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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湘月》


第 一 章 (续)



  丁婉卿没有骗她,把她安置在远离长沙的一个村镇里,给她最好的生活照顾,有两个婆
子侍候她的起居,一个小丫头供她使唤,像个千金小姐似的供养着她。
  然后也请了一些有学问的老先生教她读书,请了最好的乐工教地弹琴,度曲。
  从十岁开始,到十七岁这七年中,于她一生中最忙碌的岁月,她的生活没有闲瑕,整天
都在忙着学这学那的。
  这时,她的聪慧也表露出来了,字,她是从小就认得几个的,那是母亲在床前教的,可
是那时并没有多大的兴极,因为一个个的单字并没有给予她太多的概念。
  直到她领略到文字的精妙,知道那些字连缀起来,居然能表示那么多的意思,引导人进
入那么奇妙,那么深远的境界,她才真正地体会到知识的价值。
  她的天分也表露无遗,使得每一个教她的先生与师父也咋舌惊叹。
  丁婉卿经常来看她,跟她谈论一些市中的见闻,谈一些知心的话儿,当然也关心她的进
度英奴的表现使她太满意了,因而也唤起了她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已经被忘了的愿望!
  当她从张文那儿把英奴带过来的时候,只是认为那个孩子丽质天生,如果好好加以培
植,。
  必可在这一个行业中大放异采,成为一株奇葩,倒没有存太多的心思。
  可是英奴出落得越发丽,文思敏捷,才调无双,才使得丁婉卿心中久蛰的愿望又抬头
了。
  尤其是今夜,把英奴初次介绍给长沙市上的闻人,居然能造成如此的轰动,使可婉卿益
发认为自己的愿望可行,于是,在席终人散后,她立刻就提出了自己的心愿。
  其实这只是一次正式而完整的表示而已,在以前,她零零碎碎的谈话中,多少也已流露
出自己的心愿,在意哥的心里,也多少有了个底子。
  今夜,她只是把计划提得更完整,更具体而已,但最重要的是她揭露了自己不想嫁人的
原因与秘辛,使得英奴确定了她这番心愿的肯定性。
  口口口口口口
  谭意哥一个人把这些零碎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在床上翻来覆丢,难以入眠,一则是兴
奋,一则是恐惧,因为从明天起,也可以说从今天晚上已经开始了,她将开始一个新的生
活,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像是一株生长在深谷的幽兰,被匠人发现了,移植在盆中,放在花园里,却将受到很多
人的鉴赏与赞美,固然不负姿色,但是也将从此染了一身俗尘,灭却几分灵秀。
  唯有坚定心志,谨慎处世,才能保持住自己的一身玉洁冰清,存我一片天真。
  口口口口口口
  丁婉卿别开生面的手法,谭意哥的绝代风华与出口成章的才情,果然使得英奴在曲巷中
红了起来。
  包因为有了大名士陆象翁的呵护与吹捧,使得谭意哥的身份在群芳中别具一格。
  一般的歌妓都是仗看声色以娱人,除了能吹弹歌唱之外,色艺也要占一半。
  艺以娱君子,色则悦小人,到歌楼来寻欢的不完全都是雅士,而且绝大部份都是俗人。
  近雅士可以提高身价,亲俗人则可以捞足缠头,风尘中的歌场女子,对这两种客人都是
不敢得罪的。
  一个歌妓如果太自抬身价,不肯轻易假人颜色,那么在闺中走动的只是一些斯文雅客,
他们虽不可厌,却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放手笔,最多只能遇过清淡的苦日子。
  如果只能以打情骂俏、荐枕席来招徕客人,却又会被人认为太俗,格调太低,同样的也
不容易混出头。
  所以要想在软红十丈中创出名气,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只有谭意哥是例外。
  她的缠头之资订得很高,依然门庭若市,她陪客人只作清谈,最多是斟两盅酒,唱一曲
歌,很少再假人辞色,连摸摸她的手,揽揽她的香肩都不可得。但是她的生意好得出奇,清
客雅士固多,俗不可耐的客人也不少。
  这些人在谭意哥面前都变得很乖,从没有一个人对她有非分之想,这就是奇迹了。
  然而,这种奇迹却不是人为的,而是上天赋与的,任何男人,见了谭意哥,都不敢生出
冒渎之心。
  她像是一尊极为细致的玉琢美人,而且是由巧匠妙手刻意加工,雕琢而成的珍品,使得
每个人一见到就喜爱万分,但是却又不敢拿在手中把玩,唯恐会一不小心弄损了,因为那些
雕工太细致了,轨给人那种一碰就会断的感觉,只有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去欣赏它。
  谭意哥就是如此,她在声色场中,居然扮演了一个圣女的身份,而且极其成功。
  于是谭意哥成了长沙城里最红的歌妓了,只要是可以召妓助兴的酬酢场合,如果没有谭
意哥,宴会就会逊色,主人也会感到很失面子。
  初到长沙的人,如果不到谭意哥的香闺中去结识一番,当引为极大的憾事,甚至于到了
别的地方让人知道了还会被讥为村俗。
  这当然是大家人为哄抬的结果,但也可见到谭意哥受人欢迎与锺爱。
  还有一点,谭意哥与其他歌妓们不同,有些男人家有悍妻,只敢偷偷地上曲巷去寻欢,
回到家里去,还要百般掩饰。
  只有说到可人小去,最会吃醋的娘子也不会嗔怪,反而会感到兴奋骄傲,逢人夸说。
  谁家丈夫如果一个月中,能够去上三次可人小与谭意哥相晤,连做妻子的都感到骄傲,
因为这证明了它的丈夫不俗,可以跟这位才女谈得来,也证明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兜得转罩得
住。因为可人小整日门庭若市,等候看跟她一亲芳泽的人太多了。
  这所谓一亲芳泽,是毫无磕施的风光的,最多是素手敬上一盏香茗。对坐陪着清谈片
刻,吟几句诗,对两付对子,或是理一曲琴。然后小丫头就来相请,说别的厢房中又来了那
一位客人。
  谭意哥万分抱歉地告罪暂时失陪,让客人坐一会儿,她过去打个招呼就过来……。
  千万则以为这是真话,那只是一番客套而已,这暂时一去,就是今天不会再来的意思。
  谭意哥前脚走不久,识趣的客人自己知道,放下了茶资与打赏就该走了。不识趣的客人
还死赖等着,丁碗卿就会过来婉转地谢客了。
  不到半年,谭意哥红透了半边天,整天就忙着应付这些川流不息的客人,然而她的芳心
却是寂寞的。
  虽然只有半年,她应接的客人比起别人十年都要多,阅人千万,却没有一个人是使她能
动心的。有的人太老,有的人太蠢,有人空有一付俊俏模样,却是腹内空空,像是绣花枕
头,有的人虽然模样不错,才学也过得去,年纪也不大,偏生一身纨裤气。
  当然,三湘地灵人秀,颇多才子,也不乏品德才貌俱全的佳公子,可是那些人是书香门
第,家教极严,看重少年敦品力学,不会涉足秦楼楚馆,自然也就失之交臂了,谭意哥虽然
红极一时,但只在声色应酬圈子里红而已。
  因此,她渐渐地变为忧郁不欢,对她的行业感到厌倦了,丁婉卿也知道她的心事,只有
婉言解劝她说:“意哥,我知道你烦的是什么,也知道我的愿望太奢,在我们这个圈子里,
要想去找到一个理想的人,那的确是比登天还难,像李亚仙那样的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所以找也不强求了,随你的意思吧,你若是不愿意,立刻就脱籍好了。”
  听了婉卿这么一说,谭意哥反而不好意思了,只有道:“娘,您为了培植我,花费了你
自己平生的积蓄,无论如何,也得要把你花掉的赚回来再说。”
  丁婉卿笑笑道:“那倒不必挂在心上,这半年来,我点计了一下,收入着实可观,纵使
没有完全赚回来,也有个七八成了。”
  “那女儿就再做半年吧,再有个半年,女儿想不但可以把娘的花销赚回来,还可以有些
结余,足够供我们母女俩平平实实的过日子。”
  丁婉卿虽然并不计较金钱,但是钱多几个,未来的生活就多一分依靠,倒也不坚持,轻
叹了一口气道:“也好!我倒不是贪财,手头上的钱过日子也够了,但是你下来,总不能跟
看我就这么过一辈子,你总要求个适当的归宿嫁人的,置一份嫁妆,到了人家也抬得起头
来。”
  谭意哥道:“娘,嫁人的事不急,我想过了,即使我脱了籍,在三湘也算是出了名了,
谭意哥三个字,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不会要我们这种人做媳妇,就是
有个千百万的嫁妆人家也不会看在眼里。”
  丁婉卿低下了头:“意哥!对不起,只怪我当时太天真,没想到这么多。”
  “也没什么,女儿对娘还是非常感激的,若不是娘把我带过来,跟看张文,还不知道混
成个什么样儿呢?”
