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文学书苑人物传记郑德鸿那里并不遥远>第十章 喧宾夺主

那里并不遥远

作者: 郑德鸿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十章 喧宾夺主


  淅淅沥沥的春雨,湿润着田野,湿润了山岗。虽然气温依然很低,可那等待了
一个冬天的树木、野草,像是在沉睡中突然被唤醒,全然不顾早春的寒意,拼命地
吸取那依然冰冷的水份,迫不及待地吐出了嫩绿的叶芽。地头墙角,沟边路旁,满
山遍野,一片新绿,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季节也悄悄地开始
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山脚下的一处山坳里,有一片烂泥田,大大小小十几块。常年累月,地底的
泉水不停地冒出,使得这片田从来没有干过,如同一塘干了表皮的浆糊。田里长满
了各种各样的野草,密密茸茸地铺盖着地面,使人仿佛感到这里的土地也同别处一
样,也是一片充实。然而,如果你是这样想,那可就错了,当你捅开那由草根网连
着的地表层,就会发现,那底下所隐藏着的竟是足以令人生畏的糊状烂泥。
    蒙蒙的细雨,随着那忽左忽右的山风,时面拂在脸上,时而吹在后脖颈,令人
感到丝丝的寒意;略显冰凉的雨水,顺着扛在肩上的锄头,慢慢往下淌,被握在木
柄上的手挡住了,又顺着手往下流,把袖口都濡湿了。白晓梅用另一只手按住木柄,
把满是雨水的手甩了甩,又重新握紧木柄。她紧走几步,跟上了前边的人。
    一行人顺着那弯弯曲曲的小路,慢慢地来到了山坳里的这片烂泥田。走在前面
的人站住了,但并没有马上下到田里,而是默默地等待着后面的人到来,似乎这里
即将进行的是一场冲锋,只有等人都齐,吹响号角后才一起进攻。
    这里的田埂,比其它地方的田埂几乎宽了一倍,然而在这软乎乎的烂泥上,它
似乎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负,在脚底下微微颤抖,使人感到似乎一脚踹去就能
让它整个儿崩塌掉。田里的水,呈现暗红的锈色,水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浮垢,令
人莫测深浅。
    跟在白晓梅后面的石兰望着这片有点神秘的土地,那有关沼泽地能把一切都吞
没的传说,顿时窜入她的脑海里。她不由暗暗担心,这烂泥田与沼泽地是不是也一
样?她怯生生地问:“这烂泥田真的不会淹死人?”
       “不会的,这里没多深。”白晓梅肯定地说。这里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即使
在夏天,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浸到大腿处。
    “不是说里面有井吗?”石兰仍上不放心。
    “那不是井,是泉眼的地方。不要紧,你跟着我就是了。”白晓梅解释着,给
石兰壮胆。但尽管知道这里没有危险,可那烂糊糊的泥浆,仍使她从心里感到说不
出的厌恶,巴不得早早逃离。她宁愿去干其它更累点的活,也不愿在这里呆着,可
这又容不得她挑选,不来行吗?
    渐渐地人都到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谁想先下去。终于有人
又把一卷烟抽完了,再这么干站着也是不行了,率先下到田里,其它人才一个个卷
起裤脚,也跟着下去,开始干起来。
    白晓梅用锄头在田里捅了捅,用力按下去,泥浆很快淹没了锄头面,木柄也沉
下了一大截。她一直往下按,锄头抵住了底下的硬土层,不再下沉了,她才拄着锄
头,一脚跨了下去,踏在去年留下的稻茬上。那稻茬的残根,多少起了一点支撑作
用不,但在一个人的重压下,仍然缓缓地往下沉,终于,泥浆淹到膝盖处的时候,
再也不往下沉了,她稳稳地站住了脚。石兰学着她的样也下到田里。
    由于这烂泥田根本不能犁,只能靠锄头一下一下地翻,把稻茬、杂草锄起,压
