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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行》


第十二章 初露侠踪



  练武人如果不学自己裹伤,是活不了多久的。
  女人是行家,毅力惊人,自己慢慢地上金创药,撕裙带作伤巾,甚至不曾发出呻吟声。
  自救是唯一的活路,女人终于成功了。
  迅雷剑客的手,终于伸出抓住了商玉洁的手,一拉之下,真力已尽,手脚一松。
  “玉洁,支……支撑下……下去……”他含糊地叫“是……是一种麻痹的毒……毒药,
我……我们死……死不了……”
  “要……要死就死……死在一起,不……不群……”商玉洁也完全失去活动的劲道,两
人头部相并,再也不能靠近了:“我……我抱……抱歉,连……连累了你,但……但愿来
生……”
  “听着,我们死……死不了。”他吃力地叫:“支……支撑下去,也……也许我们的人
会……会来接……接应我们……”
  “不……不群,那……那是不……不可能的,但……但愿来……来生能……能报答你,
做……做你的妻……妻子,哦!不……
  不群,我,我的喉……喉……”
  喉肌逐渐麻痹,只有气出入而无声音发出。
  “支……支撑下……去……”他也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发出呼吸声。
  女人一跛一跛吃力地逐渐走近,眼中发出含有怨毒的厉光。
  “老娘不要活的。”女人凶狠的语音十分刺耳,站在一旁强
  忍痛楚,手中有一把创,是属于商玉洁的:“一剑之仇、刻骨铭心,该死的!”
  女人用剑戳刺商玉洁的小腰背:“原来你是个女的,先招你的名号,招!”
  手用不上劲,剑尖无法刺人肌肉,仅造成皮肤的伤害,皮破血沁出。
  两人那能发话?白问了。
  女人大概知道毒性已控制了咽喉肌肉,不再多问。
  “我要剁碎了你。”女人再次吃力地抬起剑,准备砍向商玉洁的颈背。
  斜刺里伸来一只大手,扣住了女人的手肘,夺了剑往身旁一丢,再一把拉断女人的百宝
囊挂带,察看囊上红丝绣的蝎子图案。
  “红蝎子孙六姑。”说话的人是小店中,痛打潘姑娘的年轻人,手一样,孙六姑尖叫一
声跌出丈外:“你像真的母蝎子一样毒。专吃你引诱而来的公蝎子、你这一辈子,不知毒死
吃掉多少人。”
  “你……不要管我们的事。”红蝎子孙六姑坐起尖叫:“以……以免死……死无葬身之
地,你……你知道我是……是什么人吗?”
  “你不是江湖上最毒的女人,专门引诱良家子弟,情欲一过就杀了灭口,人人害怕的红
蝎子孙六姑吗?你这百宝囊已表明你的身分了。”
  “我是说,我……我替什么人办事。”
  “哦!你说吧!是阎王吗?”