  “至少你会是个清清白白的身份,不会像现在这样,染上一身的风尘。”
  “娘!快别这么说,以前女儿是知识不开,才有那种想法,现在女儿读了一点书,想法
上通澈多了,一身风尘没什么关系,出于污泥而不染,才更显颜色。”
  “可是别的人却不这么想,一般世俗……。”
  谭意哥坚决地道:“女儿假如找不到一个具有脱俗眼光的人,情愿丫角终身,伴着您不
嫁。”
  丁婉卿怜惜地为她拢拢头发,然后才叹着气:“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也只有抱着这种希
望了。不过孩子,娘多少还懂一点相法,对我自己,我是认命了,我是个注定了的孤独命,
你却不一样,你的骨格清奇,命主富贵,只是幼小多乖舛,成年后也小有挫折,但晚景极
佳,子荣夫贵,后福无穷。”
  谭意哥笑道:“瞧娘说的,倒像弄口的张铁嘴了。”
  “不!孩子,娘绝不是学那些江湖术士那一套骗人的玩意,我是从过名师指点,确实有
点神通,我先后为十几个人看过相,说的事没一件没应验……。”
  “好了,我相信就是,娘等日后有空,慢慢再替我看相吧,现在我可得赶紧着装了,今
天有个大应酬。”
  丁婉卿笑道:“我知道,是新任漕运使周公权府里请客,早就替你打点好了,出门的轿
子也准备好了,谢客的帖子也都贴出去了。”
  谭意哥皱眉道:“干嘛要贴上谢客的帖子呢,难道周大人府里请客,要请上整整一天
吗?”
  “是的,今天是他到任履新的第一次私宴,一则是回请那些为他接过风的官方同僚,再
则也要请请几位本城的大米商,为以后公务上的方便……。”
  谭意哥更为不解道:“娘,他管的是漕运,运的是三湘各府道解送中枢的钱谷米粮,东
西由各地仓廪中呈交,他自己手下有兵有船,有车有马,根本就无须与民间产生联系,他还
要请这些粮商干嘛?”
  丁婉卿顿了一顿才道:“孩子,做咱们这一行的,只宜谈风花雪月,不是咱们应该知道
的事,最好不闻不问。”
  意哥道:“娘,女儿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有很多事却不可不知,知道了才晓得如何
避忌,免得糊里糊涂地开口问上一句,捅出大漏子,像前两天,在本城兵马司胡大人的家
里,李么儿就出了个大漏子,弄得胡大人当时变了颜色,准备要驱逐她出境呢……。”
  丁婉卿愕然道:“么儿一向很谨慎的,怎么会说错话呢,她捅了什么漏子?”
  意哥道:“其实她是言者无心,胡大人却是听者有意,前天不是胡大人的五十大寿吗,
大家都去贺喜,正在热闹的时候,李么儿就问胡大人说他的府第这么大,官儿也做得够显赫
了,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一起住着呢。”
  “这是好话呀!平时胡大人为人挺和气的,难道就为了这句话生么儿的气了?”
  “原来娘也不知道,这位胡大人虽是武官,却根本不懂兵法,也没学过武艺,他只是命
好,娶了个好妻子。”
  “夫因妻贵,在官场上并不是稀奇事,也不值得生气。”
  “可是胡大人的情形不一样,他的妻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六岁,原是走江湖的绳技跑马
卖解的女子,而胡大人早先是在京师一位王爷府里做管家的,他的那个妻子不但具有可人的
姿色,而且狐谗工媚,一下子把王爷给迷住了,留在身边侍候看,一刻也离不开,才找了个
差使,把他打发到长沙来,免得在眼前惹人闲话。”
  丁婉卿哦了一声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呀,那胡奇升也是的,干脆就断了那头姻事另娶
好了。”
  意哥道:“不行的,京里的王爷不肯,那个女的也不肯,因为王爷已经六十多岁了,自
己儿女俱已成人,身边弄个人,儿女们不反对,正式地弄进门,大家都会反对,因为那就要
关系到日后承嗣析产的纠纷了。那个女的在京里养了两个儿子,都是算在胡大人的名下。”
  “过些日子,还要着人送来呢,而那个女的则想跟着王爷混上几年,替胡奇升打点一
下,再弄个肥缺,等王爷上了岁数,或是归了天之后,好跟胡大人享享一品夫人的福呢。”
  丁婉卿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些显赫的大人老爷,论私德私行,还不
如咱们呢。”
  谭意哥笑了一笑道:“李么儿看见胡大人脸上变了色,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赶紧用话岔开
了,我看见情形不对,只有去问及老爷子,才知内情。”
  丁婉卿道:“这下子么儿倒真是惹祸了,胡奇升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在故意讥讽他哩,
后来又怎么了结的?”
  谭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爷子去说项,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驱逐出境之意。所以女儿
认为不闻不问还不足以避免出错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丁婉卿轻叹道:“说来也没什么,周公权从各地府县里徵来的钱谷,都是实数在册,本
来是没什么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动脑筋,那情形就会不同了,比如说每一石谷子里少
个三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时候,平准面稍稍低凹一点就行了!一石落下三
升吧,一百石就能有三石的盈余,一次解缴之数,总在千万石之上,你算算该是多少谷吧。
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长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谁都没法子把这么多的谷子堆在仓里慢慢吃的,自
然就只有耀卖出去,但是官方的人总不能开了米粮行来卖米吧,那就必须要通过粮
商……。”
  “这不是明显的官商勾结吗,难道他们不怕被人看出形迹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对这些外务太隔膜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三湘两湖为鱼米
之乡,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粮之外,还需要向当地粮户购买若干米稻,作为其他不足地区的军
用粮秣,这当然是另有专司经手,可是把这些官价折购的粮食运到别处去,还是要动用官
漕,在这上面,漕运使的好处并不多,但是必须有许多接触,互惠的条件就很多了,历来的
漕运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运使大人根本不需要去费心张罗,规规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
轨足可养得脑满肠肥了,如果能稍微动点手脚,就更是一本万利,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谭意哥吐了口气:“明白了,所以运使大人必须要跟一些大粮户打通交道,而那些大粮
户也必须要走通运使的门路,才能够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总是比做官的要精一点,尤
其是长沙的粮商,多少总也有点后台门路的。……”
  “总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谁的靠山硬,门路广,谁就主动去巴结谁,这位新任运
使周公权周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能背后的靠山软一点,所以他要讨好那些粮商,才在他
的私邸里先行宴请那些粮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够走通更强更硬的靠山门
路,就要轮到那些粮户去巴结他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关系,娘,幸亏我先问清楚了,否则到了那儿,弄不清孰轻孰重,或
是问了一两句不得体的话,那岂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说的是,曲巷中的姑娘们承召应值,红与不红,能否吃得开,固然是
靠姿色与技艺为主,但人情通达,也占了个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长沙曲巷中,姿容不
是绝顶,技艺也没有过人之处,就是靠着人情通达而一直站在人上。”
  谭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里,高踞魁首的道理了,娘是怎么
能知道这么多的?”
  丁婉卿轻轻一叹道:“没有别的窍门,多听少开口,那一类的客人都不得罪,客人们说
什么,听在肚子里,不搬弄口舌再传出去,久而久之,客人们知道我的嘴靠得住,就喜欢跟
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经,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个没有关系的人吐露一下,我
们这种女人的用处,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我发现有很多人上这儿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欢
笑,而是为了发苦闷。”
  “娘是在聊天中听来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这种秘密的事,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我是从很多人的一点一
滴累积起来,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正确,很详细,往往比
告诉我的人知道得还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后来,反而会向我讨个计较了。”
  “也只有像这样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细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触,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些官场上的内幕感到很
厌恶,但是也没办法,这些都是由来已久了,纵使本官不爱钱,那些底下的人也不肯放过
的,朝廷俸禄,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是没有外财,谁还肯来干这份差使?一个衙门,恐怕除
了大老爷外,没半个衙役了!这位周大人是两榜出身,听说也还颇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学无
术之徒。所以你去应酬一下,他倒是颇为敬重斯文的。”
  谭意哥微带怨懑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个一字不识的伧夫,我还不是要去,这跟
他们吃粮当差的应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误。”
  丁婉卿怜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别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得受这种
约束。”
  “娘!我真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报官籍呢,我看咱们巷里,没有入籍的还有好几个,
她们就轻松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们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为一个官籍是易
得的?名额限制就是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非得等出了一个缺,才能补上个人呢,所以
我必须出籍,才能把你补上去……。”
  谭意哥道:“娘,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却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官
籍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为官方的酬酢,必须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参加,第
二,落了籍的可以公开地立户,没有籍的只有搭在别人的门户里了。”
  谭意哥又道:“咱们无粮无俸,有局却非到不可,要是误了局,还要捉进官里去,真是
算那一门子!”
