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31章 盛夏。李。开阔地。 吴越两军迅速地重新排阵,互相都能听得见呼号,看得见旌旗在摇,人马在移 动。两军在李相遇是必然的。越军率先发起强攻,接连冲击了两次,两次冲锋陷阵 的,都是越王勾践精心挑选的亡命徒,敢死队。这些不怕死的越军徒卒,嗷嗷叫着 冲到吴军面前,还没来得及挥动戈戟,就被吴国的甲徒“吃”掉了,死的死,伤的 伤,剩下的全被俘虏了。 阖闾眯着的眼睛,弯成两条窄窄的缝儿,在战车上巍然屹立,望着正在重整旗 鼓的越军,笑了笑。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之上。他叹服孙将 军孙武的兵法之神力,也为伍子胥、孙武训导出来的这支善战敢战的军队骄傲。孙 武不在阵前却又何妨?兵是孙武的兵,阵是孙武的阵,这就足够了。当越军敢死徒 卒挺戈冲过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这方的士卒毫无惧色,阵脚一点也不乱。他的战 阵有“奇”“正”之分,主战阵“正”兵,兵卒呼应,行伍呼应,无隙可乘,无懈 可击。两翼“奇”兵,一队是伯率领,一队是夫差统率,灵活机动,突然如二龙出 水,就把越人“敢死队”的后路切断,杀得越军片甲无回。这两次短兵相接,给予 大王阖闾的感觉好像是青蛙扑蝗,舌头那么灵活地一卷,蝗虫便进入青蛙的腹中了, 又像是平地里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那些枯枝败叶倏然扫了个干净,抛弃在半空。 简直是一场角羝戏啊,他想。他知道年轻的越王勾践心里是发慌了。这个乳臭未干 的娃娃,两军相遇,便来冲杀,只想着把他吴军的前列冲乱,然后大队掩杀过来, 赶紧完事,好回去为允常服丧。小儿勾践既无作战经验,又没有耐性,岂是他阖闾 的对手?他笑勾践还没有来得及指挥大队人马杀过来,就像蜗牛一样把头缩回去了, 这个蜗牛! 他咬牙切齿地要与越王勾践决战,要在李把勾践嚼碎了,咽下去,然后一举征 服越国。 他六十岁了啊! 他重新布置了战阵,命王儿终累和将军华登和他一同率领中军正阵,以逸待劳, 等越军再来冲击的时候,旋风一般反冲锋。命左翼伯,右翼夫差,率领“奇”兵, 将越军大队人马截成数段,分而食之。 他焦急地等待着成功的时刻,他要亲自击鼓命令全线总攻。 这个时刻就要到了。 越军又冲出三排士卒,又来了,来送死么? 那队越国士卒渐渐在他的视野里放大了,面目清晰了。 他惊呆了! 这是怎样的一些亡命徒啊!无论是历经征战的阖闾,还是久经生死的将士全都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执短剑,从越国兵马中分离出来的这三 排士兵,大约是三百人,不像是来冲锋陷阵的,不像是来生死搏斗的,反而像是来 完成一个悲壮的仪式。三百人,全部都脱得赤条条,不仅是没有披挂甲胄,连一根 布条也没挂。人人的头发都扎着一个朝天的尖锥,身上则差不多都刺着图纹,以锥 刺出图形,再揉进朱砂和石青,那青的,红的文身,有的是饿鹰,有的是猛虎,也 有的是饕餮兽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渗着油汗的赤裸的躯体闪闪发光,胸毛和阳器 毛全都乍开如针,历历可见。这三百具行走着的男性裸体,抛弃了一切护卫和防范, 不知羞耻,也仿佛不知死之可怖,透露出一种原始的蛮野,悍,迅速地逼近了吴国 的军阵。 三百赤身裸体的人,在距离吴军两丈多远的时候,在吴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忽 然站住了。 吴国军卒愣愣地立着,不知怎么办。 他们只要拿起武器,轻易就可以将这些裸体越人斩杀的,越是容易斩杀,他们 反而一时忘记了斩杀,完全被这别出心裁的“表演”所吸引,张大了嘴等着看下面 的戏文。 