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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狂客》


第十七章 痴情少女



    孤零零的农舍,位于胥河东岸不远处,距府城远在十五里外,相当隐秘的小径很少
有人走动,往来府城需乘坐代步小舟。
    这里是侠义群雄藏身处之一,他们经常更换藏身处。
    这里只安顿了六个人,五岳狂客一家,与侠义道耆宿霸剑张鸿儒、散花仙子施玉梅、
神手陶荣。
    散花仙子是二十年前江湖五侠女之一,嫁夫凤阳一代剑豪摩云剑客曹永祥,十年前,
摩云剑客身死山东东平府,是被好朋友神爪绝刀陈潜设计谋杀的。十年来,散花仙于天
涯寻仇,四海为家穷觅仇踪,迄今仍然毫无结果。
    神手陶荣是江湖铁臂功名家之一,二十年前曾任开封镇远镖局的名镖师,算是白道
英雄人物,誉满江湖。
    白道与侠义道是不同的,但界限模糊很难明确划分。
    姬玄华是江洋大盗,不论白道或侠义道,都与他冰炭不同炉,先天上就是死对头。
    他不与这些人打交道,只与农舍的主人套交情,暂时将两妖女安顿,请主人替他采
办药物。
    他只有救急的药物,治疗的药物必须购办。
    不需要找伤科郎中,他就是最好的伤科郎中。
    送走了农舍主人赴府城买药的小舟,他坐在河堤上的大柳树下沉思。
    他得去和费文裕会合,晚上的约会相当重要。
    他觉得很烦,两妖女出了意外,可把他绊住了,要办的事多着呢!可是,又不能丢
下两妖女不管,何况他衷心喜欢镜花妖,虽则与真正的情爱无关。
    脚步轻盈,有人接近他身侧。
    “你是真心对待她。”在他身畔坐下的高黛语音柔柔地说:“但你有心事放不开,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心中烦恼,有个人陪着谈心不是坏事。
    其实,他对高黛鲁莽刁蛮,野性十足的个性并无恶感,唯一的心理障碍是道不同不
相为谋,甚至有点欣赏高黛的泼辣韵味,不然哪会花工夫再三替姑娘解厄?
    高家与东厂的恶贼作对,也是他暗暗佩服的理由之一,虽则他以往与东厂的恶贼没
有恩怨可言,东厂残害天下臣民与他无关。
    但最近,他与东厂恶贼有了利害冲突,事实已经证明东厂有超绝的高手,潜藏在魏
奸的生祠内,担任保护生祠的重责,等于直接威胁他抢劫生祠的大计。
    现在,五通神直接向他挑战,表示东厂恶贼已经和他有严重的正面冲突,进一步残
害他喜欢的女人。
    情势已发展至你死我活的关头,他与高家等于是站在同仇敌忾的一线上,他对高黛
的些少排斥感,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我当然真心对待她,迄今为止,我一直不曾利用她刺探于我有利的事,我与她同
是笑傲江湖的叛逆性男女。”他抓起一块小石投落河中,以发泄心中的烦恼:“小女孩,
不要用你的笨脑袋,来看我和她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做世玩命者的看法和想
法。”
    “我也是行道江湖……”
    “你算了吧!”他打断对方话:“豺狼当道,野兽横行,你们的那一套,已经行不
通了。镜花水月是妖邪,她们就活得比你们愉快。”
    “我……”
    “你,你又怎样?”他冷笑:“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了。”
    “再过几年,我仍然是江湖侠女。”高黛提高嗓音,表示抗议。
    “是吗?”
    “那是当然。”高黛傲然回答,语气肯定自信。
    “我怀疑。”
    “你怀疑我会变成邪魔外道?”
