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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影迷踪》


第 一 章 客店凶案



  隆冬时节,严寒彻骨,满天飞瑞,大地一片银色世界。
  大官道中积雪三尺,行旅几乎绝迹,天地白茫茫,雪花一阵阵向下飘。这纷扰的莽莽红
尘世界,这期间纷扰似乎完全静止了,唯一活的事物,是飘舞的雪花。
  申牌以後,官道中行旅逐渐绝迹。敢於行走赶路的旅客要冒冻死在道上的凶险,一出意
外力竭气衰,倒下去片刻便会被雪花所掩盖,深埋在不断飘落的浮雪下。
  冬季随气温与罡风的强烈度,以及云层浓淡厚薄的不同,会降下不同的雪花。一旦飘起
飞絮状的鹅毛瑞雪,便表示这一段风雪期即将终止,气温渐升,即将可以看到冬日罕见的阳
光了。
  大官道西面不足两里,便是平地耸起极为壮观的河堤。大漕河(大运河)挑河的河工们,
皆已收工歇息,因此河堤的牛腰粗大柳树下,看不到人影,仅可看到堆积如山的土石竹木等
等构工材料。
  大漕河自淮安府至扬州府一段数百里河面,每三两年自秋末冬初开始疏浚,出动百万民
丁挑河,届时漕河断航,往来南北的旅客只能走陆路,穿州过县辛苦两条腿,不可能安逸地
乘船往来享福啦!
  大风雪期间,假使错过宿头,情况是颇为严重的。年关岁暮,邻近官道的村落,通常不
接纳旅客投宿以免招灾,闭上村栅不加理睬,旅客就会有挨冻受饥的大麻烦。
  四位不怕风雪的旅客,就在风雪苍茫之中向南行,一脚踩下去,浮雪没及膝盖,举步维
艰,幸好精力仍在,整个人似被雪花所包里,人与雪几乎浑然成一体了。
  已是入暮时光,但雪光依然耀目。前面距扬州北面的大镇湾头仍有甘里,看光景,他们
不可能赶到湾头镇投宿了,说不定半途就得找地方歇息,以免饥寒交迫,有一个人支持不住
就糟了。
  莫道君行晚,更有晚行人;他们後面里馀,一群约十馀名旅客,也在匆匆向南赶,速度
要快些,每个人都携有背囊手杖,逐渐拉近了距离。
  更远些,另有几个旅客赶路。似乎今天是好日子,旅客们不约而同在同一条路上赶。也
许,想要早些赶回故里过年吧!
  走在最前面的四旅客也携有背囊、腰袋,头上戴有放下掩耳的皮风帽,仅露出双目。身
上是老羊皮袄、棉裤,外套的油布挂裤,下及半统靴可挡雪水内侵。看不出像貌面目,更看
不出年龄。
  与後面两群旅客相较,在衣著上便明显看出低了一级。那些人穿了各种名贵的皮裘,比
老羊皮外袄高贵多多。背囊也是精制品,下面两层是雕漆的底座。
  最後面的几名旅客,甚至有两乘雇自高邮州的暖轿,除了抬轿的两名轿夫之外,每轿另
有一名备用的轿夫,显然是有身分的旅客。
  各走各路,谁也不理会其他旅客的事。
  接近一条木桥,後面的十四名旅客,终於到了四位旅客身後,脚下依然急促,走动时雪
花飞溅,长途赶路依然精神抖擞。
  小河已经冰封,桥长仅三丈左右,桥面铺设有草垫,以免旅客走动时打滑,因此这种冬
季加草垫的桥,当地人通常称之为草桥;但绝不是用草架设的桥。
  四旅客刚踏上桥面,桥面向顶部斜升,由於浮雪甚厚,下面结了冰的草垫,已失去止滑
的作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十四名旅客到了,领先那位没携有背囊,仅手点一根六尺风磨铜寿星杖的人,身材特别
高壮,戴了皮手套的手也比常人大一号。
  “让到一边去,好狗不挡路。”这人洪钟似的嗓音,透过掩口依然震耳,沉重的寿星杖
一伸一拨,把走在最後的那位旅客拨倒了,说的是京师官话。
  “哎呀……”一位旅客惊叫,摔倒在积雪中向下倒滑了两三步。
  “咦!怎麽如此霸道?”第二名旅客扭头不悦地叫。
  “混蛋!你说甚麽?”寿星杖又伸,指向发话抗议的旅客。
  第三名旅客手急眼快,往侧移拉住了第二位同伴退向桥栏,同时向走在最前面的第一名
同伴打手势,示意及时让路。
  “让他们先走,我们并不急。”第三名旅客向同伴高叫,表示息事宁人。
  对方人多势众,示弱是唯一避免冲突的良方。
  “和尚,算了,赶路要紧。”走在後面的第三名旅客高叫:“得赶到湾头投宿,饿得受
不了啦!”
