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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 九 章



  练武有成的武朋友,对扑打伤毫不介意,视同家常便饭,除非内部有碎骨头需要整理。
下了小山坡,李季玉已经不需搀扶,找了一根树枝作杖,两人直奔观音门。
  在外城十六门中,观音门最为偏僻,附近原有一座小村,西口然而然称为观音门村。
  也有人称多镇,因为有一条小街,供应游山客日常用品,便被称为市镇了,其实仅有五
六十户人家。
  日色近午,李季玉早餐还没入腹呢!当然他不需雇轿返城,在一家小食店先填五脏庙。
  符晓云显得兴高采烈,亲自吩咐店伙准备食物,完全没有侯门千金的凌人气势,和气活
泼吱吱喳喳,像个生长山村的野丫头,平易近人逗人喜爱。
  今天游山客不多,西面山区打打杀杀,大半游客都被吓跑了,小店的食客少得可怜,空
敞的店堂冷清清,没有人打扰他俩的安宁。
  “李兄,你怎么知道怨鬼的棍中有毒针?”符晓云像是信口问,晶亮的凤目却留意他脸
上的神色变化。
  “这件事早就在城内外轰传,镇抚司的人,咬定老鬼是你符家的爪牙,是暗中图谋不轨
的党羽。”他神态坦然,掩饰得不著痕迹:“怨鬼是名气不小的匪盗,江湖朋友对这个鬼的
根底一清二楚。我有不少混世朋友,当然知道老鬼肚子里有些什么黄马宝。小丫头,你不会
是闲得无聊,不做大小姐,扮小村姑来游山的吧?”
  “我来找你的。”符晓云脸一红:“镇抚司的人抄了你的栈号,逼你替他们做眼线,我
一清二楚,可惜无力替你主持公道。昨天我就知道你替他们入山搜寻怨鬼,我也要我这个老
鬼算账,所以一早来了,可惜走错了路,没能早些找到你。你说,今后你有何打算?”
  “天地双杀星是罪魁,最先计算我的祸首。但支持他们的是王千户,抄栈号断后路,就
是王千户所授意的毒计。他们最好就此放手,不然我和他们没完没了。京都我地头热,人脉
足,更有混世的本钱和能耐,他们的权势影响不了我这种人,我就和他们玩命,谁怕谁呀?”
  “犯不著,李兄。”符晓云忧形於色:“我回北京,陪我去北京另创基业。”
  “人离乡贱,北京我一无所知。北京也没有造船场,我去干什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那就住到我家去暂避风头。”
  “唷!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住到你家去干什么?你家的人怎么说?真是少不更事,
胡闹。”他大笑:“呵呵!我是京都最精明的蛇鼠,孤家寡人生活简单容易,可藏的地方多
得很。栈号被抄,我已经了无牵挂。镇抚司这些混蛋,应该怕我向他们报复,抄栈的债他们
必须偿还,我是他们终身的债主。”
  “李兄,事情如果闹大……”
  “闹得愈大愈热闹,遭殃的人愈多。不关你的事,小丫头。你爹毕竟与锦衣卫情非泛泛,
介入我的事将有大灾祸。我把你看成谈得来的朋友,可没有把朋友拖入血腥风暴中心的坏习
惯。以后不要找我,知道吗?”
  “既然你承认我是你的朋友……”
  “他们奈何不了我,却容易对付坑害我的朋友。所以,今后我不会把你看成朋友。饭后
你赶快回城,我在这附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哦!有件事向你请教。”
  “甚么事?”符晓云被他技巧地岔开话题。
  “那个书生。”他说:“身分很高,镇抚司的人也怕他。跟随在他身边那位贺二爷,更
是气势不凡。在京都的权费,他们的身分地位可能在公侯之间。你爹是济阳侯,镇抚司的人
对你也不假辞色,可知他们的权势,比你爹高得多。我是京都无所不知的龙蛇,却不知道他
们的底细,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个叫贺二爷的人,他是汉王府的参赞贺长宏。以往,他是飞龙秘谍的悍将。
汉王世子目下随驾亲征漠北,不久将返驾京都。锦衣卫敢对付任何一位亲王世子,但绝对不
敢得罪汉王府的一个小卒,惹火了汉王世子,汉王会一剑砍掉绝世人屠的脑袋。”
  “难怪。”他恍然:“汉王世子号称天下第一勇将,在京都是四大魔王的风王。锦衣卫
指挥使绝世人屠纪纲,天不怕地不怕兽性惊世,就怕这位风魔王。哦!风魔王有几个女儿?”
