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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将军

作者: 张国立

二、右北平之战

沙漠的尽头处全是马蹄掀起的灰沙,喊杀声丛四面八方传来,在灰沙和喊杀声之中, 黑幢幢的战马逐渐暴露出身影。

这是匈奴的第三次攻击,汉军编成一个圆圈,把车辆排在外围,所有士兵都下马蹲 坐在车辆后方,没有人动,只有李广一人挺立在正中央。他也动都不动,任由风沙卷起 他银白的长须。

匈奴的轻骑兵在前,接近汉军约二里处便停下来,所有的骑兵举起弓,箭矢如蝗虫 般的飞向天空,再如雨点般的落过汉军的阵地内,不时有人躺下,有人呻吟,李广仍默 默地站立着。李力坐在地上,两脚踩着弓,两手则用足全力地拉紧管机,弦绷得随时都 会断裂,三支箭在弦与弓之间颤抖。

没有人注意到,李力是闭着眼,当匈奴大军出现在草原之后,李力就不自觉地闭起 眼。他期待着这一天,可是匈奴骑兵铁蹄撼动着大地,马蹄声直接敲击在李力的胸膛, 草原上没有供李力隐藏的地方。

连续几阵箭雨,匈奴的骑兵阵出现变化,持着弓箭的轻骑兵接接后退,待着长矛的 重骑兵步上第一线。李力的额头上全是汗水,接下来将是重骑兵的冲杀,四万多骑的匈 奴已冲上来两次,都被汉军的箭给挡了回去。李力如同其他的士兵,拼命地把箭矢射出 去,李力不敢把视线迎向飞扑而来的匈奴骑兵;在长安他见过匈奴兵,脖子和腿都系着 铁锁如狗般的抢吃滚在泥地里的食物,但此刻他不敢看持着长矛冲上来的匈奴,似乎长 安的匈奴也在敌阵中,而且记得李力看过他们。

低头死命把弦拉到胸前,再按动扳机,把箭释放出去,接着李力再拉弦,再放箭, 这就是他的工作,在草原和沙漠上的唯一工作。但面对匈奴的第三次攻击,李力箭筒只 剩下不到一把的箭,他连躲在弓与弦的机会也没有。

命令传下来,全部士兵张弓上箭,却不得发射,要等将军的指示。将军没有指示, 他仍站在风沙里,而匈奴的骑兵已集结成数十列的大方阵,前排的矛垂下,直指着汉军 的阵地。

匈奴骑兵阵中央让出~个缺口,一名将领和数名副将呼叫着跃马到最前方,李力听 到身旁的老兵喊着:“左贤王,是匈奴的左贤王。”没有想到面前的敌人竟是匈奴的主 力。

匈奴的喊杀声再次响起,忽然,李广动了,他举起手里的大黄参连弩,尽管草原早 就沉浸在战鼓和战吼声中,李力仍可以听到李广的弩声,就在弓弦响处,左贤王身旁的 三名副将栽下马去,每个人胸前都插着一支箭。这时喊杀声从汉军阵地里传出,李力紧 抓着奇机也用尽力气大喊。他张大两眼,他被汉军的杀声感染,血液仿佛由脚底往上冲。

匈奴阵势开始混乱,左贤王已消失在两侧掩来的骑兵之中,第一线的战马嘶吼着抬 起前腿。李力凝聚气力,临两脚架着的弓向上移,然后他听到李广的呼叫声:“射—— “射,李力等了好久,他用力按下扳机,瞪大两眼地把弩放出去,三支箭失飞向前方, 李力确切地看到一名匈奴骑兵摔下去,而他的马则提起双蹄,在灰沙中嘶叫。

这是李力射杀的第一个匈奴人,虽然仍相隔一段距离,可是李力可以清楚地看到对 方的表情,他是张大嘴看着箭射进他的胸内,他想躲,没有躲开,眼睁睁地看着箭钻进 他的身体,然后他就向后仰地落下马。

汉军的箭同时射出去,匈奴军大乱,低沉的牛角声响起,李力还努力地安装新一批 的箭,而匈奴军已如潮水般地退去。灰沙还留在空中,炙热的阳光把灰沙晒成雾气一般。 李广兀自站着,动也不动,风卷起他的战袍。