  丁婉卿道:“小泵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这一个籍,别的藉藉无名的人却不这
样想了,少了这一籍,就与富贵中人无缘,只能接一些俗客了!泵奶奶,赶快去吧,别再拿
  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旧任,跟你有相识之情,迟一会儿可以原谅你,要是他认
为你是故意扫他的面子,那可没意思了。”
  谭意哥也知道这一些关节人情的,只是因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点不舒服,所以才在丁
婉卿面前撒撒娇,忸怩作态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门,她还是不敢延误的,连声地催着那两名
抬轿的轿夫快走。
  她的气派很大,虽然限于身份;她只能乘坐两人的青衣小轿,可是轿围子都是新的,而
且还有两名预备的轿夫在后面跟着,所以她不怕赶急路累着了抬轿子的力夫,把一乘轿子抬
得飞跑。
  运使周大人刚刚履任,还没有携眷前来,住在运使署衙后进的官署里。
  他宴客的场所,也就借用了运署的会客花厅。这虽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为了公
务,所以这是半官方式的,在长沙,这种宴会最流行,也最受人欢迎。
  因为是非正式的,可以谈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兴,却又因为是在官署中,承值打
杂,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们,赴宴的人,就无须给下人的打赏了,如若是在私邸,这就不能
免了!
  进门开始,打轿的,抬脚凳的,甚至于唱名通报的门房,都得要一份意思。
  虽然客人们多半是身家殷实的大粮户,不在乎那点小钱,但是也有一些清苦点的文人名
士,虽以情名为时所重而受到邀请,这一番打点也够受的。
  包有甚者,是那些大宅第的下人,可不像主人那样懂得尊重斯文,他们的态度,是看着
赏包的轻重而冷暖的,赏份薄的,他们有的会很捉狭,在门口就吆喝着:“xx老爷赏钱二
十千哪!”
  于是里面轰然一声:“谢赏!”
  蚌个弯腰打扦,鞠躬如也,恭敬万分,却能把客人窘得半死,恨不得每人踢他们一脚。
  因为他们只封了二十钱的包儿,却被渲染成了二十千,千与钱的读音相近,经他们怪声
怪气的一喊,便把个钱字读破成了千字的音。
  但是又不能发作,更不能跟他们计较,等到了里面,送上一盅茶来,却是凉的,热天还
好,冬天却能叫人冻得牙齿发抖。
  总之是阎王好见,小表难当,清寒之士,遇到在私人府邸的应酬,宁可敬谢不敏,但也
不能老是如此,否则人家又会以为是故意拿架子,不识抬举了。
  因此,长沙名士,虽然能以常受权贵之门的邀宴为荣,但以之为苦的也大有人在。
  谭意哥虽然是接到了通知要早点到,但是她为了端一端架子,等到宴会将开始时才到
的。
  她的来到是人人欢迎的,首先就是门上的那些公役们笑逐颜开、虽然这是不必支付打发
的,谭意哥对每个人多少总有点意思,请托他们多多照顾。
  所以她才一下轿,已经有三四个人迎了上来,笑着道:“谭姑娘,你可来了,大人差点
要派人去请了。”
  谭意哥笑着点点头:“那可怎么敢当,我是身子不太舒服,本想告假的,为了周大人才
初到任,不敢违命,才硬撑看来的。”
  那些人忙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请吧!”
  搴起轿,扶她出了轿子,谭意哥早就手头准备的一个封子塞进了领班的袖子里,低声
道:“谢谢大哥,我这四个轿夫,还请您多照顾。”
  这根本是句多余的话,举凡各种酬酢,向例都有耳房,设置有条凳茶水,以供从人歇
息,自然也有煮就的菜,烙就的饼,以及大块卤就的肉,供果腹之用,那些人聚在一起,或
是闲谈聊天,或是几个人赌个小钱,博叶为戏,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认识的。根本用不看招
呼,只是谭意哥的身份,不便说对那些公人们开赏,借此作个藉口。
  出堂差的姐儿们,有的带了乐师,也都在这儿歇足,一份例上的招呼是有的,周不看特
别关照。
  那个领班头鬼自然知道谭意哥的意思,笑逐颜开地道:“谭姑娘放心,这不用你招呼,
我们会尽心的。”
  司官虽是新任,而这些当差的却是老人,早在丁婉卿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惯例,曲巷
中的姐儿们,来到这儿,也都有一份人情,这些公役们,也只有在她们身上得些好处,或是
民间商家宾客,对他们才有一份人情。
  只是他们对可人小筑的跟班力夫,的确是较为特别一点,有时每人还烫壶酒款待一番,
公例上是没有酒的,这是他们自己掏腰包准备的,招待些相热的朋友,可人小筑的人能享受
到这份待遇,自然也与他们的主人有关。
  因为在丁婉卿时,那份封包就比别家重得多,到了谭意哥时,更加重了份量,因此可人
小爸的姐儿,也一直是受到最隆重的待遇,表现的最明显的就是那名司阍者了。
  曲巷中别的应差的姑娘到来,只到号房注记一下就算完成报到手续了,谭意哥的到来,
司阍者居然像别的客人一样,唱名招呼,可人小筑谭姑娘到!
  这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其他的客人都不以为奇,倒是做主人的周公权周大人为之一怔,
正想斥责一声:“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这句话没吐出来,才涌到喉咙口,那些已经到达的客人居然有一半都站了起来,而
且那位他引为贵宾的及老夫子也含笑起立道:“凤凰来了,凤凰来了。公权,你见见我们三
湘的极品人物!”
  周公权对谭意哥自然也有个耳闻,但是他是读书人出身,心想谭意哥至多是个名妓而
已,最多是姿色出众,才思敏慧,态度可人一点,那里就会多了不起?“及至看到大家的态
度。甚至连那及老博士也如此,自然也不能发作了,谭意哥来到跟前,及老博士已经笑着点
首道:“意哥,来见见周大人。”
  于是他看见了一个绝世的丽人婀娜地走近,仪态万千地盈盈下拜,浅声款语:“意哥给
大人叩头,恭祝大人贵显一品,福寿康宁。”
  周公权不自而主地还了一礼道:“不敢当!泵娘请起。”
  谭意哥起立了,周公权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对她如此客气的,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他看见那些客人们,没一个感到突然或奇怪的。
  就好像这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妮子的确是有点不同凡响
之处。
  仔细地打量一下,他更为吃惊,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妮子的气质天生,没有一点曲巷娼女
的风尘之色,仪态万方;竟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
  他是从京师长安派调外任的,在长安居宦多年,虽然比较拘谨,声色场中不太热衷,但
眼界却是高的。
  帝都辇毂之下,自多佳丽,杜工部为前朝诗坛宗匠,他的乐府诗中丽人行中有句:“三
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澈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
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阖叶垂鬓肩。背后何所见?珠压腰稳称身……。”
  这虽是描述天宝韵事中杨贵妃的姊妹,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赏春游曲江的情形。时迁岁
移,昔日佳丽已成土,但春日游曲江仍为长安士人的风尚。曲江水畔,年年都有丽人成行,
令人目不暇给,周公权的确见过一些绝色的美女的,但是跟这个眼前的女郎一比,似乎都微
不足道了。
  谭意哥不但美艳,而且端庄,一个娇美的女郎,很难给男人有淑且真的感觉的,偏偏谭
意哥就具有这种气质。
  因此这位自诩为不动心的周老夫子,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再抚髯点头,赞美道:“好!
好,仙露明珠,意哥,老夫在长安未莅任前,就听人说过你,今日一见,尤胜闻名来!来!
这儿坐。”
  他指指身边的席位谭意哥笑道:“大人谬赏,英奴愧不敢当,大人在上,那有英奴的坐
位。”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要是别的地方,你客气一下倒也无妨,今天周大人叫你坐,你
大可以坐下的,因为你们是同窗!鲍权只是你的先进而已。”
  谭意哥忙道:“及老爷子,你别开玩笑?”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是真的,你是陆象老新收的女弟子,他是陆象翁早年的门
生,同出一师,可不是先后的同窗!”
