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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天炼狱》


第十五章 心园遭劫



  船发皂林镇,但已不是先前的客船,而是另雇的小舟,轻快地顺流而下嘉兴。
  伏龙太岁一群人已经走陆路到斗门镇去。
  舟中只有柏青山与费姑娘主婢三女,颇为清净。
  费心兰伤势不轻,但柏青山有得自紫极道人的疗伤圣药九还丹,已能控制伤势。姑娘一
直就不曾发烧,已不用担心了。
  患难见交情,两人在生死关头互相维护,不惜舍身保护对方,彼此息息相关,情义将两
人的心拉近了。
  女孩子感情丰富,费心兰自己明白,她已陷入爱河了,她这颗心已经赤裸裸地献给她的
爱侣了。
  她感到奇怪,柏青山为何在与阴风客紫云庄主全力一击后,为何会陷入那种可怕的绝望
境地呢?
  难道紫云庄主的阴风掌,真有那么歹毒么?
  她向柏青山提出疑问,但柏青山支晤以对,并未详加解释,她也就不好多问。
  她在船上养伤,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不感痛苦孤单的一次养伤,不但不感孤单痛苦,相
反地却满怀欣喜与兴奋。
  因为有柏青山陪伴着她,柏青山是第一个进入她心坎的人,也是她情愿付出全心全意去
爱的人。
  船过斗门,至嘉兴府西门的西水驿只有二十里,伏龙太岁的官船,已经走了。
  柏青山反而显得落寞,意兴阑珊。病发情形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知道,他在世时日已无
多了,不久于人世的念头常纠缠着他,尽管他求生的欲望依然强烈,但总不能完全将生死大
事置诸于脑后。
  这次如果不是费心兰以雷琴奏出瑶台春早,及时替他诱起生机,结果难以逆料,也许死
于病发,也许死于众魔围攻,谁知道呢?日后……
  他不想日后了,听天由命劫。
  他必须去找灰衣使者,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打算送费姑娘返家后,赶赴太湖安阳山龙湫池。

  运河经西水驿,称为西漕河,下游分为三支,东流一支,贯府城东出称为市河。北流一
支是运河主水道,东北出杉青关至王江泾,西出一支,汇为鸳鸯湖。
  府城南郊,有两座大湖,其实水道相连,只算一座湖而已。
  两座湖一是鸳鸯湖,也叫南湖,距城三里左右,广一百二十顷。东面,是马场湖,也称
东湖或彪湖。
  东湖属嘉兴县,南湖属秀水县,不相隶属。
  南湖上游的三里地,运河经过三塔湾,湾内便是白龙潭。古老相传,白龙穴于潭中,风
涛时起,因此建三座塔于潭畔镇之,所以称为三塔湾。
  湾底有一座小村镇,叫三塔镇,镇上颇有名气的景德寺,也是三塔的所在地,因此俗称
三塔寺。
  后来大清皇朝的乾隆皇帝于乾隆二十七年南巡,曾经到过此寺,御赐匾额改称为茶禅
寺。从三塔镇至府城,仅四里左右。
  村西南角有一座庭园优美的大宅,那就是费家。
  费家在三塔村落业,仅十三四年左右,故宅的主人姓冯,举家北迁搬到南京去了。
  费家将宅院略加修葺,改称心园,极少与人往来,亲朋稀少。这里也确是适于隐居的好
地方呢!
  园中亭台花树颇具匠心,幽雅清静古意盎然。
  费家人丁不旺,主人主母先后凋零。大小姐的婆家姓江,夫婿江怀忠,是王江泾江家望
族南迁的世家子弟,家住鸳鸯湖南岸。
  但江家这一代家道中落,江怀忠自从父母双亡后,便成为府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纨绔
子弟,好食懒做游手好闲。
  不足三年工夫,把万贯家财挥霍净尽。
  目下,江怀忠为了乃妻返回娘家掌管家业,他也搬来心园赖着不走,反客为主赫然以心
园的主人自居了。
  也开始偷偷摸摸将心园的一些古董珍玩往外搬,整天呆在跨塘桥间的风月场与赌窟中,
流连忘返,囊中不空绝不回家。
  大小姐费心芝,二十岁于归,当年便举一男,取名小珂,谁不认为她是个贤妻良母?但
她的夫婿却是个不成材的货色,她只能认命。
  她替乃妹照顾家园,乃妹出门游历,一去年余音讯全无,她已感到力不从心,难以支持
心园的琐事了。
  收来的田租不但被江怀忠偷光,家中的珍玩也相继失踪,几名双亲手上留下来的婢仆,
已被江怀忠先后赶得只剩下一名老仆,与一名中年的仆妇。
  田园荒芜,庭阶生杂草,厅堂蛛网尘封。
  最糟的是大小姐不是练功的材料,自小多病,只练了几年运气吐纳术,练了几手防身基
本功夫,严格说来,她是一事无成。
  但她的夫婿江怀忠,却是个纠纠武夫,少年时代便是个街头的问题少年,也练了几年正
宗拳脚,足以对付三五个村夫。
  因此,她被江怀忠吃定了。
  费家在三塔村谁也不知道主人是武林一代魔头,谁也不知道主人会武技。
  江怀忠也不知道二小姐是个练家子,更不知琴、剑两婢皆是内外交修的武林高手。
  他只知二小姐不轻易见人,这位小姨的香闺对男女客人皆是禁地。
  由于少来往,少接触,因此他只知道二小姐美如天仙,与人相处不假以词色,很难相处
而已呢。
  与妻子结婚四年余,他与这位小姨子见面尚不足十次,在他的记忆中,费心兰似乎与他
说不上三句话。
  这就是三塔村费家,琴魔费廉的身后事不堪回首。
  跨塘桥横跨在鸳鸯湖上,风光如画。桥北一带,是游湖的码头,有一条小街,通向城南
的水门附近。
  这一带是不三不四的地方,龙蛇混杂的是非场,有赌场,有杂楼酒肆,有半开门倚门卖
笑的粉头,有卖儿卖女的奴婢市场,当然也有规矩人家。
  这天入暮时分,城门行将关闭,城外的游客纷纷返城,不返城的大爷们,则在一些有粉
头的荡湖船上留宿。
  小街的夜市颇不寂寞,城外反正是三不管地带,官府不愿多加干涉,因此便成为浪子们
的天堂。
  江怀忠穿一袭青夹袍,外穿獭皮背心。红光满脸,大概已有了六七分酒意,提着他的钱
囊,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小街。
  走向码头,口中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
  他的脸蛋倒也中看,五官端正,唇红齿白,一表人才。身材虽不壮实,倒也修长合度。
当然如不中看,怎会被琴魔选为东床佳婿?
