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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湘月》


第 二 章 (1)



  及老博士的名号已经很久不用了。
  因为他长长沙闻人,年高德劭,几乎无人不识,无人不知,大家都以及老称之,无论上
那儿去,都不用名刺了,蒋田的家人自然是认识他的,一见老头子发了脾气,一面道歉,一
面赶紧进去通报了。
  蒋田听了很生气,砰地拍了下桌子道:“这老儿太欺侮人了,我受了一场奚落,他难道
还认为不够,居然带了粉头,上门来调侃我了!”
  蒋田的夫人倒是比较冷静,见状劝他道:“老爷,及老先生在长沙是有名的老好人,古
道热肠,我看他不会做这种事,说不定是来帮老爷说项的。”
  “那他把那个粉头带来干什么?”
  “老爷,这位谭姑娘我也听说了,是位有名的才女,虽然在席间对你有所不敬,可也不
能怪她,平心而论,是老爷先去撩拨她的。”
  “可是她用木枣着绯之句,分明是讥讽我将要出事情,这未免太可恶了吧!”
  “那是老爷的多心,老爷的事情只是略有风闻而已,知道的人不多,她又怎么会知道
呢,我想是无心巧合,老爷心中有事,便错想到那儿去了。”
  蒋田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他的夫人又道:“倒是老爷负气一走,事情反而喧开了。周运
使没有把老爷挽留下来,分明是很不高兴,对老爷的事还会保密吗?”
  “这个,我想不太可能吧,周公权纵然不记同年的交情,也犯不着拿这种事对人说
去。”
  “他为什么不说,今天请的客人都是此地的大粮户,有几个跟老爷的事很有关系的,他
正好借这个机会点出两句,让那些人对他心里有个顾忌,回头在商量正事时,不敢欺他是个
生手了。”
  这一分析居然大有见地,蒋田叹道:“人情冷暖秋云厚,世路崎岖蜀道平,那个周公权
以前看起来还很不错,颇有点头巾气味,想不到一别多年,宦海浮沉后,竟变得如此的圆滑
奸诈了。”
  “老爷,他若是还像从前那样拘谨老实,今天又怎么能够爬上运使的位置呢?”
  蒋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的夫人道:“及老先生来访,多半是与老爷的事情有关,
老爷快出去迎接吧。”
  蒋田点点头,这才吩咐肃容入内,他迎到中堂门口,正看见及老博士扶着谭意哥的手走
来。
  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对谭意哥也没有先前那么反感了,因为他是个文人,多少
还保有看一点文人的气质,虽有斯文相轻之说,也有着同气相重之意的,在内心里,他对谭
意哥的诗才,倒是相当激赏的。
  因此他一拱手道:“及老先生,谭姑娘,难得玉趾光降,蓬荜生辉,请!请!”
  对他态度的改变,两个人倒是颇感诧然,及老博士准备了一肚子要骂人的话都收了回
去。
  蒋田的这种改变,无论如何是好的,谭意哥低声道:“蒋大人,奴家是来向您负荆赔罪
的。”
  蒋田哈哈大笑道:“说那里话,酒席小谑,岂能认真,而且是下官先冒犯了贵姐妹,谭
姑娘这么一说,倒叫下官不好意思了;何况姑娘才思敏捷,下官只有佩服,下官在席间失
仪,实在是心中另有事故……”
  把他们迎了进去,因为谭意哥是个女客,虽是曲巷歌女,但是身份却舆一般的不同,所
以蒋田倒不像在席间那么傲然无礼了,特地还把自己的夫人张氏秀锦唤出来,以便于接谈。
  猷茶已毕,及老博士才开口叫他的号道:“敬先!你要是早就如此通达,不就是好了
吗,你知道刚才那一走,为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蒋田讪然地道:“是!是!学生因为心中有事,一时兴发,才有失礼之处,想必周运使
一定很不高兴。”
  及老博士道:“岂止是不高兴,而且还说了很多话,正因为听见了这些话,意哥才急急
地要我陪着来看你,一则是向你道歉赔罪……”
  蒋田忙道:“那可不敢当,是我启端在先……”
  及老博士一笑道:“道歉只是件顺带的事,纵然她不来,你也不会记恨在心而去报复她
的,再说她是陆象翁的得意门生女弟子,喜欢得不得了,连洲史要想欺负她都没那个胆
子。”
  蒋田笑笑道:“谭姑娘的大名我是早就领教的了,只是心中不服气,才想找个机会,跟
她一较而已,结果是自己找了一场没趣,以后再也不敢了。”
  及老博士道:“这些都是空话,咱们不谈了,现在说重要的,我们也是为这个才来的,
敬先,周公权说你出了点麻烦,找他去疏通的。”
  蒋田讪然道:。“是学生一时的疏忽,叫人抓住了一点舛错,原以为周运便是同榜进
士,才去请他帮忙说项的。”
  及老博士叹道:“敬先!不是我说你。你也做了多年的官了,怎么连这点脑筋都转不过
来,同年同榜,不过是说说而已,那有多少真交情的,如果你的情况比他得意,你才是他的
同年,官场中讲起来;一开口说xx与我同年,那一定是指春风得意的人……”
  蒋田脸色微红道:“是!学生也知道现在跟他说这些是高攀了,不过因为当年他跟学生
在同武进第时,还颇谈得来,看他还不像个过份势利的人。”
  及老博士一笑道:“他若不势利,怎么会爬得比你高出许多,这家伙外面既享清名,私
下特擅钻营,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做官,你去找他疏通,人倒是找对了,他一定会尽力帮忙,
只是开出来的条件过于惊人……”
  蒋田道:“是的,他还没有正式开条件,光是透的几句口风,就叫我知难而退了,我若
是要满足他的胃口,恐怕真的要落个两袖清风,连多年的宦积和省吃俭用聚下的老本都得贴
上才够呢。”
  及老博士道:“这倒不是他狮子大开口,你找上他办事,是要这么多,因为他要借机会
送些人情且多方示好,需用自是不在小数。”
  蒋田愤然道:“他怎么可以拿我的钱去做人情!”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就是他会做官的地方,他也没有带了万贯家财来赔的,一路青云
直上,自然是门路通,惯会慷他人之慨,使得各方面皆大欢喜……”
  蒋田道:“我却不吃他这一套,最多是去了这顶乌纱帽而已,二十年进士及第,依然是
个六品胥吏,书不比人读得少,能力不比人差,仕途困顿,这个官我地做够了。”
  及老博士道:“敬先,难怪周公权说你不开窍,你的确不开窍,事情全照你自己的想法
看法来,那有这样如意的,官做得得意与否不说,你不想干,这个位置等着的人还多得很,
问题却在你不该司管钱粮,更不该把毛病出在这上面,那就不是丢官所能解决的了。”
  蒋田道:“学生疏漏的数目,比起别人来,相差不知多少倍,人家也只是罢职而已,难
道我还会充军杀头不成?”
  及老博士道:“钱粮的案子可大可小,因为是跟黎庶有直接关连,朝廷最重视此项,认
真地办起来,那怕你只是升斗之失,也足可判你个充军边疆,家人发官的。”
  蒋田一惊道:“有这么严重?”
  “事在人为,但看人家怎么办了。”
  “可是去年衡州主簿杨大年……”
  及老博士叹道:“你又来了,老是拿人家来比,杨大年的案子是大,惟其大,才没有关
系,因为他牵连的人多,层层相关,官官相护,他比你会做人,也比你会做事,所以才有人
相助,你呢?”
  蒋田不语,及老博士道:“你平时不得人缘,出了事,大小都是你一肩挑,甚至于平时
瞧你不顺眼的人,还会落井下石,那就小不了。老弟!性情耿介并不是不能做官,但是必须
不出一点错。”
  蒋田长叹无语,及老博士又叹道:“还有就是你如果知道自己有事,应该找对人,你的
事情并不大大,无须找到周公权,也能摆平的,那样子花费就少得多,可是你偏偏去找了周
公权……”
  “我是想跟他多少还有点交情。”
  “话是不错,他也不是不讲交情,而且对你的事他一定尽心,只是他开的条件,不容你
打折扣,你非接受不可;更糟的是你已经托了他,地无法换人了,即使你另走门路,别人也
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他,除非你能找到能够吃得住他的人,你有这个办法吗?”
  蒋田叹道:“及老,学生一向疏于人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困顿若此了!”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所以说了,你只有咬牙忍痛,接受他的安排,今天你使酒闹气,
他不作挽留,这很明显,他是借机会先撕破脸,日后案子到他手上,他方可以摆脱人情,除
了你自己向他低头外,别人再也无能为力了。”
  蒋田听得呆了,半晌才略带哽咽地道:“真想不到,要坑我的竟是这位老同年。”
  及老博士道:“敬先,别记得他是你的同年,记得他是你的上宪,你就能通窍了。”
  蒋田的夫人张秀锦忙道:“老爷!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及老先生如此
劝谕,你还不明白!”
  蒋田眼睛润润地道:“我怎么不明白,只是不服这口气而已!”