进泥里。与其说是锄,不如说是捞更为贴切些,那网连在地下的根,一锄头下去,
牵动一大片,要想把它挖出来,还真不容易,只好把锄头往后拖,把根扯断,这么
一来,那就要多费点力气了。那陷在泥里的双脚,每移动一步,也让人感到一份沉
重。没干多久,便一个个累得气喘咻咻,而那飞溅起的泥浆,也很快沾满全身,一
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环境里,哪怕你有十分的忍耐性,也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从
这泥泞中解脱出来,即使是短短的一刻。劳动的人群里,时不时出现了各种各样与
锄草翻地的动作毫不相关的举动:有人拄着锄头,在与旁边的人细细交谈;有的独
自一个,东张西望,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更有人干脆走上田埂,找个地方一蹲,若
无其事地抽起烟来,引得一些人也向他靠拢,以分享那片刻的安闲。
    白晓梅也停下了,站着歇会儿。她已经在泥浆里泡了近两个小时了,那为站稳
而不时张开、紧缩的脚趾,微微酸麻;身上的热气似乎从双脚流露出去了,只觉得
浑身一片寒意。她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哪怕是在田埂上走动一下也好,但又找不出
什么可以上去的理由,除非把眼前的草锄到田埂边,然后才顺势上去一会。可要锄
到那里,还早着呢!她不由羡慕起那些在田埂上走动的男人们,他们是那么的心安
理得,仿佛只有他们才有权享受这美妙的间歇,而她只能一直在泥浆里浸泡着。
    旁边的石兰也停下了。两人相互看着,像是不认识似的,眼睛里都带着迷惘。
在她们的身上,已经溅满了斑斑点点土黄色的泥浆;高卷着的裤脚,由于在走动时
双脚不时踏到稍深的地方,使得裤脚成了一圈泥环;那落在脸上的泥浆虽然已被擦
去了,但却留下一道道干黄的痕迹。要是在平时,她们这副容貌往人前一站,准会
令人笑弯了腰,可已经感到苦不堪言的她们,此时哪里还有笑的神经?相视一阵子,
白晓梅才指着石兰的下巴说:“那里还有泥。”
      石兰把下巴在肩上磨了磨,也对白晓梅说:“你那边脸上也有。”
      白晓梅也用肩头在脸上擦了擦——她的双手沾满泥浆,根本不能用来擦脸。
    这时,吴莲英朝这里走来,向白晓梅招了招手:“起来,走一走。”
      白晓梅怔了一下,看着吴莲英:“去哪?”
       “你不去吗?”吴莲英用嘴朝远远的山脚下的一片树丛一撅。
    白晓梅顿时明白了——吴莲英是叫她一同去解手。可她已经去过一次了,此刻
并不感到特别的急迫,正在犹豫,石兰已经走过来,像是急不可待似的催着说:
“走呀,快走呀。”白晓梅才拖起锄头,一步一步地走上田埂。
    本来,解手是人的正常生理现象,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会想办法解决,哪
有大活人让尿给憋死?可如今,这种生理需求被演变为在繁重的劳动中偷闲的一种
手段,那些想歇一下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停下手中的活,那种招摇,那种自如,
哪怕遇到最苛刻的人,也无法指责——难道你叫人把尿撒在裤里不成?因此,对这
方法加以利用,还真受益不浅,且百试不爽。
    她们来到水沟旁,洗去了手上和脸上的泥,并把裤脚也翻下洗干净,而衣服上
的那点点泥渍,也被细心地搓掉了。尽管她们很清楚,再过一会儿,那讨厌的泥浆
还上会重新沾上,但这丝毫不影响此时的耐心,那股认真劲,更让人想象不出这只
是暂时的间歇,她们似乎正在努力地装扮自己,用一种崭新的形象去迎接什么。就
这么洗了一阵子,直到觉得非常非常的干净了,身子骨也都放松了,才慢慢地走上
那山边的小路。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急。”吴莲英笑着对白晓梅说。
    “还不到时候急什么。”白晓梅也笑着说,“你不也一样?”