  “周王府武……武威所……”
  “很好很好。”
  “害怕了吧?把百宝囊还给我。滚开。”
  “毒女人,百宝囊内如果找不到解药。”年轻人将囊中物品往地下倒:“我剁掉你的手
脚,让你做下半辈子人彘,我可不想做杀你这种人的刽子手。”
  “你该死……”红蝎子厉叫,猛扑而上。
  年轻人扭身一掌斜拨,红蝎子斜飞而起,砰一声摔倒在丈外,创口迸裂,痛得狂叫挣扎
难起。
  年轻人是行家,检查了几个小玉瓶,找到一只刻了小花的,倒出其中的褐红色豆粒大小
丹丸,嗅了片刻。
  “找到了,红蝎子,你的手脚保住了。”年轻人欣然叫,摔飞了所有的玉瓶与小葫芦。
  灌了两颗丹九,片刻,首先活动手脚的迅雷剑客,在地上吃力地嘎声喘息。
  “谢谢……你,兄……台……”迅雷剑客可以勉强说出不太清晰的话:“大德不……不
敢或忘,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多……”
  “凑巧救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年轻人将解药小玉瓶揣入自己的百宝囊内:“赶快
活动手脚,片刻后便可恢复精力。那毒女人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有权处置她。”
  “兄台……”
  “我姓丘。”
  “我叫……”
  “后会有期。”
  “丘兄请留步……”
  年轻人去势奇快,已经远出二十步外了。
  迅雷剑客见人己走远,赶忙探望商玉洁。

  四位前辈在街上追寻年轻人,想得到必定是白费劲。
  不久,他们失望地走上了西行的小径。
  在一座树林旁的农舍里,尹老哥权充东道王。
  他的同伴是一个十四五岁少年,叫小成,姓也是成,还在一起叫,便成了成小成,相当
滑稽。
  师徒俩在这偏僻处住了三天了,只有下半夜才有暇返回住宿。
  日夕奔忙,不以为苦。
  小成准备茶水,四人在小堂屋中品茗。
  “行囊是丢定了,不能回客店取啦!”金剑龙镖懊丧地说:
  “幸好必需的物品和盘缠带在身上,不然就得像你尹老哥一样。
  扮花子乞食还乡,真倒霉。”
  “别怨天恨地了。”尹老哥说:“真要还乡,我疯丐囊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金银,借
些盘缠给你还乡。先说好,日息一分。”
  “去你的!放印子钱也没有日息一分的,乞丐放印子钱,你不是找挨骂吗。”三江孽龙
程孝笑骂:“说真的,尹老哥、那小伙子到底是何来路?”
  “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尹老哥佩丐尹非正经八百神色凝重:“去年郑州事故,你们
知道吧?”
  “江湖轰传、无人不晓。”金剑龙镖说:“听说很可能有你老哥一份,走狗们虽然无法
证实,但的确有人确认你曾经参与其事,所以走狗们把你列为必须缉拿,死活不论的目标。
怎么?牵涉到这个伙子?”
  “别打岔追问,听我说。”老花子先问别人,却不许别人追问:“我凑巧行脚郑州,落
脚在三川客栈,无意中侦悉走狗们布下天罗地网,引诱玉麒麟离巢;打算一举歼灭商庄主以
及他那些朋友。我一急之下,着手准备冒险示警。岂知被邻房一位年轻人发觉,我居然兴起
灭口的念头,没料到——”
  “没料到阴沟里翻船,对不对?”金剑龙镖忍不住出言调侃。
  “对极了,三下两下,我疯丐横行江湖号称人精,却成了被捏住脑袋的泥鳅。”
  “有这么严重?”
  “比你想像中的更严重,他几乎拆散了我的老骨头,等他一问名号,才放了我道歉。”
  “揍了你这疯侠丐,道歉也是应该的。”
  “去你的,你还说风凉话?”
  “好,不说风凉话,结果是……”
  “他面授机宜,定下冒险从容救人的妙计,由他向玉麒麟挑战,明目张胆杀进去,吸引
所有走狗的注意,让我与个徒乘虚救人。”
  “哎呀!那位神秘蒙面人。”三江孽龙讶然叫:“原来他不是商庄主的对头,商庄主错
怪他了。”
  “那是恩将仇报,哼!”疯丐愤愤地说。
  “老疯子,那是你的不对了。”金剑龙镖说:“你没把这件事告诉商庄主?”
  “哪有说的机会?”疯丐苦笑:“我师徒接应他们突围,而且负责阻挡追兵,等我回头
去找他们,他们早已不知逃往何处去了。我疯丐游戏风尘,与商庄主交情泛泛,我不想高攀
他这个大菩萨,救他纯粹是基于武林道义,也不齿走狗们所为,所以才管了这档子闹事。迄
今为止,商庄主躲在锦绣山庄避祸,一直不曾派人带口信给我。去他的蛋!哼!”
