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武侠天地司马紫烟作品《悲歌》

《悲歌》


第十八章



  待姚开山急步走远了,预让才朝襄子道:“君侯,现在可以回驾了。”
  襄子道:“预先生呢?难道不回去吗?”
  预让道:“不了。我留在这儿。防止姚开山他们再回来,此地仅有一条通路,他们若是
想回来,我会知道的。”
  “让他来好了,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预让道:“我是怕他明日在决斗时又要动什么手脚。他如果藏身在人群中,或是躲在一
个隐蔽的所在,趁我们决斗正酣之际,施发弓矢,或是在我们双方都斗得筋疲力竭之际,暴
然切入施袭,那都是很讨厌的事。”
  襄子笑道:“那最多也只得伤害我们中的一个人,另外一人必然不会饶恕他的。”
  预让道:“如果伤及预让,则一湖海武士而已,如果伤及君侯,则赵国失一贤君,蒙害
多矣!”
  襄子摇头道:“预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贵族,也没有把你视
作平民,我认为我们地位是平等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跟你决斗了,若论危险,他的威胁不
会小于先生吧?”
  预让倒是没话说了,只得道:“君侯,他不会再来刺杀我的,因为他无此必要,此来的
目的即在君侯。”
  “那更不敢麻烦先生了。要留下人来防范,也应该留下我的属下侍卫才对。”
  预让看了一下他身边的四个人,欲言又止。
  襄子知道他的意思,笑问道:“先生是怕他们阻挡不了姚开山?”
  预让只有老实地道:“预某确有此顾虑。姚开山身边还有四五个人,身手都不弱……”
  襄子道:“我知道,我并不要求他们能挡住姚开山,只要监视住他们的行动即可,这一
点我手下则是能做得很好,他们平时即负责追踪监视之职,擅长潜形匿迹,只要他们自己不
现身,别人是很难找到他们的。”
  预让听他充满了信心,倒是不便反驳,还是其中一名侍卫不好意思地道:“君侯,我们
都未能瞒住预大侠,老远就被他发现了。”
  赵襄子毫无讪然的感觉,笑笑道:“当然了,预先生一代神人,又岂是凡夫俗子可与比
拟,逃不过预先生的耳目是理所当然,但是你们若说连姚开山等人也看不住,那就太不尽职
了。”
  几名侍卫都不敢作声。顿了一顿后,还是先前那人道:“君侯,小人等尽力而为,设若
姚开山等人去而复回,小人等虽挡不住,但可以抽出一个人来回报君侯。”
  襄子道:“这就够了。预先生,你现在可以放心离开了,此地有我这些手下看守着,想
必是没有问题。”
  预让摇头:“君侯,预让所以不想离开,是为了茅居已毁,无处栖身,暂时找个地方安
身而已。”
  襄子道:“那也不必在此呀,这儿随时要担心姚开山的人去而复返,先生就无法安心静
息,明晨决斗时,先生的精神不足,将会影响到剑技的发挥。”
  “君侯,明晨预让是与君侯对手。”
  “我知道。但是我希望能作公平的一决,我不愿意占你任何便宜。”
  预让心中十分感动,但他不想领这份情,略一思索道:“君侯,小桃走的时候很匆忙,
没来得及跟我告别,现在她回来了,我们难得有此一日的聚首,我们想安安静静的度过,尚
祈君侯成全。”
  襄子听他如此说了,倒是不能再坚持,只有将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妨碍先生了,走
吧!”
  他招呼了属下的卫士,在离去前由身畔取出一个小巧的玉雕瓶子道:“预先生,这是我
国内太医所精制的止血生肌散,治疗外伤颇具神效,我想你是需要的。”
  预让也不客气,拱手说了一声谢,接药瓶来。赵襄子才带着无奈与怅惘走了。
  等他们走得没有影子,预让才对小桃道:“到屋子里去,我替你把手包扎一下。”
  小桃赌气地道:“不用了,我的死活反正与你无关。”
  “不,小桃,你错了,我是关心你的,否则我就不会来救你了。”
  “你是来救我还是救赵襄子的?”
  “原来是要救你的,可是我来到此地后,看见你将要做出错事,不得已才砍掉你的
手。”
  “什么?你是不得已而砍我的手?”
  “是的,小桃,若你在别的时候要刺杀他,我绝不插手,但你是利用他救你的时候暗中
下手,我就不能坐视了。我一生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绝不能做出这种恩将仇报、不仁不义
的事。”
  “是我下的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预氏一家都不能有不义之行,你是我的老婆,更不可以做这种事。”
  小桃一怔:“你又承认我是你的老婆了?”
  “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
  “可是你对姚开山说……”
  “只对他说谎不必拿你来威胁改变我,没有否认你是我的老婆。”
  “对我的生死都不在乎?”
  “是的,我说过,因为我必须这么说才能使你安全,虽然我知道你是故意落在他手中
的。”
  小桃“啊”了一声。
  预让道:“小桃,你真傻,你以为这样可以保全我,那实在大错了,我下定了决心,就
绝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不能跟文姜学学呢?”
