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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32章 早晨起来,天色微明,夫差盥洗披衣,刚刚在宫殿庭院一露面,就有一个立在 那里的黑衣人高声问道:“夫差!勾践的杀父之仇,你敢忘吗?” 夫差立刻恭谨而认真地拱手,咬牙切齿地回答:“须臾不敢忘。” 朝朝如此,或者说是时时刻刻都是如此这般的提示和回答着。夫差自李率领败 军回到姑苏,就固定了两个黑衣人轮番立在庭院,“钉”在那里,无论何时,只要 看见夫差出入庭院,就直呼其名,问他是否忘记了勾践的杀父之仇。这并不是一种 单纯的形式,也绝不是做给朝中大夫将军们看的,这其实是夫差的内心独白,内心 愤怒和内在的驱动力。这样一种方式,同样对于吴国国中的男女老幼都是一种昭示, 国仇家恨,谁也不许忘却,谁也不敢忘却。不管过了多少时日,夫差都要让吴越之 间的仇恨生根,发芽,长叶。他要把全国,全军,全民都卷到复仇灭越的战争中来, 剿灭了在南边和吴国比肩而立的越国之后,才可以北上伐齐,伐晋,称雄天下。基 于这样一个近期目标和远大狂想,他回到姑苏,登上君王的宝座。最要紧的就是两 件事,第一是国殇,令上万民众去修筑豪华的阖闾陵寝,准备把他的父王最后送到 墓地;第二便是为了复仇与争霸,重新组织属于他的力量。尽管夫差生性蛮悍,狂 野,暴戾,骄矜,尽管夫差容易为偏见和谗言所左右,他也绝不会王袍加身就无端 诛杀老臣。这倒不是他在乎大夫将军们怎么看,怎么说,究其根苗,他身为君王, 变换了位置,他就必须用另一种眼光和胸怀去审视身边的重臣,哪些能用,哪些该 用,哪些不想用也得用,哪些慢慢瞧着用,哪些要戴上笼头用,哪些用的是脑筋, 哪些用的是四肢,如果一旦只需要脑壳,他当然也不会手软,取了便是。其实,对 于只图官职的人来说,非血缘关系也会有此“遗传”,更何况夫差从娘胎里便开始 了胎教?他让伍子胥继续为吴国之相,辅佐他处理军政事务;分封伯为上大夫,兼 做行人,职掌宫廷内务和外交事宜;让华登统领吴国全部水师,加紧舟师训练。举 凡大小官员,夫差全部重新认定,不厌其详,不厌其烦。职掌军队的每“两”二十 五人的司马中士的任命,他要过目;统领四“两”共一百军卒的行官上士,他要大 致听一听这人的籍贯,家族史和战争经历。 至于孙武,夫差要亲自过府去拜望。身为君王,叫他如此屈尊,依他的秉性, 这是一件很为难他的事情。 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的父王阖闾常常微服到孙武府上去,去就去,走就走,不那么兴师动众的。 夫差可不一样,城中短短的路程,他却是车服骑驾,侍男宫女,浩浩荡荡,招摇过 市,令整个姑苏都为之轰动:新王夫差亲自去看望将军孙武。 离孙武府前十丈远,侍从便开始传递夫差的威仪和行踪了。“大王驾到——” 一声连着一声,一直震荡到孙武府中的内堂。 孙武忙出门,以君臣大礼跪接。 夫差下了车,说:“爱卿请起”,边说边把两手老远地一张,绝不像他父王那 样亲自去搀扶。他的“亲切”永远是有节制的。 君臣到府中坐下。 夫差坐在那里,两臂乍开扶膝,老大的一片,笑眯眯地望着先王命他终生赦免 的将军,等孙武说话。 孙武:“孙武不知何事敢劳大王驾临,实在是诚惶诚恐。” “哈哈,将军是先王重臣,寡人自然应当到府中看望。将军的功德,寡人心里 是有数的。” 这便暗示夫差不介意什么“涉嫌”不“涉嫌”的了。 孙武:“谢谢大王看重臣下。” 夫差:“寡人继承父王基业,本应设宴款待朝中重臣,也好把李一役大夫和将 军们的晦气洗扫干净。怎奈父王不幸驾鹤而去,如今正是国丧,服丧期间不能不免 去饮宴歌舞,将军是知道的。” 孙武:“当然。先王在位期间,从来高看孙武,宫中彻夜谈国策,军帐里促膝 问对,常常是行同车,居同床,食同席。先王乃是最知道孙武的了。如今先王逝去 了,我悲伤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什么样的宴席也没有味道的。” 夫差:“所以寡人便带了些新鲜果品,与将军共享。来呀,呈上来。” 夫差一声令下,八位穿着白色裙裾,略施粉黛的宫女捧着果盘呈上,分别侍候 在夫差和孙武身旁。 