    “当然也有可能。”
    “我抗议你对我的侮辱。”高黛冒火了,几乎要跳起来。
    “侮辱?好笑。”他却轻松而笑:“我没指称你会变成邪魔外道,而是你说的。”
    “那你说可能……”
    “可能,那是指你所说的改变,你如果不信,在目下的三家走狗中去找,至少有三
分之一的人是活见证,这些人以往都是白道或侠义道的英雄好汉。那位曾经几乎活捉你
母女的乾坤一剑解彪解五爷,就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活见证,他就是往昔了不起的侠
义道高手名宿。其实,我所想说的改变,另有所指。”
    高黛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明亮的大眼直楞楞地瞪着他。
    他一怔,随即明白自己失言了。
    “我什么都没说。”他掩饰地说,回避对方的目光,转目远眺河上往来的船只,挣
脱臂上的小手。
    这是通太湖的主河道,往来的各式船只甚多。往来运河的船只如不在府城有停留的
必要,半途即折入运河,不经胥门而经枫桥镇。
    “难怪我觉得眼熟,”高黛喃喃地说。
    “沧海桑田,天下决无永恒不变的事物。”姬玄华顾左右而言他:“河会变,连大
石头也会变,变小,或者破碎,甚至变成沙尘。”
    “那是你,是吗?”高黛抠住主题不放。
    “你要知道我所说的另有所指吗?”他答非所问,有意回避主题。
    “我在听。”
    “小女孩,看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你目下是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时光年华不会饶你。岁月不饶人,所以有无数的
人想修长生。”
    “这……”
    “有一天,你会嫁一个英雄好汉,或者嫁一个平凡的男人,你将放下高举的侠义之
剑,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或者泼妇悍妻。然后,养一大堆儿女,整天在喂奶换尿布中过
日子。然后,镜中出现一个陌生的操劳妇人面孔。像你娘,她并非是每日都举着剑,跟
在你老爹身后挥舞呐喊的疯婆子,江湖朋友早就淡忘当年的穿云玉燕了。”他愈说愈大
声:“要不,就像你老娘的早年好友散花仙子施玉梅,她嫁了一个英雄好汉。结果,英
雄好汉被人杀死了。英雄好汉一定会死的,而且死得比任何人都快。结果,她携剑走天
涯,什么都丢下不管,发誓要替乃夫报仇,十年岁月等闲过,成为江湖流浪女。这种例
子,在江湖道上用扫帚扫,随便一扫就是一大堆。小女孩,我无意吓唬你,这就是现实
人生,即使我想吓唬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高黛死死地瞪着他,似乎把他看成怪物。
    “或者,像镜花水月。”高黛的语音似乎来自云天深处。
    “镜花水月所走的路,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她们甘心情愿选择的,她们认为并没白
活这就够了。”
    “你呢?”
    “我?我也是甘心情愿选择的。”他突然显得意气飞扬:“毕竟每个人都必须选择,
没白活,这就够了。不亏良心不丧心病狂,我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你说我霸道也好,
说我狂妄也罢,我不介意。”
    “所以你和她们在一起……”
    “小女孩,不要管你不懂的事。”他不耐地挥手:“不论男女,只要意气相投,你
如果喜欢某一个人,是不会计较不相关的人际杂务琐事的。和镜花水月在一起,我觉得
无拘无束,嘻嘻哈哈洒脱形骸,乐在其中心中没有负担,夫复何求?一旦心中有了负担
歉疚,活得就苦了。像这一次……”
    “有了负担,就有了歉疚?”
    “是的,我不该把灾祸丢给她们。”他苦笑,挫了挫钢牙:“天杀的!怎知道东厂
的杂种做得这么绝?连一点点小事也互相残杀自己人,去他娘的!”
    “报应哪!”高黛掩住樱口妖笑。
    “你说什么?”他不悦地沉声问。
    “你说的,这就是现实人生呀!”
    “可恶!”他也笑了。
    “我……我让你感到拘束吗?”高黛的笑容消失了,粉颊红云上涌。
    “你很烦人,知道吗?”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可以逗来玩的小精灵,却不是一个
可以不拘世俗,脱略形骸相处的游伴,你的人生刚开始呢。”
    “我……”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他跳起来整衣:“你一定是想套我的口风,想了解我的
意图动向,我不会告诉你,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匆匆走了,留下高黛坐在树下发呆。
    姬玄华相信五岳狂客几个人,保护得了养伤的两妖女,傍晚时分,他便离开农舍扑
奔木渎镇,往来十余里而已,他颇为放心。
    内室中,两妖女分别安顿在相并的邻室,由高夫人母女与散花仙子轮流照料,令她
俩衷心感激。
    她俩与这些侠义道中人,天生就积不相容,能受到亲切的照料,心中的敌意消减了
许多。
    房中掌起了灯,服了药的镜花妖精神相当好,姬玄华不但有最好的保命培元丹药,
也先后两度用真气疗伤术,替她们疏导经脉中的淤积,复元得相当快。
    收拾好药具,高黛神色友好地坐在床口,晶亮的明眸不再闪烁迫人的光芒,微笑着
伸手轻抚镜花妖披散在枕上的亮丽长发。
    “小妹妹,不要把我看成快要去见阎王的可怜女人。”镜花妖苍白的面庞,表示元
气仍没恢复,笑起来另有一种凄迷动人的美:“告诉我,你们真能对付得了生死一笔那
些人吗?”