  周公权道:“原来意哥还拜在陆老师的门下过!”
  及老博士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在座有好几位都可以作证,陆象老还为此请过一次
客,我们都还叨扰了一顿呢!今天正为他是你的座师,不好意思前来,否则我们都得跟看你
压下一辈去,但是对你这个小师妹,你可别拿出官架子来,否则你老师知道了,不拿板子打
你才怪,他对这个关门弟子可疼得紧呢。”
  周公权看见同席的一些斯文中客人都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知道这事情必不假,因此倒是
一整神色道:“下官受陆老师教诲栽培,恩同再造,这次请求调宦三湘,也是想就近再领教
诲,对老师略尽孝心,姑娘能为陆老师看中,想必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
  及老博士道:“公权,你这话就该打,陆老儿的学生一定是了不起的?那你也是了不起
了!”
  他大概是跟周公权很熟,所以说话时很没顾忌,周公权只有笑笑道:“那里,下官是同
门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及老博士笑道:“这倒也不必客气,据我所知,老陆的学生里,比你有出息的固然有几
个,但是不如你的也大有人在,这是各人运通,跟老师没关系,你不必硬把好处都归到老陆
头上去,你说老陆的学生了不起,我是绝对反对,但是他的这个女弟子,倒的确了不
起……。”
  谭意哥忸怩地道:“及老爷子,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老陆收你做弟子,不过是挂个名而已,凭他那点本事,也
教不出你这样的学生……。”
  周公权刚要开口,及老博士笑道:“你别听我在背后说你老师你不高兴,当了面我也这
样说,他绝不会生气的,更不会怪到你头上,你放心,我跟你老师呕气是前两年的事,最近
我们可是消除了意气,好得像蜜里调油了。”
  周公权万分欣慰地道:“真的!那可是太好了,下官每以此事为憾,一位是教我成器的
恩师,一位是救我命的恩人,两位都是我最敬重的人,你们二老失和,我常感到左右为难,
早知如此,今天就不会把恩师给偏了。”
  座中有人道:“及老原来是大人的恩人……。”
  及老博士笑道:“你们别听他胡说,不过是这小子得了一场伤寒,又叫庸医给误了,差
点送掉小命,被我两剂药给救回了小命,现在这小子居然也成大人了,却找了些题目来难
我,出我的丑,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多事的。”
  周公权忙道:“及老言重了,下官怎敢?”
  “你怎么不敢?你跟你那个老不死的老师是一个调调儿,明知道我老人家腹中有限,却
偏偏要出个对句来难我,我老人家不是不行,而是没那些闲工夫,我要是早年把精神放在这
些雕虫小技上,不在医书上下功夫,你这条小命还能留到今天?”
  周公权见及老博士,对他的笑谑不以为意,因而笑笑道:“下官因为见到及老的美髯飘
拂,一时兴起,出了个上句,只是跟在座的诸公同博一粲,可没敢要及老来对。”
  “你以老夫的胡子为上句,要是没人对上来,岂不是成了绝对,要老夫绝了这把胡
子!”
  “及老!这是从那儿说起呢?”
  “天有阴阳,地有高低,凡事都是成双作对地配就了双的,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连我
们用药都要君臣相济,寒热相和,你把我的胡子出成了绝句,要是没有个对句,岂不是咒我
要掉光胡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另一位客人笑道:“其实周大人的上句并不难对,只是难以应景
而已,因为及老德高望重,要想找一个与及老相称的人物,一时难于合题而已。”
  及老博士道:“现在我也不指望你们了,才女来了,她自会解决的!意哥,你做做好
事,救救我的胡子。”
  谭意哥笑道:“上句是什么?”
  周公权道:“”医士拜是须拂地“,不过是即时即景。”
  谭意高不假思索地道:“郡候宴处幕侵天!”
  周公权念了两遍,拍案大笑道:“对得好,对得好!泵娘捷才,的确令人钦佩,只是下
官跟及老相对,未免高攀了!有点愧不敢当。”
  及老博士笑道:“对得好就好,你小子虽然是高抬了一点,老夫也将就不见怪了。”
  全堂又是一阵大笑,因为这是一次官商之间的私宴,那些粮商们虽然不至于目不识丁,
到底肚子里有限,不习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但是却因为周公权喜欢这一套,邀来陪宴的
都是一般酸气冲天的名士。
  谈话时已觉得言语可憎,那还能勉强忍受,最怕的就是那位运使大人一高兴;来上个什
么诗对酒令,那是存心要他们的命了。
  对不上罚两锺酒,倒也罢了,难堪的是那些半瓶醋蛋头的奚落与讥讽,所以谭意哥一
到,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有个捉刀的枪手来了。
  几次饮宴,他们与谭意哥都养成了默契,能够公开叫她代替的,就公开代了,实在不行
时,谭意哥也会多方暗示启引,或者干脆暗递个小纸条过来。
  在谭意哥的袖子里,有一样宝贝是少不了的,那是一枝画眉的炭枝,用柳枝细心烧就
的,里以细绢,别人用来画眉,谭意哥的两道细柳弯眉柔如新月,根本无须添描,她的眉笔
是专用来写字替人解围的。
  字就写在细绢上,早就剪好寸来宽的许多缺口,然后缠在柳炭上,每有需用,就撕下一
条来,更妙的是她能眼睛不看,仅凭双手摸索,在桌子下面写好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潦
草,所以她递过消息来,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谭意哥是以多艳而多才震动了长沙,往她的可人小筑去捧场的人,户限为穿,其中固然
有斯文名士,但也有不少的粗识之无的商贾,他们不是欣赏谭意哥的文才而去,而是为了酬
谢她解围的人情。
  所以见到谭意哥为及老博士对出了下句,每个人都发出了衷心的、赞美的笑、却又怕太
失礼,不便过份地喧闹,及老博士加上了那句凑趣的话,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发的机会,使得
满堂爆出了一片笑声。
  周公权十分高兴,他要应酬这一批俗客,原也是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因为格于往例以
及事实的需要,必须要在礼貌上笼络一下这些人,因而才有此一宴。
  先前大家谈了一阵,双方都觉得很没意思,现在却因为谭意哥的加入而打破了僵局,因
而高兴地道:“下官在京就听说了长沙文风之盛,即市上三尺童子,也是人人能诗,出口成
章,座上诸公,想必更为高明,如此盛会,不可以不尽兴,总得行个酒令才行,谭姑娘,你
说说看。”
  谭意哥眼睛转了一转,但见座上的客人,能与不能的各居其半,而且自然而然地就分成
了两个壁垒,这样的两个集团,如果行酒令,很可见的是一方吃亏定了。
  因此她笑着道:“奴家看,还是对句好了,因为这最公平,取材既广,又没有限制,阳
春白雪,固可成高山流水之奏,下里巴人,方可成风赋与比之曲……”
  及老博士凑与道:“对句好,对句好,你们出个春花秋月,咱家还能对上个冬虫夏
草……”
  座中的长沙府丞蒋田也是个书呆子,忍不住道:“好!好!及老果真是妙人,春花秋
月,对冬虫夏草,字字工稳且不说,而且对句出自本草,不减医家本色……”
  冬虫夏草是药名,及老博士在有一次对句上无意中挖了出来,对上春花秋月四字,妙绝
天成,每引为得意之作,有机会总要搬出来炫耀一下,这时见人家一捧,不禁笑着道:“咱
家一部本草,两本汤头歌诀,就是天下的大学问,任凭你们搬出四书五经,咱家都能对上
去。”
  蒋田跟周公权是同榜的好友,仕途蹭蹬,混得不如周公权得意,就是因为他过于诮刻,
口头上不肯让人一点,自恃多才,对上官语多侵让,这时听了及老博士的话,倒是不服气
了,笑着道:“及老如此一说,学生倒是要请教一下了。”
  及老博土笑道:“没问题,咱家上了年纪,有时会记不了太多,现在有意哥在旁边提
着,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蒋田平时不太应酬,虽然听过谭意哥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谭意哥。刚才那一句代
对也不见得十分高明,只是把周公权捧成了郡候,而且幕侵天之句说他意兴之豪,使得周公
权大为开心。