战斗还没有结束,李广跃上马,领着数十骑冲出阵地,其他的骑兵也都上马,在阵 地前结成阵势;步兵则慢慢地走进布满匈奴尸体的高地,捡拾落在地面上的箭关。沙漠 里的部队,只有水和箭才能维持住安全感,汉军必须立即补充箭矢,可是才射出去的箭 关,很快就被风沙掩埋,汉军得顶着风,用靴子扫着沙,在尸体之间寻找箭矢。

李力也跟着去,他好奇地走向他射杀的那名匈奴士兵,箭的确射进这个匈奴人的胸 膛,也许正中心脏,那人连嘴都来不及闭,就张着大嘴躺在那里。这也是李力第一次仔 细地看他杀死的匈奴人和匈奴人流的血,他忍不住地一口就把肚里所有的东西吐在匈奴 人的脸上。

汉武帝元狩二年,汉王对匈奴发动新一波的大规模攻势,这是继三年前大将军卫青 从定襄出击后,汉军的一次大规模行动。主力所在是源骑将军霍去病和合骑候公孙敖所 率的四万多名骑兵,由北地郡出发,再分成两路,目标是消灭匈奴的左贤王大军,再直 攻单于的王庭。负责担任牵制工作的是以卫尉身份率领一万多骑兵的博望侯张春,从右 北平出发,和霍去病的主力形成祖状,彼此遥相呼应,而郎中令李广率领所部四千多骑 兵做为张春军的前锋,一路向北进发。

张春曾奉命前往西域,和匈奴的世仇月氏联络,以求取得合作,共同夹击匈奴。不 过中途被匈奴捕获,拘留了十三年,最后他逃出匈奴,到了西域也找到了月氏。尽管月 氏不肯和大双合作,张春在西域的成就还是受到景仰。大将军卫青前几年出击匈奴时, 张春以校尉随行,因为了解地形和气候,一路上为大军找到水草,促成汉军的大胜,返 回长安即被封博望侯。李广更是大汉对抗匈奴的老将,在按漠中经历大小数十场的战役, 此次把张春和李广结合在一起,自然是倚重他们对沙漠和匈奴了解,能协助霍去病的大 军一举歼灭匈奴的战力。

此时是初夏,土块堆成的右北平军垒笼罩在由北方袭来的沙雾之中,李力才刚抵达 这个前哨站一个月,如同其他几百名的长安少年,被安排在西侧的土房里,每天期盼着 能有出战的一天,如今机会来了。李力学着其他人,努力地磨着他在长安市集上买来的 环首刀。

李力不是军人,按照汉王朝的法令,凡是自愿上战场的人,要自备武器和粮食,部 队里是不会提供任何器材、食物和训练的,而且除非是部队调用,否则连上战场的机会 也没有,不过只要有战事,部队是不会不用上这批老百姓的。在李力之前,有些投军的 年轻人已经在右北平等了近乎一年,李力才等了一个月,他磨着他的大刀,他等到了他 的机会,但他有些茫然,也害怕,要如何面对凶狠的匈奴骑兵呢?没有人教过他,离开 长安前,教他识字、教他念诗经的苏总管也没有教他。战场更会是什么模样?每个人拿 着大刀面对面厮打?

一边磨着刀,李力一边想着,他想到李广,总算有些心安。

至北军军垒报到时,宫长曾做了调查,问和李力同到的十多个长安少年要到哪个地 方去投军,有人要去玉门关,有人要去朔方,李力却说右北平,因为李广在那里。李广 是个传说,李力愿去投靠传说,只有李广这个熟悉的名字能使他稍微减少不安与惶恐。

大家都忙着整装,李力也低头把所有力气用在磨刀石上,突然一双大军靴出现在他 眼前:“你磨刀做什么?”

李力没有抬头,他不敢抬头,他不知道什么事会降到他的头上,他只回答:“杀匈 奴。”

一支军靴踩上来,就踩在李力的刀上,李力拚命的想把刀子抽出来,但怎么也抽不 动,他愤怒地仰起脸要发作,他却怔住了,在他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力崇拜的英雄 李广,匈奴称为“飞将军”的大汉右北平守将。

李广锐利的眼神瞪着李力:

“就凭这把刀,你要杀匈奴?”