  及老博士笑笑道:“敬先,你说这句话,就表示你在官场里实在还不够资格,要想做
官,就不能有意气,绝不能不服气,如果你能够凡事心平气和,逆来顺受,那才能够平步青
云,扶摇直上。”
  蒋田摇头苦笑道:“这个学生恐怕这一辈子都学不成,学生天生就是这付性情,这些年
来,已经磨去了不少火气,再地无法委屈自己了。”
  及老博士道:“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如果你还想在官场中混下去,就得学圆滑一
点,否则你就干脆别干了,因为你若不改脾气,迟早还会再出事的,这一次还总算勉强有点
底子可搪,再来一次,你可就真的倾家荡产了。”
  蒋田沉思有顷才道:“及老说得是,这份揪心的差使,我是干腻了,也真想就此回家种
田去,可是若要照周公权的意思打点下来,我连家中那几亩薄田都将不保,回去之后,连生
计都成问题。”
  谭意哥道:“这个妾身可以稍尽棉薄。”
  蒋田夫妇都为之一怔,及老博士笑道:“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底子还不错,也能拿得出,
可是敬先不会接受的。他生性耿介……。”
  蒋田也道:“谭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下官绝不能接受你的资助。”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跟蒋大人都会错了妾身的意思了,妾身再不懂,也不能用这种方
法来冒渎蒋大人。”
  及老博士道:“敬先现在缺的就是银钱,你若是不从此道着手,根本就帮不了他的
忙。”
  谭意哥微笑道:“妾身不能在银钱上为蒋大人报效,但可以在另一方面着手,让蒋大人
少一点花费。”
  及老博士道:“这个办法倒不错,让他能撙节花费,也就等于帮了他一个大忙了,只是
周公权那儿,恐怕不容易说上话。”
  谭意哥道:“妾身虽说不上话,却有能说上话的人,你跟陆老爷子的话,他总不能不听
吧?”
  及老博土笑道:“丫头,你别拖上我了,周公权对我虽然很客气,也是客气而已,不见
得能够卖我多大的面子,倒是陆象翁那老儿还真管点用,他要是开了口,周公权非听不可,
只是陆老儿面前更不好说话。”。
  谭意哥道:“妾身去求他,说什么也要他答应。”
  蒋田愕然道:“姑娘去求他?”
  谭意哥道:“是的,我去求他,要他出面关说,而且责成在周大人的身上办通,周大人
不得不理会的,当然,只凭关说还是不够的,多少也要让他好办事,但是我想打个对折也就
差不多了。”
  蒋田忙道:“若能为我留得一半,我立刻就辞官不干了,这倒是要多多麻烦谭姑娘
了。”
  谭意哥道:“不敢当,不敢当,陆老爷子睡得早,今夜是不便去打扰了,明天一大早我
就求陆老爷子去。”
  及老博士点头道:“不错!只要找到陆老儿出头,周公权说什么也得卖个面子,只是陆
老儿很难为人说话的,也只有意哥可以搬得动他,敬先,这下子你可以先放一半的心,等看
听回音吧,被也深了,我们不多打扰了。”
  两人在蒋田夫妇千恩万谢中告辞出来。
  第二天谭意哥果然求准了陆象翁出头为蒋田关说,老师有了吩咐,周公权自然好说话多
了。
  这件事使得谭意哥更有名了。不是说她神通广大能运动官府,而是赞美她的襟量宽大,
有侠气。
  因为她刻意帮助奔走的是一个跟她拍桌子冲突的人。
  不过这件事也为她带来了一些困扰,有些人见她能把蒋田的事情摆平下来,就为了一些
别的事也来求她。
  谭意哥却峻然地拒绝了,她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力量,这完全是陆象翁跟及老博士的面
子,两位老人家之所以肯为地出力。
  无非是念在她得罪了蒋田而使得蒋田失和于周公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后,把她也牵进
去。
  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她再为别的事情去相求,是不知自爱,也一定会碰上一鼻子
的灰。
  听了她这番话后,有的人倒是打消了意图,但也有些人不死心,继续再干求,谭意哥的
话就不客气了。
  “老爷!意哥只是一名歌妓,您要听曲子,奴家当得侍候,除此以外,奴家实在没有能
为老爷效劳的,所以老爷的赏赐,奴家不敢接受,这不是奴家不识抬举,而是奴家没这个本
事,老爷也想想,奴家要能帮得上这种忙,还会操此贱业吗?”
  被拒绝的人固然心里不痛快,可是说出来之后,不仅没有损及谭意哥的声名,反而使她
更受到尊敬了。
  大家都认为她懂得自爱。
  谭意哥落籍一年零四个月。
  长沙镇守使又易人了,因为这是个重镇,也是一个油水好的优缺,外镇要内调人京,总
要先在这儿落脚,干上一年半载,想法子充实一下官囊。
  继任的是魏谏议魏公。
  他也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斯文客,对谭意哥尤为激赏,除了公务之外,只要是私人酬
酢、他都会把谭意哥带在身边。
  而历来到长沙游宦的官儿,差不多都要一游岳麓山的,而镇守使上任,第一件事也是祭
岳麓山神。
  山神庙中供的何方神明不详,据说十分的灵验,泽被一方,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
登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祭山之举,似乎已经相沿成俗,相传十几年前,有一位镇守
使比较固执,硬是不信邪,不肯去祭岳麓,结果偏就在那一年洞庭水溢,倒灌入湘江,造成
了长沙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灾。
  继大水之后,又是飞煌成灾,使得那一年的收成几乎全部落空。
  幸好长沙素称殷实,仓廪中储粮够,没有形成大饥馑,天灾本是不可逆料的,巧就巧在
偏偏发生于那位镇守大人不肯祭山的那一年。
  于是老百姓就归咎于镇守便不肯朝山,得罪了山神所致,虽然没有公开地杀官造反,但
是也已经闹得很厉害了,商家民众,自动地罢市三日,斋戒祷天,祈神息怒。
  罢市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也是百姓们对牧民的官吏所作的一种无言的抗议。
  事情一出,惊动朝野,朝廷立刻派员前来调查。
  当然,朝廷也不能承认这是山神震怒使然。
  如果由京师倡导迷信,那就会招致天下大乱的,居朝的那些大员们都是饱学之士,也不
会容许皇帝发出那样糊涂的诏令,不过那位镇守使仍是丢了官。
  理由说得很妙,说他未恤民隐,有负圣恩,不足以为民父母,应予革职削爵为民。
  起诏的人可以说是天才,朝廷不能倡导迷信,但是也要能平息民怨,重视民意。
  既是本地方有此习俗,而且山神所需极微,不过每岁一祭三牲,并不致扰民太甚,做州
牧的就应该尊重民意,未恤民隐四个字,下得可圈可点。
  继任者自然不会再做那种激起民怨的傻事,立刻备了猪羊牺牲,隆重祭山,说也奇怪,
果然自此后十几年来又是风调雨顺的丰年了。
  于是祭岳麓就成了镇守使的例行公务了。
  每岁一祭,固不可废,但时间都是在秋收之后,猷上当岁的新谷,佐以牛羊等太牢少
牢,作为酬神庇佑之猷。
  好在岳麓离长沙并不远,隔着一片湘水而已。
  这是以前的楚国旧邑,楚人最信神鬼。
  大诗人屈原的九歌篇中,就有湘君、湘夫人之篇,叙述的是洞庭的水神。
  而且虞舜的妻子湘妃,也被楚人奉为神灵,到处都有湘妃娘娘庙。人到了这儿,不信也
已相信了三分。
  祭神都是在秋天,秋高气爽,借机会游游山,玩玩水,以畅身心,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岳麓山神很好说话,只要官儿来祭就行了,并不要他们薰沐斋戒以示虔诚,所以后来的
几任镇守使,除了一两个笃信神明的,认真当回事情来做。大部份的人都还有点书卷气,虽
不敢漠视民隐,再闹出一次罢市丢纱帽的笨事,但也不甘心向习俗低头。
  于是他们借题而发挥。官袍笏带不容马虎,却又携就丽姝名媛,广邀名士,在秋祭之
时,置酒山中,畅游一日,因此也造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事。
  当然,能够被邀为镇使游伴的曲巷神女,一定是个中翘楚,自然谭意哥落籍以来,一连
两年,这个光荣就被她包下去了,别的人也不去争,想争也争不过。
  魏谏议魏大人本来对谭意哥十分激赏,这次随行的自然也非她莫属了。
  镇使大人代表百姓献上牲礼后,就轮到百姓们去祭拜了。
  平时冷落的山神庙,突然变得热闹异常,庙里的几个火工道人更是笑逐颜开,一年的收
计,全靠这一天了。
  正因为是山神庙,供的是神灵,没有和尚,不事斋戒,神案前鸡鸭鱼肉罗列,朝山的人
不忌荤腥。
  庙前的芦棚是官府们专用的,冠带云集,钗鬓错横,有的召了曲巷中的优伶为侣,有的
则带了家眷前来,大家都知道这一行是游乐的性质重于虔敬的心情,只要衣冠整齐,在神前
不失礼仪,行过祭典,就算是交了差,以后则是与神同乐,可以放浪形骸了。
  只不过同一天进香朝山的百姓们也很多,多多少少还要有点顾忌,不便太过份。
  但那也只是几个职位大一点的主官,至于那些僚属们,则宁可脱离官方的行列,到左近
的大户们私设的家棚中去,那儿才是真正的痛快尽情呢。
  魏谏议行完了礼,三献牲礼毕,由差人护卫着到棚中憩息,看着长沙城中以次的大小辟
吏们一一循序去到神前拈香行礼,当这些老爷大人们行过礼后,就是眷属们前去拈香了,她
们较虔诚,不仅是顶礼膜拜,而且还喃喃地低声祝祷,大概是感谢神明一年来的照顾;然后
再祈求神明对来年的庇佑。
  魏谏议看看笑道:“这些人倒也够大方的,一共才献上那么点东西,却提出了无穷的愿
望,神明真要是打打算盘,不气得给她们一脚才怪。”
  谭意哥笑道:“大人这话不公平。”
  她因为跟魏谏议混得比较熟,所以谈话较为直率而不太客气,魏谏议也不在乎笑道:
“意哥,你专好抬,一路上光是挑我的错,这次又抓住了我什么语病了?”