    “我们不断和他周旋,不是吗?”高黛的语气并没有多少信心:“韩大姐,听姬兄
说他不打算让你重回织造署,你的打算呢?”
    “我还敢回去?”镜花妖叹息一声:“生死一笔五通神那些人逃回去,不知怎样编
排我的不是,认为我已经死了,死人安罪名死无对证。如果我回去,总监唯我居士不杀
了我才怪。”
    “他会把你送交给生死一笔。”
    “那是一定的,织造署的人不敢违抗东厂恶贼。所以,我只有远走高飞的一途。”
    “姬兄会带你走的,他在苏州的游兴该已意兴阑珊。”
    “小妹妹,你还没看出来吗?姬兄根本不是来游苏州名胜的,如果单纯为了游山玩
水,碰上这种大麻烦,任何人都会如避瘟疫般火速远离危境。他不但没走,反而借鱼藏
社的杀手引起风波。”
    “为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韩大姐,你与他情谊亲密……”
    “小妹妹,你可别弄错了。”镜花妖正色说:“不错,他是一个豪放不羁的风尘奇
士,我是一个叛逆放荡的江湖名花,彼此都不受世俗拘束,在一起谈得来,欢欢喜喜相
互慰藉,分手时人各天涯,不能当真的。亲密与情谊是两回事,之外我们从不谈各人的
隐私。我只是感觉出他在苏州另有目的,他不说我决不会问,迄今为止,他从未提及他
旅游以外的事。”
    “哦!也许,不久之后他会告诉你……”
    “小妹妹,如果你想要从他那儿,刺探他的动向和目的,不会成功的。如果我所料
不差,你们一定想要他助你们一臂之力,向生死一笔讨公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你们力
量有限,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逗他们玩捉迷藏游戏,他们并不重视你们的骚扰。”
    “不瞒你说,我们其实用意不在和他们拼命,我们没有攻击他们的实力。”
    “那你们来苏州干什么?”
    “骚扰牵制他们,以免他们集中全力,搜捕三月间民变的首要人物,至少可以拖住
他们一些人手,能救一个是一个。”高黛终于透露侠义道群雄,前来苏州的目的,也坦
白承认力量不足,没有攻击东厂恶贼的实力,只能借骚扰来牵制一些人,不让东厂鹰犬
有集中全力,搜捕民变的首脑人物。
    众所周知,坦承首谋倡乱,甘愿上法场就义的五个人,只有当初在巡抚署大闹公堂
时,众多激动攘臂而起的几个而已。衙外在大街领导罢市示威的人,一府两县的治安人
员并没查报,装聋作哑拒绝与巡抚署的官吏合作。毛巡抚恨透了这三个敷衍了事、有意
放纵的知府知县,只是不敢再引发暴乱,暂时不便追究而已。
    民变已过了半载,民心不再浮动,这时悄悄进行算帐,铁定不会再次激起民变了,
一步步收紧搜捕网,进行得相当成功。
    “你们并没有牵制成功,而且失败得很惨。”镜花妖怆然叹息:“今天浩园遭劫,
浩园主人一家惨死,就是东厂鹰犬的得意杰作。浩园主人潘克诚,正是率市民在胥门码
头,溺死浙江来的东厂缇骑专使,火焚专使座舟的暴民首领之一。小妹妹,他们也几乎
捉住了你们。”
    “我们摆脱了他们的围堵迫不得已走险,全力向浩园反扑,没想到仍然晚了一步。”
高黛失声长叹:“事先并不知道生死一笔亲自带人前来,还以为他躲在宾馆不敢外出走
动呢!”
