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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太保》






  熊熊烈火,自一个老大的铁盆中升起,铁盆中的木柴,被烧成了炭,灼烧的,
刺目的火光,飞腾着,构成动汤不宁的画面。
  天下真是动汤不宁,黄巢兵犯长安,数百年来的帝都,已落人黄巢手中,黄巢
的兵将,四处争夺,皇帝狼狈出京,天下大乱。
  但是,在雅观楼头,却看不到有什麽不宁的迹象,在大铁盆中升起的熊熊烈火
的照映之下,每一个人的睑上都是红彤彤的。
  大柱上全插着火把,晋王李克用坐在正中,也的容貌,有叫人不敢逼视之威,
也有叫人望了一眼之後,再也不想望第二眼之丑。他一只眼像是睁也睁不开,但是
另一只眼却睁得像是铜铃一样。
  柱旁两列,每列十四座,坐的全是各镇节度使,背後侍立着各人的家将,一盘
又一盘的佳肴,由身形高大的壮汉托出来,一  又一  的美酒,送到每一个人的面
前。
  在火光照映之下,在大堂正中,翩翩起舞的舞伎,娇俏的脸庞上,也泛着一片
红    的光彩,令人见了,不免怦然心动。
  觥筹交错,人人都争着向李克用进酒,也不免每一个人,都向站在李克用身
後,十二个神威凛凛的汉子,望上一眼。那十二个汉子,一色的豹皮背心,黑色长
靴,有的深目,有的鬈发,看起来总觉得有点不顺眼,可是却也没有一个人对他们
敢稍有不敬之色。
  那是晋王李克用麾下的十叁太保中的十二个,每个人都有超绝的武功。
  奇怪的是,十叁太保,只有十二个在,那最负盛名,也是新近才被李克用收为
义子,列为第十叁太保的李存孝,却并不在行列之中。
  又是一次哄闹的敬酒,伴随着许许多多的阿谀,恭奉的词句,这些词句,李克
用在一日之中,不知听了多少遍,他实在已有点腻了!
  而更令得他发腻的,是那些软绵绵的音乐,那十几个摆动着柔腰,挥舞着长
袖,舞得轻柔,舞得妖娆的女子,他陡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拍】地一声,酒杯
拍在案上,破裂了。
  李克用双手按在案上,大声道:【撤下去!】
  音乐停了,舞伎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二十八镇节度使错愕地互望着,他们不
知道晋王何以忽然发怒,大堂之中,出现了一刹那的尴尬。
  然而,那只是极短的一刹间,李克用立时轰笑了起来,拍着案,叫道:【孩儿
们,我们有天山脚下带来的美酒,取出来款客,全换上牛角杯!请我们的武士
来!】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二人齐齐答应,转眼之间,只见一袋又一袋的酒袋,自  
中抛了出来,抛向各镇节度使的案前,各镇节度使有的本是武将,酒袋飞到,立时
站起接住,有的却是文官,不免慌乱,虽然由家将代将酒袋接住,但是也引起了一
阵哄笑声。
  哄笑声全来自李克用带来的人,也们在笑这些大臣太文弱了,像也们那样的
人,每天沉醉在繁文缛节之中,怎能带兵打仗,又怎能不连皇帝也被迫得出了京
城?
  气氛渐渐变得狂野起来,好些大臣都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但是也们却还不得不
接过牛角杯来。
  牛角杯,那是用整个牛角雕成的,牛角杯盛满了酒,不将酒喝乾,就不能放下
杯子!
  各镇节度使虽然感到不安,但他们还是看着晋王的神色行事,晋王李克用率领
着十万能征惯战的沙陀精兵,是不是能克复帝都,大破巢贼,希望全在他的身上
了!
  在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人端坐着,脸上的神色,十分愠怒。
他是一个丑汉,十足的丑汉,这时,脸红得像猪肝一样,也不知是喝酒喝得太多
了,还是由於心中的盛怒。
  喧闹声陡地又静了下来,那是由於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拍拍拍】地自
两廊传了出来,所有的人,突然觉得跟前陡地一亮!
  那是二十四柄雪也似亮的弯刀!
  弯刀映  火光,幻出奇妙无匹,也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心悸的寒芒来。突然之
间,一声巨喝,二十四柄弯刀,一起向下砍出。
  【呼呼】的刀风,使得柱旁的火把,火头陡地升高,紧接着,又是整齐的踏步
声,二十四名沙陀汉子,已经步伐矫健地跳了出来。
  那麽锋利的弯刀,在这二十四个沙陀汉子的手中,好像是柔软的丝线一样,盘
旋出一团又一团冷森森的光彩来,忽然分开,忽然又【呛  】地交鸣着,碰在一
起,当弯刀舞近之际,人人都不禁要向後退开身子,屏住气息,当弯刀舞开之际,
人们也就不由自主,松一口气。
  刀光,火光,齐整的呼喝声,踏步声,彷佛将人带到了残杀,苍凉,荒远的战
场之上!
  那知刚才舞伎起舞,原是同一个地方,但是却像是完全不同了!
  刀光陡地  去,二十四个沙陀汉子也停止了跳动,他们的动作划一,他们左手
的手指,放在刀尖之上,然後,顺着刀背,缓缓地移动着,那时候,他们每一个人
的身子,都弯曲着,像是被拉紧了弦的弓一样。
  大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随着那些汉子的手指,渐渐由刀尖移到刀柄,他们
的身子,也渐渐挺直,直到他们的身子完全挺直,他们才发出了一声呼喝,身形跃
起,在半空之中,陡地转过了身来。
  他们将手中的弯刀,抱在怀中,在半空中向前跳出,绕过了大柱,退到了廊
下。
  那二十四个沙陀汉子,已退到了廊下,大堂之中,还是静得出奇,似乎所有的
人,全被刚才那二十四柄弯刀所发出来的寒森森的光芒镇慑住了!
  李克用首先又豪笑起来,他手中高举着牛角杯,他将杯凑近口角,仰起了脖
子,美酒全都倾进了他的口中,他的喉节上下耸动着,发出【骨都骨都】的声响
来,美酒自他的口角溢出来。
  李克用抛下牛角杯,大声道:【孩儿们,向各位大人进酒!】
  一片的阿谀之声,再度响起,十二个太保,每人端着盛酒的皮袋走过去,各镇
节度使慌忙起立,但却只有一个人仍然端坐不动。
  一这个人,就是那丑汉,他双眼炯炯有神,望定了来到了他身前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态度,十分嚣张,他摇着皮袋,鲜红色的美酒,从皮袋中直射了出
来,也射湿了好几个节度使的冠冕衣衫,那金线文绣,华丽的官服,一被酒淋湿
了,看来格外狼狈。
  而那年轻人的面上,却挂着恶作剧的笑容,他大踏步向前走着,来到了那丑汉
的面前,眼看袋中射出来的酒,又要将那丑汉淋得一头一睑了,可是就在这时,那
丑汉霍地站了起来,伸手在酒袋上用力一托,【叭】地一声,将酒袋托得向上,扬
了起来,一股酒泉,射向身旁的大柱,射在火把上。
  酒一射到了火把上,迸出了许多蓝色的火  来,那年轻人猝不及防,身形也不
免一个踉跄,那丑汉的脸涨得更红,厉声喝道:【什麽东西,敢在大臣前无礼?】
  丑汉一喝,声若洪钟,大堂之中,突然静了下来,那年轻人也是满面怒容,但
是随即在他的眼中,闪耀着狡猾的光芒来,他大声叫道:【父王!】
  当那丑汉大声喝叫之际,李克用也打了一个突,他转头向丑汉望来道:
【谁!】
  丑汉大声道:【汴粱节度使朱温!】
  那朱温,本是黄巢部下的大将,倒戈归顺,皇帝赐名全忠,膂力过人,勇悍绝
伦,这时尽管有许多节度使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仍然挺胸而立!
  李克用道:【原来是朱大人。朱大人,有酒有肉,何不尽欢?】
  朱温冷笑着,道:【大玉带着十万精兵,只望兵到贼除,如今连日在饮宴,巢
兵已离河中府只有七里了,为何还不发兵?】
  李克用【呵呵】笑着道:【我有十叁太保,五百家将,十万精兵,巢贼乃是乌
合之众,何足道哉,指日可破,你我且吃酒!】
  朱温用力抛下酒杯,厉声道:【我们只在此吃酒,贼兵杀到,看谁去抵挡?】
  李克用醉态可掬,斜乜着眼,转过头去,问道:【十叁孩儿,不是在楼外守衙
麽?】
  他身後大太保李嗣源应声道:【是!】
  李克用又笑了起来道:【我那十叁孩儿一人,便足挡五千精兵,朱大人请放心
用酒!】
  朱温还待说什麽,只见几个军官匆匆奔了进夹,从那几个军官,那种惊惶,紧
张的神色,人人都知道有什麽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心中都是一紧。
  那几个军官,直来到河中府节度使王重荣的面前,低声道:【禀报大人,巢贼
部将孟绝海,兵临城下,已在擂鼓挑战!】
  那军官说话虽然低,但是由於大堂中静得出奇,是以人人可闻,各人的面色,
更是难看,王重荣的手中,还握着酒杯,但是当他听了那军官的禀报之後,他的手
不禁簌簌地在发着抖,连杯中的酒,也全都晒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出,朱温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但是他还是乾笑着
道:【你我且吃酒,孟绝海见到我们饮宴,自会退兵!】
  李克用面色一沉,一掌拍在案上,喝道:【那孟绝海却是何人?】
  在朱温身边的那年轻人,正是十二太保康君利,这时,在他的双眼之中,又闭
起了几丝狡猾的光芒来,他转动着眼珠道:【大王,孟绝海是黄巢部下大将,有万
夫莫敌之勇,这位朱大人,便曾被孟绝海杀得弃甲曳兵,狼狈而逃!】
  朱温的睑涨得通红,大声道:【且看你们,有谁能敌得过他!】
  李克用笑道:【既是十叁孩儿在楼外守卫,自然是他退敌。】
  朱温冷笑道:【他带多少兵去?】
  李克用大声道:【一个便可!】
  朱温大笑起来道:【几曾听过这等的狂言?】
  朱温这句话一出口,各人尽皆失色,李克用一脚  翻身前的长案,大步踏走了
过来,一伸手,便揪住了朱温胸前的衣襟,大喝道:【你我出楼去观战!】
  李克用的酒意已很浓了,朱温的酒意也不轻,他反手抓了李克用的衣袖,两人
一起向外走去。
  李克用一走,十二太保立时簇拥而出,众人也连忙一起,跟了出去。
  日光很猛烈,城头上的砖石,泛起一片闪亮的光彩来,从城头上望下去,绵延
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卷起一股股浑浊的,浓黄的烟尘来,可以看得出,在远处,
已经结集着不少兵马。
  站在城头上的沙陀兵,全是一身黑衣,挺立着,他们手中的长戈大矛,都有着
雪亮的锋刃,日光照射上去,反映出夺目的光彩,他们的眼睛,直视着前面,彷佛
他们的心中,只知道向前,决不如後退。
  那是沙陀的精兵——黑鸦兵!
  黑色的衣服,雪亮的锋刃,远处卷起的黄尘,都有着一股肃杀之气。然而,当
各镇节度使,由鲜明夺目的旗旌引导着,也到了城头时,气派多少有点不同了。晋
王李克用和朱温走在最前面,他们两人,一样有着极高的身份,但是也一样丑陋。
  到了城头上,他们两人才分了开来。十二位太保,紧随在李克用之後,朱温游
目四顾,他在寻找十叁太保李存孝,他也听说过十叁太保李存孝的威名,这时,他
正在寻找一个他想像中,神威凛凛,铁塔也似的猛将。
  可是,在城头上的沙陀兵之中,却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样的猛将。
  朱温冷笑着,道:【要靠他擒贼将的十叁太保,却在何处?】
  一个牙将看到这麽多人走了上来,早已迎了上去,朱温一开口,也便躬身道:
【十叁太保终日酗酒,现时正在城头上打盹!】
  那牙将向前一指,朱温循他所指,向前看去,只见在一根旗  之下,蜷缩着一
个瘦小汉子,那汉子缩着身,正在打盹,也身形极小,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
样o
  朱温不禁笑了起来,道:【好,终日酗酒,这一点,义父义子,倒有相似之
处!】
  李克用怒道:【有酒不喝,却要来何用?】
  朱温厉声道:【只怕酒醉不醒,误了军机!】
  李克用冷笑不语,朱温已大踏步向前,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了那旗  附近时,他总算看清了那瘦小汉子的真面目,只见他一件豹
皮背心上,湿了一大片,显然是被酒淋湿的,正在沉睡。
  这样的一个瘦小汉子,竟就是十叁太保李存孝!那实在有点令人难以柑信,朱
温若不是顾忌着李克用和十二位太保,就在身後,几乎一脚便待向前,  了出去!
他虽然未曾去  李存孝,但也顿了一顿足,喝道:【沙陀胡儿,快醒来!】
  他大声一喝,十叁太保的身子陡地一震,随即懒洋洋地睁过眼来,斜睨着朱
温,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叫我什麽?】
  朱温冷笑着道:【沙陀胡儿,你……】
  他本来还想责问,何以守城有责,却喝了酒在城头上打盹的,可是,他第二
声,【沙陀胡儿】才一出口,李存孝的身子,便陡地弹了起来。
  朱温在各镇节度使中,也算是膂力惊人,武艺超群的了,但是他却从来也未曾
看见过一个人说弹就弹了起来,势子如此之快的!