夫差道:“虽只是些果品,也是吴国罕有之物,多是南边蛮荆之邦、越国所产, 是越王允常活着献的贡品,寡人叫人从冰室中拿来的。寡人从今只食越国果品,将 军定然知道其中用意。” “臣下知道。” “说说看。” “大王怕是要把越国全都吃下去吧?” “唔,差不多。” “仅仅一个越国,大王还不一定会觉得果腹。” “那么——” “然后便是齐国靠海蓬莱仙山产的苹果和梨子,再往下,又该去摘晋国树上的 弥桃和栗子了。这是大王日后的三番锣鼓,未知猜中了没有。” 夫差哈哈大笑,连叫“请爱卿先尝尝越国的枇杷和甜橙。爱卿定然还记得,当 初在你拜将的宴会之上,父王便用桔子来说国家大事,那时候,寡人还是青春年少 哇,哈哈……” 孙武咬了一口枇杷,又吐出来。 夫差:“爱卿怎么了?” 孙武:“果子还投熟透便摘,涩而且酸,别说咽不下去,只怕牙也酸倒了,还 要腹泻,伤了元气。” 夫差沉了脸。 他知道孙武不是说果子,而是在说他的国策。 夫差忽然向侍从喝道:“什么人挑选的果子?” 立即,八名宫女全部跪倒在夫差脚下,瑟瑟发抖:“小女子罪该万死”“大王 饶恕……” 夫差冷笑:“尔等竟敢用些酸涩的东西来敷衍寡人,叫寡人在孙将军面前有何 颜面?推出去,斩了!” 孙武忙拦住,起身施礼道:“大王息怒,是我胃口不好,是我……” 夫差“唔”了一声,挥了一下衣袖。 八个宫女赶紧退出。 夫差说:“寡人的胃口倒是好得很,什么样的果子都吃得下。” 孙武:“臣下怎敢比大王?” 夫差又道:“请将军随便拣几样尝尝。”说着,他大口地嚼着枇杷说话:“真 是不知道将军的口味,是喜欢甜呢,还是酸?” 孙武:“万物都有度。过分的甜,与过度的酸,都于脾胃无益。我还是喜欢罗 浮山下自家的菜瓜。” 夫差诧异地看看孙武。 孙武神态平和。 夫差说:“既然如此,寡人可以分封爱卿食采吴兴郡和罗浮山。孙将军,你十 年戎马不容易,你辅佐父王创下吴国基业,现在又要你为我操劳,我心里实在不安。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父王的血不可白流,国仇家仇不能不报,越国不可不灭,中 原霸业不能不图。我初登大宝,第一件事便是就教于父王的重臣,特别来拜望将军。 将军,将军!你我君臣携手戮力,何愁不能灭越,伐齐,破晋?天降大任于将军啊, 你我君臣一起告慰父王在天之灵吧。夫差思量再三,父王临终嘱我终生赦免将军, 将军功高盖世,哪里只是什么赦免不赦免的?夫差阅世未深,还要依靠将军呐!” 夫差的话滔滔如泻,说得很激动。 孙武听着,神态宁静。 这是很让夫差恼火的,可是他知道不能发火,至少是眼下不能。 夫差:“孙将军,我要为你重修府邸,并在罗浮山为你筑建别业,我要你来做 职掌吴国水师陆军的最高官职大司马,将军意下如何?” 孙武淡淡一笑:“谢谢大王了,孙武只要罗浮山下一块菜田。” “你?!” “只要罗浮山下一块菜田,此生足矣!” “你要舍弃寡人而去?” “孙武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你是不是对寡人心存芥蒂,耿耿于怀?” “大王的封赏,足以令孙武感激不尽。” “你到底想要什么?” “隐于田园,放浪山林。” “你难道就没有想到,”夫差的声音忽然平缓下来,还笑了笑,“寡人如果不 准你去隐逸什么田园,你就走不出这府邸半步么?” “我自可在府中静养,可这又于大王何益?” “倘若寡人治你违抗君命之罪又如何?” “孙武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沉默,僵持片刻。 夫差叹了一口气。他的失望和失落感是真实的。 “将军你,你真是不愿意与寡人共谋伐越,报勾践一戈之仇么?” “请大王鉴谅。孙武看遍了天下战场,惊叹于诸侯之间的频繁征战,为了一块 玉,为了一匹马,便兴师问罪,大开杀戒,真是伤心惨目。孙武无力回天,徒唤奈 何,实在是再也不愿意见到征伐、杀戮了。” 夫差“呵呵”冷笑:“那么请问,将军的《孙子兵法》十三篇又做何解?” “十三篇的精髓乃是——” 夫差:“不必说了,寡人知道将军的兵法是简上谈兵。” “大王可以听听孙武兵法中所说的不战而胜与慎战的道理么?” 夫差不耐烦了。 “将军可以解甲归田了。” 