  谭意哥笑道:“以前妾身对大人如有放肆之处,请大人多多包涵,不过刚才那句话,倒
真是大人的疏失。”
  魏谏议道:“这个我倒不承认,我说的没有错呀!”
  谭意哥道:“山川之神,有如人间的牧民之官,他的职司本来就是庇护一方,降福于
民,惩恶彰善,人们对神明的奉献,只是为表敬意,并不是拿来作为向神明的交换,即使一
无所献,神明也不能放弃所司:假如神明如大人所言,斤斤计较的话,则一方生灵苦
矣……。”
  魏谏议听得一震,脸上不禁有点讪色道:“说得好!意哥,你倒真不愧为我的良友,随
时随地都在弹诤我的过失疏忽之处。”
  语毕顾左右一笑道:“幸亏我在操守上还自信过得去,否则听了意哥这番话,就得找个
洞钻下去了。”
  魏大人本身家道殷实,他做官是为了真正地求个出身,取蚌功名,倒不在钱财上打算。
  也因为如此,谭意哥才敢如此放胆而言,明里是纠正他的语中之失,暗里却是衬托出他
的清廉操守。
  所以魏镇守使口中认输,心里看实欢喜。
  看见山下还有不断的人潮涌上来,笑笑道:“意哥,我有对联句,倒要考考你的捷才,
朱衣吏引登青嶂,即情即景,你看该如何对来?”
  即情即景,上旬好出,随便抓住一个题材,溶以文词就衍了,然而对句却不易搜求,既
要对景,又要对字,对意境,而最难的又是最后一项意境。
  因为上句只随兴之作,有时往往为神来之笔,独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称的就很难了。
  所以往往有许多绝对,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无对句,虽有人勉强缀拾成偶,但是在
意境上却相差太远,即使字句能够将就过去,终而无法使人拍案叫绝。
  魏谏议的上句并不难对,却难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写眼前景象,穿着朱红
号衣的差人,引着那些官儿们,一步步地上山来,登临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脱俗,有神仙富贵气,也有拔尘之趣。
  魏谏议出完上题之后,十分得意地道:“这上句是我一时兴至,虽为符景,却也堪称神
来之句,我自己还没想到对句,看来也不太容易找到,我们别让意娘一个人苦思,诸公也帮
着想想。”
  不等他开口邀,其实每个人都早已在构思对句了,这是人情之常,纵然是不识字的老
妪,听见别人在猜谜语时,即使没人问到她,也喜欢插上一两句的。
  不过要想找一个对称的句子实在不容易,朱衣吏写情状人还兼定了身份,是最难对偶
的。
  山道上人迹不绝,怎么会不能对称呢,难在要于三个字内,说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颜
色。
  于是纷纷有人在行句:“紫靴童……”“白发翁……”
  对上了人,却又无法找出事与景。
  总算有一个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边的山道上,大声地念道:“黑面汉跌落黄
尘。”
  一个黑脸的汉子,下山时因为不小心,一脚踏空,没踩在石阶上,滚落一旁的山沟里,
幸好是秋日干晴,山沟里没有水,沾了一身的黄土。
  句子不算太雅,却是眼前实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于是举座一片掌声,以为赞美之意。
  魏谏议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象翁捷思,仍非后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贺一
锺。”
  原来对出下句的是陆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见谭意哥捧着酒壶来为他斟酒时笑着道:
“意娘,你素称捷才,这一次可被老夫抢了先吧,我的对句如何?”
  谭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别的人,我一定说佳句天成等一类的奉承话,可是您是我的老
师,而您的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庙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陆象翁笑捋着长须道:“你还能挑毛病,快快说来,老夫最喜欢就是别人挑我诗文中的
句病,一再改正,才能达到精美无瑕,老夫经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讽咏,再找几个老手
过目,听取了他们的批评后,重予推敲,最后才定篇,这是做学问的应有态度。”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师有这种接受批评的虚怀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则我就不开
口了。”
  陆象翁道:“快说!快说!老头子不要听那些奉承话,快说我的毛病在那里,老夫自认
这一句已经浑天成,无瑕可击了……。”
  谭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称,朱衣吏,对黑面汉较为勉强,衣跟面字对不起来,
物物相对,不脱其类,我举个例子好了,黄金对白面,色对色,物对物,不能说不工,可是
物异其类,就不如白银来得自然。”
  陆象翁听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真会挑毛病,不过你说的也的确不错,朱衣吏对黑
面汉,的确是不大工稳,只是你要知道,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无法太讲究的,还有什
么毛病吗?”
  “有,还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别,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诣神仙府,富贵中有出尘之
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汉跌落黄尘却只是人间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陆象翁叹了口气道:“意娘,这一驳,倒使老夫哑口无言,想抬都找不到说词了。”
  魏谏议道:“意娘如果入阁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个状元了,这简直是鸡蛋里挑
骨头。”
  陆象翁道:“魏公,这倒不能说她过苛,评文论时,原该如此,鸡蛋里挑骨头,是无中
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却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谏议道:“但这是即景拾趣,不能够那样子评的。照一般的习惯,除非有更佳之作,
否则就不够资格评旦别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陆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参加了多少诗文酒令,抢尽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这个
规矩的道理,她参加文酒之会,不像别的人只是去凑兴助趣,而是抡笔对仗的,而且有好几
次被公举为台主,规矩早已烂熟了的。”
  回头看看谭意哥笑道:“小表丫头,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头子的批评得体无
完肤,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里!”
  谭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为自己并不满意,所以不敢提出来,可是比老师的
那一句要略好一点,因此我敢挑老师的毛病,请老师多多原谅。”
  陆象翁大笑道:“你还挑少了我的毛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帮看及老头儿挑我的
眼,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而且这一年多来,经你仔细的挑剔后,老头子居然还颇有长
进,别人是老师教徒弟,我这个老师却是求教于弟子,说来也惭愧,好在韩昌黎公的师说中
曾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这一段
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陆象翁一直是以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作为宗匠,一文一句,莫不奉为圭臬,口头上经常
提起来。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吗?我只能动动老师诗中的字句,那不过是游戏小技之作,你的
立世言志巨作,我可是一字不敢妄论的,至于传之千古的大块文章,我连看都不太看得懂,
更不敢乱着一个字了。”
  捧得陆象翁的嘴都笑得闭不拢了,手指着她道:“小表,我明知你是在阿谀奉承我,可
是听在耳边,乐在心里,想骂你也舍不得了,还不快把你自己的对句念出来,如果没什么道
理,老师可要打你的板子,惩你信口黑白了。”
  谭意哥道:“在那大汉摔交之前,有一个老尼姑伴着一个妇人下山去,相信大家都看见
的,我的对句是”缁衫尼邀入红尘“。”
  众口一片交叹,陆象翁念了两遍,才叹道:“意哥,没得话说,老头子认输,现在老头
子也觉得自己那一句不妥之处仍多,最糟的是主宾不明,魏公的上句是朱衣吏引登青嶂。被
引的登山之官,是以客隐主的表法,,我的黑面汉却是自己说自己,连主带宾一身兼了,缁
衫尼邀入红尘,也是以宾隐主的手法,暗隐那作伴的妇人,词句意境,都比我好得多。”
  魏谏议也轻声一叹:“下官总以为对句只是文字趣味中的游戏小技而已,却不知还有这
许多大学问在,今天听象翁一说,才自知浅薄。”
  陆象翁笑道:“别捧我,高明的是这小表,她用邀入红尘,就是在刻划出宾主不明的毛
病,否则只有凡人把尼姑邀入红尘,怎么有尼姑邀入的呢?她是为了将就上句的意思,不得
已才本末倒置,但是比我只得一半好多了。”
  谭意哥忙道:“老师,我得句在您之先,尼姑下山也在您的大汉跌倒之前,怎么会是存
心刻划您的语病呢?”
  陆象翁笑道:“丫头,别强辩,就算你不是存心刻划我的错处,但是宾主不明的毛病,
你定然已经看出来了,却不说出来。是什么意思,给我老头子留面子?”
  谭意哥笑道:“那倒不是,我想您是就地捉景,脱口成咏,根本没时间去推敲。”
  陆象翁道:“我的确是未加推敲,否则就不会随口而出,落此败笔,可知文章还是急不
得,草率之作,徒留笑柄,这虽是小事,却足引以为戒,不过你的对句已经很工稳了,为什
么不念出来呢,你先开了口,老头子自然会藏拙,也不至于丢人了。”
  谭意哥道:“我还是不满意,正如您所说的,尼邀世人入俗是本末倒置,而且尼姑着的
是袈裟,这两个字又不能拆开的,勉强用了个衫字,总觉不妥。”
  魏谏议笑道:“我先听了象翁之作,认为已经是巧夺天工了,可是经你一评,才知道确
有未尽之处,你自己的这一对,再也无人能及了。想不到你还不满意,意娘,要是像你这样
挑剔法,恐怕就没人敢开口了。”
  陆象翁笑道:“可不是吗,今春我的门生举行诗会,老头子带她来作台主品等第,她硬
是全刷下来,一名不取,不过评得确有道理,把她的那些师兄们驳得无言以对,经她这一
激,那些书呆子们居然下苦功发愤,今秋府试,本邑十七名秀才应试,中了十三名举人,多
半也是她的功劳。”
  魏谏议讶然道:“真的吗?下官初次莅任,就能赶上这一次盛举,心中还正在高兴,那
该谢谢你了。”
  谭意哥却抬头向着山上凝视了一会,忽而欣然道:“有了!有了!”翠袖人扶下白云
“再也没有比这一对更妥了。”
  大家都被她的举动弄得呆住了,也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谭意哥手指山峰,兴奋地
道:“大家看,两个翠袖小环,扶着一位夫人。冉冉由云间而降,飘逸如仙,我用翠袖人扶
下白云来对朱衣吏引登青嶂,这才称得工稳,老师!您说是不是?”