  “树大招风,商庄主其实处境很可怜。你说,那蒙面人姓甚名谁?”
  “他不肯说,我怎知道。”
  “亏你还是一个老江湖人精。”
  “那个人的身材、相貌,的确与今天这个年轻人相像。只是这人化了装,口音也有点不
一样,但五官轮廓神似,也许真是他呢!”
  “那他应该看出你的身分呀!
  “我才真的化了装易了容,他不可能认出我。再说,那天他连姓名也不肯露,可知他根
本没打算交我这个花子朋友,今天认出我也不会和我打交道,如果能找得到他,咱们的力量
一定可增十倍。”
  “那就全力去找吧!值得的。”金剑龙镖极感兴奋。
  “对,咱们好好策划,找他。”
  一阵商议,不久重新化装易容进城。

  苑陵老店规模不小,仅店伙夫没就有上百之多。
  无俦秀士包下了一栋容院,只许必要的店伙进入,警卫森严任何意外闯入的人,不死也
得脱层皮,这栋客院成了禁区。
  明里住店的爪牙,仅四十余人,暗中分散至城内外的人到底有多少,恐怕连他自己也弄
不清。
  周府武威所的人,不受他指挥节制,他怎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他只知道直接派来与他同行的几个人而已,而且这些人并不听他使唤。
  潘姑娘受辱的当天,苑陵老店的店东店伙叫苦连天,因为无俦秀士的客院,警卫加强了
一倍,而且禁止相邻客院的旅客,接近至容院外围的公众活动区域,受到了许多旅客的埋
怨。。
  有些怕事的旅客,干脆另拨他处,损失不赀,暗中向老天爷祷告,希望暴客早些滚蛋,
以免闹出人命事故影响店誉。
  天一黑,客院便罕见有人走动,数十间客房灯火明灭不定,谁也弄不清那间客房住了些
什么人,闯来的人,更休想能找到所要找的人。
  二更天,各处客房仍有隐约的灯光摇曳不定。
  全店死寂,连店伙也受到严重警告,不许在客院附近走动,以免枉送性命。
  四更初,仍然毫无动静。
  夜行人活动期间,通常是三更切四更未,四更初,谁也不敢大意。
  一个黑影出现在东南角客房的屋顶。
  黑影仁立片刻,似乎有意吸引暗处警哨的注意,甚至轻咳了两三声,大概希望有人现身
阻拦。
  毫无动静,没有人现身阻拦。
  黑影突然发出一声长笑,身形倏动,有如电光石火,以令人目眩的奇速,在客院和客房
上空飞越而走,从东南角贯穿客院各处屋顶,自西北角逸夫,消失在邻屋的一栋小楼后。
  没有人登屋堵截,任由黑影来去自如。
  片刻之后,黑影重新出现在客院的东北角,重施故技长笑而过,从西南角逸去。
  又片刻,来自止北,从正南撤走,来去自如。
  这一招真狠,守株待兔的人枉劳心力。
  无俦秀士的声势如日中天,已在短短的半年时日里,赫然荣登当代风云人物的首座,以
往行脚所及,声全威随,各地的高手名宿哗若寒蝉,有不少知名人物,在他面前倒下去,谁
敢抨他的虎须?
  现在,居然有人大闹他的居所,公然示威来去自如,向他的声威直接挑战,他能忍受多
久?
  他不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为保持他的声威,他岂能龟缩不出?