说着,夫差便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将军原来是个喜欢梦 想的人,如今天下诸侯,孰能不战?孰能止战?孰能罢战?将军可以回罗浮山过些 日子,暂居田园。寡人不定何日还要召将军来,听将军高见的。去吧,寡人为你在 罗浮山修建别业。倘若将军到别国去——助他人威风,那可要请你恕寡人无情了, 起驾回宫!” 夫差怒冲冲走了。 他十分扫兴,而且愤怒。他对孙武归隐的理解是:孙武对他心怀仇恨,不肯合 作;他对孙武最担忧的是逃奔他国,投靠敌邦;他对孙武实行的策略是软禁,这当 然是最佳方案。他这时初为国君,不能随便将孙武投入大牢,也不可将孙武的项上 人头取下来,虽然他很想这么做。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将是令先王老臣兔死狐悲, 人人自危,众叛亲离,同时也无法谢天下百姓。他的根基还不牢,他登上王位才几 日,犹如陶坯,还没有风干,更不曾经过烈火煅烧。他要通达罗浮山外的南北西东 城关哨卡和周边城镇,不准将军孙武出行,划地为牢。让孙武在山中老死吧,老死! 他咬牙切齿地想。 他回到卫宫。 他走过庭院,走得很快。 庭院里,黑衣人见到夫差,立即恪尽职守地问道: “夫差,勾践的杀父之仇,你敢忘吗?” “我——不——敢——忘!” 夫差扯直了嗓子,拼命地吼叫。 宫中的人,全吓坏了。 漪罗不知新王夫差与孙武谈些什么,特别担心会有不测,一直在帷幕后面提心 吊胆地偷听。 夫差一走,漪罗就踮着脚尖,悄悄地来到了孙武身后。 漪罗欣喜地从后面用柔软的两臂,抱住了孙武。 孙武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漪罗:“将军,我们要回罗浮山了,真是要回罗浮山了!” “……” 漪罗把她的脸紧紧地贴着孙武的背,感觉着只有她才可能感觉到的温暖,踏实, 强大,可靠和幸福。她的心已经飞到她所喜欢的,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罗浮山中去 了。她喃喃地说:“将军你知道《诗经》上的那首诗么?‘采采苤苜,薄言采之— —’说的是在那花草明媚的原野上,去采车前子啊,手提着衣襟儿,再把衣襟儿掖 在腰带上,成把地采呀,采呀,拾呀……到了罗浮山,我要你陪我去采车前子,啊 不,我叫你看着漪罗采车前子……” 漪罗的喜出望外和孙武的沉重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孙武尽量不伤害漪罗, 只默默地把那两只围在他腰上的手移开。 漪罗:“怎么?将军,您不高兴么?”‘ 孙武长叹一声,两眼茫然。 老军常佝偻着腰,踢踢踏踏地来了,老人眼已昏花,行动迟滞,口齿不清: “唔将军要回唔山哪,那些乌龟王八留下了。夫差也成精了,哼!他的人,还胡诌 少夫人是奸细,这些骡子养的王八儿子!将军你不能走。我阿常知道吴国能领兵打 仗的,一个是将军,一个是伍子胥!我在打仗的时候丢了两个儿子啊。我儿子不怕 死。将军你要回山哪。我阿常是身经了几回生死的了。将军你不能走。吴国能领兵 打仗的……” 孙武皱了眉:“行了行了,阿常你不要再说了!” “将军你不能解甲归田哪!” “好了!” 漪罗忙搀老军常出去:“阿常老爹,你不是要洗澡么,水烧好了。” 离开战场八个春秋了,老军常还是觉得自己洗不干净。 漪罗返回身来:“将军你不愿意回罗浮山吗?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说出来, 漪罗也好分忧。” 孙武苦笑着道:“《诗经》也有两句诗,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 者,谓我何求!” 帛女来了,站在门口:“将军肯听我几句话么?帛女随将军自齐国到吴国,从 罗浮山到姑苏,从无怨言。将军如果现在说到天涯海角去,我自会拔腿便走的。今 日将军说要回到罗浮山去,帛女可是喜出望外了。有什么比淡泊和宁静的日子更好 的呢?住在罗浮山中,就像人们说的小国寡民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 俗。