       “这就叫有备无患。”吴莲英的眼里闪动着一丝狡辩,“不然,真的急了,跑
都来不及。”
       “哪有那么严重,还能把你憋死?”石兰不以为然地说。
    “哦,你还不知道,这尿还真能把人憋死的,我还真的差点被憋死。”吴莲英
顿时显得认真起来,“那一年去北京串联,整列火车上都挤满了人,连动都不能动,
厕所根本没法去,就是去了也没用,里面同样挤满了人。到后来实在不行了,你猜
怎么办?”她转过头,看着石兰。
    石兰一脸的茫然。吴莲英见石兰答不出来,便说:“没办法只好想办法。几个
女同学围起来,中间的往下一蹲就解决了,然后换一个,轮流解决。结果,整个车
厢都发大水了。”说完,不由大笑起来。
    “那还不羞死了。”石兰也笑了,一想到在解手时旁边站满了人,她的脸竟由
不得微微泛红。毕竟,大串联的时候她还是小学生,没有参加串联,这种事情也就
没有经历过。
    “开始还真有点羞,蹲半天都解不出来,到后来也就顾不得了,人都是逼出来
的。”白晓梅接着说,当年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不由浮现在眼前。想想也是,人世
间的一些平时难以想象、甚至有点不近情理的事,不也是由于那千奇百怪的偶然与
必然的对撞而产生出来的吗?同样是解个手,那时是急出一身汗而无法去,如今却
反而变成不急也装急,甚至变得花样多走一趟,这其中所隐含的道理又是那么的不
言而喻。如果要说羞的话,那后者的行为从另一个角度看,不也是令人汗颜的吗?
然而,当大家都这样做的时候你不这样做,就能表示自己是高尚了吗?如此看来,
倒不如趁此轻松一下来得实在些。
    雨渐渐地停下了,小路两旁的树叶、草尖,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山脚拐弯的地
方,走过来了几个人,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果你不是亲自去体验一番,是难以理
解那其中的情趣的。白晓梅她们也慢慢地向那地方走去,走向那心中预定了的小天
地……
      石兰重新下到田里,那片刻的轻松很快又被浑浊的泥浆搅乱了。虽然雨停了,
可天地间一片灰蒙蒙,时间仿佛也停止了,而肚子却已经有点饿了,可离收工的时
候似乎还早着呢。她感到手中的锄头越来越重,陷在泥里的双脚越来越沉,可那未
翻的土地却似乎远远地没有尽头。刚才已经清除一遍的衣服,早已重新沾满了黄黄
的泥浆,那湿漉漉的裤子紧紧贴在大腿上,一片冰凉。她感到快要精疲力尽了,想
赶快离开这似乎不祥的地方,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刚才到小树丛里的一幕重演一遍。
    石兰挪动双脚,慢慢地向白晓梅靠近。卷起的裤脚在移动中翻落下去,她重新
一圈一圈地卷起。突然,一道鲜红的血从那满是泥浆的腿上流出来,她不由一阵恐
慌,一下子将裤脚捋到大腿上,只见一条硕大的蚂蟥紧紧地贴在腿弯处,那墨绿色
的身躯显得无比狰狞,正在贪婪地吮吸着,鲜血就是从那被咬破了的伤口上流出来
的。她惊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急忙用手去扯,可蚂蟥那软软的身子,似乎在她
的皮上生了根,怎么也扯子下,急得她又叫又跺,身体一倾,重重地跌坐下去。
    白晓梅听到惊叫,急忙过来,把石兰拉起,急切地问:“怎么啦?”
      石兰什么也顾不得了,手脚并用地上了田埂,坐着用颤抖的手重新捋起裤脚:
“蚂蟥,大蚂蟥。”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别慌,在哪里?”白晓梅半跪在地上,帮着石兰将裤脚捋上。
    果然是条大蚂蟥!已经吸饱鲜血的身子,圆滚滚的仍紧紧地贴在腿弯处,旁边
的泥浆已被鲜血染红了。
    白晓梅急忙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紧紧地夹住蚂蟥的头部,试图把它拔掉,然
而那蚂蟥的表面又滑又韧,拔了几下也没把它拔下。这时,其它人也跑过来,杂乱