  “不知道,只知道有两位郡主,年纪都很小。其他姬妾所出的到底有多少,外人就无法
知道了。咦!你问汉王世子的女儿有何用意?”
  “那个书生是假的,女扮男装的假货。”他脸上有邪邪的笑意:“她也在打我的主意。”
  “甚么?她……”符晓云讶然惊呼。
  “你紧张甚么?我应付得了。她可能想要我做她的随从,那位贺二爷就曾经派人盯我的
梢。她能正确估计我的行踪,一定非常难缠……”他将在莫愁湖畔,第一次与书生见面的经
过说出,最后说:“她的武功很了得,你比她更高些。而怨鬼的武功仅可算一流的,你俩人
却栽在老鬼手中,以后你得在防暗器上下苦功,以免再上当。”
  “你怎么知道我栽在老鬼手中的?”
  “那是你说的呀!你向天杀星辩白……”
  “算你有理,但我不满意。”符晓云懊此他一眼:“我是很有耐心的。送我回城好不好?
我还真怕老鬼躲在路旁的草丛里,再给我一针呢!”
  “我的拳脚只能算是三流的,保护不了你,还得劳驾你保护我呢!打烂仗我可以派用场,
其他免谈。”
  “鬼话。你不送我,我也不回去,在这里替你办事。”
  “这……好吧好吧,你还会耍赖呢!”
  其实,他也不放心符晓云独自返城。怨鬼是不是随水匪登船走了,谁也不知道,躲在路
旁用手发射毒针暗算,大有可能。
  镇抚司的人更可怕,半途截击灭口,消息不可能外泄,侯府的人怎知道小姐的生死命运?
  “那就谢谢你啦!”符晓云眉飞色舞:“我家里的人,都知我难缠。那些亲友们,见到
我就头疼……”
  “天之骄女,我知道。”他从腰袋掏出两吊钱会账:“我现在就头疼了,走吧!”
  出街尾不远,符晓云便挽了他的手膀,轻盈地并肩举步,不由他不放缓脚程。
  “改天。”符晓云指指路右的群峰:“我们来游燕子矶,往西沿崖径遍游十二台洞,再
从幕府山出江滨,绕城到江东门回城,好不好?”
  “那不累死才怪,一上点也不好。”他拍拍挂在肘弯的小手:“游十二台洞全程七八里,
全是山径磴道,不能骑马,你吃得消?如果有坐骑,不如去游牛首山,四十里御道宽坦,正
好驰马。”
  “好哇!你说的,游牛首山。可是……”
  “可是甚么?”
  “那是风景最差劲的地方,太祖高皇帝本来要把它炸掉……”
  “你真笨哦!去游牛首比较安全哪!”
  “去你的!住在都城里也不安全呢!”
  两人谈谈说说,斗斗嘴有说有笑,真像一双游山的伴侣,一双极为厮熟投缘的朋友。
  远出三四里,后面大踏步来了三名大汉,脚下甚快,不久便超越他们走在前面。
  三大汉仅瞥了他俩一眼,眼神怪怪地。
  “镇抚司密探。”他向符晓云低声说:“是最先连夜潜赴燕子矶布桩的人,好像没赶上
搏杀,一脸神气没流露败军的楣像。”
  “他们其实并没落败呀!”
  “也差不多啦!”
