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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作者: 郑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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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冷雨阴风


  紧张的晚稻收割刚刚结束,疲惫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马上又转到了修
路建桥的工地。按照计划安排,青龙潭大队负责建桥及桥两头各一公里路面的工程。
    桥址选在渡口下游不远的地方。在这附近的岸上,已经搭起了一座座竹棚屋,
以作为住所和仓库。另外,还搭盖了三间连在一起的简易瓦房,中间最大的作为食
堂,旁边一间作为广播室,还有一间是发电机房。两岸的河滩上,已经竖起了一排
排的电线杆,安上了电灯。前来参加建桥的人们,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正在做各种
准备,一片紧张繁忙的景象。
    白晓梅坐在广播室的桌子前,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话筒、扩音器、电唱机
等播音器材,内心充满激动与喜悦。尽管话筒已经摆正,但她还是忍不住又稍稍地
将它移动了一下,使它处在最佳的位置上。所有的线路都已经联接好了,只等电送
来,扭动开关,这里的声音马上就会从那些架在工地、棚屋区的高音喇叭传送出去。
    白晓梅感到自已实在是太幸运了,她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重新对着话筒。
特别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候,这播音员的工作是轻松而高贵的,是一个令所有
的人都羡慕的位置。
    然而,如果仅仅是因为当上播音员可以免除挑沙捡石的劳累,白晓梅也许还不
会如此的兴奋,因为艰苦的劳动对她来讲已是习于为常了。她的愉悦主要来自于内
心对播音的钟爱,以及对昔日那梦幻般的经历所得以的再现。她不知道应该感谢谁,
是谁把她送到了这个位置上?是自已天生的嗓音,还是当过播音员?是队里的照顾,
抑是其它知青的举荐?是自已吃苦耐劳的表现,或是大队干部的有意培养?似乎这
些都是不可少的条件,然而又似乎都不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事先根本就不
知道,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直到今天早上,当大家正在收拾被席,张金发叫她直
接搬到广播室,她才知道自已以后的生活方式将有所改变。
    白晓梅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移动了一下话筒。那包在话筒上的红布是那么耀眼,
那么的令她神迷,那火红的颜色就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球,使她觉得周身暖烘烘。突
然,她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思绪顿时从那谜一般的遐想中回到了眼前。
她稍转过身,微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张微笑着的脸,还有脸上那一双眯缝着的眼睛。
    “啊,是兰书记,你……”白晓梅不知兰忠林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后面,想站起
来给他让座。
    “坐着就好。”兰忠林用手按了下白晓梅的肩头,又轻轻地拍了一下,眼睛一
直盯着她的脸,“怎么样?可以吗?”
      白晓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不知道兰忠林指的是什么,是指播音状况呢还是
指对她的工作安排?而且,她也受不了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被人瞧着。她站起来,避
开兰忠林的眼光,模棱两可地说:“可以吧。”
      兰忠林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白晓梅的脸。这张脸真耐看,他在心里说,同时,
他要让她知道,能坐在这里,完全是他的主意。
    “我听说你以前在学校也干过,还干得不错。”兰忠林用一种赞赏的口气说,
“所以,我就决定由你来广播。这个工作很重要,这是对你的信任,你要好好干。”
      白晓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工作还没开始却先受到赞扬,这使她感到有点羞
愧难当。但当她知道了,能来广播室,原来是兰忠林特意安排的,她不由有点受宠
若惊。但是,她相信自已会把这个工作做好的,她重新抬起头,坦然地迎着兰忠林
的目光:“我会好好干的,我会认真做好这个工作的。”
       “这就好。”兰忠林脸上露出一种满意的神色,他看着后墙的一张竹床,“你
以后就住在这里,这样对工作较方便。你先把自已的东西整理一下,待会电来了再
试一下。”
       “好的。”白晓梅恢复了常态,她突然想起兰忠林进来后一直站着,不由感到
有点歉意,便把椅子挪了一下,“你坐。”
       “不用了,我还有事,待会再来。”兰忠林说完,便走了出去。
    白晓梅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心也平静下来了,也直到这时候,她才感
到有时间认真地察看这里的一切。
    房子的墙只有一人多高,是用土坯砌成的,从墙上面到屋顶的地方,却是用谷
席围着的;土坯缝里的泥浆还没干,形成一道道横竖相交的图案,靠着桌子的墙壁,
还抹了一小片的白灰,显然是为保护桌子上的播音器材而特意抹上的;地面铺着一
层薄薄的沙,显得比其它地方要整洁干净;朝着江面的墙开着一个门,门边还有一
个窗,站在这里,末来的整个工地尽收眼底;木板钉成的门扇,谷席夹上竹片做成
的窗叶,屋顶薄薄的瓦。一切都是按最简单的方法建成,因为这些房子使用到大桥
建成后,又要重新拆除。
    房子虽然简陋,然而白晓梅仍感到极大的满足,这可是整个工地最好的房子,
与那些竹棚相比,真算得上小别墅了。她很快把席被铺好,挂上蚊帐。她重新打量
了一下房间,突然感到这房间对她来讲太过宽敝了,除了那张桌子,那把椅子,再
就是这张竹床了,一个人住在这里,竟有一种空圹的感觉。而且,一进门,第一眼
看到的就是床铺,自已所有的东西一览无余。一种少女的羞涩不由涌上心头,似乎
自已的秘密正在被人窥视,令她无地自容。看来,应该找点什么挡一挡。
    白晓梅走出门外,见食堂那里有许多人正忙碌着,便走过去。食堂也已经基本