地说出各种办法。
    “用烟丝,蚂蟥怕烟丝。”有人说着,并递过一大撮烟丝。
    “我来,我来。”侯成宝挤过来,用手掬起水,洗去蚂蟥周围的泥浆,用他的
衣角擦干,然后接过烟丝,按在蚂蟥的身上使劲地来回揉着。不一会儿,那蚂蟥便
软绵绵地脱落了,他又拿起一撮烟丝按在伤口上。
    “赶快把它斩断。”石兰已经从紧张中缓过气来,看着侯成宝手中的蚂蟥,恨
恨地说。
    “不用斩,我有办法治它。”侯成宝折来一段小树枝,从蚂蟥的尾部插进去,
像翻猪肠一样慢慢地往里挤。蚂蟥的尾部很快被挤进了它自己的肚子里,终于到了
它的头部,随着“噗”的一声,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部喷了出来,整个内腔也翻了出
来,血淋淋地被反串在树枝上,结束了它那吸血鬼的一生。
    
    “驾。”随着李卫东的一声吆喝,站在前面的老母牛微微低下头,拉起犁,慢
慢地朝前走去。李卫东左手拉着缰绳,并握着一根小竹子,右手紧握犁把,时而摆
左时而摆右,不断地修正着犁沟的方向。那被犁起的泥土,顺着犁铧向上卷起,翻
了一个身后又落了下去,在浑浊的泥水中荡起一连串的水花。牛一直走到地的那一
头田埂前站住了,李卫东轻轻拉动缰绳,让牛转回去,又把犁铧对着刚犁起的那一
垅土的边上,然后又是一声吆喝:“驾。”
      这是一片刚刚平整过不久的土地,方方正正,一层浅浅的水把整个地面都遮住
了,使它如同一个水池。那些刚长出不久的小草,从浑浊的水中伸出细细的嫩叶,
似乎想从那水里挣扎出来,然而这显然是徒劳的,再过一会儿,那沉重的犁铧将把
它们连根翻起,再埋进那原本赖以生存的土地里。
    牛慢慢地走着,丝毫也不会对那些小草产生怜悯,可走在后面的李卫东,却感
到这头老母牛实在有点可怜。它长得比其它的牛要小了点,而且岁数大了点,这就
使它的力气弱了点。因此,每天它所犁出来的地,也就是比其它的牛少了。加上春
耕开始以来,每天不停地犁着地,根本就没歇过;早上吃的一顿地瓜干煮的饲料,
已经消化掉了,而中午人停下吃午饭,它却没有,只是嚼上一点干稻草,哪能吃得
饱?此刻那深凹下去的肚皮就是明证。
    然而,牛是集体的,瘦了饿了与个人没多大关系,而犁多少地却表示犁田的人
有多少成绩,这就使得有些人为得成绩不顾牛的实际体力,拼命地驱使牛快拉快跑,
稍为慢点便是一顿鞭打,这头牛的身上也因此留下道道鞭痕。李卫东昨天接手用它
犁田后,却不忍心再对它大肆鞭打,但这一来,他的成绩也就落在后头了。所以,
偶尔也敲打它几下——谁叫你生下来就是牛呢。
    与李卫东同在一块田里犁着的张歪狗,见李卫东使唤的牛老是走得慢慢吞吞,
闷在心里的一股气不由慢慢鼓了起来——虽说队里并没有定下每人每天要犁多少地,
但毕竟犁多犁少大家看得见。然而今天的事却有点说不清了。这块足足有五亩的田,
按每头牛每天约犁一亩的速度,够他与李卫东犁上两三天。但李卫东的牛走得慢,
照此下去,三天还不一定犁得完,那么别人就会说他俩犁得慢,那岂不是被李卫东
拖累了?他越想越觉得吃哑巴亏,决定再催李卫东快一点。犁到田埂前,他把牛转
回头后,没有再向前犁去,而是停着等李卫东过来。
    李卫东也犁到田埂前,隔着张歪狗几步远,正想把牛转回头,猛听到张歪狗大
声喊:“你怎么犁得那么慢?这样要犁到什么时候?”
      李卫东抬头一看,见张歪狗正瞪着他,不由心里来气。从与张歪狗同犁这块田
后,张歪狗老是怨他犁得少,还说他偷懒,这使他大感枉屈——牛走得慢怎么能怪
他?他也瞪着眼,没好气地说:“这头牛较没力气,它走不快,叫我怎么快?”
       “不快?不快就用力抽它几下,连这也不会?”张歪狗更加大声地嚷起来。
    见张歪狗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李卫东本想与其对顶一番,可转而一想,这张歪
狗不过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何必跟他过于认真,便说:“我就是因为不会抽它,
你才会这么说。这样,我们来换一下,这头牛你去抽,你那头牛我来使,怎么样?”