  小桃低头垂泪道:“我不能。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没有她那样的超脱。我要一个活生生
的丈夫,而不要一个死的英雄。我要平平凡凡的生活,而不要活在光荣的回忆里。”
  预让叹道:“你要的也没错,只可惜你选错了男人。我既没有光荣的回忆给你,也不能
给你平实的生活。”
  “不,你能的,只要你放弃明天的决斗。”
  “明天的决斗只是无可奈何的行动,我也不想参与,决斗是襄子提出的,我无法拒
绝。”
  “你可以拒绝的,赵侯也不跟你决斗。”
  “是的!这一斗很勉强,我们双方都不情愿,但又势不可免,因此明天的决斗必然很乏
味。”
  “你们双方都没兴趣,为什么还要斗呢?”
  “我说过了,势不可免。襄子不愿意跟我斗,但是又怕我再去行刺,他更不愿死在我手
上,所以只好向我邀斗。”
  小桃明白了,道:“他是想在决斗中败了你,就能令你打消行刺之意了。”
  “是的,他是有这个想法。”
  “他能击败你吗?”
  “能够的,若是以剑法来互相切磋,他比我强,因为他学了许多名家的剑法,触类旁
通,胜我良多,只不过论拼命,他恐怕就不如我了,我练的是杀人的剑法。”
  小桃笑了道:“明日之斗,你必败,他必死。”
  预让想想道:“如以剑技而言,这是必然的结果,可是决斗时是很难说的。”
  “怎么会呢?你能预见结果,应该不会有差错。”
  预让道:“临时会发生什么事是难以预料的,我曾经目击一场剑斗,两个人造诣相去总
有两成,因此胜负显而易见,可是斗至紧要关头,那个强者的裤腰带突然断了,中衣落了下
来,手中一疏,被对方一剑刺中而送了性命。”
  小桃道:“那只是千中见一的巧合,不足为法。”
  “我只是举例说明决斗时往往有意外出现,并不是说一定是哪一桩,任何一点细小的事
故都会改变一切。”
  “明天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呢?”
  “不知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无法预防的。”
  小桃又想了一下道:“预让,你非刺杀襄子不可吗?”
  “是的。”预让道:“所以文姜才先我而死,因为她明白,这是不可改变的事,而且她
没想到襄子会邀我公开决斗,如果可以不死,她又何苦求死呢?”
  小桃为之一震,她从来没往这上面去想。
  文姜是位绝色美人,在河东建下极好的声望,而且她与预让情深似海,说什么也没有轻
生的理由。
  然而,她竟然仰药自戕,先一步死了。
  她为什么轻生求死呢,绝不是为了借以加深预让杀死襄子的决心。那决心已经十分坚定
了。
  更不是为了刺激预让,预让是个剑客。一个剑客,应该在平静的心情下才能进入最佳决
斗态状,这种打击,只有影响到预让出手。
  文姜是最了解预让的人。
  如若预让可以不死,她决不会先死的。
  若非有文姜的允许,预让不会接纳小桃。因此,小桃气馁了,也绝望了。
  她怎么能够跟文姜去争预让呢?连文姜都无法改变的事,她又怎能去影响呢?
  小桃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愚蠢。那些幼稚的行为不能得到预让,反而把已经得到的也
失去了。
  默然良久,小桃才道:“夫君,我错了。”
  预让轻轻抚着她的手背道:“也不算错,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的那些行为还是可以原谅
的。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跟姚开山连络上的?”
  “他是晋城有名的剑师,我爹的弟兄们有不少跟他学剑法,我们原先就认识的。我在路
上碰见了他,互相寒喧了几句,他知道我的一切,说出了他此来的目的。”
  预让道:“他居然会直接告诉你他的目的?”
  “是的,他直承供职于韩国相府,此来目的是在赵侯,与我们同一目标,要求我合
作。”
  “我们的目的决不相同。”
  “他很了解。他说襄子若是由他生擒到韩国去,就不必去刺杀他了。”
  “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明白生擒的可能不大。若是他把襄子杀死了,就可以向智伯交代
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他先去找我呢?”
  “我假装被掳,而且赖在赵侯身上,你一定会去找赵侯理论,而赵侯必加否认,冲突必
起,姚开山带了人前去帮忙,得手可能大为增加。”
  预让道:“我不会那么容易受愚,襄子也不会是那样。”
  小桃叹了口气:“是的!我后来也知道这个方法不对劲了,但是已无法改变。我还没有
想到第一个来救我的竟会是襄子,而且还是单身冒险而来。”
  “他那个人原是性情中人,侠义胸怀。”
  小桃道:“不!夫君,他或许是性情中人,但绝不会有侠义心胸,他只是在向你示意,
希望你能把智伯的忠心改向着他,贵族中不会有侠客的!他们只懂用权术!”
  “小桃!你对人性的了解还不够。”
  “夫君,我承认,我或许对你们这些湖海游侠的心胸不够了解,但是对那些贵族们,绝
不会看错的。”
  预让轻轻一叹道:“好!就算他是为了要向我示意吧,他至少已经对我有过恩惠。”
  小桃道:“他对你宽大已经收到了酬报,河东百姓对他的观念改变,由仇视他而转为支
持他,这个酬报已远胜过一切了。夫君,这些主政的贵族们无论做一件什么事,都有他们的
目的,最终的目的决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预让默然不语。
  小桃又道:“目前这个襄子是如此,已故的智伯又何尝不如此?他们对你器重,是因为
他们用得着你这个人,因此,你大可不必感激他们。”
  预让苦笑道:“小桃,你把人性看得太丑恶,也把世界看得太可怕了!”