三百裸体越人中,一个高大的汉子向大王阖闾一拱手,作了一个揖。 这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只有大旗猎猎翻卷的声音。 那汉子道:“吴越两国唇齿相依,本来是兄弟的啊,可是现在两国君王兵戎相 见,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刀刃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说着,竟然真地把锋利的剑刃 横在了脖子上。 仿佛是一声号令,三百人全都把剑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怕死,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逢场作戏,三百支剑压在三百人的脖颈上,可以看到有人的剑刃 下边,已经在渗出了粘乎乎的血浆,可以听到沉重的铜剑,压迫动脉血管发出的沉 重的噗噗的声音。 汉子说:“我等如实禀告大王,我们三百人,全部都是触犯了军规的罪人。三 百罪犯,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害怕作战,也害怕军法的处置,我们只有在这两 军阵前,割下自己的脑袋来谢罪了啊!” 汉子一手提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执剑,向前迈了两步,剑用力一横,自己的头 就在自己的手里了。少顷,在那颗淌着血的头颅掷到吴军脚下的同时,血葫芦一般 的躯壳也重重地扑倒在尘埃。这时候,剩下的二百九十九个赤身裸体的中青年大汉 也都开始如法炮制,动作有快有慢,剑刃有利有钝,胆子有大有小,特别是这些强 壮汉子,有的没有牵挂,可以抽身便走,视死如归;有的则未免要最后默念一番娇 妻老母,祷告一下上苍,因此,那割断脖颈,割断尘缘,割断自己生命的速度便参 差起来,无法整齐划一了。他们有人利落地割断喉管,有人则瞪着眼,起劲儿地反 反复复锯割自己的皮,自己的肉,自己的血管。三百人,有人低声悲叹着完事,有 人大叫一声倒地,有人则在悲鸣狂唤自己家里亲人的名字,有人泪如雨下,跪倒之 后,再自己为自己行刑。 正面与这惨烈情景相对的吴国三军,全都惊呆了。全军为之挤出了一声短促的 发自内心震颤的一个“啊”字,立即乱了营,争相上来围观三百人不战自毙。三百 人哪,黑压压一片,顷刻间鲜血乱溅,头颅在地上乱滚,活着的人,没有办法不为 之震骇。这与战场上的搏杀不同。战场上的搏杀,结束一条性命要冷铁搏击一阵, 而且是互有伤亡。眼前却是一次三百壮汉的集体自杀,三百人死给人看,三百人把 死亡的过程,死亡时的各种哀伤,绝望,诀别,痛苦及各种难以描述的龇牙咧嘴情 状,一点一点剥给吴国徒卒看,看个明白。把还鲜活的头颅抛掷到敌人脚下,让血 点,血流,血块,向四外飞迸,把正午的太阳也溅成了一片血红,让天地之间横满 了裸尸,充满了腥气。吴军的将军们,包括大王阖闾在内,也都为之惊骇,等到发 现全军惊骇,前列争相围观,后队向前涌来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越王勾践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阖闾的第一个反应是鸣锣撤退,只有撤退是唯一的生路。可是,全无战斗准备 的,正在观看三百越国罪犯死相的兵卒,是撤不回来了。在猛扑过来的勾践军兵的 戈戟之下,现在,轮到了他们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去死了。阖闾麾下的后队徒卒, 听到锣鸣,虽然转回了身,开始后退,却又把屁股交给了越国军兵,越国徒卒把戈 挥洒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纷纷倒下。 