  所有的人,全身皆里在衣帽内,怎知手持风磨铜寿星杖的人是和尚?和尚也没有使用寿
星杖的。
  “哼!”和尚瞪了示弱的旅客一眼,不再计较,大踏步超越,意思是说:算你小子识相
走运。
  那根风磨钢寿星杖,重量绝不少於廿斤,被敲上一记,不死也将手脚成残。在这种地方
被打断手脚,严重的程度不问可知。
  被拨倒的旅客幸好并没受伤,和尚仅轻轻将人拨倒而已。
  十四名旅客远出卅步外,这四位旅客这才动身过桥。
  “这些人真是岂有此理,桥宽得很呢!”被拨倒的旅客大声咒骂:“天杀的混蛋!这些
人比毒蛇猛兽好不了多少,天下都是他们的,别人都不用活啦!”
  “正是如此。”阻止同伴理论的旅客说:“在京都附近,谁招惹了这个和尚,肯定活不
成的。”
  “咦!小梁,你认识这个贼和尚?”同伴讶然问。
  “见过,在西直门的大延寿寺庙会。”小梁说,埋头赶路。
  “你是说……”
  “你们忙著生意上的应酬,我无事一身轻,所以在京城各处走走。我上京都可不是第一
次,京都我相当熟悉。”小梁一面走一面解释:“他们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意外,定然是
前往南京图谋发展来的,京都已没有这贼和尚容身之地。”
  “小梁,你的话我没听懂,这贼和尚到底是甚麽人?是不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在佛门弟子中,他是无所不好的酒色和尚;在江湖朋友眼中,他叫
天魔僧了凡。我们离开京都前,皇宫内正在大赶传奉官。这个贼和尚,正是在皇宫出入的数
百名传奉官之一。”
  “哦!原来是那些妖孽。”另一位同伴说:“那些传奉官,全是皇帝的玩伴,一大堆真
人、活佛、术士、国师、神仙,在京都卖官、包揽关节、敲诈勒索、强索贿赂、无恶不作。
我知道在我们打点返乡之前,京都便盛传解散传奉官的消息,人人称庆呢!”
  “对。”小梁说:“年初天上星变,天下火光、白气、红色妖星,满天飞行声如雷震,
表示天下即将大乱。朝廷的大臣们,藉口祸患出於传奉官,请求皇帝斥退这些妖孽。吵吵闹
闹了大半年,皇帚才不得已忍痛驱逐了一些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禅师、真人、高士,但
仍然留下一大半。这贼和尚,便是被逐的倒楣鬼之一。如果我所料不差,与贼和尚同行的人
中,可能有大半是被逐的传奉官,在京都失去权势,转赴南京另谋发展。刚才你们幸好没惹
他凶性大发,实是非常幸运。这些凶魔杀起人来,是不会手软的,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存在
甚麽天理国法人情。很危险,知道吗?”