  “世事本就如此,我早就看穿了。世上只有一种人可敬,就是像你这样的剑客,奉献自
己去维护正义和道统。为了替一个被你杀死的剑客还债,竟屈身到范中行那样的伧夫手下做
门客,这种行为才是真正的可敬。因为你的牺牲不限对象,可以为任何一个人而施,但是智
伯襄子,他们的所为却因人而发的!”
  预让听后居然笑了道:“小桃,你想得很多,很深入,也很正确。”
  小桃道:“夫君,你承认我的想法正确就行了,这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
人。襄子冒险来救我,只是为了要你感激,我却不必感激他,我若不是你的妻子,他也必然
不会来救我。”
  预让无法否认,这是无以否认的事实。
  小桃道:“因此我即使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算计他也不为过吧?”
  预让终于点点头道:“不为过。但是你要明白,他既是为我而冒险,我就不能坐视他陷
入危险,他若是为你而受了伤害,我就欠他太多,永远也无法补偿了。所以我必须阻止你。
我砍掉你一只手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我不想欠他太多。因此,是我欠你一只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拿了自己的剑说道:“小桃,你若是还念我们的感情,就宽限一
天,等我过了明天的决斗再还债。如你坚持,我现在还给你也可以。”
  小桃愕然道:“夫君,你这是干什么?”
  预让道:“还你的债。我承认你的解释有理,欠了你一只手,就只有给你一双手。只是
我少了一只手,对于明晨的决斗很不方便,所以我要求你暂缓一天。”
  小桃道:“我们是夫妇,我只是在你跟讲道理。”
  “是的,我知道,道理上是我欠缺。”
  “不,是我不对。我是你的妻子,就应该听从你的话远走高飞,但是我违反了,所以我
该受到惩罚。”
  预让无言地收回长剑,凝视了她很久才道:“小桃,你自己愿意用断手作为惩罚了?”
  “是的,我愿意,你不必还我的手了。”
  预让叹道:“小桃,你是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老是有一个问题想不透呢?我明天
的决斗是无可避免,即使断了一只手也要去赴约的。”
  小桃低头垂泪不语。
  预让又笑了道:“不过我实在佩服你的辩才,你居然能找出理由来折服我,使我承认了
砍断你的手是我的错失。”
  小桃道:“如你承认了我的理由,那的确是你的错。”
  “而我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只有把自己的手也断下一只来赔偿你。但那样一来,我
就无法参加明天的决斗了,这是你的本意是不是?”
  小桃顿了一顿,才勇敢地抬头道:“是的,这的确是我的本意。可是现在我已经死了
心,我知道无论什么事也无法改变你赴约的决心,所以我也不作无谓的努力了。”
  预让道:“是啊,我们相厮守的时间不多了,何必还要去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呢?
我们愉快地聚聚不好吗?”
  小桃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道:“是的,愉快的聚聚。假如你明天只是去决斗,我绝不操
心,但是明天却是去赴死,我怎愉快得起来?”
  预让长声一叹:“小桃,你要钻牛角尖我也没办法。”
  小桃道:“我现在也没有闲散的心情与时间,这里一片凌乱,我要立即整理一下,遍地
的死尸,要拖远去埋葬,我总不能住在死人的头上。”
  “什么?你打算要住在这里?”
  “不是我打算住在这里,是文姜大姐给我安排的地方。”
  “这儿不是姚开山的地方?”
  “见他的鬼!这儿是河东,怎么会有他的产业呢,这是文姜大姐私下经营的地方,她是
准备在此隐居的。”
  预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桃道:“因为屋中早已放着很多东西,有些是智伯送给你跟她的,可知这所屋子原本
是她打算跟你共同隐居的。”
  预让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文姜是提过这话。那是智伯未死前,正要发兵去攻赵,文姜
说:“但愿此去能一战成功,我们酬了伯公的恩惠后,能功成身退。我已经看好了—个地
方,可以结庐而居,远避人间。”
  当时他没有在意,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文姜居然当回事在做了。
  预让想想又问道:“姚开山他们想到利用此地?”
  “他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最后则是商量好了,借我这个地方暂时栖身。”
  “王飞虎还派了两个人来保护你的?”
  “是的。那两个人还是文姜大姐指定的,不但要保护我,更要照顾我、招呼我,帮助我
把此地整理开发出来,这儿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在着手……”
  “那他们两个人呢?”
  “睡着了。在西南角上的小屋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多丈,那是他们的住所。”
  “睡了,他们怎么睡得着?”
  “是我在他们的饮酒中放了一丸沉睡的药,要三天后才醒得过来呢。这是我们公役世家
独有的秘方,若是捉到了大批的盗贼或是十分强悍的剧盗,要解送时怕有疏失,就喂上一
颗,用大车装着,安安稳稳地上路。”
  预让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真担心姚开山合谋了他们,王飞虎就难以交代了。”
  小桃道:“夫君,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不知深浅的女人么?我是公役世家的女儿,知道杀
人是犯法的。我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就不能在这儿犯法。”
  预让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来这儿是我们自己的屋子,幸亏我先前没放火,否则
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为什么要放火?”
