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文学书苑人物传记郑德鸿那里并不遥远>第十一章 山路惊车

那里并不遥远

作者: 郑德鸿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十一章 山路惊车


  牛车缓缓地过了江,来到了岸边的斜坡前。“驾。”白基兴又喝了一声,牛稍
加快了一点脚步,拉着空车轻快地上了岸上的路。
    “吁——”白基兴长长地喊着,牛很快停了下来。他在车前板上坐下,擦干脚,
拿起放在车上的鞋子穿上,对也正在擦着脚准备穿鞋的李卫东说:“你就坐上好了。”
    李卫东看了看前面的路。从这里到青石坑的路虽然并不是很好,但因为是空车,
只要一个人赶车也就行了。他把车上的那捆给牛吃的稻草挪了挪,然后跨上车,枕
着稻草躺了下去。
    白基兴拉着缰绳,轻握着车把手,轻声地叫了声:“驾。”牛便拉着车缓缓地
又走了。
    牛车轻轻地颠簸着,使得躺在车上的李卫东感到一阵惬意,毕竟,一年三百六
十五天,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的时候实在是不多的。他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天,
一片的蔚蓝,几缕丝丝的白云,飘浮在高高的空中。极目望去,竞然有几只小鸟也
在高高地飞翔着,几乎飞到了白云间,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身姿,不由令他羡
慕不已。他的思绪也像是插上了双翼,跟随着那些上下翻飞的鸟儿,在漫无边际的
天空中自由地翱翔起来。
    天高任鸟飞。李卫东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行非常流行的诗句。是呀,天这么高,
这么大,鸟儿们想飞到哪就到哪,从来也没有谁叫它们按规定的路线飞。当然啦,
鸟肉也很好吃,刚来这里吃的那一回鹧鸪肉,那味道实在太鲜美了,此刻回想起来,
仍余味无穷。只可惜就吃那么一回,过后再也没买了,想想吃是好吃,可也太贵了
点,还不如买猪肉合算。
    他不由又计算起已经有几天没吃肉了,该有十来天了吧。队里十来天才杀一头
猪,也许明天该再杀一头了吧。虽然每人只能买半斤,饱餐一顿是可以的,但如若
一次吃完,岂不又要等十天。还是留下点,多吃上几天。油也快吃完了,干脆过几
天再回家,向父母要点。
    想到回家,李卫东的心里不由感到一丝慰籍。尽管家里并不宽裕,可每次母亲
总想办法让他多带点花生油上来。由于每个城市居民每月只供应二两,所以,他每
次带来的花生油,那份量可就非同一般了。
    天高任鸟飞,那接下来的一句就是海阔凭鱼跃,这两句似乎是专门为知青写,
似乎还应该加上那句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这些都是鼓励知青在农村施展才华的
口号。从文字意义上讲,这些都是对的,鸟怎么飞都行,鱼怎么跃也可以,只要别
跳到岸上就行,要上跳上来,那就死定了。要是正好遇到,捡一条回来吃一顿,那
可太妙了。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李卫东不着边际地想着,突然车轮碾过一个坑,车身一晃,他的身子也向一边
倾了过去。但只是那么的一下,车子又平稳过来,李卫东也不想再躺了,便坐了起
来。
    路两边的田里,插着一根根顶端涂上红漆的竹子,形成两条平行的直线,这是
已经测定下来了的公路界线。顺着竹子顶端望过去,那些红漆化成一条耀眼的红线,
穿过田野,跨过小溪,越过山岗,笔直地伸向前方,而此时脚下这有些弯曲的路,
也被它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几截。
    原来,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城乡之间各种物资交流日渐增多,公路在这方面
所起的作用也越发显得重要。几年前,公路修到了青石坑,而从青石坑到各个大队
的交通,靠的只是那窄窄的乡村道路。从城市运来的各种生产、生活物资,只能运
到青石坑,再由牛车转运到各个大队;而各个大队所生产的粮食及各种农林产品,
也必须先送到青石坑,再转运出去。与青石坑隔江相望的几个大队,由于有青龙江
的阻隔而更为不便。遇到雨天,江水上涨,牛车根本无法过江,运输全部停止,只
能望江兴叹。
    为了改变山区这种落后的交通状况,县委决定在青龙潭大队渡口处建造一座大
桥,同时开出一条从青石坑到青龙潭,并连接江这边几个大队的公路。
    为了早日建好大桥与公路,入秋以来,各种相关的准备工作全面展开,只等晚
稻收割后,就全面动工。李卫东与白基兴今天要去公社林场拉竹子,也是为这次建
桥做准备的。因为建桥造路需要大量的畚箕,而做畚箕所需要的毛竹,只有林场才
有。尽管这里到处都种有竹子,可大多是剌竹,只能用来搭棚子。所以,公社就将
林场的毛竹分配给各个大队,让各大队将毛竹拉回,以保证施工的需要。
    白基兴感觉到了李卫东的动静,便回过头:“怎么,不好躺?”