    “如果没有姬兄恰好赶到,你们恐将全军覆没。告诉你爹,不要再做笨事了。”
    “唉!我们已经骑上虎背,如果能获得姬兄相助,我们还有希望。韩大姐……”
    “报歉,我不能帮你们劝他助你们。”
    “韩大姐……”
    “不,我不能。”镜花妖断然拒绝:“这一来,我成了无情无义的人了。”
    高黛知道不便勉强,叹息着出房走了。
    姬玄华与费文裕,在镇西一家酒肆进食。天色不早,店堂中食客零零落落。
    两人已喝了一罐竹叶青,都是千杯不醉的酒将。姬玄华将浩园的变故,低声一一道
来。
    “真糟!”费文裕咬牙说:“我也没料到生死一笔竟然敢出城来行凶。这混蛋比我
所估计的更精明阴狠。我只留心城内的义民首领安危,却忽略了城外。”
    “老哥,你又不是神仙,能保全城内城外的苍生吗?”姬玄华苦笑:“不把东厂专
使赶走,浩园的事故将陆续不断发生。老哥,提前下手。”
    “这……”
    “兵贵神速,夜长梦多,老哥。”
    “你很急,为镜花水月报仇?”费文裕居然有心情取笑他。
    “我也想早些把生祠的钜万珍宝抢到手呀!”
    “好,明晚如何?”
    “遵命!”他欣然风趣地说。
    “唔!你何不乘机造势?”费文裕心念一转。
    “造什么势?”
    “明晚不用戴面具。”
    “你的意思……”
    “以姬玄华的面目,替镜花水月讨公道,姬玄华一鸣惊人,江湖朋友必定为你喝彩。
你如果戴面具,而旱天雷戴的雷公面具,定会引起精明人士的联想,东厂鹰犬中一定有
这种精明的人。由于你曾经现身吓走至尊刀的狗党,虽说所有的人皆认为是好事的人冒
充的,但你如果戴面具出现在织造署宾馆,黑夜中谁知道是不是雷神面具?引起他们联
想,生祠的戒备恐怕要加强十倍,更可能出动几百卫军布阵戒备呢!”
    “有道理,老哥。”
    “那是当然,毕竟我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对这些高手名宿的心理,多少有些了解,
兄弟。”
    “好,姬玄华替情妇讨公道名正言顺,向五通神雪被抢走朱雀功曹之恨,更是理直
气壮。闯虎穴龙潭,明晚我要一把趁手的兵刃。”
    “不能用与锤钻一类近似的兵刃。”
    “我十八般兵刃都有相当成就。”
    “与真正的高手搏命,最好是刀。”
    “对,刀,最好是雁翎刀,一刀可将人劈成两片。明晚咱们杀他个血流成河。”
    “后天晚上,生祠隐藏的狗东西,就会撤回宾馆,等候机会埋葬姬玄华和神魔费文
裕了。”
    “老哥,我们打赌。”姬玄华兴高采烈。
    “打什么赌?”
    “赌他们不会把人撤回。”
    “赌什么?”费文裕笑问。
    “赌一桌上席,两罐花雕。”
    “赌啦!”费文裕以筷击碗。
    两人哈哈大笑,开始论碗拼酒。
    “你一定要走,和杨姑娘一起走。”姬玄华向镜花妖坚决地说:“我已经雇好船,
你们必须尽快到达镇江,沿途切记不可泊舟,不要出舱露面,昼夜兼程远走高飞,远出
这群凶魔的势力范围外。”
    “你……你呢?”镜花妖伤感的表情令人心动,她知道,今日一别,明日天涯,但
又不得不走:“我……舍不得离开你,但又不能缚住你的手脚,让那些可怕的人痛宰。
玄华,一起走,好吗?”