  “礼尚往来,姚开山放火烧了我的店房,我也烧掉他的屋子,不过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则
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烧出来。”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盖好了才能去做
别的事。你是男子汉,安顿家小是你的责任,这可不能请别人代劳的。”
  预让道:“不错,我应该为你及未来的孩子尽点力,设置一个安适的家,好在还有一天
的时间,我还可以多少做点事,这儿有锄头吧?”
  “有,在那间小屋子里,什么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办法,可以把那两个人弄醒来帮
忙。”
  预让找到了那间小屋,也找到了两个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们确实还活着,心中很感安
慰。
  他没有弄醒这两人,却拿了粗索出来,带了斧头,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后把那
些尸体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处。
  他已观察过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视过那些地方,对地形了解很清楚,知道不远之
处就有一片激流冲出的深谷戚岩,荒僻无人,正是处理尸体的最佳去处。
  假如这个地方将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将在此地成长,他不希望有一点血的痕
迹遗留下来。
  把尸体丢下了藤岩,眼看着被激流吞没,预让不禁有着颇深的感慨。
  几条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间了。这道激流直通黄河,尸体到了黄河后,
一定会为那些大鱼吞食,连骨头都不剩了。
  这些人的武功都不错,想来他们生前一定下过苦功锻炼。他们也都年轻,没一个超过三
十五岁。
  可是现在他们名字都不知道,默默无闻的生,又这么默默无闻的死,狼狈而去的姚开山
已经远弃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来替他们收尸了。
  他们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儿子女,有些则是白发高堂尚在,正在期盼着他们衣锦荣
归,却不知这希望已经永远地幻灭了。
  这就是一个武士的悲哀。若他们不学武,不投身豪门去为武士,老老实实的在家里操作
务农,生活也许苦一点,绝不会这样悲惨。
  由这些人,预让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较幸运的,仗着一口剑,创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为止,天下第一剑客的名
衔,还没被人夺去。
  他曾受到当道者极高的崇敬,也娶到一个举世无匹的妻子,更参与了河东智伯的伐赵之
役,成为一个天下闻名的轰动人物,直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
  以个人的名声而言,他已达到了顶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内心的驱策,自动舍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没有
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没有杀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变初衷,但临时阴差阳错,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对刺杀襄子这件事已经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兴趣,尤其是接连几次受惠之后,他实在
没有勇气再度对襄子拔剑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一个成了名的剑客游侠。
  剑客是一诺千金,至死无悔的。
  剑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报的。
  剑客是贯澈始终,永不反悔的。
  为了他是一个剑客,为了他以往所负的虚名,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以前的一切都将毁
灭,他将成为一个人所不齿的人。
  预让并不爱慕虚名,也从没有以盛名为喜,但是他却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们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他受不了人们的鄙薄,受不了人们在提起他的名字时,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
情。
  如果他就此罢手,鄙薄必将随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诽谤将至死不绝。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
须做那种神明才能做的事。剑客、侠士、烈士,这些名称剥夺了他做一个凡人的权力,使他
觉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冲走的无名幽灵们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们全部所有,却没有得到他们所想
要的。
  预让却已经得到一切了,凡是一个剑客所能拥有的尊荣,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别人幸运
多少呢?
  预让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彻底的毁灭。
  对生,他已全无依恋,然而他却不能死,明天他还有一场决斗,他没有轻生的自由,没
有死的权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与滑稽。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才懒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饭在等他。
  小桃的确是坚强的女人,刚断了一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但她没有躺下,仍然做了那
么多的事。
  饭是麦拉蒸的很香,菜肴却很简单,几盘野菜,一片干肉脯,用一个瓦罐盛,放在一口
竹篮中,还有一瓶水,就是一般农场为她们在田间的丈夫送来的午板一样。
  预让在林边的石块上把饭吃了,然后道:“这地方可以平出来种几畦菜,自己吃不了还
可以担到市场去卖。”
  小桃点点头道:“是的,而且这里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来喂猪,你有空最好能砍几棵
树,盖一所猪圈,那两个工人力气没你大,做得没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动手。”
  “夫君,对不起!本来我该帮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据年纪大的人说,不宜太过劳
动,怕动了胎气。”
  “不错,你别忙了,我一个人来就好。”
  预让吃完,小桃收了饭具回去了,临走叮咛预让道:“早点回来,别等天黑,也别太辛