说着,脸上露出一种嘲讽的微笑。
    张歪狗楞了一下:换牛?换牛干什么?好一阵了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李卫东根
本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反而将了他一军。他当然知道他的牛比李卫东的牛强多了,
如果一换,那他的成绩必大受影响,这对他来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干的。但如不换,
对李卫东怎么讲?他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贫农代表,李卫东是知青,知青
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所以换不换牛必须由他决定。尽管他对“再教育”
是怎么一回事还搞不大清楚,然而他还是感到自己突然变得伟大起来了。
    “谁跟你换?不换。”张歪狗显得神气十足。
    “那你就不要嫌我这头牛慢了。”李卫东依然笑着说。
    “慢了就抽,用力抽。”张歪狗把手中的竹子扬起来,“你们知青连这也不懂,
没有‘再教育’就是不懂。”
      李卫东听了张歪狗的话,不由感到有点滑稽——这讲半天也说不清一件事的人,
竟会把抽打牛与“再教育”联系起来。他不由来了兴致,准备与张歪狗戏耍一番,
便作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说:“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贫农呢。这头牛,嗯,真得
由你‘再教育’一下,思想才会提高。”
      张歪狗没有听懂李卫东话里的讥讽,反倒以为李卫东虚心接受他的“再教育”,
不由心里热乎起来,便走到李卫东跟前,接过缰绳,扶住犁把:“我来教你。”说
完,用竹子猛地向牛抽了一下。
    牛突然被打,便急速地朝前走。张歪狗不停地抽打着牛,来来回回犁了好一阵
子,果然效果不错,比刚才李卫东快多了,正当他自我陶醉在这“再教育”的成功
里,想对李卫东“再教育”一番时,才发现李卫东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他大
为泄气,牛也不再抽打了,任它慢慢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李卫东与马聪明走了回来。原来,趁张歪狗忙着演示“再教育”
的时候,李卫东就到路边的水渠洗手,而在另一块田里修田埂的马聪明也走过来,
两人便在那坐着闲聊一阵。正好那里有一丛灌木,挡住了他们,所以张歪狗看不见
他们,他们却能看见张歪狗。
    “你到哪里去了?”张歪狗一见李卫东,不由有点气恼,“我替你犁田,你正
好去睡一觉呀!”
       “我哪有睡觉?我不是一直在旁过看,看你‘再教育’嘛。”李卫东瞪着眼睛
装不懂。
    “哪有‘再教育’那么久?我做一遍就该换你,哪能一直都是我?”张歪狗见
李卫东那似乎是虚心接受的样子,口气也稍稍缓和了点。
    “其实,你‘再教育’一下才好,这牛很听你的。”马聪明俏皮地张开双手,
做出一种无奈的样子,“不过,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教它到死也改不了本性。就像
你,永远是贫下中农。”
      这一次,张歪狗终于听出了李卫东与马聪明对他的嘲讽,不由又恼怒起来:
“你说什么?你把我当作牛?告诉你,我是贫农,我是对你们‘再教育’的,不是
跟你们开玩笑的。这是毛主席讲的,你们要接受。”
       “当然啦,毛主席说的我们都要照办。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
问你,这‘再教育’的再字怎么写?”李卫东做出严肃的样子,看着张歪狗说。
    张歪狗不由怔住了,怎么毛主席还有说教育农民的?而且那个“再”字他真的
不会写。他呆呆地看着李卫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吧,我来教你吧。”李卫东用一根指头在空中比划着,“先一横,再
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这就是‘再’。懂了吗?”说
着划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马聪明更是哈哈大笑。
    张歪狗简直听懵了,这横横竖竖的如雾里云烟,哪能分得清?而且,他原本是
要对李卫东“再教育”,不想反被李卫东教育了一番,不由又气又恼:“我是在教
育你犁田,你说那些干什么?”