    “不,我必须牵制住他们,不让他们危害到你两人的安全,让他们不敢去追你们。”
他举出的理由极为充分:“而且,苏州的事未了,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姬兄,你在苏州到底有何重要的事待办?”水月妖自认情感的份量不够,不便随
镜花妖那么亲昵地叫姬玄华的名:“如果事不重要……”
    “笨姑娘,如果不重要,我在苏州何苦招惹这些牛鬼蛇神?”姬玄华含笑扶镜花妖
出房,其实镜花妖已经可以任意走动了:“船妇已经替你们准备了些朴素衣裙,切记不
可泊靠城镇购买任何物品。”
    “你很细心呢。”跟在后面的水月妖,说的话醋味十足。
    “哈哈!我是将本求利,心怀色胎呢!”姬玄华开心地调侃自己。
    “怎么说?”镜芬妖几乎要倚入他怀中了:“我希望你对我存有坏心眼,我是甘心
情愿的。”
    “别胡说!我对喜欢的朋友,从不存坏心眼。”
    “对姑娘们例外……”
    “鬼话。”姬玄华到了厅堂,五岳狂客一家笑吟吟地目送他们动身。高黛脸庞通红,
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看到他小心翼翼搀扶镜花妖的亲热劲,感到有点不自在,
或者心中不以为然。
    也许,她想起那天被游蜂浪子羞辱的情景,对男女间的奥秘,已经有了相当认识,
性情正在蜕变中,野性以可见的速度消减。
    “好好保重,祝你们平安。”高黛由衷地向两妖女祝福:“府城不断发生事故,走
狗们无暇分心查你们的死活。”
    “今晨城内传来消息。”五岳狂客的态度相当和蔼:“东厂的恶贼,确已传出两位
抗命有据,已加以处决的消息,不可能知道你们还在人间,鱼藏社的杀手,正在请人救
治朱雀功曹。”
    “前辈,他们一定暗中派人加紧搜查在下的行踪。”姬玄华说:“明里则以重赏买
我的脑袋。”
    “咦!你知道?”五岳狂客颇感惊讶。
    “想当然耳。”姬玄华一语带过,挽了镜花妖匆匆出门疾趋河岸。
    一艘圆舱轻舟靠岸停泊,是单桅客货两载的小型船。
    “祝顺风。”姬玄华扶两女下船,跳上岸挥手道别。
    “后会有期,玄华。”镜花妖也娇叫,不胜依依。
    “一定,呵呵呵……”姬玄华大笑,笑声怪怪地。
    轻舟逐渐去远,姬玄华眼中重新涌现狞猛神情。一阵幽香,高黛姑娘出现在身旁。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逐渐远去的船影。在高黛的眼中,他的神色近乎发呆。
    那不是发呆,而是一种极为阴森的凝视。
    这种轻舟的前后舱门,不下雨或者夜间,是不会拉上的,前后皆可透视。
    船已远出半里外,他锐利的目光,仍可看到舱内的动静,这是他一直凝视的原因。
    “你们真洒脱啊!无牵无挂。”高黛只看到他的侧面轮廓,看不见他眼中的变化和
脸上的神情,语音幽幽地,最后吐出一声微喟的叹息。
    “呵呵!你希望看到怎样的情景?”姬玄华大笑,眼中的阴森狞猛神情消失了,笑
声豪迈洪亮:“情切切意绵绵,无限感伤泪眼相对?抑或是锥心位血生离死别?”
    “你……”
    “受不了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就不要浪迹江湖玩命,小女孩。”姬玄华神情愉快,
没有半点离愁:“我知道,你们的消息相当灵通。”
    “是的,我们也有人可用。姬兄,有关的消息……”
    “织造署的走狗,起初并不重视我,所以禁止镜花水月与我往来,怕两妖女昏了头
泄露他们的底细。我突出奇招,捉住朱雀功曹声称公开拍卖。他们立即转变态度,主动
派她们带一千两银票找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也许是鱼藏社找上了唯我居士求助……”
    “鱼藏社的杀手,不可能找公门人出面。”
    “这……可以透过东厂的恶贼施压力呀!”
    “那么,鱼藏社还配替东厂的恶贼办事?”
    “这……也许……也许……”
    “唯我居士已经对我光临苏州的事,正式动疑了,为了要查出我是否图谋不轨,所
以改变态度。显然,东厂也参与其事。”
    “所以派五通神配合行动,软硬兼施呀!”
    “五通神的武功,比鱼藏社的四大殃神如何?”
    “这哪能比?”高黛撇撇嘴:“论名头,五通神当然要高些;论真才实学,五通神
决难对付得了一个殃神。”
    “那么,东厂恶贼派他跟来做什么?生死一笔即使蠢得像猪,也不会派只能名列二
流的五通神,跟两妖女来丢人现眼。”
    “姬兄,你认为……认为是阴谋?”
    “不知道。”
    “这里面……”
    “他们认为两妖女一定可以任意蛊惑我,因为我是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姬玄华
不多作解释,转身往回走:“你们要在农舍逗留多久?”