没有什么期待,自会达到逍遥的境界。将军回到罗浮山一切都顺其自然,有功 却不居功,正因为不居功,才是最有功的人哪!不知帛女说的对不对?” 孙武听了帛女这话,感慨万千:“夫人这样说,孙武日后岂不像那不知四季的 朝菌,朝生暮死一样吗?岂不像那不知春秋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春死一样吗? 孙武活着不是和死掉了一样吗?” 帛女:“那么,将军还是要去征战和杀戮吗?” 漪罗:“将军在罗浮山中可以静下心来著述兵法的啊!” “好了好了,谁也不要再说了!你们叫我安静一会儿吧!” 他的心里烦躁得很,矛盾得很,沉重得很。他已经决定解甲归田,归隐罗浮山 了,可是,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是痛苦的抉择。当初,他怀着一腔热血献给 吴王阖闾兵法十三篇;他带着一泻千里的锐气在姑苏台上演试兵法,杀了二妃;他 背负着实践兵法、振兴吴国的大任率师出征,破楚入郢,现在,他正是精力旺盛的 年华,却要解甲归田,离开军中了。这是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情。经过反复思虑,经 过回眸往昔与预测未来,他清醒而睿智地看到,随着阖闾时代的结束,夫差登上王 位,他所倡导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罢;“全争”,“安国全军”谋略也罢; “慎战”,“修道保法”也罢,都将难以实现。阖闾算是能听得进忠言谏议的,可 那也大多是在初登王位的时候,不敢嚣张。夫差可是大不同了,他从小蛮野,狂妄, 刚愎自用。夫差已经明确地说他是活在“梦想”之境。夫差王袍加身,就已经确定 的伐越伐齐伐晋三部曲,意味着夫差的专断和穷兵黩武的时代的开始。夫差重用他, 挽留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他征战,征战,还是征战!他已厌倦了战争,再也 不愿看到流血和拼杀了,无可奈何,他只有拂袖而去,以拒绝战争的方式抗议无端 生起的战争和只为满足君王野心、嗜好的战争,也抗议对于他十三篇兵法的曲解和 肢解。 他是成功的呢?还是失败的? 他的心里一片惆怅。 夜里,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三更时分,他悄悄披衣起来,走出府邸。 又到姑苏台来了,这和他的命运紧密联在一起的地方,这让他开始将军生涯的 地方;这融铸着他的梦想的地方;这让他激情满怀又让他伤心透顶的地方,在即将 离去的时候,怎么会如此牵动着他的魂魄和思绪?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在姑苏台印 证什么?寻找什么?又失落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无言的告别么? 他默默地在姑苏台上踱步,似乎是在丈量姑苏台的长短。他站住了,月光把他 与姑苏台融在了一起。哦,天上,是在风晕里蜷曲着的半个月亮,明天有风啊,他 想。眯上眼睛向远处望去,太湖揉碎了半个月亮,吞吐着那些白色的光斑。再远些 呢,迷迷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山川,阡陌,湖岸,村落,全都迷失了。 天上有孤雁在叫,可是不知雁影何在。 午夜,很凉…… 有人咳嗽了一声,谁?是伍子胥。这人没有靠近,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与孙 武在夜色里的姑苏台上面面相觑。 “真要走了么?”伍子胥的声音打不起精神。 “是啊,真要走了。”孙武的声音也低沉。 “不可以再斟酌了么?” “休要再说什么了。” “可是,孙将军为什么当初在这个台子上受难之后不走?” “唔,那不是避罪逃跑么?” “既然要走,当初何必来,何必要登台拜将?” “既然人终归要死,为何要生?