  三十余岁的人,正是男人的黄金年代,他在府城可不是默默无闻的人,挥金如土酒色财
气无一不精的。
  自然颇有名气,见面谁不客气地称他一声江爷或江大爷?
  他到了码头,眯着醉眼打量灯光隐约的一排荡湖船。
  真巧,其中一艘画船头人影朦胧,一阵浓郁的脂粉香中人欲醉,有人在下船,他听到一
阵银铃似的甜笑声,接着有悦耳的声音说:“三妹,留步,不必送了。”
  接着,是另一位女郎的声音:“二姐好走,请替我向春姨问好,明后天我也许抽暇去探
望她们。”
  码头上停着两乘小轿,二姐与另一位女郎在两名仆妇的伺候招呼下,乘轿走了。
  合该有事,他被那位三妹的悦耳嗓音迷住了,情不自禁向船头走去,摇摇晃晃踏上了跳
板,踏上了舱面。
  舱面有两名体面仆妇,这一带操荡湖船的水手,几乎清一色是女流,船上没有男人是不
算奇事。
  这两位仆妇居然不生气,也不阻止也不招呼。
  他掖好钱囊,向舱门走,向仆妇轻佻地问:“大嫂,里面是哪一位三姑娘?”
  一名仆妇上前搀扶,格格娇笑道:“老爷,你醉了。”
  “我醉?笑话。”他怪声问。
  即使真醉,他也不会承认的,这是酒徒的通病,不足为奇。
  “不是笑话,你真醉了。里面是红姑三姑娘……”
  “哦!是不是小桃红三姑娘。”
  “不错。”
  “是熟人嘛……”他拉开舱门信口说。
  “但今晚三姑娘已约了冯大爷,你……”
  “哪一位冯大爷?”
  “东湖放鹤洲冯家的大爷嘛。”
  一听是放鹤洲的冯大爷,他的酒醒了一半。
  但他的目光看到了舱中的光景,他又醉啦!
  里面有两名侍女,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舱中是花厅,银灯高照,看得真切。两位姑娘中,其中之一是他并不陌生的小桃红三姑
娘。另一人他从未见过,极为出色。
  十四五岁,含苞待放,粉脸桃腮,有一双令人神魂颠倒想做梦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十分
动人啊!
  夹缎子鹅黄坎肩,黛绿袄衫百褶裙,坐在锦垫上摆出的优美的姿态,含情一笑居然风情
万种,眉挑日语另有一股青春娇艳的气息,撩人心弦。
  他忘了放鹤洲冯大爷,忘了脑袋是否已经搬家,一脚跨入舱中间:“咦!这位小娘子眼
生得紧,可否请问芳名?”
  小桃红不禁摇头,娇声道:“江爷,你怎么啦?请出去好不好?”
  “出去?”他含糊地问,一头钻入,目光灼灼死盯着那位小姑娘,眼都直啦!
  “江爷,你知道冯大爷今晚……”
  “叫他明天晚上再来好了。”他抢着说。
  “江爷……”
  蓦地,外面传来了粗亮的嗓音说道:“是谁叫大爷明天晚上来?出来说给我冯某人听听
好不好?”
  小桃红脸色一变,叫道:“江爷,冯大爷来了,快出去吧。”
  他的酒又醒了一半,赶忙退出舱外。
  舱面上多了三个人,中间那人身材高壮,从舱内射出的灯光,照亮了来人的面貌。那人
穿一袭紫团花长袍,狐裘一色白。
  身材虽高壮,但却长了一张三角脸吊客肩,一看便知不是善类,四十出头年纪,神色阴
森狞笑而立。
  身后两人是护院武师打扮,膀阔腰圆,豹头环眼,骠悍之气外露。
  他的酒醒了八分,抱拳行礼陪笑道:“在下不知是冯大爷,失礼失礼。”
  冯大爷不怀好意地狞笑,回了一礼道:“怎么?江老弟,你明知是我,为何要我明天
来?”
  “呵呵!岂敢岂敢,在下喝多了,醉糊涂啦!胡说八道,大爷休怪,休怪。”
  “小意思,不知无罪,请里面坐,请。”
  “冯大爷……”
  “昨天春姑娘从杭州请来了一位清倌人,小曲唱得迷人极了。里面坐。”
  “在下不敢……”
  “小意思,你老弟大驾光临,兄弟深感光荣哩!请勿见外,里面请。”冯大爷狞笑着
说,像是黄鼠狼对鸡在寒暄。
  他正想推辞,一名护院笑道:“江大爷,要咱们敲锣打鼓促驾么?请啦!”
  “里面又没有老虎,怕吃掉你不成?哈哈哈!”另一名护院怪笑着说。
  冯大爷脸一沉,向两护院喝道:“少多嘴,给我滚!胡说八道吓坏了客人,打断你们的
狗腿。去叫师爷来一趟。”
  两护院应喏一声,上岸走了。
  “请到里面坐。”冯大爷肃客入舱,神色友好。
  江怀忠顺从地重新入舱,终于,他面对这位令他一见销魂的女郎了。
  小桃红与两名侍女含笑上前招呼、卸裘、请坐、奉茶,令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是风
月场中的老手,但今晚居然感到有点不自然。
  小姑娘沉静地颔首向冯大爷为礼,并未离座,安祥地微笑,笑容极为动人。
  冯大爷倚着小姑娘坐下,笑道:“绮姑娘,今晚上你就不用回去了。”
  小姑娘粉脸酡红,羞态可掬以巾掩面说:“大爷笑话了。”
  “哈哈!绮姑娘,请勿误会,今晚我并不在船上过夜,等会儿有几位朋友前来,商量一
些买卖上的事务,事毕我得走,那时可能已经半夜了,你怎能回去?放心啦:大爷我不是不
懂规矩的人。桃红姑娘,吩咐厨下治酒。”
  接着向江怀忠桀桀笑道:“老弟,见过这位绮秋姑娘么?你这位风月场中的江公子,可
能并未见识过杭州佳丽哩!”