  当李存孝弹起来的时候,他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像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
劲力的豹!
  朱温一看到李存孝突然弹了起来,便自一呆,而就在他一呆之间,李存孝照着
他的面门,已然一拳打出,那一拳,朱温根本连躲避的馀地也没有,只听得【砰】
地一声响,一拳已被击中。
  那一拳的力道,还真不轻,打得朱温的身子一晃,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立时
血流披面,朱温怪叫了起来,一伸手,便向李存孝的胸前抓去,李存孝手臂一横,
两人的手臂相碰,只听得【叭】地一声,朱温的手臂,向上直扬了起来,又向後退
出了一步。
  朱温站定了身子,伸手在面上一抹,抹了一手的鲜血,他大叫了起来道:【殴
打大臣,该当何罪,替我将他拿下!】
  朱温捱了打,跟在他身後的两个家将,已然磨拳擦掌,等朱温一叫,那两个家
将大踏步跨向前来,李存孝双手叉着腰,冷笑道:【谁敢来拿我?】
  李克用在旁,也一声大喝道:【且慢!】
  朱温怒道:【你纵容义子,殴打大臣,罪也不轻!】
  李克用笑道:【请容他去擒了贼将孟绝海,将功折罪,那又如何?】
  李存孝抗声道:【父王,他叫我沙陀胡儿,我打他一拳,还是便宜了他!】
  朱温厉声道:【大唐天子的大臣,你怎打得,竟连礼数也不知,当是在沙陀蛮
荒之地麽?】
  李存孝咧着嘴,笑了起来道:【一到中原,这麽多礼数,怎不叫人排了队,行
着礼去退贼兵?】
  朱温气得脸色发青,骂道:【谅你这醉汉,还不够孟绝海一锤!】
  李存孝揉了揉眼道:【孟绝海来了麽?】
  朱温指着城下官道,道:【你不见城外尘头大起,贼兵已杀至了麽?】
  李存孝也不理会朱温,转向李克用道:【父王,孩儿愿去生擒孟绝海,午时之
前,就可以回来复命!】
  朱温【嘿嘿】冷笑,拍着腰际的玉带道:【你在午睡之前,若能生擒孟绝海,
我用腰际玉带,和你相赌,你赌什麽?】
  李存孝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就与你赌我这颗脑袋!】  .
  朱温心中大喜,斜视着李克用道:【晋王,军中无戏言!】
  李克用眯着眼,优闲地道:【自然!】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一太保史敬思忙道:【十叁弟,我与你一起去!】
  李存孝立时道:【不必,我只要一人去便可,去得人多了,倒叫人小觑咱们沙
陀健儿,拿绳索来,缒我下城去会敌!】
  朱温听得李存孝只身去应敌,心中更是高兴,心中暗忖,沙陀蛮人,究竟容易
对付,叁言两语,便挑拨得他前去送死,就算他侥悻逃得回来,他适才愿输脑袋,
面门上捱了他一拳的恶气,也可以出得了,为免他变卦,倒要用言语稳住他才好。
  是以朱温忙道:【是啊,真是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这才是大将本
色!】
  李存孝只是望着朱温的玉带,笑着道:【这带子倒也还好看!】
  他说着,一个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到了城头,黑鸦兵早已在城上套上了绳
索,李存孝身形一纵,抓住绳索,身子向下,直缒了下去!
  这时,二十八镇节度使,无数将校,也一起聚在城头,十叁太保李存孝,这样
一个瘦削年轻的汉子,竟要只身在贼兵营中,去擒贼将孟绝海,虽然这时,他们都
看着李存孝缒了下去,可是他们的心中,也着实难以相信,那竟会是事实!
  众将校之中,不少是和孟绝海对过阵的,他们甚至一听到孟绝海的名字,也不
禁心寒,孟绝海身高八尺,手中一对铜  ,重一百二十馀斤,是黄巢手下,第一猛
将,一个人要去将他生擒来,实是难以想像的事!
  是以,城头上的人虽然多,但是却静得出奇,数百双眼睛,望着李存孝,眼看
他缒下了城墙,到了离地,只有七八尺时,他双足在城墙上,用力一蹬。
  李存孝那一蹬,令得他整个人,全都汤在半空之中,连翻了几翻,翻过了护城
河,已落到了城对岸,只见他一落地,便已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
  朱温看到李存孝已走,一转身,自一名兵士的手中,接过了一  长枪来,掉转
枪尖,用力向城头上一擂,枪  笔直地竖起。
  朱温道:【大王,立竿见影,可判时辰!】
  日头射下来,长枪枪  的影子微斜,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是辰末巳初时分,
而十叁太保李存孝,要在午时之前将孟绝海擒到!
  望着长枪的影子,许多人都不禁摇起头来。
  李克用背负双手,缓缓向前走去,除了十二个太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後之
外,旁人都聚在一起谈论,李克用走开了两叁丈,转过头来,低声道:【存孝一人
前去,怕有失误!】
  大太保李嗣源忙道:【依父王之见……】
  李克用道:【嗣源,敬思,你们两人,带一千黑鸦兵,由南门出城,绕道前去
接应,速去速回,不必与贼兵交锋,切记切记!】
  李嗣源和史敬思两人,悄悄退了开去。
  尘土扬了起来,眼睛的视线,有些迷糊,李存孝大踏步地向前走着,中原的黄
土平原,在李存孝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所熟悉的,是一望无际,长满碧绿的,柔软的青草的草原,和山顶上终年积
雪,山谷中却繁花如锦的高山,那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更熟悉的,是在草原上挤着,滚动着,咩咩叫的羊群,因为他本是一个牧羊
儿。一个牧羊儿,竟成了威名赫赫的十叁太保,这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然而,他现在已经是十叁太保了,草原上牧羊的生涯,在他来说,像是一场已
然远去了的旧梦,令得他记忆较新的,反倒是他自小就无父无母,一直被人欺侮,
餐风宿露,所锻  出来的那一副铜皮铁骨,和惊人的力气,草原上,谁也不敢招惹
看来身形瘦小,但是却力大无穷的安景思……那是也原来的名字……连老虎招惹了
他也得不到好处。
  安景思就是凭拳脚打死了一头猛虎,恰好李克用经过看到,惊诧於他的勇猛,
才将他收为十叁太保,赐名李存孝的。
  而现在,在李存孝跟前的,只是飞扬的黄土,马嘶声渐渐近了,李存孝仍然大
踏步向前走着,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到了近前。
  李存孝站定了身子,四匹骏马,已冲到了近前,那四匹马带起了一片浓黄色的
雾,使李存孝一时之间,几乎看不清奔向前来的是什麽人。
  而那四匹健马之上,甲胄鲜明的四名牙将,已经齐声喝道:【什麽人?】
  李存孝眯起了眼睛,望着他们。
  在高头大马之上骑着,人的心中,便格外感到自己神威凛凛,是以当他们低着
头,看到站在尘土飞扬中的李存孝时,也格外觉得李存孝的瘦小和不堪一击。
  李存孝仍然谜着眼,在他看来,那四个甲胄鲜明的牙将,有一种滑稽之感,身
上那麽多闪闪生光的装饰,好像他们不是来打仗,而只是来耀武扬威的。
  李存孝沉声道:【谁是孟绝海?】
  那四个牙将,呆了一呆,一起笑了起来,道:【你是什麽人?找孟大将军何
事?】
  李存孝却并不感到好笑,一到了和敌人相对的时候,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绷
紧了的弓弦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发出最大的力道来。
  他身形微僵,道:【我要生擒孟绝海!】
  那四个牙将又笑了起来,笑得身子抖动着,身上的甲胄,发出【呛呛】的声响
来,一个道:【你是什麽东西,敢口吐狂言?】
  李存孝缓缓地道:【晋王第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谁是孟绝海?】
  那四名牙将陡地一勒  绳,他们胯下的健马,也一起昂首急嘶了起来,倒像是
马儿听到了【十叁太保李存孝】七字,也感到吃惊一样。
  然而,他们四人望着李存孝,睑上却还是一脸不屑的神色,一个冷笑道:【李
克用手下,有十叁个太保,若是个个全像眼前这个一样倒也有趣。】
  另一个道:【将他擒了回去,献与盂将军,倒也算是小小的功劳!】
  那一个一面说,一面在马上一欠身,自马鞍之旁,【飕】地掣出一支矛,向李
存孝面门,疾刺了过来,李存孝身子在站定之後,一动也未曾动过,他的身上,已
积了厚厚一层黄土,是以这时,长矛刺到,他身子陡地一偏时,在他的身上,也扬
起了一蓬尘土来。
  他身子一偏,长矛刺空,李存孝一伸手,已抓住了矛  ,顺手一抖,只听得一
声惨叫过处,马上那牙将,已倒撞了下来。
  另外叁人,见势不妙,叁支长矛,纷纷搠倒,李存孝已夺了一  长矛在手,手
臂一横,【拍拍拍】叁下响,将叁柄长矛,一起汤了开去。
  李存孝长矛向前一伸,【当】地一声,矛柄撞在一名牙将的护心镜上。
  那护心镜打磨得晶光铮亮,矛柄自然撞不穿它,可是那一撞的力道十分大,直
撞得那牙将口喷鲜血,也自马上,跌了下来。
  另外两人,见势不妙,发一声喊,拨转马头便逃,李存孝也发出了一声大喝,
一抖手,长矛的矛  头抖着,【刷】地一声,已刺进了一名牙将的背心,只见那名
牙将身子向前一伏,插进他背心的长矛矛  ,便直竖了起来。
  那牙将想是至死仍抓住了  绳,是以他竟末从马背上跌下来,带着直竖而起的
矛  ,迅即远驰。
  李存孝一步跨过,伸足踏住了那口喷鲜血,倒在地上的牙将,喝道:【盂绝海
在哪里?】
  那牙将瞪大了眼,口在哆嗦着,看他的样子,实在是想快一些回答李存孝这个
问题,可是他却一个字也未曾说出来,面上已迅速转色,竟已死了!
  李存孝提起脚来,大踏步向前走了过去。
  一个人,在片刻之间,就战胜了四个牙将,在别人而言,那是一个大大的胜利
了,但是在李存孝来说,那却并不算什麽。
  他已和敌人交过很多次手,他总是胜利的,这种小小的胜利,已经不能对他再
发生任何的刺激了,而他的双眼,直视前方。
  他的心中只知道一点,一定要将孟绝海生擒回去,要不然,他自己输掉了脑袋
事小,失了沙陀人的脸,事情却大得多。
  李克用曾一再嘱咐过他们,沙陀大军,到中原来剿贼,许胜不许败,一定要胜
过敌人,在李存孝的恼中,已印成了极深刻的印象,在那种深刻的印象驱使之下,
在别人看来,李存孝是一名勇不可当的将军,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但是在李存孝自己而言,他却是很麻木的,他并不喜欢杀人,虽然他发起威
来,千人辟易,出入敌人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杀人如砍瓜切菜,但是他并不喜欢
杀人,他甚至很厌恶杀人,然而,一定要胜利,要胜利就非得杀人不可!
  他大踏步向前走着,日头哂下来,尘土扬起来,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乾燥,他
陡地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再度听到了急骤的马蹄声。尘土裹着一匹神骏的健马,当
先冲到。
  那匹健马後,是百来匹战马,蹄声令得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李存孝再度眯起
了眠,向前看看,他看清楚,当前一马驰到,马上是一个身高七尺的大汉,赤着上
身,皮肤黑得像涂上了一层油一样,手中握着一根又粗又重的狼牙棒。
  李存孝又微微弯起了身子,像是一头豹,在要向前扑出的时侯,总得先弯起了
身子来蓄势一标,那个大汉,才是真正的敌手!