吴国军兵死伤无数。 遍地横陈着尸体,丢弃着旗戈。 战车上的阖闾看得明白。他仓皇失措地看着自己强大的军队,先是从精神上溃 败,接着溃不成军。看着他的士卒已经完全成为一窝被火燎了蜂房的马蜂,争着逃 命。整个战场上,只有一股军队还在与越国军队对抗,厮杀,他看见那挺戈在前的, 是太子夫差。可是这对于全线有何益处?全线的溃败来得如此突然,乃至于他鸣锣 撤退的命令刚刚通达全军,位置本来在中央的阖闾,就裸露在队前了。 阖闾赶紧命令自己的战车掉转头来。他也只能逃跑了。 笨重的四匹战马拖着的战车,正在掉头,驾车的马被砍伤倒下了。 车辕咔地一声掉在地上,折断了。 这是凶兆!阖闾一声“完了”还没叫出来,便也栽倒在地。一员越国的战将, 从马上一戈砍过来,阖闾的大脚趾被斩断了,鲜血如注,疼痛难忍。 所幸身手敏捷的伯,飞马前来救驾,以死与敌将相拼,不然,他就没命了。 所幸忠实于他的王儿终累,将他搀上了一匹战马,否则他是逃不出战争的漩涡 了。 难得他仍然还是清醒的。他的清醒表现在他的手中始终攥紧了戈,不撒开,还 表现在他能在乱军之中审时度势,向终累大吼: “终累!快去叫太子带兵来护驾啊!” 唯一有战斗力的,只有夫差了,这点他清楚。 终累打马而去,那情状全然不像往日那样的懦弱,而是十分骁勇,不计生死, 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去请太子回马护驾。 伯不敢恋战,策马到了阖闾身边,保护着君王,向后逃跑。受伤昏厥在马上的 吴王阖闾和十几名将士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越国年轻气盛的君王勾践,已经率军 追将上来,他叱咤着,红了一双鹰眼,士卒也气焰冲天,谁也不会轻易放还吴王, 谁都恨不能立即把吴王剁成肉酱,夺得吴越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太子夫差在乱军之中独树一帜,率领他的“奇兵”,从侧翼杀向了不可一世的 越国军队。他本来的目的便是钳制越国军队主力,以解吴军燃眉之急。在他的周围, 立即开辟分割出了一个独立的战场。夫差悍蛮勇,他的军队也同他一样的蛮野。在 两军平等对抗的情况下,越国军队的一支分支是不堪打击的,很快便退败下去, 向越国纵深地带逃去。 夫差在准备追击这股越国残兵的时候,勒马回首望了一眼主战场,清清楚楚地 看到了越国军队正在狂追吴军。 终累策马跑来。 终累翻身下马,拦在夫差马前,浑身是累累的伤痕,跑得脸上汗血流在一处, 只剩了眼白和牙齿是干净的。 终累:“太子殿下,父王已经被戈击伤,你快快率兵去护驾啊!” 夫差大怒:“终累,你叫我去护驾,可你怎敢离开大王?” “终累来传父王之命!” 夫差冷笑:“只怕是你吓破了胆,逃到这里来的吧!” “终累不值一顾,父王危在旦夕啊!快快去救护父王,不得迟疑!”终累见夫 差并没勒住马缰回马,那马还在向前走,便去拉住了马的辔头。 “懦夫!休要延误我追击敌兵!” 战马推着终累趔趔趄趄后退。 在这一刹那,夫差的心上倏然闪过了一个积郁了很久的念头:他已经二十六岁, 他早已成年,他破楚和诛杀夫概已经证实了他的力量,吴国文治武功皆有他的一份 儿,他自信如果继承了君王之位,功德不会在父王之下,他渴望享有君王的权力、 威仪和所有的宫殿,冰室,车船,还有美女。可是,他的父王虽然是年已六十,还 是把持着王位不肯放手,而且,父王阖闾身体极好,尚可披挂征战。他继承王位遥 遥无期,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有半点儿觊觎王位的眼神儿。他用自己的蛮勇和 耐性,总算逼迫得终累丢了太子的名份儿,可他知道终累的内心并不平静,甚至充 满了嫉妒和仇恨。夜长梦多,他不知道时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会不会与终累还 有一战,有一场火并?