  以对句工稳而言,的确是妙极而称绝,所以举座一片寂然,大家都知道好,就因为太好
了,反而说不出一句赞美之词了。
  谭意哥傻傻地望看大家莫名其妙地道:“老师。您是怎么了,到底是对是错,您也说句
话呀!”
  陆象翁这才叹了口气道:“好!自然是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孩子,这种天嫉神妒
的绝妙对句,也亏你想得出的,不过,孩子,聪者早夭,而愚者长寿,你太聪明了,如果不
藏点拙,恐怕活不久。”
  谭意哥心中很感动,脸上却笑道:“不会的!老师,像您那么好的才华,都已寿登古稀
了!”
  陆象翁摇头道:“你别拿我来比,我的天资笨得很,完全是靠一字一句,慢慢苦读钻研
出来的,可没像你这么聪明,你好像根本就没有费多大的力。”
  魏谏议点头说道:“象翁说得不错,意娘的才华天纵,锋芒太露,的确不是好事,天下
事盛极而衰,乃不易至理,所以意娘今后也当藏拙一二,再者,你的名字太轻了,压不住你
的才华,我为你再起一个端庄凝重一点的名字或许能压一压。”
  陆象翁点头道:“对!对!意哥,你幼小甭露,父母双亡,沦落风尘,无非是天妒才
女,再者也是你的父母本身福泽太薄,压不住你这个绝顶才华的女儿,魏大人是有福气的。
他赐你一个名字,正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借他的福气,镇一镇你的命运,你可要好好地谢
谢魏大人。”
  虽说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对于宿命风鉴之说,更是视为异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
鬼神。
  春秋之际,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为祭祀各种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带的
官民之间,对神鬼的礼信较虔,像祭拜岳麓山神之俗,在别处或将视为异端,但是在长沙,
却是州官必不可缺之举。
  因此陆象翁虽为饱学宿儒,居然也有命运的说法,这一来魏谏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经
经的写了几个名字重新净手拈香后,在神前拈出了两个,展开后,庄严地念道:“壬子之
岁,秋酬之日,长沙镇守使魏谏议,于山灵之前,为谭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
以彰尔之才,婉当约尔之德,尔今而后,勿负佳名。”
  谭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后才万分感动地道:“谢
谢大人,谢谢大人!”
  魏谏议笑道:“意娘,起来吧,我因为事前没想到也没作准备,本来应该好好送你一样
东西的,只有等回去后,再补给你了。”
  谭意哥感动得珠泪承睫道:“大人不弃微贱而为奴名字,此恩此德荣逾万金之赐,意奴
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谏议笑道:“别说得我这么寒酸了,命名之典,本来是要请德齿俱尊、福寿双全的长
者来担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师来主持的才是,只因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荐了,
你老师才不好意思跟我争,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实在也配不上你的。”
  陆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气了,老夫虽是她的老师,怎如你这个父母官吏更为妥切呢,
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别有深意,起得好极了,不是老夫这个学生,也当不起魏公之
褒,不是魏公的富贵寿考,也压不住意娘,回去后老夫带着她再去叩谢魏公,当然也借机会
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记,为我这学生他日妆奁之助。”
  魏谏议笑道:“下官本来就没有要小气的意思,象翁再如此的一说,下官更是要隆重表
示一下了。”
  陆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别心痛,以为老夫藉着题目来打秋风,老夫这次代徒求,可
是要贴老本的,因为老夫要带她去叩谢,这觐见之仪,少不得要由老夫代为备上,而魏公之
所赐,老夫却不好意思向学生要求分润吧!”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及老博士更是高兴地凑赶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
少不得又要扰魏公一顿,以志盛会,意娘,为了庆贺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当作贺仪,送给了谭意哥,于是其他的人也纷起效尤,
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赠,顷刻之间,堆了一大堆。
  谭意哥又是高兴,又是惭愧,因为这份礼太重了。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赠,她又不能拒绝,只有一个个地叩谢,及老博士等地叩谢过
了,一面替她收起东西,一面才低声道:“丫头,今天我可是为你尽了不少力吧,你该怎么
谢我?”
  谭意哥道:“老爷子,亏你好意思说呢,这都是你闹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咱们爹儿俩
讹人家的东西呢,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风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你的本事。谁不是拿得心甘情愿的,这种事儿
又没有强迫,又没写单子,又不是照着秩序派,是各人自己表示,爱送就送,不送就算,老
头子给你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有四五个人没行人情,可能是身上不方便,回去后,他们若不
补了来,老头子帮你上门催讨去。”
  谭意哥急急道:“老爷子,那是干什么呀!这不成了强行苛夺了,你刚才自己还说这种
事儿勉强不得的……。”
  及老博士笑笑道:“是啊!若是别的人不表示,倒也罢了,那几个家伙却绝不可放过他
们,第一是他们拿得出;第二,他们是经常吵到你的;第三,这个主意原本是他们提起来
的,他们倒袖手在一边看热闹了。”
  谭意哥一怔道:“老爷子,这是怎么说呢?”
  及老博士道:“今天大家为你醵资,原是商量好的,那时你正在上面烧香祭神,我们先
下来了,魏大人对你是满口交赞,却又感到很遗憾,因为最近官方的应酬很多,大家又很喜
欢你,每次聚会,无你不欢,张三请李四,赵五请王六,然后被请的人再还席,足足闹了十
来二十天,天天都把你给拖看,一天都不得空。”
  谭意哥笑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爱赐顾。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
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这么说,虽然每次酬酢上,召来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别人都是来
转一下,唱两支曲,侑两巡酒就走了,转到别处或回去应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为招呼,
不到席终不能走,因此反而影响到你的收入。”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份例的。”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别说了,一份例赏,还不
够打发别人的,何况你自己还有私人的开销,这半个多月来,你天天都在贴老本。”
  谭意哥笑道:“那不算什么,大家平时很爱顾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视我,没有斤斤计
较在金钱上,我已经很感激了,花费几文,心里也是高兴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话,每个人都不是以女优视你,明知道你自己贴了钱来应酬,心
中十分不过意,但是拿钱来补报你,似乎又太俗气,怕会冒渎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个
什么方法来补报你一下而不会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个题目,所以大家才争相表
示……。”
  谭意哥心里很感动,但是却又有一种悲哀。
  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说起过,丁婉卿老于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来,意哥看见丁
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发那四名轿夫时,心中就感到很不过意。
  丁婉卿反而笑着安慰她道:“没关系,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来招呼到
终席,一定另有封赏,而且还很优厚,他们没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钱来冒渎
你了,但他们一定会另外设法来补报你的。”
  现在,这份补报果然来了,用的题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华,在长沙的曲巷中,几乎是
空前的,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在一次能得到这么多的赏赐。
  她看见了那些姊妹们脸上艳羡的神色,神往之态,却一点也没有兴奋之意,反而感到一
种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谁属了。
  大家对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优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么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钱来补报她,在意识中,她仍然是个曲女,只是评价高一点而已。
  她并没有成为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朋友,仍然是赠与受之间的那种俗气的关系,只是把赏
赐变成赠,换个好听一点的名目而已。与其如此,她宁可接受赏赐了,那样还心安理得少了
一层人情上的负担。
  及老博士看见她的神情暗了一暗,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同情地道:“孩子,别误会大家
的一片好意,我们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顾虑到你的处境,毕竟你是要生活的,而且还
有很多人要指着你吃饭的,虽然,贴补几文,目前对你并无影响,但是可不能长此以往的下
去呀,因此,我们只是帮助你。”
  谭意哥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老爷子,我不会这么不识好歹的,对大家的盛情,
我依然十分感激,只是受情太隆,不知道何以为报!”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孩子,你并不是白领大家的情,大家
从你那儿得到的更多。”
  “从我这儿得到的?”谭意哥愕惑了。
  及老博士点头道:“是的,你给别人的更多,虽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却是无法以金钱计
酬可以得到的。”
  谭意哥苦笑了一下道:“老爷子,我实在感到很费解,您说的无形的安慰,究竟是什么
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道:“这话说来很玄,但是我老头子却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我跟很
多人谈过你,大部份是他们在生病,请我去看病诊脉时,这时候的谈话比较真实而没什么伪
托,我问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
  谭意哥忙问道:“老爷子,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喜欢意哥?”
  谭意哥不禁红了脸道:“老爷子,您怎么问这种问题呢,叫人说了我多窘,何况您根本
不知道人家是否喜欢我?”