  那一匹马驰到了近前,  绳一勒,马上的大汉,睁着铜铃也似的眼睛,一声暴
喝,狼牙棒已向着李存孝当头砸了下来,李存孝的身形再矮,狼牙棒的呼呼劲风,
直压到了他的头顶,李存孝一翻手,已自背上,撒下他的兵刃来。他的兵刃十分奇
特,尖端如燕尾开叉,握手之上,是粗如儿臂的钢棍,长叁尺六寸,这件兵刃,唤
作笔燕挝,也才一撒下兵刃,手臂向上一扬,【当】地一声响,笔燕挝正迎上了狼
牙棒。
  刹那之间,只见李存孝的身形,突然一长,马上那使狼牙棒的大汉,大声怪
叫,却自马上直跌了下来,李存孝一步踏向前去,一脚  出,踢得那大汉在地上一
个打滚,狼牙棒也撤了手。
  李存孝再提前一步,那大汉正挣扎着想站起来,李存孝左臂一伸,已将那大汉
的脖子,紧紧挟住,拖着他向後便退,那大汉双手乱挥,拚命挣扎,李存孝喝道;
【孟绝海,你已被我所擒,还挣扎什麽?】
  那大汉被李存孝挟住丁脖子,讲起话来,也自含糊不清,可是他仍然大叫道:
【我不是孟将军,俺是李大雄,是孟将军麾下的副将!】
  李存孝已拖着那大汉,倒退出了十几步去,和李大雄一起来的,还有数十骑兵
马,看到这种情形,全都呆了,一时之间,也没有人追上来。
  李存孝听得那大汉这样叫,也不禁一怔,忙问道:【你不是孟绝海?】
  那李大雄倒也是一个硬汉子,虽然被李存孝挟住了头,动弹不得,可是口中却
也不肯认输,道:【若是孟大将军,这时该是你被也挟住了头,拖回阵中,剖心送
酒!】
  李存孝【哈哈】大笑了起来,手一松,李大雄【砰】地跌倒在地,打了一个
泪,又爬了起来,喘着气,他被李存孝的铁臂挟了片刻,已挟得口中直流白沫,勉
强站了起来之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李存考用笔燕挝指着李大雄的鼻尖,叱道:【快滚回去,叫孟绝海来见我!】
  李大雄双眼瞪得老大,一直向後退了出去,他才退出了十来步,只听得一阵惊
天动地的呐喊声,自远而近,迅速传了过来。
  那一阵呐喊,声威之壮,令得已习惯在千军万马之中,  杀冲突的李存孝,心
中也不禁为之一凛,立时抬起头来,向前看去。
  他首先看到的,是扬起足有一丈多高的黄土尘。接着,在沙尘滚滚之中,是四
面极大的,色彩鲜明得夺目的大旗。
  大旗迎风招展,发出【腊腊】的声响,倒将马蹄声全都盖了下去。
  在那四面大旗上,每一面,都有一个极大的【孟】字,还在路上的那数十骑,
这时,一齐向两旁,散了开来,李大雄的精神,陡地一振,撒开大步,向前奔了过
去,叫道:【孟将军来了!】
  前後只不过极短的时间,李存孝仍然站在路中心不动,猝然之间,他只觉得尘
土已卷到了他的身前,当尘土掩盖而下之际的一刹那,他几乎什麽都看不到,接
着,他便发觉,自己的身边,已围满了人。
  只不过李存孝却连望也不向身边的那些人望上一眠,他的视线,定在一个神威
凛凛,铁塔也似的大汉身上,那汉子骑在马上,看来更是高大,也的那匹马,也是
大宛良种,高头大马,在黄金为饰的鞍上,插箸一对铮铮发光的八楞大  。
  那大汉也赤着上身,只不过在前後心,都悬着赤金的护心镜,手腕之上,也勒
着金腕扣,看来更增威武。李大雄这时,已伏在马前,马上那大汉喝道:【你败在
什麽人之手?】
  李大雄也不敢抬头,只是反手向後指了一指。
  李存孝随着李大雄的一指,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抬起头,他知道,这次来的,
一定是孟绝海了!
  当李存孝抬起头来时,孟绝海也正向他望来,在他们两人之间,飞扬的尘土,
还未曾完全落下来,可是就算尘土再浓,也决不能阻止他们两人,四道锐利的目
光!
  他们几乎是同时呼喝起来的,一个道:【你就是孟经海?】另一个道:【你是
十叁太保?】
  在一声呼喝之後,立时又静了下来。
  围住李存孝的,足有上百人之多,实在是不应该那麽静的,但是却又实在静得
出奇,那样的静寂,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便听得盂绝海陡地大笑了起来,他的笑
声,可称放肆到了极点。
  他一面笑着,一面叱喝道:【你就是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哈哈,李
克用可是将你当礼物来送给我?似他这般送礼法,十叁位太保,也送不了几次!】
  李存孝被盂绝海的笑声,叱喝声,震得耳际嗡嗡直响,也刚才曾以为李大雄就
是孟绝海,可是这时,孟绝海到了,李大雄瑟缩地站在孟绝海的坐骑之前,看来就
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李存孝自然看不到自己,不然,他就可以看到,他站在孟绝海的身前,和孟绝
海一对比,更是小得可怜,瘦得可怜,像是盂绝海一伸手,就可以将他捏瘪了一
样!
  孟绝海的话一出口,四面八方,都响起了一片轰笑声来,就在轰笑声中,李存
孝的声音,却十分沉着,他缓缓地道:【我来生擒你回阵去!】
  孟绝海略怔了一怔,又大笑了起来。
  就在孟绝海的大笑声中,李存孝突然飞身跃起,笔燕挝向前直搠而出,孟绝海
双手才一绰起了铜  ,笔燕挝已搠到了也的胸前。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正搠在孟绝海胸前赤金护心镜之上,孟绝海身子向後
仰去,双脚滑脱了蹬,李存考人还在半空之中,反手一掌,击在马颈之上,那马负
痛,一声长嘶,向前冲出,已将孟绝海自马背上,直掀了下来。
  但是孟绝海却也未曾跌倒在地,他在快要碰到地上之际,左手的铜  ,已向地
上击出,【蓬】地一声,正击在路面之上。
  那一  ,令得尘士陡地扬了起来,路上也出现了一个土坑,但是他的身子,已
就着那一击之力,直挺挺地站定,手中两柄铜  互砸,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立
时左右汤了开来,向李存孝攻到。
  李存孝才一站定身子,铜  已然汤到,李存孝身子一缩,一个筋斗,向後翻了
开去。他看到孟绝海铜  汤来的势子如此之猛,以为孟绝海一  汤空,就会身形不
稳,向旁跌出一步的。
  但是孟绝海乃是黄巢军中,一等一的猛将,天生神力,非同小可,他双  虽
重,但是一击不中,已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身形凝立,如同一座石塔一样,却是
一动不动!李存孝的心中,也不禁喝了一声采!
  孟绝海一声大喝,双  抡起,又已劈头劈脑,向李存孝压了下来。
  这一次,李存孝也不再躲避,他也是一声大喝,笔燕挝向上,直迎了上去!
  当双  和笔燕挝两件兵刃,就快相交之际,围在路上,孟绝海部下的将士,一
起轰笑了起来,他们是素知孟大将军的神力的,孟大将军这双  下压之力,简直可
以将一个石人砸得粉碎!
  而眼前的十叁太保李存孝,却是那样瘦小,却还要不自量力,去格挡孟大将军
的双  !这两  压了下来,只怕十叁太保要化为肉泥,尘埃!然而,众将士的轰笑
声,才一发出,便突然停住了!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听得【当】地一声响,
精钢打就的笔燕挝,已迎上了铜  ,虽然在日头之下,但是还可以看到,火星四下
迸射!
  就在那【当】地一声之後,孟绝海和李存孝两人,一起蓦地後退了一步,他们
後退时,脚步是如此之重,以致他们脚下的尘土,全都扬了起来。
  李存孝的身形灵活得多,才一後退,立时一个翻滚,滚向前去。
  盂绝海出阵以来,绝没有什麽人,可以挡得了他双  一击的,这一次,他双  
居然被一个那样瘦小的人,挡了一挡,他也不禁陡地一呆。
  就在他一呆间,李存孝已滚到了他的身前,他一声虎吼,双  又直击了下来。
  但是李存孝的身形灵活,【呼】地一声,已在他的身边,滚了过去,反手一
挝,正击在孟绝海的小腿弯之上,那一击,令得孟绝海发出了一下怒喝声,庞大的
身形,已如石塔倾圮一样,向下倒了下去。
  也身子还末倒地,双  又一起向前击出,【蓬蓬】两声,击在路面上,看他的
情形,像是想就着那两击之力,弹起身子来。
  可是当他倒下去时,李存孝也早已弹起,笔燕挝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砰】
地一声响,正击在孟绝海的背脊之上。孟绝海的身子,本来已向上抬了一抬,眼看
可以站起来的了,但是那一击实在太过沉重,令得也的身子,猛地又仆了下去。
  当时他的胸口,撞在路面上的时侯,【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浓稠的鲜血
来,鲜血和着浓黄的泥土,现出一种极其奇异的色彩来。
  在一旁的将士,一看到主将吃了亏,一起发起喊,涌了上来,眼看李存孝要陷
入重围,就算他神勇无双,要杀出重围,也不是容易之事,大路的两侧,突然也响
起了一阵呐喊声。
  随着那一阵呐喊声,一千黑鸦兵,自两边原野上,铺天盖地一般,冲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正是大太保李嗣源,十一太保史敬思,两人骑着骏马直冲上了
路面,手起刀落,已砍翻了两个人。
  李嗣源一勒马  ,马儿急嘶了起来,李嗣源大喝道:【十叁弟,孟绝海在何
处?】
  李存孝一脚踏在孟绝海的背上,道:【大哥,这就是孟绝海!】
  李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带他回去,午时已将届了,这里的人,我们自会打
发!】
  上千黑鸦兵涌了过来,孟绝海带来的那百馀将士,如何是敌手,刹那之间,已
去了一小半,人仰马翻,号叫之声,惊天动地,尘土飞扬,其馀的人,拚命夺路而
逃,李存孝一手拉住了一匹在他身边奔过的健马,一把提起了孟绝海,重重放在鞍
上,他一纵身,一足蹈在孟绝海的背上,抖起  绳,他人如同在马背上生了根一
样,挺立着,已疾驰而出!
  在路上的黑鸦兵,一看到十叁太保策骑驰来,纷纷让路,同声欢呼。
  李存孝越驰越快,黄尘滚滚,扬了起来,在那样的路上驰骋,和在草原上驰
骋,自然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不论在什麽地方驰骋,都是为了要
得胜,沙陀人的骑术,是远近驰名的,李存孝不但可以站在一匹健马上驰骋,他还
可以双脚分踏在两匹健马的背上,策马飞驰来得到胜利。
  尘土越扬越高,他也越驰越远,路上的  杀声,已渐渐听不到了。
  李存孝的心中倒十分沉着,他又一次  到胜利的滋味,在第一次或第二次胜利
的时侯,心情激动、兴奋,但是当胜利来得太多,而且,还并不困难的时候,胜利
之後,反倒变得十分沉重了。
  李存孝在飞扬的尘土中,已看到了城头。
  城头上的喧闹,登时静了下来,在城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到,十叁太保李存孝,
站在马上,踏着一个人,疾驰而来。
  每一个人,也都不由自主,转过头,向插在城头上的那  长枪的影子,投以一
瞥。
  枪  的影子已经很短,只不遇几寸长,已经快要到午时正了,然而李存孝已经
回来,他在午时之前回来了!
  朱温的面色,现得十分难看,李克用圆睁着一只眼,笑嘻嘻地望定了朱温,那
更令朱温,显得很不安,他勉强笑着,道:【人倒是在午时之前回来了,若擒来的
不是孟绝海时,又当如何?】
  李克用笑道:【得等他上来方知!】
  李克用才出口,便听得一叠声的呐喊声,叫道:【十叁太保来了!】
  随着那一连串的叫喊声,李存孝的胁下,挟着盂绝海,已经大踏步走上城头
来,在他面前的各镇节度使、将士,纷纷让路。
  李存孝直来到了朱温和李克用的面前,手臂一扬,被他挟在胁下的孟绝海,
【砰】地一声跌在城头上,长大的身躯,横卧在地,看来更觉得庞大。
  李克用斜睨着朱温,笑道:【朱大人,这可是孟绝海麽?】
  朱温在李存孝走上来时,便已经看到,被李存孝挟在胁下的,不是别人,正是
孟绝海,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这时李克用一问,他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了
一步。朱温本来也是黄巢部下的大将,孟绝海的武艺如何,他自然素知,这时他看
到孟绝海跌在城头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那的的确确是孟绝海,却又不容得他不信,一时之间,他变得一句话也
讲不出来。
  城头上的所有人也全都惊得呆了,静得出奇!
  在静寂中,只听得李克用又【呵呵】笑了起来道:【朱大人不出声,那他一定
是孟绝海了,朱大人曾和他共事巢贼,自然是不会弄错的了!】
  朱温一听得李克用讲出那样的话来,心中实是怒极,一张丑脸,也登时成了猪
肝色。
  他本是黄巢部下的大将,阵前倒戈归顺,皇帝赐名全忠,旌玉带,爵高官,倒
也使他睥睨天上英雄,可是一给人提起他昔日是巢贼部下,他总有说不出的不自
在!
可是这时侯,也空有一腔怒意,却是无法发  ,只是恨恨地一顿足,【哼】地
一声,转身便走。
  可是他才一转身,便听得李存孝大声喝道:【姓朱的别走,拿玉带来!】
  朱温陡地一怔,立时转过身来,当他转回身来时,他铁青的脸色上,笼罩着一
种骇人的杀气,李存孝却大踏步走了过去道:【你输了,拿玉带来!】
  朱温一定是由於太愤怒了,是以他面肉在簌簌抖动着,但是他又要顾及大臣的
身份,不得不竭力抑制着心中的愤怒,而使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沉声道:【什麽玉带!】
  李存孝【哈哈】一笑道:【自然是你腰际的玉带,你拿它来和我的脑袋相赌,
难道你忘了麽?】
  朱温怒极叱道:【胡说,这条玉带,乃是圣上所赐,你是什麽人,也配要这带
子!】
  李存孝【哇呀】大叫了起来道:【好不要脸,输了想不给麽?拿来!】他一面
说,一面倏地伸手,便向朱温的腰际,抓了出去,朱温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厉
声喝道:【晋王,你难道只是旁观?】
  李克用笑得很高兴道:【朱大人,军中无戏言,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朱温手按住玉带的扣子,面色难看之极,朱温手下的几个将军,也立时向前涌
了过来,各太保也自李克用的身後,大踏步向前走来。
  在城头上的各兵将,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莫不骇然失色,但就在这时,李存孝
身形一闪,已自朱温身边掠过,疾伸右手,已抓住了玉带。
  朱温厉声喝道:【圣上所赐玉带你敢妄动?】
  李存孝笑道:【玉带既是圣上所赐,你以之打赌,便是欺君罔上!你既然输了
还有什麽话好说,莫非我输了也说脑袋是父母所生,不能给你麽?】
  朱温给李存孝抓住了玉带,心中大急,也不禁口不择言起来,大声喝道:【说
什麽父母所生,你本是无父母的野种!】
  李存孝生擒了孟绝海,赌嬴了朱温,心中十分得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是
此际,朱温的这句话一出口,他却陡地脸色变了!