苦了,累坏身子。”
  那也是一般农妇们叮咛汉子的话,她说得很自然,听在预让耳中却是无限的温暖。
  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愿了。
  那些话也是他一直想听见的,今天也听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说,但她说得那么随
便自然,就像是已经说了千百遍,而且还可能说千百遍似的。
  预让举起了斧头,但又丢开了,拔出了剑,他记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
要他练剑。
  第一次行刺时,小桃是陪着他的,用一根柴丢过来,供他挥剑去砍削,就样,才成了他
剑过断魂的锐厉招式。今天小桃无法帮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练习的。
  凝神聚气,他把剑刺向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先是平着齐根部位刺入,随刺随拔,再沿
着上一剑的剑痕边缘刺去,使剑痕扩大一倍,如是七八剑后,那棵树已经整个为剑刃所透,
轻轻地向一侧倒去。
  预让跳起身子,发出一口剑气罩向树梢,但见枝叶飞舞,等到那棵树倒地,只剩一根光
秃秃的主干了。
  预让检视了一下断树,但见根上的刺断处还有些不平,差别虽小,但仍有凹凸起伏,这
说明他在刺出时,剑刃的位置仍有一点上下偏差。
  于是他又换了一棵树,再度凝神运气,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剑上,再度刺出,收回再
刺。
  第二棵树也倒了下来,这次好一点,仅有一剑略高。他又换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
棵树时,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劲道与部位,使树身断处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剑造成的
了。
  他又练习了两棵树,都能做到丝毫无差,预让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诀窍。
  意在剑先,剑之所在,意之所为,这是徒手运剑最高的境界,预让已经达到了。
  他也体会到一件事,就是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要心神空灵,不着一念。
  他觉得应该感谢小桃,要不是他适时地布置了这一个情境,他是无法领略的。心无杂
思,不着一念,说来容易,但是要真正地达到,却是十分困难的。
  那必须要在心境十分平静下才能体验,以他此刻的心情,是万难得到平静的,但小桃居
然设法使他达到了。
  看来小桃对他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故而在生死决斗的
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个情境,让他的剑术又进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劈树、择地、立桩、架栏,用树皮和藤子搓成绳索,最后用较细
的树枝编成了顶盖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一大一小两所猪圈,总计大小可饲十来头
猪。
  日影偏西的时候,小桃又来看他,眼中发出了异采,兴奋地道:“夫君,你一个下午居
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预让微笑道:“在不知不觉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否则还可以多
做点。”
  小桃微笑道:“没有关系,明天再做好了。”
  预让啊了一声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当然是要你做,难道你还想偷懒不成?明天的事情多着呢,我还想盖一所牛栏,两头
牛,还有,前面不远处有一口小池塘,再挖深一点,我们可以养点鱼……”她举起一只手,
指着各处,发表看她的开垦计划。
  预让静静听着,他知道这些计划或许有实践之日,但绝不可能由他来完成了,因为他没
有明日。
  说啊说的,小桃的声音渐渐地哽咽,努力装出来的平静再也撑不下去了,两滴泪水终于
挤出了眼眶流了出来,悲叫了一声“夫君!”投身在预让怀中。
  预让把她抱了起来,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小桃!这样才对,这样才像个女人。”
  “啊!夫君,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像个女人?”
  “是的,你今天下午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女人,而像个怪物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怪
物。”
  小桃怔住了,也停止了哭泣道:“夫君,我又错了,以前你一直在向往着朴实无华的耕
织生活,不知不觉间常流露出对田园的怀恋。”
  预让道:“是吗?我对你说过吗?”
  “说得不多,但是你表现得很多,在以前那段等待的日子,后来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但
只有到了乡下,才会安静下来,有时整整一个下午,你都在看那些农夫们在田里耕作!”
  “那也许是我在想心事,并不见得是喜欢种田呀。”
  “不!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你虽是在一边看着,你的眼睛却不呆滞凝视一处,而是随
着他们的身子移动。”
  “这是一个剑手的本能,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件移动的东西,不管我是在做什么,身外四
周的动静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的眼睛。”
  小桃笑道:“你为什么要狡辩呢?喜欢田园生活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又为什么要否
认呢?”
  “我没有否认。我的确喜欢这种生活,可以浑然忘机,但我只是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人
吐露过,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呢?”
  “我看出来就是了,一定要说得很明白吗?”
  “是的,这很重要。一个剑手应该是喜怒哀乐不形之于色的,若是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思
想,就会显露我的弱点,予人以可乘之机,那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在决斗的时候,心事的
透露往往就是致死的弱点,所以我要知道。”
  小桃道:“你在神往之际,不但眼睛跟那些农人转动,连手也不知不觉的跟着他们在动
作,所以我才知道你不是在想心事,而是全神贯注在那上面。”
  预让长了吐一口气道:“那还好,我只有这些毛病,大概还不致于影响我的剑技。”
  “这些是毛病吗?”
  “是的。全神贯注时,心神不旁属而做出一些所谓的举动,那是很危险的事,幸而我还
会动,若见我全神贯注时只会发呆,那就太危险了。”
  “夫君!我不懂你的意思。在决斗时,总不会分心旁务去想到种田吧?”
  “当然不会,可是若有一个相当对手,我可能会全神贯注剑中,若是我太出神而端立不
动,那岂非立而待毙?对方轻而易举就杀死了我。幸而我在出神时还会动,这就没关系
了。”
  小桃问道:“那些举动都不是有意识的?”