李力站得笔直,李广已过六十,银须飘在风里。当李力刚到达右北平看到李广时, 多少有些失望,他没想到李广竟然这么老了,在他的想象里,李广应该像卫青、霍去病 般的翩翩丰采,长安城内每个人都认定英雄出少年,哪晓得李广是如此的年老。直到有 一天他随着早来的吴平到军垒东方的草原见到射虎石时,才又恢复了对李广的崇敬。那 是决理于长草里的巨石,形状如同一只老虎。吴平说,前几年李广在草原上打猎,见到 这块巨石以为是虎,就一箭射去,箭没入石中,李力还看得出埋在石块里的一截箭。

吴平对他说:

“谁能把箭射进这么坚硬的石头里?普天之下也只有飞将军了。”

李力看到吴平眼里充满向往的仰慕之情。不只是吴平,每一个到右北平来的人都是 为了李广。这些年来,长安城里就流传着各种飞将军李广的故事,在传说里,李广面对 匈奴大军,永远都是以寡击众,不论匈奴军有多少人,李广都勇往上前。李广的箭是不 虚发的,百步之内无人能逃得出他的箭。李广竟然就在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是长安人吧?”

李力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叫李力,是长安人。”

李广盯着李力,好一会才大笑:

“好,是个李家子弟。”

李广从他身旁的副将手中拿过一张弓扔在李力面前:“打匈奴用的不是刀,是弓。 你射五十步外的那棵树。

李力捡起弓,他从没有射过军弓,在长安他自己用竹子扎过弓射麻雀,不能和军弓 相比,他用出全力才拉动弦,朝着树射去,箭离树有五六步飞去,李力颓丧地放下弓。

三支箭扔到李力脚前,“再试试。”李广说。

李力冷静下脑子,他告诉自己,把它当成在长安射麻雀吧。他张弓放箭。连李力都 感到意外,三支箭竟有两支射在树上。

李广没有对李力的射法表示意见,他把手中的弓扔给李力。

“再试试这张弓。”

李力接过弓,他稳住身子,左手把弓推出去,伸出右手用力地拉弦,弦没有动,他 再憋住气地拉,还是没有动。一个念头闪过李力脑子,这一定是李广的弓,据说是要有 五百石的气力才拉得开,他怎么用这张弓呢?李力想再拉拉看,突然他改变主意,弯身 坐了下去,用两脚顶着弓,两手把弦朝自己胸前拉,全部力气集中在肩膀,他终于缓缓 地把弓拉弯。

李广大笑起来:

“好,没气力却有脑子。给他一张参连弩,跟着粮队。

把弓放掉,李力觉得整个人都发着抖,他确定这就是传说中李广的强弓,普天之下 没有几个人能够拉开这张弓,凭他李力也不可能拉开的,他才决定用脚来张弓,没想到 李广居然因此而用了他。

副将取回了弓,伸手扯住李力的衣领把李力提了起来:“好小子,你杀匈奴的机会 来了。”

李力就这样加入了部队,他没有马,所以是一名步兵。

李广的部队虽然大多数是骑兵,但也有相当的步兵,主要任务是掩护骑兵和保护辎 重。骑兵配备的是弓箭和朝与矛,步兵就使用管和盾。战术上,骑兵是攻击的主力,步 兵则居于第二线,利用车辆结成阵势。当骑兵展开冲锋时,步兵留在阵地内守护粮食和 水,并且做为骑兵的后盾。如果骑兵失利,可退回阵地,步兵则以强管阻止敌军侵入, 骑兵再利用这个时间进行整编和准备第二次冲锋。

当一名持管的步兵不是李力的愿望,谁都知道要在沙漠里杀敌建功就得做个骑兵, 可是李力没有马,当初他是跟着运粮的队伍到了塞外,再步行至车广的军营投军的。他 没有钱买马,不过像所有的投军者,杀了匈奴便有夺到马的机会,他还是能成为骑兵的。

