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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有关1957年反右运动专集

季羡林 主编

突然袭击

      
      
                                       庞秉琹
      
        1957年。
        我搬到白堆子去住是去年的事。当我搬去后的第三天早晨,要我去手工业管理
      局副局长办公室,我一进办公室,这位领导就拍案大骂:“你们这帮人说这样不好,
      那样不行,你们全都回中央美术学院去。”我一时蒙了。我冷静了一下,想,作为
      一个领导干部,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是什么话?不惜损伤人的自尊心,何况我还是
      教授兼副院长。而且什么东西都已搬来了,又要大家回中央美术学院去,这样大的
      事,怎么能信口说出?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接着说:“没有你们这些人,我
      们照样可以办成学院。”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听他骂。就是这位领导,在学院尚未
      建成,尚未抓到他手里时,他的态度非常谦恭。何以前恭后倨,如此变化?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立即乘车去文化部,要求见部长。接见我的是一位姓刘的
      副部长,他不等我开口就说:“你的组织关系已经不在文化部,你有什么意见可以
      去找手工业管理同邓某(副局长)。”他把球一脚踢了回来。我受到这样的待遇非
      常气愤。
        1957年1月,学校内部出版的《工艺美术参考资料》刊载了我写的《工艺美术事
      业中的一些问题》,等于火上加油。
        我起先是建院筹备会主任,后由国务院正式任命为副院长,曾见《人民日报》。
      可是学校内部开会却宣布,院长即某局长,第一副院长是新调来搞党政工作的,第
      二副院长是雷圭元,我是第三副院长。我心里虽觉得像有什么问题,但并没说过什
      么。可是周总理在紫光阁召开高等学院会议却指定要院长和我去出席。
        4月号《美术》发表了我写的《谈当前工艺美术事业中的几个问题》。
        这年,毛主席主持召开中央宣传工作会议,又指定要我和张光宇出席旁听。大
      概就在这个会议之后,民盟开会,突然吴晗给我递了一张条子,上写着:“民盟要
      办一个杂志《争鸣》,请你写点文章。”我并不认识吴晗,为了礼貌,对他点了点
      头。也就在这几天以后,文化部召开座谈会,说要“百家争鸣”,我本来不想讲话,
      可是有人指名要我讲话。我再三推辞,但推不了。
        我讲了一些如何才能办好我国的工艺美术学院的意见,讲话以后,《人民日报》
      一位记者说要这篇讲话稿子,我又推辞了几次,他再三说,编辑部一定要。我只好
      把这次讲话内容整理成稿,标题是:《跟着党走,真理总会见太阳》,交《人民日
      报》发表了,是5月12日见报的。傅雷看了这篇文章很赞赏,认为这是我一生中写的
      最好的文章。
        可就是这篇文章,却成了我一个最大的罪状。傅雷和其他一些同情这篇文章的
      同志,均受到了批判。
        我至今想不通的一件事,也一直不能忘怀的是,就在5月12日下午召开国画院成
      立大会,当我进人会场时,遇到《人民日报》那位记者,他还对我说:“你的文章
      写得真好,决不会有任何问题。”当我在中排坐下时,看到周恩来同志坐在台上,
      他是不是看见我,我不知道,但他高声叫我的名字,问我来了没有?我心里不安,
      不敢回答。他第二次又叫着我的名字,问“来了没有?”我只好站起身来说:“来
      了。”他高声说:“报上发表你的文章,我看过了。”这样,我更加不安。而他接
      着说:“你为什么不上台来?”我只好上台去。他指着他右首的一个坐位说:“你
      就坐在这里。”我按他指定的位子坐下了。
        有关部门一个接一个致祝词。周总理回转头来问我:“你为什么不代表中央工
      艺美术学院致贺词?”我不好推辞,也说了几句话,但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
        散会时,周总理特地转过身来和我握手告别。我相信他是真诚的。
        我回到学校,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把那篇文章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随着,一场
      风暴开始了。
        就是这年冬天,民盟突然召开一次会议,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师基本上都去
      了。中央美术学院王逊等人坐在后排。吴晗主持这个会,但是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开头就拍案大骂:“你们这一帮子都是特务、流氓……”
      有些人也有类似发言,讲些什么,我认为没有必要去听,因为根本不符合事实。我
      离开会场,回到宿舍扑在床上哭了!我一生没有这样哭过。母亲死后我扑在她身上
      哭,因为她能了解我。今天我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完全是污蔑。我想不到有些人