  预让道:“不。无意间每有神来之笔,许多精招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创出来的。再说只要
我维持着在动,对方就不敢经易地进攻,我已立于不败之境。”
  小桃神色一扬道:“这就是说举世之间,再也没有人能高过你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这个我倒不敢说。艺无止境,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天下无敌,只是以
一般的看法而言,人的体能修为,不容易达到高出我的境界了。”
  小桃道:“不错,你原本已为世人目为天下第—高手,再加上这一番的练历精进,尘世
间应无敌手了。”
  预让轻叹了一声:“不过话很难说,剑技的深浅,半得人为,半由天赋,若是有一个资
质绝佳的人,再经名家陶冶传授,自己又肯努力虔修,力求更上一步,必然也会超出我
去。”
  他自己是一代名家,说出来的体验自是高人一等,那是谁也无法驳倒的。
  小桃笑笑道:“不过这种情形却很难出现。一个人的资质优于你已是十分不易,还要有
机会被人发现不致埋没,更要有好几位高人名家不惜倾囊相授,再要他自己肯用功,要这些
条件凑在一起太难了。”
  “也不难,一个剑道高手如果在剑道上有所心得,他最急切希望的就是把这点心得流传
下去。如果遇见一个根骨器宇极佳的后辈少年时,他会视同珍宝,千方百计也把自己所得传
授给他。人才是不会埋没的。”
  小桃一怔道:“夫君,世上真有这么多豁达的高人吗?据我所知,越是成名的高手,越
是秘技自珍,唯恐被人偷了他的技艺去,轻易不肯炫露,哪里肯教人呢?”
  预让笑道:“你听说的只是成名的剑手而已,不足以被称为高人。真正的高人不一定有
名,却一定是胸怀坦荡无私。若一名剑手不能养成这种无私的胸怀,他的技艺亦必自囿在一
个小圈子里,不值一观了。”
  “你见过那些真正的高人吗?”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见过几位。从我十七岁仗剑行侠江湖以来,一共遇见过三个人,
他们没有留下姓名,只把他们的技艺精华,丝毫无隐地传授给我。”
  “哦!难怪会得到天下无敌的盛名,原来是得高人的传授。”
  预让道:“我成功当然并不是全靠他们的传授,我自己的家传的剑技已经相当有根底
了,只是他们的精招能弥补我剑法中的不足之处,使我更为精湛。尤其是最后的一位,他是
找我比剑的,伤在我的剑下,他顾不得为自己保命疗伤,急着把他的心得告拆我,终至流血
过多,不治身死,这种胸襟,令我终身难忘……”
  小桃听得很出神地道:“这个人既然伤在你的剑下,可见他的技艺尚不如你,那还有什
么可告诉你的?”
  “有的,太多了。他是没有见过我的剑法,才不慎伤于我剑下,若是他有第二次机会,
一定能击败我了,因为他已找出了我剑法中的缺点空门。若是他在受伤后立刻运气止血自
疗,应该还有救的。等上三五个月,伤好之后再来找我,受伤的应该是我了。但这位前辈心
胸十分坦荡,忍痛跟我探索剑法的优劣,口说不尽之处,还用剑来比划,以至力竭血尽而
死……”
  小桃沉思有顷道:“这种人倒不是心胸过人,而是恋剑成痴了,他把一生都放在学剑练
剑上,重剑尤甚于他的生命,他的行为倒是并不奇特。”
  预让道:“他把自己的心得去告诉他的敌手,这就是一种过人的心胸。”
  小桃笑道:“夫君,我不是要跟你抬扛,他伤于你剑下后才找出你剑中的破绽的,对不
对?”
  没等预让回答,她又抢着道:“他之所以受伤,就是为了想深入了解你的剑招变化。”
  预让道:“是的。根据他事后对我剑招的评述,他应该是不难避过的,他就是为了要澈
底深入了解,才不惜以身试剑,这种求取知识的精神是令人佩服的。”
  小桃道:“还有,他之以把他的心得告诉你,因为这些心得对他并没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呢?我就是根据他的指正,才使我在以后的十年中未遇敌手,否则,我早
巳不在人世了。”
  小桃笑道:“他能告诉你如何改正觖点,但他自己无法运用。正如你不久前所说,剑术
之成,一半在天赋。他能在一战之后,立知虚实,可知他后天的努力了,所以不如你的就是
天赋,因受天赋所限,他只能想到而无法做到。你可以感谢他,不必认为亏欠他什么。”
  预让神色一动道:“小桃,你的剑技只是中上而已,可是你对剑理的了解,到了上上之
境。”
  小桃叹道:“你知道我在朱羽家里呆过一段时间,他那人也是嗜剑成癖,家中经常供养
着不少剑客,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其中也有几位是动口从不动手的……”
  “世上也有只动口的剑客吗?”