  “是很危险。”一直不曾发表意见的同伴说:“在京都我就听说过有关传奉官横行的事。
那个紫禁城里的成化皇帝,特别喜欢长生不老和享受女人,所以召来上千个活佛神仙出入皇
宫,弄来一些具有奇技异能的浪人取代侍卫,封这些人为传奉官,他们的权势比王公大臣更
高。目下天寒地冻四野无人,十四个妖孽就算把我们剁成肉泥,也没有人敢管闲事,谁管谁
死。”
  “别废话了,赶两步。”小梁催促同伴加快脚步:“天快黑了,这一带很可能有高邮湖
的好汉,穷急了出来猎食准备过一个肥年,那可就人财两空啦!快走。”
  一听可能有高邮湖的水贼出来猎食,众人不等催促,便已脚下加快,卯足全力赶路。
  其实高邮湖的水贼,不会到陆地上猎食。
  而且这一带属邵伯湖范围,距高邮湖已在百馀里外,两座湖虽则水道相通,但两湖的水
贼划界瓜分势力范围,不会捞过界作案引起纠纷。
  口口 口口
  扬州北面廿里茱萸湾的湾头镇,是扬州北面最繁荣的水陆码头,可泊漕船两百艘,水陆
交通四通八达,商旅云集,栈埠林立,是扬州四大镇的第二大镇。
  但冬季漕河断航,而且年关岁尾,市面显得箫条,陆路的旅客日渐稀少,码头市街的十
馀家有名气旅舍,有一半门可罗雀。
  其他不入流的小客栈,旅客反而多一些。
  临河大街的江都老店,今晚特别走运,整座东院两进的上房,几乎全部客满,是入冬以
来,生意最好的一天。
  镇上的旅店,以接纳水客为主,一旦漕河断航,水客绝迹。而走陆路的旅客,通常会一
口气赶到扬州投宿,在镇上落店的人不多,从扬州来的旅客更是少之又少。
  今晚的旅客全是从北面来的,天黑後仍然陆续抵达投宿,有男有女,而且几乎全是住上
房的阔旅客,没有住大统铺的穷措大。
  小梁是有心人,在客房安顿毕,略加洗漱,便信步在各处走动以熟悉环境。
  在他这种人来说,熟悉环境已经成为本能。
  这种本能的养成,非一朝一夕所能获致的,而是经过岁月、世事、经验、教训所累积而
养成,也就是所谓习惯成自然。
  客店今晚旅客虽然不少,但也不及夏秋季节的一半数量,二三级客房没有几个人,仅东
西两院的上房旅客将近客满,因此在店内走动的人不多。
  天气太冷,进了房烤火歇息是最佳的选择,没有外出走动的必要。各处走道的照明灯笼
数量减少,光线朦胧走动不方便。
  他在东院的一处走廊下,留意各处客房的动静,但仅能看到窗内映出的灯光,看不到走
动的人。
  生意很好,好像所有的上房都有旅客住宿。
  最後到了灯光稍为明亮的店堂,店堂只有几个店伙走动,不再有旅客落店,天色很晚了。
  几个店伙仅瞥了他一眼,没留意他的举动。
  掌柜帐房师爷在柜後的案桌上,整理一些册簿,双柱烛台仅点亮一枝烛。师爷一手持笔,
一手熟练地拨动算盘珠,手法极为巧妙熟练,的答声像连珠走盘,五个手指快得神乎其神。
  掌柜的伙计不在,仅有师爷在柜内工作。
  “喂!掌柜在吗?”他轻拍著案柜问。
  掌柜当然不在。师爷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有事请稍候。”师爷说:“有紧要的事吗?”
  “我要找一位同伴,一个和尚,法名了凡,可否替我查一查流水潭,看他住在那座客院
好不好?”他提出要求:“我知道他在贵店投宿。”
  “哦!”师爷脸色一变:“在二进西院。”
  旅客流水簿由掌柜伙计掌管,有时得由账房师爷接手登记,所以师爷不用查簿,便知旅
客在何处安顿。
  “谢啦!我去找他。”
  “不要乱问,进去找一位店伙带你前往。”
  “为甚麽?”
  “西院住的旅客,都是京官,乱闯会有大麻烦。了凡大法师也只是京官,僧录司的僧
官。”师爷冷冷一笑,不再理会他,从新拨动算盘。
  当初京师在南京,南京的京官都是公侯将相,百姓小民谁不怕?京师迁至北京,百姓小
民对京官更为害怕,深恐招待不周,得罪了京官可不是好玩的,宁可敬鬼神而远之少沾为妙。
  “多承关照。”他客气地说,掉头就走。
  贼和尚那些传奉官住在西院,他住在东院,一东一西,不会有是非。
  口口          口口        口口
  落店的侍奉官不止十四个人,而是三十几个,他们是分开走的,落店则住在一处。而且
是陆续到达,明显地表示他们不是同一伙的人。
  店伙们显得十分忙碌,分别替各上房的旅客,准备热腾腾的膳食。有女眷的女客,则有
店中的仆妇伺候。
  仆妇对几位外表高贵的夫人或淑女,印象颇为深刻,因为所有的女旅客,都不是弱不禁
风的娇弱女流。
  在院角号称独院的一座特大上房中,仅点了一枝明烛,光线幽暗,八九名男女围坐在外
间的小厅中,关上门正在低声商量重要事务,不许店伙接近。
  “另一家客店,有十几个人落脚。”坐在下首的一位豹头环眼大汉,向坐在上首仅露出
双目的人低声说:“在这家店落脚的人最多,无法查出到底是些甚麽人物。我们来晚了些,
没能事先留意,他们住入之後,便极少外出走动,所以失去查底的机会。”
  “长上,必须改变计画了。”天魔僧了凡,是唯一不戴帽露出本来面目的人,说话的声
调充满强悍味:“图谋咱们的人愈来愈多,闻风而至有结夥联手的可能,把他们诱往杭州,
杀他们立威示众的计画,危险度日增,不改变很可能失去控制,情势不利呢!”