  得意的人开心,相对的就便不得意的人不开心了,蒋田心中本就不太痛快,正想找个机
会挫一挫这位才女,表现自己一番,当下也毫不考虑地道:“好!就让二位联手,学生孤军
奋战,学生先出题了,学生先说一个字,李。”
  及老博士不假思索就对上了一个字:“桃。”
  两者都是果名,倒也工整,蒋田笑了一笑,继价又出了第二字:“白”谭意哥却已经发
现了蒋田的用意,他是在安排一个陷阱,唯恐及老博士不小心陷了进去,忙对了一个“红”
字。
  红自为色,对仗自是工稳。
  蒋田再度一笑,继续出题道:“水中。”
  及老博士为了不脱医士本色,脱口对了:“床上。”
  谭意哥皱皱眉头,蒋田却笑了道:“学生是出的叠字句,收尾为取月二字。”
  及老博士不知道如何作对,谭意哥却道:“伤风。”
  及老博士笑道:“好!好!取月二字虽雅,是你们文人之行,咱家医士本色,对上伤风
二字,倒也工稳。”
  蒋田笑道:“学生四题连辍成句,为李白水中取月,乃成一典,及老这次可要输了。”
  及老博士眨了眼叫道:“不行,你这分明是坑害人,老早就想好了典故来坑人!”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咱们也没输,桃红床上伤风,合起来也是一典。”
  蒋田道:“李白是人名。”
  谭意哥道:“桃红也是人名,是咱们一位曲巷的姊妹,就站在蒋大人的旁边侍候斟
酒。”
  蒋田道:“李白乃诗中之仙。”
  谭意哥笑笑道:“桃红姊是曲中之王,她的曲子唱得好极了,无人能出其右。”
  蒋田不禁语结道:“李太白醉取水中之月,是文人千古之憾事。”
  谭意哥笑道:“小桃红床上伤风,是我们今日之憾事,因为她伤风坏了嗓子,使我们无
法听得她的妙唱。”
  “以一个歌妓对学士,这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谭意哥道:“各在各行,蒋大人是斯文中人,自然以文人为标榜……。”
  “奴家是曲巷中的娼女,只认得同行姊妹,蒋大人为李白的诗才所倾,奴家却为桃红姐
的歌喉所绝倒,也不算过份,李白是古人,桃红是今人,既然属对,自应古今相称。”
  及老博士道:“对!对!李白探月而死,在咱家这个医家眼中,只认作是发了酒疯,跟
伤风感冒一样,都是有病之徵,这一对没什么不合的。”
  蒋田无言可对,周公权笑道:“蒋兄,意哥以桃红对李白,虽有冒渎斯文之意,但是字
句工仗,却也无可厚非,你是最崇尚李青莲的,却不该把李学士在酒令游戏中提出来,这可
是怪不得人。”
  谭意哥道:“周大人,这话奴家可不同意,李学士诗才可宗,论其行止,也未必比我们
高到那儿去,他有醉草吓鸾书的奇才,便当在庙堂上为国之栋材,可是他蒙得圣上看重后,
才不正用,终日在长安市上纵酒,被召入京中,只能做些清平调之类的绮丽文章,做官家的
供奉而已,跟咱们应召而来侑酒侍宴,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侍候的人比咱们强一点而已。”
  周公权为人较为拘谨,听见这话后,反而笑了道:“说得好!起李白于地下,恐怕也将
无言以对了。”
  蒋田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也不能不认了,因为他跟周公权虽是一榜同年,性情却各异其
趣,周公权好诗而宗杜,认为杜甫的诗句是千锤百炼之作,锵然有声,不像李白凭才气而作
诗,未经推敲,诗中更喜欢损人。
  就是他清平调三章中,可怜飞燕倚新妆之句,以赵飞燕的瘦来讥讽杨太真的肥,以飞燕
姊妹在汉宫中的秽事来暗射杨家姊妹,跟唐明皇不干不净的关系,结果也是因为这一点,为
官家所不喜,认为他文人无行,有才而无德,终至于潦倒一生,所以周公权也是宗杜抑李
的。
  蒋田跟李白一样,也喜欢在言语中损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周公权已经明指了出来,
再要多说下去,就是得罪主人了。而目前他正有求于周公权,否则也不会参加这场无聊的宴
会了,强把一口气忍了下去,却又不甘心。
  尤其是折在一个女子的手下,他更不服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还有一句,请意娘一
对。”他手指看身后的桃红的脸上吟道:“冬瓜霜后频添粉。”
  冬瓜是几种不畏寒的蔬果之一,因为它的瓜皮外表有一层白色的霜粉,是从内部分泌而
出,以抗御风霜之侵蚀,他用来形容小桃红的脸,倒是很恰当。
  因为小桃红的脸长长的,就像是冬瓜,因为在病后,为掩神色憔悴,的确是多搽了一点
粉。
  这形容不为不贴切,只是过于捉狭一点,小桃红听了只有勉强她笑道:“蒋大人怎么拿
奴家来开玩笑了!”
  说着话,声音略有哽咽,那笑容也就十分勉强,谭意哥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这个
人太没有度量,而且也几近可恶,因而指看蒋田身上的衣服道:“木枣秋来也着绯。”
  木枣就是枣子,未成熟时是青绿色的,到了秋后成熟,果皮转为红色,所以了称为红
枣。
  不过这一句用在当时更为妥切。
  因为蒋田只是六品府丞,衣着绯红,在官秩品序里,品职并不高,宦海浮沉多年,依然
是个副职小吏,跟他同榜的周公权却已经高过他许多了。
  谭意哥用木枣看绯来形容他的衣服,应景对句,还有一个打趣的地方,因为蒋田的酒量
不高,几杯下肚,人没有醉,酒意却先爬上了脸,红得就像是秋天的枣子。
  在谭意哥的意思,只是用这雨点来调侃一下蒋田,以报复一下他对桃红的谐谑,所以才
说完后,立刻自己筛了一爵笑道:“奴家无状,冒犯蒋老爷了,不过蒋大人以人色比物为
题,奴身的对句也只好应景,冬瓜对木里,也不够妥切,奴家自罚一钟了。”
  她喝下了一钟,对座的蒋田却气得直翻眼,举手一拍桌子喝道:“岂有此理。”
  站起身来就这么拂袖而去。倒是引起了举座的诧然,做主人的周公权感到更是下不了
台,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才沉声道:“来人哪!”
  两旁的公役忙上前应诺,周公权沉声又道:“送蒋大人!”
  蒋田走到厅堂门口时,心中已感失悔,自己太失仪了,纵使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对主人
失礼呀,但自己的做法,倒像是在跟做主人的周公权过不去了。
  他听见周公权招呼人的时候,脚步略慢一慢,以为周公权是叫人劝自己回去,那时自己
回去是不好意思的了,但至少可以推说酒力不胜或是身体不适,使双方都好下台。
  及至听见周公权叫送客,才知道主人已动了气,无可挽回了,因此只得道:“不敢有
劳,多多打扰。”
  就这么一脚去了,场面自然很难堪,学堂寂然,周公权的脸色很难看,哼了一声道:
“难怪他一直蹭蹬难以得意,就凭这个性情,又岂是有出息的。”
  谭意哥也很惶恐,连忙走到周公权的面前跪了下来,惶惑地道:“奴家无状,冒渎了宾
客,请大人降罪。”
  周公权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道:“这不能怪你,是他的气度太仄了。”
  及老博士却笑道:“这小子是太不成材了,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质,他自己拿桃红来开
玩笑就感到得意,意哥不过回敬了他一句,居然摆出这付德性来……。”
  谭意哥被扶了起来后,楚楚地依偎在周公权的下座,畏怯怯地道:“其实奴家也没什么
呀,只是庭前酒后游戏笑谑,博个高兴,没想到蒋老爷就认了真……。”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他的气度虽是仄了一点,不过你的对句也太叫他难堪了。因为
那不单是笑谑,而是在揭他的痛疮疤,难怪他要气跑了的。”
  谭意哥闻言更为惊诧道:“老爷子,奴家怎么敢!”
  周公权也道:“及老,这不能怪意娘,她根本就不知道,言者无意,是蒋田的心里有
鬼……。”
  他压低了喉咙道:“蒋田在结算钱粮的时候,出了点漏子,叫人告了一状,上宪正在审
查,假如调查属实,不仅要去官,恐怕还会兴起大狱,你说他秋来着绯,岂不是在挖他的
根!”
  谭意哥睁大了眼,憨然地道:“周大人,奴家还是不懂你的话。”
  及老博士笑笑道:“你没看过决死囚的犯人?”
  谭意哥身子一震道:“没有!那与我的对句有什么关系呢?”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你真是的,到现在还不懂,没死的囚徒在绑赴市曹的时候,都
是身着红衣的,而且决囚都是在秋天,叫做秋决,你说他秋来也着绯,那不是分明说他今年
秋天会身遭大辟吗?”