  前面二三十步的路右大树下,突然抢出六名村夫打扮的中年人,手中握有用布卷住的兵
刃,迎面堵在路中,有两个中年人的衣襟上沾有血迹。
  三个密探已别无抉择,并肩列阵从衣内取出尺八尖刀。
  “干甚么的?”为首的密探喝声似沉雷,气大声粗骠悍的气势极为慑人。
  李季玉止步,拉住符晓云的小手示意小心身后。两人距三密探身后仅十余步,想回避已
来不及了。
  符晓云警觉地扭头回顾,看到路右的树林前,踱出三个同样村夫打扮的人,截住后路的
意图极为明显,三把分水刀已经握在手中。
  如果他俩是真的游山客,前后被堵,唯一的选择是避至路旁,等候命运的安排。
  他往路左移,在路旁的大树下等候变化。
  “狗养的杂种!”为首的中年人破口大骂:“你知道太爷要干甚么。留一个人带口信,
你带好了。”
  “你是甚么东西。”密探一点也不在乎对方人多势众,手中尖刀有异芒闪烁。
  “太爷我是怨鬼冯翔的朋友,代表江湖朋友说话。他们是黄天荡的好汉,代表水上好汉
说话。狗东西你记住了,好好把话传到。”
  “胜得了在下的刀,你再狂吠尚未为晚。”
  “只怕你死了,无人传话,所以先让你们三个人都听到,但只留下一个人传话。你们的
小官搜刮百姓,大官则吃小官。你们镇抚司的杂种吃大官,吃皇亲国戚。咱们英雄好汉与你
们镇抚司井水不犯河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你们没有利害冲突,你们大举挞伐就不上道
了,这笔债你们必须偿付。从现在起,咱们和你们誓不两立,在都城内外,和你们玩命,放
起焚天烈火,看谁死谁活……”
  “你给我闭嘴!”密探沉叱,打断对方的话:“你敢说没有利害冲突?你们在向咱们的
权威挑战。昨晚怨鬼那狗杂种,就在金川门外的王家大院放火,然后打埋伏偷袭,残害了本
司不少人,形同造反,所以咱们必须捉住他化骨扬灰。你们都是钦犯,罪大恶极……”
  一声怒啸,六个好汉火杂杂挥刀扑上了。
  断后路的三个人,三把分水刀扑向李季玉和符晓云。
  “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游山的人。”李季玉拉了符晓云便跑,一面高叫。
  逃跑应该入林,追的人应该过林莫入。
  他俩却在大道左右绕圈子,左闪右避灵活万分,三个水匪的刀,根本没有机会近身挥出
  晓云更会作怪,不住抽冷子将李季玉向追逐的水匪推,一面窜走,一面娇叫救命。
  两人赤手空拳,也无意和水匪交手。
  李季玉被晓云捉弄得险象横生,被推了好几把,两次几乎撞向水匪的刀,闹了个手忙脚
乱。
  他心中雪后,小丫头在试他的真才实学,把他咬定是救命的蒙面人,对他的否认存疑。
  这次他投入斗场几乎被怨鬼击中后心,表现并不出色,但小丫头仍然坚信他就是惩戒怨
鬼的蒙面人,要逼他暴露真才实学。
  他第一次见到晓云便生好感,那天晓云的马上英姿,给予他的印象极为鲜明,所以跟踪
加以援手。
  第二次见面,晓云给予他强烈的亲和感更为鲜明,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却又平空产生排
斥心理。
  他对侯门千金并无恶感,京都声誉不差的公侯并不少。
  但在心理上,他对权费人士普遍存有排斥感,坏的公侯将相似乎更多,没有一个是好东
西,这些凶残的贵胃豪门人士,是他狩猎的目标,因此产生排斥心理。
  但他喜欢晓云,这位侯门千金与众不同。
  他觉得逗弄这位大小姐,身心方面都会产生快感。
  小丫头用心机试探他,他觉得好笑也好玩。
  小丫头聪明机伶,他得小心应付免露马脚。
  晓云在推他做挡箭牌时,流露的紧张神情,令他好笑也大感歉疚,似乎玩得太过火了。
小丫头像是保护小豹的母豹,紧张万分随时准备扑上抢救。
  真要危机光临,晓云不可能及时抢救的,生死间不容发,即使位於身侧,也来不及抢救
援手。
  果然危机出现,晓云闪躲一名水匪砍来的一刀,扭身闪在他身后,信手将他推向水匪的
左侧。
  他斜冲而出,一脚踏中一块浮石,惊叫一声向前仆倒。
  水匪身手十分灵活,抓住好机抢进一刀下劈。