  他居然能受得了,三次示威皆不加理睬。
  五更初。
  黑影第四次出现在客院正南的屋顶。
  这次,有人上来了。
  三个中年人堵在北面的屋顶上,与南面另一间屋顶的黑影,
  相距将近四丈,双方都难以分辨对方的面貌,遥遥相对,都在等对方发动。
  按黑影三次往来的方向估计,这次必定从南至北,不动则已。
  动则恰好被三个人堵个正着。
  星光隐隐,黑影不言不动像个幽灵,鬼气冲天,唯一动的物体,是宽大的青袍下摆,迎
着微风徐徐飘拂、反而多增一分鬼气。
  “真弄不清梁少庄主弄什么玄虚,竟然破天荒表现得像个胆小鬼。”一个创插在腰带上
的中年人,用阴森的嗓音向同伴说:
  “问他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就是不说,只要求所有的人不许外出拒敌,等来人下去再
收抬,以免来人脱逃。阿里兄,你能看出来这么一个杂碎,到底是何惊天动地人物吗?他居
然把五一十几位高手名宿,吓得躲在屋下不敢出面拦截、必定是惊世的可敬英雄了。”
  听口气,便知道这三位仁兄,不是九华山庄的人,很可能是周府把式打手。
  九华山庄的人,只称无俦秀士为少压主,不可能加上姓,加姓称呼便表明是外人。
  “在咱们这些人面前,没有惊世的英雄。”那位百里兄口气又骄又狂,神气万分:“就
算真是惊世的英雄,在咱们面前也会变成狗熊。这个杂碎今晚再四骚扰,来来去去像挟尾巴
逃命的狗。
  我怎会认识这种鼠辈混蛋?你太抬举地了。”
  黑影像使用分身法,突然幻现在三人身前不足八尺、两脚踏在瓦面上,毫无声息发出。
  三人大吃一惊,所知道的是,眼前一花,人影近身,耳中听到人影幻现后,所后续传来
的气流扰动声,快得匪夷所思。
  百里兄的话骤然中断,硬把后面要说的话咽回腹中,张口结舌一像是见了鬼。
  三人的兵刃还在鞘内,大竟轻敌,不屑先拔剑戒备。
  以黑影接近幻现的速度估计,他们毫无拔兵刀的机会、黑影要杀掉他们,将轻而易举。
  黑影的剑早已绰在手中,可能是身形一动之间,便拔在手中了,冲过来下杀手易如刈草
斩花。
  “继续说,百里兄。”黑影模仿第一个中年人的口音,维妙维肖十分传神:“等你老兄
兴高彩烈说完了,我再给你一剑。说吧!希望你老兄的舌头,不至于因意外的惊吓,而突然
短了一截或者打了结。”
  “阁下,亮名号。”第三个中年人胆气比同伴壮些,拔剑在手沉声问。
  “我独行丘星河。”黑影变回原嗓:“尊驾对这怪名号,不全感到耳熟,但也不至于陌
生,是吗?”
  “我独行?”
  “对,我独行。影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丘星河第一次公然亮名号,嗓门大得
几乎可让整座客店的人,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是扬名立万的时候了,他选了一个猖狂傲世的怪绰号、希望一举成名,江湖上有他应有
的地位。
  “你……你就是荣阳三岔口,没……没被毒死的丘……丘星河?……”中年人又吃惊
了。
  九华山庄的人,颜面攸关,并没把这件丢人现眼的事张扬,消息是铁神门与假书生传出
的。
  江湖朋友对这件事本来存疑,今晚他的出现,便证实传言不虚,一举成名的目标达到
了。
  “如假包换。”
  “阁下与梁少庄主的过节,与咱们无关,但是你妨碍了咱们的公务,所以……”
  “所以,你们要把我碎尸万段。混蛋,你为何不挺剑冲上来?
  想和我斗嘴皮子等天亮吗?”
  天一亮,他就难以脱身了。
  这三位仁兄,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鼓不打不响,咱们必须把话说明白。”中年人不介意他的辱骂,继续采拖延战术:
“咱们办事公私分明、私人的事私人了断,不能妨碍公务,你找他,应该公然正大光明向他
讨公道……”
  “你们也妨碍了我独行的私务,滚!”
  一声长笑,他挺剑疾冲而上。
  中年人哼了一声,这种莽牛似的走中宫冲刺,未免太瞧不起人啦!