  “有。富贵豪门中的门客颇不乏此类。他们的目光准,看法有独特之处,有关剑技的理
论也十分精辟,只是手下稀松平常,专出难题给别人做。”
  预让笑道:“剑技若非身及,是很难深入体会的。我不信这种人有什么杰作的表现。”
  小桃庄重的道:“夫君,你错了,这种人自己虽然不行,但他们的意见非常有见地。朱
羽的剑技在三四年中突飞猛进,据说就是得到他们的指点,所以朱羽对那几位先生十分尊敬
礼遇……”
  “我不知道剑道中还有这一批朋友。”
  “他们大多半寄身于公侯豪富之家,这里面可不能滥竽充数,一定要有真本事,才能受
到重视。夫君,我忽然想起了赵侯的剑技,多半也是得自此辈之助。”
  预让想道:“不错,可能很有关系。我跟赵襄子也交过两次手。初时他的手法平平,越
战越见高明,想必是他的剑式得自口授,没有机会深研熟练,要等手舞开了,剑法也施展开
了,才能一点一滴地施用出来。”
  “是的,所以他才要约你斗,正是想把他那些凭着想出来的剑招融会贯通,磨练他的剑
法。明天你跟他交手时,不能跟他一招一式地交换,必须要速战速决。”
  预让笑道:“知道了,如何动手可不用你教了。”
  小桃满足地倚在他的胸前,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有十足的信心去应付明天的一战了。
  其实她也明白,以剑技而言,预让是足可胜过赵襄子的,问题只在他的信心与决心而
已。
  预让要刺襄子是为了报答智伯,但只有第一次是励志力行。为了掩饰行藏,不惜毁容易
形,吞炭易声,更不惜屈身辱志,伪装囚犯入宫除粪,以求近身一刺。
  但也就是那一次,一击未能得手,襄子大度地赦免他一死,以后,他就生活在矛盾中
了。
  为了坚守他的原则与信诺,他没有改变初衷,但屡受襄子的恩惠,使他变得很矛盾。他
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对一个几度示以厚惠的人拔剑,是件很痛苦的事。有一段时间,预让最
想杀死的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小桃曾经尽了一切的力量想要保全这个男人。她知道,只要能激起预让的愤怒与斗志,
他一定可以刺杀襄子而安然生还,但是这个努力没有成功。
  她想借重外力来刺杀襄子,可惜的是也没有成功。
  小桃庆幸自己终于找对了方法,她已鼓动起预让求生的欲望,找到了使预让活下去的依
恋。
  只要预让肯活下去,他就不会死。
  由行刺改为决斗,这种可就更大了。现在小桃是真正的放心了,她知道预让在明天的决
斗中也许不会有结果,但已能稳立于不败之地,只要不失败,她就不会失去自己的丈夫了。
  她娇媚地搂着预让的脖子,开始叙述着以后生活的计划,哪里种粟、哪里种菜,屋子前
后可以植桑,窗前开一个小小花圃,种几株菊花……”
  预让含笑地听着,快到家门口时才道:“小桃,你别忘了,我们只得两个人,而你是要
开辟一个几十个人的大农圃,我们来得及工作吗?”
  “别人来不及,我们却没有问题,我们的一只手,抵得上人家的几十只手呢!武功也有
好处,那使我们的力气大,动作快。”
  “哦,练剑数十年,可不是为了种田而下功夫的。”
  “夫君!难道你不能放下剑吗?”
  “我想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只要手中握上了剑,就永远也放不下来了,这一点你该跟我
一样的清楚。”
  小桃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清楚,不过,我们先计划好了也没关系,慢慢再来做好
了,总有一天,我相信农事会使你忘记了剑。”
  “我能忘了剑,别人却忘不了,有不计其数的剑客会找上门来要求切磋,或是杀了我以
求成名。”
  “是的,不过他们已经很难击败你了,要达到你的造诣是很难的一件事。”
  “但是他们会来骚扰我的生活,占去我工作的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去工作,你可以专心练剑好了。有空的时候就帮帮我,我一个人也应
付得了的。”
  “那你不是太辛苦了吗?”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守着你,辛苦也有了代价。再者,我想这里多少可以避一些无端
困扰,王飞虎可以给我们挡掉一些人的。他做了河东特军后,这点力总是应该尽的,文姜大
姐把居处选在此地准备跟你偕老,多少也是为了这层方便。”
  说完了她有点后悔,因为她怕撩起了预让的心事,又触动他对文姜的思念。
  但预让却很平静,丝毫没有为这句话引起任何不安,笑笑道:“是,文姜是个很会安排
的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看来我们是得好好计划一下以后的日子。”
  进了门,一阵饭菜的香气直透鼻际,桌上放了一只鸡,一尾鱼以及几味菜。
  预让目中发出了光采道:“真好,今天居然有这么丰盛的菜肴了。”
  小桃道:“这是姚开山他们带来的,以后就没有了,除非等我们慢慢地豢养起来。这儿
离市集很远,想买也买不到。明天,可得要吃素了。”
  预让道:“那可不行。从小我就是无肉不饱,不过也没关系,这林子里有的是飞鸟走兽
野味,只要有一副弓箭,肉食是不会缺少的。”
  小桃道:“那你可得自己去猎了,我只有一只手了,可没办法拉弓。”
  预让怜惜地抚着她的臂膀道:“你的手还痛吗?”