  一声惊叱,晓云骇然冲出,没料到会发生不测的意外,激发出神奇的力道,像是破空弹
起的劲矢,砰然大震中,把水匪斜撞出两丈外,撞成一团滚落在路旁的大树下,刀尖距他的
背部半尺突然飞走了。
  “我们走……”她爬起一跃即至,急急扶起他急叫,嗓音全变了,脸色苍白仍在流冷汗。
  走不了,第二名水匪抢到,力劈华山有如雷电下劈。
  晓云不得不发挥所学了,将他向路旁的树林一推,扭头大旋身移位避刀,一掌劈在水匪
的左耳门上,颅骨应掌内陷。
  身形再旋,飞腾,半空中一腿飞扫,踢中第三名冲来的水贼后枕骨。
  像飞舞的蛱蝶,踢中目标身形急速来一记前空翻,飘落在他身侧,挽住他的手膀,喝声
走!窜林而走枝叶摇摇,脱离现场。
  “看看结果……”他低叫。
  “不能让你冒险。”晓云断然拒绝:“我好后悔好笨,没将意外计及。”
  “甚么意外?”他装傻装到底。
  “意外就是意外啦!快。”晓云当然不会解释。
  身后,兵刃交击声震耳。
  ◇◇◇◇◇◇◇◇◇
  一连三天,江东门附近的蛇鼠,受到相当大的压力,被镇抚司和一些来历不明的盘诘、
威迫利诱,要求供给李季玉的消息下落,幸好手段不怎么暴烈。
  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躲起来了。
  在京都如果存心躲起来,不外出活动讨生活,有门路伪造户籍,躲十年八年甚至躲一辈
子,也轻而易举。
  京都连皇帝全算上,军民真有总人口将近百万。
  万商云集,过往的官民丁夫,徵用各地的工户匠户,加上往来的活动人口,每天也有一
二十万,怎么可能查出一个存心逃匿的老江湖?
  在京都猎食的神出鬼没牛鬼蛇神,与列管有案的地方龙蛇,依然在京都活跃,干得有声
有色。捉拿他们的悬赏甚高,而落网的罪犯却没有这些人在内。
  捉了三年赏金极高的千幻修罗,迄今仍然没有人知道他是人是鬼。
  这天傍晚,两名中年大汉闯入神钩蔡寿的家。
  江东门有四位地棍头头,江湖朋友颇为尊重他们的大爷地位。
  神钩蔡寿排名第一,自然而然成为江湖朋友口中的蔡大爷。但在其他人眼中,他就不配
称人物了。
  神钩蔡寿与几位混世弟兄,像是见到了鬼,惶诚惶恐在厅堂接待两位来客,脸色难看像
是待决之囚。
  “蔡寿。”为首的中年大汉呼名道姓,神情威猛:“你知我是谁吧?”
  “小的知道。”神钩蔡寿站在桌旁欠身回话:“将爷是司里的缉事官,但……但小的不
知道将爷的高名上姓,恕罪恕罪。”
  司里,指镇抚司。治安单位以司称呼的只有镇抚司。
  镇抚司的缉事官不但官阶相当高,而且通常穿便衣活动,是内任外雇的密探指挥人员,
权威极大握有生杀大权。
  “我姓廖,百户。”中年大汉淡淡一笑:“你可能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先告诉你!我来
是善意的。”
  百户千户,都是官兵,也是职名。军民分户,官兵都是世袭的。
  每一官兵除了军职之外,也代表有一户人家,也是户籍。
  所以百户不但是管百余名官兵的军官,也是这百余名官兵的户籍上司,每一户的老少很
可能有一二十名,因此称百户或百户长。
  一卫官兵编制人数是五千六百名,百户肯定会有六七十个之多。
  至於那些经过皇帝加封的“世袭百户”,有名无籍,算是卫外吃闲饭的权贵子弟,不受
卫所管辖,也无兵可带,只是一种光荣的虚衔而已。
  总之,现职百户已可算是权势人物;当然,这是指锦衣卫而言。
  其他各卫,包括亲军十二卫在内,百户算不了甚么,只是带百十名兵的小官而已,很可
能被派至大官权贵的大宅中充任门房,或者做管奴仆的领班,毫无地位。
  善意而来,神钩蔡寿心中一宽,虽然不知道这善意有多少份量,毕竟仍有安度难关的希
望。
  “小的明白。”神钩蔡寿更恭谦了:“司里曾经有些人来,要小的供给李季玉的消息。
廖将爷明鉴,那李季玉只是一个小栈号的工户,不是混世的人,与咱们这些人平时有些往来
而已。栈号被龙江提举司查封抄没之后,他就躲起来了。小的曾经出动所有的人手,查他的
下落,迄今为止,依然无影无踪。”
  “你真查不出线索?”