       “互相帮助学习嘛,这样就是‘再教育’。”李卫东又是一阵的嘻笑。
    “歪狗,你要‘再教育’,先把你那‘歪’字写正了再来吧。”马聪明也把指
头伸向空中比划起来,“也是一横,一竖,一横,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
最后画上两撇胡子就是‘歪’啦。”
      听着那怪声怪气的笑声,张歪狗把脸都气歪了:“我……我……”他结结巴巴
地竟说不出话来,那原有的高高在上的教育者的优越感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扭身走
回自己的那架犁边,把牛套好,一扬手,狠狠地抽了牛一竹子。牛发疯似地向前冲
去,张歪狗紧紧地跟着,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犁沟。
    
    山村的夜晚,宁静而安祥,夜幕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人们在白天里的紧张、
兴奋或是厌烦、不满都悄悄地抚平了;在田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更是到了这个时
候,才能感到一种解脱与轻松。吃过晚饭,人们三三俩俩地来到了晒谷场上,来到
了那间点着一盏大煤油灯的屋子里。
    这是队里整排仓库最边上也是最小的一间,靠窗的地方摆着两张并在一起的桌
子,上面摆着一副沾满茶垢的茶具;几条板凳随便地放着,后墙的地方还摆着一张
竹床;地面上,墙角处,堆放着一些破麻袋以及暂时不用的喷雾器,整个屋里显得
拥挤而零乱。这里是平时队委们商讨事情、开会研究的地方,算是小队部;晚上则
是用来记工分,而那些记完工分后无事可干的男人们,都喜欢留在这里闲聊,以打
发睡觉前的这一段时光。
    李卫东与马聪明走进屋里,见里面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还有几个人站在桌
子前,正向记工员报说今天所干的事。看来要记上工还得等一会儿,两人便把工分
薄扔在桌子上。
    马聪明见张歪狗也在那里坐着,便走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张歪狗的肩膀,调
侃着说:“歪狗,下午教给你的字学会了吗?”说着,便笑了笑,几个已经知道那
事情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本来,下午的事情就让张歪狗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马聪明又提起,更使他恼
火,他的脸顿时拉长了,拨开马聪明的手:“去去去,没你那闲工夫,要学你自己
学。”
       “我知道你是学不会的,你这里不开窍。”马聪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
“你那脑筋呀,我看还是再吃几次‘海参’就好使了。”
      一说起“海参”,大家更是笑个不止。原来,那晚张歪狗与章华荣合作吃了一
顿母鸭炖“海参”,可过几天他却发现章华荣煮的菜里也加“海参”,不由怀疑起
它的功效,便问黄唯山。黄唯山无意中一语道破,说出了那“海参”本是蛏子干,
他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气得把章华荣臭骂一顿,而这事情也被大家知道了,成了一
段笑柄。如今马聪明又当众揭他的伤疤,刺到了他的隐痛,不由恼羞成怒,一脚向
马聪明的腿弯处踹去。
    马聪明猝不及防,一下子跪倒了。他不由徒然变色:“跟你开玩笑,你怎么用
踹的。”他站起来,顺势推了张歪狗一下,张歪狗坐不稳,身子一倾也倒在地上。
    “你……你……”张歪狗扶着椅子站起来,满脸怒气地向马聪明冲去。一旁的
人看那架式,急忙把他挡住。马聪明稍稍退后一点,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家说的说,拦的拦,总算把他俩劝住了。李卫东拉住马
聪明的手:“走吧,先回去。”
      “我还没记工呢。”马聪明不情愿地说。
    记工员赶忙翻开马聪明的工分薄,问:“你今天做什么?”
     “修田埂。”马聪明的声音里仍然有点生硬。
    “卫东,你呢?”记工员又问。
    “犁田。”李卫东回答说。记完工,李卫东便与马聪明走了出去,回到祠堂里。
    又过了一会儿,游清池与侯成宝也回来了。大家免不了又把张歪狗的事情当作
笑料,加油添醋的闲聊起来,房间里顿时笑声不断。
    正当知青们聊在兴头上的时候,兰忠林与张金发突然走了进来。
    “里面好热闹啊。”兰忠林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眼睛扫视着屋
里的人,最后落在马聪明身上。
    马聪明心里感到有点不是滋味:这兰忠林早不来晚不来,莫不是冲着他与张歪
狗的事,找他算帐的?尽管他并不认为刚才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但那事情不管发生
在谁身上都不能算是好事,要是有人在背后再讲点什么,那可就不妙了。不过,既
然来了,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你怎么着。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变得冷峻起来,
其它的人仿佛受到他的感染,也都默默不语。
    “啊,坐,这里坐。”张金发感到屋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便做出一种很随意的
样子,招呼兰忠林坐下。
    兰忠林看了看,便走到马聪明的身边,在竹床上坐了下来:“你们刚才在谈什
么?接着讲嘛。”他显得很随合地又笑了笑。
    “没讲什么。”马聪明说话的声音冷冷的。
    “很久没到你们这里来了,今晚来看看各队备耕的情况,顺便到你们这里来坐
会儿。”兰忠林轻松地说着,眼睛却迅速地又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
    其实,兰忠林今晚本来是来找张金发了解这几天备耕的事,但刚才在小队部里,
却被张歪狗拖住,告了知青们如何如何一状,另有一些人也讲了有关知青们的事。
对于张歪狗被知青捉弄的事,兰忠林是懒得搭理的——谁叫你这么的笨!而且,知
青们一个个伶牙俐齿,能答善辩,连他也自叹不如。与其多费心神,倒不如当作不
知道。
    可转而一想,兰忠林又觉得这事非管不可。刚才帮着张歪狗说话的人,那些话
也不无道理:知青来这里,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他们不但越来越
不服管,还嘲笑贫下中家不识字,还要打贫农!——尽管他已经明白那只不过是推
了一下而已。
    联想到这一段时间,其它地方一些知青闹事什么的时有所闻,而那些鸡呀鸭呀,
以及地里的菜时不时丢失,不是知青干的还会是谁?兰忠林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
围内也弄出事来,即使有也应当在露苗头时便给压下。而且他是书记,是这里的最
高权威,知青们无论怎样也是归他管的,他不能就此放任下去,他自信有足够的能
力把问题解决。
    然而,眼前的气氛却让兰忠林感到,事情并非像原先想象的那么容易。从一进
门他就发现自己被摆在与知青们对立的位置上,而在这个位置上,要想会解决问题,
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先让这种对峙的局面缓和下来。他又看了大家一眼,显得关
切地说:“大家最近生活得怎么样?”