  及老博士笑道:“我还没老糊涂,自然是先在闲谈中,知道他们很喜欢你之后,才问出
这个问题的,我问了十四个人,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但是最后可以归纳为一点,你是他们内
心中遗憾所在的弥补。”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这也是说,他们都把你当作心中所思的一个幻影的化身,虽然各人之所思不同,但是
没有一个人对你有一点男女之私的,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把你营金屋而藏……”
  谭意哥红了脸道:“老爷子,您越说越不像话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跟你说的是真话,这也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青楼曲巷,原是男
人们徵逐酒色的地方,而那些男人对你,却毫无非非之想,你还不值得骄傲吗?”
  “那……他们究竟把我看成什么呢?”
  “这是看各人的际遇而定了,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可人的弱妹,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聪
慧解事的女儿,更有人认为你很像他们年轻时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侣,后来因缘际会,未能结
成连理而分手了,但是那个影子却越来越深刻……”
  谭意哥道:“这就是他们胡说了,就算我像某一个人吧,最多也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想
法,怎么会有好几个人都有这种想法,难道他们年轻时也同时爱上那一个人吗?”
  及老博士笑道:“孩子,你的年纪还小,不会体验到这种心情的,事实上大家并没有记
错,他们年轻时有过一个知心着意的思慕对象是有的,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是那些美丽的印
象,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而你是那么的聪明、美丽、慧黠、温婉,所以他们就把你
当作了那个心中的影子,正如那些把你当作弱妹或幼女的人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妹妹或女
儿,只是看见了别人兄妹相护,父女相依的情状,心中异常羡慕,于是就把你当作了那个遗
憾的对象,把一份感情都移到你身上了。”
  谭意哥听得呆了,眼中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因为她知道,虽然她代表了每一个人心中的影子,但是每个人付出的都是一份最真挚的
感情。
  她只有窃窃地道:“怎么会都找上我一个人呢?”
  及老博士道:“自然因为你很可爱,而且大家也比较容易接近你,从你这儿取到补
偿。”
  他恐怕意哥听了这句话会不高兴,忙又道:“孩子,别轻视你的职业,事实上,你在大
家的心目中,纯真有如圣女,因此每一个人都怕送钱给你都冒渎了你,但又不能要你贴钱来
过日子,才做着这个机会来贴补你一点。”
  谭意哥点点头道:“是的,老爷子,我知道,我也十分感激大家的好意。”
  及老博士轻叹一声道:“事宝上大家都很爱惜你,谁都不愿意你在这个圈子里混,我跟
陆老儿几次要想为你脱籍,都被大家苦苦地恳求而作罢,缺了一个你,他们都将感到很空
虚,很寂寞!”
  谭意哥道:“我自己本来也有脱籍之意,魏大人对我颇为怜惜,我如提出要求,他一定
立刻批准的,听了老爷子的话,我倒是不能那么做而辜负了大家的盛情。”
  及老博士道:“不!孩子,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别顾虑那么多,有困难可以告诉我们,
大家喜欢你,舍不得你走是事实,但不能自私得要你耽误终身,正如一个父兄对幼女弱妹的
感情一般,虽然喜欢能够多留在身边,以为慰藉,但从没有一个会把她们留在家中不嫁,而
耽误她们的终身的,对你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笑道:“好在我还年轻,再过一两年也还不迟,而且这两年来,娘也不过把当
年花在我身上的钱收回来,我也应该为她多存下几个。”
  “这个你更不必担心,婉卿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母,对你的爱护之情,绝无少减半分,
她不会指着你发财的。”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心中不能这么想,一旦脱籍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收益
了,也没有理由再接受任何赠了,我总不能要娘再养着我!”
  及老博士道:“这样也好,那就再过两年吧,两年之后,就是你不脱籍,老头子也会逼
看你脱籍的。”
  说了又笑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你也别太执着,若是在这两年中,能够遇见一个情投
意合的儿郎,就尽避嫁将去,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高兴你有个美满的归宿的。”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道:“老爷子,还早着呢?”及老博士笑道:“早是不早了,我那
老伴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老大了,只是你的终身,倒是颇为叫人发愁,要找一个才貌相
当的少年郎,还真不容易。”
  谭意哥低头不语,及老博士也不再多说,怕撩及她心中的不快。
  在山上聚到午后,大家才下山渡河回到长沙,魏谏议果然又在私邸宴请大家作竟夜之
欢。
  席间,他以明珠一升,送给了谭意哥作为助妆,而一些日间在山上没有准备的人,也都
纷纷作了表示,没一个出手是小气的,所以这一次谭意哥的确是满载而归了。
  她不回来,丁婉卿是不会睡的,三更天,谭意哥回到可人小筑。
  丁婉卿替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若她稍微多喝了一点酒,立刻又为她去做醒酒汤。
  灯下检视所得,丁婉卿简直是惊异了,望着谭意哥道:“孩子,你这一次所获,比有些
人干一辈子的还多。”
  谭意哥笑了一下,有点得意,但也有点忸怩地道:“娘,瞧你说的,我就不信以前没人
比我更多的。”
  丁婉卿笑道:“那当然有,据我所知,在京师有一个姐儿,相与了一个少年哥儿,长得
很俊俏,一付可怜生模样,那个姐儿不觉动了心,相守了半个多月,没问对方要一文钱,而
且还拿出私蓄来替他开销一应花费,最后那个少年哥儿忽地悄悄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颗小
小的玉印,印身上刻了一条蟠龙,印文是古篆,不容易辨认,另外有一张字条,说是很感谢
她半个月来的殷勤盛意,现在因为家里有事要回去了,留下印章乙方暂以为押,过几天一定
会派人前来赎取回去。”
  谭意哥听得很有兴趣,忙问道:“娘,以后他是不是派人来赎了呢?”
  “自然是来了,要不这个故事就不足以引人了,过了五天,这个姐儿的香闺中果然来了
两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要向她取回那颗玉印,而且代价不计,由着她开口。”
  谭意哥笑道:“这个人好大的口气,居然敢任由人开口,他们真付得出吗?”
  丁婉卿笑道:“那个姐儿也是这样想,而且她对那个少年哥儿颇为思忆,虽然明知彼此
间身份悬殊,白首难谐,但也希望能留住一点记忆,不肯把玉印还给人,但是那少年留字,
并没有说要相赠,而是指明暂寄要赎回的,她也不能硬留下来,于是就开了一个很大的价
钱,目的在难住对方,以便保留住那方玉印。”
  “她开口要多少呢?”
  “详细的数字,由于言人人殊,已经不可稽了,不过根据可靠的估计,大概总是黄金千
斤之数吧。”
  谭意哥道:“居然要这么多?”
  “她说就比照她这个人的高低轻重,每一天以一尊金人为计,一共住了十七天,总计要
十七个金人。”
  谭意哥笑道:“这倒好,要是像咱们对邻的那位肉菩萨圆圆姐,身重一百几十斤,十七
个金人还不止千斤呢。”
  丁碗卿道:“那个姐儿自然不会太重,我想总有七八十斤吧,所以算起来恰是千斤之
数,她原是难人的。”
  “没想到那两个人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说三天之后,再行前来赎取,说完就客气地告
辞了,过了三天,他们果然再来了,而且还带了很多挑夫,送来了十七具金人,每一具不但
与她的体重相等,连高矮大小,面貌都是与那姐儿相同。”
  “这倒是真不容易了,就算有那么多的金子,还得要巧匠打造成那个样子,工夫也不小
了。”
  “说的也是,来人表示了,如果她只要金子,立时可付,正因为她要的是金人,才需要
三天的时间。”
  谭意哥道:“这下子那女人得交回玉印了。”
  丁婉卿道:“对方一点折扣都不打,她自然也不能再拿了,只有把玉印还给了对方。”
  谭意哥忍不住问道:“那个少年郎,究竟是什么人呢,家中如此豪富?”
  丁婉卿笑道:“你想吧,在京师能得几家有如此大手笔的,那方玉印的玉质再佳,也不
值得千斤黄金呀,他一定要收回去,只是怕上面的印文流出去。”
  “那少年必然是个很有身份的贵家子弟了。”
  丁婉卿道:“那个姐儿也是这么想,所以把那印文悄悄地拓在一块绢帕上,珍重地藏
看,也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几年后,她从良嫁入,几乎忘了这一回事了;她嫁的是一个远
地赴京考试落第的举子,孑然一人,家中也没有亲人了,非常喜欢她,而且是娶为正室的,
她嫁过去后,以私蓄替夫婿打点人情关节,捐了一个知县,居然摇身成为七品夫人,风光上
任去了。”
  “她倒是个有福气的。”意哥感喟地说。
  丁婉卿笑道:“娶到她的那个人才有福气呢,那个家伙很会做官,没有几年,居然给他
爬到了知府,总是因为巴结上宪太过热络,少不得要在老百姓头上打主意,刮得太狠了,终
于被人告了下来,他很焦急,夫妇两人翻箱倒笼,想找点值钱的玩意儿,再行打点关节,结
果无意间翻出了那方盖有朱印的绢帕,她的丈夫毕竟是有学问的,辨认出上面的朱文竟是两
句诗----能叫群山皆低头,人间天上第一家----不禁大喜若狂。”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这是好狂的口气,有皇帝才能说这句话,难道那个少年郎竟是皇
帝不成。”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那少年郎定情留印之际,还是王子,当他们认出朱印时,已
经是皇帝了,而且一直都在使用着那方朱印,行使密旨,亲下手谕时,也一直用那颗朱印,
因此那个官儿就在那方手帕上写了几个字,着人送给了当地的节镇,一天云雾立散,而且官
复原职……。”
  “写的是什么呢?”