  在刹那之间,他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是无父无母的野种!
  这样的辱骂,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也自小就不如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
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安景思,是怎麽来的。
  有一个时期,他坚信自已的母亲,是一个石头人,那还是也很小很小的时候,
有人开他的玩笑,指着一座古墓前耸立的一个石头女人对他说;【这就是你的母
亲,你该好好对待她!】
  年幼的安景思信以为真,每日拂拭着石头人的积尘,有鸟儿飞过,停在石头人
上,他便大声叱喝着,将鸟儿赶走,石头人既然是他的母亲,怎能容得鸟儿的欺
侮,他曾在石头人脚下,蜷着身子沉睡,他也曾抱住石头人哭泣,心中思索着,为
什麽自己的母亲会是石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对自己唱安眠曲。
  後来他渐渐长大了,他才知道,石头人是不会生孩子的,那是人家在骗他,可
是当他一有空的时候,他还是在石头人的身上靠着,怔怔地望着蓝天白云。
  无父无母的野种,这七个字,每当李存孝听到的时侯,就像是有七枚利针刺进
了他的心口一样,而在这时候,这种感觉更甚了!
  所以,在刹那之间,也的脸色变得煞白,自他的双眼之中,也射出一种近乎冷
酷的神色来。
  朱温看到了李存孝那样的神情,也不禁陡地一呆,就在此际,只听得大太保李
嗣源抗声道:【朱大人何出此言,十叁弟父王在此,难道不见?】
  朱温也知自己失言,要知道李存孝被李克用收为义子,他那句话,便等於连李
克用也辱骂在内了,这时,他急於脱身,也不及解释,只是【哼】地一声,伸手便
去推李存孝。
  而李存孝也在这时,用力一扯,只听得【拍】地一声,已将朱温腰际的玉带,
扯成了两截,朱温急忙伸手去夺时,也抓到了另外一截!
  朱温厉声叫道:【反了!反了!】
  朱温一叫,众太保也大声呼喝着,涌了上来,朱温见势头不对,立时向後退
去,喝道:【我们走!】
  众兵将簇拥着朱温,迅速离去,十一太保史敬思举起拳头,还待击了下去,李
克用究竟识得大体,已然大声喝止,而朱温已奔下城头去了。
  不久,只见牙将前来报道:【大王,朱大人带本部兵马,回汴梁府去了!】
  李克用也不放在心上,拍着李存孝的肩头道:【由得他去,少他一股兵马,不
见得便难以破贼!】
  朱温一走,各镇节度使,就算明向着朱温的,也没有再得罪李克用之理,而与
朱温有隙的,更趁机大骂朱温,将李克用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李克用听着那些阿谀的词句,心中实在又有些发腻了!
  火把高燃,窗外黑沉沉,远处不时可以听到军鼓低沉的声音,蓬蓬蓬地响着。
  那种低沉的的皮鼓,使人听了之後,心直往下沉,有着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是
以,大堂中的人虽多,却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老大的火把,自柱上斜伸出来,正好在一张长桌上燃着,闪动的火把,映在长
桌的一张地图上,火光跳动着,以致地图上的山峦河流,看来像是活的一样。
  围在长桌旁的十几个人,神色都极其严肃,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在
他的眼珠中,彷佛也有一个火把在燃烧着一样。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着,从河中府起,一直移到了长安,才停了一
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抬起头来道:【照贼兵布阵来看,长安稳如泰山,难
以攻破!】
  大太保李嗣源道:【贼兵本是乌合之众,但是占住了帝都长安,气  却盛!】
  李克用一高一低的两道浓眉紧蹙着,眼中闪耀着一种十分沉郁的光芒,他的手
指,在地图上长安的附近,划来划去,一言不发。
  在一旁的众太保,也都屏气静息,没有人出声。他们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是
第一次了。十叁太保,勇如猛虎,但是李克用用兵如神,决策精确,却是他们沙陀
大军战无不克的主要原因!
  他们都知道,一次战争的胜利,是在两阵相对,  杀开始之前,便已经决定了
的,而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便像现在这样的军事会议。
  在这里,虽然静得出奇,但是沙场上的千军万马,他们的死生、胜负,却全是
由这里决定的!
  李克用手指不断划着,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长安城城池坚固,域外兵马众
多……】
  他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道:【幸得今日擒了贼将孟绝海,稍挫了贼兵的锐
气。】
  四太保李存信突然道:【父王,擒了孟绝海,只不遇是小功一件,孩儿愿立更
大的功劳!】
  李存信一脸骠悍之气,他在讲话的时候,双眉上扬,目光灼灼,却望定了李存
孝,但是李存孝彷若末觉,只是注视着案上的地图。
  李克用【唔】地一声,道:【你想怎样?】
  李存信倏地一伸手,指在地图上的长安,大声道:【我单人匹马,杀进长安
去,生擒黄巢来!】
  李存信这一句话出口,李克用和众太保,都是一呆,接着,各人便笑了起来。
  因为刚才李克用还在担心,长安附近,巢军阵势布置甚严,用数万精兵去攻
打,对方以逸待劳,也不容易讨好,现在李存信却要单人匹马,去擒黄巢,那实在
是可笑了一些!
  别人笑,四太保李存信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他的眼光,始终注定李存孝的身
上,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怒意来。
  在未有十叁太保李存孝之前,人人都知道晋王十二义子,十二太保。而在十二
太保之中,最赫赫有名,武功超群的,便是他四太保李存信。
  可是,李存孝一来,人人都只提十叁太保,每当听到了【十叁太保】四字,李
存信的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一个被人称颂惯的人,忽然被人忽视
了,再也没有人提起了,那心中的难过.气愤,绝非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体会的。
  李存信心中这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了,他这时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他,像是
火山突然爆发一样,突然反手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声,道:【笑什麽7偏你能
立功,旁人就不能麽?】
  李存孝陡地一呆,皱起了眉,不如该如何回答才好,李嗣源已然道:【兄弟之
间,不可争执。】
  李克用挥手道:【存信,你适才的话,再也别提起,没地招人笑话!】
  大太保李嗣源道:【父王,四弟的话,倒也有道理。】
  李克用笑了起来道:【你一直老成持重,却如何也会那样说?】
  李嗣源道:【长安城牢不可破,域外贼兵齐集,但大军难以挺进,小股人马,
却反倒可以趁隙混进长安去,虽然生擒黄巢,在所不能,但我们到长安去大闹一
番,自然人心惶惶,这些乌合之众,不难瓦解!】
  李克用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突然之间,他一声虎吼,道:【真是好主意!孩
儿们!】
  他一声呼喝,众太保齐声答应,个个挺立身子,大家都知道,李克用在一声呼
喝之後,就要传将令了,此时他所发的命令,自然是选派前去闯长安的人选,一等
一的繁华去处,乃是帝都,谁不想去见识见识?如今长安虽然在巢贼势力之内,但
是对十叁位太保而言,那却更富刺激,人人都想争着前去,是以他们个个挺胸而
立,精神抖擞。
  李克用目光灼灼,凌厉的目光,在十叁位太保的身上,一一扫过。十叁个太保
人人都屏气静息。
  李克用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李存孝的身上,他沉声叫道:【存孝!】
  十叁太保李存孝立时向前,踏出了一步。
  李克用目光又缓缓移动,停在九太保李存审的身上,又叫道:【存审!】
  九太保李存审大喜,高声答应,也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克用的目光,缓缓到了四太保李存信的身上,李存信已迫不及待,向前跨
出,可是李克用却立时摇头道:【不必你去!】
  李存信陡地一呆,抗声道:【父王,这主意是孩儿想出来的!】
  李克用道:【你想出来的主意是独擒黄巢,与现在要实行的扰乱长安,有所不
同,你脾气暴躁,好大喜功,此去长安,非同小可,只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
馀!】
  李存信急叫道:【父王,这……孩儿不服!】
  李克用笑道:【可不是,你连我的命令,都敢不服,若是派你去长安,你怎肯
服他人调度?】
  李存信忙道:【孩儿不是不服父王将令,只是心中有所不服,父王不论派何人
带队,孩儿均愿服调度!绝不违令就是。】
  李克用道:【此事非同儿戏!】
  李存信道:【军令如山,孩儿焉有不知之理!】
  李克用道:【我派存孝带队,一切皆由他调度,你服是不服?】
  李存信陡地一呆,立时转头,向李存孝望去,李存孝也向他望了过来,两人对
望了好一会,李存信咬牙,道:【我服!】
  李克用点头道:【好!】
  李克用才一点头,李存信已向前,走了过来。
  李克用续道:【史敬思,康君利,李存璋!】
  立时又有叁位太保,向前走来,十一太保史敬思英武挺拔,浓眉大眼。十二太
保康君利,神气非凡,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中,总闪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狡猾的神
采,八太保李存璋熊臂虎腰,气度非常。
  李克用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六个人,心中也不禁一股自豪之感,他缓缓地道:
【你们六人,立时启程。】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声音听来,也格外低
沉,像是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深深印进每一个人的心头一样。
  他道:【长安城中,非同小可,千万要小心,要记得你们此去,志在扰乱,不可
贪功。存孝!】
 李存孝陡地挺直了身子道:【孩儿在!】
 李克用一字一顿道:【你带着队,你们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来。】
 李存孝大声道:【是!】
 李克用深深地吸一口气道:【你们六人,到长安去,虽然不过两百来里的路
程,但是在两百里中,贼兵布下了千军万马,们那样的行动,可以说从古未有,
 一路上更不可节外生枝!】
 李存孝等六人,齐声道:【孩儿知道!】
 李克用摆了摆手,道:【去吧!】
 六位太保,一起走了出去,他们混身是劲,走出去的时候,甚至带起一股劲
风,令得火把的火头,也向上陡地窜了一窜!

尘土飞扬,那麽多尘土,像是整个大地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黄的烟雾一样。
六骑马,在路上飞驰着,马上的六个人,正是以李存孝为苜的六个太保,他们
都已换了装束,看来像是猎户,为了装扮得像,他们骑的,也不是什麽骏马,而是
军中挑出来的劣马。
  天色渐渐黑了,那是一个阴沉的阴天,天上一点光也没有,但是在地上,放眼
看去,却到处可以看到像星星一样,闪耀着的火光。
  那些火光,全是从远远近近,连绵百馀里的兵营中所发出来的。大鏖战还未曾
开始,是以即使是军营中的灯火,看来也有几分宁谧之感。
  马上的六人,一声不出,只是伏在马背上,向前急驰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兵营
渐渐远了,而离敌人的营地,又渐渐近了。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大军结集的地方,就算是在官道上,也没有什麽车
马来往,是以他们六匹马,马蹄敲在路面上,发出的声飨,也格外惊人。
  到了午夜时分,驰在最前面的李存孝陡地勒住了鞋绳,扬了扬手,跟在後面的
几个,也全都勒住了马  ,只有四太保李存信,却还抖  驰出了两叁丈,才兜转了
马头来,大声喝道:【什麽事?】  
  李存孝皱了皱眉道:【四哥,我看现在,路边的军营,已是贼兵所布的阵形
了。】
  李存信道:【那又怎样?】
  李存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要小心些,在马蹄上扎上棉布,也不必
跑得太急,趁着天色黑,正是我们连夜赶路的良机。】
  李存信【哼】地一声道:【我们都是堂堂的太保,又不是偷鸡捉狗的鼠辈,怎
可以这等怕事?依我之见,就这样直冲过去,没有贼兵前来便罢,若是有贼兵前
来,就杀它个片甲不留!】
  十二太保康君利忙道:【四哥说得是!】
  李存孝沉声道:【我却说不是!】
  李存信大怒,一抖  ,气势汹汹,策马驰了过来道:【你算是什麽东西?】
  李存孝的面色陡变,虽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面色变得十分白,那
样煞白的脸色,再配上他一双灼灼的眼睛,令得他看来极其异相。
  李存孝以极其缓慢,但是却十分坚定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道:【父王曾下令,
这队人马,由我调度,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四太保李存信更是大怒,厉声吼道:【他奶奶的,你敢斩我!】
  李存孝的声音更低沉,道:【违军令,不论亲疏!】
  李存信【哇】呀怪叫起来,八太保和九太保已齐声道:【四哥,父王之命,切
不可违。】
  史敬思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叫道:【四哥,愿服十叁弟调度,这话可是你自己
说的!
  康君利悄悄拉了李存信的衣袖,道:【四哥,你要杀贼,到了长安,再杀不
迟!】
  李存信【哼】地一声,转过头去,  自怒意不歇,李存孝已下了马,自马鞍之
旁的皮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棉布来,众人纷纷跟着学样。
  康君利扎好了马蹄,看到李存信仍是怒容满面,骑在马上,未有动作,也走了
过去,笑嘻嘻地道:【四哥,此番冲进长安,说不定你可以将黄巢生擒了回来,立
一个大功!】
  李存信闷哼一声,康君利忙压低了声音,道:【四哥,你莫中计,他是不想你
到长安去和他争功,到了长安,还不是由得我们?】
  李存信一听,心中一动,他暗忖如今若是不照李存孝这小子的吩咐去做,那只
怕自己连去长安的机会也没有了,真如康君利所说莫中了他的计!