  “没见过,在下很少到杭州。”江怀忠强笑着说。
  “绮秋姑娘不但人美如花,她的歌喉更是珠圆玉润世无其匹,等会儿酒过三巡,保证你
耳福不浅。”
  不久,酒菜已备,在冯大爷与小桃红的强哄硬骗,与绮秋姑娘的悦耳歌喉下,江怀忠色
授魂予,喝了个烂醉如泥。
  先后来了五名客人,舱中的残肴已撤走,姑娘们皆已避至后舱,主客围炉而坐,互相低
声的交谈。
  冯大爷向身侧的粗眉暴眼大汉道:“宋兄,咱们的会址已有眉目了,该办的事可以放胆
进行啦!”
  “找到了么?”宋兄问,颇感意外地又道:“你不是说附近无法可想么?”
  “本来嘛,确是不易找到,既不能距城太远,又不能太近,不能引人注意,也不能太过
偏僻,委实难觅如此理想的处所……”
  “老大不是说你那放鹤洲的宅院,可以暂时加以利用么?”
  “老天!我那儿怎可利用?放鹤洲冯家这一支人丁旺,洲附近有上百户人家,我族中那
些不成材子弟,不断往我家中讨口食,人多嘴杂,走漏消息岂不糟了?老大自己不亲自来看
看,信口说说当不了准的。”
  “你找到的地方……”
  “说巧真巧,刚才在码头上碰上了湖对岸的江怀忠。”
  “哦!那位花花公子?”
  “不错,我心中一动,福至心灵,他替咱们解决了难题。”
  “怎么回事?”
  “你回去禀知老大,会址已找到,只须花上三两天工夫,便可迁来了。”
  “你是说,那位花花公子替你找到了?”
  “不错,湖南岸江家,不是很理想么?既近水滨,宅院附近一箭之地没有邻居,水陆两
途接近皆不虑被人看见,宅中庭院深广,即使住进三两百人,不显得局促,太好了,我早该
想到江家的。”
  “哦!他愿将宅院借给你?”
  “借?笑话,他将双手奉送……”
  “咦!你可不能闹出事来……”
  “放心啦!兄弟办事,一向稳健得很。”
  “你打算如何进行?”
  “兄弟自有妙计,先给他吃点甜头。”
  江怀忠醉得人事不省,醒来时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感到头重身沉,天旋地转喉间
发苦本能地叫:“水,水,我要冷的水。”
  他想挺身爬起,手一掀棉被,只感到寒气侵骨,情不自禁打一冷战,又往被里钻,被子
里暖和多了。
  他嗅到了熟悉的脂粉香,手触到身旁一个温暖腻滑的胴体。再一摸,咦!触手处竟然是
女人的胸膛,不用多想,一摸便知是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接着,他发觉自己也是一丝不挂。
  他记起自己是在冯大爷的船上喝酒,男男女女一而再与他干杯。一想起冯大爷,他打了
一个冷战,酒醒了一半。
  冯大爷,这位嘉兴府的土混头地头蛇,巧取豪夺无恶不作的恶棍,拥有众多打手横行乡
里的毒蛇,结交官府心狠手辣的豺狼。
  嘉兴府的本分人家,谁不把这畜生看成毒蛇猛兽?
  但他,却在冯大爷船上作客,而这艘荡湖船的粉头小桃红,是冯大爷的相好。
  “糟了!”他想。
  作客有作客的道义,他竟做了入幕之宾,反客为主睡在女人的床上,大事不妙。
  “咦!你……你是……”他推动着裸女问。
  裸女醒了,用鼻音嗯了一声,软绵绵地说:“睡吧,外面好冷。”
  裸女像一条蛇,缠住他了,肉体一接触,他气血浮动,又忘了身外事啦!也成了一条
蛇,发出了兽性的呻吟。
  天亮了,他头脑昏昏沉沉地醒来,一看床上的同床人不见了,他自己仍然是赤条条地睡
在床上。
  当然睡处没有床,而是睡在舱板上铺设的锦衾绣被中。
  进来了两名侍女,端来了盥洗用具,漫声笑道:“江爷,日上三竿啦!该起来了。”
  他仍在迷糊中,手伸出被外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侍女拉开窗,日光透入。
  她看了看天色,说:“今天是难得的大晴天,快到清明了吧。嘻嘻!江爷真是贵人多忘
事,奴家是桃红姨的丫头小芝兰哪!记不得了么?”
  他从窗口向外望,船不在码头上,而是泊在干枯了的芦苇中。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鸳鸯湖南岸嘛,西面距江爷的宅第不足一里地。”
  “咦!冯大爷呢?”
  “冯大爷五更天已进城了。”
  “哦!昨晚谁在此地陪我?”
  小芝兰羞郝地一笑,说:“江爷怎就忘了,昨晚冯大爷十分大方,他将绮秋姑娘留在船
上伴你……”
  “什么?”他吃惊地叫,挺身坐起。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绮秋姑娘刚从杭州来,而且是清倌人,身价甚高,冯大爷
竟大方得将人让给他,岂不是太阳从西山升起来一般奇迹?
  “绮秋姑娘呢?”他追问。
  “一早就回城去了,要不要奴家去找桃红姨来伺候江爷洗漱?”
  他心事重重地找衣,惑然地自语:“怪事,我与冯大爷无亲无故,平时难得一见,素无
交情他……”
  “你们是意气相投的赌友与寻芳客,怎说素无交情?”小芝兰问。
  “他……”
  “他大概在午牌左右可以带人到尊府清点接收。江爷不必急于前往,早着呢。”
  “什么?他带人到我家?这……”
  “嘻嘻!江爷,不是我说你,你这种赌法,即使有金山银山,你也赌不了几天的,醉了
的人怎能如此狂赌?”