  这是刚学剑的基本手法,那能用来与高手格斗?除非对方也是新手,或者是不会武功的
人。
  中年人剑疾升,劲贯剑身猛地一拂一搭。
  铮一声震鸣,中年人的剑脱手飞出三丈外,虎口鲜血怒涌,人也急急斜冲。
  “滚!”匠星河沉叱,欺进一脚把中年人踢得掉翻在瓦面上,在瓦片碎裂声中,骨碌碌
往下滚,跌到下面鬼叫连天。
  同一瞬间,另一中年人与百里兄双剑齐发,乘机发起猛烈的联手合攻,风雷骤起。
  “你们也滚!
  两声剑呜传出,百里兄两人连人带剑向两侧震起、摔落、向下滚。
  “下次我独行不来则已,来则手下绝情。”丘星河向下面黑沉沉的房舍高叫:“梁少庄
主,你这个狗娘养的不要躲在女人裙底下庇护,你必须像个人样,挺起胸膛和我来一次公平
决斗,你躲不住的,我会再来。”
  一声长笑身形三两间,便消失在南面起伏不定的屋脊后,速度并不快。
  北面,一群群高手登屋拦截,却没料到他却由原路退走了,料错了他的退向。
  他远出半条街,脚下放慢,跳下小街,大摇大摆转出大道,向北大踏步走了。
  后面,跟踪的人不敢跟得太近。
  用不着施展复杂的跟踪术,因为他是昂然大踏步而行的。
  北关外是通郑州的大官道,三四丈宽的大道鬼影俱无,他走在路中间,跟踪的人在里外
便可看到他。

  大道向东岔出一条小径,里外是一座坟冈,冈上有无数坟茔,也零落地散布着一些断碑
残碣,绿树卓立,野草萋萋。
  冈下孤零零的建了一座上瓦屋,四周栽了桃杏枣等果树。
  那是某一位大户巨绅,替守坟人所建的住宅,受雇的人可以携眷前来居住,所以有些守
坟人,替主人看了两三代的坟平常得很。
  这座守坡人的住宅很简陋,可能是一个没有家小、无依无靠。
  独居在此与鬼为邻,安于天命的人,一方面守坟,一方面种些瓜果安贫度日。
  平时,不可能有陌生人在这附近出现,更不可能有衣着亮丽的绅士淑女前来看风景。
  简陋的堂屋中,丘星河独自据桌早膳,一碗煮鸡、一张大烙饼,简简单单,另外还有一
只酒葫芦,里面盛满了香喷喷劲道强烈的高梁烧。
  他已经有了三分酒意,正是意气风发最舒畅的好时光,三分酒意论英雄。八分就要论狗
熊了。
  门外出现三个人,三个体面的爷字号人物,但佩了剑,绝非有头有睑的仕绅。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呵呵。”为首的人虬须戟立,相貌威猛,笑容像吃饱了的狮子,
昂然举步入堂:“多加三只碗,咱们把酒言欢。”
  粗糙的八仙桌;四周各有一张条凳,虬须人豪爽地打横坐下,像是老朋友。
  另两位爷也就位,一桌四个人分坐四方。
  不是请客,因此,丘星河坐在上首,泰然冷眼留意闯桌的三个人,脸上有令人莫测高深
的飘忽笑意。
  他的剑搁在桌上,靠近右手边,坐在右手的虬须客,伸手便可抓住他的剑。
  虬须客没动手抓他的剑,他也不将剑改置。
  三人刚坐定,他手边的酒葫芦,突然自行升起,一晃之下便落在虬须客的面前。
  酒葫芦升起无声,落下也无声,似乎没有重量,或者由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
  三位客人脸色一变,心中有数。
  “酒中有毒。”他一语惊人:“愿喝的人如果没有准备辟毒的药或解药,生死各安天
命。”
  “哦!丘老弟……”虬须客脸色更难看了。
  “这是准备给百毒无常喝的。”他的话已表示不勉强要客人喝:“他用奇毒计算我,手
段实在恶劣,我不是用毒的宗师级人物,但我有和他光明正大赌命的勇气。阁下,他为何不
来。”
  “他不会来,他还不知道你在这里落脚。”
  “哦!九华山庄的英雄们,原来只是一群胆小鬼谋杀犯。
  真替庄主雷电神剑难过,派这么一群混蛋下三滥,替九华山庄光彩。那么,你们……”
  “丘老弟刚出道……”