    “这里是我们一处聚会所,相当隐密可靠,如无意外,近期内不会放弃。”
    “告诉你爹,赶快撤离。”他郑重地说。
    “姬兄……”
    “别忘了,我的消息也很灵通。”
    “可是……”
    “如不赶快撤离,一定有人后悔无及,后悔的人决不会是我,迟恐不及。后会有期,
小女孩。”
    声落人掠出,沿河岸小径飞奔而走。
    “姬兄……”高黛急叫。
    他已经远出百步外,去向是木渎镇。
    两人在镇尾一家小食店午膳,有酒有菜大快朵颐。
    “老哥,你知道袖底乾坤这个人?”姬玄华突然转过话风问。
    “兄弟,你以为愚兄这几年浪迹江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费文裕笑笑:“不
但听说过这个人,也见过这贪财好利,心黑手辣的老混蛋,不折不扣的见义忘利,狗都
不吃的烂货。”
    “我是指他的武功。”
    “他很不错,如意三十六杀着相当出色,颇具威力。但他绰号的由来,该是他的拂
云袖,袖风在丈内如果将人击实,必定骨碎肉烂,五脏六腑将像一锅稀粥,径尺的磨盘
大石,可以震飞三丈外。双方的内功火候如果相等,如不事先运功抗拒,也非死不可。”
    “原来如此。”姬玄华恍然。
    “如此什么?”
    “我要这个人。”姬玄华说:“老哥,碰上这个人,不要和我争,他是我的。”
    “替情妇报仇?”费文裕怪腔怪调。
    “有什么不对吗?”他也笑问。
    “对对对,天下间为女人打破头的人,不止你一个,为女人丢江山倾社稷的皇帝多
着呢!敬你这蠢蛋一碗,为女人不怕打破头的蠢蛋值得一敬,干!”
    东厂的恶贼躲在宾馆里,表面上不敢在外走动,其实暗中秘密出动,偷偷摸摸神出
鬼没。
    在府城内走动,决难看到东厂的恶贼公然招摇。
    巡抚署的人,却一个个在外耀武扬威。
    未牌左右,乾坤一剑解彪,扮成一个半死不活的穷老头,跳上胥门码头。
    他是东厂走狗中地位甚高的档头,更是江湖上的侠义道名剑客,武功超绝功臻化境,
竟然化装易容掩去本来面目,扮成不起眼的穷老头。除了真正熟悉他的人,或可认出他
的身份外,普通相识的朋友,甚难分辨他是谁。
    胥门码头十分热闹,几乎可用人潮来形容,谁也无暇留意四周的人有何异状,更无
法分辨是否有人化了装易了容。
    刚经过两个脚夫身侧,一个脚夫在错肩之后的刹那间,反手戟双指点在他右胁的章
门穴上,浑身一震,脚下一乱摇摇欲倒。
    两脚夫两面一抄,结结实实挟住了他。
    如果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穷老头,势必成为猫爪下的老鼠般任由宰割了。
    他不是鼠,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名宿,被人一挟持,本能的反应立即逼得他露出原形。
    “鼠辈斗胆!”他本能地沉叱,马步一挫,双手一振,神动力发,两个挟持他的人
狂叫一声,向两面飞跌,撞翻了五个无辜的人。
    右面那人点中他的章门穴,力道有限,根本制不住穴道,只能算是轻轻击中穴道部
位而已,所以指一及体,他便知道受到袭击了,激起反应是极为强烈的。
    同一瞬间,同一部位:右胁的章门穴,被另一个人的手指点中了。
    这次,他虽然已经运功护体,反击两个挟持者所发的劲道未尽,按理应该是防卫力
最佳的时候,功力相当的人也制不住他的穴道。而且,不可能有人能接近他出手而不被
他发觉。
    他不但没发觉有人接近出手,也抗拒不了穴道的可怕力道攻击。
    他浑身发僵,发觉被人一把抱住腿弯扛上肩。
    “果然是你。”他听到扛他的人说。
    扛他的人向狼狈爬起的两个人,丢下两锭十两重的银锭。
    “谢啦!两位,你们赚到了该得的银子。”这人向两个狼狈的人说,迈开大步挤出
惶然喧嚷的人丛走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两个码头痞棍,被人用银子收卖,出面向他袭击,试探他的反
应,他上了大当,穷老头的化装术被拆穿,落入计算他的人手中了,后悔已来不及啦!
    小河边的无人芦苇丛密密麻麻,芦花已经飘尽,枝叶开始干枯,人在里面走动,枝
叶折断声远传数十步外,有人接近决难保持无声无息。
    乾坤一剑被摆平在断苇上,手脚的穴道已被制住,失去活动挣扎的能力,像个活死
人。
    他已经修至可以自解穴道的化境,但对被制的穴道却无能为力,反正一定是被怪异
的手法所制的,他这种正宗内功大师,解不了这种邪异的制穴手法。
    看到制他的人,洗掉脸上的简单易容药,他心中叫苦,知道已到了生死边缘。
    一点不错,他认识这个人:姬玄华。
    如果他知道那天帮助高夫人母女脱险的人,也是姬玄华,恐怕更是绝望,更为恐惧。
    “嘿嘿嘿……”姬玄华站在一旁向他狞笑,像猫向爪下的老鼠示威:“四野无人,
里外有人接近我也会知道,你可以尽情大叫救命,看是否有人会来救你。”
    “老……弟,何……何必呢?”他强抑心头惊恐,不再摆出强者的面目:“咱们京
都来的人,一直就容忍你在府城生事,一直就不曾对你采取行动,以江湖道义来说,咱
们已经够情意了,是吗?”