他一直渴望着得到一个机会,让他顺理成章地继承和登基。 现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说不定就是天赐机缘。他决定暂不回马去救护父王,让 时间、战争来裁决已经受伤流血的大王,这样,也许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了,也许 时间和战争自会结束了他父王君临吴国的生涯,那就怪不得他了。至于终累,他只 要催马一跑,便可完结这位前太子的所有的思虑和烦恼了。 夫差大喝一声:“滚开!我要去追杀敌兵!” 夫差狠狠地用戈击打马臀。 战马咴咴鸣叫着,疯狂地跑了起来。 转眼之间,终累已被夫差的战马踏在地上,踏烂了胸膛。后边,夫差的徒卒, 依次从终累的身上踏过。 当夫差的马队和徒卒,一一从终累身上踏过之后,终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拼 力蠕动了血肉模糊的身躯,望着夫差马蹄卷起的尘埃,嘴唇开合几下,似乎骂了一 句什么,就永远地离开了尘世,永远不会去争什么权柄和是非了。 天阴沉了。 阴云吞吐着下午的太阳,老天的脸忽闪忽闪的,一会儿白,一会儿黑。起风了, 风呜呜地悲鸣着,吹得河渠里的水,一阵儿皱,一阵儿平。距李七里外的这一片荒 郊野外,疲惫的吴军,伤痕累累,沮丧地坐在野地上。到处扔着戈,丢着残损的旌 旗,还有盔甲,战车。战马也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噗噜噗噜地喘着粗气。吴王阖 闾大趾被砍断,流了很多的血,现在血已止住。可是,突然间战局的变化,在胜利 的高峰上忽就跌到了低谷,转瞬之间惨败,败得覆水难收,吴王的心里难以承受和 接受。六十高龄,久经沙场的声名赫赫的大王阖闾,惨败在了二十四岁乳臭未干的 在君王位置上还没坐热的勾践,在他是难以想象的奇耻大辱。他被伯扶上马背逃命, 急火攻心,哇哇地吐了几口血;粘稠的血吐得马脖子上,鞍鞯上,到处都是。伯的 粉脸惊得煞白,连声叫:“大王,大王!你可要保重啊!”后有追兵,前路迷茫, 吴王生死未卜。正在这个时候,赤面白发的伍子胥率领五百徒卒来了。伍子胥疯狂 地挥动手中的大斧,拦住了勾践的追兵,一场迅疾而又震骇人心的搏斗,勾践终于 被杀退了。伍子胥立即又策马回还,去护卫阖闾,到了距李七里之外的山口。 阖闾流着泪,看着伍子胥为他裹伤、含着眼泪把他的脚抱在怀里。阖闾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 四外安静下来了。 阴风肆虐地打着呼哨,天边,太阳渐渐被墨黑的云蚀掉。远处,沉闷的雷声, 滚滚而来。 下雨了。 卷地的悲风,携来急雨,如万箭齐发,斜扫在吴国溃败的君臣、将士头上,身 上,哗哗作响。 伍子胥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把旗子撑起来,给大王挡雨啊!” 立即有将士用旌旗在四周围起来,有人用手撑着旗子,为吴王挡雨。人的“帐 篷”,绣着老大的“吴”字。四周掘了淌水的沟,给吴王一块最后的干爽的地方。 吴王阖闾昏过去了。 吴国将军、徒卒,守在旌旗围成的“军帐”外面,焦急地听着里面的消息。吴 王阖闾,对于吴国,对于将士们,是至关重要的。他已经在位一十九年。十九年里, 他毕竟使得吴国振兴了,昌盛了,成为诸侯间的大国;十九年中,他任用了许许多 多为天下瞩目的贤人名士。他,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如果倒下,谁知道会发生什 么样的事情啊! 雨声。雷声。 吴王恍惚间走进了一个高大而辉煌的府邸,楼檐下挂着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的 灯笼。