大批的部队陆续开抵右北平,张春也来了,他在西域建立起的声望一度令李力向往, 所以在决定之初,他原是想投身至玉门关,可是每个人都说,西域只有一个博望侯,要 拜将封候还是在西北,只有在和匈奴作战的战场上才会出真正的英雄。

再说张春回来后没多久,匈奴大军西移,切断了中国和西域的连络,玉门关大门深 锁,即使要去西域,也得先打垮匈奴。

就在张春部队到的当天晚上,军令传下,第二天一早开拔,李广在校场上检阅了部 队,他们将先遣搜敌,张春的大军随后而来。一旦遇到匈奴的主力,李广将先诱敌,吸 引住匈奴,等张春大军一到,就可以发动奇袭,击垮匈奴军主力,再快速追击,直驱匈 奴的王庭。李广对所有的将士说:“破敌在此一举,我们是前锋,我们要让博望候的部 队永远追不上我们,攻破匈奴的王庭再解鞍休息。”

全军欢声雷动,李力首次感受到士卒对李广的崇敬与信赖,令他也兴奋起来。

晚上,李力领到了他的管,能连发三箭的大管,他试着用脚撑住弓来张弦,并不比 张李广的弓困难,这使他松了口气。他又领到仿匈奴人穿的长袍,在夏天的沙漠里,白 天尽管炎热难堪,夜晚却很冷,这种长袍可以挽起来挡风沙,到了晚上又可以当被御寒。 胸前还有铁片编成的甲,挂在肩上,能抵挡敌人的箭矢。

李广治军松散,部队里连执更打刁斗的人也没有,可是李广带兵如自己的子弟,人 人遵从李广的指示,乐于为李广拚出性命,李力在这一天完全地感受到全军上下的深厚 感情。部队里只有一种命令,来自李广的命令。

从一个老百姓到军人,李力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他玩弄着营机,没有人来教他, 只有一个老兵告诉他:“看着别人怎么做,再听将军说怎么做,这样就会打胜仗。”

李力很用心地看,他得在这个晚上成为李广部队的一员,恐惧感已消失,他又开始 期待和匈奴作战。

只不过李力没有想到面对数万匈奴骑兵,竟是那么的震撼,尤其匈奴骑兵快速地掩 杀过来时,李力连腿都软了,最可怕的是,偌大沙漠,他连往何处逃都不知道。

部队离开右北平,行了数百里,突然间,风沙滚滚,几万骑的匈奴大军就像是从地 底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前方,整个世界被遮掩得只有一片黑灰人和马的影子,热气把一切 都幸得摇摆模糊。害怕的不只是李力,周围的军士也都不待命令就停下脚步。部队僵在 地上,只等着那一大片的灰黑影子扑过来。

突然,一个中年将领带着几十骑冲出去迎向匈奴。李力看到匈奴军不再前进,上百 骑围向汉将,但那个将领却不等匈奴骑兵接近,直接杀进匈奴大军中。灰尘中,匈奴军 起了变化,军旗倒了下去,军势也乱了,几十骑的汉军就淹没在匈奴大军里。李力急着 找中年将领的所在,他拭去飞进眼里的灰尘,再张开眼时,中年将领只剩下十数骑地又 杀出匈奴阵营,而且没有匈奴人追击他们,就见汉军轻松地回到阵地,李广狂傲的大笑 声传来:“匈奴人是纸糊的部队,结阵应战。”

有人喊着:

“好李敢,好李敢。”

李力所说过李广有三个儿子,都是郎将,二子李俶还当过代郡太守,只是老大和老 二都早死,只有老三李敢在军中,原来敢领数十骑去闯匈奴阵势的就是李敢。

李广能把唯一的儿子派出去打头阵,李力实在没有害怕的理由,李广绝对能打败匈 奴的。

汉军稳住步伐,李力跟着其他人把车辆推出去,再蹲坐下,把管安装在腿上,才刚 拉上箭,匈奴军已经在胡销声里扑杀过来。匈奴的马蹄还没到,一片箭夫先飞了过来, 李力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他也随着众人把箭放出去。李力不敢抬头,他只是装箭,射箭, 耳中尽是马蹄和惨叫声。他感觉匈奴骑兵的马蹄随时都会落在头上,他缩着脖子继续放 箭。

匈奴人几乎冲到阵地前,汉军的骑兵都下马,或站或蹲地持弓放箭,人影盖在李力 身上,这使李力有了安全感,他希望人影永远覆盖着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匈奴军已退去,是身后的士兵拉住李力的肩膀,他才停下弓抬起 头,在他面前是一大片的尸体和脱级狂奔的战马,他再回头看覆盖着他的影子时,他看 到一个高大的骑兵持着弓正望着前方发怔,而他的前后左右也全躺着尸体。难道战斗中 遮掩李力的影子竟已换了好几批,最后只剩下这个高个子骑兵?