  丁婉卿道:“这可没有人晓得了,不过总是叫那位节度使对某员不得追究,速弥其
事……。”
  “就凭上面自己写的几个字就行了?”
  丁婉卿笑道:“怎么不行?皇帝的手笔,未必人人都识得,皇帝那颗密用的朱印却是这
些大官儿们见过的,有了那方朱印,就是密旨了,天大的事也担得下来。”
  谭意哥笑道:“那个女的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大的用处,就会多拓几份下来了。”
  丁婉卿道:“傻孩子,早先她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的金子,
如果她知道了,还敢要钱吗?而且贵为王子,在外流连青楼半月不归,这将成什么体统,幸
亏她是不知道,否则恐怕也活不成了,那些家臣们一定会杀了她灭口的。”
  谭意哥一惊道:“官家行事会这么狠?”
  丁婉卿道:“没办法,帝王尊严必须要维护的。”
  笑了一笑又道:“也亏得那个姐儿不错,仁至义尽,殷勤款待了那个少年哥儿,又吃又
住了半个多月,没有伸手要一文钱,所以那位王子回去后,感念情意,才不吝万金之酬,否
则也不会有以后那段故事了。”
  谭意哥想想又不解道:“娘,要是那位节度使把这件假的密旨呈上去,那不就糟了
吗?”
  丁婉卿道:“你真傻,既然是密旨,自然是暗地里知会一声,不能明文呈报的,看完后
仍交来人带回,根本不留下的,又何从去呈报呢?”
  “这个不妥了,万一有人伪造密旨呢?”
  丁婉卿道:“不可能,因为那方朱印上面雕刻的是古篆,识者已经不多,这方朱印又不
在外面流传,想仿照地无从仿起。再说密旨所作的指示,多半是要官员们私下办的事,有的
要回奏,有的无须回奏,像刚才所说的案子,节度使兼理一区的军政,自己下个手令就解决
了,也无须呈报的,否则那个士人也不敢如此瞻大妄为了。”
  “这倒是我从未听过的新奇事儿……。”
  丁婉卿道:“丫头,事关今上皇帝的私务,那是禁止论谈的,我是由一个姊妹处听得,
她也再三告诫的,不得轻,你可千万别再传出去了。”
  “女儿知道,娘,人家一次缠头,就是千斤黄金,那不是比我多出多少倍了,你怎么说
我是从无前例呢?”
  丁婉卿笑看道:“我说的是指那些官儿老爷们,联合起来,送你一份重赐,那可不是前
所未见的吗?”
  谭意哥深深一叹道:“娘!我欠下这么多的人情债,将来怎么还呢?他们如果是当作缠
头赏赐下来,最多叩个头谢赏就解决了,现在他们都是巧立名目地把东西送给我,就是一份
人情了。”
  丁婉卿也轻叹道:“说的也是,意哥,你在这个圈子里虽然红得发紫,可是并不成功,
因为你使得大家都不把你当作曲巷的娼女了。”
  母女俩相对片刻,丁婉卿道:“孩子,我看你还是收了吧,现在也正是时候了,盛极之
时,急流涌退,可以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何乐而不为呢?娘这两年来从你身上攒下的
钱,也足够咱们的日后生活了。”
  谭意哥苦笑道:“我今天跟及老爷子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了很多话,使我不好意思
立即注销乐籍。”
  “哦!及老爷子不主张你收摊子?”
  “那倒不是,倘很赞成,可是他又说了一些情形,才使我感到为难,答应他再混个两
年。”
  把及老博士的话又转述了一遍,丁婉卿道:“这倒是真的不便骤尔言去了,妙啊!上曲
巷寻欢的人,多半是为着声色,居然在你这儿,多出了一个引人的原因,倒真的是空前绝后
了,丫头,你真了不起。”
  谭意哥娇羞不依地道:“娘,你好意思打趣我!”
  丁婉卿轻推着她道:“孩子,娘没有取笑打趣你的意思,反之是为你感到骄傲,曲巷优
女,竟能使每一个来的人,产生一种思无邪的感情,可实在难得,你竟成了个圣女了!”
  谭意哥道:“也只是及老爷子那么说说而已,何况也就是几个人,并不是人人都如此
的。”
  丁婉卿笑道:“但至少每个人到这儿来,都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短的,即使是慕名好色
而来,也都是出之于一片纯正的爱慕,不带一点绮念的。孩子,这就是你值得骄人的地方,
也是谁都不及的地方。”
  谭意哥微微一笑道:“这都是陆老师跟及老爷子把我给硬架成的,每任洲史或新官到
任,他们就拼命为我吹嘘,使我整天都在官方酬酢中周旋,转来转去,都是那些个熟人,不
但有头有脸,而且还都是上了年纪,有家有室的,自然是正经老实的了。”
  笑归笑,但是脸上的神色,话中的语气,不无憾意,丁婉卿倒是听出来了,想了一下,
发现她所来往酬酢的客人,竟没有一个是年轻的,少说也在四十岁上下,无怪乎那些人会把
她看成弱女幼妹而不生绮念,固然是因为她明丽可人,庄而不媚,丽而不艳,使人难生绮
念,但最重要的还是年龄上的差距。
  为什么年轻一点的客人里足不前呢?
  丁婉卿知道,是一开始把意哥的名气闹得太大了,一夕之间,名盖四郡三湘,于是往来
尽盎贵,再者也是她自己太聪明了,锋芒毕露,把一些素有文名的宿儒名士都比了下去,于
是谈笑无白丁,形成了这个局面。
  没有钱的人不登门,没有才的不登门,没有名气的不登门。
  经过这四项条件的过滤筛择,就很少有年轻人能合条件了,纵然有得一两个,上这儿来
遇见的尽是叔伯父执辈,未免也大煞风景,干脆就里足不前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丁婉卿只有像开玩笑似的打趣地道:“妮子莫非是春心动了?”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随即摇头正经地道:“娘,我倒不是想着这个,只是跟娘一开始
的意愿不合,既不打算在这个行业上终此一生,就要另求归宿的,可是像现在的这种环境,
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归宿了。”
  丁婉脚轻叹一声,心里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口头上却只有笑着说道:“还早呢,妮
子缘分来了,自会有意中人不远千里而来,你还年轻,急什么。”
  谭意哥笑笑道:“我才不急呢,只是感到每天作这些无谓的应酬,有点烦腻了,好在我
答应了老爷子,再过两年就脱籍,到时候我们换个环境,换个地方……”
  丁婉卿诧然道:“换个地方干吗。”
  谭意哥道:“再申请落籍,从头做起呀!”
  丁婉卿迫:“丫头,你疯了,脱籍又落籍,还要换个地方,这是做什么呢?”
  谭意哥仗着一点酒意,目中闪着光,放肆地道:“这样或许有机会找到一个可资托付终
身的人,在长沙,我想过了,除了攒下几个钱之外,再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大概是太累了,回房去歇着吧,等明天再说,娘不会阻
止你的,你要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自己考虑清楚。”
  半扶半抱,把谭意哥送上了楼,扶上了床,看她沉沉睡去,才怜惜地叹口气,下楼回房
去。
  一半是酒,一半是茶,谭意哥这一觉倒是睡得很久,喝了酒的身子是热的,无意之间,
本能上总是贪凉,所以丁婉卿给她盖得好好的被子,很快就踢掉了,就这么敞着身子睡到天
明。
  热的时候晓得踢,冷的时候,却为宿酒所困,不知道起来盖,这是最易招感风寒的。
  等她一觉睡醒,就感到头疼欲裂,鼻子堵塞,浑身发软,四肢无力,丁婉卿来看她时,
吓了一大跳,因为她不仅满脸通红,似乎连眼睛都红了,再伸手一摸,不仅额角滚烫,连身
上都是滚热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孩子,你是怎么了,才一夜工夫,你就病成这个样子
了。”
  谭意哥还想撑起来,但只坐到一半,又无力地倒下,强笑着道:“没什么,只是夜里着
了点凉,伤风了,煮碗姜汤一喝就会好的。”
  “瞧你全身热得像火炭似的,快躺着别动,我去请及老爷子去,唉!都怪我,昨天你醉
成那个样子,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睡的,可是你的癖性又大,有人在你旁边就睡不着,我在楼
下睡时还在惦念着呢,果然就招了病了……。”
  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谭意哥倒是笑笑道:“娘!我不过是伤风鼻塞而已,那里能算病
呢!请及老爷子开个方子,吃一剂药出身汗就会好的。”
  丁婉卿倒是个有知识,见她发热得厉害,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硬给她再加被子,只拖了
床夹被,半掩胸口,用纱布沾湿了,敷在额头上,略灭其热度。
  头上凉了,谭意哥感到很舒服,遂又昏昏睡去,丁婉卿吩咐了小丫头用心侍候看,时时
记得给她换手巾,然后自己坐了轿子去请及老博士。
  到了及老博士家里,才知道他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是被人请去看病的,昨天那一场热
闹,有好几个人都病倒了,有的是被酒受风,也是一样的发烧头痛,有的是吃坏了肚子,又
吐又泻的,一大早还没出门前,已经有了三四起的人来延请了。
  丁婉卿没办法,只好留下了话,又匆匆地赶回家来,谭意哥依然昏睡未醒,喃喃呓语,
一个劲儿叫口渴,那个小丫头用根银匙,在她喝冰糖银耳汤。
  丁婉卿摸摸它的头角,虽然不烫得那么厉害,却也仍然是热手,好容易盼到近午的时
候,及老博士才来了,一进门就嚷道:“乖宝贝怎么样了?”