  “出道好些年啦!只是一向少惹是非,平平安安没与高手宿打交道,一直默默无闻活得
相当如意,也就没有人介意我独行丘星河是老几。”
  “那么,你该听说过我这号人物,沧海君郭尊。”
  “久仰久仰,苏杭一带走海路的风云人物。”
  走海路,指海路的走私者,用海船南北往来一甚至与倭寇通声气。
  倭寇自洪武二年始,就不断肆虐海疆,甚至派兵助宰相胡惟唐谋反,直至最近几年,仍
然不断骚扰东南沿海各地。
  “别提了,前年一阵风暴,沉掉我七艘干石海船,不仅倾家荡产,还欠了上万两银子的
债……”
  “所以阁下为了逃债,投入周府做客卿。我想,东海神蛟潘东海,于也是你招他入伙
的。”
  “我哪有招他的份量?他目下躲在淮安享福,倒是他的爱女潘淑,与梁少庄主是一双两
好。所以,你把她揍得掺兮兮,双颊红肿,十天半月不敢见人。她恨死你了,你对美丽女人
用掌打脸部。真有失君子风度,是为了她是梁少庄主的人而揍她的?”
  “与梁少庄主无关,我接她是因为她欠揍。呵呵!你是来和我谈她的?”
  “我为了替你与梁少庄主和解而来的。”
  “抱歉,我和他没有什么好和解的。”丘星河断然拒绝:“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以他
的身分、声望、地位,他居然向我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再三卑鄙地暗算谋杀,他必须还我公
道。”
  “丘老弟,天下没有永久的仇恨……”
  “话是不错,但受到切肤之痛的人,想法可就个一样了,仇恨是忘不了的。”
  “这……”
  “你们走吧!叫他未,我等他。”
  “丘老弟,加入我们。”沧海君也一语惊人:“我以人头保
  证,总有一天,我会帮你砍掉他的脑袋,但不是现在。替周王府办事待遇极为优厚,咱
们可以自筹财源……”
  “抱歉,没兴趣。”丘星河再次断然拒绝对方的要求:“总有一天,你也会替别人保证
砍我的头。”
  “丘老弟,郭某的要求,是不容拒绝的。”沧海君露出狰狞面目,收起虚伪的笑容:
“你并不愚蠢,该知道拒绝的后果。咱们的实力,比九华山庄强十倍。”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摆明了这是唯一的去路。
  “我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我承受得了。郭老兄,你未必知道你所承受的后果又是什么。
在下伤了贵方三个人、手下留情不为己甚,那是因为你们并没正式介入此事。一旦介入,结
果就完全不同了。请位,赶快置身事外,还来得及。”
  “你反而威胁我?”沧海君冒火了。
  “彼此彼此,公平交易。”丘星河心平气和,说的话却不中听:“你们是不算恶劣的客
人,好人做到底,客客气气告辞好不好?我还没填饱五脏庙呢!”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事实如此。”
  “好吧!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沧海君拂袖而起、瞥了桌上的剑一眼。
  抓剑的冲动写在脸上,克制冲动的神情也写在脸上。
  “乱葬网上露出的棺材多得很,我看了从来就不曾掉泪。郭大人,不要打那把剑的主
意,像我这种人,手中没有创反而更危险。”
  沧海君不理会他的嘲弄,举步离桌。
  “现在,是两位的事了。”沧海君向两位同伴说:“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有自主
权。”
  说完,神气地大踏步出门。
  “小辈,你马上就可以知道后果。”坐在对面的人凶狠地死盯着丘星河:“你死吧!”