李力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方才战斗的情形,退下去的匈奴军经过整编又聚拢在汉军阵 地前。这次匈奴显得很谨慎,一批批徒步士兵整齐地走出骑兵的阵线,然成好几列,把 他们的弓高高举起,箭头对准茫茫的天际。汉军的战鼓响起,所有的骑兵再次下马躲在 马的身后,车辆后方的步兵则把盾张在头顶上,百镑放在身氯。

法来再展开,匈奴人不断把箭射进天空,任由统矢落过汉军的阵地。李力身后的高 个骑兵问喊了一声就倒在地上,李力想回头去看他,可是他没有机会,那只是一步之遥。 匈奴的箭雨阻隔了李力和他身后的影子。没有影子遮蔽他了,李力垂着头,如果箭失落 在他身上,他也能依赖盾。他闭上眼,他看到长安的北门,看到执金吾持着玉前奔在阳 光里喊着:“匈奴大军寇边。”盾上发出如雨敲打的声音,李力把整个身子拚命地缩在 盾下。行军时李力总觉得盾过于巨大,面对匈奴,他又觉得后太小,他需要五面盾,前 后左右和头顶的把自己完全遮祝匈奴的箭停了,大地又震动在如雷的马蹄下,李力感到 匈奴骑兵矛头上闪着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皮。他在李广的巨吼中,把箭放了出去,原来在 这个战场,李力的工作是重复地上弓、放箭。刹那间战场好似脱离了李力,他孤独一人 的坐在草原上放箭。他只是把箭放出去,至于箭飞到那里去已不重要,没有人会在意, 李力也不在意,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所有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有点像小时候 放风筝,原来是和许多人在一起,可是风筝飞起来以后,他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的 眼里也只能看到飞舞在空中的风筝,其他人都被隔绝在他和风筝之外,直到风筝的线断 落,他才会回到其他人存在的世界里。

出发时李力的腰间箭筒装满了大型的箭,这时他再摸摸,剩下不到一把,那么只要 他继续射,很快就会像风筝断了线,他得回到刚才入吼马鸣的战场去。

第二波的攻势也停止,李力眼前的尸体更多,有的叠在一起,有的则还在呻吟,而 李力身后的尸体也增加了许多,随处可见仍踢着蹄子却倒在地上的马。李力看到李广, 风沙和匈奴的话雨没有击垮他,李广正翻身上马,李敢跟在他身旁,能够动的汉军都动 起来,动作却是缓慢的,后排的把前排的尸体拖开,持着弓填补进来,也有的想把中箭 倒地受伤的马扶起来。

汉军没有多少时间,李力听到大地晃动的声音,匈奴军又围上来了。

天色已渐渐转暗,李力靠着粮水车喘气,其他人都吃着炒过的米,李力却一点胃口 也没有。他的呼吸很急促,空气在炙热的战斗后变得稀保李广走到他身边,显得很疲惫 的往李力身旁不发一言地坐下,再取出炒米,分了一半在荷叶上递给李力。按照军礼, 李力应该身站直,他怎么也没有气力把身子撑起来,李广也不在乎,把米分给李力后自 顾自地吃起来。李广用力咬着米,李力听到炒米被嚼碎的声音,他的袋子里也有米,他 并不饥饿,但他捧起荷叶,整张脸理进米里。

两个人各吃各的,李力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坐在名震匈奴的飞将军李广旁吃着 炒米。李广被米便到,大声地咳着,李力把他的牛皮水袋送过去,李广也没拒绝地接下, 大口喝着。