       “不躺了,太摇了。”李卫东回答说。
    “这段路确实太坏了。”白基兴边走边说,“等新路建好,你就可以在车上睡
一觉。”
       “那还早着呢。”李卫东漫不经心地说。
    “不是说明年五一节前就要通车了吗?”白基兴有点关切地说。尽管什么时候
能通车不是他所能预见的,但他还是希望早点通车。因为他来这里后,田里的很多
事对他来讲都是陌生的,而拉车是他的老本行了,所以他便干上了赶牛车这活,而
队里也几乎把他与牛车固定在一起,只要有拉东西的事都叫他去。所以,如果早日
通车,那他再也不用从江底走了,特别是冬天,就不用再忍受那剌骨的冰冷了。
    “讲当然是这样讲,到时能不能完成谁知道。”李卫东看着路边插着的那些竹
子说。路在这里稍稍拐弯,坐在车上,正好可以看到那些竹子上的红点像一条直线,
划向前方一个较高的山包尖上。“你看这条路,将来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那可真
够受的。”他指着远远的山尖说。
    白基兴转过头,也看了一下那条“红线”:“照说公路是没有这样修的,这样
坡很陡。应该是从山脚下绕过去。”
       “可是,这条路是县委武书记亲自定的,他要怎样就怎样。开会不是讲,武书
记说,开公路也是一种革命,对革命是不能动摇,不能偏离方向的,所以要开出一
条笔直地通往共产主义的大道,决不拐弯抹角,哪能从山脚下绕过去?如果走弯路,
那可是对革命的背叛了?”李卫东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说。
    “其实,他开直路也有他的道理,因为甲乙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如果要坡
不陡,那也简单,把山上的土都挖掉,搬到山下就行了。只是,这样工程量可就大
了。”白基兴说。
    “工程量大怕什么?有的是人。只要能创出个世界第一,县委的决心是不惜一
切代价的。”李卫东说。
    “听说那桥也是世界第一?”白基兴有点疑惑地说。
    “可不是,听说武书记专门叫人查资料,就是查古今建过的石拱桥的跨度。算
起来,这桥超过历史上任何一座,比最宽的还多一米。所以,也是世界石拱桥跨度
第一。”李卫东说。
    李卫东与白基兴闲聊着,慢慢地来到了青石坑。牛车拐上了公路,又一直向前
走去,因公社林场在青龙山的半山腰间。到了山脚下,李卫东便下了车,改由他赶
车。白基兴便牵着缰绳,走到一边,李卫东拉起车把手,喝了一声“驾”,牛又拉
起车,向着坡上慢慢地走去。
 

    在林场食堂吃过午饭,李卫东与白基兴便赶着满载竹子的牛车往回走。那些竹
子,每根都有七八米长,在车后伸出长长的一截。李卫东紧紧握住车把手,小心地
选择着较平坦的路面走,因为从林场到公路之间的这一段路有些坑坑洼洼,而且较
窄,随时都得提防那竹尾碰到路边的土坡、树木什么的。好在这一段路并不长,很
快就走过去,牛车稳稳地拐上了公路。
    路面稍稍向下斜,牛车顺坡往下慢慢地走,连结牛身上与车头的两条绳子松松
地低垂着。走要前边的牛根本用不着出力,它左右甩打着尾巴,迈着轻松的步子,