安排就绪了,正在做最后的清理。她见还有一张谷席,便与他们说了一下,拿了回
来。她又找到李卫东,一起去砍了几根竹子回来,钉钉扎扎,不一会儿,就在床前
竖起了一面屏风。
    发电机房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发电机开始发电了,房间里的电灯突然亮了。白
晓梅端坐在桌子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扭动扩音器开关,对着话筒张开了口,立
即,整个江边响起了“喂,喂”的试音声。
    
    江岸上刚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每个生产队都搭起了座长方形的竹棚屋,两头各
开一个门,中间用谷席隔开,分住男女;竹片搭成的统铺靠着两边,正中留下一条
长长的通道;甘蔗叶扎上竹片算是墙,屋顶上铺着稻草。
    今天是进驻建桥工地的日子。各个生产队除留下少数几个人及那些老弱者外,
青壮劳力基本上都来了。而且,只要今天把被席搬来,就算是出了一天工,所以,
竹棚屋内外,到处都是一片轻松的气氛。图省事的人,把席子一铺就算完事;心细
的人,则再砍来竹子,剖成竹片,把自已的铺位铺得更密实些;另有一些人则趁此
竹子可以随便砍的时候削起扁担来。
    尽管准都清楚建桥的活儿决不比在队里省力,但是知青们却一个个显得无比逍
遥,大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尽情玩笑。而且,这里有食堂,只要时间一到,准
有饭吃,免去了他们收工后还要煮饭及没菜吃的烦恼。这不,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一个个拿着饭盆汤匙,敲敲打打地涌出了棚屋。
    “开饭了,开饭了。”走在前面的马聪明把饭盆敲得特别的响,一副兴高采烈
的样子。他走到竹棚屋另一头的门前,对着里面大声喊:“开饭了——”
       “神经病,这么大声干什么。”吴莲英笑着走出来。
    “怕你们没听见呀。今天改膳,炒米粉丝,还有大块的卤肉。”马聪明一点不
恼,嘻笑着说,“好久没吃这么香的卤肉了。中午我吃了两块,晚上再来它两块。
这么大的一块肉才一角钱,值得吃。”他兴奋地说着,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光芒。
    “你这么吃,那些菜票够你吃两天?”石兰在旁边瞪大眼睛问。
    原来,凡今天搬来工地的人,大队预先发给二元钱的菜票,这钱待年终分红时
再扣回。饭票则用米换,每斤另付二分钱的柴火费。如果按每餐五分钱的菜票算,
这二元钱的菜票还可抵挡十天半个月的,但像马聪明这样,再加五分钱的菜,真是
没几天就完了。
    “吃完再说嘛。走呀,去迟了卤肉可就没有了。”马聪明催促着说。
    “现在去,早点了吧?”吴莲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进里面,拿了饭盆,跟
着大家一起向食堂走去。
    大家一路走,一路谈论起那卤肉与炒米粉丝来。尽管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讲并不
陌生,但真要吃上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一说起来,竟感到津津有味。
    “今晚我争取吃它两盆。”侯成宝把饭盆顶在头上,像玩杂技似地走着。
    “两盆你吃得完?”石兰看着侯成宝头上的饭盆,有点不大相信,因为平常吃
上那么的一盆也就够饱了。
    “两盆算什么,让我吃也吃得完。”马聪明显得有点不以为然,他拍拍肚子,
“来这里没炼出什么,就炼这张肚皮,特能装。”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你别吹牛了,两盆你真能吃得完?”游清池边走边说,“吹牛不要钱,炒米
粉丝可是要钱的。”
       “你不信?那你出饭菜票,我吃给你看。”马聪明伸手拿下侯成宝头上的饭盆,
“抹平,两盆,怎么样?”
      游清池摆了下手:“我没那闲功夫赔你打赌,你要是肚皮撑破了,我怎么交代;
你要是真的吃下去,那岂不被你白吃?怎么你不买两盆给我吃……”
       “这么说你也能吃了?”侯成宝急急地插上话。
    “我没说我不行,我是说吃的要付钱。”游清池接着说,“其实,不要说两盆,
再多一点说不定我也吃得下。这么久没油水,肚子都生锈了。只是,别一下吃光了,
变成穷光蛋。在这里,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穷,当乞丐要饭都难。”说得大家又一阵
的哄笑。
    “其实,我们跟乞丐也差不多了。俗话说,乞丐不存隔夜米,我们存的也没几
天。所以呀,晚上大家放开肚皮吃,以后当乞丐也好有伴。”侯成宝笑着说。
    “对,撑死的总比饿死的强。再说,共产主义马上要到了,我们吃得饱饱的,
成为彻底的无产者,正好去迎接共产主义的到来。”马聪明马上附合着说。
    “你说什么?共产主义?”石兰不解地问。
    “是呀,共产主义真的快到了,你们看,就在那里。”马聪明停下脚步,指着
江的对岸说。
    听马聪明这么一说,大家不由自主也跟着停住脚,向对岸望去。但是,只那么
一望也就醒悟了,那里哪有什么共产主义,那不过是马聪明开的玩笑。大家转而讥
讽起来——
       “你这嘴,尽胡说。”
       “你的眼睛看哪里了?那边有堆牛屎你却看成黄金了。”
      马聪明不急不恼地站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用手指在前面划了一道弧线,
说:“你们看,这里不是马上要建一座桥了吗?你们的眼光要放远点。武书记不是
说了,我们现在建的是直通共产主义的大桥。等桥建好了,走过去,共产主义不就
到了?”
      马聪明的话,顿时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这么说,这今晚的炒米粉丝还真得多吃点。”
       “对,不然可就太对不起自已,也对不起共产主义了。”
       “炒米粉丝万岁!卤肉千岁!”
      知青们又一次敲起饭盆,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又向前走去。
    
    凛冽的北风,挟裹着冰冷的雨丝,从北向南直扑过来。竹叶在风雨中“沙沙”
作响,左右摇摆,偶尔一阵疾风吹过,竹杆被压得弯下了腰,有些紧靠着的竹杆会
突然弹开,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绷得紧紧的电线在寒风中呜咽颤抖,时不时发
出一阵尖厉的啸叫。入冬以来的第二次寒流以锐不可当的势头,放肆地显示着它的
威力。
    石兰坐在竹棚屋里的铺位上,听着外面的风声,看着放在身边的一盆面条,脸
上露出一阵犹豫——吃下吧,可肚子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痛,再好的东西也是难以咽
下去的;不吃吧,空着肚子怎能熬得过这下半夜的六个小时,而且是在冰冷的水中
浸泡双脚?
