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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

作者: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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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票问题之二


  《文星》杂志续曰:
  据说征服过欧洲的拿玻仑,是一位侠骨柔肠的人物。当时正值浪漫义主的高潮,他常在口袋里放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或是奥柏的史诗。半票读者与教育程度或社会地位无关,一个人可能留过学还是半票读者。半票读者要求于文学或艺术的是发泄,不是表现;是传染,不是启示。譬如饮酒,他们是以酒浇愁的,并不留意去品味酒。“我感动得哭了好几次”,他们常发表这样的读后感。没有什么危险,请放心,一切感情的渣滓都随眼泪排泄出去。
  我想凡是识字的朋友,读了这一段都会哑然失笑。一位读者先生寄了一份萨孟武先生在台北《中央日报》上发表的《观〈梁祝〉电影有感》,愤怒地教柏杨先生瞧瞧,人家一大群教习都“流泪”啦。我想正因为如此,上述的那段话更应该拜读,而且应该刻一个石碑立在电影院门口,然后上面挂一面镜子,以便半票观众照他们脸上那些爱国的或光荣的泪痕。
  在讨论萨孟武先生那篇大作之前,柏杨先生要特别声明,我对萨孟武先生的道德学问,怀有无限的景慕和尊敬,这一点如果有人不相信,便不要谈啦。但半票不半票和道德学问无关。萨先生在他的大作中,首先举出了大批观众姓名,然后再在每个人姓名之下,弄个括弧,注曰“某校教授”“某校教授”,其状如下:
  “老友赵兰坪先生(台大教授)”,“又有一位朋友杨树荫先生(政大教授)”,“另有一位友人陈国新先生(台大教受)”。
  呜呼!说理的东西不能靠非理的权威,更不能靠世俗的荣耀。岳飞先生大破金兵,是中国第一等民族英雄,然而如果他今天从坟墓里钻出来,大捧刀枪剑戟而大骂原子弹,你能因他名字底下有个括弧,便点头乎哉?一个人必须亮出招牌才能增加声势,便不是第一等高手。萨先生以及他所举的三位大学堂教习,固然学问甚大,好比说谈起宪法,我不跟萨先生抬杠,我也绝不写篇文章,说我读了阿比西尼亚的宪法泣不成声。但宪法权威并不能避免是半票观众,犹如爱因斯坦先生是相对论权威,而他的手提琴,却是三流四流者也。天下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事,不能说某一件事上了不起,所有别的事上也都样样了不起。
  萨孟武先生一开头就引用赵兰坪先生的话曰:
  看了本片,此后中外任何电影,恐皆不够标准,什么《飘》,什么《十诫》,什么《暴君焚城录》,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只有本片可以再看,而至于三看四看。外国电影演到男女爱情,不过拥抱接吻,此种作风不合于我们中国的胃口,我们中国人乃爱在心头。愁呢,略现眉心,不肯暴露出来。
  我不知道萨孟武先生引用赵兰坪先生的这段话,有没有出入,如果这就是赵先生原意的话,则赵先生和萨先生一样,也是不折不扣的半票观众。“三看四看”并不就是衡量艺术的标准,如果一部作品或一部电影,只要可以引人再看三看,就有崇高的艺术价值,则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对《雷公子投亲》,已看了几百遍矣,难道《雷公子投亲》便是第一流作品乎?而比《雷公子投亲》更低级的东西,恐怕更能引人千看万看。有些精彩的玩艺,观众冒被警察抓之、捕之,吃风化官司的危险,都要去看。那股吸引劲如彼之猛,我们能以看的遍数来定它的价值乎哉?
  至于赵先生举的《飘》、《十诫》、《暴君焚城录》,并不算是一流好片,但也不能说看了一遍就不想再看,固大有人也看了三遍四遍者也。盖只要世界上一天有低级的作品,就一天有半票读者;一天有低级电影,就一天有半票观众。赵先生能再三再四看《梁祝》,便自有人再三再四看《飘》。谁都不要笑谁,谁都不要贬谁也。
  萨孟武先生续曰:
  又有一位朋友杨树藩先生(政大教授)极欣赏梁祝电影的音乐,照他说:中国古代音乐用笠筝萧琴之类,其音甚清,所以称音乐为丝竹之声。西洋音乐,例如什么交响曲,虽然也受那些自命为“高等华人”的人欢迎,而由我们“道地华人”听之,只觉聒耳欲聋,甚似打架。
  《梁祝》电影里的音乐,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功。可是,问题固在对音乐的基本知识上,我同样不知道萨孟武先生引用的话,是不是杨树藩先生的原意?如果是杨先生的原意,则杨先生恐怕连半票观众的资格都不够,只能算四分之一票观众,甚至只能算免票观众。写到这里,想起一事,清王朝末年,不是闹着立宪,闹得一塌糊涂乎?皇帝乃派一些大臣,出洋考察,有一个大臣(偶忘其名,读者先生有兴趣的话,可翻阅一下中国近代政治史之类的书,一查便知),考察回来,上了一个奏章,报告他游历各国的经过,说他到过的国家有英吉利、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这一个奏章上去不久,一位御史老爷一听,这还了得,乃也上了一个奏章,来揭该大臣的底牌,奏章上曰:“臣闻泰西诸夷,只有英吉利、法兰西、未闻其他。该大臣竟捏造国名,不类不伦。葡萄生牙,尚可谓之杜撰。西班生牙,诚不知何所云矣。显系居心叵测,恐吓朝廷。”这一状告的结果如何,我们不必管他,管他的是,一个人连葡萄牙、西班牙都不知道,而仗着他是御史老爷,大发言论,咬定该大臣恐吓朝廷,你知道把皇帝吓一跳是啥罪哉?小者杀头,大者灭九族十族,事体实在太大。杨树藩先生虽然没有在地理上疑心西班何以生牙,但在艺术的领域里,竟认为交响乐“聒耳欲聋,甚似打架”,则不但西班生了牙,简直匈利在夹缝里也要生一牙也。如今的教习,竟高攀上大清帝国的御史老爷,我们还有啥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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