  “什么?你说我昨晚上……”
  “你把尊府押银子五千两,骰子投下去,可怜,说摆嘛,也摆不了那么巧。”
  “什么?”
  “么二三,豹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将宅院输掉了,立下了契约,盖了手模脚印,三天内不还五千两银子,宅院押断。
中人是冯大爷的五位赌友。”
  江怀忠如遭雷劈,惊得赤条条地一蹦而起,骇然地狂叫道:“胡说!我……”
  “咦!江爷是忘了不成?”
  “天哪!这……这事从何说起?”他软倒在地叫。
  小芝兰出舱,带门时说:“冯大爷说你够朋友,他也够情义,所以将绮秋姑娘陪你一
宵。你这一宵嘛!整整五千金。”
  “不!不!天哪,送我上岸。”他发疯般狂叫。
  船回到码头,他像个丧家之犬,奔向街尾的一间木屋,那是冯大爷的磕头爪牙坐镇处。
  不久,两名泼皮伴送他上船。
  东湖与南湖有水道相连,放鹤洲在东湖的西岸,据说是唐朝的大儒裴休放鹤处,也就是
陆宣公放鹤处,不知是真是假。
  冯大爷的宅院并不宏伟,是一座三进的大厦而已。一进门,厅上高坐着满脸春风的冯大
爷,堂下是八名青衣大汉抱肘而立。
  冯大爷哈哈狂笑,向脸色苍白抢入的江怀忠抢先发话道:“江老弟,怎么啦?不在温柔
乡中享福,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不用谢我,那小妮子心肠软,她看上了你,自愿与你结这
一段情缘,你老弟获美人青睐,艳福真不浅呢。哈哈哈哈……”
  江怀忠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叫:“你……你……”
  “哈哈!昨晚一场豪赌,兄弟承让,承让。”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什么?你问我什么意思?你听清了,是你借酒壮胆,提出赌一场……”
  “住口!我根本没跟你赌……”
  “哼!原来你是来赖帐的。”冯大爷沉下脸说。
  “昨晚在下被你们灌得一塌糊涂……”
  “呸!你江怀忠是什么东西?你不上太爷的船要求豪赌,太爷还不屑与你下注呢。好一
个醉得一塌糊涂,五个证人与四位姑娘,亲见你写下欠条押据,捺了手模打了脚印,你难道
也醉了么!哼!”
  冯大爷沉声说,从怀中取出押据扬了扬,又道:“宅院押银五千两,太爷并不想要你那
栋破房子,有三天期限,舍不得房子,你去找银子取回押据,太爷不与你计较,出去吧。”
  “押据是假的,不是我立下的,我要看看……”
  “唷!你想得真妙,你正要赖帐,将押据三把两把撕掉往肚里吞,我这五千两银子岂不
是掉下海了?要看可以,咱们到衙门里看去,去秀水或者嘉兴公堂,冯某一概奉陪。来人
哪!将他赶出去!”
  江怀忠快急疯了,狂叫道:“天哪!你……你这不是要将我迫死么?你……”
  “你死是你的事,你死了,房子仍然是我的,你去死好了。”
  “天哪!那座房子已经不是我家的了……”
  “什么?”
  “五天前已经卖给赐福坊的温老爷子,一千两银子卖断了。”
  “砰”一声响,冯大爷一掌拍在桌上,怒叫道:“混帐!卖断了的房子,你为何用来押
赌?你不要命了,你把太爷看成什么人?瞎了你的狗眼!”
  “天哪!”
  “给他吃一顿生活!”冯大爷怒吼。
  八名泼皮如狼似虎,飞扑而上。
  江怀忠向外逃,大吼一声,一拳打翻了一名大汉,一脚又踢翻另一名,夺路而奔。
  但一拳难敌四手,最后被打得头青面肿,躺在堂下像条死狗。
  一盘冷水将他泼醒,冯大爷的语音在他耳畔轰鸣:“你给我滚回去,筹措银子来还债。
三天没有银子也没有屋,太爷要将你沉入湖底喂王八,快滚!”
  两名大汉架起了他,将他丢出大门。
  “天哪!”他哭倒在地呼叫。
  冯大爷的家门口,哭死了也没人敢过问,谁不怕冯大爷的淫威?
  他忍住满腹的痛苦和辛酸,一步一颠地走了。
  东面的小径,大踏步来了两名青衣人,进入了冯家的大门。
  冯大爷迎客入厅,含笑问:“咦!两位贤弟喜气洋洋,有事么?”
  一名大汉呵呵笑道:“报喜不报忧,有好消息见告,老大传来口信,要大哥后天到西水
驿会面,据说有几位江湖大名鼎鼎的人物,要助咱们到新城镇弄到那笔红货。”
  “妙极了,咱们正愁人手不足,来的是些什么人?”
  “听说是天下第一堡的人。”
  “天下第一堡?人呢?”
  “还没到,老大已和两名打前站的人接头谈妥条件了。”

  江怀忠凄凄惨惨上了一艘船,船放南湖,出南湖驶入运河,航向白龙潭三塔村。
  大小姐费心芝刚在宅内自建的佛堂做完午祷。她遇人不淑,感到万念俱灰,心灰的人,
佛经有极大的诱惑力。
  这玩意对丧失人生斗志的人来说,不是强心针而是一瓶迷幻药,最容易在里面求得解
决,当然经里面的确也有些吸引人的东西。
  四岁的小珂在佛堂门口,惶恐地叫:“娘,爹回来了,好怕人,珂儿怕!”
  “小珂乖,爹回来了怕什么?”她问,清秀的粉脸也随着涌上疑云。
  “爹的脸色好青,好怕人,不会走路。”小珂牵衣惶然地说。
  她大吃一惊,抱起小珂直奔内堂。
  偌大的宅院,大小房舍总有二三十间,五进院,还有东西两院两厢,但只有她母子俩,
与一名老仆一名仆妇。
  内堂阴森森,未修剪的草木已四处蔓生,内院的三面窗紧闭,因此光线幽暗。江怀忠跌
坐在太师椅上,仆妇正焦急地替他用巾拭脸。
  “哎……哎唷!不……不要抹了……”江怀忠虚脱地叫。
  她放下小珂奔近,大惊道:“天哪!官人,你……”
  “我死不了!”他乖戾地大叫。
  小珂哇一声大哭起来。
  她向仆妇叫:“三嫂,把小少爷抱出去。”
  她立即进入后房,取出一些药散香油药酒等物,熟练地调药,含着一泡眼泪说:“官
人,忍着些,我替你调药……”
  “不要管我!”