  丁婉卿忙站起来,埋怨地道:“老爷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差点没把我给急死了,英儿
她昨夜回来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就发烧了,初时还清醒能说话,这会儿神智都不清了,老
爷子,你快给她瞧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别急!别急!没什么大病的,我一早上已经看了四五个病人了,
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才到家,听见意哥也病了,连气都没喘一口。就赶来了。”
  他试试谭意哥的额头温度,倒是很满意地道:“很好,你处理得很对,最糟的是我刚去
的王典史家,他那个混帐婆娘,认为伤风不能再吹风,四户紧闭不说,还重重的盖上了两床
鸭绒被子,把六分的痛,闷成了九分,而且还灌了一盅人参汤下去,要不是我去得快,活活
就把条命给送了。”
  丁婉卿一惊道:“人参不是大补之剂吗?难道服不得!我看英儿这一病体力大亏,也已
经给她蒸上了一枝老参,是还没蒸透,没来得及给她服下。”
  及老博士连声道:“糊涂!糊涂!婉卿,你怎么也这样糊涂!你以为人参是万应的仙
丹,能治百病的?”
  丁婉卿惶恐地道:“大家都是这么说,而且还说什么陈年的老山野参,能够起死回生
呢。”
  及老博士摇头道:“我说过没有,这都是那些卖草药的江湖郎中,信口胡言,还有就是
些庸医,为了投富人所好,开点人参到药里去,以增加身价……。”
  丁婉卿道:“老爷子,药方中加人参,能增加谁的身价?这句话我倒是没听懂。”
  “医生跟病人两方面的身价,有些富贵人家,总以为自己的命比人值钱一点,一副药,
如果不花上十几两银子,心里就感到不痛快,他们对医生处方,没有好好地花掉他们一点银
子,总认为医道不够高明似的,药里如果没有人参,就好像治不了病似的,于是交相标榜,
把人参当成了稀世奇珍。”
  丁婉卿道:“那么人参是不是真补呢?”
  及老博士道:“补药是没错,而且药效也强,然而它之所以为贵,是为了产于高山野
岭,得之不易,而且它对老年人气血不足的滋补的神效是不错,年纪轻轻,体力充沛,气血
正旺,服下这种大暖之剂,反而有害,除非是那些大病久困的人,才需要徐徐进补,但也得
跟其他的药一齐服,才能收君臣相济之效,单单地一味人参,不仅是浪费,甚且还误事。就
以意哥这个病来说,她是因为感风而引致内火上升,生的是热病,再进以大暖之剂,是不是
火上加油,益摧其剧吗?”
  丁婉卿骇然道:“我实在不知道。”
  及老博士叹道:“病家最危险的事就是强不知以为知,从道听途说而胡乱投药,要是人
人都能自己用药,我干吗还要苦苦去学医呢。”
  老头子越说越火,丁婉卿不敢去撩拨他,及老博士自己却笑笑道:“我看了一个上午的
病,都是家里人混出主意,把病势给加重了,心里实在生气,到了你这儿还算好,一切都令
我满意。”
  丁婉卿笑道:“我自己发过一次侥,也是你看好的,当时你吩咐过:不能多盖东西,不
紧闭窗门,要通气,吹不到风,头上不断地用湿布去沾濡,我都记住了。”
  及老博士笑道:“而且你还知道用银耳她,此物性凉而温,对于她的病倒是颇为有用,
你又从那儿学的?”
  丁婉卿道:“那是凑巧,平时就炖给她宵夜的。,昨夜酒醉了没有吃,今天一早就发
病,全家忙得团团转,连热水都没烧,她要喝水,只好把银耳汤温了一温……。”
  及老博士笑笑道:“原来是蒙上了的,我还以为你读了医书,学得高明了呢。”
  丁婉卿急道:“老爷子,你就别再说笑话了,看看英儿的病,到底是该怎么样医治,你
也快开个方子啊。”
  及老博士笑道:“没多大关系,她只是感风被酒后,又着了一点凉,使寒意内
侵……。”
  “那怎么会全身发烫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人本身的抗力,人每说是吃药治病,其实药物对于人的病治疗效果
并不大,完全是人体自身的抗力去克服病,服药只是助长抗力而已……。”
  “老爷子,我不懂这些医理,你还是快开方子吧。”
  及老博士笑道:“方子很简单,都是现成的,我今天已经开了四五张同样的了,跑到药
铺里去,告诉他们照样抓一付来就行,根本就不必另外开,倒是意哥这个病,我认为不必很
快治好。”
  丁婉卿一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及老博士道:“给她一段日子好好的休息,她太忙,太累了,整天从早到深夜,几乎都
没有休息的,这场病也可以说是忙出来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那里会吹点风就病了呢,她
要是再不知爱惜,总有一天会生大病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也知道她太忙,从清早起来不久,就有客人登门了,一
一敷衍过去,到了下午,就是外面不断的出堂差应酬,有时一连接到三四张条子,都是不能
推辞的,只有慢慢地挨着转下来,所以才天天弄到深夜,别说是她了,连我这个做娘的,忙
着照呼,都感到精疲力尽,我也叫她歇一歇,可是她不肯……。”
  及老博士道:“也难怪,你要她怎么个歇法,总不成把客人往外轰吧,所以我说这是个
机会,借着生病,可以让她多歇歇,这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丁婉卿道:“那除非是整天躺着不起来,否则这丫头是闲不住的。”
  “而且别人也会不让她闲的,今天一个上午的工夫,我都推了三四起的客人了,我说丫
头生病了……”
  及老博士道:“难道他们还要人出来抱病应酬不成?”
  丁婉卿叹道:“真要这么不讲话,倒也好办了,给他来个相应不理也就罢了,那些人听
说丫头病了,个个都十分关切,要去探探病,我说她昏睡不醒,他们只求在窗外看一看,然
后每人都留下了一笔厚的钱走了……。”
  及老博士叹道:“这丫头也着实讨人喜欢,人缘实在是太好了,人人都当她是个宝
贝。”
  丁婉卿道:“可不是,登门的客人也只是想找她谈谈,甚至于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跟
她研究商量的,丫头长得虽不丑,但每个人对她似乎都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对这样的客
人,我也很难推辞,叫她装病,最多只能推掉一些官方召唤的堂差,在家里仍然是闲不住
的。”
  及老博士道:“这样吧,我在乡下有所田庄,有几间屋子,倒也很干净,有老夫妇俩,
带着个孙女儿在那儿照管看,我有时也到那儿去清静个两天,就让你们母女去到那儿歇上十
天八天的。”
  丁婉卿道:“这敢情好,我也很喜欢乡下的日子,只是也得等地的热退了才行呀!”
  及老博士道:“这个你放心,她根本没大病,而且病发之后,你处置得宜,别看来得
凶,去得也快,这是她年纪轻,底子好,只要喝下我的一剂药,今天就会退烧,休息一夜,
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们去。”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也去?”
  及老博士笑道:“我不去,你会放心吗,要是这鬼丫头再有个病病痛痛的你不骂死我才
怪。”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能一起丢,我当然求之不得了,我倒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怕英儿
的病还没好,不过,老爷子,长沙城里这么多的病人,您走得开吗?”
  及老博士道:“有什么走不开的?医生又不是只我一个,那些混球生的又不是什么大
病,非我不可……。”
  丁婉卿道:“不是这么说,大家都相信您……”
  及老博士道:“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照我的方子服药准没错,不相信我就另请高明
去,我老头子既不收他们一文诊金,又没吃他们的饭,凭什么起早睡晚的,一个个登门侍候
他们去!”
  看样子他是有点生气了,丁婉卿忙笑道:“老爷子,您是怎么了,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
的。”
  及老博士道:“一大早开始,就被人死催活拉的出门看病,后来的两家到得晚了一点,
他们的家里人还埋怨我不早点去,好像我是该听他们侍候似的。”
  丁婉卿笑道:“病家总是心急的,老爷子总该原谅他们一下,像我还不是一样,老爷子
难道也跟我呕气不成。”
  及老博士这才笑了起来道:“人家要是像你这么通情理,我老头子跑断腿也是心甘情愿
的,你没见他们那股子气势,叫个家人来我家召唤一声,我就非到不可,所以我也拿拿,到
乡下去散散心,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他走了,没多久,药局子里煎好了药送了来,着谭意哥喝了下去,果如所言,没到晚说
出汗退烧了。
  人清醒了过来,丁婉卿说了及老博士要她们下乡去歇息的事,谭意哥竟然乐得像什么似
的,笑着道:“娘,及老爷子那个别庄,我听他说了多少次了,那儿有河,可以摇船采莲,
可以钓鱼,有小山林,可以跑马猎野兔,不知有多好玩呢,我一直就想去,却始终没时间,
这下子可好了,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丁婉卿不禁笑道:“丫头,是叫你养病去的,可不是叫你野去的,钓钓鱼倒也罢了,还
想骑马猎兔子呢。”
  谭意哥道:“我会骑马的,小时候,我还替人牧马呢,那些没鞍子的马我都会骑,至于
拿弹弓去猎兔于,我也是很拿手的,那时候跟张叔叔住在一起,他的手艺很巧,做的弓好极
了,特别为我制了一把小杯,不但能打兔子,连天上飞的小雀儿都能打,他还夸我聪明,学
什么都很快会了……”
  在快乐的回忆中,她似乎又有了点伤感地道:“张叔叔不知道怎么样了,好久都没听到
他消息了?”