  “小的对天发誓,要是知道必定被天打雷劈……”
  “你相信天打雷劈?”廖百户脸一沉。
  “将爷……”神钩开始发抖。
  “好了好了。”廖百户态度不再凌厉:“本司的人在找他,汉王府的人在找他,济阳侯
府的人也在找他,他算是一呜惊人了。我找他,与司里无关。”
  “将爷的意思……”
  “四天前在至燕子矶的大道上,他和济阳侯府的小姐,替我宰了两个水匪,吓走了一个,
我们三个人才能对付六个高手水匪,虽然牺牲了一位弟兄,却毙了三名水匪。我受了伤,另
一位弟兄也断了右脚。如果没有他相助,我这条命早已不存在了。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所
以希望早一步找到他,安排他到外地安身立命,甚至可在北京的朋友处安顿他。”
  神钩蔡寿虽然相信镇抚司也有好人,但也不能完全相信廖百户的善意。
  “我保证获得任何有关李季玉的消息,将尽快禀知将爷。”神钩蔡寿拍胸膛保证:“但
如果他躲到城里去,我这些蛇鼠就无能为力了,在城内调查,将引起城内好汉的误会。”
  “那就谢啦!”廖百户偕同伴离座:“有消息可派人到司里找我,务必守秘,告辞。”
  送走了客人,所有的人都发觉浑身发软。
  镇抚司的密探,当场挥刀砍死三五个人,死的人死了也不乾净,会有各种罪名加在死者
头上。
  地方治安人员根本不敢过问,死者是否有罪不是问题。
  ◇◇◇◇◇◇◇◇◇
  李季玉的房屋并没被没收,一把锁守门,这段时日里谁也不知道他躲在何处,那把锁一
直就不曾移动过,表示他一直不曾返家。
  锁是把守不了门的,锁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天黑后不久,他悄然接近后门的小空地。
  这条巷子的房舍都是连栋的,如果不走前门,唯一进屋的方法,是从后门爬上屋,再跳
入院子。有本领高上高下的好汉,当然可从邻屋的屋顶接近。
  他不会高上高下,蛇鼠们只知道他皮粗肉厚,会挥拳舞棒,那不算武功,不可能练了轻
功高上高下。
  爬檐口相当危险,檐一扳便有坠瓦的可能,因此他带了一根竹竿,靠上屋檐往上爬。
  手刚触及檐口,下面有人拍打竹竿。
  扭头下望,有三个人在仰面盯著他怪笑。
  “爬上屋顶呀!可别掉下来跌断腿。”停止拍打扶着竹竿的人说:“他娘的!跌断腿,
就派不上用场了,咱们开的不是养老院,所用的人都是体格最好最完整的。你这混蛋这几天,
躲到何处去了。”
  “你……你们……”他僵在上面,上下两难。
  “是福不是福,是福躲不过;京都虽大,绝对没有安全的地方让你避祸逃灾。下来吧!
乖乖跟咱们去见杨爷,这几天找不到你的踪影,他的怒火一天比一天旺,你得小心了。”
  天杀星杨素,由於活动时经常穿便服,所以在外面活动的人,不称他的军阶只称爷。
  “他娘的!”他也大惊,乾脆爬上瓦面:“你们真打加一吗?把在下的警告不当一回事,
你们会後悔的。逼我这种没有家累的人和你们赌命,你们实在很蠢。他娘的!你们最好快
滚!”
  “你这狗主八好大的狗胆……”
  人影快速地跳落,竹竿更先一刹那侧倒。
  “砰!噗啪……”铁拳著肉声暴起,四个人乍合乍分,双拳加上双脚,打击奇快无与伦
比。
  倒下的竹竿,砸中一名密探的脑袋,竟然被砸昏了,可能击中脑袋。
  另两人根本没有动手的准备,做梦也没料到他胆敢反抗动手,刚看到人影扑落,打击便
像暴风雨光临,重拳着内铁脚及体。
  “哎……唷……”两人同时大叫,向两侧摔跌。
  一流高手在骤不及防下,被没入流的蛇鼠出其不意打倒,不是甚么稀罕的事。
  这三位密探就是一流高手。李季玉却是众所公认,没入流的地方豪少蛇鼠,刹那间把三
个高手出其不意摆平了,栽得真冤。
  “你给我半斤,我还你八两。”他在十余步外,向晕头转向爬起的两个密探大叫大嚷:
“你们断我的生路,我不在乎;再三煎迫欺人太甚,在下忍无可忍。玩命赌命,在下一概奉
陪,你们走著瞧,谁怕谁呀!”