    “是吗?”姬玄华学他的口吻,居然神似。
    “这……你也不能怪我们呀!敝上派五通神伴镜花水月前往找你,只是希望两妖女
尽心尽力,在旁监督她们,是保证成功的必要措施。你如果同意,五通神决不会逼迫你
的。”
    “是我错了?不上道?”
    “老弟,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敝上策定的计划通常各别授命,其他的人按
规矩不加闻问。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并没参与其事,事后才知道结果的。”他为
自己的生命挣扎,所说的理由确也充分,冤有头债有主,姬玄华找他,的确不合道义。
    “是谁主张杀掉两妖女灭口的?”
    “这……”
    “你不说?”
    “是……是敝上临时起意的。老弟,天下间纯洁美丽的佳丽多的是……”
    “去你娘的!我又不是美人收藏家。”
    “老弟……”
    “闭嘴!生死一笔当时就看清是我了?”
    “这……”
    “说!”姬玄华大喝,踢了他一脚。
    “当时不……不知道,以……以为是五岳狂客请……请来的可怕人物。”
    姬玄华冷冷一笑,若有所思不时往来踱步。
    他心中暗急,不知是否说错了什么。
    片刻,好漫长的片刻。
    “老弟,杀两妖女事非得已……”
    “你知道她们并没死,是吗?”
    “荒谬,那是不可能的。”他大声说。
    姬玄华凌厉的目光,搜寻他的神色变化,久久,眼中疑云大起。
    “为何不可能?”姬玄华追问。
    “在浩园的每一个人,武功都比两妖女高明数倍,敝上下令灭口,没有人能活命。”
他用肯定的口吻分析:“同被灭口的活阎婆,武功比两妖女高出不可以道理计,结果如
何?”
    “你们一群人,十万火急突袭胥河旁农舍,扑了个空,目标就是我和两妖女,你敢
撒谎?哼!”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一个名头响亮的名宿剑客,情急叫起冤来:“我们临时奉
命,去搏杀五岳狂客一群人,事出仓猝,没想到依然扑空。是生死一笔亲自颁下的紧急
出动令,我们只知道那农舍是五岳狂客的秘密藏身处。”
    “你又在撒谎了。你说在浩园时,你们的人当时不知道是我,事后多久才知道的?”
    “咱们分头赶赴农舍搏杀五岳狂客,出发前我听到勾魂无常郝宏远说的,他是万总
管的亲信,不会信口雌黄把谣言当作消息传播。”
    “你一定骨头生得贱,一而再撒谎……”
    “住口!”他大吼:“老夫威震江湖半甲子,盛名得来非易。也许老夫本质上不是
好人,但绝不撒谎。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种给我决斗的机会,不要用借口凌辱
老夫。”
    “你有种?”
    “那是当然,解某曾经英雄一世。”
    “好,给你机会。”姬玄华不再追口供,伸手拍活了他的手脚被制穴道。
    “小辈,你即将后悔。”他爬起一面活动手脚,一面咬牙切齿说。
    “是谁后悔,即将分晓。”姬玄华让他有恢复精力的机会,任由他自由活动手脚运
功聚气:“也许你一世之中,并没碰上真正的高手。老狗,你比四虎卫四个天将高明多
少?”
    “我不在浩园,不知道当时所发生的事。万总管与在场的人,颜面攸关又不便详说,
只说你出其不意击败了四天将,人言人殊好像没有真正的目击者,所以老夫与大多数人,
对这件事存疑。就算你真的击败了四天将,老夫也不见得真怕你。”
    “是吗?”
    “对,打!”