    她的腹痛已经有好几天了,每次月经来的时候,总是伴着几天的痛疼。以前在
队里,每月的这段期间,她总要歇上几天,可来到这建桥工地,情况就不一样了。
    由于建桥的工期定得短,便显得任务重,时间紧,所以对劳力的控制与安排就
严格起来了。来工地的人分成三个班,每班连续工作六个小时,然后休息十二小时,
一天四个班次轮流不停。大队还做出规定,来工地的人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一律
不许请假,更不许无故旷工;确实生病需经赤脚医生证明。
    处在这样的情况下,石兰可真感到有点苦不堪言了。要说这也算是病,那哪个
女人没有那么几天?而且不用吃药不用打针,几天过后就自然而然的好了。如果把
这当病看,工地上这么多的女人,岂不是天天有人请病假?
    如果这不算病,可落在石兰的身上,却是那么的痛苦不堪,吃不下饭,睡不着
觉,痛起来连腰都伸不直,不是病又是什么呢?
    然而,在革命的热情与严格的纪律下,女人的这这种似病非病的状况及必要的
保护被完全忽视了——报上的那些“铁姑娘们”们,哪个曾因此而提出休息?你没
见她们月月出满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没撂下?而且,这事又是张扬不得
的,说出去面子往哪搁?所以,石兰也就唯有暗自忍耐,只望着时间快点过去,让
痛苦与时间一起消失。
    石兰终于拿起饭盆,强迫自已无论如何要吃点,然而,那阵痛牵扯着她的神经,
使她感到那面条有如草梗,难以下咽。她勉强吃了一点,又把饭盆放下了。
    “怎么不吃了?”石红看着石兰的脸色,有点担心地问。
    “吃不下。”石兰有气无力地说。
    石红心里完全明白石兰此时的状况,然而,作为姐姐的她,却是一点帮助妹妹
解除痛苦的办法也没有。看着妹妹那难受的样子,她不由心里也感到不是滋味,便
悄悄地问:“是不是又痛了?”
       “嗯。”石兰用手按住小腹,腰也稍稍地弯了下去。
    “要不……跟金发说一下,今天就别出工了。”石红说着站了起来。
    “啊……不……别去。”石兰拉住石红说。
    “你……”石红疑惑地看着石兰。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石兰直起身子说。
    石红看得出,石兰是硬撑着说这话的,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仍盯着石兰:“真
的不要紧?”
      石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再次弯下身子,一句话也不说了。
    出工的时间到了,石兰挑起畚箕,随着大家慢慢地来到了工地。
    江面上,已经筑起了两个巨大的四方形围堰,靠近两岸的地方,也各筑起道两
头与岸相连的长长的围堰。经过人们十多天日夜不停地挖掘,各个围堰里的沙石被
挑到围堰外边,形成四个巨大的深坑。再过几天,就要在这些坑里砌桥墩了。
    石兰顺着围堰的斜坡下到坑底。坑底的水有一尺来深,尽管抽水机日夜不停地
把水抽出,可水不断地渗进来,永远也抽不完。而且坑挖得越深,水就渗得越快,
有时抽水机需停上一会儿,水很快涨了上来,挖掘工作只好暂停。
    坑里的水非常的冷,走进水里,不由使人产生一种把烧红的铁块放入水中淬火
的感觉,身上的毛孔顿时紧缩起来。石兰走到坑的中间停下来,卸下畚箕,一旁的
吴莲英便用锄头把沙石扒进畚箕里。待两头畚箕都装满了,石兰便挑起担子,又顺
着斜坡走上围堰,把沙石倒向外面的江水中。
    围堰里的沙石被不停地挖起挑走,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石兰又一次的把
沙石倒掉,然而,肩头的负担减轻了,小腹的痛疼却加剧了,并且饥饿也向她袭来。
寒风吹在她那湿漉漉的双脚,使她感到从脚底到头发都是一片冰冷,而腹中的痛疼
却使她感到火烧火燎,像是怀端一盆火。她感到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她真想一步跨
到床上,在被窝里卷缩成一团。
    然而,她知道此刻离收工的时间还早了点,她起码还得再坚持一个小时。透过
那些刺眼的电灯光,她看到四周空圹的山野还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山里的冬夜,
显得是如此的漫长。
    石兰在围堰上站了一会儿,然而她不敢站得太久,她怕被人认为是有意怠工或
是什么的,她忍着痛疼又一步一步地走下斜坡。就在将要趟进水里的时候,一股莫
名的恐惧突然袭来,似乎一脚下去,她的整个身子都要被吞没似的。她站在那里迟
疑了一下,但不下去却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她终于迈了下去,来到吴莲英身边。
    吴莲英回过头,见石兰的脸色显得特别苍白,便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哪里
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痛。”石兰的身子微微偻着,声音里有点颤抖。
    吴莲英感到有点不对劲,刚才她就看见石兰在上坡时显得特别的吃力,她抓着
石兰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厉害吗?要不要歇一下?”