  两个密探咬牙切齿冲上,他窜走如飞溜之大吉。
  ◇◇◇◇◇◇◇◇◇
  三山门进门第一座桥是水门桥,沟通秦淮内河两岸,平时行人往来不绝,附近的人称为
市桥。
  午牌时分,两名大汉拥簇著一乘小轿,自北向南通过水门桥,护轿的两大汉举动粗暴,
不住叱喝或动手,将接近轿旁的行人推开。
  是地杀星陈忠的女人,拜客从此地返家。
  地杀星的家在瓦官寺街,至河北岸走动,非走水门桥不可,有两个随从护轿,不但神气
而且安全。
  刚到达桥中段,桥右侧跟着走的李季玉,突然将遮阳笠摘下,露出本来面目,移步往轿
旁靠。
  轿右的护大汉手急眼快,抢出一步伸手抓他的右后肩,可能准备把他拖倒,以便痛打一
顿。
  轿中有女眷,岂能让男人接近?
  他恰好转身,砰一声铁拳吻上了护轿大汉的印堂眉心,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不至於
打破头。
  这地方不能碰,碰上了必定晕头转向,眼冒金星暂时失明,稍重些甚至会昏厥。
  “呃……”护轿大汉仰面便倒。
  叭叭两掌拍出,轿窗破碎,轿内的女人惶然尖叫,吓了个花容失色。
  两个轿夫大骇,慌张地放下轿。
  轿左的护轿大汉绕轿抢到,猛虎扑羊双手齐出,要将他扑倒擒人,双手呈现劲道十足的
线条,爪功可能非常厉害,搭上身就走不了啦!
  他扭身飞旋,速度比大汉快一倍,噗一声一脚踢在大汉的左肋下。一声长笑,身形再旋,
一脚把轿角踢破一个大洞。
  大汉禁受不起飞踢的一脚,摔倒在地鬼叫连天。
  “下次再见。”他向轿内的女人大叫。
  两轿夫怎敢拦阻他?这是雇的轿而非家轿,轿夫没有拦阻凶手的能力,眼睁睁目送他长
笑而去。
  行人纷纷走避,引起一阵骚动。
  报复行动正式展开,引起的震撼有如平地一声雷,等於是向镇抚司挑战,向权威挑战,
向皇权挑战。简单的说,是万恶不赦的叛逆行为,有如造反。
  镇抚司的人,必须捉住他,才能替他按上叛逆的罪名,才可以任意将罪名加在他头上。
抓不到,就只能算是当街行凶骚扰官眷。
  第二天,黄家井街王家大宅的两名门警,被人偷袭而且打破了大院门,门警一个断手一
个断了右脚胫骨,连人影也没看清,听到长笑而走的笑声,才知道偷袭的人是李季玉。
  打上王千户的家,这还了得?
  目下指挥使绝世人屠随驾亲征,指挥权由王千户暂代,消息传出,京都为之震动。
  第三天午夜,李季玉侵入天杀星杨素的后院,挥动手中的铁棍,把几间内房打得稀烂,
内院鸡飞狗走,妇孺们衣衫不整奔逃,惊叫声呐喊声,几乎全街可闻,街坊纷纷惊起。
  黑夜中没有人拦得住他,内院的女眷谁敢面对他的大铁棍?