      “还不是一样?”李卫东也是冷冷地说。兰忠林此时来的目的,他已猜出八九
分,还不是为了张歪狗的事?他在心里做着各种应付的准备。
    兰忠林依然不急不躁,他轻轻地拍了一下马聪明的腿:“你最近胃好了没有?”
      马聪明见兰忠林不提张歪狗的事,反关心起他的胃来,心里顿时放松了:“有
时好有时坏。这种慢性病,难哪!”
    “在这里,好好的人早晚会得病,我也差不多被他传染上了。”侯成宝略带幽
默地说,“要让他好也容易,回家住几天包好。”说着,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笑
了。
    “那也没用。”游清池接着说,“回去好了,来又坏了,岂不是白费。”
      “这也好办。 先回去把胃治好,然后空着身子上来,把胃留在家里让父母养
着,不就两全其美了!”侯成宝大声地说。
    “这么说,你就是带着一个空壳来了的。”李卫东不由大笑起来,其它人也跟
着大笑,那种肆无忌惮,似乎早把兰忠林给忘了。
    兰忠林跟着笑了一阵,想起他来此并不是陪知青们聊天的,便说:“身体确实
要紧,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就没有革命的本钱。但是,有好身体还要有个正确的思想,
加强无产阶级世界观的改造。像今天,你们对贫下中农的态度就是不对的。贫下中
家对你们的‘再教育’,是对你们关心爱护,但你们不但不接受,还教他写什么字,
这就看不起贫下中农。还有聪明,不但笑贫下中农不识字,还要打架,这就更错误。
你们大家统一一下思想,对今天的事怎么认识?”
      屋子里顿时又沉静起来了。兰忠林不放过今天的事,对此,知青们是预料到的。
但作为一个领导,在处理问题上,起码应先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再作结论。
而兰忠林一开口就认定李卫东与马聪明是错误的,并且不讲张歪狗的名字,一口一
个贫下中农,似乎张歪狗就是代表着整个阶级。这就使得李卫东与马聪明难以接受
了。
    “我哪有打架?大家平常也都开开玩笑,哪知道他却先踹我。”马聪明愤愤不
不平地说。
    “开玩笑?开玩笑就可以将他推倒?”兰忠林的脸顿时阴沉起来,声音也变得
严厉了。
    “他没踹我我哪会推他?”马聪明的声调高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把他推倒。”兰忠林的声调也高了起来。
    “他能踹我我就不能回一下?”马聪明的声音更大了。
    “停一下,停一下,又不是吵架这么大声干什么?”张金发站了起来,看着马
聪明说,“今天的事,歪狗有不对,你也有不对,双方都有不对。都应该自我检讨,
以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说完,重新坐下,掏出烟盒卷起烟卷来。
    尽管马聪明心里依然不服气,但张金发说的话毕竟比较客观,还可以接受。他
不再说了,也从张金发的烟盒里撮起烟丝,卷了一个很大的烟卷。其它人也凑过来,
各自卷了个烟卷抽起来。
    烟头闪闪,烟雾绕绕,屋里的气氛似乎因此而变得缓和点儿了。然而,在这烟
雾后面,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
    “这烟不错。”兰忠林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尾巴扔在地上,伸脚揉了一下,
“打架的事,虽然歪狗也有不对,但主要责任在聪明,如果聪明不讥笑他,也就没
有事。所以聪明要做自我批评,并保证以后不再重犯。”
    “像他那种人,我才犯不着跟他吵架。”马聪明有点轻蔑地说。
    兰忠林见马聪明虽不认错,但总算默认了,便转向李卫东,说:“今天的事,
都是从你开始的。歪狗教你犁田,是对你们知青的‘再教育’;叫你犁快点,也是
为集体多贡献。这种思想你就应该好好学习。但你不但没有虚心接受‘再教育’,
反而要教育他,那究竟是谁教育谁?是贫下中农教育知识青年,还是知识青年教育
贫下中农?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问题,是接受‘再教育’
的问题,你们自己想一想,对这个问题要怎样认识?”