      竟是这样不讲道理,不重事实。
        接着是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有些人昧着良心胡捏、胡造,确实使我心寒。
        在《人民日报》头版用黑体字宣布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集团
      组织。正碰巧丘堤在医院医心脏病,平时,她不用床头的耳机,这天突然用耳机听
      新闻,一开始报告的就是这一条消息。从这以后,她的心脏病更加严重了,我已没
      有自由,不能去医院看她。我的大女儿庞壔是党员,因为我,她受到留党察看一年
      处分,下乡劳动。我的儿子庞均被撤销了党员预备期,患了严重的肝炎,我也无法
      照顾他。从此我与儿女间好像筑起了一道墙。
        关于我的入党问题,更是荒唐到了极点。在我搬到白堆子去不久,中央美术学
      院王式廓的爱人特地来告诉我,关于我的入党申请,经中央美术学院讨论通过,同
      意我的入党要求。可是关系转到手工业管理局后,该局个别领导不加调查研究,就
      以手工业管理局不同意为由,取消了。这是不符合党章规定的。当然,话又说回来,
      即便入了,到“反右”“错划”时,还不是要开除出党?
        学院成立后,郑可、张光宇、祝大年、柴扉都加入民盟,民盟也动员我加人,
      我想,有些人是党员,有些人是盟员,我是一个普通群众,如何能搞好工作?所以,
      我想,入党的事被取消了,先加入民盟再说。想不到开始整我的却是民盟,后来还
      给我“留盟察看”的处分。
        1944年在成都,丁聪多次要我加入民盟,我认为不入民盟一样可以做工作,而
      且以一个无党派人士做些进步工作更好些。
        我1957年还是北京市人民代表与美协常务理事,召开第三届人代会与北京市人
      民代表会,主要是反右,不出席不行,出席就是去挨骂。在北京市人代会上,重点
      是批钱伟长。对我的“批判”,是在北京饭店,我抱着这样一种态度:我是想为人
      民多做些工作,我放弃了绘画,我有什么错?有人想怎么说就随他去说吧。北京市
      人民代表会对我的“批判”,就算告一段落。
        在文代会上,也是听挨骂。开了一次小会,撤销了我的职务,也就算完了。
        有一个晚上,在清华大学开万人大会,并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可是这天大雨倾
      盆,我站在卡车上衣服尽湿,刘健庵同志脱下他的雨衣,为我披在身上,他对我的
      态度是好的,他是文化部派来负责搞运动的。在全国举行民间工艺美术展览会时,
      我们的合作也很好。他不是那种“宁左勿右”的人,他不是投机分子,可惜他在反
      右后不久就死了。
        学校调来了一些人,天天对我开斗争会,拍桌子骂,又说不出个道理来。这样
      过了几天后,我说:“这种办法能解决什么问题?还不如让我自己写材料。”大概
      刘健庵同意这个意见,所以这样的斗争会不开了。有一天,在校门口遇见王子诚,
      他说:“你教教书还是可以的。”我就记得他这句话。
        接着,在中央美术学院开千人大会,有些人上台“揭发”,有些人说些不着边
      际的话,最后是夏衍总结,他说:“庞薰琹的问题,是世界观问题。”我个人同意
      他的说法。
        最后宣布处分决定,撤销我副院长的职务,降两级。
        匠堤知道后,她对我说:“你今后的生活将很艰难,我不愿连累你。”不久,
      她就死了。应协和医院之求,对她的心脏进行了病理解剖。她是1958年初死的。
        从这以后,人家不理我,我也不理人,不写信,不与任何人来往,过着孤独的
      生活。我比坐牢房还痛苦,因为坐牢房还有同伴,而我,只有孤独的我!……
        在我被“批判”之后,就开始揭批“江丰反党集团”,牵扯的人很多。一天,
      在大会上要我揭发江丰,我说:“他三代工人,他自己也为党做了许多工作,对这
      样一个老同志,竟然也这样打击,还有真理吗?”我在台上哭了,会也开不下去了。
      
        这年大炼钢铁,我宿舍外就有几个小铁炉,把一些好好的铁器铸成了废铁。我
      把收藏的一些铜佛、铜钱等都卖了,对这些东西,我已经毫无兴趣。至于大种粮食,
      那就更可笑了。有一天,我去学校,看见办公室里最少也有百来只花盆,我问种的
      是什么?回答说:粮食。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能生产粮食。
        更为奇怪的是,宣传大跃进的宣传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
      社会主义”竟叫我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来画,但是,我还是认真地
      画了。
        接着又要我画北京火柴匣上的一套花鸟,真想不到这些设计竟受到国内外欢迎。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被定性的右派分子画的。
        在反右撤职后,我依然十分怀念学校,惦记学生,还时常半夜里拿了手电筒到
      新建教室的门外看挂在教室外的学生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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