      石兰慢慢地抽回手,她的脸上显得既茫然又无奈:“不用了,再过一会就收工
了。”
      吴莲英见石兰不回去,只好又把沙石扒进畚箕,不过,她这一回扒得更少了,
只有那么的半畚箕。扒好后,她还是不放心地问:“你行不行?不行最好还是先回
去。”
      石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挑起担子,又向坡上走去。阵痛突然又加剧,她的
腰更弯了。她感到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咬紧牙关,一步一
步地向上走。她突然感到心头一紧,头脑一阵晕眩,双脚一软,连人带担扑倒在斜
坡上,“哗啦啦”地滚了下去。
    “啊——”一直留意着石兰的吴莲英一声惊叫,扔下锄头,冲上前去,将石兰
扶起,其它的人也急忙围拢过来,一惭忙乱。
    石兰很快清醒过来,在石红与吴莲英的搀扶下,慢慢地向竹棚屋走去。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喇叭里传出革命现
代舞剧《白毛女》悠扬的歌声。窗外的风虽然小了点,可雨却大了起来。雨水从屋
檐下一串串地落下,把地上的泥土冲成一个个小小的水坑。
    天气真冷!白晓梅站起来,搓了一会手。透过蒙蒙的雨幕,可以看到工地上人
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冰冷的雨水中不停地忙碌着。虽然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
情,但从那些显得迟缓的动作中,就能感受到他们此时的艰辛。
    自从来到工地后,白晓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间广播室里度过的,她无须像
其它人那样的在风雨中拼搏,她甚至还没有真正挑着担子到那坑里走一回。与他们
相比,她可算得上养尊处优了。然而,这一段时间来,处在这个令人羡慕位置上的
她,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优越,甚至连刚来广播室时的那种意外重逢般的兴奋也渐
渐的淡薄了。有时,她甚至想离开这屋子,到他们中间,在无尽的劳累中把一切烦
恼都忘掉。
    当然,她也觉得这种想法有点不切实际——安排你在这里,你就必须把这里的
事做好,你没有理由离开这里的。可是,在这屋里,她分明又感到一种困扰,闪闪
烁烁又隐隐约约,使她总想离开这里。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下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
白晓梅听着这熟悉的歌声,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白毛女》里面喜儿那欣喜的笑容。
是呀,穷人的日子虽然苦,可也有那短暂的欢笑。她从红头绳想到白纱线,从白纱
线想到白小松的衣服,天气这么冷,得赶快把他的衣服织好。她知道,这时转播的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音乐节目将持续一个多小时,只要这段时间里没人来打扰,她
完全可以利用来织衣服。弟弟的衣服已经快织完了,就剩下那么一点点,织好了晚
上就能让他穿上。
    白晓梅走到门前,将开着的门扇掩了一下,留下一道仅容一个人侧身而过的间
隙。她不想被人知道自已在这里织衣服。尽管她已经在这里织了好多回了,可从来
没有被人发觉过。她走到竹床前,从被子底下把快织好的衣服拿出来,然后坐在竹
床,背微靠着棉被,一针一针地织起来。
    隔着的谷席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白晓梅用不着担心别人会从窗口看到她在
干什么,然而,她仍用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以防有谁突然走进来。她时刻做好
准备,只要那半掩着的门发出声响,就迅速地把衣服塞到被子底下,再装作若无其
事地走出来。
    喇叭里传出来的乐曲,时尔悠扬委婉,如泣如诉;时尔低沉跳跃,如虎啸狼嗥;
时尔高昂明快,则显得奔放豪迈。白晓梅随着乐曲的节奏,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唱,
那从针头处挑起的一圈圈白色的纱线,像一串滚动着的音符,不断地融入那乐谱似
的衣服中。她有点忘乎所以了,此时,除了那连绵起伏的旋律和手中不断滑过的纱
线,她的心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了。
    “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喇叭里响起嘹亮的合唱,同时伴
着解说员用那激动人心的声音所插播的解说词:“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进了山洞,
喜儿终于得到了新生……”舞剧已近尾声,白晓梅手中的衣服也快织成了,而她的
心情也似乎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渐渐明朗了。她加快了速度,终于在音乐节目结束前
织完了最后一针。她把织针抽出来,把衣服摊在竹床上,然后,张开手指量了一下。
    衣服显得比较宽,也比较长,要是给小松穿,明摆着是大了些。可他还在长个
子,而这衣服却是要穿好多年的,总要预先放大些。白晓梅看着衣服,心里感到了
一种欣慰。她把衣服拿起来,低下头,用牙齿把线头咬断。
    正当白晓梅为弟弟晚上能穿上衣服而感到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的光
线暗了许多,抬起头一看,不由一愣,浑身上下在这一瞬间泥塑木雕般地僵住了。
她看到,兰忠林正站在竹床与谷席屏风中间,胖胖的身子把这窄窄的过道堵个严严
实实;背着光线,他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
    尽管白晓梅利用转播节目的时间织衣服并没有妨碍她的工作,然而在这紧张繁
忙的工地上,出工时间做自已的事情却是不允许的。她不由怨恨起自已,怎么只顾
织衣服,却忘记了对外面的注意,连门被推开,兰忠林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她知
道兰忠林发起火来是很暴烈的,来工地的这些日子,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他对别人的
训斥,那模样,实在有点吓人。对她来说,即使兰忠林不发火,但一顿批评显然是
免不了的。她把衣服放在竹床上,默默地低下头。
    兰忠林看出了白晓梅内心的惶恐。要是换个别人偷偷干私事,他完全可以就此
对其大批小斥一阵。可是,眼前他所面对的是一张令他感到愉悦,惜都来不及的脸,
那微垂的眼皮,那抿着的小嘴,看上去比平时更为动人。而且,他还发现,在这里
不管做什么,外面的人是看不见的。他不由为这一发现而惊喜。此时,这近在咫尺
的漂亮脸蛋,早已令他心旌摇荡,哪里还会拉下脸去批评她?