     李卫东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尽管今天的事,他并不认为自己全对,但也不能说
都错了。你兰忠林要来解决问题,怎能完全偏向一方,并一下子把一大串帽扣过来
呢?他感到心跳在加快,血液在奔流,那天生的反抗意识与几年红卫兵生涯所造就
的无所畏惧的秉性,一下子涌上心头。
    然而,经过这一年多的艰苦磨炼,李卫东的心理已经变得成熟,性格也沉稳多
了。他努控制住自己,别太激动,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用一种超然的口气说:
“你讲的这些道理谁都懂,但有些问题我应该解释一下……”
      李卫东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说了一下后,又说:“歪狗怕我犁少了影响了他,
这我理解。但我并不是故意偷懒,因为牛的强弱是很主要的。牛也没有人的觉悟,
并不会因为人想多干点它也拼命干,除非你不停地打它,将它拖死。”
     李卫东的话说得有条有理,而且意味深长,使得兰忠林无法批驳。另外,李卫
东关于牛的觉悟的话,更是暗暗指着张歪狗,甚至可以认为也指兰忠林。所以,兰
忠林在听完了李卫东的话后,心里虽然恼火,却发作不起来。
    然而,兰忠林毕竟是这里的书记,他是不允许他的权威被蔑视的,他站起来:
“你不要以为你很有道理,你不要忘记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来接受‘再
教育’的,贫下中农永远是你们的老师。所以,单单今天的态度就很不对的,这哪
里还有一点虚心接受‘再教育’的态度?”
      兰忠林一句一个“再教育”,在李卫东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如果说,一
年多以前,知青们刚来农村插队的时候,这“再教育”对他们来说,除了表示对毛
主席的崇拜与听从外,也是他们内心的一种寄托。他们希望“再教育”只是一种过
渡,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磨练,在思想上、肉体上接受了考验以后,会重新回到
城里。就像读书一样,总有毕业的时候。
    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青们盼望早日“毕业”的愿望越发强烈,可现实中却没有
任何迹象表明什么时候可以“毕业”。难道就这么一直被“再教育”,永远呆在这
里当“学生”?如果这样,那“再教育”岂不是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到如今,
“插队落户”如同套在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而这“再教育”更是成了紧箍咒,知青
们只要一听到它便头痛。如果说下午张歪狗大言“再教育”,还只是像未熟的杨梅,
让人感到酸溜溜的话,那兰忠林此刻讲出的这一词汇,则已成了沤过头了的咸菜,
令人反胃与恶心。
    “我的态度不好,那他的态度就很好?他的思想境界就真的那么高?”李卫东
的眼中流露出一片的嘲讽,“学生错了,老师当然可以批评,但老师错了,学生就
讲不得?‘再教育’又不是管制,知青说说总该可以吧。”
       “歪狗的态度才不对,先踹我。”马聪明又一次申辩起来。
    “都是歪狗这个人,小心眼,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游清池也接着说。
    知青们各说各的,但都是说张歪狗的不是。这使兰忠林感到,事情的发展与他
预想的完全相反,要是再说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令他满意的结果,反而会使他
的权威在争辩中被看轻。他不再与他们进行这场他认为难缠的争辩了,便站起来:
“好了,都别说了,今天的事情你们认识了就行。但我再说一遍,不能再与歪狗争
吵。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真改造世界观,真正做到与贫下中农相
结合。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出工。”说完,便与张金发一同走了出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文学书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