  “官人……”
  “我死不了,我不要紧,要金银。”
  “什么?”
  “有金银,我死不了,药没有用。”
  她右手倒了一杯药酒,左手盛了三颗丹九,走近柔声说:“官人,你先服下药,保往元
气……”
  他手一挥,将酒杯与丹丸扫飞,喘息着叫:“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希望我死?”
  心芝掩面而泣,痛苦地叫:“官人,你……你怎么说这种话?你……”
  “一夜夫妻百夜恩,对不对?”
  “官人……”
  “目下我已到了生死关头,念在夫妻情分,你一定要在三天内找五千两银子来救我的
命,不然,我死了也要拉你们母子两人走一条路。”
  “天哪!你……你说五……五千两银子?”
  “是的,五千两银子。”
  “这……”心芝如中雷殛般吓傻了。
  “不要多问。”
  “佛祖慈悲!官人哪!家中已无隔宿之粮……”
  “少废话!把你娘家的珍宝古玩拿去卖了,再不够,你可以向亲友去借,佛祖慈悲救不
了命,只有金银才是救命菩萨。”
  “这……这些东西都……都是妹妹的……”
  “你的与她的并无不同……”
  “但……但她不在家,而且也……也卖不出那么多银子,有好些值钱的古玩,都被你偷
偷地给……”
  “呸!事到如今,你还给我算这些老帐?”他厉声叫。
  “官人,请息怒,请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给你听有屁用,总之,我欠人银子五千两,三天内不还,我将尸沉湖底。你不替我
去张罗我……我只好带你们母子一同投湖自杀。”
  “天哪!我到何处找五千两银子?”她仰天狂号,声泪俱下。
  江怀忠挺起上身,喘息着叫:“把这座宅院卖了。”
  “这……没有妹妹出卖据,卖不出去的,官人,何不将我们的宅院……”
  “我们的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了。”
  “什么?”
  “你少管闲事,快去各处把值钱的东西找来。”
  “即使整座宅院卖了,也卖不了三千两银子。”
  “把小珂卖给温老太爷,他年老无子,早就……”
  “官人,你……你说什么?你……”她惊骇地问。
  “你没听清楚么?没有银子他得死,卖了他反而是救他。”
  “你这没良心的……”
  江怀忠突然一脚喘出,踹在她的小腹上。她骤不及防,“嘭”一声仰面便倒。
  江怀忠戟指指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贱人,自从娶了你以后,我江家就没有一天
好日子过。目下我眼看命在旦夕,你竟不替我设法,居然敢骂我?你听清了,筹不了五千两
银子,别说儿子我要卖,连你也卖掉并不是不可能,卖掉你们是救你们,免得与我同归于
尽。”
  心芝寂然不动,已痛昏了。
  江怀忠向内房走,恨声道:“别装死,死你也得替我把家产变卖掉。”
  第一天,江怀忠躺在床上养伤,呼喝咒骂声扬于户外,催促乃妻赶快去找买主。
  心芝一个妇道人家,不曾做过买卖,急得几乎要上吊。
  最后,她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去塔寺,找到了真如方丈,请方丈到家中看看她收集
好的一批珍玩古董字画等物,恳求方丈去找买主。
  但真如方丈直摇头,声称这些珍玩不易找到买主。
  即使有人肯买,最多卖个三四百两银子而已,而且不可能现钱交易,仅答应尽力去找买
主,不必寄以厚望。
  一晃眼就过了一天,在费心芝的感觉中,她已是个麻木不仁的人,她耳畔整天只有一句
话在萦回:“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
  把心园卖掉,五千两银子不难找到买主,但时限太仓促,到何处去找买主?再说,心园
是费家的产业,她是江家的人,谁敢与她做这笔买卖?
  费家在此地无亲无故,告贷无门。她一个娇生惯养不曾与外界接触的少妇,到何处去筹
措银子?
  果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也除了抱着四岁的孩子哭泣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唯一的希望在真如方丈身上,也许者方丈可带几个施主前来买珍玩,但愿能筹得一二千
两银子应急。
  次日一早,江怀忠已经可以走动了。冯大爷的爪牙并不曾下重手打他,打坏了岂不是断
了财源?
  她到了内堂,大叫道:“三嫂,吃的东西准备好没有?”
  三嫂不见了,唯一照管门户的老仆也不见了。
  费心芝一夜不曾合眼,抱着爱子在空茫的大厅坐了一夜,秀目红肿,失魂落魄欲哭无
泪。
  他到大厅,不由无名火起,厉声问:“贱人,昨晚你到何处去了?”
  “我在此地坐了一夜。”心芝木无表情地说。
  “哼!昨天你找到了多少银子?”
  “妹妹房中剩下的一些首饰,约可值一二百两银子。”
  “见鬼!两三百两银子还不够付利息。”
  “官人,这些帐到底……”
  “不许你多问,快弄早餐。”
  “三嫂行前,已准备好食物,官人可到厨下……”
  “三嫂呢?”
  “她走了,她们都走了。”
  “这老贱狗!哼!你还不快去找银子?”
  “官人……”
  “你去不去?”他一把抓起她的发髻厉声问。
  她怀中熟睡的小珂被惊醒了,大哭了起来。
  “啪”一声响,他一掌把小珂打得哭声更猛,咒骂道:“哭衰哭败,再哭打死你这小畜
生。”
  心芝紧紧地抱住小珂,尖叫道:“官人,你怎么打他出气?你……”
  他勃然大怒,抓住心芝的发髻一拖,拖出大环椅向后一扫,母子俩跌成一团,小珂的哭
声惊天动地。
  “我出去找钱,回来再收拾你。”他恨恨地说,出厅便走。
  “天哪!”心芝椎心泣血地伏地痛哭。
  刚降下阶,他脸色大变,骇然止步。
  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院门口人影出现,冯大爷背着手踏入花径,后面带了四名打手,
远远地便看到他了。
  他正想溜走,冯大爷已桀桀大笑道:“江老弟,你果然搬到此地来了,听人说你已来了
一年多,如果不亲见,我还不相信呢,我冯大爷真是孤陋寡闻,真不好意思。不过,女婿常
年住在岳家,毕竟大逾常情,也难怪在下不知就里。怎么,要出去?”