  “依你之见,该如何改变?”上首仅露双目的人,语调阴森带有鬼气。
  “他们可能有江南的水性超尘拔俗高手。”天魔僧的语气同样阴森。
  “可能的。”
  “如果他们在渡船上动手,结果如何?”
  “应该不可能。”上首那人说:“在渡船上动手,船翻了,所有的财宝沉入江底,他们
能得到甚麽?”
  “咱们盛财宝的背囊,不可能立即沉没。”左首一个女人接口道:“我认为了凡大师的
意见甚有价值。我们不能冒被他们在渡船行凶的风险,所以有在过江之前,一举歼除永绝後
患的必要。只留下几个有响亮名号的首脑,带至杭州囚禁,在正式开山门时,杀他们祭山门,
同样可以收到示众江湖树立声威的目的。”
  这女人已明白表示,与天魔僧意见相同,采用鹰派强硬手段,对付跟来图谋不轨的仇家,
血腥味浓厚,说话的口气态度毫无女人味。
  “有道理,咱们真没有冒在渡船受到袭击的必要。”上首那人显然是首脑,说的话有决
定性作用:“图谋须及早。扬州以下一段河面不结冰,他们一旦雇船动身赶到前面去,咱们
便奈何不了他们了。”
  “长上同意改变计画?”天魔僧欣然问。
  “对,改变计画。”上首那人一字一吐:“今晚是唯一的机会,不可错过。”
  “长上的意思……”
  “兵分两路,分别歼除。”上首那人说,“记住:留下几个名家高手,作为日後开山门
的祭天牺牲上供品。咱们先商量人手的分配,务必出其不意一网打尽。”
  “恐怕有点不妥吧?”坐在右首那位仅露出一双怪眼的人,语气显然带有鸽派色彩:
“其中固然有些是从京师跟来的人,但从没表示出向咱们行劫的意图,咱们抢先动手歼除,
先下手为强,江湖人士怎麽说?日後咱们建立山门,会不会引起江湖道的仇视?长上务必三
思。何况咱们还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有那些高手名宿主事,如果所付出的代价太高,
这……”
  “你就不必顾虑太多啦!江湖道上只重视实力,谁强谁有理。”女人冷冷地打断那人的
话:“闻风赶来妄想发财的牛鬼蛇神,不断增加跃然欲动,如不早作处理,谁敢保证我们可
以平安到达杭州?我是旱鸭子,可不想死在波涛汹涌的大江里。”
  “我只是觉得师出无名……”
  “孙施主,不要三心两意了,每件事皆斤斤计较名实道义,早就天下太平了。”天魔僧
嗓音提高了一倍:“防微杜渐;先下手为强;这规矩不是你我所订的。如果等他们先动手,
你将後悔无及。我带人到街尾的平安老店,收拾那一路从京师便跟来的那群杂碎。”
  “必须先下手为强。”上首的主事人一掌拍在桌上表示决心:“这也是立威的好机会,
杀鸡儆猴可为日後建山门威震江南铺路。”
  主事人已作决定,反对的声浪不起作用。
  口口          口口        口口
  四个人分住毗邻的两间上房,晚膳则四人同聚在小梁的上房外间里。门窗紧闭,天寒地
冻,房中依然寒气彻骨,有酒有菜,三杯酒下肚,这才六脉回春。
  “小梁,你在外面逗留了很久,忙些甚麽?”同伴是个一脸老实相的中年人,天生的生
意人面孔,说起话来不瘟不火,笑容成了习惯,显得和易近人:“酒菜都快凉啦!再不回来
可就不等你了。”
  “到处走走,没事。”小梁喝了一口酒,神色平静:“明天就到家,小心为上。俗语说:
行百里者半九十。意思是说:最後几步是成功的紧要关头。咱们身上携有半年来所赚的本利,
为数可观,可不要在到家的前夕出意外。没一脚踏入家门,吉凶仍是未定之天。”
  “哦!你的意思……”
  “你们都知道我的绰号叫江南浪子,我走过的桥比你们所走的路还要长。”小梁用倚老
卖老的口吻说,其实他的年纪最小,在座的其他三个人,年龄都比他大一倍:“我做事是十
分小心的。”
  “咱们镇江杭州帮会馆的人,都知道你见多识广,交游广阔,足智多谋,所以本帮的各
行号东主,争相聘请你做管事。这两三年来,你往返京都从来没出过纰漏,每次都有惊无险
人货平安。你看出甚麽徵兆了?”