  客人离席时,丘星河就露了一手,表示具有隔物传力的奇学,警告客人妄动之前,须先
评估自己的斤两,其中也存有示威的含义。
  八仙桌宽约四尺,谁也看不到桌下的景象。三人的上身看不出动的迹象,桌以下各显神
通,六手六脚都可能各展奇招。
  桌下爆发出崩簧的暴响,三人的身躯抽动了一下。
  丘星河撑桌站起,泰然地整衣,抓起剑插在腰带上,顺手抓起最后一角烙饼丢入口中,
吞下肚这才满意地拍拍肚皮,举步外出。
  两个中年人终于一口气接不上,身躯一软,怪眼一翻,趴伏在桌上开始痉挛。
  两人袖底伸出的一具蟋龙梅花神弩,己射出周边的五支弩箭,竟然不是向丘星河发射
的,而是互相对射,五支劲弩全射入对方的胸腹交界处,形成四寸圆径的创孔,锋尖透背胁
近才。
  好可怕的打击,五支劲弩透体。

  沧海客背着手,向不远处同上的坟丛眺望。
  他一点也不担心屋内的变化,他对手下爪牙有绝对的信心。
  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或者将成道的神仙,绝难逃过大劫,没有人能在那种恶劣的情势
下,从十支或十二支劲弩下苟全性命。
  所以他很安心,所以他有悠闲的心情,满意地欣赏坟山的风景,甚至油然兴起悲天悯人
的情怀,替那些深埋在黄泉下的历代死者惋惜。
  每一年,都会增多一些坟墓;天底下,每天都有不少人出生。
  没听到屋内有声息,也没听到有人狂呼叫号。
  他正感到奇怪,正想转身察看,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从心底涌升,一阵寒流通过全
身,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着他,身上果真汗毛直竖,连虬须似乎也在这瞬间根根戟立。
  听不到脚步声,但他已感觉出身后有一个人。
  有些人极为敏感,可以感觉出凶险降临,他就是这种感觉敏锐的人,已感觉出自身已经
处在极端凶险,生命受到死亡威胁的绝境里了。
  他觉得浑身发冷,艰难吃力地扭头回顾。
  丘星河背着手,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相距不足三尺,伸手可及。
  他心中雪亮,站在他身后的丘星河,绝不是鬼魂,身上没贯有十支或十二支劲弩。
  “这里的风景还算不错,埋在这里的死人,应该心满意足了,大多数的人死后,连葬身
之地都没有呢!”丘星河笑吟吟语气平和,毫无凶狠的神情流露:“人活在世间,为名利拼
命的争一不择手段去争,即使杀掉千万人也在所不惜。”
  “你……你你……”他觉得咽喉发紧,语不成声,想移动脚步也十分艰难,双腿像有千
万斤重量。
  “到头来,与那些躺在坟里的人、没有任何分别。”丘星河指指那些坟墓:“一样会黄
土长埋,一样会成为死尸,一样喂了虫蚁,肥了草木。”
  “你杀……杀了他……们?”
  “别冤枉好人,他们自相残杀。你知道,在那种贴身的情势中,没有任何闪动的余地,
结果是铁定两败俱伤的,你早知道结果,不是吗?”