    自从兰忠林把白晓梅安排在广播室,他就被她那迷人的脸给弄得神魂颠倒,恨
不得一口把她吞了。这可比不得家中的黄脸婆。尽管他的妻子当初也算得上大队里
的一枝花,可生了孩子后,那腰身,那模样,完全变了,让他老是感到不能尽兴。
虽然,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大队妇女主任那身段也不错,时不时与他一阵颠鸾倒凤,
但毕竟是一介村姑,虽野趣十足,却是根本不能与眼前的这个美人坯相比拟,更无
法满足那不断膨胀的欲望。他甚至把自已与前任支部书记做一比较,自已哪点比人
差?可那老不休竟占了那么多的便宜,享了那么多的艳福。虽然那些风流事后来都
成了罪证,成了自已把那老乌龟赶下台的有力武器,可事过之后,心里却是羡慕不
已,巴不得哪一天也可以为所欲为,尽享风流美色。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今日
的青龙潭早已不是昔日的死水坑,容不得他太招摇,更不能蛮来。否则,一失足为
千古恨,把锦绣前程断送了,岂不要后悔一辈子?再则,只要自已当书记,还怕没
有机会?所以,尽管心有邪念,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然他
是不去冒这个险的。
    眼前的白晓梅,早已是兰忠林刻意攫取的目标,但他也明白她可不同于那些用
点伎俩三下两下就可得手的贱货。另外,她与李卫东的关糸,他多少也知道点。但
是,他又觉得,以他的权力,以她目前的处境,只要施点恩惠早晚是要把她弄到手
的。因此,他多次暗示、许诺,等大桥建成后,让她留在大队部当个专职的广播员
兼文书,帮他抄抄写写,轻轻松松过日子。
    然而,白晓梅对兰忠林的几番关照都婉言拒绝了。从进广播室的那一天起,她
就感觉到他老是用一种暧昧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搜寻着,令她感到浑身爬满毛虫似的
难受。而且,他的手老是有意无意地与她的身子碰撞,初初几次尚不为意,可很快
她就感到这是一种明显的故意——这么大的一间房子,哪有那么多的机会碰撞?而
且那一次,他站在她背后看她念报纸上的一篇社论,装着指报上的文字,手却从她
的脸上擦过,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她一直对他存有戒心,并尽量与他保
持着一段距离。
    尽管白晓梅对兰忠林的所为感到不胜其烦,可他毕竟是书记,天天都要来这里,
对着麦克风讲上一阵,并且有事没事也要进来呆上那么一会,她又不能阻止他,只
能暗自提防着。
    兰忠林拿起衣服,顺势在竹床上坐下来:“这衣服是谁的?”
       “我弟弟。”白晓梅依然低着头。
    “这么大件,我穿还差不多。”兰忠林把衣服贴在自已的胸前,又抓着袖口伸
展开来,那手几乎碰到白晓梅的身子。
    白晓梅本能地将身子往后仰,避开兰忠林的手。看兰忠林的态势,似乎是不会
批评她了,这使她感到有点侥幸。可在这小小的地方与他靠得这么近,却使她感到
浑身不自在。要是兰忠林趁机对她动手动脚,她连躲都没处躲。而且,就算兰忠林
不对她怎么样,但两人呆在这里,要是被人知道传出去,难保不添油加醋。她想赶
快出去,但兰忠林的双脚抵着谷席屏风,根本就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总不能就这么
地跨过去。她不由感到束手无措,惶惶不安。
    兰忠林看得出白晓梅急于出去,可他才不想让她这么容易地走掉,能在这么近
的地方看着她,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把衣服放下,看着白晓梅,用一种近乎乞求
的口气说:“你织得真好!能不能帮我也织一件?”
    “帮你织?”白晓梅疑惑地抬起头。
    “是是。大队刚刚分到几张毛线票,明天我就去买。”兰忠林有点急切地说,
“听说这次供应的是上海产的,颜色很好。嗯,你要什么颜色,我也给你买回来,
或者票一张给你?”
     “啊不……不用,我有。”白晓梅急忙推辞。尽管她知道这毛线票很难拿到,
想要的人多得是,而且她到现在还没有一件毛衣,可是,没钱给张票又有什么用?
再说,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什么毛线毛衣,而是怎么让兰忠林起来出去。她站起来:
“你若不嫌我织得不好,我就帮你织。”
     “那一言为定。”兰忠林脸上露出笑容,“那你说我买什么颜色好?”
     “就买咖啡色吧。”白晓梅看了一下兰忠林那双挡住去路的脚,“我们到外面
吧。”
     “急什么,我还想问一下。”兰忠林又把衣服拿起来,“你这织的什么花?”
    白晓梅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如果兰忠林真的是要她给织件衣服,那倒是没什么
可顾忌了,只要不再提什么当文书一类的事。她见兰忠林的脚仍抵着谷席屏风,只
好又坐下来:“这是最简单的花型——格子花。”
     “你还会织什么花?”兰忠林兴致勃勃地问。
    “还可以织柳叶花、人字花、小梅花。”白晓梅回答说。
    “那你说我织什么花?”兰忠林微微眯着眼问。
    “你就织人字花吧。”白晓梅想了想说,“人字花比较大方。”
     “好,就人字花。”兰忠林显得无比兴奋地说,他把衣服又在自已身上比了比,
“应该比这件再大点?”