  是以他又是【哼】地一声,下了马,也将棉布扎在马的四蹄上,李存孝一挥
手,六骑又向前驰去,但蹄声已经轻了许多。
  他们沿着官道,直驰了一夜,早已进入了黄巢的兵营,到天色渐明时分,好几
队兵马,在他们的身边驰过,带队的军官,虽然对他们投以奇怪的眼 ,但是却也
没有盘问他们。
  他们沿着路边驰着,等到天色微明时分,看到路边有一个草棚,乃是一座茶
居。
  李存孝勒慢了马,向前一指,道:【前面有一座茶居,我们进去歇歇脚,也好
探听一下消息!】一行六马,来到了茶居之前,六人下了马,走进了茶居中,只有
几个老兵,正在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看到他们六人进来,也不理睬。
  六人挤着一张桌坐下,李存信拍着桌子,一个衣服破烂的老者,走了过来,李
存信和史敬思大声道:【拣好吃的东西拿来!】
  那老者苦笑道:【列位客官,兵荒马乱,小店没有什麽好东西,只有烤薯饼,
和着青菜,将就充  ,要酒,倒还有些。】
  这六人都不知【烤薯饼】是什麽夷西。
  他们来自沙陀,食物自然和中土不同,那老者的中州口音,他们也听不甚清
楚,更加不明白,李存审道:【喂,那烤薯饼是什麽东西?】
  老者苦笑着道:【尊驾倒会黄莲树下弹琴!】
  那【黄莲树下弹琴】,乃是【苦中作乐】之意,偏偏他们叁人可听不懂,李存
孝睁着眼问道:【那黄莲树下弹琴,又是什麽好吃的东西?】
  那老者呆了一呆,索性不再去理睬他们六人,自顾自走了开去,他们六人,也
不再说什麽,不一会,热腾腾的烤薯饼端了上来,虽是粗食,但是他们奔波了一日
一夜,肚子也饿了,吃来倒也觉得可口,正在用手挑着,大块大块塞向口中之际,
忽然又听得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直到了茶居门口。
  那时,李存信已吞下好几块烤薯饼,见到别人还在吃,也又焦躁了起来,大声
道:【你们还不快吃,吃完了,我们好赶到长……】
  他【长】字下面的一个【安】字,还未曾出口,李存孝神色微变,陡地扬起面
前的茶杯来,将一杯茶,全泼在李存信的脸上。
  李存信的话头,被那一杯茶打断,他霍地站了起来,怒得满面通红,双眼之
中,射出火来,看他的神情,像是想将李存孝生吞了下去一样。
  西时候,在李存信身边的李存璋,忙压低了声音,道:【四哥,我们要到了什
麽地方去,可是胡乱说得的麽了还不坐下,有人来了!】
  李存信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抹,将脸上的茶水抹去,他心中固然怒极,
却也自知理亏,明知斗起来,只怕康君利,也不会帮着自己,幸好这时,有好几个
人,走进茶居来,是以他也不再出声,借此遮脸,仍然坐了下来。
  停在茶居门口的,乃是五六匹神骏之极的军马,跨进茶居来的人,当先一个,
身形魁悟,神态骄奢,一身军服,六个太保和黄巢的兵将,交战不止一次,一看到
这身军服,便知道来的是一员大将。
  在那员大将之後,跟着两员牙将,叁个亲兵,那大将一走进来,略停了一停,
高视阔步,又向前走来,那老者忙迎了上去。
  大将也不理睬那老者,就在一张桌子的上首坐了,两员牙将先向大将行过了
礼,便在左右相陪,叁个亲兵,在身後伺立。
  那老者走向前来,行了一个礼,道:【张将军早!】
  那大将也爱理不理,老者走了过去,不一会,捧了一大盘鸡、肉、酒出来。
  那大将立时据桌大嚼起来,鸡、肉的香味一飘了过来,李存孝等六人,登时觉
得手中的烤薯饼,不是味儿了,史敬思焦躁起来,一拍桌子,道:【来人,那边桌
上是什麽,我们也要!】
  老者苦笑着,道:【客官将就着点吧,这位是张将军,各位怎可比得?】
  史敬思一叫,那位大将,和两名牙将,却向他们六人,斜睨了过来。
  李存孝比较郑重,他也知道身在险地,非同小可,他压低了声音,向那老者问
道:【张将军?这位张将军,他是……】
  那老者道:【大齐皇帝麾下张大将军张权。】
  李存孝【哦】地一声,向各人使了一个眼色。
  那一边桌上,大将张权已然一声叱喝,道:【店家,我每日巡视回来,皆要在
这里歇足,闲杂人等,趁早替我赶远些!】
  那老者点头弓腰,转过身去道:【是!是!】
  那老者才一转过身去,李存孝等六人,已然倏地站了起来,李存信手一拨,那
老者一个踉跄,已向旁跌了出去,史敬思抢前两步,已然来到了张权的桌旁,站在
张权身後的叁个亲兵厉声喝道:【滚开!】
  那叁个兵丁大声呼喝问,史敬思一掀衣襟,一柄雪也似的弯刀,已【飕】地掣
了出去,弯刀一挥,刀尖在叁人的咽喉之际掠过,那叁个兵丁身子陡地向後,撞了
过去,撞在张权的身上。
  张权在兵丁呼喝之际,也回过头来看视,及至刀光一起,他究竟是身经百战
的,将军已经知道不妙,立时霍地站了起来。
  可是这时,史敬思一出声,其馀五个太保,也早已掣出了弯刀来,李存信刀一
出手,一刀搠向张权的胸口,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刀尖正搠在张权胸前的护心
镜上,张权倒未曾受伤。
  而就在此际,李存审和康君利两人,一刀一个,已砍翻了两个牙将。
  他们几个人,动手快疾.之极,那个牙将,简直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他们直至
临死之际,还睁大着眼,瞪着那叁个死在史敬思刀下的兵丁,是怎麽死的,但是也
们还未曾弄清楚那叁个兵丁是怎麽死的,自己也已奔下了黄泉路。
  两个牙将一死,张权虽然仗着护心镜护身,未被李存信一刀搠死,也被撞得隐
隐作病,这时侯,他心中的吃惊,实是难以言喻,他已知对方六个人,绝不是等闲
人物!
  他双手在桌上一按,已准备推翻桌子,趁机夺门而逃,可是双手才一按在桌子
之上,两柄弯刀,便已然一起攻出!
  在刹那间出手的是李存璋和李存孝二人,李存璋一刀剁下,刀身砍进桌子,由
於刀是弯的,是以恰好将张权的双腕,压在刀锋之下,张权的双腕,其实丝毫未受
伤害,但是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却比双腕已被砍断,来得更甚,他自然不敢再动
弹。
  而与此同时,李存孝的弯刀,也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弯刀锋利的刀锋,紧贴在张权的脖子上,那种冰凉的感觉,令得他身子不由自
主在发颐,也惊怒交集,喝道:【你们……是什麽人?】
  张权在大声喝问,但是并没有人回答他,各人伸出手来,抓着盘子中的肉食,
大口吞嚼,片刻之间,好几盘肉食,吃了个乾乾净净。
  李存信抹着嘴,叫道:【店家,还有肉麽?】
  那老者看到忽然之间,生出了那样的变故,和另外几个茶客,拥成一团,早已
惊得呆了。一听得李存信的叫嚷,只得战战兢兢地道:【没有了,张将军……每日
巡视回来……就准备这些!】
  李存信咧着一张油嘴,向张权望来,道:【张大将军,肉没有了,你怎麽
说?】
  张权面色煞白,额上的汗珠,比黄豆还大,滚滚而下,然而他倒也不失武人气
概,声音虽在发颤,也还算是响亮,怒道:【我怎麽说?】
  李存信手中的弯刀一拐,精光闪耀,刀风霍霍,道:【向你身上,借叁斤腿肉
烤来吃!】
  李存信当真说得出,做得到,话才出口,【刷】地一刀,便向张权的大腿,砍
了下去?
  李存孝忙叫道:【四哥不可!】
  他一面叫,一面弯刀向下沉,【铮】地一声响,击在李存信的弯刀上,将李存
信的弯刀击得向下,疾沉了下去,未曾砍到张权。
  李存信又待大怒,但是李存孝已经一脚  在张权的腿弯之上,李将权  得跪倒
在地,李存孝伸手抓住了张权的後颈,沉声说道:【快换上他们的衣服!】
  李存璋道:【我们一共六人,不杀了这将军,衣服却不够。】
  李存孝道:【这将军不能够杀,留着他有大用处!】
  李存璋、康君利两人,己动手剥下两名牙将身上的衣服来。
  正在这时,只见又是一骑驰到,马上也是一名牙将。那将官下了马,没头没脑
闯了进来,口中却在叫道:【张将……】
  可是,他只叫出了两个字,史敬思早已一跃向前,【砰】地一拳,打在他的太
阳穴上。
  那一拳,直打得那名牙将,七窍流血,只闷哼得半声,便自断了气!
  史敬思哈哈道:【正嫌不够,又送来一个!】
  他们六人,全换上了牙将和兵丁的衣服饰物,李存孝取出了一大锭黄金来,往
桌上一放道:【店家,这里六个人,相烦你掩埋了,我看你也该远走高飞,各位,
这里的事,只当没瞧见!】
  他最後一句话,自然是对各茶客说的。这时,那几个人只顾发抖,也不知是不
是将李存孝所说的话,听进了耳中。
  他们六人,拥着张权,便出了茶居,张权左有史敬思,右有李存孝,在出茶店
的时侯,李存孝沉声道:【张大将军,你自问比孟绝海如何?我是十叁太保李存
孝,这几位,皆是我的哥哥,你想要命,便得老实!】
  张权本来,心中雄然早知对方六人,行事如此敏捷,身子这般了得,定然不是
普通人物。但是却也想不到,刚才用弯刀架在自已脖子上的瘦削年轻人,竟然会是
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
  这时,他倒抽丁一口凉气,只是苦笑。
  出了茶居之後,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手臂一振,将张权架上了他的那匹大宛
良马。接着,各人纷纷上马。马儿又向前疾驰而出。
  七骑在大路上疾跑,张权虽然在马背上,但仍然被史敬思和李存孝两人,夹在
中心。
  驰出了茶居半里许,只见前面路上,黄尘滚滚,一队骑兵,迎面驰了过来。那
队骑兵,怕不有四五百人之谱。带队的一个将官,一见到张权等七骑,连忙扬手呼
喝,数百骑刹那之间,尽皆勒定。
  那将官马上欠身道:【张将军巡视回来了!】
  张权还未曾出声,李存孝身子,已向他靠了一靠。史敬思则闷哼了一声。
  张权吞了一口唾沫道:【嗯。】那将官又问道:【前面可有沙陀胡儿的动
静?】
  张权只觉得喉咙乾涩无比,他额上的汗水在向下流,令得他的视线也有些模
糊。他向前望去,跟前全是黑压压的骑兵。
  他知道,十叁太保李存孝的武艺再好,四太保李存信的威名再盛,只要他出声
一叫,叫破在自己身边的六个人,就是沙陀人,那麽,他们六人是一定走不了的。
  张权也知道,自已若是一叫了出来,首先没命的,就是自己。
  是以,他十分乾涩的声音道:【还没有什麽动静,看来似是按兵不动。】
  那将官向张权望了几眼,道:【张将军,看你气色不十分好,可是身子不舒
服?】
  张权又惊又怒,喝道:【你罗嗦什麽?】
  李存孝一声呼喝,道:【走!】
  他一抖  绳,马儿已向前驰出之际,他一挥手,拉住了张权坐骑的  ,张权也
身不由己,跟着向前驰出。
  两匹马一走,其馀五匹马也各自撒开四蹄,疾驰而去。转眼之间,便和那一队
骑兵,交错而过。
  带那队的将官,虽然总觉得张权的神态,像是十分可疑,但是,张权的官阶,
远在他之上,他能和张权在路中相会,说上几句话,已足可以在同袍之前,夸耀一
番了,如何敢追上去问个究竟?
  李存孝等一行七骑,又驰出了半里,不见有人追来,李存孝松了一口气,向张
权一笑,道:【张大将军,刚才你合作得不错,就是额上的汗出得太多了,再有人
来,不可出汗太多,明白了麽?】
  张权又惊又怒,道:【你们想将我怎样?】
  李存孝道:【说与你听也不怕,此处离长安城已不远了,我们想借你进长安城
去!】
  张权虽然怒极,可是听了李存孝的话,他也不禁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声,也
十分乾涩,也道:【你们想到长安城去送死?】
  他话刚一说完,只听得李存信一声大喝,倏地伸手,五指如钩,已抓住了他的
後颈,喝道:【胡言乱语,敢小觑我们?】
  张权的後颈,被李存信五指牢牢抓住,像是他的头颅,快要被李存信扭了下来
一样,痛得他几乎要直流眼泪,也忙道:【放开我……我不再说什麽了!】
  李存信【哼】地一声,这才松开了手。这时,面前又有几队军兵,但是一看到
李存审和李存璋两人手中所持,张将军的纛旗,便早已滚下马来,伺立在路旁。路
两边,全是连绵不绝的兵营,李存孝等七骑,简直就是在黄巢的兵阵中驰骋!