  “我……”
  “网上有些无主孤坟,有些已被野狗掏空了。”丘星河的话题仍在坟山:“我陪你去选
一个可容身的坟穴,希望你能幸运躺在龙穴内,你的子孙就可以飞黄腾达了。郭大人,
请。”
  即使是白痴,也不会自己选葬身的坟穴。
  一声厉叫,他扭身双爪齐出,是拼命的时候了,掏出了平生所学行致命一击。
  他不拔剑而用爪,可知爪上的功夫必定出类拔苹。
  大天龙爪,是他横行大海汪洋的超凡绝技,不论水中格斗,或者攀船越舶,爪功比掌功
指功实用多多。
  东海的海盗和倭寇,都相当戒备避开他的走私船,都知道他的爪比刀剑可怕百倍。
  无坚不摧,可抓石成粉的双爪,反而被丘星河的手扣牢,像扣链般解脱不了。
  他感到抓住的不是有血有肉的手,而是灼热的精炼金钢。
  还来不及转念,无穷大的神力已将他拉过,噗一声胸口肋骨挨了一膝,胸骨似要爆裂,
痛彻心脾。
  接踵而至的打击,他已不知人间何世。
  摔、掼、掷、掌劈、拳击、擒扭、踢踹……
  久久,他终于从昏天黑地中清醒。
  “拖上冈找个坟坑埋了他吧!”他听到有人说:“我可不想打人命官司,报官相验,我
们都得上公堂,说不定被诬指为凶手,你我都得偿命。”
  “可是,毕竟人命关天……”另一人不同意私行掩埋:“良心不安……”
  “屁的良心不安,咱们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掉落的剑……”
  “给我,我可以卖三十两银子,来,拖走……”
  他张开无神双目,看到两个穷村夫。
  “混蛋!”他竭力大骂:“我还没死呢!
  两村夫大吃一惊,像是见了鬼,怎能听清他含糊的咒骂,更
  听不懂他用土腔所说的所谓“鸟语”?。
  中原人士,把江浙的方言戏称为鸟语。
  “尸变……”两村犬狂叫而奔。
  他挣扎片刻,这才强忍彻骨痛楚挺身坐起。
  身在冈下,距守坟人的住宅约半里地。
  浑身筋骨似要崩散,衣衫凌乱,幸而没有伤口流血,没有碎骨头突出皮肉外。
  流血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他的口鼻,一是他的下颔及两颊。
  口鼻是被扑打而出血,下颔两颊是被拔掉不少虬须,成了血脸,与口鼻流出的血混和在
一起。
  现在,他引以为傲的虬须,成了稀疏的混血乱毛。
  “丘小辈,我……我与你誓……誓不两……立……”他仰天狂叫,声如狼曝。

  我独行丘星河,向无俦秀士挑战,九华山庄的人龟缩不出的消息,向江湖轰传。
  九华山庄的人大举出动,连官府也出动捕快,搜寻丘星河的下落,谣言满夭飞。
  据可靠的线索,丘星河匿伏在城北郊。
  北郊成了风暴中心,坟冈成了高手们搜索的重点地区,一群高手走了,另一批接踵而
至,来来去去像是赶集,热闹极了。
  那座守坟人的小屋,变成了接待站,或者可以称为活动中心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入暮时分,这里才人去屋清。
  天黑后不久,小屋四周的果林野草间,陆续到了不少人,像伺鼠的猫,极有耐心地守
候。
  长夜漫漫,毫无动静,但这些人的耐心委实令人敬佩,直至东方发白仍不肯离去。
  有耐心的人有福了,终于有了收获。
  小径西端,出现了人踪,曦色朦胧中,隐约可以分辨出二个人影。
  更后面,也有两个人徐徐东行。
  一声暗号传出,潜伏的人躲得更隐密了。

  人人都在打听我独行的秘辛,好奇是人的劣根性。
  某些所谓权威人士,更加油添醋传播一些独门消息,经过辗转传播,我独行的各种传闻
愈传愈走样。
  有些事迹传得简直离了谱,而某些事根本就是远代英雄传闻的翻版,令人啼笑皆非。
  只要有人做出轰动的事迹,就会有人喝彩或者妒嫉咒骂,就会有许多荒诞不经的谣言传
播,就会有人千方百计发掘这人的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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