一副悠然的样子。
    转过一个弯,路的坡度逐渐增大,车子速度也稍稍加快了。车后那长长的竹尾
偶尔触到路面,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喀嚓”声。
    李卫东想把车子停下来,把牛解开,因为这坡一直到山脚,已经用不着牛拉了,
让车子向下滑就可以了。而且,这么长的坡,这样相对安全些。他一面“噢、噢”
地叫唤,让牛停下来,一面用力抓紧车把手往上抬,想让车后的那两块作为刹车用
的木块抵住地面,把车刹住。然而,因为是下坡,那长长的竹尾一下先碰到地,而
那木块离地面还差一点点。也因为是下坡,那巨大的惯性根本不是几根着地的竹子
所能阻止,即使是木块着地,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将车子停住。
    伴着车子前行,那着地的竹子发出巨大的刺耳的声响。这声响使牛突然受惊,
不但没停下,反而向前猛地一冲,开始小跑起来。
    李卫东不由浑身冒出冷汗。这一车竹子少说也有一千多斤,这弯弯曲曲的下坡
路,即使慢慢走,也需分外小心。现在牛竟然跑起来,稍有闪失,必是车毁人亡,
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此刻要想把车停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他来不及细想,双手
紧握车把手,跟着牛奔跑起来。
    就在牛开始跑起来的那一刻,白基兴的心猛然一阵紧缩,直觉告诉他,除非让
牛停下,否则大祸难逃。他嘴里不停地“噢、噢”叫喊,双手紧紧拉住缰绳,也跟
着一路奔跑。穿在牛鼻子上的铜环被他拉得紧紧的,牛不得不把头歪向他这边。然
而牛的脚步却一点也没放慢,因为车后那一长串剌耳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
    白基兴紧跑几步,一手抓住牛鼻上的铜环,一手抓住牛角,拼命地往一边拖。
牛被抓痛了,扭头一甩,白基兴立不住脚,竟反被拖倒了。然而他的手仍死死地抓
住铜环不放,如果一松手,那飞奔的车轮一下就能将他碾成肉饼。
    牛疯了似地忽而跑向左边,忽而跑向右边,整车的竹子也跟着它在公路上快速
地划着之字。左边,是深谷,那一块块无生命的大石头,那一棵棵柔弱的的野草,
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吃人的恶魔,在那里露出狰狞的微笑;右边,是被削得几乎如墙
的陡直的公路土壁,那黄黄的泥土,这时已经成了通往地狱的大门,只要往前一叩,
就会投入死神的怀抱。
    李卫东瞪大双眼,紧盯着前面的牛和路,并警惕着牛身边的那两条拉绳。这两
条在平时显得有点柔软的绳子,此刻被拉得紧紧的,像是两根铁棒,把他紧紧地夹
在中间。牛往左,他急速地将右脚跳过右边的绳子;牛又跑回中间,他也赶快把右
脚跳回两条绳子的中间;牛再往右跑,他的左脚又快速地跨过左边的绳子。他已经
不知这么倒腾几回了,如果一步来不及,那直挺挺的绳子扫在脚上,必倒无疑。这
可不是玩跳绳!