     白晓梅看了一下,点了点头:“是要大点。”
  “起码还要再大二寸。”兰忠林说着,把衣服从身上移开,似乎要把它铺在竹床
上,只是他那手伸得太长了,随着衣服的落下,那手竟正好落在白晓梅的大腿上。
他感到那大腿软软的,温温的,便稍稍用力压着。
    白晓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压吓坏了,她想站起来,可分明感到那只手正在用力;
她想退一点,可身后是棉被,身边是墙,根本退不了。虽然兰忠林低着头,似乎是
在看衣服,可她完全觉得他那幽幽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她的大腿上。她感到一股热
血往上涌,被按着的地方火烧般的灼烫。如果兰忠林的手再往上挪,那……她来不
及细想了,一扬手,把那胖胖的手从腿上扫开,由于用力太猛,扬起的手背重重地
甩在兰忠林的脸上。
    兰忠林惊愕地抬起头,胖胖的脸上现出一小片红红的印痕。虽然,他估计白晓
梅会有所反应,也许畏缩,也许扭捏,也许叫喊,但他绝没想到会是这重重的一耳
光。他刚才极力眯缝的笑眼,此刻露出凶光,狠狠地盯着白晓梅的眼睛,恨不得把
她撕个粉碎。他看到她的脸在这不太明亮的地方显得更加苍白,她收回的手紧握着;
她的眼睛也在盯着他,惊恐中燃着怒火;她的身子虽然向后退缩,却又有一触即发,
拼死抵挡的气势。
    兰忠林的邪火,在这瞬间的对视中倏然熄灭。看来,这无比娇艳又似乎柔弱的
鲜花,却是长在刺丛里,虽好看却摸不得,要想摘采,更非易事。但他的欲望并没
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更激起要把她弄到手的决心,只是今天不行,时候末到,心急
吃不了热豆腐,只要有机会,她早晚逃不掉。这念头一闪,他脸上那些僵硬的肌肉
马上松下来了,紧皱的眉头又拉开了,目光还是像刚才那样的柔和,似乎什么事也
没发生。他抬起手,抚了抚那被打了一下的脸,笑容顿时又在那里绽开:“你的手
真重,打得我好痛。嗯,你的手没事吧,我看看,有没有伤着。”说着,伸手想去
抓白晓梅的手。
    白晓梅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轻轻地揉捏着。刚才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那
短短的一瞬间,似乎过去很久很久了,以至在她脑子里留下的只是遥远而模糊的痕
迹。直到看见兰忠林脸上的指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他打了,心里不由慌乱起来。
可是,兰忠林似乎并不生气,又好像是他的脸打了她的手,反而要向她陪不是,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感到脑子里花花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手没事吧?”兰忠林又问。
    “没……没什么。”白晓梅低声地回答,紧张的心稍稍平缓了点,同时,另一
种疑问在她心里升起——这一切莫非都是自己太敏感,把事情想得太糟了?她站起
来,面对着兰忠林:“那你……你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我脸皮厚,没事的。”兰忠林也站起来,“嗯,明天我把线
买来,你可要给我织呀。”说完,自顾地走了出去。
    白晓梅怔了一下,也慢慢走到外面。她听到喇叭里的音乐节目快要结束了,便
在椅子上坐下来。她看着窗外蒙蒙的雨,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的一幕,她感到应该
细细地想一想了。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气温骤然下降了。从午后开始,江里的水位就不停
地升高,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从山上冲下来的枯枝败草,有时还会漂来一大截
的木头、整根的竹子。奔流的江水一路喧嚣着,横冲直撞,然而,到了这里,却被
横卧江中的两个围堰半路挡着,只能从围堰间那窄窄的过道通过。它似乎不甘被人
束缚,便拼命地冲击着那入口的两旁,要把围堰撕开。
    随着水位的不断上升,原先高高在上的围堰,此时只高出外围水面二尺左右,
如果上游流下的水量再加大,很快就会将它淹没冲垮,那么,辛辛苦苦挖出来的桥
基坑必将毁于一旦。因此,从下午起,工地上的人便转入加高加固围堰的事情上来。
    李卫东与黄唯山抬着一袋装满沙土的草包,走上便桥。便桥在水流的冲击下,
似乎不堪重负,在脚底下微微颤动。他们走过便桥,来到围堰边,迎着上游的江面,
把草包推了下去。水面稍稍荡开了一下,马上把草包吞没了。
    “这雨要是再不停,今晚可能就会淹上来。”李卫东有点担忧地看着江面。
    “应该不会吧。我们现在把围堰再加高一点,就没事了。”黄唯山指着岸边一
块突出的石头,“夏天发大水,也不过到那里,这冬天哪有那么大的水。”
    李卫东顺着黄唯山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块石头此时离水面也不远了。他把目
光转到便桥下,他看到便桥下湍急的水流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在那狭窄的夹道上,
翻卷起无数的浪花,冲刷出一个个旋涡。尽管他也认为这场雨不见得会比夏天的台
风雨猛烈,可如今这一江的水都集中从这里通过,万一排泄不了,那围堰筑得再高
也是没用的。
    一阵风呼啸着横扫过来,把李卫东头上的斗笠吹歪了。他把斗笠扶正,下意识
地把衣服拉了一下。他穿的是用麻袋做成的衣服,这件衣服看上去极其的粗糙和简
单,宽大的衣身接上两个宽大的袖子,前襟缝上几对可以扎紧的布带,仅此而已。
    尽管这麻袋衣服看上去丑陋不堪,然而对于一些苦于衣服破了又不会补,贴上
张风湿膏了事,脏了又懒得洗的男知青,却是大受青睐。这麻袋衣服既耐脏又保暖,
几乎用不着冼,下小雨时完全可以抵挡一阵子。而且又用不着花什么钱,弄条破麻
袋,自已动手剪剪缝缝,便成一件万用工作服。一时间,知青们互相仿效,不但不
以为丑,反显潇洒豪放,并成为一种标志,只要是穿麻袋衣服的人,不用问便知他
是知青。
    李卫东感到身上被雨淋湿的麻袋衣服阴冷沉重又显得硬梆梆,而且肚子很饿。
从午饭到现在,他一直不停地抬着草包,同时忍受着风雨的侵袭。然而,围堰的安
危系着他的心,看着那逐渐上涨的江水,看着那些同样在拼搏的人们,他一刻也不
敢停下来。他把竹杠扛在肩上,又往回走。
    “你看,那是什么?”黄唯山突然拉住李卫东。
    李卫东朝江面望去,只见前方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浮在水面,正随着水流急速
地漂过来。由于水流受到围堰的阻挡,那东西漂到离围堰不远的地方速度缓了下来,
并在那里打起转,乌黑的皮毛与泡得滚圆的肚子,在黄浊的水中显得格外醒目。
    “猪,死猪。”李卫东肯定地说。
    “真是死猪。”黄唯山也看清楚了,喊了起来。
    听到喊声,围堰上的人都把目光盯着死猪,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真可惜,这猪起码有七八十斤。”
     “可能刚死不久,你看那颜色还那么黑。”
     “把它捞上来,吃上一顿。”
     “死猪怎么能吃呢?”