  这时,他们人人的心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他们出征多年,大小阵仗,也
见过不如多少。但是像这样,押着敌人的大将,驰骋敌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情
形,却还是第一次。
  他们七骑向前疾驰,扬起老高的尘土。
  渐渐地,他们扬起来的尘土,像是越来越浓,那自然不是尘土真的浓了,而是
太阳已渐渐偏西,等到夕阳带起满天晚霞的时侯,连扬起的尘土,也成了暗红色。
  透过尘头,向前看去,雄伟宏壮的长安城头,已经隐隐在望了。
  长安域外,本来也是市集繁华之地。可是连年征战,长安域外的房屋,早已全
被拆去。除了军营之外,少见房屋,益发衬得长安城这座城池,有一股苍凉雄伟之
感。
  越向前驰,离长安城起近,这条官道,直通向长安城的东都门,他们已经可以
看到城头之上,甲  鲜明的将士,长矛大戈,映着斜阳的馀晖,在闪闪生光,看了
令人心头生寒。
  李存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张大将军,已快到长安了!】
  康君利加上两鞭,赶向前来道:【你若能将我们带进长安城丢,饶你不死!】
  张权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心中知道,长安乃是京师重地,他虽然是大将军,但
是大将军未奉军命,擅进京师,罪名更重。
  可是他也知道,这种道理,和沙陀胡儿去说,是怎麽也说不明白的,反正他落
在人家的手中,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儿驰得快,就这几句话工夫,已然到了城门前,守城的两个将官,迎了上
来,齐声道:【张将军!】
  张权闷哼了一声,道:【是!】
  两个将官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又齐声问道:【张将军可奉有圣命?】
  张权还未曾回答,在一旁的李存信已大声喝道:【喂!你们看看清楚,他是张
大将军!】
  守城的将官仍然问道:【张将军,可有圣谕麽?】张权沉声道:【没有。】
  守城将军向後退了一步道:【张将军,未奉圣谕,罪名可不轻啊!】
  张权道:【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在留意李存孝等六人的动静,他看到李存孝等六人像是都未
曾想到,押着张大将军,一样会在城门外被拦住,进不了城,是以颇有些不知如何
才好,正在互相望着。
  张权看出那是他脱身的绝佳机会。是以他【这个】两字,才一出口,突然伸手
【叭】地一掌,拍在马股之上。他胯下的坐骑,立时向前疾冲了出去。
 这一冲,已使他冲到城门之前。守城的十来个士兵,纷纷扬戈来阻拦。张权一
面喘着气,一面叫道:【将他们六人拿下来!他们是李克用的十叁太保!】
  张权一向前冲出,李存孝手一挥,笔燕挝已然出手,人也从马上直翻了下来。
一挺手,笔燕挝已经击在一个守城将官的头上。
  史敬思发一声喊,也从马上滚了下来。他的动作太快了些。翻下马之际,还来
不及掣兵刃在手,便直向另一个将官撞了过去。
  只听【砰】地一声,两个人撞在一起。史敬思身肚力大,将那将官撞得直跌了
出去。跌倒在地之後,口喷鲜血,竟被史敬思撞得昏死过去!
  这两个将官一死,守城的士兵也已听清了张权是在叫些什麽,一起冲了上来。
  而这时侯,其馀四个太保,也已下了马。一起冲了过去,十几个士兵,如何是
他们的对手,转眼之间,非死即伤。六个人冲到了门前。李存孝笔燕挝扬起,用力
向城门之上,击了下去。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笔燕挝击在门上,两扇城门紧闭,连动也未曾动一
下。
  李存孝大叫道:【这门结实,打不开!】
  长安城乃是历代的帝都,若是城门能叫李存孝一挝打开,那才是笑话了。但是
李存孝从来也不知道长安城是什麽模样。直到这时,他一挝击下,震得手臂发麻,
才知道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而这时候,城头上的守军,齐声发起喊来,大路两旁,又不知有多少敌军,奔
了过来。
  李存孝大声道:【沿城走,别失散!】
  他陡地跃向前,贴着城门,便向前奔去。其馀五人,一起跟在後面,康君利还
想顺势向张权砍上一刀,可是城头上,已然箭如雨下。康君利顾不得再去杀张权,
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他们两人,沿着城墙,奔出了不到两丈,一队巡城的士兵,恰好转过城来,迎
面遇上。李存孝笔燕挝横挥,【蓬】地一声,击在领先一人的腰际,击得那人的身
子打横瓢了起来,跌进了城壕之中。
  史敬思和李存信趁机杀了上去。兵刃起处,又有叁个人,滚进了城壕之中。
  李存璋、李存审、康君利也冲向前去,与那一队叁十来个士兵混战,转眼之
间,便杀伤了对方一大半,另外一半,见势不妙,转头就跑。
  这一队士兵,反倒救了他们六人,因为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下面已在混战,也
不敢胡乱放箭,六人一直追杀了过去,转过了墙角,那十几个士兵也已了账。李存
孝一挥手,六人俱都跳进了城壕之中。
  这时,天色已经十分黑了,他们匿在城壕之中,壕旁草深,将他们遮掩得十分
好。
  他们才一躲起,便有一队兵马驰过来了。李存孝在马队驰过之後,探出头来,
看了一眼,又缩回头去,苦笑道:【真想不到,本是黄巢的大将,却一样进不了长
安城!】
  康君利道:【看这情形,我们只好硬攻了!】
  李存孝皱着眉,道:【硬攻也不是办法。】
  李存审道:【那总不成退回去!】
  李存孝缓缓地道:【自然是没有退却之理。】
  他讲到这里,又探出头来,而且看了一眼,只见城头上尽是来回巡梭的兵士,
城墙脚上,一队一队的兵土,奔来驰去,显然是还在搜索他们。
  李存孝缩回头来,一挥手,低声道:【我们先别上去,就在壕中,向前走过去
看看。】
  他们六人,一齐俯伏着身子,在城壕之中,向前迅速地走着。城壕是依着城墙
的势子掘出来的。壕沟最深处,足有一丈五尺深。他们六人,贴着壕前行。天色又
黑暗,自是不易为人发现。
  他们走出了约有半里许,听得城借旁边,蹄声、人声,都已渐渐静了下来,他
们手脚并用,攀上了壕壁,探头向上看去。
  只见城头上守军仍然巡梭着,但是城墙脚下,却已冷清清地,不见人影。
  李存孝首先窜出了城壕,向前连滚带奔。瞬刹之间,就滚到了城墙脚下。史敬
思紧跟在他的後面。紧接着便是李存信,李存审,康君利,李存璋。
  人人蜷屈在城墙脚下的草堆之中。这时他们可听见城墙上巡梭的士兵的靴声和
谈话声。
  只听得靴声生起,想是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接着,便是一个粗鲁的声音喝
道:【小心一些,李克用手下六个太保,虽未能混进城,只怕还会再来。】随着那
将官的声音,便是好几个人的答应声,有一个人笑道:【将军,那十叁太保,除非
会飞,不然,只怕也难以进长安城!】
  那将军没有说什麽,只听得靴声渐渐远了。
  李存孝慢慢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际的弯刀,咬在口中,伸手在城墙上摸索着。
  他摸了片刻,才从口中,取下刀来,低声道:【城墙的砖缝松动,我们可以攀
上去。你们跟在我後面,我未动手,你们不可妄动!】
  众太保都答应着,只有李存信,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每当李存孝发号施令
之际,就算李存信明知李存孝的话,大有道理,只是他的心中,还是大大地不服,
总忍不住要发作。
  但是,在来的时侯,李克用既然吩咐过,六个人都曾听到,又是他自己说愿意
服从李存孝的调度,这才一起到长安来的,是以他纵使心中不服,这时,倒也难以
发作出来。
  李存孝又抬头向上,打量了片刻,身子一矮,接着,身形便已向上,疾窜了起
来,他窜高了两叁尺,双手攀住了砖墙中的一道隙缝,那隙缝连他手指的第一节也
容不下,可是就凭着那一点点支持之力,他的身子,却已稳在城墙之上。
  他的口中,仍然咬着那柄弯刀,使得他在喘气时,发出一种低沉浓浊的声响
来,他的双眼向上直视着,在他的眼中,射出一种极其坚定的光彩来。
  他的手指,因为负荷了他全身的重量,而痛得近乎有点麻木了。
  但是李存孝却不在乎这一点,这时,他所想到的只有一点:他要攀上城墙去,
如果不攀上城墙,他就进不了长安城!进不了长安城他就要失败了!
  而他是不能失败的,从他自一个牧羊儿,摇身一变,而晋入大将之列时,他就
确切地知道这一点,他是决计不能失败的。
  他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咬着弯刀,慢慢地将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右手之上,
然而左手迅速地向上伸去,又挑住了另一道隙缝。
  他的足尖在墙上搜索着,寻找着可以供他落脚的所在,他的胸,他的腹,都紧
贴在城墙上,古老的长安城,一块一块的大砖石,就像是变得和他整个人,都成了
一体一样,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着,以致在下面的几个人看来,他就像是一条贴
着墙在游上去的蛇儿一样。
  等到李存孝攀上了六七尺高下时,史敬思和李存信两人,也开始向上攀去。
  但是,他们两人,只攀上了叁四尺,就落了下来,康君利等叁人,连试也不敢
试。
  他们只好仍然紧贴着城墙而立,抬头向上望着。他们看到,李存孝在一寸一寸
地上升,在逐渐地接近城头。
  这时,李存孝的身上,已全被汗水湿透了,汗水顺着他的额流下来,流进他的
双眼中,使得他的视线,越来越  糊。
  他的双手,终於攀上了城头,那使得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且,可以腾出一
只手来,抹去额上的汗。他看到两个士兵,正并排走过来。
  那两个士兵,在李存孝的身前,只有一两尺处走过,渐渐走远,而在两丈开外
处,另有两个士兵在走着。
  李存孝摒住气息等着,等那两个士兵,渐渐走远了,他才自腰际,解下一盘绳
索来,套在墙头上,绳索缒了下去,他向下挥了挥手。
  李存信等五人,一见有绳缒下,连忙抓住了绳索,次第攀了上去,等到六个
人,只手都已攀住了城头时,那两个士兵,恰好又走了回来。
  李存孝在这时,也已完全缓过气来了,他双手一按,身形一纵,人已立在城头
上,恰好就站在那两个士兵之前。
  那两个士兵陡地一呆间,锋利无匹的弯刀,已然挥出,精光一闪,那两个士兵
连声也未出,咽喉已被割断,身子一晃,倒了下来。
  在那两个士兵身形将倒未倒之际,史敬思和李存信两人,也已窜了上来。
  他们两人一窜了上来,就扶住了那两个士兵,将那个士兵轻轻放下。其馀几个
人,也一起上了城头伏了下来,只有李存信,李存孝两人站着。
  李存孝沉声道:【快伏下!】他一面说,一面身形一矮,也已伏了下来,但是
李存信却仍然  立不动,李存孝伸手在城头上一拍,又道:【还不快伏下?】
  李存信怒道:【我们是堂堂太保,怎可学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什麽要伏下?】
  李存孝也怒道:【你听不听调度?】
  李存信更是大怒,道:【你神气什麽,我是四太保时,你是什麽东西?】
  李存孝道:【我只是牧羊儿,但是如今,你却要依我军令行事!】
  李存信【嘿】地一声道:【父王率十万大军,前来讨贼,我们却只能偷进城
去,算什麽英雄?你怕事,我可不怕?】
  他们两人,越吵声音越大,在一两丈外巡梭的士兵,都停了下夹,有一个军官
扬声喝道:【那边做什麽?】
  李存信大喝一声,便向前冲了出去,李存孝等五人,一看到李存信单独一人,
向前冲去,尽皆大惊,李存孝立时道:【冲!】
  他身形疾弹而起,简直就像是一头豹子一样,身子弹在半空,大声喝道:【晋
王髦下,十叁太保,一齐在此!】
  他大声一喝,史敬思、康君利、李存审、李存璋四人,也齐声呼喝,一起向前
冲去,李存信冲在最前面,手起刀落,已将一个军官,砍下城头去。
  康君利赶快两步,赶到了李存信的身前,叫道:【四哥真英雄!】
  他们一出手,城头上登时乱了起来,只听得呐喊之声,此起彼伏,李存孝忙
道:【我们跳下城去!】他身形纵起,向城头下便跳。
  李存审、李存璋、史敬思叁人,跟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却
已杀得远了,未曾听到。
  他们四人跃下了城头,在地上一个打滚,站起身来,不见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
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正在城头之上,和十个士兵大战,李
存孝大叫道:【四哥!】
  可是,他才叫得一声,只听得一阵急骤之极的马蹄声过处,一彪军马,已然杀
到!
  带头那一彪军马的将官,老於调度,才一到,便大声吆喝,令他带来的人,将
李存孝等四人,团团困了起来,史敬思大声怪叫,着地滚出,刀起处,已砍翻了两
个士兵,向前冲去。
  只见两面,兵马如潮也似涌了过来,众士兵齐声发喊,道:【别走了李克用的
十叁太保!】
  李存孝心中也不免发慌,他笔燕挝狠狠向前,挥了出去,只拣人马稀疏处,冲
杀出去,李存审和李存璋两人,跟定了他。
  他们四人,左冲右突,当者披靡,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身上已染满了血渍,
那全是他们在击杀敌人时溅起来的鲜血。
  李存孝一面打,一面还在回头,向城头上张望,可是这时,当他抬头向城上望
去之际,却已看不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定还在城头上,可是敌方的兵将,实在太多,已将他
们两人,尽皆围住,只见刀光,不见人影!