  镇抚司的家眷们人人自危,一夕数惊叫苦连天。
  昼夜轮流出击,骄兵悍将们的家眷,白天连门也不敢出,夜间门窗紧闭睡不安枕。
  王千户起初是怒火冲天,天地双杀星更是暴跳如雷,勒令密探限期活捉李季玉,赏金一
而再提高。
  各地的城狐社鼠,几乎全被密探们驱出搜寻李季玉的下落。
  最后,愤怒变成惊惧。
  十天过去了,每天不论日夜,都有大小官兵的家眷受到骚扰,妇孺开始挨耳光,男的壮
丁则被打得半死,而李季玉到底躲在何处,毫无线索无处可寻。
  京都的好市民们暗中喝采。
  镇抚司也停止罗织大案,暂时没有人被抄家打入天牢,把全部力量人手,用在捉拿李季
玉的重刑案上。
  神出鬼没的报复打击,不分昼夜如火如荼进行。
  平地一声雷,李季玉在短短的十天半月中,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好汉,江湖朋友大感震
惊。
  ◇◇◇◇◇◇◇◇◇
  这天傍晚时分,金川门外废弃了的王家大院,鬼影幢幢成了幽灵聚会的所在,一些打扮
得不三不四的人,鬼鬼祟祟从偏僻处进入。
  外围有警哨,有人负责赶来聚会的人,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王家大宅自从被疑是怨鬼的人纵火之后,留守的几个奴仆当天便走了,不再有人看守照
料,成了被弃的废宅,虽然仍有许多完好的房舍供人住宿。
  前进院大厅仍是完好的,点起了四支火把,全厅有烟有火,相当危险易引火灾。
  主位上高坐着怨鬼冯翔,仍是那一身褴褛花子装,身旁搁了一棍可作拐杖用的镔铁鸭舌
枪。
  那根弩筒打狗棍丢掉了,那玩意打造不易,所以改用齐眉棍,或者长仅五尺的鸭舌枪。
  列座的共有二十六名牛鬼蛇神,盛况空前。
  “经过几天的侦查,诸位该已了解京都的概略情势了。”怨鬼的话一字一吐,在广阔的
厅堂中产生震耳的回音共呜:“居然冒出一个叫李季玉的人,与镇抚司为敌闹得天翻地覆,
正好符合咱们的利益,等於是帮助咱们进行雷霆报复。他所制造的混乱,等於是替咱们制造
机会,请诸位留心这个人的动静,必要时务必助他一臂之力。”
  “咱们谁也不认识这个人,如何助他?”一位三角脸中年人大声说:“难难难。冯老哥,
不要为这个人分心好不好?分心会误事的。”
  “我只是说必要呀!”怨鬼笑得暖昧:“这种被迫铤而走险舍命报复的人,只要留心些,
定可发现他的,必要时才能助他。助他对咱们有利,对不对?”
  “已经查出在淡粉楼向王千户行刺的蒙面女人,也是无人知道根底,自称京华女魅的新
秀,比千幻修罗更神秘。”那位狮鼻海口眼似铜铃的大汉嗓门更响后:“咱们水上好汉,对
你们这些江湖龙蛇所知有限,这个女人可能是你们的同道,更可能是侠义道的所谓女侠。有
关这方面的消息,冯老兄应该供给咱们了解呀!可是你们也毫无所知。这个称魅的女人……”
  天气炎热,门窗都是大开的,外面有两名警哨,不可能有人接近门窗而不被发现。
  可是,却没派人把守通向后堂的走廊。
  外面传入直撼脑门的震天长啸,似乎大厅也在撼动。
  同一瞬间,右侧后堂走道口,淡淡的黑影射出,三道目力难及的淡芒先一刹那破空,射
向坐在堂下临时摆设的长案主位,毫无戒心的怨鬼背心。
  淡淡黑影必须通过堂上,向堂下猛扑,淡芒先发,速度太快,黑影无法随淡芒后面到达。
  啸声来得及时,先黑影先到一刹那,引起众人的震骇,啸声来得太突然了。
  怨鬼人老成精,反应最快,啸声绝不会无缘无故传来,也绝不会是自己人所发,猛地向
下一缩,双脚前伸躺倒,一手抓住伴在长登旁的鸭舌枪,一手将所坐的长凳向上掀起。
  堂上射下的三枚暗器,全贯入坚实的长案,长凳飞起翻腾,挡住了黑影的来路。
  黑影伸出的剑立即横拍,长登裂开向侧飞抛。
  坐在左侧另一条长登上的大汉,手急眼快抓住插在侧方木架上的火把,悄然飞跃而起,
火把点向冲越长案上空的黑影背心。
  这种废船缆是竹丝编制的两寸半大缆,截成三至五尺长短当火把用,风愈吹愈旺,与竹
筒制的桐油火把不同,一碰就火星四溅。