    这记突起发难的狠招上下交征,阴狠险毒捷逾电闪,上取五官下攻海底,手指沾及
处必定都是要害,切入贴身攻击,决不可能落空。
    贴身攻击,指掌的威力比拳大得多,拳必须取得一定的距离,加上速度才能发挥威
力,指和掌就方便多了,戳、点、抓、扣、拂,专向要害下手,用巧劲就可将人弄成残
废,因此修为有成经验丰富的高手,喜欢用指掌攻击。
    姬玄华不信邪,双盘手硬封对方的上下交征,劲道与速度皆比对方浑厚多多,无畏
地化解对方的阴狠攻势,在沾身的刹那间用拳痛击。
    砰噗噗一阵暴响,拳拳着肉记记落实,每一拳皆用上了全身力道,自拳头到脚底所
形成的发劲线条,每一条肌肉迸出的爆发力十分惊人。
    刹那间,乾坤一剑的胸腹,最少也挨了十拳,打击有如联珠花炮爆炸。
    人影猝分,乾坤一剑背撞出丈外,脸色苍白脚下大乱,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双手
惶乱地揉动着胸腹,手已呈现颤抖现象。
    胸腹经受得起打击,内家高手的胸腹有如铜墙铁壁。但功深者胜,多挨几次就气散
功消难以支持啦!
    “我要打散你身上两百多根骨头。”姬玄华并不急于扑上追击,凶狠地徐徐逼进,
举起拳,在拳头上吹口气:“再来十几下,你的丹田不爆炸才有鬼。”
    乾坤一剑移动了两次方位,举动不再灵活,几乎被断了的芦苇绊倒,姬玄华已经逼
近了。
    一声怒吼,乾坤一剑倾余力再次主动扑上了,这次是拳掌兼施,展开所学拼命想打
出一条活路来。
    一阵爆炸性的拳掌着肉声震耳而起,脚下有无数断芦活动受到限制,闪动缺乏灵活,
中拳掌的机会也就剧增,好一场斗牛性的凶狠搏斗,双方皆全力以赴,硬攻硬接看谁先
气散功消,或者先被击中要害。
    最后一声厉叫,乾坤一剑左耳门一记重拳,斜摔出丈外,压倒了一大片芦苇。
    姬玄华也挨了三五十下重击,根本不理会乾坤一剑的拳掌及体,十分公平地挨一下
就回敬一记,气吞河岳把这场搏斗当成练拳,以泰山压卵的气势公平交易,对方的拳重
三百斤,他就回敬三百五,仅略为加重,有意考验这位老剑客的耐揍能耐。
    假使他志在置老贼于死地,三下五下就够了。
    他想起费文裕所授机宜:何不乘机造势?
    替镜花水月讨公道,借口是现成的。
    他又想起另一种借口:索回拍卖朱雀功曹可能获得的款。
    拍卖能获多少?他可以任意定一个天价。
    漫天要价,妙极了。
    乾坤一剑就是他利用作为传话的人,所以他无意将人打死在这里。
    “我要搜光你身上的金银财宝,东厂走狗每一个人身上的财物都是我的。”他凶狠
地将乾坤一剑压住,金鸡倒翦翅制得死死地,双脚锁牢双臂,坐在背上空出双手搜财物:
“作为抵消拍卖朱雀功曹的价款,直至我满意为止,一天凑不足数,你们一天休想安
逸。”
    “你……你要……要多……多少?”乾坤一剑的嘴巴,被压在断芦上,说话含含糊
糊,似乎喉部透了风,事实上满嘴流血被打得肚子已经漏了气。
    “二十倍底价好了,我是一个不贪心的人。”
    “混蛋!你……”
    二十倍,两万银子。
    东厂的恶贼,以缇骑专使名义出京捉钦犯,沿途勒索官府敲诈大户,积金二三十万,
他要求两万不算多,该是合理的价格。
    问题是东厂的人只向别人勒索,不会接受任何数目的反勒索。
    两万银子可是大数目,在苏州五六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肥田,在中等人家已是天文
数字,换成现银就是一千两百五十斤。
    姬玄华抓住对方的发结,连续向地面撞。
    “你还敢嘴硬?老混蛋,回去告诉专使,那个什么孙贴刑官,和你的主子生死一笔,
抵偿银加倍,四万两,少一分也不行。”
    “你……”
    “你身上只带了十余两碎银。”他将四块小碎银抛了两抛,然后纳入腰袋里:“你
们还欠我三万九千九百八十八两银子,下次别忘了在身上多带些,你滚吧!回去给我据
实呈报,有所隐瞒,下次我剥你的皮。老人的皮是很容易剥的,滚!”
    一声哀叫,乾坤一剑被飞摔出两丈外,老半天才撑起上身,已看不见姬玄华的身影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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