  谭意哥的脸都吓白了道:“奴家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蒋大人今天穿的官袍也是绛色,奴
家才引以为句,怎么会想到那些地方去!”
  周公权轻叹道:“一样是绯色,却有荣辱之别,新科状元的袍子也是大红的,跟决囚的
衣着颜色相同,他如果是春风得意,高魁秋比,你的话就是奉承颂扬了,他欢喜都来不及,
但是他正以另一种心情,自然是听不得你的那句话了。”
  谭意哥万分不安地道:“这就难怪蒋大人会生气了,是奴家太不应该了,回头奴家就上
家里他去磕头陪罪去。”
  周公权摇摇头道:“不必了!”
  “他只听见了一点风声,还不知道事情的轻重,跑来找我帮忙设法疏通一下,我点了他
两句,这家伙居然还跟我耍过门,来个一推三不知,看来是只好由他去了。意娘,你别担心
他会对你怎么样,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别去谈他了。”
  谭意哥却道:“周大人,公门之中好修行,他多少是你的同榜,你就念在同年的份上,
也该拉他一把。”
  周公权道:“我如是不念情份,今天这个宴会,根本就不会邀他来了,别人遇上了这种
事,避之唯恐不及,还会把麻烦往身上拉。我好心想招呼他一下,他居然还以为我在打他的
主意,一个劲儿的装糊涂不说,似乎还怪我不肯帮忙,若他刚才的态度,可见他约为人
了。”
  谭意哥还要说什么;及老博士已经阻止了道:“意哥,这些事你不知道,也不要多插手
了,周大人今天是属新第一次请客,你得替他好好招待一下客人才是。”
  周公权也似乎有意撇开这个话题道:“对!对!意娘,你的捷才我是领教了,听说你的
歌喉也是绝顶的,快把你的新词给我们唱两曲,让我们一饱耳福。”
  谭意哥因为惹出了事,心中甚感抱歉,倒是十分巴结,她为周公权唱了几阕自己作的歌
词,赢得满堂叫好,又为那些客人们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浅俚歌谣,使得那些客人们也兴致
万分。
  因为平时,谭意哥是不肯唱那些歌的,这倒不是她自抬身价,而是因为她才思敏捷,出
口成章,连一般名家的佳章都很少引用,每次猷歌,都是即席自就,而且据一些饱学之士的
月旦,认为她的诗章除了老练不如,气势稍弱外,立意用句,都不比时下的名家老手差。
  有了这个条件,大家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去要求她唱那些过于俗气的歌谣了。
  唯其如此,今天才显得特别难得,而更难得的是那些俚俗的歌曲到了她的口里,听起来
就另具韵味,化俗成雅了。
  因此除了先前发生的那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外,这一次的宴会是非常成功的。
  包因为有她把气氛调弄得很融洽,周公权与那些大粮户之间的私下公务也谈得颇为愉
快,宾主尽欢,在一团和气之下结束的。
  因此,席散之后,周公权特别另外给了她一个盒子,笑着道:“意娘!我在未履任的时
候,有人就告诉我说此间的粮户都很难缠,而且也多少有点后台,不易相处,我正为此烦
恼,那知今天一会,居然十分顺利,这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要谢谢你……。”
  谭意哥忙道:“大人这话奴家可当受不起。”
  及老博士也没有走,笑笑道:“你当受得起的,那些个米虫们本来是很惹厌,连我老头
子都有点讨厌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却通达得很,这多半是与心情有关,人在高兴的时候,就
好说多了,所以我才向周大人特别推重,说是你的功劳,叫他好好地酬劳你一下。”
  周公权一笑道:“何须及老推说,我也看得出是意娘的力量,其中有个最难说话的橛头
明白地说了,就凭我能让你为他们唱几支曲子的份上,他们也不便再拿了,这不明摆看是你
的人情吗?所以找也不说是酬劳了,这里面是一对珠花,东西不值钱,却是我从京师带来
的,手艺花样都巧,长沙市上,恐怕还找不到,你拿着玩吧。”
  听他这么一说,谭意哥倒是不便再推辞,而且周公权的语气很随便,她也没想到那对珠
花的价值有多高,叩头道谢后,就告辞了。
  及老博士是跟她一起走的,这个老人对谭意哥是真爱惜,几乎是把她当孙女儿一般地
疼。
  虽然谭意哥的轿夫是四个壮汉,绝不怕什么坏人欺负了,但是有机会,他仍然要亲自送
意哥回到香闺,在她们那儿坐一下,尝尝丁婉卿亲手炖的小点心,再回家去。
  有他老人家伴随同行,的确也有点好处,因为长沙市上有一些新贵的纨裤子弟,经常会
拦下曲巷娘子们的轿子胡调一番,谭意可没遇上过这种事,因为及老博士在长沙市上很有威
严,那些年轻无赖子弟看见他的大驾,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今天照例回到了可人小筑,丁婉卿也照例地把炖得烂烂的,又用井水湃好的两盏百合莲
子汤准备好了。
  一则是为了消暑清火,一则也是点点心,曲巷娼女赴宴,只有侍候陪人喝两盅酒,很少
有机会吃东西的。
  一则是没这个规矩,二则也没这个功夫,因为她们每逢上菜的时候,也是最忙的时候。
  所以尽避山珍海味,一道道地摆在她们面前,也只有闻闻香气的份,早在出堂差之前,
她们就得先吃点东西,垫垫饥,回来后,再补点小吃。
  谭意哥的身价不同,差不多的场合,她都是在主宾席上,而且也能挨到个座位,多少也
能吃到点东西,只是她自己也得见亮,虚应故事一下,也不能大啖大嚼的。
  而且回来后,这一道小点是丁婉卿对她的爱与体贴的表现,母女俩也借这个机会,聊聊
出堂差的事,告诉丁婉卿一点外面的趣闻。
  这也算是她们生活中的一点乐趣。平时是母女两个吃,若及老博士来了,丁婉卿就让出
自己的一份,所以进门坐定后,及老博士就笑道:“婉卿,今天又要偏了你了,我老头子的
酒喝多了,口里正渴得厉害,这东西又凉又润喉还带解酒,我就不客气了。”
  丁婉卿笑着道:“老爷子说什么话,这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怕胖,一向不吃甜食的,
丫头今天又费你的神照顾了,那位新来的周大人没笑孩子不懂规矩吧!”
  谭意哥伸伸舌头道:“今天可闯了祸了,不过还好,没挨骂,还骗了样东西回来。”
  她拿出那个锦盒,打开来,顿时珠光灿烂,竟是两架上好珍珠串成的牡丹花。手工精巧
不说,就是那数十颗晶莹滚圆的珠子,也价值不菲。
  谭意哥自己也吃惊了道:“这太贵重了,怎么能收呢?我看还是退回给他去。”
  丁婉卿也道:“英儿,你也真是的,怎么不看看就糊里糊涂收了下来,那位周大人没说
什么别的吗?”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倒没想到周公权这小子出手如此大方,既然已经收了下来,也就
算了。”
  丁婉卿忙道:“老爷子,英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要多照顾她一点,那位周大人
是……”
  及老博士摇摇手道:“你放心,周公权是陆象翁的门生,意哥也是陆老儿的弟子,他不
敢对意哥转什么不好的念头,否则陆老儿不拿戒尺打断他的狗腿才怪。”
  “可是他给英儿这么贵重的赏赐,又为的什么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比起意哥今天给他的帮忙来就不算
什么了。”
  谭意哥不禁诧然道:“我给他些什么帮助呢?”
  “你帮他气走了蒋田,帮忙他向那些粮户们递出了消息,帮忙他跟那些粮户们达成了协
议,大家欢欢喜喜地接洽好事务,这个忙还不够大吗?”
  谭意哥更糊涂了,不禁张大了眼睛道:“我这就算帮忙!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及老博士笑道:“妮子,你到底还嫩,尽避你冰雪聪明,可是对性情练达,却还是一窍
不通,我相信婉卿都已经明白了,你却还不知道。”
  丙然丁婉卿笑了笑道:“那也不算个什么,这个忙也不见得非要意哥来帮,他们自己就
能谈好的。”
  及老博士摇头道:“不然,这里面学问很大,尤其是对周公权,更是关系匪浅,他未履
任之前,已经有人放出了话,说他是个书橛子,很难说话,而这小子在京师时,也以清高为
名,所以那些粮户们都很头痛,今天宴会前,已经有几个人托我探探他的口气……。”
  谭意哥道:“你说了没有?”