  江怀忠硬着头皮迎上,谦卑地说:“小的正要出去张罗银子,大爷请里面坐。”
  冯大爷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荒芜了的亭园,摇头道:“令岳这座心园,格局不俗,可
是无人整修,多可惜哪!老弟,我已经去拜望过温老太爷。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做事未免太
荒唐,既然已经将宅院卖断了,而且已将一千两的银子花光了,怎能又将房屋转押呢?老
弟,你的麻烦大了。”
  说话间,已踏入厅门。
  心芝母子见有客人光临,正忍悲含泪向内堂退去。
  冯大爷一怔,叫道:“这位是江娘子么?请留步,在下有事相商。”
  心芝仍在后走,江怀忠大喝道:“回来!站在一旁。”
  心芝久慑他的淫威下,打了个冷战,站住了。
  冯大爷在主客位上落坐,堆下笑道:“江娘子,请坐。在下姓冯,与尊夫是好友,请勿
见外,坐下来谈谈。”
  心芝像一头在饿狼注视下的小羊,惊惧地问:“冯爷,拙夫的事,冯爷知道么?”
  “知道,知道,江娘子,坐下谈。本来,这件事在下也深感为难,这五千两银子,并不
是在下一个人的,只不过以在下出面而已……”
  “哦!原来冯爷是……是债主。”
  “咦!尊夫不曾告诉你么?”
  江怀忠苦笑道:“妇道人家,告诉她有何用处?”
  冯大爷的目光,不住在心芝浑身上下转。
  心芝虽双目红肿,神色憔悴,但五官秀丽,肌肤白净,有一股出俗的气质与风华流露,
伤心之余,流露出的楚楚可怜风韵,似乎更为动人与引人怜惜。
  他眼中涌起阴险贪欲的笑意,说:“江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夫妻本是一体,做妻
子的怎能不替丈夫分忧?一个人办事总没有两个人容易,是么?明天是最后期限,老弟是否
已筹措停当了?”
  “冯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芝强打精神问。
  冯大爷堆下一脸奸笑,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晚上,尊夫赌性大发,与几位朋友在
荡湖船上的小桃红香闺中,酒后一场豪赌,尊夫不幸连战皆北,一口气输掉了五千两银子,
事后无钱付现,立下了押屋契,言明三天内如不付钱,房舍即行押断,当夜尊夫在小桃红处
住宿,一夜风流,第二天他就赖帐,江娘子,要知道这五千两银子是六个人的,由在下出面
负责垫支并负责追讨,尊夫这一赖帐,岂不是令在下为难么?今早在下从新城内的温老大家
中来,已查明尊夫南湖南岸的江家产业,确已在六天前以一千两银子卖断了。这一来,我看
尊夫除了以命还债之外,恐怕已经别无他途了。俗语说:父债子还,夫债妻偿。江娘子,即
使他死了,你恐怕也脱不了身的。”
  心芝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冯大爷一蹦而起,上前急扶,怜惜地说:“江娘子,保重要紧,千万……”
  “不要碰我!”心芝厉叫。
  “哇……”小珂惊惶地大哭大叫。
  冯大爷被她疾言厉色所惊,赶忙放手,讪讪地说:“江娘子,在下并非有意前来迫债,
只是作不了主,钱是六个人的,在下的一份可以不要,但……”
  “明天,我……我会设法还债的。”江怀忠惶恐地说。
  “那就好,明天在下何时前来取银子?”冯大爷笑问。
  “这……”
  “不是在下不信任你,万一你走了,在下担不起风险,因此在下派四个人在此,两人跟
着你去筹措银子,两人看守人你的家小。请注意,这几位朋友也担了天大的风险,也许脾气
不太好,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老弟休怪。”
  江怀忠确是打主意溜之大吉,这一来,他出走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惶然地说:“冯大
爷,不要派人跟着好不好?我不会逃债,大不了……”
  “大不了把命豁上,对不对?阁下,你千万不可做出愚蠢的事来。在下告辞了,希望你
好好利用这一天的期限。”
  江怀忠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弄到五千两银子,脸色泛青地急叫道:“冯大爷请等一等,
这座心园给你好了。”
  冯大爷摇摇头,说:“心园距城太远,又建在村中,谁要?我要你那座湖滨的宅院,你
可以去找银子向温老太爷赎回来,千余两银子也就够了。”
  其实他对心园十分满意,想要得紧。
  四名大汉衣下皆露出短刀的刀鞘,大马金刀地往大环椅上一坐,一个叫道:“江怀忠,
咱们早餐还没有着落呢?你是不是准备让咱们喝西北风?”
  江怀忠打一冷战,向心芝叱道:“懒婆娘,你还不去准备吃食?”
  近午时分,两大汉跟着他到了城北的温老太爷家中,恳求温老太爷让他赎回宅院。温老
太爷早已接到警告,推说已经转卖给别人,卖价是三千两,买主目下已到杭州去了,何时返
回不得而知。
  他完全绝了望,除了自杀,他别无他途。
  他到了放鹤洲冯家,要求冯大爷宽限三日。
  但是冯大爷不但不肯延期,更限定明日午正时分登门讨债,如果无钱交款,便须将人带
起处死。
  这一天,心芝像是处身在恶梦中,她在佛堂祷告,希望乃妹赶快返家。
  第二天一早,江怀忠又到了冯大爷的家中。
  两名大汉自然也回来,寸步不离。
  他涕泪交流向冯大爷磕头苦苦哀求,哀求放他一条生路,他已完全屈服了。
  冯大爷有一副铁打的心肠,根本不加理睬。最后是师爷出面打圆场,提出了可怕的条
件,好说歹说,总算给他留一条生路。
  其一、以心园作抵。心园虽是费家的,但只要费心芝捺下手印画下押,冯大爷就敢要,
费家只有一位孤女费心兰,他冯大爷怕什么?