     死猪的到来使疲惫的人们感到一种兴奋与惋惜,然而,谁也没有去想这背后预
示着什么。它在那里转了几圈后,终于顺着水流漂向便桥,一下子卷入旋涡之中,
不见踪影,也没有人管它究竟到哪里去了。
    
    程强坐在床铺上,用手轻轻地揉着膝盖,揉了几下,又把手按在脚腕处,稍稍
用力地揉着。他感到那些地方微微发热,一片火辣辣的,骨头里面像是针扎似的,
一动就痛。
    他的双腿关节是在早稻插秧的时候就开始酸痛起来的,后来到医院检查,才知
道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医生告诉他,病情还不算严重,只要脱离潮湿的环境,吃
些药,慢慢就会好的。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果然有好转。可家里毕竟不可久留,
他又来到队里,仍住在那阴冷潮湿的小屋,病又复发,并且逐渐加重。这次到工地
来,出工时双脚一直泡在冷水里,特别是这几天寒流袭来,他的腿脚关节处都肿了
起来,连走路都感到很艰难。
    程强不停地揉着,直到感觉那里面不那么痛了,才把裤管捋起,把贴在膝盖处
的风湿膏胶布撕下,从枕头下拿出新的贴上。然后,铺好被子,准备好好地睡上一
觉。
    “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现在江水涨上来,围堰出现塌方。所有人员
全部到工地,参加抢险。所有人员全部到工地,带上工具,保证围堰安全……”高
音喇叭突然传来兰忠林急切的声音,随即,尖锐的哨子声也四处响起来。
    竹棚屋里顿时一阵慌乱,一些还在闲聊的人急忙拿起锄头竹杠,挑起畚箕,戴
上斗笠披上蓑衣,匆匆走了出去;一些已经躺下睡觉的人被叫了起来,紧张地穿着
衣服,惊恐地互相询问着。程强也赶快从床铺下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大家来到工地。
    李卫东赶到围堰上,不由惊呆了。六点钟他们这一班收工时,江面离围堰顶还
有二尺左右,而且经过他们一个下午的加宽加固,估计是不会出什么危险的。然而
仅仅过去几个小时,暴涨的江水已经快要淹上来了,随时都会冲过围堰;装土的草
包在水浪的冲击下,有些散开了口子,里面的沙土被冲走了大半,瘪瘪地瘫在水边;
围堰上面的泥沙,被雨水冲刷流走,使得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围堰内坡到处都在冒
水,尽管抽水机还在不停地向外抽水,但坑里的水还是不断升高,已经有一人多深
了;便桥两头的情况更为危急,首当其冲面对着奔腾而下的洪水,时不时随着一阵
急流的冲击而突然塌陷一点,严重威胁着整个围堰的安全。因此,保住这几个地方,
是整个抢险的关键。刚来的人,马上被分派到各个角落,全力把守。
    然而,由于围堰上地方小,便桥又窄,人多挤不开。尽管大家都在拼命地干,
围堰仍岌岌可危,这边刚填上,那头又塌了一大片。到处都是叫碱声、吆喝声,以
及“哗哗”的流水声,整个工地乱成一团。
    李卫东已经记不清抬了多少草包了。他只戴着斗笠,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了,一
片冰冷,但这些此时已经全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抬快走,保住围堰。
他又一次走上那在急流中摇摇晃晃的便桥,看着桥下那翻滚的浪花,感到有点不对
劲,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水下,便用竹杠往水里捅了捅。
    果然不出所料,便桥孔里横着一棵小树。小树显然是被山洪冲下来,流到这里
卡住了,把本来就狭窄的水道堵住了一些,使得水流量减少,无形中又增加了围堰
的压力。但因为是晚上,来往的人又匆忙,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底下有棵树。得赶快把它捞起,去拿锄头来。”李卫东说着,便与黄唯山快
步向岸上走去。
    锄头很快拿来了,几个人用锄头勾住小树,用力往上拉,但因水流太急,小树
的枝丫又软,拉上一点又滑下去,拉了几次都没拉上来。李卫东急忙又拿起绳子,
抛向小树主干的前面,让水把绳子冲下来,然后捞起绳子。绳子套住树干,其它人
又用锄头勾住,小树终于被拉上来了。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对滚滚而来的洪水产生任何抑制作用,涨上
来的水已快与围堰持平了,一个又一个横冲直撞的洪峰,猛烈地拍打着围堰,肆虐
地撕噬着一切挡在它而前的东西,大有一口吞没的势头。而人在这一场殊死的搏斗
中,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又一阵洪峰冲来了,便桥边的围堰“哗”的一声,塌了一大片,随后的浪头马
上从那崩塌的地方冲上围堰,倾泄到坑里。围堰终于被暴虐的洪水撕开了一道口子。
    “快,快把沙包投在这里。”风雨中,人们焦急而惊恐地喊叫着,然而与咆哮
的浪声相比,显得是那么的无力。
    沙包很快投入缺口,但马上被冲走了。然而人们仍然不停地往那里投沙包,虽
然不能把缺口堵住,却希望缺口不至扩大。但是,这种状况仅仅僵持了一会儿,由
于沙包太轻,又来不及扎紧袋口,在水流的冲击下,很快就失去作用并被卷走。缺
口在突然之间又迅速扩大了。
    “扛条石,快扛条石来。”又是一片焦急而惊恐的喊叫。
    准备建桥基用的重达几百斤的石头很快被扛来了,投入了缺口。然而,在汹涌
奔腾的水流中,沉重的石头竟如轻盈的瓦片,一下子就被冲得无影无踪。看来,要
想堵住缺口已经是不可能了。
    突然,有人想起了抽水机:“快搬抽水机。”
     架在下围堰的抽水机几乎被人们忘记了,还在那里无目的地抽着水。大家手忙
脚乱地拉下电闸,扯下电线,把抽水机抬上岸。
    缺口边的便桥突然塌了下去,围堰里的水很快也灌满了,直冲过来的水浪,又
将下围堰冲塌了一大片。在一片绝望与慌乱中,围堰上的人们纷纷往岸上撤,想尽
快逃离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地方。然而人多拥挤,下围堰便桥一时过不了,而且
有几个胆小的女孩看着那摇晃着的便桥不敢过去,竟哭了起来,反而把后面的人挡
住了,情况万分危急。
    李卫东见了,在后面大声喊:“别挤别慌,桥还不会倒。先把那女的拉过去,
男的停下来。”
     这一喊,果然起了作用,混乱的人群稍稍安定下来。几个人先把那些女孩扶过
便桥,后面的人顺序往两岸撤。很快,围堰上的人都撤到了岸了。
    有几个已经撤到南岸的人,见便桥一时还冲不倒,便大着胆子跑下围堰,冲过
便桥到北岸。因为留在南岸既没吃,也没地方睡,身上的衣服也没得换。另外几个
见到前面的人成功地过去了,也跟着向下跑。
    李卫东也急忙冲下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回来,赶快回来。”前面的人听
到喊声,一时怔住了,停下来。
    李卫东跑到最前面,一把拉住马聪明的手:“你不要命了?你没看桥快倒了?