  “没有!我也摸不清他的意思,不能贸然地开口,万一碰一鼻子灰,这张老脸往那儿
放?我正在为难斟酌看要如何启齿,就发生了蒋田的那回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
  “看起来是没有关系,可是到底他们做官的人心眼儿活,借瑟而歌,利用蒋田的事做文
章,衬托出他自己的话。”
  谭意哥道:“我怎听不出呢?”
  “那是你不在意,实在已经很明显,他说蒋田未托他疏通关节,他对蒋田作了暗示,蒋
田却舍不得破财,这话有的吧?”
  “这是他说的,但他说的是蒋田呀。”
  “你怎么那么笨,他虽是在说蒋田,其实也是向人表示,他并不是不通窍的人,更不是
不通人情的人。”
  “原来此中还有如许大的关键,看来做官不容易,做生意也不容易,双方都要点学问
的。”
  “世事无一不是学问,你想蒋田托他行人情的事,应该是件秘密,无论能否帮上忙,也
不该在那等场合下说出来,除非是别有用心了。”
  谭意哥默然不语,及老博士又道:“这件事不能假手底下的人,否则就落一个把柄,双
方素不相识,难就难在开一个价钱,要在既为对方接受,又不能叫自己吃亏,这一个价钱是
历任主管的一个秘函,绝不会列入移交的,所以周公权一直就在这上面斟酌,开口要多了或
是要少少了,都会让人知道他是个外行。”
  “怎么要多了也是外行呢?”
  及老博士笑道;“这就是大学间了,漫天开口,超过往例太多,商家无利可图,谁还肯
干,这不明显的是个大外行吗!只要让他们知道是外行,他们就会狠狠地杀价了,就好比十
分的利。应该是四六拆分,你一开口就叫足了六分,人家一个子儿也不会少。如果你开口要
七三,很可能会被对方杀成对折,如果你开口要得更多,最后杀四六的也更多。如果你开口
要少了,商家自然不会还价,但是你不就吃亏了吗?”
  谭意哥像是听新闻,她再也没想到一场普通的酬酢,居然能有这么多的内情与曲折。
  及老博士笑道:“婉卿以前是最通达世情的,很多人都来登门求教,就是要请她拿个主
意,现在那些人还来吗?二丁婉卿笑道:“偶而还有个把,只是我现在不太接触外面,能拿
的主意也不多了。”
  及老博士笑道:“你有这个好衣钵传人,还怕没有消息来源吗?”
  丁婉卿摇头道:“意哥不懂得这些,以前我也很少告诉她这些,她不像我,终身要从事
这一行,做个几年,找到个着实的对象,她就要脱籍从良。找不到对象,她也要脱籍,换个
地方,等候机会嫁入,所以我不让她懂得太多,有些事知道得大多并不是福。”
  及老博士倒有点不安了,连忙说道:“是!是!婉卿你的顾虑很对,那些事还是不知道
的好。”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可别多心,我没有说您不是的意思,我们不比您,您在京师待
过,人头熟,又有声望,别人不会顾虑到您的。我们就不同了,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嫁人
的机会,但是我想想不敢,就因为我插进了太多的是非圈子里去了”嫁给谁就害了谁,很多
人为了利害关系,不会放松我的,除非我嫁一个与世无争的局外人,但是这种人家不会娶
我……“及老博士道:“对!对!意哥还是别再淌进来的好,这长沙市上,官场也好,商场
也好,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你们现在是跟谁都没关系,所以谁都不忌讳,如果你们要跟
那一个走得太近了,的确会有很多麻烦……”
  丁婉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也十分为难,意哥这孩子聪明是够了,就是性子太倔,
很容易得罪人,像今天这种情形,幸好是周大人不见怪,否则岂不得罪人……”
  谭意哥笑笑道:“娘!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犯别人的忌讳,如果那位蒋大人没有犯
事,我也不过是开个小玩笑,不至于惹他如此生气的。”
  及老博士道:“这倒也是,意哥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不会太过份的,今天是意
外……”
  丁婉卿苦笑道:“咱们可经不起多少次意外。”
  及老博士拍胸膛道:“没关系,有我老头子跟陆老头儿在,我相信还没人敢欺侮她!这
个你放心好了,我老头子今年才七十岁,少说还能活个十来年的,十年之后。我想也用不到
我照顾了。”
  丁婉卿忙道:“老爷子说什么呀!咱们妞儿自然不可能混那么久的,最多有个三五年就
得找归宿了,可是您老爷子的寿长着呢,咱们妞儿还得好好地孝顺您几年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你真会说话,可是我老头子却有自知之明,最少还有个十年好
风光,人到了八十,不死也开始讨人厌了,我也不要七老八十的惹人嫌,在八十岁前,能够
见到你这小妮子有个着落的归宿,我就心安了,否则揪也把你给揪了出来,不让你冉在这个
圈子里鬼混了。”
  这一番话说得谭意哥万分的感动,双腿一屈,准备就想跪了下去,哽咽着道:“谢谢
您,老爷子……。”
  及老博士若非伸手托住,谭意哥就跪下去了,急得他大叫道:“干什么呀,丫头,别呕
我老头子了,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套。”
  丁婉卿笑道:“英儿,起来吧,及老爷子的确是不喜欢跪跪拜拜的,他在京师皇宫大内
当太医博士,极得内外的推重,可是他老人家在五十五岁头上就告老乞致,就是为了怕那一
套繁文褥节,进退曲伸……。”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是,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应召进宫,给皇帝也好,皇后也好,太
后也好,贵妃娘娘也好,看一次病,叩一次头,临走又要叩一次头辞行,有一会宫中流行时
疫,那几位全都病躺下了,我老头子那一阵几乎成了磕头虫,把腰都磕酸了。”
  谭意哥笑道:“瞧你老人家说的,总只不过才五六个人受得了你的大礼的,那就磕酸了
腰?”
  及老博士道:“我算给你听,一共是五处,我由太监那儿接五回旨意,就叩了五次的
头,然后进宫,一一请安、诊脉、处方、回奏、叩辞,就是各四次,片刻工夫,已经起跪二
十多回,磕了七八十个头了,老夫的医术偏又太高明,着手成春,一剂下去,晚上就退了
烧,病情大减,于是再被召进宫内去诊视一遍,换换药方,回到家里,好容易喘了口气,圣
旨又到,都是各宫颁下的赏赐,于是又是一连串的磕头,你说那天老夫可不成了磕头虫
了。”
  谭意哥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道:“别人认为是了不起的殊荣,你倒反而不乐意了。”
  及老博士摇头道:“别人以为这是殊荣,老夫却不以为然,医者父母,老夫虽然不希望
要病家给我磕头,但至少也不想去给病人叩头,所以那天我越想越窝囊,顿萌去意,没多久
就上表乞归了。”
  谭意哥笑道:“你老人家在大内如此吃香,怎么会舍得放你走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自然不容易,可是那时我还有位九十五高龄的祖母在堂,乞恩归
养,这是大题目……。”
  谭意哥哦了一声问道:“你老人家的祖母还健在,那位老太太真是老寿星了,现在身子
还健朗吧?”
  及老博士轻叹道:“现在若还在,就是一百一十多了,早不在了,不过我的祖母倒是整
整活了一百岁才归天的,在一般人而言,也算有福气的了,但是最有福气的还是我这做孙子
的,最后还是借她老人家的光,逃避了那个是非窝。”
  谭意哥忙道:“老爷子,你只管看病,还会有什么是非呢,除非是你瞧病瞧出了问
题。”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就是瞧病出了问题!”
  丁婉卿也吃了一惊道:“老爷子,你的医道名满天下,怎会有问题呢?”
  及老博士道:“别人要三五天才能看好的痛,老夫一剂而愈,京师供奉的太医博士有很
多个,我只是其中之一,每天在御医房最少要有两个人轮值的,本来像那种发热头痛的小
恙,轮值的人去看看就是了,重大的病,才要召集大家会诊下方。我在那儿却一个人出尽了
风头,怎么会不遭忌而引起是非口舌呢?”
  “可是你的医术在那儿是比人强,还怕什么呢?”
  及老博士道:“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他们在医术上说我是什么性情太臊急,好用虎
狼之剂猛攻,徼幸而得逞,不足为法,如偶有一舛,微恙可致人死命……。”
  “这是什么话呢?”
  “不!这话是不错的,我是喜欢用重剂,急攻病源,下方相当大瞻,所以好得快,不像
他们,小心过度,唯恐出一点错失,一点小病,也要拖上个十来天……。”
  “这么说你还是在冒险了?”