  其二、江怀忠必须立下休妻的休书,转卖给冯大爷为妾。
  其三、江怀忠限三天之内,带了儿子小珂离城,远走他方,从此不许回来。
  江怀忠天生贱骨,乖乖答应了,当堂立下了休书与转卖契,赶回心园要迫心芝捺手印书
押。
  冯大爷有事要到西水驿,说好了午牌未申牌初,前往心园验收。
  纨绔子弟的江怀忠,他遭受到眼前可悲的处境,原是罪有应得的。
  可是贤淑美丽的费心芝,这突遭横祸的悲惨命运,岂不是已走到了人生的绝境?
  她在佛堂中祷告乃妹快些回来……
  ……
  就有四乘小轿向着心园而来!
  西水驿的码头上,静静地泊了两艘船。
  其中一艘是纪少堡主纪志刚的,同行的爪牙们今天都不出舱,躲在舱内似有所待。
  一艘小舟来自南湖,是冯大爷的船。
  另一艘船上有几个青衣人在舱面闲聊,其中一人举手相招,船徐徐傍在左舷系缆,伙计
们帮着泊船,冯大爷已一跃过舟。舱门钻出一名魁梧的虬须大汉,含笑招手道:“冯兄弟,
舱里面说话。”
  “大哥你好,小弟赶上了吗?”冯大爷抱拳含笑问。
  “刚好,咱们也是刚到。”
  舱内坐着六个人,主客位上坐的是纪少堡主。
  大哥向冯大爷示意上前行礼,说:“冯兄弟,见过纪少堡主,河南天马集天下第一堡的
少堡主。”
  冯大爷上前行礼,谦恭地道:“在下冯大海,少堡主请多指教。”
  大哥接口道:“冯兄弟是嘉兴府的负责人,为了那一笔红货,他正在找寻宽敞秘密而又
方便的地方作为聚会所,以安顿应召赶来的弟兄。”
  “地方已经找到了,明后天咱们的人便可陆续安顿进去。”冯大海洋洋自得地说。
  纪少堡主淡淡一笑,说:“汤桂,在下与贵地的海上弟兄向无往来,既然汤兄找上在下
帮忙,但不知贵地的弟兄,对在下是否肯信任?”
  “少堡主但请放心,咱们皆信赖少堡主的声威。”大哥汤桂急急接口。
  “在下能请教贵地的首领是谁吗?”
  “嘉兴府一带,完全由兄弟负责。”
  “东海王东海神蛟洪大王,是否完全授权汤兄了?”
  “是的。”
  “在下深感狐疑,海上的当家,为何派至内地来了?运河似非海上豪杰的势力范围,洪
大王是否吃过界了?”
  汤桂呵呵笑道:“不瞒你说,王爷在东海沿岸的靠海大埠,皆派有弟兄潜伏作为内应。
由于运河不是王爷的势力范围,因此王爷不能亲来,所以授权在下便宜行事,而在下却又人
手不够,特请少堡主帮忙。”
  “洪大王难道就派不出几个人前来行事?”
  “这……不瞒少堡主说,王爷目下远在黑风洋,正与定海卫的水师周旋,无暇派出得力
人员来主持此事。”
  “哦!原来如此。话说得明白,先小人后君子,这笔红货得手之后,咱们是二一添作
五,汤兄意下如何?”
  “这……可否按江湖规矩,四六分折?”汤桂迟疑地问。
  纪少堡主摇摇头,说:“在下从不与人讨价还价。老实说,这笔红货并不是诸位盯上
的,在下于杭州动身时已有所风闻,如不是在下有事在石门一带闹了事,很可能跟下来呢!
再说,在下在贵府要找人,为了红货的事,势必有所耽误,很可能顾此失彼,甚至得不偿失
呢!汤兄如果认为不公,请另请高明。”
  汤桂不是傻瓜,听口气,便知纪少堡主不但不会让步,而且弦外之音表示得够清楚够明
白,这笔红货还不知到底谁属呢,他一咬牙,说:“一切依少堡主的意见分配,只请少堡主
多费心。”
  “那是当然,在下会多请几位朋友前来助拳。至于你们的人,希望在红货到达的前一天
准备停当,听候差遣。”
  “好,在下不会误事。”
  “那么,一言为定,在下要亲自前往认人,有消息可直接传交船上照料的罗师父,他会
全权处理的。告辞。哦!贵地的弟兄,有没有对府城附近熟悉的人?”
  冯大爷拍拍胸膛,笑道:“少堡主有何差遣,我冯大海定不辱命,府城附近五十里内,
人事地物皆在冯某掌握之中。”
  “那么,日后还得有劳冯兄呢?”
  “但不知少堡主所问何事?”
  “武林魔道中人,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琴魔,可能隐居贵府,冯兄知道他的下落吗?”纪
少堡主问上正题。
  冯大海先前话说得太满,这时闹了个脸红耳赤,下不了台,嗫嚅着道:“在……在下
没……没听说过这个人物,也……也许不在本府。”
  “请冯兄代为留意,告辞。”纪少堡主站起说。
  纪少堡主带了两名手下,从后艄过船,钻入中舱向一名手下问道:“有消息吗?罗师
父。”
  罗师父摇摇头,说:“刚才老三乘快船赶了来说费姑娘的船平白失了踪,的确不曾通过
彩湖镇,可能在途中有耽搁,尚未驶过彩湖镇咱们的监视区。”
  “再派两个人去,不要错过了。”
  “是,船是逃不出咱们的眼下的。”
  “注意她换船。”
  “不会吧?属下交代下去就是。”
  “好,这里由你招呼,我去找两个人助拳,这笔买卖咱们势在必得,不可放过。”
  午牌末申牌初,冯大爷带了十二名爪牙,得意洋洋踏入了心园的院门。
  大厅中,江怀忠垂头丧气,坐在大环椅上有气无力,等候宰割,四名爪牙也在一旁落
坐,有说有笑旁若无人。
  “哦!大爷来了,”一名爪牙叫。
  江怀忠如中电殛,一蹦而起。
  五人将冯大爷迎入,冯大爷桀桀笑,向江怀忠问:“江老弟,你准备好了没有?”