  “在外面谋生走动,十场人命,有九场与财有关;在本乡本土,十场人命九场奸。财与
色,都是出人命的病媒。”小梁似笑非笑,拍拍自己的腰袋:“这里藏有两京四大钱庄的一
万馀两庄票,是张东主两船南货的货款,如果被歹徒们知道了,知道会有何种结果吗?你们
三位这次也各运了两船货,每人身上都有八千至一万两银子庄票,在你们踏入家门,把庄票
兑现之前,银子还不能算是你们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所以有人信命,有人与
命争命。要与命争命,任何事都得小心。”
  “呵呵!不要吓唬人了。”那位粗眉大眼中年人向他举杯:“小梁,沿途多蒙诸多关照,
总算平安到家了,敬你一杯聊表心意,到家後再好好谢你。”
  “天寒地冻,所有的人都窝在房里,外面没有旅客走动,没有人就不会有是非。”小梁
喝了一杯酒,说的话令同伴心安:“这里可以雇船下瓜洲,咱们明天晚些动身,雇一艘小船,
以免冒风雪受苦受难。”
  “对,赶了将近两个月路,实在受不了。”
  “好,雇船。”众人同声说。
  口口          口口        口口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对风云祸福无法控制,只好退而求其次相信宿命。
  有人,就有是非;虽则没有人走动,应该不会产生是非冲突。但闭门家中坐,也可能祸
从天上来。
  湾头镇距扬州府城仅廿里左右,治安尚算良好,蛇鼠混世与中下九流招摇撞骗,算不了
甚麽大案,杀人放火事故极为罕见。
  天寒地冻投宿旅舍,谁会料到发生可怖的凶杀意外?
  小梁与一位同伴共住一间上房,他睡在外间。
  晚膳後已是二更初,全店沉寂,旅客都窝在客房歇息,大多数旅客已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梦入黄梁,准备明早有精神赶路。
  他不想早睡,休息半个更次,便开始活动手脚,然後打坐运气行功。
  从小筑基练武习功,在外扮浪子遨游天下期间,除非碰上特殊事故忙碌得不可开交,他
风雨不改一天两次活动手脚练功练气,持之有恒极少间断。
  活动手脚并不激烈,可在窄小的空间里施展,不至於吵醒内间早已沉睡的同伴。
  他不是练拳术技击,而是以意志力与生理作最强劲的对抗,双手张合伸展中,每一条肌
肉,每一条神经,皆强烈地收缩、伸展、爆发,从压缩至最小限,爆发伸展膨胀至最大限,
整个人在瞬间缩小几乎像婴儿,然後瞬间膨胀成本体倍增的巨人。
  这一收一放之间,汗水化为淡雾袅袅四散。身躯震动的频率甚高,可以听到筋肉与骨骼
收缩与膨胀的怪异声浪。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室内没设有火盆,寒气彻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如厕身在密
闭的冰窟里。
  他却是赤著上身,汗水沁体。经过这阵猛烈的体内力场对抗,大概那一顿丰富晚膳所补
充的能量,可能已耗掉大半啦!