随着夜,沙漠里的凉气也传到李力的脚底,他不由得缩起脚。他和李广就不说话地 继续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广站起身,拍拍李力的肩说:“我记得你,叫李力吧。 好了,你现在已经是个杀匈奴的勇士,不再是老百姓了,如果打完这场仗,你我都没死, 你就跟着我。天下人都知道,我李广不会死在匈奴手上,你要保重了。”

说完,李广没等李力的回答,便朝夜里走去。看着李广离去的背影,李力的热血又 在身体内滚动。周围有许多人已裹着长袍睡去,阵地里点起好几堆的火,鼾声也从各个 角落传来,李力没有睡意,不知是白天的战斗使他亢奋,或是李广的话让李力想起战斗 中忘掉的封候梦想。他抽出环首刀,用长袍的袍角细细擦拭着刀面,他又数了数箭筒里 的箭,剩下七支,明天匈奴骑兵再出现于草原,他只能再放三轮箭,然后一切就全在这 把刀上。

李力突然意识到,在他的人生里没有过去,也不必花脑子在未来上,他有的就是明 天而已,出发时四千多骑的部队,仍留在阵地里准备明天战斗的大概只有二千多人,战 马损失更多,能登上座骑的骑兵不会到一千人,这个部队将面对明天的大战。沙漠原是 属于匈奴的,说不定明天一大早出现在沙漠上的匈奴兵会更多,塞满整个地平线,而张 春的部队还不知在何处,也许仍在右北平的军垒里吧。

管张春在哪里,李力的人生单纯到仅有一个目标,把最后的七支箭放出去。

一个老兵曾告诉他,出了塞,人和弓箭没有不同,唯有不断的战斗而已。才一个多 月,才一天的战斗,他已经完全体会到老兵当时感慨的语气,这可能是李广说“你现在 已经是杀匈奴的勇士,不再是老百姓了”的用意吧。沙漠里的战争真会让一个人完全地 改变。

还是睡不着,李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手中的刀上,他把脑袋洗刷干净,没有其他的 念头,忘记长安城里的老娘,忘记朋友,甚至忘记那摘杨桃的女孩。

沙漠里的夜出奇的短,远处已露出了亮光,而火把也在很远的地方摇摆会,匈奴人 没打忘记这支遗落在战场上的孤军。李力收起对,重新举起弯,李广竟然站在阵地前, 其他的人也陆续起来,汉军沉闷的皮鼓声应着远方匈奴人悲惨的胡笛声。

天亮得很快,匈奴人来得也快,这次匈奴人把阵线拉得很广,他们应该看出汉军所 存的兵力不多。当正面的骑兵接近至一箭的距离时,他们停了下来,箭雨的攻势逼得李 力紧挨着车,匈奴的铁蹄敲击着大地,粮车发着抖。两翼的匈奴兵役响停下来,逐渐地 朝汉军的两侧围攻过来,一把铁钳,匈奴正在合拢这把铁钳。

一部分的汉军被安排去加强两翼的防守,这又使中央防线变得单薄,李力仍旧紧拉 着绷紧的弦,他对付的是敌人的正面,他要顶住从头上袭来的箭,等着匈奴骑兵的冲锋, 仅存的箭要用在最后的时刻。

李力的心情跑得很远,连自己也抓不住,匈奴的马蹄和喊杀声也唤不回。他不再担 心随时可能落到身上的箭,更不想匈奴的骑兵何时展开攻击,他让自己漫游在这片草原 上,如云般的飘福李广的喊声传来,几百名士兵都跃上马。弓握在手上,长矛则插在马 鞍右边!一多个士兵推开正面的几辆车,皮鼓声大响,李广和几百名骑兵就冲出阵地直 扑匈奴正面。这些显然是李广一手调教出来的战士,都侧身挂在马的一边,在风沙里几 乎以为是无人驾驭的脱级之马,马上的人边驱策马边放箭,匈奴正面开始混乱。接近匈 奴阵线时,所有的骑兵掷掉弓,抽出反矛坐正身于,李广和他的骑兵眨眼就消失在匈奴 阵势呈。