    牛仍在狂奔,后面的响声依然令人心悸。前面又是一个急转弯,如果牛一直往
前奔,那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数丈深的山谷。李卫东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再过几
秒钟,也许一切便都结束了,因为牛已经奔到了路边,再跑几步便会掉入山谷,一
场悲剧眼看着就要发生了。
    也许那牛突然感到死亡的恐惧,它猛地往右一冲,离开路的边缘,打横向路的
另一边转去。李卫东提脚不及,被那绳子狠狠地一扫,身子向外倾倒,他拼出最后
一股劲,将车把手往里一推,整个人也一下趴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奇迹突然出现了。由于后面的竹子一直抵着地面,车头
朝里一拐,那些竹子顿时悬空在公路外,又被往里跑的牛拖着的绳子猛然一顿,便
“哗啦啦”地从车后滑出,落入那山谷中。牛也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
    李卫东双掌撑地爬起来,他喘着粗气,走到牛跟前。白基兴也已经站起来,一
脸的苍白,他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脚背在刚才被拖着的时候磨破了皮,沁出点点
鲜红的血,虽然牛已经一动不动地站着,但他的一只手仍紧紧地抓着牛鼻环。牛虽
然已经不再恐惧了,但也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李卫东解下牛身上的绳子,把它牵到路边的一棵树下拴好,然后走回车旁。白
基兴去将那掉了的鞋捡起,拿在手上,一瘸一瘸地也走了回来,来到车旁,似乎连
站的力气也没有了似的,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李卫东也跟着坐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中缓过神来,才把眼光投向
那辆牛车。牛车的把手高高地指着天空,后面的车板的一角已经伸出路的边缘,外
边的车轮离悬崖也就半米左右了。好险,如果不是那一小块高出地面的石头正好挡
住当时后退的车轮,那车子也许随着竹子掉下去了。惊悸之余,不由暗暗感到侥幸,
这从鬼门关逃离,竟只是白基兴的脚擦破了点皮,真可说是不幸中之大幸。
    山风习习地吹,刚才的一身冷汗,此刻变成一身透凉,头脑也清醒了。命是捡
回来了,可那些竹子怎么办?李卫东站起来,白基兴也站起来,两人一起把车扳正
拉到一边,然后走到路边,朝下望去。
    竹子大部分都掉在了那三丈深的地方,杂七杂八地散落一地,有的被树木、石
头挡住了,有的则滑到了更远的地方,更有几根竹子,那削尖的尾端,深深地插进
土里,粗大的竹头高高地指向蓝天,像是倒栽似的,令人不寒而栗。路的下边,极
其陡峭,根本无立足之地。
    李卫东看了一会儿,说:“这样,我从前边下去,把竹子绑在绳子上,你在上
面拉。”他解下绳子抛向下面,见不够长,便又接上一条。然后,他朝路前方一处
较平缓的地方下到谷里,又折回那堆竹子边,用绳子扎住竹子头部,让白基兴在上
面拉,他在下面帮着顶。
    就这么,两人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所有的竹子拉回了路上,又重新装上车,
这时,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口又渴得历害,看看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山涧,便把牛
拴在车后,把车溜到那里。两人掬起水喝了起来,也让牛喝了点,又歇了一会儿,
才重新将车溜起,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
 
    白晓梅看着灶膛里的茅草慢慢地烧透了,便站起来,掀开锅盖,用饭勺在锅里
搅了搅,看饭已经煮熟了,又将锅盖盖下,拿起抹布在灶台上擦了擦。她又拿起扫
把,将落在灶前的茅草屑扫到一边,然后走出厨房,将换下的脏衣服放进脸盆,慢
慢地向江边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余辉把天边的云朵染成一片金黄,那一朵朵灿烂的晚霞,像
绵羊,似狮子,如飞鹰,一只只活灵活现,悠闲地飘浮在空中。躲在山后的太阳,
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可它的光仍从云隙中穿过,成了一道道明亮的光柱,一直射到
头顶上的蓝天中。
    光柱缓缓地退缩,终于消失了,那些金黄色的云朵,也渐渐地变成桔红色,只
在边缘处镶上一圈耀眼的光芒。那些绵羊、狮子、飞鹰的形状也在悄悄地变化着,
化成一排排腾空的潮涌,一座座怪异的山峰。从云中倾泄下来的霞光,辉映着平静
的江面,泛起一片闪闪的鳞光。
    白晓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心仿佛也像那些变幻着的云霞,飘浮在那高高
的苍穹,幻化出无穷的遐想。虽然,每天所从事的单调而繁重的劳动,几乎磨灭了
她对一些事情的兴趣,美好的理想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为遥远了。然而,在她那快要
干涸的心田里,仍存留着一块小小的绿洲。这是一块只属于她的绿洲,是她对李卫
东的一种深沉而真挚的爱。尽管她深知,以她目前的处境,谈情说爱似乎有点不切
实际,因为她根本无法预见将来。但是,也正是因为对未来的不可预见,所以她更
是珍惜现在与李卫东的那份情感。那种含蓄而深切,却又显得平淡无奇的一言一语,
一举一动,早已化为点点的雨露,悄悄地滋润着她的心灵。
    一群归窠的鸟飞过头顶的天空,投向那幽静的山谷。白晓梅看着那些鸟儿,不
由想起李卫东和她的父亲,他们今天去拉竹子,走了那么远的路,到现在还没回来,
一定是够累的了;他们的肚子一定是饿了,好在她已经把饭煮好了,他们一回来就
能吃上;他们的衣服一定又是很脏了,要是早点回来的话,让他们先换下来,她一
起都洗了。只是,李卫东的衣服大都自己洗,有时换下的脏衣服被她拿去洗,他的
脸上总是呈现出一种隐隐的歉意,似乎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增添了她的负担。
    白晓梅一边洗着衣服,一这想着心事,衣服在她的手下被洗得干干净净,深藏
着的心事也在想象中趋向完美。衣服洗完后,她回到祠堂,把衣服凉在绳子上,然
后走向小庙。
    小庙的门开着,旁边的厨房里亮着灯光。白晓梅顿时感到心里实在了,原来,
父亲与李卫东早就回来了,也许是饿坏了,正在吃饭呢。她走进厨房,却见只有白
小松一个人,正坐在小桌前吃饭,不由感到一阵失落,忙问:“爸回来没有?”