  拭乾汗水,穿妥衣衫,开始以五岳朝天式打坐练气,片刻呼吸像是停止了。
  然後,双手外张,掌心向上,像是向天接受甚麽看不见的物体,胸部扩大、扩张。
  可是,丹田却仍然保持膨胀,与传统的呼吸情形相反。
  正常的呼吸,当吸气时胸肺扩张,腹部必定因横隔膜扩张,内脏随之收缩上提;呼气肺
部收缩,内脏便随之松弛凸出,这是物理的正常现象。
  迫令生理官能相反呈现,也是强烈的对抗现象。
  呼气时双手反掌内收、下沉、外吐。生理所呈现的现象,也是反正常的。腹部猛然收缩,
肺部逐渐缩小,躯干像是缩减了一半,最後小腹猛然弹出,双手再次向上外张,完成一次气
机循环。
  双掌的劳宫穴,吸取天地的精华;以意志力控制精华外张内压,与先天体内潜能结合;
结合时能量猛然爆发,注入全身奇经百脉巩固性命元气充实内丹;最後全身舒放,留下精华
排出废物残渣。
  与正宗练气术相反。正宗气功注重静的功能。他练的气却以动为主,不折不扣可称之为
邪功。
  武当祖师张三丰是内丹大师,传世的蜇龙功渊源於华山陈搏老祖,注重绝对的静,静才
能性命交修。所以,陈搏老祖号称睡仙,像冬眠的动物,蜇伏的龙。
  有些神仙,一睡就是五百年一千年。
  他这种功固然邪,邪得相当有道里。由外至内,全身都在作强烈的对抗,筋骨肌肉能不
强健吗?
  不随意肌的内脏,能不强韧增进功能吗?一旦必须应付意外时,瞬间所爆发的能量,是
极为神奥猛烈的。
  人是很容易死的,生命周期有一定的极限。练内丹是与天争命的反自然方法,生命基础
坚强才能存活得久些,须付出大量精力做交换代价。你想收获些甚麽,就必须付出些甚麽;
付出的就是恒心与毅力。
  勤练一分钟,就可以多活一分钟;多纵七情六欲一分钟,就减少活命一分钟。整个生存
期,就在这此增彼减中走完生命历程。虽则终极仍是死亡,但肯争取定可延缓生存的期限,
无巧可取。
  世间当然不可能有不死的神仙,神仙都是人在绝望中,妄想出来的产物,作为精神寄托
的象徵,谁也逃不出自然循环法则。
  有些人走火入魔,把妄想而产生出来的幻象当成真实了,认为真的有缘遇上神仙或鬼怪,
因而坚信不移。
  门窗紧闭,但房中并非绝对的静,至风呼啸的声浪,仍可传入房中。
  他听到了某种异声,霍然而起。
  口口          口口        口口
  店堂正屋四进,今晚没住了几个旅客。
  东西两院各十馀间上房,今晚几乎全部客满。
  西院住满了打扮怪异的男女,店家只知道他们是来自京郊的传奉官。旅客流水簿的记载,
帐房不敢详细登记。
  住在东院的旅客也有男有女,身分各有不同,打扮也各有千秋,气势身分也与众不同,
反正都是些特殊人物。
  只有小梁四个人身分平常:镇江的小有名气商贾。
  夜静更阑,全店皆寂静无声,不再有旅客投宿,已投宿的旅客皆在沉睡中。店外罡风呼
啸,风雪一阵一阵紧似一阵,全镇皆在沉睡中,连更夫也不在外面打更了。
  东院东侧的民房屋顶,出现廿馀个人影。屋顶积雪甚厚,雪因被踩动而纷纷下堕,但数
量不多,这些人是踏雪的行家。
  所有的人皆戴了白色头罩,仅露出双目。白色紧身夜行衣,连刀鞘剑匣也用白布裹缠。
除了身材的高矮不同之外,其他几乎完全相同。
  当然所佩的兵刃不同,甚至有些人挟的是长兵刃。
  跳落院子的身法极为轻灵敏捷,行动更是快速俐落,除了泻落一些积雪之外,没发出其
他异声。
  东院近东的几间上房高度仅丈馀,向下跳落轻而易举,双脚仅陷入院中的浮雪四五寸,
不可能传出异声。
  小梁四个人的上房,就在院的东面。有人从屋顶超越,按理不可能惊动屋下房中的旅客,
这些夜行人虽然不是踏雪无痕的绝顶高手,但也是超拔的行家。
  不需使用踏雪无痕的轻功接近,这些人的行动显然以快速为主,无所顾忌。
  可能早已选定目标,人群快速地分散,扑向西端的几间上房,行动在快速中依然井然有
序。
  雪夜强袭,雷霆万钧。
  轰然暴响中,传出的破门响声打破雪夜的沉寂。
  几间上房的门窗,在猛烈的撞击下崩坍。
  其中一间上房内,突然传出震耳的怒吼:“鼠辈斗胆!”