  “这个我倒不以为,我的药用得凶,但是绝不冒险,我在诊脉时,把对方的情况已经测
得极准,可以承受五分的猛剂,我才下五分的猛剂,绝不保留一分,但也不能超过半分,保
留一分,则痊愈多费时日,超过半分,那就出大漏子了。”
  “万一有疏忽呢?”
  及老博士笑道:“丫头,这种事不能有半点疏忽的,我在京师三十多岁入太医馆,五十
五岁乞养退致,从来就没出过一点岔子,这可不是闹看玩儿的。”
  “既然你没有出过岔子,还怕什么是非呢?”
  “问题在于我的诊法,御医院人说我该去为一般升斗小民诊病,而不该在皇宫大内,因
为皇宫的人,命比较值钱一点,不能供我作冒险之用。”
  “这话有人信吗?”
  及老博士轻轻一点:“总是要有人相信,才会有人说,有些人是认为自己该比别人珍贵
一玷,而且有的人是希望生点小病的,那些人在我手中就无所遁形,想得到对我不会太欢
迎……。”
  谭意哥道:“从来才人都会遭嫉的,老爷子也不必为了这个而耿耿于怀。”
  及老博士大笑道:“我这把年纪了,什么事还看不开?还要你来安慰我!”
  谭意哥笑道:“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为你不平而已!”
  及老博士笑道:“没什么不平的,我反而感到高兴,有这一手医道,我那儿不可以活人
救命,何必一定要在太医院去侍候人,所以我丁忧期满后,京师再度徵召,我就推病辞绝
了。”
  “那能推得掉吗?”
  “一个做医生的人,要想使自己生点病还不简单,我们固然能够为人治病,但是反其道
而行。就能造病了,比如说热病施以凉剂,用在一个正常人身上,就会得寒症了。”
  丁婉卿笑道:“这一说真是不能得罪你老爷子了,否则你只要随便施下子手脚,别人还
蒙在鼓里呢。”
  及老博士笑道:“可不是,所以老夫在长沙城里,横冲直闯,没人敢惹我,就是怕我这
一手。”
  谭意哥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笑话,因也顺着他的口气道:“老爷子,那就麻烦你一下,再
送我出去一趟。”
  丁婉卿愕然道:“这么晚了,你还要上那儿去?”
  谭意哥回答道:“我想到那位蒋大人的府上去一下,一则是向他赔礼道歉,再者也把情
形告诉他一下……。”
  及老博士道:“蒋田那小子别去理他,这家伙人缘坏透了,所以才会被人整成这个样
子。”
  谭意哥道:“话不是这么说,他为人如何是他的事,但终究是为了我,他才获罪了周大
人。”
  “不关你的事,周公权不是说了吗,是他不通窍。”
  “那是他还不知道其中厉害。”
  及老博士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谭意哥道:“我相信他不知道,一个人人都讨厌的人,绝对不会知道别人对他的看法,
否则他就不会我行我素了,正因为人人都讨厌他,所以才没人去告诉他,以至于他自己也这
么糊涂下去。”
  及老博士道:“你又何必去管他的事呢?”
  谭意哥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喜欢管闲事,而是听我母亲在我小时侯说起一些罪
犯们流配的惨事,心里很不忍,边关的苦况绝不是一个读书人所能受的。”
  及老博士道:“他肯听你吗汁那个家伙视钱如命,你要他拿钱出来打点,无异是要他的
命。”
  谭意哥仍是坚决地道:“他是不知道厉害,存心豁上了,以为去了纱帽能保住钱财,如
果他知道去了官,家财仍不免入官,就会改变初衷了。”
  丁婉卿道:“丫头,你怎么知道的?”
  谭意哥道:“我听周大人的语气里好像约略地表示过,说他太不开窍,钱财是绝对保不
了的,入了官,大家捞不到,人家会更恨他,如果狠狠心,舍了大的,说不定还能留份小
的,人也免了吃苦受罪…:。”
  丁婉卿笑道:“你倒是挺细心的,才听见那么几句话,居然能想得这么多!”
  谭意哥道:“娘,我估计得是不是正确呢?”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这位蒋大人真不会做官,其实在别人
干他那份差,不但落得皆大欢喜,而且还能满载而归的,长沙素称富庶,主簿钱粮,更是大
好的肥缺,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的!”
  谭意哥道:“总也是那一点才气害了他,所以才跟人家格格不入。不过话也说回来,他
多少总还有那么一点骨气,所以我才觉得他多少有点可敬之处。”
  及老博士笑道:“他要是真有骨气,就不会叫人抓住小辫子了,做官的人可以有骨气,
也可以有脾气,但就不能有贪念,穷得硬扎一点,谁也无可奈何他的,像他那样只想自己独
吞一份,怎么会不出毛病?”
  谭意哥笑道:“他真要有本事独吞,倒也不会舍不得拿出来打点了,而且也不至于在任
上这么多年了,我想他是根本不懂得其中有多大好处,自以为管得紧,弄了份小的,却糊里
糊涂漏了大的,现在出了漏子,别人却全推在他头上了,他自己也懵然不觉。”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谭意哥笑道:“想也想得到,如果真是他一人独攒,牵涉不到别人,恐怕也难以打得通
关节,别人要他拿钱出来疏通,就证明事情掀开来,多少也会牵连到别人的。”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你这妮子可真不得了,居然能想得这么远,真可惜你是个女孩
子,否则的话,能弄个一官半职,倒是真能做点事。”
  谭意哥道:“老爷子,你到底肯不肯陪我去嘛!”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坚决要去,挑上了我老头子作陪,我还好意思说不去,上刀
山,下油锅我也得陪着。”
  谭意哥一笑道:“瞧您说的,这是好事,您是在帮助人,是修德。”
  及老博士道:“我倒不是修什么德,这一辈子我没做过亏心事,年纪也活够了,福也享
过了,要说为儿孙积福,我最反对这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有做过什么让他们见不得人
的事,没有让他们走在路上被人指着背后言语,就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不必再为他们去积什
么福。谭意哥笑道:“那就为修修来世吧。”
  及老博士笑道:“那就更为无稽了,我连这辈子都不信有什么冥理天报之说,那里还管
得到来世去,这辈子能够无愧于人,于愿已足,有没有下辈子实在很难说,何必预先就为来
世去忙去。”
  谭意哥道:“老爷子,您要是这种抬法,我就不敢劳您的大驾了。”
  及老博士笑道:“去我是一定去的,那是为了陪你而去,要你记住这份欠我的人情,不
准拿什么积福积德来推托,我真要积德,就不管这件事。”
  谭意哥笑道:“瞧您老人家多小气,还要跟我计较这些,反正我受您老人家的恩惠多
了,也不在乎再加上一两桩,记情就记情好了,只是您老的最后一句话,我可实在不懂,难
道那位蒋大人很不堪吗?”
  及老博士道:“他若是官声廉洁,就不会出漏子了,若是真要讲气节,就该一介也不
取,否则要弄钱就得圆滑聪明点,使得大家都有份,做到皆大欢喜,也是另一种为官之道,
这小子又要钱、又要名、又贪又不通人情,好官不会做,连贪官地做不好,这种人真该活活
该杀,还去给他说什么人情!”
  谭意哥笑笑道:“您老爷子好像有满肚子的牢骚呢?”
  及老博士也笑道:“我怎么不满腹牢骚呢?我这太医博士还是从三品的大员呢,手头上
却看不见一个钱,连称药配剂都不从我的手,下错了方子要下天牢治罪,治好了病人,捞了
点赏赐,还得贴上送给太监的红包,皇帝老儿感恩图报,送我一两样古玩,沾了御赐两个
字,连变卖都没人敢要,我却要花掉一半的价钱去应酬那些内臣,几年供奉下来,依旧两袖
清风,耳朵里只听到人家做官发财,叫我怎么不生气呢?”
  说得丁婉卿跟谭意哥都笑了起来。
  丁婉卿一面笑一面道:“老爷子,本来这件事我也不赞成意哥管的,因为这不是我们这
种身份该管的,可是意哥这件事又略略不同,因为那位蒋大人是在席上公开跟意哥呕气而去
的,如果将来犯了事,说出来对孩子不太好,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意哥把他给弄垮的
呢,所以还是麻烦您老爷子辛苦一下吧。”
  于是及老博士又陪着谭意哥去到了蒋田的寓所,蒋田正在生气,听说谭意哥来了,只以
为是来赔罪的,火气更大,一迭声的叫家人出去,弄得及老博士火了,上前道:“你们去告
诉你家主人,就说我及时雨给他请安来了,问他见是不见,是否也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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