  江怀忠在椅下拖出一只小包裹,失魂落魄地说:“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冯大爷怪眼一翻,哼了一声道:“混帐!准备好了?你的老婆孩子呢?”
  “小……小的立即唤她们出来,当……当面交……交代。”
  “唤出来呀!还要在下请你吗?”
  江怀忠打着哆嗦,踉跄入内,不久,带了心芝母女出堂。
  心芝莫名其妙,讶然瞥了众人一眼,向冯大爷问:“冯爷,这座心园真要给你们吗?”
  “江娘子,不错。”冯大爷说,取出了几张单据,狞笑道:“看光景,尊夫还有事情没
告诉你。”
  “官人,怎么回事?”心芝向乃夫问。
  “娘子,这……”江怀忠语不成声。事到如今,他后悔已来不及了,天良发现愧对妻
儿。
  “江怀忠,字据呢?”冯大爷高叫。
  江怀忠脸色苍白,惶然从怀中取出两张单据送上。一张是由心芝捺手印画了押的卖屋
契,一张是他盖了手模脚印的休妻书。至于卖妻书,昨天他已交给冯大爷了。
  冯大爷将卖屋契纳入怀中手中,握了休妻书,狞笑道:“你不好说,要在下替你将这张
书交给她吗?”
  “这……”
  “这是你的押契。”冯大爷将五千两银子的押契丢入他怀中。
  他居然泪下如雨,一咬牙,将押契撕得粉碎。
  冯大爷桀桀笑,挥手道:“把你的孩子带走,永远不要回头。”
  他默默地走向心芝,伸手去抱小珂。
  心芝已看出不对,但尚未疑心他已将妻子出卖,将小珂交过,凄然地说:“官人,我们
就此空手离家吗?”
  “我……”
  “官人,你还年轻,世间饿不死人,只要你今后改过自新……”
  “不要说了。”他暴戾地叫。
  “好吧,走吧。我们暂时离开……”
  “我离开,你不能离开。”他大叫。
  “官人,你说什么?你……”心芝吃惊地问。
  冯大爷桀桀狂笑道:“娘子,我替他说明了吧……”
  “呸!你说话怎么不干不净?”心芝怒叱。娘子两字,岂是旁人可叫的?难怪她愤怒。
  “哈哈哈哈……”冯大爷狂笑,将休书向她一丢,再扬扬另一张契据,说:“娘子,你
这位郎君,已将你连休带卖,你已经是我冯大爷的人了。”
  心芝大骇,向江怀忠举起了休书,厉声问:“江怀忠,这是你写下的休书?”
  “我……”江怀忠向后退。
  “你……你把我卖给这恶贼了?”
  江怀忠颓丧地叫:“心芝,我……我对不起你……”
  “你……哇……你这……哇……”心芝狂叫,连喷两口鲜血,身躯一晃,向后挫倒了。
  “你还不滚?”冯大爷向江怀忠叱喝,火速急扶心芝。
  心芝猛地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兜心便扎。
  冯大爷眼明手快,伸掌一拨一勾,便扣住了她持匕的手,狞笑道:“小娘子,还没圆
房,你就要谋杀亲夫?你好大的胆子。”
  他夺过匕首,信手一抖,心芝跌出丈外,跌了个昏头转向。
  “哈哈哈哈……”众人仰天狂笑。
  小珂凄厉地号哭,凄厉地狂叫:“娘!娘……”
  江怀忠抱实小珂,一咬牙,冲出了厅门。
  院门外,四乘小轿停下了。
  第一乘小轿的轿帘一掀,费心兰清秀苍白的秀脸出现,咦了一声说:“怎么院门大开?
我的老天,花园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她抢出轿门,后面的三乘轿的人出来了。小琴挽了包裹,捧着琴盒,小剑也挽了包裹佩
了剑,最后是柏青山,他挽了一个大包裹,佩了不起眼的辟邪剑。
  他们是半途易舟登陆,换乘小轿回来的,费心兰为了避免有人追踪,事先已有了妥善的
安排了。
  柏青山急走两步,心兰姑娘已经踏入了院门。
  江怀忠恰在这时奔到,怀中的小珂仍在狂哭狂叫:“娘!我要娘,娘……”
  “哈哈哈哈……”厅内传来的狂笑清晰入耳。
  江怀忠猛抬头,看到了一身白衣,当门而立,凤目带煞的费心兰,不由一惊,他并不怕
费心兰,只是心中有鬼,赶快扭头夺路。
  “站住!”费心兰铁青着脸叱喝。
  首先是小剑闪入,拦住去路叫:“大姑爷,听见没有?”
  厅门口,出现了冯大爷与十六名爪牙。
  江怀忠恼羞成怒,大吼道:“让路!该死的东西!你是什么人?”
  小琴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小琴,费心兰的这两名爱婢,从不见外客,但她们却可偷偷看
客人,因此认识他。
  柏青山抢入,冷笑道:“阁下,对女眷们说话,你要规矩些。”
  江怀忠奋勇夺路,一脚向柏青山的小腹踢去。
  柏青山一闪而入,大手叉住了江怀忠的咽喉。
  心兰急忙接过小珂,急叫道:“小珂乖,还记得阿姨吗?别哭,小珂乖。”
  小珂已经记不起一别年余的阿姨了,仍啼哭不止。
  柏青山知道这位仁兄是心兰的姐夫,不忍下重手,擒住对方的手,顶起对方的咽喉冷笑
道:“阁下,你最好安静些。”
  “哎……哎唷!放手!”江怀忠发狂般大叫。
  费心兰看清了远处厅门外的十七个人,不由大惑。这些人都带了腰刀,看神色就不像是
善类。她哼了一声,向江怀忠沉声问:“你抱着小珂往外奔为了什么?厅口那些人是何来
路?怎么回事?”
  “你……你少管我的事,放开我。”江怀忠厉叫。
  柏青山拖了江怀忠便走,说:“先到里面再说,在此地有理说不清。”
  踏上台阶,阶上站着冯大爷,双手叉腰厉声叱道:“站住!你们这几个男女,青天白日
乱闯私宅,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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