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帷幕在飞。他看见一群蝙蝠,全都倒挂着,在他走近 的时候,那些蝙蝠,噗噗地乱飞,盘旋着,在紧闭着的门窗上乱撞。他心里发怵, 叫了一声“来人哪”,回声吓了他一跳。 “公子光!” 谁在叫他?如何是从前的称呼?那么,他是又回到从前的府邸来了么? 果然,他听见了十分熟悉的笑声,从半空里传过来。那笑声让他毛骨悚然,汗 毛直竖。 是——胞兄王僚? 是的,是那个杀气腾腾的王僚,头上戴着王冠,正在姑苏台上食鱼。他走过去, 近了,却看见是夫概在吃鱼,头上戴着王冠。夫概的左右,是阿婧?是眉妃?是皿 妃?全是一身的槁素,白的裙裾,打着旋,来了,一群女人来架着他的两臂,拖着 他走,请他去吃鱼。他想说不,可是喉咙里如塞了湿漉漉的蚕丝,说不出话。他拼 死挣扎,忽然从那姑苏台上跌了下来,忽忽悠悠地,跌在半空里,脚也找不到地, 手也抓挠不到任何东西。在半空,他看见姑苏台下面,是五个血窟窿,仔细看去, 原来是他在雍大战之前诛杀的五个将军,五个没有头颅,脖腔子冒着血泡和热气的 将军,举戈来砍他的脚,还恶狠狠地叫着:“大王!” 吴王“啊”地大叫一声。 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又一张晃动着的黄脸和白脸,每张脸上都有一个血窟窿。那些血窟 窿发出的是焦急的声音:“大王!”“大王!”“你醒醒啊大王!”…… 他感到了暴雨的寒气逼人,听到了如刀枪搏击的雨打“帐篷”的声音。他看见 了他的臣下,伯、伍子胥急坏了的样子,也看见了跪在他的身边,最痛苦,最痛心, 最绝望的,涕泪交加的太子夫差,在捶胸顿足地哭嚎:“父王你不能扔下夫差而去 呀父王!……” 阖闾那迷迷登登的心里,忽然开了一条窄缝儿,忽然明白了。 他回忆着刚才的噩梦。他想到他刚才是游荡在鬼魂之间了,梦里见到的那些人, 久违了的王僚,夫概,眉皿二妃,五位将军……都已经是死人了。他想他之所以没 有跟那些死人而去,全是因为等着夫差回到身边来,等着再见夫差一面。 他也明白了,夫差之所以迟迟不回马保驾,定然是盼着他速死。他懂得他的这 个儿子的又狠又辣又狂傲的心肠,他懂得,知子莫若父。 这个逆子! 毫无疑问,夫差嚎啕的样子,是感天动地的,是呕心沥血的,是悲怆欲绝的, 是淋漓尽致地倾吐了对父王之爱的,甚至是情愿毅然地替父王去死的样子。他顶着 暴雨,赶到“帐篷”里,噗嗵跪倒之后,就一直悲痛。闹得伯反而来劝夫差了: “太子殿下,大王已经醒了,殿下可要为国珍摄啊!你可不能没了主张!” 可是,吴王阖闾不知道,夫差他能继承吴国的基业么?他能会合诸侯一匡天下 么?他能够与老臣孙武、伍子胥同舟共济么?能么? 吴王阖闾闭上了眼睛。一闭眼睛,他就觉得身体轻飘飘地在向一个隧洞里游走, 前面,有一豆灯火,桔红的,在导引他,诱惑他,不叫他停止穿越这隧洞。 他心里还有很多事情放不下,他赶紧吃力地睁开眼睛。 孙武! 孙武刚刚从域外回到姑苏,听说大王阖闾已兵发李,心里惊呼“不好”,赶忙 上马向李狂奔,可还是来晚了。 吴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的孙武,就想抬起身来,嘴干 张着想说什么。孙武忙过去,扶阖闾躺下:“大王!孙武来迟了!” 阖闾苦着脸,摇摇头。 他已经不可能再抒发感慨了,自己后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当初听从了孙 武的大谋略,还会饮血李,饮恨沙场么?倘若军中有孙武在,还会溃不成军,一败 涂地么?人之将死,不仅是会善心大作,同时也要重新审视一番与他命运攸关的人 和事的。吴王阖闾早就知道,他的强悍野性的儿子夫差,因为孙武涉嫌夫概谋反, 险些开了杀戒,夫差是不会不心存芥蒂的。有他在,尚可把握夫差,夫差为王,后 事便难以预料了。 不,他不想死。他不能死,至少是现在。 他失血的嘴唇翕动着,要说话。 