       “还没回来。”白小松咽下饭,看着白晓梅,“姐姐,你也先吃饭吧。”
       “好吧。”白晓梅若有所思地说,便也盛了饭,坐在小桌前。
    桌上摆着一小碗腌萝卜,半盆中午剩下的南瓜。看着白小松那狼吞虎咽的样子,
白晓梅的食欲顿时上来了,便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碗饭很快吃完了,她的心
里不由猜疑起来:都什么时候了,父亲与李卫东怎么还不回来?
    白晓梅重新坐了下来,嘴里慢慢地嚼着,眼睛一直看着门外,心里不由暗暗担
心:照理他们早该回来了,到现在不见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又能出什么事
呢?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会出什么事,而她更不愿想象他们出事了。她尽量往好
里想,也许路太远,回来就得晚点;也许运竹子跟别的东西不同,走得慢,所以回
来就迟了;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卸车,卸完就会回来吃饭了。
    白晓梅见白小松把空碗搁在桌上,便对他说:“ 你吃饱了,去看看回来了没
有。”
      白小松打了个饱嗝,懒懒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自已就会回来。”
       “去看看吧,他们还没吃饭,你去也许能帮点,把车卸了早点回来。”白晓梅
规劝着说,“还有,煤油快完了,你顺便买一斤回来。钱在抽屉里,你拿一元去。”
       “好啦。”白小松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白晓梅吃饱饭,收拾好桌子碗筷。她怕饭凉了,便将饭盛在盆子里,又在铁锅
里放点水烧热,把饭温在里面。然后,才拿起煤油灯,走出厨房,来到隔壁的房间
里。
    屋里静悄悄的,白晓梅把灯放在桌子上,才看到白小松正躺在床上,两只脚垂
在床外,不由既恼又怜。想想也难怪,他干了一天的活,才刚刚吃饱,而且毕竟还
是孩子。再说,父亲与李卫东迟早会回来,自已瞎操心什么?然而,对他们的牵挂
以及白小松说好要去看看却没去,仍然使她来气了,她用手碰了一下白小松的腿:
“你怎么还没去?”