李力看着车厂被匈奴大军围进风沙滚滚的兵马,他没有寻找李广,他的脑袋里什么 也不存在,此时两侧的匈奴兵已冲进阵地,一部分的匈奴骑兵也朝李力的方向随着风卷 来。

李力按动扳机,两脚早把箭头对准匈奴,箭一波波地飞出去,当他摸到的是空箭筒 时,匈奴骑兵已然跃过阻在两军间的车辆。李力拔出他的刀对着面前的马腿砍过去。

是马或是人,有东西压在李力身上,他没有多考虑,翻过身把刀朝那东西砍,是一 个匈奴兵,刀砍在他的额头上,李力才知道人的头亮是如此坚硬。他踩着匈奴人的肚子 用力将刀子拔出来。另一匹马在他眼前扬起双蹄,李力闪过身子,他也不辞方向地把刀 子再砍过去,是一个人的叫声,用李力听不懂的语言叫。李力补上一刀,这次他拔不出 刀了,他用尽气力也拔不出来。一匹马奔过他身边,马上的长矛刺进李力的大腿,疼痛 使李力几乎倒下去,他手上也没有武器,对着一个匈奴骑兵,他跳跃上去,他扑在匈奴 人的身上,两人摔至地面,李力的脖子被掐着,他没有办法喘息,两手只能狠命地去抓, 忽然招他脖子的手松开,李力手里抓着的是一颗偌大的眼珠子。

风沙大起,李力看不清一步外的人影,他仰躺在失去眼珠子的匈奴人身上喘着气, 他想起李广,想起四周全是匈奴骑兵。他扔掉手里的眼珠,两手在地上摸,他摸到一支 长矛,握着矛,李力站在风沙里,到处都是影子,分不出是汉人或匈奴人,喊叫声也听 不出是那一种语言。他总算看到一条挂在马肚子的腿,李力送出手中的矛,鲜血浅得满 脸,但那人还是坐在马上。李力抽出矛,才见那人倒落下来,等他走上去想再利一矛时, 才看见匈奴人胸膛和脸上早挂着好几根箭,其中一支箭依稀是李力的,他记得箭筒里有 一支箭箭尾的暨翎是黑白相间的、难道这个匈奴虽然早中广箭,军死了,人却骑在马上 奔进汉军阵地,直到李力那一矛把他拖下马为止?

我杀的是个死人?而这个死人原来是我射死的?

李力有点困惑,毕竟他对战争仍是陌生的。

火在粮车上燃起,火光中匈奴骑兵穿梭着,风把火卷得东摇西摆,胡布在旷野呼唤, 有如匈奴人的舞蹈。李力在长安看过胡人的舞,充满了狂热和野性,匈奴人在战场上飞 舞。

晃动的火光和人影,军旗和李字的将旗也燃烧在舞蹈中,连老天爷也忘记了李力。 除了匈奴骑兵之外,世界上只剩李力一人,而匈奴只顾着跳他们的舞,没有人留意李力 和李力手里的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冲进匈奴的舞蹈里?

是继续站在原地等着战斗的结束?战斗要如何结束?他像长安的匈奴俘虏一样,等 着观看的人扔给他沾满泥垢的食物?

皮鼓再响起,匈奴人呼啸着向四方飞驰。风沙使李力睁不开眼,他举手遮着眉张望, 一阵狂风把他吹倒在地面,他滚着,接连撞到好几具尸体,嘴里渗进成涩的血。李力抛 掉了矛,抛掉了所有残存的知觉,他两手抱头趴着,任由砂石击打在他的每寸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风小了许多,大地变得宁静,李力将耳朵贴着地,轻微的马蹄以跳 动的节奏走过来,李力摸到一把刀,他翻身跳起,却才发现是一名汉军骑兵在他前面, 长矛直指着他的咽喉。

战斗结束了,张骞的部队终于赶到战场,风沙里,匈奴留下无数的马蹄印放弃战争 地退去。李力跟前的汉军骑兵长抱上滴着血,马腿上有一支断成半截的箭。

张骞的大军布置在西侧不远的高地,并没有开进李广部队的阵地。李力转眼看看周 遭,举目所及都是战死的马匹和士卒,他也感到腿部和头的剧痛,再也撑不住地跪下去。

战斗真的结束,张骞的部队没有追击退去的匈奴,用尽气力的李广部队全散落在尸 体中,没有人分得出哪个是活是死,只有李广父子和几十骑士兵缓缓行来,李力总算坐 直身子,李广看到他了,李广大笑着:“李力,你还活着,你跟定我了。”