夫差把耳朵贴近阖闾,问道:“父王有什么话要说?” “你,我……要……你永世宽赦……赦免……孙将……军啊!” 夫差:“儿臣记下了。” 孙武:“大王不必为孙武操心,大王多多保重!” 阖闾又伸出那只实难举起的手,抖抖索索地去抓夫差身上佩带的天下独一无二 的属镂之剑。 夫差:“父王你要干什么?” 阖闾伸出另一只手,似在招呼伍子胥。 嘴里却是有气无声了。 夫差:“父王,是要把属镂之剑,赐给伍相国么?” 阖闾点了点头。 夫差把佩剑取下,双手递给伍子胥。 伍子胥泪如雨下:“大王放心,子胥一定把一腔热血泼给吴国霸业!大王放心 啊!” 阖闾一手拉着夫差的手,一手攥住伍子胥的手,看样子是想把两人的手拉在一 处,可惜他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他闭上眼睛,大张了口地喘气,忽然,大叫了一 声: “夫差,勾践杀你父王之仇,你会忘吗?” 夫差跪倒在地:“儿臣须臾不忘!” 再看吴王阖闾,已经气绝身亡。 老天发了疯,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守在“帐篷”外面,淋在雨中的吴军将 士,一直在注意地谛听着“帐”中的消息。当听到夫差失声地喊叫“父王”!“帐” 中一片混乱的时候,雨中的将士也一片唏嘘,面面相觑,六神无主了。伍子胥又痛 苦又激愤,攥着“属镂”之剑,走出“帐篷”,面对雨中的军卒道: “大王他……” 伍子胥泣不成声。 吴军将士呼地一下子全部跪倒在泥水之中。 伍子胥:“勾践小儿弑我君王,杀我徒卒,吴越不共戴天!今日伍子胥以先王 所赐属镂之剑为证,辅佐新王,重新集结三军,誓为先王报仇!打到会稽去!三军 列队!” 军卒们从泥水里站起来,群情激愤。 孙武忙来拦阻:“慢!伍相国,且请从长计议!我军已经败溃,这是不可回避 的。三军重新集结,颇费时日。仓促出战,司马中士不熟悉伍长,伍长不熟悉徒卒, 如何协同作战?即便攻入越国境内,劳师袭远,后勤粮草也要重新筹划。再说,国 君新丧,民心急需安抚,将军切切不可因为愠怒而贸然出战哪!依我之计,第一, 严格封锁先王逝世的消息,不许走漏风声,我等护送先王回姑苏城去,再行国殇; 其二,虚让李十里,分兵固守边城。如此这般,以实为虚,以虚为实,虚虚实实, 勾践才不敢妄动。 夫差拭泪道:“传我的命令,一切就依孙将军之计行事,立即班师回朝。” …… 次日清晨,天终于放晴了。 在雨中枕戈待旦的吴军,重整了旌旗。伍子胥率领士卒,把阵亡的将士尸体抬 到一处,伍子胥亲自为死掉的将士擦干脸上的血迹,一一亲手葬埋,泪洒李,之后, 大队人马从李战场退出。 这是数万哀兵的大撤退!战马掩了铃,不发出声音,马嘴里也衔着枚,不让嘶 鸣。破损的、染着血迹的旌旗,低垂着,不再猎猎飞扬。一路上不再用战鼓指挥行 止,需要传达命令的时候,便是徒卒们口对着耳朵,耳对着口,用嘶哑的声音互相 传递。伍子胥、伯和徒卒们一起,肩扛着临时制成的“床”,抬着曾经是叱咤风云 的一代枭雄阖闾。阖闾的身上盖着一面吴国的军旗,看上去,那张整过容的脸,蜡 黄的,却依旧栩栩如生,大睁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望着苍天。 全军默默地在泥水里行走。 勾践得到吴军撤退的消息,从来未想到吴王阖闾会因丢了一个大趾已暴死沙场, 反而深信吴王阖闾仍在军中,勾践便没有穷追,之后,得到吴国边城又增添了兵力 的情报,更不敢贸然反攻,再加上他的父王允常尸骨未寒,还要举行国丧,葬殓先 王,也就退兵了。等到他回到都城之后,得知阖闾死在李的消息,实在是后悔莫及。 不过,勾践毕竟年轻气盛,转念一想,到底老谋深算的阖闾死在他的手上,吴国再 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了,又不免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