  黑影没料到啸声让所有的人及时警觉,计算错误,不但暗器落空,扑落时也失去怨鬼的
形影,知道身后必定受到怨鬼的反击,飘落时本能地一剑后挥自卫。这一招回龙引凤,是先
扭头再转身发剑的。
  看到的是火光,招已发收不回来了。
  啪一声怪响,火星与火焰猛然拚爆。
  黑影的身形,就在剑触及火把时飞退。
  “用暗器!”有人大叫。
  黑影不再停留,一两间便消失在厅门外。
  “是个画了花脸的人。”有人看清黑影的轮廓了。
  “暗器危险,不能追。”从案下爬出的怨鬼,大声喝阻同伴追出:“确是女人,有灰斑
的夜行衣凹凸分明,乳峰高挺,年纪不轻。谁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
  一名中年人走近长案,伸食拇指拔出斜贯入长案的三把飞刀察看。
  是长四寸的柳叶刀,刀身有可见的扭曲弧度,可以折小弧路线飞行,所以也称回风柳叶
刀。能回风,表示刀身薄,通常的长度是六寸。四寸太轻,不好用劲。威力愈长愈容易击中
目标,太短只能用来吓唬人。
  刀斜贯入长案寸余,劲道可怕。堂上至堂下的长案,足有两丈五六距离。这是说,女人
的飞刀,定可在三丈左右,造成可怕的致命伤害,威力惊人。
  “没有任何标记。”中年人将飞刀放下,让众人传观:“任何铁器店皆可打造,兵器店
更有现成的产品出售,从飞刀上不易查出来龙去脉。”
  “诸位,有谁与高手女人结了怨?”有人大声问:“从对头中猜测,或可理出头绪。”
  “冯老哥,飞刀的目标是你。”中年人苦笑:“你老哥好财好色,凌辱了不少女人,想
想看,会不会是……”
  众人都挤在三座长案旁,有人发出一声沉喝,手一扬,八寸单刃飞刀破空。
  厅中门的门槛外,画了鬼面孔,隆胸细腰,夜行衣有灰色怪斑,剑系在背上的女夜行人,
手一抄便接住飞旋而来劲道猛烈的单刃飞刀,轻描淡写手法精妙绝伦,迎面接刀的胆气,也
令人悚然而惊。
  “我,京华女魅。”女鬼怪怪的嗓音带有鬼气:“京都是我的猎食地盘,不许你们这些
土匪强盗水贼撒野。给我滚离京都,不然杀无赦。怨鬼是罪魁祸首,你必须死。其他的
人……”
  暗器齐飞,京华女魅一闪便幻没了,随暗器扑出的几个人,颓然止步。
  怨鬼与四个人超越冒险冲出,外面的大院子漆黑,女魅的夜行衣有隐形作用,想得到必
定无踪可寻。
  “这泼妇存心恶毒,她不是有意来示威的,而是存心要锄除咱们这些江湖好汉,不然为
何杀咱们的警卫?”冲出厅外的人,发现已死的两名警哨尸体,愤怒地大叫:“咱们与这泼
贱货誓不两立。”
  等於是废话,射击怨鬼的三把飞刀,便表示杀人的意图了,这那算是示威?要不是啸声
先一刹那传到,让怨鬼提高警觉,三把飞刀将是致命的追魂符。
  就算京华女魅早已拥有京都的地盘,排斥外地的龙蛇,以保护地盘权益,也该先提出警
告,或者派人展现实力示威,毫无警告便下毒手杀人,有违江湖规矩,会引起公愤,受到江
湖道上的朋友群起而攻。
  初生之犊不怕虎;京华女魅定然藐视江湖规矩。
  “咱们提前发动,立即进城按地区分头行事。”怨鬼放弃追逐,重新出现在厅门外,咬
牙切齿宣布:“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让天下的英雄好汉,为咱们在京都放起焚天烈火的壮举
喝采,也为死去的朋友雪耻复仇,这就走。”
  “我们这一组当先。”最先察看飞刀的中年人举步向外走:“黄家井街王千户的大宅,
是我这一组的目标。”
  两个警哨的死,激发了这些人的怨毒火苗,一个个气涌如山,立即出发进城。
  京都的城墙高有四丈,外面的护城河宽度最少也有七八丈宽。这些人全是犯罪专家,夜
间进出轻而易举。
  三更天,王千户家被盗群侵入杀人放火,盗群一击即走,无意抢劫财物,死伤幸好不严
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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