  李存审勉力杀退了两名逼近来的将官,退到了李存孝的身边,喘着气道:【十
叁弟,对方人多,我们得从巷子中冲,不能让他们得了地利!】
  李存孝道:【说得是!】
  他一人当先,向前杀了过去,杀开了一条血路,已然奔进了一条巷子,那巷子
两边,都是高墙,巷子虽也很阔,但是敌军着实太多,一起拥了过来,奔在前面的
人,又不敢太过接近神勇难当的四位太保,难免踟蹰不前,只是虚张声势。
  而後面的人,又向前挤压了过来,是以首尾呼喊喝叫,乱成了一团。
  李存孝等四人,一进了巷子之後,前面没有了阻拦,奔得更快。
  史敬思一面奔,一面大叫道:【十叁太保,一齐杀进长安城来了!】
  这时,近城处,乱到了极点,李存孝等四人,奔到了巷子的尽头,转进了另一
条巷子,倚着墙喘气,暂时无人逼近来。
  史敬思道:【我们到底杀进长安城来了!】
  李存孝神情焦急,道:【四哥和十二哥,不知怎样了?】
  史敬思哼地一声道:【谁叫他们不奉将令?】
  他们只讲得几句话,便看到两旁巷中,人声鼎沸!李存孝忙道:【贼兵又来
了,记得,擒贼先擒王,拣他们将官下手!】说话之间,两彪军马,已自左、右两
边,奔杀了过来,李存孝手臂一振,笔燕挝高高举起,一声大喝,可是,他还未曾
冲上去,一匹骏马,已然冲到了近前,马上的将军,手起刀落,一刀砍了下来。
  那一刀的来势极猛,李存孝大叫一声,笔燕挝向上一抬,只听得【铮】地一声
响,刀挝相交,火星四溅,马上那将军,也算得是一员猛将,但如何及得了李存孝
的天生神力?
  只听得他大叫一声,整个人已从马上,直倒了下来!
  巷子本来就不是十分阔,主将一冲了上来交锋,後面的兵马,便一起勒定了
  ,这时,一见主将才一个回合,便已倒栽下马来,後面的人马,齐声发喊!
  就在他们的发喊声中,那一边,史敬思弯刀起处,也已将一个主将,自马上直
搠了下来。
  一时之间,那两危军马,乱了起来,李存孝立时後退道:【我们向前冲去!】
  史敬思大叫道:【晋王李克用十叁太保,直捣五凤楼,生擒黄巢!】
  那两彪军马的人,听得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声,尽皆面上变色,主将已然堕
马,号令无人,立时一哄而散。他们这一散,自然在长安城内,四下奔驰,见到人
就说十叁太保,个个杀进城来了。
  一时之间,满城皆是风声鹤唳,彷佛见到了人影,便是晋王李克用的太保。
  李存孝等四人,闯进长安城来,若是要他们自己去宣扬,自然无此神速,但是
借着守城的军马,将消息传了开去,却是片刻之间,满城皆知。
  如今暂且搁下在长安城中,越闯越深的李存孝四人不表,却说李存信和康君利
两人,被城头的守军,围在城头上,一时之间,难以跃下城去。
  他们两人,一面和守军动手,一面眼看着李存孝等四人,已渐渐杀得远去了,
心中更是急躁,康君利一连砍翻了两个士兵,来到了李存信身边,道:【四哥,我
们变得人单势孤了!】
  李存信闷哼一声,康君利为人阴险奸诈,趁机挑拨道:【四哥,牧羊儿故意抛
下我们,好叫我们身陷重围,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李存信面色一变,一伸手,夺过了一柄长矛来,矛  横挥,将逼近身来的两个
军官,击得向城头之下,疾倒下去,他怒道:【那我们怎麽办?】
  康君利冷笑道:【看这阵仗,他们进去了,也是凶多吉少,我们不如走吧!】
  李存信道:【若不生擒黄巢,我们岂不是白来了?】
  康君利道:【城中兵马上万,怎擒得了黄巢,我们已中了牧羊儿的奸计,再要
不走岂不是送死?】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後退,已经退到了城墙的外边,只听得城墙外人马喧腾,
向下望去,许多兵马,一起抬头向上望来。
  李存信心中恨极,怪吼一声,和康君利两人,身形突然翻起,向下面跳了下
去!
  他们两人,突然之间,从城墙上跳了下来,立时引起了一场大乱,在混乱中,
他们各自抢到了一匹战马,抖起  绳,向前直驰,转眼之间,便驰到了护城壕的跳
板之上,两人也不进长安城,迳自驰过了跳板,逃回去了。
  而李存孝等四人,这时且战且进,大街小巷乱窜,也根本不知身在长安城何坊
何街,只见转来转去,到处全是高墙。
  他们四人在墙角处略停了一停,史敬思骂道:【长安城中,怎地如同迷宫一
样?】
  李存审道:【长安城共有四十九坊,这些高墙里面,才是民居街道。】
  李存璋道:【我们闯进去!】
  李存孝皱着眉道:【里面全是民居,闯了进去,又有何用,却不知巢贼住在何
处?】
  他们正说着,又听得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七八匹快马,绕过了墙角,疾驰而
至,李存孝一声呐喊,身子着地便滚!
  他一面滚向前,一面笔燕挝向前,连连挥击而出,转眼之间,已击断了四五匹
马的前腿,马上的人,一起倒栽了下来,史敬思赶向前去,一刀一个,尽皆结束,
李存审,李存璋两人,也各对付一个,还有两个,自马上摔了下来,简直呆了。
  李存孝一跃而起,见那两个人,虽然不是穿着军服,但是衣饰华丽,和在河中
府盛会时,见到的那些高官,差不了多少,心知一定是伪朝的大官,他一伸手,提
起了一个来,喝道:【黄巢在哪里?】
  那官儿簌簌地发着抖,道:【圣上知道……有四股军马,闯进城来……正在
五凤楼上观战。】
  史敬思笑道:【好哇,黄巢也知我们擒他来了麽?】
  李存璋赶过来就是一脚,  在那官儿的腹际,喝道:【五凤楼在何处!】
  那官儿道:【在……在……在……】
  他一连说了叁个【在】字,实在因为惊吓太过,竟无法再向下说去。
  李存孝见这等情形,心知再吓下去可能会将之生生吓死,是以道:【你带我们
去,饶你不死!】
  那官儿双手乱摇,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李存孝却将他一把提了起来,放在
马背上道:【走!】
  史敬思一跃上马,和那官儿两人共骑,李存孝、存璋、存审叁人,跟在後面,
奔出了巷子,才奔出不久,又遇到了一队兵马,叁四个人,又是一轮冲杀,他们身
上,已全是血,李存璋还带了一处箭伤,可是他们却越杀越勇,不久,只见面前,
好大一个广场。
  在那广场之後,是一座高楼,楼上灯火辉煌,楼头上人影幢幢,楼下两排兵
马,全是兵精马壮,李存孝一见,忙喝道:【停下!】
  四人紧贴着墙头而立,那官儿又摔下马来,史敬思也不去理会他,四人一起抬
头望去。
  四人远远望去,只见楼台之上,张着一顶五色巨伞,在伞下,众多人拥着一个
人,也看不清那是何人,只见他戴着天平冠。
  李存审伸手一指,道:【那一定是黄巢了!】
  史敬思立时道:【冲过去!】
  李存孝却道:【不可,犯不着!】
  史敬思摘下臂上的胎弓,递给了李存孝,李存孝就在史敬思腰际所悬箭囊之
中,掣出一支箭来。
  这时,只见五凤楼上,幢幢人影,似乎都在指指点点,而李存孝等四人,也听
得人马喧哗之声,自两面逼了过来,显是在楼上的人,已可以看到,正有兵马在渐
渐地逼近。
  李存孝心知自己等四人,靠墙而立,正在阴暗角落处,对方未必发现得了自
己,是以沉住了气,拈弓搭箭,用力一曳。
  那铁胎弓如何硬坚,但李存孝咬牙一曳,竟曳了个满,他觑准了五凤楼头,头
戴天平冠的那人,右手突然一松,只听得一下惊心动魄的弓弦响处,箭如流星,已
向前激射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五凤楼上,登时乱了起来,人声喧腾,也听到了他们在叫
些什麽。
  而守在五凤楼前的兵将,却发一声喊,一起向前,冲了过来。
  史敬思心急,大声喝问道:【射中了没有?】
  李存孝道:【不知道,我们快退!】
  李存孝那一箭射出,是不是射中了五凤楼上观战的黄巢,他们当时,实在是无
法知道的,因为一则距离远,二则,箭才射出,五凤楼上就乱了起来,接着,楼下
的兵将,便如同潮水也似,涌了过来,而两边巷子中的蹄声,也越来越近。
  他们如果不是立时退却的话,只怕叁面被围,就再难夺围而出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自然无法去深究这一箭究竟射中了也未,直到若干时日
之後,他们才知道,李存孝疾射而出的那一箭,去势劲疾无匹,直射到了五凤楼,
将黄巢头上的天平冠,射了下来!
  那一箭,虽然未曾令黄巢毙命,但是他们六骑闯长安,目的却也达到了,这是
後话,暂且不提。
  却说当下,李存孝带着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叁人,一起向後退去,他们才
退到了巷口,一队兵马,已经疾赶了过来。
  如果是在旷野之上,对方大队人马,掩杀过来,数千铁蹄,一起踏下,只怕也
难免要被马蹄,踏得成了肉酱。
  但是这时,交战的地点,却是在长安城中。
  长安城中,满是大街小巷,对方的兵马越是多,越是挤在巷子中,化不开来,
对李存孝等四人而言,却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这时,那一队兵马赶到,史敬思大叫道:【待我也来射一箭!】
  他,自李存孝的手中,接过弓来,这时,拈弓搭箭,用力一曳,却难以将这张
铁胎弓安满,及至弓弦一声响,那一箭激射而出时,那贼将已来到离他们,只有一
丈五六远近处了!
  那一箭射出,利箭直奔贼将的面门,贼将手中的长矛太长,一时之间,难以回
得过来拨箭,只听得【拍】地一下响,连箭镞深深陷进那贼将面门时所出的声音,
都清晰可闻。
  那一箭,射得那贼将自马上直栽了下来。
  这时,後面的兵马,正冲了过来,一见到主将堕马,急想将马勒住时,百来匹
马的冲势,何等惊人,如何还勒得住?最前面的几个偏将,用力勒马,马儿齐作虎
跳,也一起滚下马来。
  这几个偏将,也不劳李存孝等四人动手了,他们一自马背上跌下,後来的马一
涌而上,早已令他们丧生在马蹄之下!
  而那几匹马,连那主将的一匹在内,掀跌了鞍上的人之後,便向前疾驰而来,
李存孝大叫一声道:【上马!】
  他随着那一声大叫,首先飞身上马。四个人抢上了马,非但不逃走,反倒迎着
那队人马,复冲了过来。
  那一队兵马,正因一照面,便损失了主将,乱成了一团,李存孝等四人,一冲
了过去,恰好虎入羊群,转眼之间,便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那时,五凤楼前的守军,和另一队军马,也已冲到,李存孝等四骑,要杀开一
条血路易;大队军马,要冲出已有兵马堵塞的巷子却难,来的兵马冲得急,刹时之
间,又乱成了一团。
  李存孝等一行人,冲到了另一条巷子之中,一起翻身下马,刚才冲杀之际,短
兵相接,一场混战,虽然终於被他们四人,杀开了一条血路,但这时下马检查,史
敬思的左腿上,已经中了枪。
  而李存审的肩头,还带着一柄短矛,李存审一咬牙,将那柄短矛,拔了出来,
肩头上鲜血,汨汨而下,李存审虎眼圆睁,道:【十叁弟,长安城城中贼兵众多,
正好过瘾,再杀回去!】
  李存孝沉声道:【不行,父王命我,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来,我们已不知
四哥、十二哥的生死,断然不能再冒险了!】
  李存璋喘着气,道:【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们要杀出长安城,也是不易。】
  李存孝紧蹙双眉,向不远处的高墙,指了一指,道:【我们先翻过高墙,躲一
躲再说!】
  史敬思一连四脚,将他们骑来的四匹马,都赶了开去,飞奔向那堵高墙,手脚
并用,转眼之间,便翻过了墙头,落了下来。
  他们才一落下地来,便听得不远处【砰砰砰】一阵响,接着便有人应道:【甚
麽人?】
  只听得墙外有人大声道:【沙陀胡儿,十叁太保,正在长安城中冲杀,各坊要
小心防范,通谕各家各户,切不可开启门户!】
  另外有几个人的声音道:【知道了!】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只听得转眼之间,便响起了【当当】铜锣声,有
几个人扯直喉咙叫道:【各家小心门户,沙陀胡儿,杀进城来了!】
  一共有四个人,打着灯笼,敲着锣,急匆匆边叫边走,奔了过来。
  李存孝等四人,连忙身形一隐,隐在阴暗角落处,那四个更夫,就在他们四人
不远处的身边走过,也未曾发现有人躲着。
  一等那四人走过,李存孝一挥手,四个人,又向前奔了过去。此际,他们已退
进了长安城的吉祥坊之中,街道巷子,更是来得窄小。
  他们奔了片刻,只听得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史敬思、李存审两人,血流不
止,他们四人,都是渴得唇焦舌燥,舔着嘴唇,史敬思道:【我们总不能就靠墙角
站着,好歹也要去找些水喝。】
  李存孝抬头看了看,他们所靠的困墙并不高,像是一座屋子的後院。
  他看了片刻,伸手向上指了指,其馀叁人,尽皆会意,身形窜起,已翻过了那
围墙。
  他们落地之後,才看到那果然是一个後院,种了几畦菜,有几间看来已很残旧
的屋子,黑沉沉地,李存孝才打了一个手势,忽然看到屋中,灯光闪了一闪。
  李存孝等四人,吃了一惊,立时站定,不敢动弹。
  只见灯光自窗中闪了一闪,又渐潮向外移来,不一会,看到一个少女,手中提
着油灯,走了出来,悄声道:【花梢儿,快进屋来!】
  随着那少女的一声叫,在屋顶之上,【咪呜】一声,一只肥大花猫,跳了下
来,跳在那少女的怀中,那少女娇笑:【坏花梢儿,吓了我一大跳!】
  她抱着那只肥大花猫,转身便向屋内走去,史敬思就在此际,向前踏出了一
步。
  怎知他心急了些,一脚  翻了一只花盆,发出了【当  】一声响,那少女立时
转过身来,她手中油灯的灯光映着她秀丽的脸,现出一片惊惶之色,连她的声音也
在发颤,道:【甚……甚麽人!】
  李存孝首先向外走去,史敬思,李存审,李存  叁人,跟在他的後面。
  他们四个人,自已或许还不觉得他们是何等惊人,但这时,他们披头散发,混
身是血,简直就如同是四个厉鬼一样!