  接著是吼声震耳,刀光剑影飞腾,房内房外展开猛烈的搏杀,有衣衫不整的人陆续冲出,
在积雪的院子里舍死忘生狠拚,受伤者的叫号声惊心动魄。
  口口          口口        口口
  小梁准确地冲入内间,猛推睡在暖被窝内的同伴。
  “起来,快!”他沉声急叫。
  “哎呀!怎……怎麽啦?”床上的同伴惊起急问。
  “有强盗。”他掀起被子:“赶快穿好衣裤,钻入床底躲起来。”
  “哎呀!躲……躲入床……底……”同伴一听有强盗,吓得跳起来,摸黑穿衣著靴。
  “躲在床底,表示你是与人无关的怕事胆小鬼,平常的旅客。有胆的英雄好汉,是不会
躲在床底的,定会挺身而斗,拚个你死我活。快!躲好。”
  “你……”同伴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小梁已经不在内间,似乎说的话语音仍在,人却不在室中了。
  可怖的声浪,恰好传入室中。
  床底足以容身藏匿。
  胆小怕事的人,把躲在床底看成最安全的避祸方法,是否有效不需计较,反正没有其他
地方可以藏匿。
  口口          口口        口口
  躲在床下,并不一定能保证安全。
  如想安全有保障,必须不让强梁侵入客房。
  小梁一个人把守两间上房,情况相当恶劣。
  他手中有一根卸下的两尺馀长方匾型门闩,用作兵刃勉可发生作用,总比徒手防卫好些,
门闩敲破脑袋轻而易举。
  在他来说,手中有否兵刃并不重要,但碰上超拔的高手,手中有用作武器的物体,就可
派上用场了。
  他的三位同伴,都知道他的武功不差,知道他是镇江地区的玩命浪子,地方蛇鼠不敢招
惹的混世龙蛇,敢打敢拚的小豪小霸。至於他的真才实学,武功好到甚麽程度,所知的人就
少之又少了。
  刚启门外出,院子里已火杂杂乱成一团,刀光旋舞,剑气飞腾。
  其他各处更是火炽,异象惊心动魄,飞舞的雪花中,有奇异的烟雾、阴火、怪味、声
响……似乎已进入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客店的景物完全变了。
  怒吼声与暴喝声金铁交呜声,汇成惊心动魄的混声大合奏。
  两个白影,正向他所住客房的走廊冲来,一刀一剑以他为目标,凶猛地狂冲猛扑。
  他穿了老羊皮外袄,颜色暗褐一看便知。
  刀劈剑刺,两面齐上。
  嗅到一阵怪异的气味,他感到神智有点恍惚。
  “混蛋!”他怒叱,向左急闪,移位快逾电光一闪,贴上了操刀猛劈的那位白影身右,
门闩奇准地架住那人握刀的小臂,劈落的刀偏了准头。左掌不可思议地拍中对方的背心,出
手的方位不对,按理不可能击中背心的。
  那人扑地便倒,刀脱手跌落在雪中。
  人化流光,他一盘旋长身而起,左肘撞在使剑白影的右胁下,白影斜飞摔出丈外。
  对方来历不明,不能下毒手伤人,所以他出手有分寸,一照面便摆平了两个白影。
  手上所受到的反震力相当猛烈,对方护体的内功,具有抗拒打击的精纯功能,他的一掌
一肘无法造成伤害,碰上了武功非常了得的高手,油然兴起戒心。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被一个白影的沉重霸王鞭,连人带剑震得向後飞撞,向他的左胸撞
到。
  来不及闪避,他的马步还没稳下,本能地伸手反勾住矮小黑影的腰肢,猛地向侧後方急
拨,噗一声门闩斜拍霸王鞭,挺进切入左手来一记霸王敬酒,铁拳上冲击中白影的下颚。
  叭一声怪响,他的左肩背挨了一记重掌。
  是被矮小黑影,从後面击中的。
  小黑影被他反勾腰肢拨得向後方旋转,本能地出掌自保反击,给了他一记重掌,打得他
脊心一震,力道太过猛烈,骤不及防吃足了苦头,砰一声把挨了一拳的白影撞倒,两人跌成
一团。
  另两个白影,已经冲出与另两个黑影狠拚。
  白影下颚挨了一拳,已经眼前发黑,本能地丢掉霸王鞭,双手抱住他真力骤发,滚动时
力道急增,要抱断他的胸骨扭断腰,力道极为可怕。
  危机一发千钧,生死决於俄顷。
  他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被杀。
