉察?
  这原是武人应有的一种警惕,他当时居然没有想到。
  以后的进展,就像前人笔记中,一则香艳的传奇故事一样。
  他被邀至妇人居处,一间简陋的小茅屋中,享受了一夜能羡煞神仙的奇妙生活。
  直到第二天妇人催他离去,他对这妇人的身世始终一无所知。他惟一知道的一件事,便
是知道妇人名叫秋娘。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艳遇,曾使他神不守舍,恍惚了好几个月。
  但由于正值壮年,整日到处奔波,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他怎么会想到,当年那位和他有过一段风流史的村妇秋娘,就是为躲避灵台老人,而不
得不隐居关外的血观音呢?

  这段回忆是旖旎而甜蜜的,但花人才却在浑身冒着冷汗。
  这女人如今已贵为天狼长老,这段往事,她如不提,谁也不知道,如今她旧事重提,难
道就不怕他泄露出去?
  花人才知道,他的疑问,事实上显然也正是一个答案。
  她之所以对这段往事表现得如此坦率,正因为她不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要一个人保守秘密,方法有很多种。
  而最好的方法,则只有一种。
  那便是想个方法使这人永远不再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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