经过这么一场激烈的战斗,李广的精神却比前一晚还好,李力想,李广这种人恐怕 真是天生的军人,是为战场生的。李力记得,在孝文皇帝的时候,李广刚以良家子的身 分从军,每次和匈奴作战都是斩杀首级最多的,还被孝文皇帝封为郎,陪着皇帝打猎, 那时孝文皇帝曾说过,可惜李广生不逢时,如果是高祖皇帝的时代,封个万户侯也不算 什么。孝文皇帝这番话跟着李广的传奇一直是长安人所津津乐道的,也有人说这就是李 广迟迟未封候的原因吧,因为皇帝金口,孝文帝都这么说了,以后的皇帝谁敢封李广为 候呢。

几个士兵过来帮李力包扎住伤口,李力拉着矛站起身,战场上留下的尸体再次令他 吃惊,他一身冷汗,他想到,如果他刚才战死,在这么多的尸体里怎么辨得出哪一具是 他的,那么老娘又怎么能知道他是死是活?而且,死原来这么容易,一场战斗可以尸横 遍野,不管是匈奴、汉人,谁也料不准箭会从什么地方飞来。李力顿时为自己活过来感 到不解与惶恐,这和他当初投军时的预想完全不同,他没有想到死会是那么的无奈,战 场也竟然是封候和死的所在,他追求的是封侯或是活下去呢?

战前和战斗中,李力都不曾如此恐惧,他在长安市集上花了不少钱买的环酋刀,只 砍了两个人就毁了,记忆十分深刻,刀子是陷进匈奴人的身体里,他用了全部力气也拔 不出来。闭着眼把箭放出去和举着刀和敌人格斗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李广说经过这场战 斗就是勇士,此刻李力反而迷惘,他几乎就是那堆尸体的一员,他逃过了这次,他势必 得面对下一次的战斗,又有可能成为无人辨识的尸体。他从未如此的恐惧过。

张骞部队派来的几百个军士正处理尸体,两个人分别抓着头和脚,甩呀甩的把一具 具尸体叠成堆,没有分匈奴或是汉军,然后放一把火。李力想起冬天在长安随意捡起柴 火点起火来取暖,他不会在意那些柴是哪棵树、哪座山的,这和现在烧尸体不同样吗? 张骞部的军士不会认识李广部的军士,更不会认识匈奴人,他们也不在乎,在抓尸体和 扔尸体时,他们看也不看尸体的脸孔。下次战斗,李力会是扔尸体的人或是被扔的尸体?

李力回头看着骑在马上和活着的军士打招呼的李广,那不是杀匈奴无数,大小战役 七十余次,功劳大到连匈奴单于都下令“遇到李广要活捉,我要瞧瞧这个匈奴对头长得 什么样”的飞将军李广吗?如今李广近六十岁,不还是在战场上的尸体堆里作战,也还 没有封到侯吗?李力打起哆噱,难道他当初决定投军是错误的?否则此刻他应该捧着竹 简躺在前院的树下,至于匈奴,原本是多遥远的名字埃大军准备撤退,四千多骑的部队 剩下的只有一千多,骑兵的马用来拖伤者,一声令下,每个人踏着无力的步伐往南走。 李力拄着矛跟在部队后面,一匹马跟着灰沙路过他身旁,是李敢。李敢驱马快跑,他追 的不是李广也不是张骞,他停在落日下的山丘向北眺望,他望的是匈奴,他甚至在最后 一刻仍期待着和匈奴的战斗。

李力想着,究竟这对父子为什么对沙漠这么的衷情?占场真能使人沉醉?

灰沙滚在前方,两边相隔一里是张骞的部队,他们没有参加战斗,可是也都无精打 采,斜阳把人影拉得长长,遮住大半个草原。

至于李广,他牵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马后拖着一具担架,上面脑的会是部队里的 任何一个士兵吧?在遥远的南方,有家人、妻子、孩子盼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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