  他选择了前者:杀人自救。
  双手已被抱住,身躯滚倒在雪中。刹那间,他的双手十指成了十个钢尖,功行十指尖端,
斜锲入对方的小腹,击破对方腹部坚韧的防护网,入体尽指而没,十指全力猛收,肌肉与部
份内脏,在他的手中挤裂腐碎。
  白影在狂嚎中手脚一松,然後痛苦地滚动。
  他一蹦而起,眼角馀光看到闪动的剑光,像一道闪电,凌厉的剑气已先一刹那及体。
  “去你的!”他怒叫,重新仆倒,在剑尖前向下隐没。著地扭转前一刹那,一脚扫中那
人的右膝外侧,乘势斜窜而起,一蹦两丈,在房门外的走廊前,又把一个正向房门闯的白影,
踹倒在走廊下。
  用剑攻击他的人,是一个穿皮袍的修长人影,被他一脚扫跌出丈外,爬起与另一个冲来
的白影撞上了,剑上风雷骤发,与白影你来我往缠斗不休。
  他不想抢出,堵在两间上房门前,手中的门闩已经丢掉了,他必须凭赤手空拳,阻止任
何人冲入房中。
  非常幸运,不再有人在附近搏杀。
  恶斗集中在院子的西端,血腥味甚浓。
  “有不少人使用妖术。”他躲在廊柱後,隐约可以看到前面异象惊人的斗场,心中不安
地自语。
  他曾经嗅入一些异烟,曾经出现一刹那的昏乱现象,幸好发觉得早,不然肯定会遭殃。
  廊檐上积雪下堕,一个白影随雪下飘。
  他不假思索地抢出,伸手便抓。
  白影飘降并没保持站立,身形下沉猛然扭转身躯,右掌随身躯的急转,来一记手挥五弦,
反拍他的右肋,应变反击化不可能为可能,似乎已料定有人在身後偷袭,脚一沾地便攻击身
後的人。
  “厉害!”他叫,有点心惊,收手沉肘,噗一声小臂硬接对方挥来的阴掌,左掌按上了
对方的胸口,信手将对方推出。
  “哎呀!”白影惊叫,倒飞丈外再摔倒向前滑。
  “是个女人。”他急退至廊下:“怪事,她掌上的劲道阳刚猛烈,可裂石开碑,怎会是
女人?”
  女人狼狈地转身爬起,伸手拔系在背上的剑,打算向他冲来。
  “依啊……”怪啸声传到,白影纷纷登屋撤走。
  攻击为期甚暂,退得也快。
  雪中留下两个白影,四个黑影。
  黑影是出外搏斗的旅客,白影是入侵被杀的人。
  全店大乱,血案撼动扬州。
  口口          口口        口口
  是一次失败的出其不意强袭,事先并没把意外计算在内,付出颇高的代价,得不偿失。
更糟的是:有两具尸体来不及带走。
  意外是小梁的介入,他牵制了好几个白影。
  凶杀把旅客吓坏了,旅客们纷纷离店逃避,店伙计无法阻止,谁也不肯留下作证。
  小梁四个人摆明了是怕事胆小的生意人,不愿留下打人命官司,好在没有行李交柜保管,
乘乱提了随身包裹出店溜之大吉。
  口口          口口        口口
  江都县衙派来了大批公人,由主事的县丞亲自查勘。
  镇上另一家平安老店,昨晚同时发生相同的血案,共有十七名旅客被杀,行凶的强盗全
部失去踪迹。
  这里的损失同样严重,共有十八名旅客被杀,有一半是被突然破门而入的白衣人杀死的,
没获得搏斗的机会死在床上。
  有些旅客无法偷偷溜走,财物交柜想走也走不了。胆子大的旅客也不想走,要查出行凶
的人是何来路。
  两具尸体查不出线索,除了兵刀之外,身上没携有任何外物,找不到可查身分的线索,
从兵刃上查证底细也不是易事。
  像貌也因天寒而扭曲变型,办案的公人们,也认不出身分底细,得找到专家尔後求证。
  住在西院的传奉官们,是在县丞赶到之前结帐离店的,店家怎敢要求他们留下作证?
  西院也不曾发生事故,他们没有留下作证的必要。
  旅客中有人出面,与官方查案人员合作,勘查强盗的出入来踪去迹,分辨被杀旅客与两
凶手的身分,留在店中四出打听消息,走不了啦!他们也不想走,因为有同伴被杀,发誓要
查出凶手的来龙去脉。
  小梁四个人在扬州雇了小船,直放瓜洲登上渡船,平安返回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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