何必让母亲受难?” “我知道你厌倦了战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要作《孙子兵法》?” “没有《孙子兵法》,世人如何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 “孰能号令天下诸侯就此放下斧钺,孰能约束各国君侯永不征战?” “所以孙武要隐去了。” “将军是回到罗浮山呢,还是回到你自己构筑的梦境之中去呢?” “有梦者活着,无梦者死掉了。” “如此说来,你做你的梦去就是。伍子胥不进家门,不亲妻子,日夜操练徒卒, 只求不愧先王,是一定要为先王报勾践一戈之仇的了。为了剿灭越国,伍子胥食无 味,夜难眠,哪里还有什么梦?可是伍子胥活着,活在沙场上!” “伍相国可以听孙武几句话么?” “……” “孙武听说,战马睡觉的时候三足站立,随时可以奔跑;蝙蝠睡觉的时候两爪 吊挂,张开两翼,随时可以飞遁;鳏鱼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刺猬睡觉的时候, 乍撒起浑身锋利的尖刺。伍相国,新王比不得先王,宦海多有风浪,还要多多保重。” “伍子胥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那么,就此拜别了……多年来,孙武有幸得到伍相国的举荐和鼎力相助,今 日一别,分道扬镳,不知何日再见?请受孙武一拜,孙武要叫你一声兄长!” “伍子胥不是你的兄长!” 伍子胥回身便走,头也不回。 姑苏台上只剩了孙武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苍凉的台子上,一直到天色泛青。 先王阖闾的葬礼,整个姑苏城从早到晚劳烦了一天。阖闾的陵寝在姑苏城的阊 门外边,送葬的队伍绕城一周,前队到了阊门,后队还没出王廷。槁素的丧服充斥 里巷,一片白花花的。不算君王“五服”之内的亲属,仅牵引柩车“执绋”的,就 是五百人,每一条“绋”,都用整匹白布搓成,仅“绋”就用了五百匹布,整个葬 礼,谁也说不清用了几千几万匹布。丧车大得惊人,四个车轮都状如整木,长长的 轴穿透死心儿的木轱辘。丧车紧迫地面而行。丧车又叫“蜃车”,“蜃”是大蛤蟆 的意思,那车可真有些像老大的蛤蟆爬行。棺椁也非同一般,三重棺,每重椁上的 装饰豪华之极,难尽其详,一层素锦的棺罩叫做褚,一层竹编叫做池,还有一层黄 绢叫做帷荒,三层加在一起叫做“柳”,所以柩车又称之为柳车。阖闾的灵柩四面 还围着丛木,丛木在棺椁的上方合拢,近看像屋顶,远看可就像一座小山了。丧车 后面有遣车,就是馈赠和祭奠的意思,把祭奠阖闾的猪,羊,果品什么的,装在遣 车上,送到墓地去。装得满满当当的遣车一共是七辆,轰轰隆隆辗压着姑苏城。阖 闾的遗体已经有味儿了,所以,那柩车,遣车,全都嗡嗡嘤嘤跟着成群的苍蝇,挥 之不去,拂之又来。夫差在仪仗队之后徒步行走,手执招魂幡,哭得满脸都是些黑 气。他后边的将军大夫个个哭丧着脸,按资排队,踽踽而行。再往后,数不清是多 少人,都捧着即将随葬的明器。明器又叫做盟器,是些个布帛,珠宝,玉器,陶器, 铜器,还有戈戟盾牌之类,保证阖闾在另一个世界亦可以足食丰衣,也可以征伐作 战。看上去触目惊心的,则是丧葬大军中的活人抱着的俑,那陶俑亦称为“像人”, 果然如真人一样眉眼欲动,栩栩如生,有男有女,一共有一百七十七位,等于阖闾 从阳世一次带走了一百七十七个侍从,照顾他老人家饮食起居。不由不让观者感叹 :活着多大威风,到阴冷的那边也有多大威风,活着的时候没享完的福,是可以带 到遥远的阴世去享的,到底是君王之家! 葬礼队伍中最精彩的场景,是十六只仙鹤踏着悠闲儒雅的步伐,骄傲地鼓动双 翅,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它们全然不管死者的死相如何可悲可叹可怜,也不管死 者如何尊为一国君王,更不管丧父的新王怎样哭丧,不管此时此刻全吴国的人都会 因一点点欢颜而丢了脑袋。它们破例被允许跳着欢快的舞,它们的头上戴着鲜红的 “冠”。城中不得不身着白衣孝服的民众,纷纷涌到鹤舞的这一段落,兴趣盎然地 观看,捂着嘴谁也不敢笑,眼睛里却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惊喜,挤着,攒动着,跟着 跑。