       “等一下嘛。”白小松仍然躺着,身子连动也没动。
    “还等什么?赶快去,去看看。”白晓梅突然感到心中有一团莫名的火,声音
大了起来。
    “去就去嘛。他们又不是不会回来。”白小松嘟嚷着,翻身下了地。
    白哓梅从衣橱的内角里拿出锁匙,打开桌子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包,
小心地打开。她把纸包里的钱数了一遍,还有七元四角。本来是八元四角,显然父
亲今天带去一元钱了,虽然他带去了米,到林场可以换饭吃,但菜总该要钱的,而
且,出门在外可以预防不测。
    白晓梅又把钱数了一遍,其实,这些钱根本用不着数,一打开就知道是多少了,
三张二元一张一元,两张二角,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她还是把它数了,这可是全家
的所有了。父亲与弟弟来这里以后,她的一家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现金的收入,唯一
能得到的只是父亲与弟弟每人每月五元的补贴,但下个月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没
钱可领了。此刻手上的这些钱,真让她感到沉甸甸的,该不该花,怎么花都得费些
思量。她拿出一元钱,递给白小松,然后将剩下的重新包好,锁进抽屉里。白小松
接过钱,拿起空油瓶,带上手电筒,慢慢地走了出去。
 
天空完全暗下来了,远近的山峰、村落、树木、田园,一切的一切,已经融进
了夜色之中。半个月亮伴着几颗星星,在云隙间缓缓穿行,时隐时现,使得大地时
而一片灰暗,时而一阵惨白。一阵又一阵的山风吹过,让人浑身一阵阵的冷意。四
周显得极其的空圹而寂静,空圹得令人感到置身于一个虚无的境界里,寂静得似乎
连心跳的声音也能听得到。就在这显得极其平静的夜晚,一辆牛车正缓缓地在路上
行驶着,那装在车上的竹子在偶尔的颠簸中碰挤迸发出的“喀嚓”声,在夜空中传
得很远,很远。
    李卫东双手紧握车把手,小心翼翼地跟在牛屁股后面。他瞪大眼睛,注视着前
方,然而,他的脚仍时不时踢到一些小石头,或是踩在一个小坑里,一阵趔趄。他
感到肚子实在太饿了。傍晚时路过一个店时,原指望买点什么东西充饥,谁知那店
里竟是那么寒惨,连个饼干也没有,无奈之下,只好买汽水骗骗肚子。谁知那汽水
不知存放多久了,一点汽也没有,却有着一股怪怪的味道。但到此时,那汽水也早
已化为乌有,只感到肚子里一阵阵“咕咕”叫。这时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再也
别想找什么填肚子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快点回去吃饭。
    李卫东听着牛蹄踏在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叭嗒”声,不由有点羡慕起前面慢
慢走着的牛。虽然它也同样忍受着旅途的艰辛,可它这时的肚子总不至于像他这样
空,带来的稻草多少也吃个半饱,路上几次停车,甚至在走路的时候,它的舌头总
不失时机地卷起路边的草,也能解解馋。而他呢,却是什么能放进嘴里的东西也没
有了。
    白基兴与牛并肩走着,擦破了皮的脚使他每走一步都感到疼痛。他的一只手抓
着绕成圈的缰绳,另一只手紧抓住离牛鼻环仅一尺多点的缰绳上,谨慎地引导着牛
前行。尽管这条路路面并不太差,也走熟了,可现在不是白天,可以远远的跟在后
边。而且已经出了一回事,要是再来点什么,那就糟了,所以,现在是一点大意也
不可。
    牛车终于来到了渡口下游的斜坡上,李卫东与白基兴小心地将车子溜到江底下,
慢慢地趟进水里。
    牛车行至江中,突然车身一震,竟停住了,显然,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车轮。
白基兴来到车轮边,弯下腰在水里摸了一阵,原来是一块稍大点的鹅卵石。他想把
它拿掉,可车轮却紧紧地压住,便对李卫东说:“是块石头。先退一点。”
      李卫东转过身子,握住车把,白基兴在车轮旁,两人使劲往后推,可车子一点
也没后退。白基兴干脆抱住车轮,想让它往后转,还是不行。原来,这江底下尽是
鹅卵石,比不得平地,平常牛车过江,靠的是牛的力气和惯性。现在一大车竹子,
单靠他们两个人的力气,是很难把车推回去的,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却是毫无效果。
    李卫东也到车轮边,在水里摸索了一阵,把较小的鹅卵石一个个拿到一边,掏
出一个坑,然后把那压在轮下的鹅卵石挪开,再将坑填平。“好了,这下行了。”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说。
    正在这时,对岸晃动起手电筒的光,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叫喊声:“卫东,卫东。”
    李卫东一听,是白小松的声音,不由一阵欣喜,便也大声喊:“在这儿,在这
儿。”
      随着手电筒光和一阵急促的趟水声,白小松与侯成宝来到牛车前。
    “怎么还在这儿.”侯成宝有点急切地问。
    “没什么,是一块石头挡住,已经拿掉了。”李卫东不以为然地说,“你们怎
么来这里?”