  他们一向前走来,灯光映在他们的身上,那少女便吓得呆了,手中的油灯落
地,【拍】地一声,跌在地上,跌成了粉碎,她怀中的那只大花猫,发出了一下叫
唤,也窜走了。
  油灯落地,跟前登时一片漆黑,那少女吓得身子打着战,牙齿相叩,发出【得
得】的声响来。
  李存孝忙道:【姑娘莫怕,我们四个人,只是来讨一口水。】
  那少女直到听得李存孝开了口,才挣扎出一句话来,道:【你们……四个……
是人?】
  史敬思【呸】地一声,道:【我们不是人,却是甚麽?当我们是鬼麽?】
  在黑暗之中,他们四人,全都听到那少女长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得那少
女道:【你们……是甚麽人?】
  李存孝道:【我是沙陀十叁太保李存孝,还有叁人,全是我哥哥。】
  那少女【啊】地一声,道:【你……就是十叁太保,生擒了孟绝海的那个?】
  李存孝心中高兴道:【你倒知道我!】
  那少女的声音不再颤抖,听来反倒十分兴奋,道:【你是十叁太保,我怎会不
知,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十叁个人,不是全进城来了麽?怎麽只有四个?】
  李存孝笑道:【姑娘可容我们进屋?】
  那少女道:【可以,来!】
  李存孝等四人,跟着那少女,走了进去,一进门,便是一个房间,陈设简陋,
那少女又点着了油灯,李存璋道:【屋中没有旁人?】
  少女道:【还有我爷爷,他是聋子,天坍下来也不会醒,四位自顾休息,我替
你们打水来!】
  那少女这时,在灯光下看来,脸色已不再苍白,看来更见妩媚。
  她翩然走了出去,不一会,便端着一大盆水,走了进来,史敬思自她手中,接
过了盆来,立时将睑浸进了水中,大口喝起水来。
  那少女抿着嘴笑道:【那是洗面的!】
  史敬思却已喝了个饱,抬起头来,李存孝、李存审、李存璋等叁人,也轮流大
喝,将一盆水喝得乾乾净净,才各自松了一口气。
  那少女看到了这等情形,只是抿着嘴儿笑,李存孝道:【姑娘,後院可有井?
我们满身血污,却要去洗一洗,姑娘请自便。】
  那少女道:【有,我看四位也一定饿了,待我去弄些吃的来。】
  史敬思忙道:【那最好了!】
  李存孝瞪了他一眼道:【看你那馋相!】
  史敬思叹了一口气道:【寻常里,大块的烤肉吃着,也不觉怎样,  杀了一
天,真是饿了!】
  那少女一笑,转身走了进去,李存孝等四人,来到後院的井边,打起水来,兜
头淋着,清凉的井水,令得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侧耳听去,还可以听得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来回驰骋着,显然是城中的
兵马,还在搜寻也们四个人的下落,李存孝想起明日,如何才能离开长安城,心中
大是烦恼,不禁双眉紧蹙。
  但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到他满怀心事的样子。李存审、李存璋、史敬思叁
人,由於暂时已避开了城中兵马的追击,都显得十分高兴。
  等到他们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又回到屋子中时,那少女已端出了一大碟韭菜炒
鸡子来,还有一大叠煎饼,他们四人,用饼裹着炒鸡子,狼吞虎  起来。
  李存孝一面吃,一面和那少女闲谈,他已经知道了那少女叫翠燕,也知道这里
是在长安城南,离他们  杀的五凤楼,已经很远了。
  李存孝抹着嘴,道:【翠姑娘,多谢你收留我们,天未亮前,我们一定离
去。】
  翠燕睁大了跟道:【你们怎出得了长安?】
  翠燕的一句话,说中丁李存孝的心事。李存孝不禁长叹了一声。
  翠燕活泼的眼珠转动着道:【你们全是神通广大的太保。可是我看也杀不出城
去。】
  史敬思满口俱是食物,但是也还大声道:【我们可以杀进城来,就可以杀出城
去!】
  李存孝又瞪了史敬思一眼道:【翠燕姑娘,你可有什麽办法,帮助我们?】
  翠燕低下头,玩着她的辫梢道:【我倒有办法,可是不知道你们几位全是堂堂
的太保,是不是肯受这个委屈!】
  翠燕的话一出口,四人都停了手。李存孝忙道:【是什麽办法?翠燕姑娘,告
诉我们!】
  翠燕笑着,她笑得十分慧黠,也十分可爱。使得她看来,就像是草原上的一朵
黄花儿,美丽,可是有点野,普通,但是又那麽明媚。
  翠燕笑着道:【反正不到天明,你们也走不了。现在我不告诉你们!】
  李存孝笑着,指着翠燕道:【你可得小心,如果我们出不了城,变了鬼,天天
晚上,都得上你这儿来,吃你炒的鸡子儿!】
  翠燕伸了伸舌头,端着盘碟走了进去。她在门口回过头来,又笑道:【委屈你
们,就在地上睡一晚,明天一早,我自会来叫醒你们的!】
  李存孝等四人答应着,在地上躺了下来,他们吃饱了肚子,明知在这里过夜,
绝无危险,而且整日  杀,早已疲乏不堪。是以躺下去不久,便听得鼾声大作。但
是李存孝却睡不着。
  他以手作忱,望着那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不一会,大约是油燃尽了,灯火略
闪了闪,便自熄灭。星月微光映了进来,益发显得宁静!
  自从打了老虎,被李克用收为太保以来,李存孝过的日子,自然是锦衣玉食,
可是沙场上的  杀,却使也格外感到对过去终日躺在草原上,拂着轻风,望着蓝天
白云的那种闲散生活的怀念。
  这时,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上,他的命运也全然不可决,自然和过去完全
不同。但是那种宁静,却使他联想到了以前的日子。
  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闭上眼的,而也不知在什
麽时侯,他觉得有人摇他,推也。李存孝睁开了眼,看到翠燕就在他的身边,正微
笑着在推着也。
  李存孝不由自主,握住了翠燕的手。翠燕的俏脸,红了起来道:【快,该走
了!】
  李存孝一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天色已蒙蒙亮了。他  醒了李存玮,李存审和史
敬思叁人。
  只见翠燕指着一生旧衣服道:【快穿上!】
  史敬思抖开衣服来,第一个穿上。穿上之後,也不禁哈哈大笑,等到他们四个
人穿上之後,翠燕也抿着嘴儿笑。
  他们四个人,除了李存孝身形瘦削之外,别的叁个,都是雄纠纠的武夫,而那
几套衣服却都很短的,裤子穿上,小腿全露在外面。
  翠燕一面笑,一面道:【也好,这样看来,更像是贩菜的穷人!】
  李存孝忙道:【你要我们扮成菜贩子?】
  翠燕点头道:【正是,裁已替你们准备了四副挑子,你们快到门外去,我爷爷
就出来了,你们等我爷爷出了门,也不必和他说什麽,就跟在他後面好了!】
  李存孝道:【翠燕姑娘,城门曰必有重军驻守,我们却经不起盘问。】
  翠燕道:【谁叫你们从城门口出去啊?】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翠燕那样说,是什麽意思。翠燕望着他
们,【咭】地一笑,道:【我爷爷在南城脚下,有一片菜园子!】
  史敬思忙道:【南城没有守军!】
  翠燕道:【有,可是很少,城墙上还有一个大缺口,是拆了墙砖,去修补北城
的。】
  李存孝喜道:【是了,巢贼以为大敌在北,是以南城防务,必然松弛。】
  他们才讲到了这里,便听得内屋,传来了一阵咳嗽声,翠燕忙推着李存孝道:
【快走!快走!】
  李存孝等四人,连忙到了门外,果然看到,门外已放着四副挑子,他们各在一
副挑子旁,蹲了下来。不一会,只见翠燕陪着一个老者,走了出来,那老着向他们
四人,望了一眼,也不说什麽,由翠燕扶着,向前走去,李存孝等四人,忙挑起了
挑子,跟在後面。
  虽然还是深晨,但是街上已有不少早起的行人。李存孝等四人,跟在翠燕和老
者的後面,低头疾行。不一会,出了吉祥坊的围墙,只见兵将来回巡梭,如临大
敌,满街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说李克用麾下十叁太保,昨晚一箭射去了皇帝的
天平冠,皇帝吓得要人扶着,才能下五凤楼来,今早也未曾临朝!
  又有人在说,李克用的精兵,称作黑鸦兵,鸦儿归巢,只怕皇帝作不长了!
  一路上听得那样说,李存孝等四人,心中暗暗好笑,翠燕也不住回头望来,心
头怦怦乱跳。
  不一会,离大街渐渐远了,也静僻了起来。从一条小巷穿出去,便看到了城
墙。
在城墙下,是一片菜园子,城墙上有军士,执矛守卫。果然还有一个大缺口。
翠燕向李存孝四人施丁一个眼色。李存孝等人,慢慢向前走着,来到了墙脚不
远处。
  这时,只见两个守城的军士,沿着城墙的断缺处,走了下来,一个道:【你
看,翠燕姑娘又来了!】另一个道:【来了又怎样,你想什麽?这样俊俏的姑娘,
迟早被拉进宫去。你想得着麽?】
  那一个道:【趁她未被拉进宫去,和她去搭讪几句,也是好的!】
  两个军士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李存孝抬头一看,四下里别无守军。他身形
一矮,突然扑了上去,双手一伸,已经抓住了那两个守军的咽喉。
  李存孝一出手,史敬思已扑了上去,弯刀疾挥,两刀削出,便已经结束丁那两
个士兵的性命。翠燕在那刹间掩住了脸不敢看。
  而那老者,却看得目瞪口呆,大声喝道:【你们干什麽?】
  而史敬思和李存孝两人,早已一人一个,拖着那两个士兵的  体,来到了城墙
的缺口上,迅速翻了出去,翠燕忙跟了过去。
  等到翠燕也来到城墙脚下时,李存孝等四人,早已一起翻出。李存孝站起身
来,隔着城墙道:【翠燕姑娘,多谢你帮助我们!】
  翠燕口唇掀动着,但是却未曾说出话来,史敬思不解温柔,叫道:【还不快
走!】
  翠燕的口唇,仍然在轻轻地发着颤。但是自她的口中,还是一句话也讲不出
来。李存孝看着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伸出手来在翠燕柔软的手上,握了一下
道:【翠燕姑娘,你救了我们,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这时,史敬思叁人已经奔出两叁丈去了,李存孝话一说完,立时身子向後翻了
出去,一落地,便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他追上了李存审等叁人,再回过头去看时,只见翠燕仍然怔怔地站着,李
存孝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极度的惘然之感。
  在刹那间,李存孝真想奔了回去,再去紧握着翠燕的纤手,和她一起,痴痴地
站着。
  但是李存孝却没有这样做。他们四人一直向前奔着,直到遇到了一小队巡逻的
兵丁,他们才出手,杀了兵丁,夺到了马匹。
  而他们约驰出了十来里之後,就在路边的草丛中,伏了下来,他们等了几个时
辰,才截杀了四个单独经过的贼兵,换了贼兵的衣服。
  一直等到天黑,他们才又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李存孝立时燃起了一个火把。
  李存璋吃惊道:【十叁弟,你叫我们等到天黑才好走,何以又燃了火把?】
  李存孝笑道:【贼军太多,我们白天在路上走,却是经不起盘问,是以只好晚
上走。】
  李存璋、史敬思两人道:【既然是要等到晚上走,就该偷偷掩掩,如何却高燃
火把?】
  李存孝道:【加果我们在黑夜中疾驰,一样会引人起疑。高举火把,火光闪
耀,沿途遇到贼军,未必认得清我们的面目,但是看到我们高举火把,却也必然不
再疑心,我们才能安然回去!】
  史敬思等叁人,大是叹服,史敬思大声道:【十叁弟真是智勇双全!】
  李存孝却叹了一声,道:【别说了,四哥、十二哥下落不明,回到营中,正不
知如何向父王交代才好。】
  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叁人,都默然不语。
  他们叁人,自然知道,失散了李存信和康君利,并不是李存孝的过失,但是父
王既曾吩咐,六个前去,少一个也不可。那麽,失了两人,身为领队的李存孝,总
是难免要受责的。
  李存孝又叹了一声,举着火把,翻身上马。叁人跟在後面,一行四骑,驰上大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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