那些鹤们,越是有人观看,越是精神抖擞,舞姿越发地动人了。 十六只仙鹤的后面,还有一只梅花鹿,一副惊恐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得 知了什么,它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走走就停了,身上挨了皮鞭,就又往 前走。 这一支活人,死人,假人,还有鹤和鹿混杂的队伍,从大早起祭奠开始,直到 全部到达墓地,已经是太阳西斜了。大队人马与其说是送葬,不如说是一回富豪的 展览,威风的展示。这样一番展游之后,果真让人茅塞顿开:原来,不论活人做出 怎样的悲伤痛苦状,看来,死亡对于死者没什么不好的,说不定,把福带到另一个 世界,重新开头儿,可是更懂得怎么享福了。原来,死亡,也就和出远门儿差不多。 墓地上,除送葬的,参观的,还有两千徒卒荷戟参加哀痛,人山人海。 盛大的下葬典礼。 繁琐冗长的礼节礼仪。 送葬队伍当中第一个去死的,是那头梅花鹿,它被赶入墓道,捺到墓穴前方的 墓坑里,盖上了顶。凭那鹿怎样噗嗵也没用了,它与另一边的怪里怪气的青铜镇墓 兽,遥遥相对。之后是陶俑们和明器落入墓坑,俑们无悲无哀,无牵无挂,都是不 计生死的。高潮自然是吴王阖闾被放进墓穴的时候,整个送葬大军一齐大放悲声, 十六只鹤也惊得唳叫不止。夫差跪在墓穴前边捶胸顿足,嚎啕得要死要活,围观的 人等也都骚动起来。闹得安放灵柩的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棺椁陈于墓穴正室, 又撒好了给蚂蚁们吃的煎熟的谷物,盖好了墓穴顶盖。 夫差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参加葬礼的朝臣,百姓和徒卒。 那张扭曲着抽搐着的虚浮囊肿的脸,看上去很吓人。 眼睛,红得好像要淌血。 葬礼还没完,他要做什么? 伍子胥:“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伯悄声:“恭请大王节哀啊……” 夫差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两千徒卒前面走去。 朝臣赶紧向两边分开,让了路。 谁也不知道吴国的新君打什么主意,墓地上鸦雀无声。 夫差在徒卒面前站住了。 他的红眼睛,扫视着一张张年轻的徒卒的脸,仰看那猎猎翻卷的旌旗。 他嘶哑地号叫道: “今日……葬了先王。先王入土为安了么?不,不,不——先王一生披着甲胄, 南北征战,创下吴国基业,不料被竖子勾践所害,饮血李,先王闭不上眼睛呵!如 今父仇未报,寡人有何脸面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寡人之家仇,便是国仇,便是吴国 子子孙孙之仇,不报此仇,天公会降怒于吴国的啊!夫差在此向天盟誓:生,则与 竖子勾践血战,剿灭越国;死,则随先王而去,无怨;无愧,无悔!寡人今日在此 问尔等一句,敢不敢战?” 两千徒卒一个声音:“敢!” “敢不敢死?” “敢——” 疯狂的夫差提高了声音,嘶叫着又问了一遍:“敢不敢?回答先王,回答寡人, 回答皇天厚土!” 这回是山摇地动一般的一个“敢”字了。 夫差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上前几步,来到前排徒卒面前,指点着:“你,你, 还有你,你们,站将出来。”他点到的徒卒有的激昂,有的诧异,有的胆怯,也有 的不知为何受宠,可是这些唇上长着茸毛的年轻士卒,没有人敢违抗君王亲自下的 命令,纷纷出列,站成一排,一共是三十六人。 忽然向他们一拱手:“军中从无戏言,既然你们回答了寡人,敢战,也敢死, 敢随先王而去,尔等现在便随先王而去,给寡人看看,也给天下人看看,吴国之军 举世无双!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寡人自会抚恤。去吧,去,以死明志!” 