       “刚才小松说你们还没回来,我怕出什么事,便跟他一起来。”侯成宝回答说。
    “没事的,命大。”李卫东坦然地一笑,“你们来得正好,帮着推一下。”
      李卫东重新握住车把,白基兴拿着手电筒牵着牛,白小松和侯成宝各在一边推,
一声吆喝,牛拉起车子很快过了江,一鼓作气又上了坡,走上了通往村里的路。
    
    白晓梅看着白小松渐渐走远,她心里那隐隐的不安也跟着化解了,她的心渐渐
平静起来。而且,她为自已刚才的态度感到有点内疚,不就是父亲与李卫东迟一点
回来罢,有什么好急的,却对弟弟发起火来?此时回想起来,竟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了。
    白晓梅在床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里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毕竟,白天
出工,回来烧饭洗衣服,喂猪养鸡,忙得团团转,像这样闲坐着的时候是不多的。
然而,她也就坐上那么一会儿,此刻说闲是闲,真要做的话事情却还是很多的。
    白晓梅站起来,从衣橱里拿出几副白纱手套,凑到灯前,用剪刀剪去结头,把
纱线一圈一圈的抽出来,绕成一团。
    这种手套是工厂发给工人的劳动保护用品,工人领出后,用不完就攒起来。李
卫东前趟回城里,这里讨几副,那里要几双,竟收集了不少。把手套拆了,用来织
衣服裤子,非常实用又不花钱。当然,这手套也不是那么容易来的,要想织够件衣
服,还真需费点心思呢。
    白晓梅慢慢地抽着,慢慢地绕着,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件衣服来。弟弟的衣
服几乎没有一件是完好的,而且他正在长个子,有些衣服穿在身上,钮扣已经无法
扣上,勉强套在里面。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无论如何要先给他织一件。
    白晓梅绕完纱线,想起弟弟的一条裤子又磨破了一个洞,那是昨天洗衣服时看
到的,要赶快补起来。她找出那条裤子,又找出一件实在不能穿的衣服,剪下一块,
贴在裤子上,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这是弟弟最好的裤子,但随着补丁的贴上,他再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了,今
年一定要先给他做套衣服。白晓梅一边缝着一边想。可是,做衣服需要钱,没有钱,
空有那每人每年发给的十四尺票有什么用?今年发下的布票到如今她是一尺也没用,
要是过年之前没钱买,这些布票也就变成废纸了。虽说布票使用期限是定在公历十
二月底,但因为农村年终分红都在元旦节以后,所以,国家每年都把布票使用期延
长到春节,已经成了惯例。
    那么,今年的布票会不会延期呢?白晓梅的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又释然
了——肯定会延期的,国家不会不考虑农村的实际情况。只要延期了,那今年的布
票就能用上了,弟弟也会有新衣服穿了。
    白晓梅不由算计起什么时候能有钱买布。如果今年的工分值不降低,或者只降
一点点,那一家人也许分红几十元,养的那头猪到春节前把它卖了,也有几十元,
这样就够了,什么都解决了,不但弟弟能穿新衣服,还可以再买顶蚊帐,父亲与弟
弟用的那顶蚊帐已经百孔千疮,补都不能补,而夏天的蚊子特凶恶,要是有了新蚊
帐,那睡觉也就安稳多了。她就这么想着,缝着,裤子补好了,心里也变得轻松了。
    白晓梅把裤子收进衣橱,一看桌子上的闹钟,已经七点半了,她那刚刚放下的
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刚才全神贯注地拆手套,补裤子,一门心思全放在穿着上,没
顾得想其它。此时一看时间,才又想起父亲与李卫东没回来,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事?
她越想越不安,急忙把灯吹灭,掩上门,向祠堂走去。
    白晓梅到祠堂看了一下,李卫东不在那里,才悟到李卫东要是回来的话,一定
是又累又饿,不会在祠堂干坐着,肯定一回来就到小庙那里去吃饭。看来,他此时
还在路上的什么地方。她越想越着急,匆匆走出祠堂,向晒谷场走去,因为牛车回
来都是停放在那里的。
    来到晒谷场一看,白晓梅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空荡荡的晒谷场上,哪有半点
牛车的影子。她在晒谷场走了一圈后,快步走上通往大队部方向的路。
    白晓梅走了一会,终于看到前方有手电筒的光在晃动,她相信是李卫东他们回
来了。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近,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了,她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了
李卫东的声音,她那绷紧了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了。她不再向前走了,静静地在原
地站着,看着那亮光在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文学书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