  “有一点,赵襄子留下的药倒是珍品,已经不流血了。”
  预让问得很平静,她回答得也很平静,好像这已经是很久的事,那只手不像是今天上午
才被砍下来的,而且是预让自己砍下来的。
  从屋里提了一罐酒来,暮色渐深,小桃点上了油灯,两个人对坐着开始晚餐。
  平分着喝了一罐酒,酒很烈,两人都有点酒意,预让抱起小桃往屋里去:“今天早点休
息,明天还要起早。”
  小桃微微挣扎道:“不行!夫君,我得把碗收了。”
  “明天再收好了,日子长着呢。”他把小桃放到坑上,迫不及待地解去她的衣服。小桃
也没有太坚持挣拒,虽然她听人说过,已经怀了孕的身子应该谢绝燕好的,但她无法拒绝预
让的爱抚。
  毕竟,这是难得相聚的一夕了,也就是最后的一天,两个人从一阵激动中平静下来的时
候,小桃已经十分的疲倦了,因为预让一直在热情地需求着,似乎要把这一辈子的欢乐在这
一刻完全地享尽。
  小桃虽然感到有点异常,但是预让的健壮使她有晕眩感觉,而且那一种无以言喻的欢愉
也使她融化了,她只想沉浸在那种疯狂似的感受中,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一直到她被一阵轻微的响声惊醒后,才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天际已有鱼肚似的微白。
  身边的预让已不在了。小桃连忙坐起来,被一只粗壮的手按住:“你多睡一下,我走
了。”
  “我……起来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小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得很呢。”
  “天色都已大亮了,怎么还称早呢?夫君,我要陪你去,虽然我不能帮忙,但我要看着
你。”
  “小桃,这儿只有一匹马留下,我已经起晚了一点,必须要赶一程,所以不能带你慢慢
的走了。再说,我也不希望你在身边看我跟人决斗,我会分心的。”
  小桃放弃了努力,她知道预让说不行的时侯,就是不行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既出的言
语过。当他以剑客的身份开始游侠江湖时,即已如此,十年来都没更易,绝不可能期盼他此
刻改了。
  小桃只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要求他。“预让,我不去了,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回到这儿来。”
  预让怔了一怔,笑道:“当然了,这儿是我的家,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当然要回来
的。”
  小桃神色庄然:“夫君,你听清楚了,刚才我叫你名字预让,是要你以预让的身分回答
我的。”
  预让又是一呆。他是有点别扭的感觉,却说不出在哪儿,现在才明白,那是称呼上的不
同。
  小桃称呼过他预大侠、预先生、爷、大哥、夫君……那是因关系的发展而异的,从没有
称呼过他的名字。
  这次不但直呼其名,而且语气也不同了,所以听来会那么的不舒服与陌生。
  小桃仍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预让不安地作了一番思索道:“小桃,这又有什么差别呢?难道预让就不是我了吗?”
  “对我说来,预让和你的确是两个分开的人,而且截然不同。前者是天下闻名,冷静而
正直的剑客,后者是我殷勤而体贴、能干多劳的丈夫。我知道我丈夫是一定会回来的,所以
我才问预让。”
  预让仍是在沉思中,最后终于道:“我会回来的,即使我死了,我也会回来的。这儿是
我的家,我的根,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在此地真正地工作。”
  小桃放心了,她知道这是可靠答复,一个丈夫或许会骗他妻小,但是剑客预让绝不会骗
一个女子的。
  预让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也抚了一下她光滑而袒露的肚子。落手
很轻,就像是父亲在抚着孩子的头顶,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充满了慈祥。
  预让的脸上很难有表情,而且从来也没有显露过慈和的表情,这是一种亲情,是父母对
子女所专有的神情。预让没有孩子,他何来此等神情呢?
  难道他是在向那尚未成形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吗?
  小桃一直想不透他这个举动与这个神情的意义,他为什么要抚摸一下她的肚子呢?
  是表示情爱的抚摸吗?不可能,因为她此刻还是裸露的,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胸、她
的腰,甚至她的臀,都比肚子上更能表达情意,小桃是背向预让,伸手来抚摸肚子是很难的
一个动作。
  当她真正地想透预让的心意的时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预让是在诀别,向他向未出
世的孩子诀别,意味着他将见不到这孩子的出世了。
  预让急急披上衣服,冲出了门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赶出,蹄声已远,朦胧的朝雾中早已
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没有追上去,因为预让说过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里看看,她意外地发现已经被整理过了。昨夜,吃过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着
的,都已收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一边的竹筐中,而且还洗过了。
  连地上的残屑也都扫过,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定是预让做的。
  难道他昨夜一夜没睡,又起来做了这些家务吗?
  在决斗的片刻,他居然还有闲情来帮忙做家务,难道他对那场决斗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
而不在乎吗?
  小桃实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预让的内心中绝不会那样轻松,他所表现的一切从容太反
常了,也许他是籍此来掩饰或排除内心中极端的紧张。
  他果真是如此紧张吗?
  这个答案恐怕谁也说不出来,连骑在马上的预让也同样的无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马
上,心里却汹涌着千百头思绪,无法整理出一条来。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满心的烦躁,却没有一点原因,他心里很焦急,但没
有催马急赶,由着它高兴,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里慢跑着。
  他似乎要去赶做一件事情,但却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点做完了而已。
  预让知道这不是好的现象,也不是应有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无聊过。
  在生死决斗前的片刻,会有无聊的感觉,这是件可笑而难以令人相信的事,但这是真实
的感觉。
  无聊,无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个待决的死囚在绑赴刑场前的一段时
间,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样?他想应该是差不多的。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武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