赶快上去。”
    马聪明看着李卫东那阴沉的脸,才感到事情的危险,顺从地往回走。但他仍不
时回过头,留恋地望着风雨中那孤独的便桥。还没待他走上岸,便桥就在一阵揪人
心肺的“哗啦”声中颓然倒塌。
    不一会儿,竖在围堰上的电线杆也随着围堰的崩溃而开始倾斜。为了防止意外,
北岸把电闸拉下,整个南岸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灰暗的天空下,王莉莉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一片空圹的原野。突然,她的脚陷在
地里,并且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想把脚拔出来,可越使劲,陷得越深,卡得越紧,
痛得她满头大汗。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使她感到无比恐惧。她拼尽全身力气,终
于挣脱了,可脚却留在石缝里,只剩下光秃秃的脚杆,她吓得大声喊叫起来……
     “你怎么啦?”吴莲英摇了摇王莉莉的肩头问。
    王莉莉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吴莲英。她感到心里怦怦直跳,刚才那恐怖的一
幕还在眼前浮动着。她终于明白那只是一场恶梦,然而下意识里仍想看看那脚还在
不在。她稍稍用力动了一下脚,突然感到脚上针扎似的痛,不由“吁”的一声,倒
抽一口气,不敢动弹,那双脚顿时变得一阵发麻。
    “怎么啦?”吴莲英不安地问。
    “脚很麻。”王莉莉心里已经安定下来了,因为她已经看到,石兰正趴伏在她
的双腿上睡觉。她想把石兰的身子挪开,好活动活动双脚,可一想到石兰那弱小的
身子也同别人一样干着繁重的活,不由心生怜惜,不忍惊动。然而,发麻的双脚必
须改变一下位置。她轻轻地抱住石兰,慢慢地移动双脚。
    石兰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这几点了?”
     “不知道。”王莉莉趁势屈起双腿,把石兰揽在怀里,彼此依偎着。她从开着
的门看去,天已经蒙蒙亮了,雨也已经停了。她把目光转回竹棚屋里,那些从停电
后就到这座仓库里的人,有的抱膝垂头,有的斜靠柱子,还有的屈成一团躺在地上,
悄无声息。他们与她一样,都在忍受着饥饿与寒冷,苦苦地等待天亮。
    “出去看看。”吴莲英站了起来。王莉莉与石兰也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到门外。
    透过薄薄的晨曦,可以看到江里翻滚着的浊流,正急速地向下游流去。江中两
个在昨天还高出水面的围堰,已经完全被冲毁了,淹没在汹涌的急流中,只能从那
奔腾的水面上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判断水底下隐藏着的残骸。大家不由一阵
伤感,默默无言。毕竟,她们为此付出了许多的艰辛。
    江对岸,电灯仍然亮着,在晨光中显得昏黄而暗淡。那竹棚屋间偶尔在人走动,
但很快又不见了。以往那种沸沸扬扬的场面消失了,整个工地显得冷冷清清,笼罩
着无言的凄凉。
    食堂上面的烟囱,正冒着浓烟,显然是在煮饭了。望着那滚滚的浓烟,王莉莉
感到胃肠又蠕动起来,一阵的难受,要是此时能吃上一碗饭,或是喝一口热汤,那
该多好。然而,她只能望着那一江流水,无奈地咽下一口苦涩的口水。阴冷的风穿
透潮湿的衣服,更使她感到寒意阵阵,她拉着石兰的手:“还是进去吧,看也没用。”
说完,一起转回竹棚屋里,重新坐下。
    过了一会儿,李卫东与张金发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吴莲英站起来,问:“你们
这么早到哪里去了?”
       “去看看,看船能不能撑。”李卫东回答说。
    “能不能过去?”吴莲英关切地问。
    李卫东摇了摇头:“水太深,又太急,过不了。”
       “那怎么办呢?”石兰也站起来,焦急地问。
    “有什么办法?只好等。”李卫东无奈地说。
    听到他们的谈话,竹棚屋里的人都起来了。尽管大家都心中有数,在目前的情
况下是不可能过江的,可谁也不愿意听到这确切的消息,一个个扼腕搓手,叹息声
声。要是在以前,每当江水暴涨过不了,唯一的办法是等它退下去,早已习以为常
了。可如今,同样等待江水退下的,是一群已在饥饿与寒冷苦熬了一夜的人,他们
急切地盼望能赶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再饱餐一顿。现在,这希望是彻底落空
了,怎么不令他们感到沮丧万分呢?一些人到外面探望了一下,又很快回来了,同
样束手无策。但是,等待已变得毫无意义了,必须先想办法填饱肚子,大家七嘴八
舌地说起各种办法来。
    张金发想了想,说:“这样吧,留几个在这里看着,我带大家到前面溪前大队
找人借米,弄点菜,先把早饭解决了再说。”
      一听能吃到饭,大家顿时踊跃起来,催着赶快走。很快,除了几个自愿留下坚
守的外,一大群饥肠辘辘的人,便随着张金发朝溪前大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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