  丁婉卿道:“听说他成了家,开了家木器店。”
  谭意哥道:“那就好,不知道他是否还常醉酒?”
  丁婉卿道:“平时他一滴酒都不进了,只是每年,他一定在一天里大醉一场,大哭一
场!”
  “哦!在那一天呢?”
  丁婉卿道:“是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倒还记得很清楚,提了酒肉,到你母亲的填
上,供祭过了,就在那儿喝得烂醉,这个人倒是条直心汉子,对你母亲始终念念不忘!”
  谭意哥微微有点伤感地道:“他的确是个好人,对我娘更是没话说,我想我娘如果不是
死得早,很可能会改嫁给他的。”
  丁婉卿微感愕然地道:“你会这样想?”
  谭意哥道:“不是我这样想,是我母亲这样想。”
  丁婉卿道:“英儿,你娘生前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但是她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想得到必
是个美人了。”
  谭意哥叹道:“我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因为从我有记忆、懂人事以后,我们的生
活一直都很苦,很悲伤,母亲的脸上难得有笑容的,一个再美的人,如果整天都苦着脸,总
不会好看到那儿去的。”
  丁婉卿恻然道:“是的,女人的美丽,也是需要算一些条件来衬托的,我并不是说一定
要浓妆艳抹,人家说西子粗服蓬头,不减国色,这句话我绝不相信,真要穿上了破衣服,蓬
乱了头发,绝不会动人到那里去,衣着不须华丽,总要整整齐齐,人健健康康的,无须脂
粉,天然有致,那才是一种真正的美,传说西施在越纱时,能沉鱼落雁,被范蠡所见,惊为
天人,绝不会是粗服蓬头之状。”
  谭意哥笑道:“娘对女子的美丑,倒是别有见地。”
  丁婉卿笑道:“我在曲巷多年,虽不是以色相事人,但是也必须注意自己的容颜,至少
要随时给人一种清新艳丽的感觉,男人们喜欢上这儿来,并不是曲巷的女子个个都比他们的
家里人美,所差的就是这一层修饰的功夫……。”
  她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初嫁后,还稍稍从事妆扮、等生了儿女之后,多半是摒绝
了脂粉,不再在容貌上注意了,久而久之,自然会使良人望而生腻。”
  谭意哥道:“女子若为人母,仍然从事修饰,就会被人批评为不端庄,有失母仪了。”
  丁婉卿笑道:“我并不是说要她们天天抹得大红大绿的,但是总要合其所宜,薄施脂
粉,常常改变一下花样,使人感到既不失端庄而时有新奇之感,这当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
的,就以我自己而言吧,过了三十岁后,我就没有浓妆了,可是从没有给人一种疏懒之
感……。”
  谭意哥笑道:“娘现在也一样。在我眼里,娘几乎是每天一个斯样子,变化无
穷……。”
  丁婉卿笑道:“女人越上了年纪,越该注意自己的容颜,这样才不会给人苍老的感觉,
越是对自己亲近的人,越是要刻意妆扮,我不否认现在每天都要花点时间在梳妆上,那只是
为了你。”
  谭意哥一怔道:“为了我,给我看的?”
  “不错,女为悦己者容。很多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而曲解了。”
  谭意哥道:“娘,对这句话,你又作如何解释呢?”
  丁婉卿笑道:“一般说来,这是单指男人而言,未嫁时,为意中人而妆,既嫁后,为丈
夫而梳妆。”
  谭意哥道:“但是您一定还会有更深的解释。”
  丁婉卿笑笑道:“不!我的解释很浅显,完全是照字面上去解,为悦己者容,就是为我
喜欢的人跟喜欢我的人而美容,不一定是自己的良人,甚至于可以推广为自己的父母、兄
弟、姊妹、朋友、儿女,而美容的目的,是为了取悦他们,记取他门的欢心,这才是一个女
人梳妆的本意。”
  谭意哥道:“娘!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为了取悦儿女而容,似乎无此必要吧!”
  丁婉卿道:“不,非常必要,大部份的女人都在不自觉中这么做着。尤其到了中年,儿
女稍长,那时夫妇的感情已笃,堂上的翁姑也多半已故,如果处境宽裕,丈夫又纳了妾侍,
一定比自己年轻得多,再怎么妆扮也比不过,丈夫情意重的,守住一个人,却不是什么男女
之情,而是一种牢不可破、相互依赖的生活习惯,不必要再以容颜去维持了,因此这时候,
全是为了儿女而梳妆的。”
  谭意哥道:“难道说不妆扮,儿女就不孝顺了?”
  丁婉卿叹道:“也不是这么说,在儿女们的心中,母亲总是美的,所谓子不嫌母丑,那
是一种天性使然!”
  谭意哥道:“说的是啊,所以找认为这有点牵强。”
  丁婉卿道:“我说过,这是一般妇人在无意间为之,也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谁而
容,但实际上却的确是为了儿女们才那样不惮其烦的,正因为儿女们都以为自己的母亲最
美,这个美好的印象,当然是相当偏私的,我有一次听见两个小女孩子在互相拌嘴,争执着
自己的母亲比对方的美丽好看,自然争执个没完,最后她们的母亲出来各把自己的女儿叫回
去,一个母亲三十多岁,略事修饰,另一个的母亲年纪也差不多,却正如我先前说的粗服乱
头,而且好像刚从灶下出来,还染了一脸的黑灰,相形之下,美丑立辨,那个女儿好失望,
连母亲抱她都不要了……。”
  谭意哥道:“那只是小孩子而已。”
  丁婉卿道:“虽然只是小孩子,但也可代表一般儿女们的心,他们不会嫌母亲丑,但却
希望自己的母亲,多少能有一点令他们可骄之处,两分容貌,加上四分妆扮,他们可以夸张
渲染到十分,但是两分容貌为乱发污垢掩去后,变得一分都没有了,他们想夸也夸不起来
了,这种心理一直要等子女成年,而再也无法用脂粉掩却老态时。”
  “……那时才真正地放弃了妆扮。而子女们也不以容颜来作为印象了。”
  谭意哥道:“娘,你说得太玄了,也太深了,我实在不懂。”
  丁婉卿道:“好,我就举一个你自己的例于吧,是几年前吧,你有天一大早就到我房里
去,我刚从床上起来,脂粉未施,头发也蓬成一团,你见了我就不似平时那么亲热,我拉你
的手你都退缩了一下……”
  谭意哥回忆了一下道:“是有这回事,那倒不是嫌娘丑,只是觉得娘好像突然变了个样
子,有点陌生了……”
  丁婉卿道:“这就是了,你平时见到的我都是整整齐齐的,突然一下子变个样儿了,你
就不习惯了,所以从那天后,我都闩上了屋门才睡,听见你叫门,我都要先对镜略整容貌才
开门,就是为了这缘故……。”
  谭意哥道:“现在我就不会了。”
  丁婉卿笑了道:“但是我仍然要尽一切的努力,在你心中维持一个良好的印象,这倒不
是专为了你,一半也是为我自己,现在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每当我盛妆而出,见你对我
凝望时,我就感到非常快乐,我想你虽不是为了我的容颜来亲近我,但至少不会对一个蓬头
的老婆子而凝望不已吧!做儿女的都盼望自己的父母永远年轻,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父母快老
的,因此一个渐入老境的女人,绝不可忘了妆扮自己,那是给儿女的一种安慰。”
  “娘!你实在懂得很多。”
  丁婉卿凄然一笑道:“这正因为我一生孤伶,没有儿女,所以我才能够冷眼旁观,仔细
地思索。也更因为我这辈子是在承人色笑中渡过的,所以我才要想,如何去取悦别人,进而
悟出这些道理来的。”
  谭意哥忽然感动地扑在她怀中:“娘,你不孤伶,你有我这个女儿,我会永远孝顺你
的,永远不离开你……”
  丁婉卿很感动地道:“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不过你将来有你的归
宿……”
  谭意哥道:“如果我要嫁人,也一定要把娘接在身边,任何情形下,我都不离开
娘……”
  “傻孩子,如果人家自己也有父母,总不能也把我接过去住在一起吧?”
  “为什么不可以?我想,像您这么一个善体人意的母亲,到那一家都会受到欢迎的。”
  丁婉卿摇摇头道:“不是这个问题,是我不会跟你去的,无论如何,这使我有寄人篱下
的感觉,孤苦伶仃的寂寞固然难挨,但寄人篱下的滋味更不好受。我想起身上的这一身创
痕,就是寄人篱下的结果,我就不会再去尝试了。”
  谭意哥道:“那我就找一个上无父母的人才嫁。娘就是唯一的老人家,就不会有那种委
屈的心情了。”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这不是傻话吗,那有这么恰到好处的,终身姻缘,一切都是
缘……”
  谭意哥认真地道:“怎么不能,我把这个作为第一项择人的条件,如果对方是有父母在
堂的,我根本就不加考虑,也不再作进一步的接近,就无从生缘了。我不信什么姻缘天定的
话,那不是我这一类人的婚姻,别人要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字人,只好用那种话来自慰,
我很幸运的可以自主择人,当然就可以列出条件来挑一个。”
  丁婉卿只有搂着她,连声叫看:“痴儿,痴儿……”
  但是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扑地直往下落,经过这一次感情的交流后。她们母女间的情
分更为深切了,似乎双方都有了一种默契,在这一生中,除了死别之外,绝不可能再有生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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