墓地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三十六个年轻的士卒,则简直如同做梦一样,没想 到活得好好儿的,顷刻间死到临头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只听清楚,只弄明白 了一点:新登王位的君王,是叫他们去死,去陪伴僵尸,去做僵尸。这一切怎么来, 怎么去的呢?大王夫差是如何把这一次葬礼变成了誓师——不,誓死的仪式?夫差 的确是让复仇和征战的欲望弄得昏了头,疯了么?如果?来日那勾践不死,夫差会 气死的吧?谁知道呢?三十六个年轻士卒懵懂了一霎,立即明白了他们死的方法了 ——墓穴顶上的盖板盖上了,坟墓的入口还没有封死。从入口处进去,便是长长的 墓道,大约那墓道,便是他们的归宿了。现在,黑沉沉的墓口边上,人们正在把十 六只鹤往坟墓里驱赶。被剪了翅膀的白鹤无处可逃,正在兜圈子,引颈做最后的歌 唱,鹤的叫声从来没有像这会儿这样凄厉,悲凉和绝望。十六只白鹤一起叫起来, 简直惊心动魄。活蹦乱跳的鹤还没有全部塞入坟墓,就轮到三十六个年轻士卒了。 他们的司马中士执戈喊了一声“走”,就有人一下子瘫倒了,瘫倒的立即被拖起来, 随着“队伍”走向坟墓。确有勇往直前的,也确有泪流满面的,可是无论此刻是勇 敢,是懦弱,是悲伤,是留恋红尘,是惦念亲人,是默默祝祷,是仇恨满怀,都不 可能被允许停下走向坟墓的步履。他们,三十六个,一个又一个被黑沉沉的墓口吞 噬了。他们立即在黑暗中挤成一团,人与人,人与鹤,挤成一团。外面的人可以听 到里面发出模糊不清的混杂的人声和鹤叫,接着,墓穴的入口就被巨大的石板封住 了。也许,等不到用粘土把墓封死,蜷缩在墓道的三十六个年轻人的生命就结束了,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被阴世吞噬的滋味,窒息的痛苦和自己走向别人墓穴时的巨大 的悲恸。人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坟墓里立即无声无息了。 夫差又红了眼对伍子胥道:“伍大人,寡人命你立即把孙武拿来。” “大王,这又为何?” “谁不与越国为仇,便是与寡人为仇!” “大王,孙武昨夜已经走掉了。隐逸山林的孙武,不再是昨日之将军孙武了, 大王何必为此劳神?” 夫差咕嗵一声又跪回阖闾陵前,痛哭失声…… …… 孙武确实在先王阖闾出丧的头天夜里走了。 也可以说逃了。 他知道夜长梦多,也知道夫差对于他的隐逸不满,恐怕再生不测,便匆匆地带 上家小,离开了姑苏。他只带上了书简,琴,剑和一些旧衣裳,坛坛罐罐,青铜器 皿几乎全都丢下了。此一去罗浮山,他是决意过平平淡淡的清贫的日子了。 两辆马车夜半出发,一路在昏的夜里奔跑,天色微明,到了罗浮山前。一路上 孙武茫然地睁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不管离开姑苏多远,他的心上都没有那种解 脱了的感觉,只是闷闷不乐。一直等到车马到了罗浮山前,黑夜抽身而去,但见天 也宽了,地也阔了,树也绿了,雾也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嫩黄的油菜花, 扑入眼帘,许多许多的鸟儿,叫着,闹着,无一不醒神养眼。这时候,三个孩子, 孙驰,孙星,孙明,大的十二岁,次子八岁,幼子六岁,全跳下了车,和漪罗一起 奔跑。那漪罗,竟然还像个天真的小女孩,打了赤脚,一只手拽着裙裾,一只手提 着鞋子,在田埂上摆着腰肢,一边同孩子们跑着,一边回头来招呼:“将军来呀, 你来呀!”忽而,漪罗看见一个牧童和一头老水牛,竟然骑上了牛背。漪罗搂着两 个孩子,后边一个大的,抱着漪罗的腰悠然地骑牛嬉耍。 孙武的心里稍许豁朗了一些。 帛女却流泪了,为什么? 驾车的田狄说了一句:“将军,咱们回家了啊!” 孙武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忙擦了泪,不让帛女看见。两军阵前,即使咫尺生死, 他没流过泪,姑苏台上,即使斧钺在头上悬着,他也没流泪;现在是怎么了?是喜? 是悲?是感叹从此轻松了?还是忽然更沉重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田狄说的对, 这才是家,现在是“回家了”,这就是说,他,吴国的将军,在先王阖闾在位的十 九个年头里,在血与火里划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儿,而今又回到了原地。 你改变了初衷了么? 不惑之年,你就老了么? 那么,前面,果然是你的旧巢,你的归宿,抑或说是你的墓地么? 帛女说:“长卿,你看,怎地修起了围墙?” 孙武“啊”了一声。 遥遥望去,“旧巢”变了样子。从前那竹篱柴门不复存在,换成了石砌的高墙。 一道墙矗在山川阡陌之间,破坏了那种田园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当然,这一定是 大王夫差的“恩典”。说话间,车已到了高墙之下,孙武四下里看了看,到底是岁 月沧桑,大模样还是那个家,细看不一样了。当年那绿荷摇曳的池塘,已经是个生 满绿苔蒲草的死水潭了,水田里也不再生稻谷,只生着杂草,田埂也是轮廓不清了, 看来,整治起来,还要费些时日。走进院子,倒是发现旧巢修缮过了,而且烟囱还 举着乳白色的炊烟。院子里很干净的。菜畦还是菜畦,移种了些瓜菇幼苗。那口老 井旁边,正有一老者用桔槔打水浇菜。 是谁? “颉乙!” 孙武喜出望外了。 颉乙放下桔槔:“老朽候将军多时了!” 孙武:“你怎知孙武将至?果然神算哪!” “神不神,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颉乙愈发表现得玄妙。颉乙与孙武在 楚国旧战场游历时一别,八年过去了,颉乙除掉添了些许白发之外,神色却比当年 还好。 孙武:“先生别来无恙?” 颉乙:“一人浪迹天下,全家不饿,倒也没病没灾的,这才可以在八年之后来 同将军决一雌雄啊!” 孙武笑了:“好哇,你还惦记着那盘没下完的棋啊!” 说话间,漪罗,帛女和孩子们都跑到屋子里去了,少顷,漪罗又从屋内出来, 兴高采烈地喊道:“将军,你看谁来了!” 声音没落,从屋子里走出一个抱着琴的人。这人须发皆白,骨瘦如铁,满脸矜 持,见了孙武只笑不答话,空出手来在琴上一扫,“嗡”地一声,就算问候。 孙武又是一惊:“公孙尼子!” 公孙尼子又拂了一下琴,这回才哈哈大笑。 三个老朋友见了面,孙武心上的阴云这才飘然远去。公孙尼子说颉乙的神算这 回不神了,前两日便说是孙武要回家来,今日才到。颉乙说既然不出三日,神还是 神。孙武说,颉乙乃八年前的败将,今日前来复仇,恐怕败将毕竟是败将。说得颉 乙性起,抓了棋子便要立即决出高下。公孙尼子连劝颉乙心平气和,先尝一尝他煮 的黄粱米饭再做理论。 吃饭了。 一餐充满乡情的“盛宴”。 北方的黄粱米饭,本地的茄子辣椒莴苣。无论颉乙,公孙尼子,还是孙武的家 小,都吃得很香,唯独孙武吃不下去。 公孙尼子说:“长卿,难道还留恋那些富贵荣华么?都是身外之物。” 颉乙说:“公孙怎么这样说话?孙将军这叫做壮志未酬。” 帛女说:“让长卿随你们满天下走走,疏散疏散,百病皆无。” 孙武说:“只怕是软禁在此山中,夫差不会放我远走的。” 颉乙说:“罗浮山之大,什么样的鸟儿不可栖乐呢?鲲鹏扶摇而上八万里,斥 翱翔只在蒿草灌木之间,只要有所期待,都是不能逍遥自得的。唉,长卿不思茶饭, 颉乙的手段也只能治表,不能治里啊!可是,长卿的病还是要治的。漪罗,你且记 下了,一日三次,水煎服——龙胆泻肝汤。” 吃罢了饭,公孙尼子说“改日再来为长卿解郁”,正要拉着颉乙告辞,田狄来 报,说:“伯大夫派的人到了,送了些绸缎玉器和银子来。”孙武冷笑一声说: “耳目跟得如此之快!告诉来人,孙武已经解甲归田,休要烦扰。”田狄问:“带 来的东西怎么办?”孙武说:“还用问吗?带回去就是。”正说着,伯派来的人已 经把东西抬进院子,管事儿的向孙武打了一躬:“伯大夫再三叮咛要小人来问安, 问还缺不缺什么物件,将军还是把礼物收下吧,不然,小人无法回去交差。”孙武 说:“田狄,把带来的东西隔墙扔将出去!”伯的人还要力争,颉乙走上前来,一 边把那人往外推,一边劝道:“好了,走吧,回去可对伯大夫说,孙武是个不识抬 举的山野村夫,不要再理会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